浣花洗剑录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48章玉阶黄金宫
    吕云凄然一笑,道:“我是不想死……但……”
    他语声渐渐微弱,眼帘又缓缓阉起。
    宝玉大喝道:“吕兄,快醒来,你死不得!你还要复仇!”
    吕云喃喃道:“复仇……火……好招!好一招‘贯日虹’……我的胸,哎哟!胸口……王大娘!你好狠!”
    最后一声惨呼出口,他身子一挺,再也不能动了。
    宝玉木立在水中,火花飘落在吕云的尸身上,也飘落到他的发上、肩头,他目中也燃起了怒火。
    万老夫人喃喃道:“不想吕云竟是死在‘贯日虹’这一招下,不想王大娘竟也学会峨嵋派这一招不传之秘!好毒,这妇人好毒辣,杀了人,还要放火!她如此做法,莫非真想将整个武林一网打尽?”
    宝玉切齿道:“无论如何,我也放不过她!”
    万老夫人冷冷道:“你不能放过的人,何止王大娘?那白衣人你能放过么?火魔神、白水娘又如何?但此刻你若死了,也只有眼瞧着别人……”
    宝玉仰天大呼一声,喝道:“我向苍天发誓,无论如何,方宝玉是不会死的!”
    喝声之中,他又迈步向前走去。
    ×————×————×
    火势虽狂,但却燃不着流水。流水,也永不会因任何原因改变方向。于是,宝玉在流水中走出了火窟。
    火焰已被隔断在山丘后。
    仰视穹苍,虽仍被火映成赤红色,但大气间却无那种令人窒息的热意,死亡的危机已过去了。
    万老夫人平躺在地上不住喘息,除了胸膛喘息而起伏,她身子动也不动,她委实不愿动了。
    小公主悄悄撕下了一角衣襟,正悄悄在擦着脸,但精神仍是健旺的。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不愿被宝玉瞧见她狼狈的模样。
    宝玉的神情自也不免有些狼狈,但精神却仍是健旺的。万老夫人的喘息尚未平复,他便已大声道:“站起来,走吧!”
    万老夫人道:“站起来?你现在就是要我的命,我也站不起来。我要好生睡一觉,睡上个三天三夜。”
    宝玉道:“你此刻睡不得。”
    万老夫人道:“为何睡不得?你们要走,只管走吧,我……”
    宝玉道:“我要走,你也要走!”
    万老夫人笑道:“为什么?我儿子都不要跟着我,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江湖中都知道我老婆子是一向独来独往的孤鬼,你……”
    宝玉道:“只要你带我见过我父母,我便不再拦你。”
    万老夫人眨眨眼睛,道:“你的父母?……你做儿子的尚且不知他们在何处,我老婆子又怎会知道?”
    宝玉突然拉住了她衣襟,将她自地上提了起来,怒道:“你不知道?你方才说的是什么?”
    万老夫人早已鬼叫了起来,道:“方才我哪里说了什么?我只说你父母此刻正在受苦,可没说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受苦呀!”
    宝玉的脸,突因愤怒而变为赤红。
    这是从未有的现象。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面色都未曾如此剧烈地改变过,而此刻他甚至连身子都起了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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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颤抖着道:“你……你竟敢捉弄我?你……你……你竟敢以这种事来捉弄我?”
    万老夫人道:“我……我……”
    她虽然老奸巨猾、能言善道,但瞧见宝玉如此激怒之态,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从不发怒的人,怒气往往最是可怕。
    宝玉嘶声道:“你若在别的事上骗我,也倒罢了,但此等事……此等事……”
    突然间,一只纤柔的手掌轻轻按住了他的肩头,一个温柔的语声轻轻在他耳边低语道:“放开她吧!”
    宝玉怒道:“放开她?”
    小公主柔声道:“她纵然骗了你,也可算是为了你好。”
    万老夫人赶紧大叫道:“是呀,我老婆子是为了要救你性命才说那番话的。”
    宝玉手掌渐渐放松……
    小公主缓缓道:“何况,我们若是急着到白水宫去,有她带路,岂非方便得多?”
    宝玉终于叹息一声,完全放开了手。万老夫人却已变了颜色,大声道:“要我带路……我……我老婆子可不知道白水宫在哪里!”
    小公主道:“你若真的不知道白水宫在何处,你便是个完全无用的人了。”
    万老夫人道:“正是,我本就是个无用的人。”
    小公主笑道:“无用的人,活在世上是糟塌粮食……你是聪明人,你不妨想想,你若对我们完全无用,我还会让你活在世上么?”
    万老夫人本已站起,此刻又“噗”的坐了下去,苦着脸道:“我……”
    小公主笑道:“白水宫在哪里,此刻你可是已知道了?”
    万老夫人突然翻身跪下,道:“小公主,好公主,你就饶饶我这可怜的老太婆吧,我若将别人带到白水宫去,你想我还活得成么?”
    小公主道:“你若不带去,现在就活不成了。”
    万老夫人颤声道:“求求你,我知道你良心最好的,绝不会逼一个可怜的老婆子的。我又老又苦……又是个寡妇,非但没老公,连儿子都不要我……”
    说着说着,她竟真的声泪齐下,痛哭流涕起来。
    但无论她说得多么可怜,哭得多么伤心,小公主却只是冷冷地瞪着她,嘴角也还带着那分冷冷的笑容。
    万老夫人连哭带说,连说带哭,直折腾了顿饭功夫。
    小公主甚至连脸上笑容的形状都未改变过。
    ×————×————×
    万老夫人突然反手一抹眼泪,道:“我难道真的无法打动你?”
    小公主笑道:“你不妨再试试。”
    万老夫人眼泪顿时不流了,一跃而起,恨声道:“好!小丫头,你就跟我老人家走吧!”
    小公主道:“你早就该认命了。”
    万老夫人道:“但这段路途却长得很,这一路上,你若被我老人家寻着机会逃了,便再也休想有第二次……”
    小公主含笑截口道:“你放心,你只要能自我手上逃得了,就算你本事,我决不再找你。”
    万老夫人道:“好!”
    抬起头,大步而去,刹那间她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宝玉暗暗忖道:“此人当真是善于变化,也亏有小公主……”瞧了小公主一眼,忍不住走过去,道:“多谢。”
    小公主瞪了他一眼,神情竟立刻变了,甚至连那分冷冰冰的笑容都已消失不见,只是冷冷道:“你谢我做什么?这些事我又不是为你做的。”
    宝玉怔了一怔,道:“但……你们……”
    小公主道:“将你带到白水宫,是我的责任,除此之外,我和你便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关系。你不必谢我,我也不必谢你。”
    宝玉道:“但……但方才你还说……”
    小公主冷笑道:“方才?哼!方才的事早已过去了。你既已不会死,我也死不了,那些话便全都算不得数了。”
    突然扭转身子,跟着万老夫人走去。
    宝玉怔在当地,当真有些哭笑不得。
    他怔了半晌,唯有苦笑自语道:“我只当万老夫人善于变化,哪知还有人变得比万老夫人更凶。但无论她如何变化,我以不变应万变,想来总是最好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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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老夫人落在小公主掌中,当真是倒霉透顶──她纵然使出了浑身解数,还是逃不了。
    半夜,她明明瞧见小公主已睡着了,但只要她一翻身站起来,小公主的眼睛也立刻睁了开来。
    那就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绳子绑住了她的脚似的,她只要稍微动一动,小公主立时就会察觉。
    清晨,万老夫人要解手。
    小公主便道:“去吧!”
    万老夫人见到小公主竟未跟着她,暗中不禁大喜,一关起门,便赶紧自窗子里翻了出来。
    哪知小公主就偏偏又会在她面前出现,偏着头,负着手,笑嘻嘻地瞧着她,笑嘻嘻道:“完了么?”
    除了睡觉和解手的时候,小公主那双圆圆的又亮又迷人的眼睛更是永远在瞧着她、盯着她。
    有时万老夫人故意要绕远路、兜圈子。
    小公主就会在有意无意间喃喃自语道:“若有人想绕远路、兜圈子,那她可就真是找罪受。反正逃不了的,何不将我们快快带去,那时再逃,还有谁会追她?”
    这样过了两三天,万老夫人实在服了。
    她苦笑道:“小公主,你可真是我的小祖宗,我老婆子从来没有服过人,此番可真服了你啦!”
    小公主笑道:“好说好说!不知还有多久才能到白水宫?”
    万老夫人沉吟道:“两天……最多还有两天。”
    宝玉忍不住插嘴道:“原来这白水宫就在这中原之地。”
    万老夫人道:“你当在哪里?”
    宝玉叹道:“江湖中传言,委实将那地方说得神秘了,使得人只道那‘五行魔宫’必定在海外神山上、虚无缥缈间……”
    万老夫人道:“如今你又作何想法?”
    宝玉道:“如今……想来那‘五行宫’最多也不过只是隐藏在某处深山密林中的几幢房屋而已,建筑得或许与庙宇有些相似……或许比庙宇更加辉煌。”
    他微微一笑,道:“我猜得不对么?”
    万老夫人缓缓道:“世上本有些极为普通平凡的事物,经过传说的渲染后而变得神秘起来,再加上人们的幻想,这些事物就更动人,几乎变成神话。”
    宝玉道:“这话本是我方才说过的。”
    万老夫人道:“但有些本只应存在于神话中的事物,却也会存在于世上,这些事物,你若非眼见,是万万难以相信的。”
    宝玉动容道:“五行宫莫非便是如此?”
    万老夫人慢吞吞道:“我老人家可没说过这话。”
    宝玉道:“那……那五行宫究竟是……”
    万老夫人道:“你反正就要见着的,此刻又着急什么?”
    宝玉道:“我只是希望……”
    万老夫人嘴角现出一丝神秘的笑容,缓缓道:“你此刻最好什么也莫要希望,莫要去想,无论如何,你见着那‘五行宫’时,总会大吃一惊就是了。”
    宝玉喃喃道:“真的?大吃一惊?”
    他转身走到窗前,默然半晌,喃喃道:“现在……火魔神的门下必定以为我失信或是失踪了,必定会到处寻找于我……而铁髯道人他们到了大名府后,也必定会到处寻找火魔神的属下,他们也万万想不到我会自己觅路而走的。”
    万老夫人道:“你猜他们能去得成白水宫么?”
    宝玉长叹道:“这就难说了……但愿他们去不成才好。”
    突听一人阴森森笑道:“看来你可能要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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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正是夜深人静。
    此地,正是山村边,山麓下一间小小的客栈,这窗子虽然面对满天繁星,却也面对着无边黑暗。
    窗外,不远处,便是一片野竹林,杂乱的、茂密的竹林,漏不下星光,笑声便是自黑暗的竹林中传出来的。
    竹林后便是起伏的山峦──绵亘不绝的太行山。
    名山、荒村、野店、深夜……这本足够使任何寻常的笑声都变得阴森刺耳,何况这笑声本就带着一股慑人的寒意。
    万老夫人一步窜到窗前,道:“是……是什么人?”
    她不但脸色变了,就连声音也变了。
    宝玉却微微笑道:“这是什么人,你还猜不出来?”
    万老夫人道:“谁?谁……”
    宝玉沉声道:“火魔神,你还不出来?”
    竹林中哈哈笑道:“好耳力,果然好耳力。”
    刺耳的笑声中,一个人缓步而出。在这淡淡的星光下,他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一团火焰──一团妖异的鬼火。
    宝玉道:“你来得正好,我……”
    火魔神大笑道:“你方才的话全说错了,我早知你必定不会失信,更不会失踪,我也未曾辛苦地到处找你。”
    宝玉道:“那……你怎知我在这里?”
    火魔神道:“有小公主在你身旁,我怎会失去你的行踪?你虽寻不着我,但我却随时可以寻得着你们。”
    宝玉面色突然改变,转目望向小公主,道:“原来……原来你一路上都留下了标志?”
    小公主冷冷道:“不错,这本是理所当然之事,你又有何好吃惊的?”
    宝玉道:“我只当你总会告诉我的。”
    小公主冷笑道:“告诉你?我为何要告诉你?我早就说过,这是我的责任,除此之外,我和你便再也没有别的关系。”
    宝玉默然半晌,长叹道:“不错,是我错了。”
    万老夫人“嗤”的一笑,喃喃道:“多情自古空遗恨,小伙子,我看你……”
    宝玉突然大喝一声,道:“火魔神,你说我还有何失望之处?”
    火魔神缓缓道:“你只望铁髯等人去不成白水宫,但他们却早已去了……非但早已去了,此刻只怕已……”
    宝玉耸然动容,截口道:“他们早已去了?是谁指点他们路途?”
    火魔神道:“便是本宫。”
    宝玉道:“是你?你本来岂非不愿他们来的,此刻为何又……”
    火魔神阴阴恻恻一笑,道:“他们既然一心要去送死,我又何苦不索性成全他们?嘿嘿,他们杀了我属下九人之多,我虽无法报复,但借刀杀人之计……哈哈……哈哈……”这得意的狂笑声,委实胜过任何恶毒的言语。
    宝玉竟似呆在这狂笑声中,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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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久良久,他方自喃喃道:“去了又有何妨?以他们几人的武功,天下有何处不可去得?……他们无论走到何处,也不会吃亏的。”
    万老夫人突然嘻嘻笑道:“可笑呀……可笑!”
    宝玉道:“这又有何可笑之处?”
    万老夫人道:“我老人家不是笑别人,笑的只是你。”
    宝玉道:“我有什么可笑之处?”
    万老夫人道:“我笑你明知他们已是凶多吉少,却偏偏还要自己骗自己、自己安慰自己。”
    宝玉厉声道:“我说的乃是实情。”
    万老夫人道:“实情?嘿嘿!我问你,凭火魔神、木郎君等几人,比之铁髯等几人又如何?火魔神等人既然都被赶了出去,铁髯……”
    宝玉不等她话说完,已飞身掠出窗子,掠到卓立在星光下的火魔神面前,一把捏着他的臂,嘶声道:“他们已去了多久?”
    火魔神狞笑道:“许久了……许久了,你纵然此刻就去,也赶不及了。”
    宝玉身子一震,又呆了半晌,大喝道:“白水宫究竟在哪里?此刻你总可说出来了吧!”火魔神缓缓抬起头道:“你先抬起头。”
    宝玉缓缓抬起头来,只见满天星光、巍峨山影。
    他忍不住道:“抬起头又怎样?”
    火魔神道:“你瞧见了什么?”
    宝玉道:“天!星……”
    火魔神道:“还有呢?”
    宝玉道:“还有……哦,山,云山……”
    心念一闪,失声道:“莫非这白水宫便在这太行山里?”
    火魔神缓缓颔首道:“不错。”
    宝玉扭转身子,似乎便要飞掠上山。
    火魔神却已又道:“但你若是一人前去,纵寻上三五个月,也是找不到的。”
    宝玉道:“为什么?”
    火魔神沉声道:“虽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太行山绵延百里,以你一人之力,若想寻遍每一小峰,只怕还不止三五个月。”
    他冷冷一笑,接道:“何况你纵然寻遍每一山峰,也未必找得到。”
    宝玉一跺脚,道:“既是如此,你为何还不快快带我……”
    突听小公主轻叱道:“你给我站住!”
    原来万老夫人已想悄悄溜走。
    此刻她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强笑道:“有了火……火宫主带路,我老婆子可以走了。”
    小公主道:“谁说你可以走了?”
    万老夫人道:“既已有人带路,还要我老婆子何用?”
    宝玉道:“瞧在万大侠之面,让她走吧!”
    万老夫人道:“不错,好姑娘,放了我吧!”
    小公主缓缓道:“放了你?好让你先赶到白水宫去通风报信?……好让你去想些奸计,在一路上害我们?”
    她冷笑一声,接道:“若是换了别人,委实可以放走了,但是你……你不行,你花样太多了,我只有将你留在身边,才能放心。”
    万老夫人倒退几步,噗的坐在椅上,喃喃道:“你何必定要害我……”
    小公主道:“这只能怪你昔日害人害得太多了。”
    万老夫人叹了口气,抓了把桃子、梅子,全都塞在嘴里。在这一路上,她早已又将口袋都装满了。
    小公主道:“你还有何话说?”
    万老夫人嘟嘟嚷嚷喃喃道:“我还有何话好说?碰到你,算我老人家倒霉就是了。奇怪,人家心情坏时,吃不下东西,我怎的心情越坏吃得越多?”
    ×————×————×
    雾,浓雾。
    这已是太行山的山峰。四面俱是乳白色的浓雾──宝玉在清晨的浓雾中上了山,始终都在浓雾的包围中。
    此刻,山已高,他甚至已分不清这是云是雾。
    火魔神已走了。他说:“我已无须上山,当在山下静候佳音。”
    此刻,虽仍有小公主、万老夫人在他身边,但宝玉站在这高山上、迷雾间,心头却不禁油然生出一种寂寞萧索之感。
    放眼望去,山影巍峨──雄壮的、巍峨的山峰,在迷雾中显得有说不出的缥缈,说不出的虚幻。
    他眼中所瞧见的,似乎已再没有一样东西是真实的,就连站在他身边的小公主,看来也是那么遥远。
    此刻,唯一真实的只剩下他自己──他自己心头的感觉,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任何言语都难描摹。
    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目的地已在眼前。
    许多日来的期待已将结束,幻想中的一切已将变为真实──而真实却突然变得如此虚幻。
    他微觉迷惘、寂寞,却又难免兴奋、激动。
    他猝然回头道:“还要往哪里走?”
    万老夫人似乎也有些迷醉,随手往上面指了一指。
    宝玉顺着她手指处望去──雾。
    她指的只有雾,浓浓的雾,乳白色的雾。
    宝玉皱眉道:“你莫非认错了?”
    万老夫人道:“没有错。”
    宝玉道:“但那里没有路,那里只有雾。”
    万老夫人嘴角泛起一丝神秘的笑,缓缓道:“神话中的王宫,自然就该在雾之山峰上。”
    宝玉动容道:“雾之山峰?”
    万老夫人喃喃道:“不错,雾之山峰,缥缈虚空。”
    宝玉变色道:“你莫非在说那‘五行宫’只不过是缥缈虚空的传说?”
    万老夫人道:“虚即是实,真即是假,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小公主叱道:“这婆子疯了,莫要听她的。”
    万老夫人格格笑道:“不错,我疯了,我要疯了。”
    小公主道:“但此刻此时,你却疯不得,快……”
    万老夫人突然截口问道:“此刻是什么时候?”
    宝玉道:“只怕已过午时。”
    万老夫人道:“快了……快了……你就快看见了。”
    宝玉道:“什么时候?”
    万老夫人道:“还没到时候,你着急也无用。”
    她竟然盘膝坐了下来。宝玉纵然焦急,却也无法可施。抬头望去,雾似乎更加浓了,但是这时浓雾已渐渐现出一圈光晕,七彩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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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晕渐大,色彩也渐渐绚丽。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山峰浮沉在这灿烂辉煌、绚丽无方的七彩光晕里,似有似无,似真似幻。
    这当真是神话般的美,美得已近庄严,美得令人窒息,美得令人忍不住要生出崇敬之心,几乎要跪下去向它膜拜。
    但万老夫人方才手指之处却还是一团迷雾。
    突然间,一道强烈的金光撕裂了浓雾,撞碎了那七彩的光晕,箭也似的笔直照向那团沉沉的迷雾。
    金光照射之处果然出现了奇景。
    一条有着无数级石阶的道路,竟奇迹般在迷雾中出现了,在这光芒映照下,金光灿烂,眩人眼目。
    宝玉竟已不由自主被这奇景所慑,呼吸都似已停止。
    小公主失声道:“呀!果然在这里。”
    万老夫人喃喃道:“这就是雾之山峰……这就是雾之奇迹。它终年都隐藏在浓雾里,每天只不过出现一次,每次只不过短短的一瞬。”
    宝玉叹道:“奇迹……果然是奇迹……”
    万老夫人道:“你如今可相信了么?世上毕竟是有些几近神话之处的。老天爷造物之神妙,毕竟也不是你们这些自作聪明的人所能想象。”
    宝玉眼瞧着这雾般的山峰、这黄金般的石阶,不知不觉间竟似有些痴了,久久都不能动弹。
    而此刻,眩目的金光似已渐渐黯淡。
    万老夫人突然一跃而起,大声道:“要走就得快走,不然,这雾峰便又要瞧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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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无畏上天梯
    方宝玉此刻所站立之处,本已是山之巅。
    但这雾之山峰却更高──它就像是在空中奇迹般突然升起来的,群山之巅俱都在它脚下。
    宝玉随着万老夫人在迷雾中走了将近一个时辰,穿过了迷林,走过了迷谷,越过了山巅。
    然后,那谜样的石阶又突然呈现在他眼前。
    无数级石阶。
    宝玉纵然用尽目力,也瞧不见顶──顶上雾色凄迷,白云氤氲,这石阶竟似笔直通向天上。
    石阶前是一道青石的穹门,门上刻着字:“迷峰天梯。”
    ×××
    到了这里,万老夫人又似变了个人似的,垂着头走上去,每步都走得宛如用尽了平生气力似的。
    石阶是平滑的,两旁生满了奇异的碧草。
    走了数十步,石阶两旁便不时可瞧见有折断的刀剑、死人的白骨隐现在长草之间。
    碧草如墨,白骨磷磷,再加上氤氲的云、凄迷的雾、神话般的天梯以及那久已深人人心的种种传说。
    这一切,便混合成一种慑人的奇异的魔力,足以使任何人连心底深处都颤抖起来,足以使任何人冷入骨髓里。
    万老夫人喃喃道:“你可瞧见了么?这些就都是想妄入白水宫的人。这些死人骨头,在生前的名声未必会比你方宝玉小。”
    宝玉皱眉道:“这里难道连掩埋……”
    万老夫人冷冷截口道:“为何要掩埋,留着给后人瞧瞧多好,让后来的人也好知机……其实,你纵然知机,但到了这里,也休想回去了。”
    宝玉目光一转,道:“那只怕不见得。我此刻若想回去,有谁知道?”
    万老夫人道:“白水娘娘是何等人物,她老人家当真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你以为你走在这里无人知晓,其实她老人家早已知道了。”
    宝玉突然大笑道:“原来你这番话并不是说给我听的。你自知带人来犯了过,所以赶紧先拍拍马屁,一心只望她真的能听见,其实……”
    万老夫人道:“你以为她老人家听不见?”
    宝玉道:“她又不是神仙,怎会听得见?看来你这心机是白费了。”
    话犹未了,突听一人道:“你错了。”
    这声音又轻又柔又美,但入耳却清晰已极。这时四下渺无人踪,但这声音却似就在耳边。
    宝玉可真是确确实实吃了一惊,脚步立刻停顿。
    只听那语声缓缓接道:“你害怕了么?不敢上来了么?”
    宝玉怔在当地,万老夫人却早已扑地跪了下去。
    不错,在这氤氲的云雾中,在这无尽的天梯下,这语声的确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足以慑人。
    但此刻呈现在宝玉面上的,却绝非敬畏之色,而是一种奇异的兴奋之态,似乎已了解了什么。
    只听那语声道:“万黄英,抬起头来。”
    黄英,自然就是万老夫人的闺名。
    万老夫人不想抬头,却又不敢不抬头。
    那语声道:“你知罪了么?”
    万老夫人颤声道:“我知罪了……我不该带人来的,求求你老人家……饶了我……饶了我吧!”
    那语声道:“饶了你?”
    万老夫人以首顿地,嘶声道:“饶了我吧!我……我又老又无用,只不过是一条无用的老狗,你老人家杀了我,也算不得什么。”
    卑屈的嘶裂的呼声,回荡在凄迷的云雾间。
    但直到这呼声余音消逝,天梯尽头仍寂无回应。
    云,氤氲飘荡,无尽的天梯,看来仿佛更高了。
    高得令人不得不屈膝在它足下。
    ×××
    过了良久,那语声终于再度响起:“走!走吧!你这样的人,本也不值得杀的。”
    万老夫人大喜道:“多……多谢你老人家。”
    那语声道:“但你此番下山,要一直走,不准停留,不准回头。你要走得远远的,走出海外。出海之前,不准你开口说一句话。”
    万老夫人顿首道:“是,遵命。”
    那语声缓缓道:“你只要说出一个字,我便会知道的。你若还敢停留在中途,我也会知道的,那时,你想死也死不了啦!”
    万老夫人只觉喉咙、嘴唇出奇的干燥,用尽气力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有在喉间发出负伤野兽般的哀鸣。
    那语声道:“好,走吧!”
    万老夫人一跃而起,头也不回地冲了下去,甚至不敢再多瞧方宝玉与小公主一眼──她几乎是滚下去的。
    那语声突然轻唤道:“方……宝……玉……”
    宝玉到此时才真的大吃一惊,道:“你……你知道我……”
    那语声笑道:“我自然知道你。你还远在千里外,我已知道你必定会来了。什么事都瞒不过我。你吃惊了么?”
    那神秘的语声初次笑了出来。
    笑声更有如风振银铃、珠落玉盘,使人根本用不着见到她自己,只听得这笑声,就愿意为她牺牲一切。
    就连小公主,虽是女子,亦不禁神醉。
    宝玉叹道:“你果然是非凡的人。”
    那语声柔声道:“你此刻下去,还来得及。”
    宝玉笑道:“是么?我只当已来不及了。”
    那语声道:“你且抬起头来瞧瞧。”
    宝玉抬头望去,这才发现前面又有一道高耸的石门,圆形的穹顶,显得非凡的辉煌、美丽。
    这是件无懈可击的建筑物,每一方石块的构造都毫无瑕疵,但就在这上面又有着令人胆寒的刻字:“一入此门,再世为人。”
    那语声缓缓道:“你可瞧清楚了么?”
    宝玉笑道:“这么大的字,我怎会瞧不清?”
    那语声道:“你还要上来?”
    宝玉笑道:“你若下来,我就不上去。”
    那语声叹道:“但愿你莫要后悔才好。”
    于是,语声便又奇异地消失,不复再闻。
    宝玉回头瞧了小公主一眼,大步走了上去。
    他虽也明知自己一人此门,纵然生回,自己一生的命运也只怕将要改变──只怕真的要有如“再世为人”。
    但他还是大步而上,他脚步并无丝毫迟疑。
    ×××
    万老夫人对那水宫主的惧怕委实已深入骨髓。
    她果然不敢停留,不敢回头。她不停地走着,甚至连睡觉都不敢睡,惧怕就像鞭子似的不停地鞭打着她。
    恐惧的力量,有时当真能胜过一切。
    到了济河时,她人已几乎不成模样了。
    济河乃是黄河渡口,从这里到海湾,乃是黄河中可以通船的一段,是以这渡口船桅林立,不逊长江。
    万老夫人长杖早已不见了。
    她劈了段树枝,当作拐杖,蹒蹒跚跚,走到渡口。瞧她失神的目光、憔悴的面容、褴褛的衣衫,只怕已很少有人再能认得出这可怜而龌龊的老太婆便是武林中那大名鼎鼎的万老夫人了。
    她正也不希望别人认得她。
    渡口有个敞着衣襟的大汉,正在大声吆喝着:“吃饭要吃白米饭,坐要坐太平船……要往省城、济阳、青城、利津的客人,快上咱们这艘太平船呀!”
    他身旁还有个小伙计,也在吆喝道:“这可是最后一班船了,错过了就得等三天。”
    万老夫人摇摇摆摆走了过去。
    她已不愿再走路。她走不动了。但那船家却伸出一条铁也似的胳膊挡住了她,道:“喂,我说老婆子,你要干吗?”
    万老夫人摇摇头──她不敢开口,不敢说话。她总觉得有一双令人销魂的眼睛就在她身后盯着她。
    那船家冷笑道:“凭你这副模样,莫非也想搭船么?告诉你,这船钱你是付不起的,咱浪里花也从来不做好事。”
    万老夫人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船家怒道:“臭老婆子,听见没有?滚呀!”
    伸出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掌,就往万老夫人身上推。
    万老夫人冷冷地瞧着这只手,只要这只手碰着她衣服,这只手以后只怕永远也莫要再想动一动了。
    但就在这时,万老夫人突然感觉到有人到了她身后。
    此刻,码头上的人本不少,但此刻来到她身后的,却断然和码头上这一群凡俗庸碌的人不同。
    她背后似乎骤然被一股凌厉的霸气所侵袭,在这凡庸的人群中,她骤然觉出有个武林高手已到了她身后。
    这是武林高手遇着另一高手时特异的直觉。
    她身形不由自主、快如闪电般向左跨出两步。
    那船家的手自然推了空,吃惊地瞧着她。
    万老夫人却以眼角向身后那人偷偷一瞥。
    只见此人身高八尺,魁伟出众,头戴笠帽,紧压眉际,身上披着件紫红色的“一口钟”,几乎盖住了脚。
    他虽然站在那里没有动,但那股凌人的气势却逼得四下凡庸的人群俱都垂下了头,不敢多瞧他一眼。
    万老夫人一眼就认出了他!
    公孙红,这是“天龙棍”公孙红!
    虽然有笠帽紧压眉际,身上的衣着虽然也和泰山之会所见不大相同,但这威猛的气势却是永不会变的,掩饰不住的。
    万老夫人也立刻垂下了头。
    公孙红也瞧了她一眼,显然也因这龌龊的老婆子方才那闪电般一跃而有所动心──那一跃实是不同凡俗。
    但此刻的公孙红却似有重重心事,无暇再顾及别的,所以他只是含着诧异的眼色瞧了一眼,便放过了。
    那船家已陪笑道:“客官是要搭船么?”
    公孙红道:“是。”
    语声微顿,突似想起什么,又道:“莫要难为这位老婆婆,她的船钱算我的。”
    ×××
    船舱中,烟雾腾腾,有股燠热之气。
    这艘船虽然不旧,造得也颇坚固,但船舱却极简陋,只在左右两边摆着两行长条木凳。
    此刻长凳上并没有坐满人,只因有些人已在舱中摆开了行李,躺着,坐着,抽着旱烟。
    公孙红端坐在长椅上,就像是座铁塔似的。
    万老夫人佝偻着身子,垂着头,走进了船舱。走过公孙红面前时,怯怯地行了个礼,她还是没有说话。
    公孙红又瞧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万老夫人已在角落中屈着身子坐下了。
    此后,陆续地又上来几个客人,船舱中更热更闷,但那船家还不满足,还要继续往上拉客。
    公孙红却似等不及了,突然大声道:“快开船,船钱不够,都算我的。”
    船,这才算启碇了。
    船舱中也总算有了些微风,于是搭船的客人也活动起来,有的搭讪着和人聊天,有的拿出西瓜子、落花生来,与身旁的人共享──在旅途中陌生人往往最容易成为朋友,虽然等到旅途结束时,彼此又很容易地便忘怀了。
    公孙红仍端坐着。没有人敢找他搭讪,他自然也不会去找别人。他浓眉深皱,似是在寻思、出神。
    万老夫人不时偷瞧他一眼,心里在奇怪:“他却是要往哪里去?心里又有何心事?”
    风很大,而且是逆风,船只有成“之”字形斜斜地走──由左岸斜斜渡过去,再由右岸斜斜往上。
    夕阳满天,将大河映得金光闪烁,更是壮丽。
    自舱窗中望去,两岸景物如画,河上船舶往来。万老夫人奔波辛苦,到此刻心情才觉轻松了些。
    辛苦操作中的船家却已累得满头大汗,脱下了衣裳。夕阳照在他们精赤的古铜色肌肤上,风吹干了汗珠。
    船艰苦地往前走……由右而左,由左而右。
    照例,船离河岸还有两三丈时便要回头。
    但突然间岸上飞起一道长索,宛如长了眼睛般,不偏不倚,套在船头的木桩上。
    船家变色惊呼,道:“什么,干什么?”
    河岸上没有人答话,但这艘船却被拉得直往河岸边靠去──若没有千斤气力,怎拉得动这艘船。
    这时不但船家慌了,船客们也慌了,乱成一团,有的已奔出舱,挤到船头上,纷纷问道:“什么事?……什么事?”
    究竟是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万老夫人不由自主又偷偷瞧了公孙红一眼,只见公孙红虽然端坐未动,但面上却已变了颜色。
    ×××
    船,终于被拉得靠了岸。
    夕阳下,只见那拉着长索的是十余条劲装大汉,一个个都是浓眉大眼,满面的剽悍之色。
    但在这群穷凶恶极的大汉中,却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少女,一个穿红,一个着绿,脸上都带着春花般的笑容。
    最奇怪的是,这两个少女手中竟各端着只盘子,一个盘子上放着只翠绿的酒壶,另只盘子上却是只碧玉酒杯。
    船家们虽然满怀惊怒,但此刻却已吓得不敢出声。站在船头的搭客们瞧见这一群诡异的人,更吓得目定口呆,动也不敢动了。
    只见那两个少女款摆着柳枝般的纤细腰肢,袅娜走了过来,走了几步,轻轻一抬脚,也不知怎的就上了船。
    红衣少女轻笑道:“没有事的,各位莫要惊慌。”
    绿衣少女笑道:“咱们只是来为一位客人送行、敬酒。”
    红衣少女笑道:“敬完了酒,各位就可走了。”
    她们的声音是那么轻柔,笑得又是那么甜美,众人方才还在惊惶,此刻却又不禁瞧得呆了。
    只有几个人仍不免在暗中嘀咕:“敬酒?……哪有这么样送行敬酒的?”
    少女们已走到舱口。
    角落中的万老夫人,瞧见这两个少女,更是大吃一惊,身子缩得更紧,头也垂得更低了。
    她已认出这两个少女,赫然竟都是王大娘的弟子──一个本是陪着“多臂熊”的,另一个便是陪吕云的。
    而少女们却未瞧见她。
    她们四道秋波正盯在公孙红面上。
    红衣少女笑道:“好极了,公孙大侠果然在这里。”
    公孙红面沉如水,缓缓站起了身子。
    少女们款款走过去──舱中人早已慌张地让开了路。
    公孙红目光凝注,沉声道:“两位姑娘莫非……”
    红衣少女却不让他说话,娇笑着截口道:“大侠切莫多疑,贱妾们此来并无别意。”
    绿衣少女道:“只是家师觉得公孙大侠果然言而有信,说走就走,不愧是武林中真正的英雄豪杰,所以……”
    红衣少女接着笑道:“所以就令贱妾们前来置酒送行,以壮公孙大侠之行色。”取起酒壶,在那杯子里满满倒了一杯。
    公孙红凝注着杯子里浅碧色的美酒,目光中突然露出一种伤悲之色,心中竟似是伤痛极深。
    红衣少女却娇笑道:“这第一杯酒,是祝公孙大侠此番路途上一帆风顺,也是敬公孙大侠言而有信,不愧是男儿好汉。”
    绿衣少女双手将酒杯送上,道:“公孙大侠,请。”
    公孙红迟疑了半晌,突然仰天长叹道:“好!”
    取起酒杯,一饮而尽。
    绿衣少女格格笑道:“果然痛快,果然好酒量。”
    红衣少女又斟了一杯,道:“这第二杯酒,是劝公孙大侠莫要自伤白悲。以公孙大侠这一身武功,到了海外,何愁不能再创一番事业。”
    她嫣然一笑,接道:“何况,公孙大侠虽然败在家师手上,却也算不得什么。武林中成名豪杰,败在家师手上而且败得比公孙大侠更惨的还多差哩!”
    绿衣少女道:“可不是么……公孙大侠,请。”
    公孙红咬了咬嘴唇,又喝了一杯。
    红衣少女道:“这第三杯酒么,却敬的是公孙大侠的明智聪明。公孙大侠此番若不守信,若还要逗留在中原武林,那么……”
    她娇笑一声,停住了嘴──这笑容虽然甜美,但那言下之意却有如利剑般伤人──伤人的心。
    绿衣少女笑道:“公孙大侠实在是幸运得很……老实说,能在家师手下留得性命的可真不多,真值得喝一杯的。”
    笑盈盈奉上酒杯,道:“请!”
    公孙红脸色早已变了。
    他双目中也早已燃起了怒火,双拳也紧紧握起。
    少女们却仍是满面笑容地瞧着他,宛如不觉。
    而公孙红到后来也只是长叹一声,终于又饮下一杯。
    红衣少女笑道:“好,还有第四杯酒。”
    她面色突然一沉,甜美的笑容无影无踪,秋波也变得有如利刃,瞧了公孙红半晌,方自缓缓道:“这第四杯酒,却是敬公孙大侠此去永远莫要回来了。”
    绿衣少女笑道:“其实中土武林也没有什么好玩的。若有人拼了性命回来,那才真是不值得呢……是么?”
    公孙红胸膛起伏,颤声道:“好……好,有烦两位,回去上复令师,就说公孙红本已无颜再回中土……公孙红若是食言背信……”
    突然夺过酒杯,一饮而尽,“当”的将酒杯摔得粉碎。他目光凝注着酒杯的碎片,颤声接道:“若再回来,便如此杯。”
    红衣少女展颜而笑,拍掌道:“好!好男儿。”突然纵身入怀,搂住公孙红的脖子,亲了一亲,媚笑着又道:“这却是贱妾自己敬公孙大侠的,这不是比酒更令人醉?”
    绿衣少女娇笑着盈盈万福,道:“贱妾就此告退。”
    两人扭转腰肢,袅娜走了出去,竟再也不回头瞧一眼。
    满舱中人瞧着她们扭动着的腰肢,一个个更是瞧得目定口呆,几乎连气都已喘不过来。
    ×××
    船,终于又继续走了。
    河岸上,隐约传来那少女娇笑的歌声:“风萧萧兮济水寒,壮土一去兮不复返。”
    公孙红高大的身子在歌声中颤抖着,不停地颤抖着。
    万老夫人竟似也有些颤抖起来。她此刻已知道公孙红必定已败在王大娘手下,他们在交手之前,必定也曾发下重誓:“败者远离中土,永不复返。”
    她暗暗叹道:“完了完了,不想连公孙红这样的角色竟也会败在王大娘手下,被她逼走,被她放逐到海外。”
    “这女魔头自身武功已如此高强,再加上手下那一群小狐狸精……唉!有了这些人,武林中还有别人混的么?”
    船舱中的亲切热闹,也因此冷了下来。
    船在无言中过了济南,又过了济阳。
    这其间自然有人下船,有人上船。
    公孙红却木头似的坐着,动也不动。
    夜深,船泊青城。
    有些人摊开铺盖行李,胡乱就地睡了。
    公孙红终于轻轻叹息一声,敞开了一直紧裹在他身上的紫红大氅“一口钟”,万老夫人这才瞧出,他竟已受了伤。
    那宽阔的肩头上扎着白布,血迹殷然。
    公孙红满面怆痛,将白布解开,又取出些金创药,放在伤口上。其实,他的痛苦并不在这伤口,而在他的心。
    夜色深深,静寂中河水如在低语。
    河上夜雾凄迷,舱口的昏灯在风中不住轻轻摇晃。
    突然,摇晃的昏灯下,多了条人影。
    ×××
    这人头戴笠帽,身穿蓑衣,像是个寻常的渔夫。
    但这渔夫身上竟也散布着一股不寻常的霸气,万老夫人、公孙红心头竟都不觉为之一凛。
    公孙红急速地掩起了风氅。
    只见此人笠帽戴得比公孙红更低,昏灯摇晃,他整个面目便都浸浴在浓重的阴影中。
    只有那双眼睛如明珠,如白刃,在黑暗中发着光。
    他发光的眼睛转了一转,便凝注在公孙红面上。
    公孙红掉转头,不去瞧他。
    等到公孙红目光回转,这人竟已在他对面坐下。
    昏黄的灯光斜斜照过来,照着这人半边脸。
    万老夫人心头又是一震。
    梅谦,这是“天刀”梅谦。
    她自然更是吃惊、诧异。
    梅谦怎会也上了船?难道他也被人放逐去海外?
    梅谦目光凝注着公孙红。
    公孙红却将笠帽拉得更下,挡住了脸。
    但在满舱沉睡的人群中,只有他两人的身子是笔直坐着的──在满舱凡庸的人群中,只有他们气势特异。
    这是凌厉的霸气。
    此刻,在这狭窄的船舱中,他们的霸气不可避免地针锋相对起来。他们人虽不动,霸气却已在争斗。
    万老夫人瞧着他们,不禁暗道:“这下子又有好戏看了。但望这戏莫要牵连到我老婆子就好。”
    ×××
    雾,更浓;灯,更黯。
    梅谦突然抱拳道:“公孙大侠。”
    公孙红头也不抬,但过了牛晌,突也抱拳道:“梅大侠。”
    梅谦道:“原来公孙大侠还认得在下。”
    直过了盏茶功夫,公孙红方自冷冷道:“原来梅大侠也认得在下。”
    梅谦道:“天龙棍名家天下无双,谁人不识?”
    这一次几乎过了顿饭功夫,公孙红仍未答话。
    梅谦纵然沉得住气,此刻也忍不住了。
    他干咳一声,又道:“泰山别后,至今已近一个月了。”
    公孙红深深吸了几口气,缓缓道:“不错。”
    梅谦道:“泰山会后,群雄四散,在下只道若想再见公孙大侠风采,必定困难得很,哪知却在此处相见。”
    公孙红道:“嗯!”
    梅谦突然叹道:“相见既然如此困难,在下便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公孙红又默然良久,终于问道:“可惜什么?”
    这一次,却是梅谦不再答话了。
    公孙红木然端坐,竟也不再问他。
    他们不着急,万老夫人却当真有些着急了,真恨不得抓住这两人头发叫他们说话,说得痛快些。
    ×××
    夜深雾浓,寒气袭人而来,昏黯、凄迷的船舱中沉睡着的人,不知不觉地将盖在身上的东西拉得更紧了些。
    但公孙红与梅谦却仍是枪也似的笔直地对面端坐着。
    他们眼里根本没有瞧见别的人。
    又过了将近顿饭功夫,梅谦方自缓缓道:“天龙棍名震天下,在下早有时教之意,只可惜泰山一会太过匆忙,而此刻……更可惜公孙大侠竟已负伤了。”
    他话虽仍说得极为平和,但言下之意却已锋锐难当。
    “我虽想与你一战,却不愿欺你负伤。”
    公孙红默然半晌,缓缓道:“哦……可惜么……”
    突然仰天狂笑起来。
    笑声,震得舱口的昏灯摇晃得更是剧烈。
    沉睡的人们也被笑声震醒,惊惶地坐起
    船家也探头而人,大喝道:“做什么?”
    他本待怒骂,但梅谦与公孙红四道白刃般的目光向他一扫,他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哪里还敢骂得出。
    公孙红冷冷道:“船家,是快天亮了么?”
    船家牙齿打颤,连声道:“是是……快了,快了。”
    公孙红道:“是要开船了么?”
    船家道:“是是……快了,快了。”
    在这种目光下,可没有几个人敢说“不”字。
    ×××
    船果然走了。
    梅谦与公孙红还是不动,直到利津。
    船到利津,天色方自大亮。
    船家缩着脖子,站在船口,道:“各位客官,利津城已到了,各位快请亡岸……但上岸之前,也请各位莫要忘记留下船钱。”
    他手里一面收钱,嘴里──面不停地唠叨,
    那些船客当真恨不得早些离开船舱里这两个煞星,不到片刻,满船中人便已走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梅谦、公孙红──当然还有缩在角落里的万老夫人,只是此时此刻,谁也不会注意到她了。
    船家瞧了瞧梅谦,又瞧了瞧公孙红,终于壮着胆子弯着腰走了进来,满脸陪着笑,道:“客官,这已是地头,两位……”
    公孙红沉声道:“你这船不走了么?”
    船家道:“要……要走的,但……但那是走回济河,两……两位莫非……莫非还要回济河去么?这……”
    梅谦叱道:“再回济河?疯了不成?”
    船家颤声道:“那……两位就请下船。”
    公孙红冷冷道:“你这船难道不能再往前走?”
    船家变色道:“再……再往前走,便出海了。”
    梅谦道:“正是要你出海。”
    船家“噗”的跌倒在船板上,道:“小的这船,不出海的。”
    公孙红瞧了梅谦一眼,梅谦却突然出手如电,自那船家腰里拔出柄短刀,拇指扣着中指,轻轻往刀尖一弹。
    那精钢利刃,竟被他手指弹得粉碎。
    梅谦道:“如此是否可让你改变主意?”
    船家早已面无人色,道:“小的……求……求求……”
    公孙红的手突然自怀中伸出,轻轻抛出件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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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放逐浮大海
    那船家吓得一哆嗦,只听“当”的一声落在他面前的,却是拳头般大小的一锭黄金。
    公孙红道:“这是否可令你改变主意?”
    船家脸上又有些人色了,但口中仍然颤声道:“小的有家有小……求求……”
    梅谦瞧了公孙红一眼,也抛了件东西在船家面前,却是只口袋──口袋里竟是整整二十锭官银。
    船家眼睛都直了,呆了半晌,突然站起,大声道:“好,为了这些,咱卖命了。”
    ×××
    在一个多时辰后,这只船果然要出海了。
    在这一个多时辰中──
    船家买足了食粮,囤足了清水──自然,也免不得要托相识的朋友,带个口信,带些安家费回家。
    在这一个多时辰中──
    万老夫人已在舱船角落中堆着的一大堆绳子、帆布、木板、箱子里悄悄地藏起了身子。
    而梅谦与公孙红却只是对面端坐着,你瞪着我,我瞪着你,目中的光芒,瞧来都可怕得很。
    正午,船顺流而下,已将出海,船家摆上饭菜,摆在他两人中间,一摆好,立刻掉头就走。他虽然不知武道,却直觉地感到在这两人之间横亘着浓重的杀气,这杀气令他全身发冷,使他片刻也不敢停留。
    万老夫人嗅着饭香,早已直流口水,但船未出海,她只有忍住──什么事且都等出海再说。
    梅谦拿起筷子,道:“请。”
    公孙红也取筷子,道:“请。”
    两人狼吞虎咽,各吃了五碗饭。梅谦若是吃肉,公孙红就吃鱼,两人谁也不动对方筷子动过的那碗菜。
    等到碗底都已朝天,公孙红待放下筷子,但瞧了瞧梅谦的手,他眼皮突然一阵颤动,筷子再也放不下去。
    梅谦的手里仍拿着筷子。
    他手背向上,以拇指与食指的指尖夹着第一支筷子,却以无名指与中指将第二支筷子压在虎口上。
    虽是一双普普通通的竹筷,但此刻在梅谦手里,却似乎已散出一种逼人眉睫的剑气。
    那筷子犹自带着烧肉卤汁与细碎饭粒的尖端,此刻却有如剑尖一般,直指着公孙红喉下“天突”、颈侧“缺盆”两处大穴。
    公孙红拿着筷子的手似有心似无心地向外一翻,却以掌心向上,筷子的顶端便指向梅谦左右手足阳明经上的“气金”与“库房”两处大穴,浑圆的筷子顶端,正如“点穴镢”的镢锋一般。
    梅谦嘴角一阵牵动,似笑非笑地缓缓道:“饭已用过,公孙大侠此刻若想下船,还来得及。”
    公孙红道:“梅大侠此刻莫非已想下船了么?”
    梅谦道:“在下是绝不会下船的。”
    公孙红道:“此船难道容不下我两人?”
    梅谦冷冷道:“容不下。”
    公孙红目光闪动,道:“莫非梅大侠所去之处不愿被人知晓?否则,你我两人既是都有出海之意,为何不可同船?”
    梅谦道:“船上有你,在下便觉太挤了。”
    公孙红道:“我看梅大侠还是将就些吧!”
    梅谦沉声道:“公孙大侠是决意不肯下船的了?”
    公孙红道:“是。”
    梅谦道:“那么……”
    两个字出口,筷子已闪电般笔直点出。
    公孙红手掌向后一缩,掌中一双筷子的顶端,恰巧夹住了梅谦掌中那双筷子的尖端。
    梅谦手掌一翻,双筷也翻了个身,自他手掌中弹了出去,变成筷子的
    顶端向前,挟带锐风,直打公孙红左右双目下的“承泣”大穴。
    他不打公孙红双目,而打目下“承泣”,只因公孙红若想低头闪避,那急如闪电、由下向上而去的双筷,便会恰巧插入他双目之中。
    哪知筷子去势虽急,公孙红应变更快──他并未低头,却猛然拧转身子,筷子便堪堪自他颧骨边擦过。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
    公孙红手掌亦自一翻,筷子亦自飞出,却变成筷尖向前,直打梅谦左右手足少阴经上的“大赫”穴。
    梅谦手掌向外翻,用的是“弹力”,是以双筷自下而上,公孙红手掌向内翻,用的却是“掷力”,是以双筷自上而下。
    他这一出手,正是比梅谦更要犀利。
    梅谦坐在那里,这双筷子直打他身体中央脐部左右,他既不能向下躲藏,也无法向上闪避。
    但是他应变之快,更非常人能及。
    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中,他竟以空着的左手将桌子一拉,桌面便有如木盾般挡住了他的腹部。
    只听“夺、夺”两响。
    梅谦的双筷插入了公孙红身后的舱板。
    公孙红的双筷插入了梅谦面前的木桌。
    竹筷入木,竟都深达三寸。
    两人各自施出了一招,也各自避开了一招。
    两人的出招,俱都是快如闪电、追魂夺命;两人的避招,更俱都是间不容发,险上加险。
    但两人的身子却仍然俱都端坐未动,却害得在角落里向外偷窥的万老夫人平白惊出了一身冷汗。
    ×××
    船已开始摇荡起来,显然已将出海,是以波浪大了。
    桌子上的盘碗,已开始左右滑动。
    但公孙红与梅谦却仍坐如木石,两人的目光亦仍森严如利刃──这两人甚至连话都不说了。
    只听“哗啦啦”一阵响,桌子上的盘碗俱都滑了下去,但这两人却连眼睛都未眨一眨。
    船家也不知是因为在全力摇船,还是因为不敢面见两人,是以盘碗虽落了一地,也不进来收拾。
    菜盘里本来还剩下几个炸丸子,自也落在地上,此刻船身摇动,炸丸子便在舱板上滚来滚去。
    万老夫人的眼睛,从一堆绳索偷偷望出来,此刻也不禁随着地上这几粒肉丸子滚来滚去。
    她只觉肚皮饥饿得贴住背脊梁了,口水也几乎咽干,此刻眼睛盯着这肉丸子,眼珠子都似要凸了出来。
    突然船身一荡,两粒肉丸子滚入角落中。
    万老夫人心“砰砰”跳着,偷偷向上一瞧,公孙红与梅谦此刻还是像木头人似的,动也不动。
    她实在忍不住了,咽了口口水,自绳索下悄悄伸出手,手指一寸寸在地上爬,往那两粒肉丸抓去。
    眼见她手指已碰着肉丸子──她指尖已可感觉到那肉丸子的油腻与温暖,由指尖一直暖入她的心。
    突然,“嗖、嗖”两响,接着,“夺、夺”两响,两只竹筷插入肉丸,生生将肉丸钉在舱板上。
    这正是梅谦面前木桌上的竹筷。
    梅谦仍不动,也不眨眼,只是冷冷道:“出来吧!”
    万老夫人指尖颤抖着,身子也颤抖着。
    梅谦道:“还不出来?”
    万老夫人突然大喝一声,道:“憋死我了。”
    只见木板、箱子、绳索四下纷飞。
    她身子已如球一般弹了出来,两只手往地上一捞,捞起了三、四只肉丸子,俱都塞入嘴里。
    她几乎嚼也未嚼,便将肉丸吞了下去,又冲向饭桶,桶里还有半桶饭,她抓起一把,就送进嘴里。
    她当真已有好几天没吃饭了。
    ×××
    公孙红、梅谦冷冷瞧着她。
    她也不管,一面吞着饭,一面含糊着道:“反正已被你们瞧见了,先吃个饱再说。”
    她盘算已出海,这才敢说出话来。
    梅谦冷冷道:“白饭也有这般好吃?”
    万老夫人道:“饿你三天,你就知好吃不好吃了。”
    梅谦变色道:“你认得我?”
    万老夫人满脸都沾着饭粒,道:“哼!嘿嘿……”
    公孙红瞥见桌子上还有半条鸡腿──这是方才他们吃饭时就从盘子里跌出来的,是以未落到地上。
    他笑了笑,拿起鸡腿递过去,道:“这个不脏。”
    万老夫人接过鸡腿,笑道:“公孙红,看来还是你良心好些。”
    公孙红亦不禁一怔,道:“你也认得我?”
    万老夫人道:“嗯……”
    公孙红道:“你怎会认得我?”
    万老夫人道:“我只有一张嘴,此刻哪有空说话?你不会等我老人家吃完了再问么?”
    梅谦目不转睛,凝注着她。
    过了半晌,梅谦突然大喝道:“原来是你。”
    ×××
    万老夫人终于吃完了,摸着肚子,笑道:“你也认出我老人家了么?”
    梅谦道:“你是万……万老夫人。”
    万老夫人格格笑道:“算你还有些眼力。”
    公孙红动容道:“莫非是万大侠之母?”
    万老夫人道:“奇怪,怎的每一个人见着我,便要提起我那不孝的儿子?难道我老人家在江湖中的盛名,不比那畜牲大么?”
    梅谦冷冷道:“在下虽不认得你,但大名却已听得久了,却不知堂堂的万老夫人,今日行藏为何如此鬼祟?”
    万老夫人嘻嘻笑道:“什么今日行藏鬼祟……我老人家行藏一向都是神出鬼没的,你难道直到今日才知道不成?”
    梅谦道:“哦……哼哼!”
    碰见这样的老太婆,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万老夫人大摇大摆在公孙红身旁坐下,长长伸了个懒腰,道:“舒服!舒服!”
    竟阖起眼睛,打起盹来。
    公孙红望着梅谦,突然笑道:“船上又多了个人,是不是更挤了?”
    梅谦道:“正是。”
    万老夫人竟也睁开眼睛,道:“你莫非还想将我两人都赶下去?”
    梅谦道:“哼!”
    万老夫人格格笑道:“凭你一人之力,能赶得走我们两人?”
    梅谦沉声道:“公孙大侠想来还不致与你为伍。”
    万老夫人道:“嘿嘿!方才还想要人的命,此刻又称人为公孙大侠,你莫非是怕了他么?莫非是想拍马屁?”
    她果然不愧是老狐狸,衡情度势,知道不能拉拢梅谦,便紧紧拉住公孙红──她总是不会吃亏的。
    梅谦厉声道:“我此番出海,并非游历,是以不愿有人同行,甚至不惜与公孙大侠白刃相对,但我心里还是敬他是个英雄。”
    万老夫人眼珠子一转,道:“并非游历?你出海莫非还有何使命不成?”
    梅谦道:“正是。”
    公孙红动容道:“你有何使命?”
    梅谦道:“这个……恕在下不能奉告。”
    他语声微顿,突又厉声道:“总之,此番无论是谁,也不能与我同行。你我三人中,若非我血溅此地,便是两位下船而去。这该如何选择,公孙大侠务请三思。”
    公孙红道:“这……在下此行并无目的,梅大侠若真有使命在身,而且如此重要,在下倒也不妨易船而行。”
    梅谦道:“多谢。”
    公孙红面色一沉,道:“但这却要看梅大侠所负的是何使命!”
    梅谦变色道:“如此说来,公孙大侠是不惜一战的了?”
    公孙红道:“如此说来,梅大侠你是宁可一战,也不愿说出所负是何使命的了?”
    梅谦道:“正是。”
    两人间情势突又紧张起来,似已箭在弦上。
    ×××
    万老夫人突然笑道:“他所负的是何使命,纵然不说,我老人家也知道了。”
    梅谦冷笑道:“你知道?……嘿!嘿嘿!”
    万老夫人缓缓道:“我老人家在泰山大会上,瞧你与人动手时,便已瞧出你这小子有些不对了,必定有所图谋。”
    公孙红忍不住道:“他有何不对?”
    万老夫人道:“泰山会上,大家都想技压群雄、人前露脸,是以泰山之会名虽较技,其实人人都在拼命。”
    公孙红叹道:“正是如此。”
    万老夫人道:“但这厮与人动手时却绝对未曾使出全力,他十成武功中,最多只不过使出了七成而已。”
    公孙红动容道:“哦!”
    万老夫人道:“由此可见,他不是另有图谋是什么?”
    梅谦冷笑道:“梅某只是觉得,犯不上为了区区虚名与人拼命而已,这在那些名欲薰心之人看来,自是有些奇怪。”
    万老夫人笑道:“你话虽说得动听,其实……”
    公孙红又忍不住道:“万老夫人认为其实如何?”
    万老夫人道:“这厮近来才从东瀛来到中土,然后便不惜用尽各种手段,为自己博取名声,但等到真可大大露脸时,他反而不用全力了……此刻白衣人又将再来,武林中人人都想一睹此番大战,甚至有些东瀛人士都
    不远千里而来,但他却偏偏要在这当儿回东瀛。”
    她冷笑一声,道:“这些难道不奇怪么?”
    公孙红沉声道:“不错,的确有些奇怪。”
    万老夫人道:“你难道还猜不出他有何图谋?”
    公孙红沉吟半晌,耸然动容道:“莫非他……他竟是那白衣人……”
    万老夫人拍掌道:“这厮想必就是那白衣人派到中土来卧底的,此番不知要将什么消息去传给那白衣人!”
    梅谦突然仰天狂笑起来,道:“有趣!有趣!”
    万老夫人道:“我老人家可是说对了么?”
    梅谦厉声道:“你此刻若是立刻滚下船去,我瞧在万大侠面上,暂且放过你,否则……”双臂一振,闪亮的“锁镰刀”已在手。
    万老夫人冷笑道:“你只当我老人家怕了你这破镰刀么?嘿嘿!我老人家早就想让你瞧瞧厉害了,只可惜……”
    梅谦道:“既是如此,还可惜什么?”
    万老夫人道:“只可惜有公孙大侠在这里,他怎会让我老婆子出手?”
    梅谦道:“公孙红,你意下如何?”
    公孙红沉吟道:“她方才所说之言,是真是假?”
    梅谦道:“你若信她之言,便不配梅某解释。”
    公孙红道:“这……”
    万老夫人突然将他身上那紫红大氅拉了下来,道:“我老人家方才说的话,句句都有根据,这种人你还跟他噜苏什么。去,快取了他性命,绝没有错。”
    公孙红道:“但……”
    万老夫人眼珠子一转,道:“莫非你真如他所说,伤得太重,已胜不了他?那么,还是让我老婆子……”
    公孙红仰首大笑道:“这区区伤势,算得了什么?”
    大笑声里,斜插在他腰畔的天龙棍,已到了他手中。
    ×××
    船身摇荡更剧,桌子都已滑到角落里。
    窗外的天色似也昏黯下来。
    船舱中充满了杀气,这“锁镰刀”上的杀气,这“天龙棍”上的杀气,自又和方才的竹筷不可同日而语。
    锁镰刀可刚可柔,可硬可软,远可取三丈开外,近可贴身肉搏,可说是江湖中变化最多、最复杂的兵刃。
    而“天龙棍”却是以不变应万变,返璞归真,讲究以拙胜巧,可说是江湖中变化最少、最简单的兵刃。
    这两件兵刃无论性能、气质,俱都截然不同。
    然而,此刻这两件截然不同的兵刃所施用的却是同一种方针──以静制动,后发制人。
    只因他们都知道此刻面对着的可能就是自己一生中最强的敌手,是以两人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公孙红紧握着天龙棍,指节都已发白。
    梅谦握着“锁镰刀”的手,也是同样用力,同样紧张。刀与棍距离五尺空间,针锋相对着。
    渐渐,刀与棍,在缓缓移动──两人的移动几乎是同时的,也不知是刀随棍动,还是棍随刀动。
    无论如何移动,刀与棍总是针锋相对着。
    两人的眼睛都已散发出异样的光,与其说他们是想发觉对方架式的破绽,倒不如说他们是想发现对方武功的极意。
    船身继续摇荡着,而且渐渐剧烈。
    但两人的双足却都有如钉子般钉在船板上,无论船身摇荡得多么剧烈,两人的身子犹屹立不动。
    但这“不动”,却也是“动”。
    但“不动”甚至比“动”还要激烈。
    万老夫人却不耐了,冷笑一声道:“公孙红为何还不出手?”
    她忍不住凝目去瞧梅谦的刀势,骤看也觉平常得很,但她仔细瞧了许久,身上却不禁沁出了冷汗。
    她只觉屹立在那边的梅谦,人与刀似已化为一个整体,她想出一百种招式,也自知不能将之击破。
    她虽然远远站在一边,但已感觉出刀上的杀气。她瞧得越久,越觉自己整个人都似已在这刀光杀气笼罩中。
    她心头暗凛:“我若是公孙红,此刻只怕已血溅当地。”
    她想转头去瞧瞧公孙红的架式。
    但不知怎的,她目光竟似已被这刀上的杀气所吸引。
    她竟已无法移动目光。
    她想:“若是方宝玉在这里,不知是否能瞧出破绽?”
    她想:“方宝玉想必是能瞧出的……但同是一双眼睛,为何有这么大的不同?为何他瞧得出我瞧不出?”
    但到了后来,她竟连思想都不能思想。
    连她的心都已被那刀光杀气所吸引住了。
    ×××
    一柄刀又怎会有这么大的魅力?
    这“锁镰刀”打造得虽然精巧,刀的钢质虽然精纯,但无论如何这总是死的,没有生命。
    死物又怎能产生魅力?
    这道理虽繁复,却又极为简单。
    绝世的美人,固能令人废寝忘食、神魂颠倒,而吴道子的画、王右军的字,也可令人神魂与之。
    刀,亦是如此。
    刀虽是死的,但在名家手中便有了生命──它的生命正是持刀人的精神魄力所赋予的。
    那刀的架势、刀的光泽,正与吴道子的画、王右军的字一样,已不是单纯之“物”,已有了灵魂、生命。
    梅谦的刀法,虽还未达到无上妙境,但对万老夫人说来,却已足够了──万老夫人的眼力,也还不能参透妙境。
    在万老夫人眼中,梅谦的刀法已是完美的──而世上无论任何一件完美之物,都有吸引人的魅力。
    她竟不由自主向刀光走了过去。
    公孙红的目光也有些异样了。
    他精神虽然仍集中着,毫无松懈,但却已渐渐不是集中在自己棍上,竟已渐渐集中在对方刀上。
    他的精神气魄,也已被对方吸引过去。
    这或许也因为公孙红新伤未久,万老夫人更是心身交瘁,惊魂初定,是以他们的精神也特别脆弱。
    是以这一战已无需出手,便可以分出胜负。梅谦的刀虽还未出手,但刀上的杀气已摧毁了公孙红与万老夫人。
    锁镰刀光芒更盛,刀光中似已可看出血光。
    突然间,整个船身有如被人抛了起来。
    梅谦与公孙红功力虽在,但也不能抵抗这种自然的威力,两个人的身子也都被抛了出去。
    杀气,立刻奇异地消失。
    两个人的精神本都贯注在对方身上,而此刻情况大变──两人俱都受到这不可抗拒的一击。
    他们的目标自也同时转移。
    于是两入耳中便突然听到了浪涛的狂号声,狂风的呼啸声,以及外面船家的嘶声惊呼。
    这些声音早已有了,只是方才他们听不到而已。
    ×××
    风!狂风!
    风在呼啸,海也在呼啸。
    船在怒海中,正有如巨人掌中的蝼蚁一般,生命随时都可被摧毁,而船舱中的公孙红与梅谦……
    他们方才还自觉是一切的主宰,还自觉不可一世,然而此刻,他们已
    发觉自己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
    船家们在外面嘶声大呼道:“落帆,把稳舵……”
    船舱中的公孙红、梅谦、万老夫人,各各紧抓着船舱中的柱子或是窗框,面上都已变了颜色。
    海浪卷了进来,山一般压下。
    三个人俱是一身湿透。
    梅谦紧抓着窗框,呼道:“公孙红,你该感谢这狂风,是它救了你。”
    公孙红嘶声道:“那也未必。”
    梅谦道:“未见得?……哼!方才我已随时都可取你们的性命,风一停止,你们赶紧下船吧,否则,梅某……”
    万老夫人狂笑着道:“梅谦,你若真的厉害,你就叫风停吧!你能么?你能么?……哈哈!你也不过和我们一样,是个渺不足道的人而已。”
    梅谦似是怔了半晌,还是厉喝道:“梅某虽不能要风停,却可要你住嘴。”
    万老夫人笑道:“你……”
    突然外面嘶声大呼道:“救……命……”
    这“救命”之声发出时本在舱外,但到后来却已有数十丈高──这人显然已被巨浪卷得飞了出去。
    接着,又是一声惨呼,消失……
    船舱中三个人骤然沉静下来,心头自己变得异样沉重──沉重得使他们非但说不出话,甚至几乎透不过气。
    木桌、长凳和角落中的木板、箱子,都已被这一个接一个的千仞巨浪击成碎片,一片片被海水卷了出去。
    公孙红突然大呼道:“梅谦,小心,你抓住的那窗子已松了。”
    一个浪头压下,掩没了一切。
    然后,是梅谦大呼道:“多谢。”
    突然,万老夫人身子也被抛了出去。
    就在这时,一条链子卷住了她双足,硬生生将她拖回来──这链子正是梅谦的“锁镰刀”。
    梅谦呼道:“紧紧拉着链子,莫要松。”
    万老夫人嘶声道:“你……你为何要救我?”
    梅谦道:“风停后你若不下船,我仍要取你性命,但……但此刻我还是要救你的……这也是公孙红救我的原因。”
    万老夫人道:“你……你……多谢,多谢……”
    公孙红只觉眼睛湿湿的,也不知是海水是泪水。
    这就是人,这就是人性。
    人与人之间的仇恨,已在这难以抗拒的暴力下消失,在共同的死亡威胁下,朋友,仇敌,都变成一样的了。
    ×××
    浪头一个接着一个,不断地卷进来、压下来……
    三个人神智都已渐渐丧失,所剩下的只有人类求生的本能,他们此刻手里抓住的东西,是死也不会放松的。
    在半昏迷中,公孙红突又大呼道:“梅谦,我要问你最后一句话。”
    梅谦道:“问吧!”
    公孙红道:“你和白衣人究竟有什么关系?”
    梅谦默然半晌,终于呼道:“白衣人……他……”
    也不知是风浪掩没了梅谦的呼声,还是公孙红神智已昏迷,总之,梅谦在说什么,公孙红已完全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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