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洗剑录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24章梦中会情侣
    小公主嫣然一笑,挡住了他的嘴,仰首道:“我信的,你说的什么话,我都信的……告诉我,这些日子时刻在纠缠着的那些女孩子,可是比我……比我……的吗?”
    在“比我”和“的吗”中间,她轻轻说了两个字。
    宝玉听不清,问道:“什么?”
    小公主轻咬樱唇,道:“呆子,讨厌,听不见就算了。”
    宝玉却已突然猜到,失声道:“漂亮,你说的是漂亮……唉!江湖中的女子,哪有一人会比你还漂亮,你问都不该问的。”
    小公主“嘤咛”一声,扑人他怀中,过了半晌,突又轻轻道:“我就走了。”
    宝玉道:“你……你又要走了?你……你跟我见面,说了还不到几句话,但其中却不知道有多少个走字。”
    小公主道:“我要来就来,要走就走,谁管得着我?”
    宝玉呆了一呆,又说不出话来,而小公主口中虽说走,身子却未动弹,头也还埋在宝玉胸膛,柔发波浪般洒下。
    宝玉轻抚着她的柔发,目光痴痴地瞧着窗外星光,轻轻叹息道:“你本不该来的。你若是不来,我的心虽然寂寞,却一直平静得很,此刻你来了便要走,我……我怎生是好?”
    小公主突然站起,背转身。
    宝玉道:“你……你真的要走?”
    小公主道:“你说我不该来的,我还不走,等什么?”
    宝玉怔了半晌,喃喃道:“你难道真要我勉强你……你难道真要我求你?”抬起头,却看到小公主双肩已抽动起来。
    晚风中,她身子正有如风中柳丝般颤抖着。
    宝玉道:“你……你哭了?”
    小公主道:“谁哭了!我为什么要哭?我从来不会哭的。”突然扑倒在床上,痛哭起来,而且哭得甚是伤心。
    宝玉有些慌了,道:“可是我说错了话?你……你……”
    小公主啜泣着道:“你没有说错。我本是不该来的。我若不来,你本可平静一些,我又何苦来见你这最后一面?”
    宝玉的心一刹那就变得有如铅锤般沉重。
    他大骇道:“最后一面?为何是最后一面?”
    小公主似乎发觉这些话自己本不该说的,伸手掩住了嘴,轻飘飘飞身而起,燕子般掠出窗外。
    宝玉念头还未想到“追”字,但身子却已追出窗外,只因多年的训练,已将他训练出一种本能的反应。
    小公主自也未想到他身法竟有如此迅快,她衣袖已被宝玉拉着,但脚下仍未停步,宝玉也只有跟随着她。
    只见她娇靥上两行泪珠犹在不停地往下流落。
    宝玉更是着急,不停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是最后一面?”
    小公主咬住牙,道:“放手……放手……”
    宝玉怎肯放手,两人身形流星般往前飞掠,掠过虫声啁啾的草地,掠过可望丰收的田野,掠人一片树木。
    小公主终于停住,狠声道:“讨厌,谁叫你跟来的?”
    她语声说得虽凶,但宝玉听得这一声“讨厌”,沉重的心情已为之轻了几分,轻轻道:“你若不说为什么,我永远都要跟着你。”
    小公主嘶声道:“求求你,莫要逼我说,好么?”
    她甩脱衣袖,再往前奔,但宝玉纵不抓着她衣袖,也是一样可以跟着她的,小公主道:“好,你定要问我,我就说吧,但这是你要我说的,可莫要后悔!”
    ×××
    夜已深,客栈中小院寂无人声。
    魏不贪与西门不弱在院中徘徊踯躅,魏不贪不时仰视星辰,道:“大哥他们出去,只怕已有两个时辰了。”
    西门不弱微笑道:“两个时辰是决计没有的,要知道等人的时候总要觉得长些,而他们喝酒时便觉时间过得极快。”
    魏不贪苦笑道:“就因为咱们不喜喝酒,才会被派上这趟苦差使,留守在这里,唉!无论如何,喝酒总比等人好受些。”
    西门不弱笑道:“你总是不肯吃亏的。”
    笑容渐渐失去,终于长长叹息一声,以足尖拨动着地上小石,道:“这些日子来,大哥心情委实太过沉重了,咱们做兄弟的,让他有机会喝喝酒、解解闷,总是应当的。”
    魏不贪惭愧地笑了,他还未说话,院外已传来人声笑语,接着,莫不屈、万子良、梅谦等人一拥而人。
    莫不屈道:“两位贤弟辛苦了。”
    指了指宝玉的门道:“他还在睡?”
    魏不贪笑道:“到此刻还无动静,只怕睡得极沉。”
    金祖林大喊道:“他已睡了许久,梅大哥也在这里等了许久,无论如何,咱们也得叫他起来了,不能再让梅大哥久等。”众人齐望向公孙不智。
    公孙不智微微一笑,大步走了过去,拍手唤道:“宝儿醒来……宝儿醒来……”唤了两声,不见回应,当下推门而人,室内已空无人影。
    众人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石不为、魏不贪齐地晃开火折子,燃起了室中灯火,只见灯台之下压着张纸笺,显然是宝玉留下的。
    只见这信笺之上赫然写的是:
    “各位伯叔大人膝下:侠以武犯禁,干戈本属不祥,侄天性本非好武之人,既不得已而战之,数战之下,实已身心交瘁,实不堪再经一战,此点侄虽隐瞒至今,唯迟早终有一日败露天下耳目之前。
    故此,侄实已不敢再以武与天下人相见,亦不敢再与各位伯叔大人相见,从此当寻一山林隐僻之处,了此无用之生。江湖争雄之事,唯有留待他人。下笔至此,实不胜惶恐惭愧之至。
    专此奉达敬请
    福体康健侄方宝玉拜上”
    这封信除了称呼不同、字句稍异之外,其余纸张、笔迹、语气竟都与“天刀”梅谦所接的那封完全一模一样,无论是谁,只要将那两封信都曾看过一遍,便已可断定这两封信必定是出自一人手笔。
    众人轮流瞧过,俱都不禁为之面色大变。
    ×××
    “天刀”梅谦酒意全消,面沉如水,瞧着金祖林,沉声道:“原来那封信真是方宝玉写的。”
    金祖林酒也早已化做冷汗流出,顿足道:“宝玉他……他,唉!他怎会如此?他本不是这样的人。梅兄,梅大侠,他……他……他……”
    梅谦冷冷截口道:“他只怕将你们也一齐骗了。”
    莫不屈等人面如死灰,公孙不智沉吟半晌,将这封信送到一直站在那里发怔的铁娃面前,沉声道:“这可是你大哥的字迹?”
    要知众人与宝玉相会以来,并无一人见过他握笔作书,是以自然无人能辨出此信真伪,只有就教铁娃。
    哪知铁娃竟也垂首道:“我分不出。”
    公孙不智仰天长叹一声,梅谦道:“字迹辨不辨得出,都已无妨……”冷笑一声,接口道:“这封信难道还会是别人写的么?”
    他话中虽充满轻蔑冷锐之意,但别人也只有垂头听着。
    莫不屈顿足道:“只恨咱们方才竟无一人进来瞧瞧宝儿是否还睡在这里……唉!此事若真是他做的,他怎对得住人?”
    听他口气,便可知道他心意已动摇,已不能完全相信宝玉。其实此时此刻,又有谁还能完全相信宝玉呢?
    梅谦叹了口气,拍着金祖林肩头,道:“不是我对宝玉有所偏见,试问以方宝玉那样的武功,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强迫他做他不愿做的事,还有谁能将他掳走……即使有人武功还强胜于他,但两人必有一番挣扎响动,外面的人便必可听到。”
    这番话说得更是人情人理,众人更是无言可答。
    西门不弱垂首道:“这只怕真是宝儿写的,但……”
    铁娃忽然大声道:“那封信上可是未曾提到我?”
    万子良叹道:“未曾提到。”
    铁娃大呼道:“这封信若未提到我,便必定不会是我大哥写的。我大哥若是真的要走,好歹也会问我一句。”
    呼声未了,他已忍不住泪流满面。
    金不畏亦是热泪盈眶,亦自放声大呼道:“对,无论如何,我也不信这会是宝儿自己做出来的事,这必定又是那恶魔所使的毒计!”
    ×××
    小公主如海般深沉的眼睛,犹在向宝玉凝睇。
    她再说一遍:“这可是你自己要我说的,你听了莫要后悔。”
    宝玉道:“只要是我自己情愿做的事,无论什么事,我绝不会后悔。”
    小公主道:“好!”她身形并未停留,口中轻轻道:“你知道,我是被那些恶人掳去,在他们那些人身边,我受的是怎样的折磨,我不说你也该知道。”
    提起往事,她似乎连灵魂都起了颤傈,身子更早已颤抖。
    宝玉忍不住搂着她肩头,道:“轻轻地说,慢慢地说,不要怕,我已在你身旁,从今而后,无论遭遇到什么,都有我与你共同承担。”
    小公主含情脉脉地瞧了他一眼,这一眼中的确有叙不尽的温柔,叙不尽的情意,就只这一眼,的确已足够令人蚀骨销魂。
    宝玉突然发现,她在原有的那种绝俗的美丽之中又添加了一分说不出的媚态,这媚态看来虽有些做作,但却使她的美丽更令人无法抗拒,使地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令人见了要为之心旌摇荡,不能自主。
    小公主轻轻道:“五六年的经过,在一时间也无法细说,总之这些年来我从未有一天自由,也从未有一天快乐,直到我听见你的消息,便不顾一切,想尽了千方百计,出来见你一面,然后……”
    宝玉动容道:“然后怎样?”
    小公主凄然一笑,道:“那些恶人知道我出来,怎会放过我?”
    宝玉道:“你!你为何还要回去?”
    小公主道:“我若不回去,他们更不会放过我,他们必定要想尽法子来害我。我不愿说出这些事,只因……只因我怕连累了你。你还有远大的前途,我……我怎能害你?我怎能害你?”
    她满面泪珠如雨,宝玉却是满腔热血如火,手掌紧握着小公主肩头,指尖都已几乎嵌人小公主肉里。
    他嘶声道:“我的前途,便是你的前途。你若终日受苦,我纵成帝王也无快乐!只要能将你自那些恶人魔掌中救出,我死了都不算什么。”
    小公主脚步骤顿,反身扑入他怀抱里,道:“只要能听到你说这些话,我就算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罪,都是值得的了,你……你抱紧我,莫要放我走……”
    宝玉道:“我永远也不会放你走的,我要……”
    突然一个森冷诡异的语声道:“你要怎样?”
    ×××
    木叶挡住星光,凄迷的荒林中已幽灵般出现了十余条身穿白布袍、头蒙白布袋的人影,四面将宝玉与小公主围住。
    宝玉与小公主霍地分开,小公主颤声道:“这……这都是他们门下。”
    其实她根本不必说出,宝玉也早已猜出这些白衣人必定是五行魔宫门下的魔徒。
    方宝玉又复静如止水。
    所有的痴迷,所有的欢喜,所有的紊乱,在他骤遇敌踪后的一刹那间,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心头又复晶莹如白玉,他双目又复清澈如明珠,他以身子维护着小公主,身形四转,目光也随着身形转动。
    十余条白衣人手中兵刃无一相同,亦无一不是江湖中罕闻罕睹的外门兵刃。有的形如练子枪,但练子粗短,枪头却如火焰,有的形如方便铲,但铲头尖锐,却又如枪似戟;有的仿佛金花,有的宛如枯枝,有的骤看似是判官笔,细看却又如节筒……总之奇形怪状,不一而足。
    十余条白衣人目中都闪动着一种妖异的光芒,既贪婪,又残酷,更疯狂,似是一群要择人而噬的野兽!一条白衣人独立树下,道:“放下她,便饶了你!”
    宝玉一眼瞧过,便知这些白衣人之神智无一正常,也根本不愿答话,拉住小公主的手,沉声道:“跟住我,往外闯!”
    小公主颤声道:“放下我,你快走吧!咱们闯不出去的!莫要管我,也莫要再想我,就只当我……我早已死了!”
    白衣人森森笑道:“对,放下她走吧,你闯不出的。”话犹未了,宝玉身形突施,拉着小公主冲向左方。左面三件兵刃,一件如金瓣莲花,一件如落叶枯枝,一件但见银光闪动,也看不清究竟是什么。
    宝玉身形方动,这三件兵刃已飞迎而来,黝黑的荒林中立刻闪跃起三种颜色不同的眩目光华。
    三件兵刃形状固已怪异,招式更是奇诡怪异无俦,而且彼此之间配合佳妙,仿佛天生就该在一起施出似的。
    金瓣莲花看来虽最沉,招式却最轻,一招“怒击飞龙”,看来虽似中原锤路,但却有锤法中绝不会有的撕、抓、锁、缠四种妙用,那十数瓣黄金莲花瓣,每一瓣都可锁拿对方之兵刃,撕开对方的血肉。
    落叶枯枝看来虽最轻,招式却最沉重!光秃秃一根枯枝上似乎带着千钧重物,于笨拙中另有一种威力。
    这两件兵刃拙灵相生,轻重相辅,已是令人难当,再加上那银光闪闪的兵刃,更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金莲与枯枝两件兵刃使不到的空隙,全部被银光补满,漫天光华眩目,让人根本无法分辨这三件兵刃自何方向攻来。
    宝玉身形骤顿,漫天金光银芒,虽已齐地当头压下,他目光却只凝注着金银光华中的一道黑影。
    突然间,他手掌伸出,竟笔直穿入了金光银芒,眼见他这只手掌已将被这金花银雨剁成粉碎。
    小公主惊呼失声!
    ×××
    哪知就在她呼声方响的这一刹那之间,宝玉已抓住了金银光芒中的那根黑影──他竟自这看来密不漏风的招式里仅有的一点空隙中穿出,抓住了那枯枝,这空隙有如火爆星花,一闪即没,但宝玉手掌已在这更快过电光火石百倍的一刹那间缩回,金花银雨竟伤不了他一根毫发!
    那手持枯枝的白衣人但觉一股大力传人掌心,这股力道虽然平柔,但却与天地自然之威同理──虽平柔却不可抗拒!
    他手腕一震,身子一震,心头跟着一阵震傈,体内气血翻涌,踉跄后退数步,枯枝已到了宝玉手中。
    金花银雨骤见空疏,宝玉掌中枯枝轻轻一引,轻轻左右挥出,两条白衣人便觉有一道锐风、一道黑影直击而来。
    这两人虽摸不清这锐风黑影是自何方向击来,但却深信必是击向自己要害之处、不可抗拒之处,两人亦俱都深信自己若不撤招后退,唯有死亡一途──金花银雨顿收,两条白衣人各个退出七步。这情况笔下写来自慢,其实每一个动作的施出,每一个变化的发生,纵然用尽词汇,也不足形容其迅急。
    在旁人眼中看来,宝玉仿佛只是挥了挥手,对面三个人便都已被击退。小公主神色亦不知是惊是喜,脱口道:“好!”
    然而她这一个字方出口,已另有三件兵刃夹击而来!这三件兵刃如枪似铲,如盾牌,如火焰!
    枪铲戳魂穿穴,盾牌拍魂碎骨,那火焰更挟带着燎原的威势──这三件兵刃光芒虽不眩目,但风声却更是慑人!
    宝玉脚下只轻轻踏出了一步,然而他与小公主立足的方向却已完全变更,竟已完全脱出了这三件兵刃夹击的威力之外。
    三条白衣人但觉眼前骤失敌踪,招式立时无从发挥。一拳如似击在空虚,那力道如泥牛入海,消失无踪。
    这时宝玉掌中枯枝却突然划起一个极大的圆圈,将三件兵刃一齐围住,三条白衣人顿觉兵刃再也无法施展。
    等到宝玉第二个圆圈划出,三条白衣人但觉自己所有的精神、气力、斗志都已被这圈子紧紧束缚。
    但闻“叮当、噗落、哗啦”三响,三个白衣人手中的三件兵刃竟都不由自主落在地上。
    这三个圈子划出,也不过是刹那间事。
    除了这三个兵刃被他逼得脱手的白袍人外,别人谁也看不出他划出的这三个圆圈有何威力。
    在别人眼中看来,这三条白袍人直似自己将兵刃抛出手似的。然而兵刃落地,圆圈划完,对面树上突有一篷树叶离枝飞出,仿佛群蜂归巢一般投入宝玉所划的圆圈之中,显见宝玉圆圈虽已划完,但那绵长的内力尚未?肖竭,连两丈外树上的叶子都被他吸了过来。
    白袍人们疯狂的目光中,这才露出惊骇之色。
    但这时又早有另三人填补了前三人的空缺,还是将宝玉与小公主围住。也就在这时,宝玉掌中枯枝凌空一拍,那一窝蜂般投来的树叶突又向下飞激而出,暴雨般飞打十余条白袍人的胸膛面目。
    虽是普通树叶,但带出的风声却有如利刃破空一般尖锐、迅急!前面的白袍人竟不敢挡其锋锐,身形闪动,两旁避开。前面的道路让出,宝玉也正想以这树叶作开路先锋,随叶闯出。
    但他身形方展,突听“蓬”的一声,一股青红色的火焰,迎面飞出,飞射的树叶只要沾着这股火焰,立时化为飞灰,无影无踪。
    小公主轻呼道:“不好,魔火……”
    她呼声方自发出,那奇异的热力已至,使他们两人有如置身洪炉之中,她短短四个字说完,魔火已几乎烧着他们衣衫。
    宝玉似乎还在考虑对策,但身子已被小公主拉得弩箭般后退而出,这股火焰反而替他们打通了一条退路。
    小公主身形不停,拉着宝玉直退出数十丈外,白袍人竟无一人追来。小公主长长透了口气,道:“谢谢天,总算未被魔火烧着。”
    宝玉道:“此火怎能伤我?”
    小公主瞪眼道:“如此说来,倒是我不该拉你走的了?”
    宝玉笑道:“我岂有此意,只是……只是我本想擒住一人,盘问盘问,如今他们既不敢追来,想必已逃了。”
    小公主冷笑道:“你放心,你纵然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来找你的……”冷笑渐渐消敛,面上渐渐泛起忧郁恐惧之色,仰视着苍穹,缓缓接道:“从今而后,你只怕永远也无法安定了,随时随地都可能潜伏着足能致你于死的危机。连我爹爹的师兄那样的人物,昔日与金河王结仇之后也觉棘手,只因他深知五行魔宫中人若要向人报复,向来是如蛆附骨、不死不休的。”
    她突然一把抓住宝玉衣襟,嘶声道:“你还是让我走吧……你还是让我走吧,你要我留在你身边,你所要牺牲的委实太大了。”
    宝玉缓缓道:“我早已准备牺牲一切了。”
    ×××
    方才那一战,交手虽仅有数招,但所经的惊险、所费的精力却委实不少,宝玉体力显然还未恢复,此刻目中已有劳瘁之意。
    他长叹一声,道:“魔宫门下弟子果然无一庸手,方才那十余人,无论任何一人都已可与今日江湖中诸雄争锋,尤其那些奇形怪状的外门兵刃,看来必定俱都另有妙用,只是被我先发制人逼住了,仓猝中未及使出。”
    小公主瞧着他,眼波中似有无限深情,轻轻道:“无论是谁,也比不上你。”
    宝玉微微一笑,突又皱眉道:“闻得五行魔宫彼此间本势如水火,极不相容,多年来虽未明争,却不断暗斗,然而今日这十余人显然包括了金、木、水、火、土五宫弟子,难道今日之五行魔宫竟已互相联手了么?”
    小公主眨了眨眼睛,突然轻呼道:“又有人来了!”拉着方宝玉狂奔而出。
    两人又奔出数十丈开外,宝玉道:“方才哪有什么人来了?”
    小公主轻轻喘息,道:“我……我明明瞧见的。”
    宝玉怜惜地瞧着她,轻轻叹道:“可怜的孩子,你已被他们吓怕了,就像是一只受惊的鸟儿,听见琴弦,也当是猎人的弓响。”
    小公主垂着头,不声不响地走着。两旁松柏夹道,树影下不时可瞧见残破而阴沉的石翁仲。
    中原地带本是英雄辈出之地,在这一片平原上,不知曾经过了多少朝代的变幻,经过了多少次血流成河的大战,也不知曾经埋葬了多少显赫一时的英雄、帝王与名将的白骨。
    小公主与方宝玉竟在不知不觉中走入一片陵墓之中。这地下埋葬的人物,昔日想必也有过盖代的威风。
    然而,如今威风已随人俱逝,风声凄切,松柏摇动,唯有那些无知的石翁仲犹在凄风里陪伴着陵墓的凄凉与寂寞。
    小公主眼波四转,娇怯的身子又偎人宝玉怀抱中,道:“我……我怕!”
    宝玉道:“咱们走吧!”
    小公主抬起头,道:“走……哪里走?”
    宝玉道:“这里怎能停留?咱们该找着我那些叔父、伯父,一同商量如何应付魔宫弟子的对策。有他们相助,咱们还怕什么?”
    小公主突然推开了他,道:“你难道不愿和我单独在一起?你难道一定要别人插入我们之中?他们与我素不相识,我为何要求他们相助?你……你……你还说愿意为我牺牲一切,原来你只是个懦夫!无用的懦夫!”
    她轻顿着足,眼中又泛出了泪光,突然嘶声呼道:“你回到你那些叔伯面前去摇尾乞怜吧,我不要他们相助,我也不要你相助!”呼声之中,竟又狂奔而出。
    宝玉苦笑叹息着追去,只见小公主轻灵的身子已奔上石阶,奔向残破的墓碑,奔向满生青苔与荒草的陵墓。
    她似乎要一头撞向墓碑,宝玉失声惊呼!
    ×××
    突然,墓碑后转出一条人影。
    这条人影身法之迅速、灵活、诡异、滑溜,俱都已接近人类难以想象的地步。他虽是自墓碑后转出,看来却有如自墓碑里涌出来的一般。宝玉眼看着小公主收势不及,竟往这人身上撞了过去。
    这时宝玉与小公主之间距离最少也有两丈,这短短的两丈,此刻竟变成段不可攀越的距离。
    但闻小公主一声惊呼,那人影一声厉叱:“站住!”
    宝玉仿佛被人一锤自头顶击下,钉在地上,果然再也不敢动弹,只因小公主此刻竟已落入那人手中。
    朦胧的夜色中,犹可辨出这人影从头到脚都被一种灰黄的颜色紧紧包住。他自然是穿着紧身衣衫,罩着面具,但看来却生像被人以灰黄的颜料直接涂在他赤裸的身上似的。小公主便倒在他面前,只有一只纤手被他悬空拉住。她显然已被点了穴道,已连挣扎都无法挣扎。
    宝玉手足冰冷,道:“你是谁?放开她!”
    那黄色人影哈哈笑道:“你若还要她的性命,再退后两丈,听我吩咐!”
    宝玉盯着小公主被他拉住的那只纤纤玉手,目中似要喷出火来,但脚下却不得不向后退去。
    他方自退了四步,便赫然发现方才那十余条白袍人又自四下阴森、凄黯的树影中幽魂般无声涌出。
    这一瞥之下,宝玉更是大惊失色!
    他吃惊的倒不是这些白袍人武功之高,而是他们行踪之奇诡,竟似宝玉无论走到哪里,他们都能追着,又似他们本有着幽魂般不可思议的能力,根本早已算定宝玉要走到这里,他们早已在这里等着。
    夜色凄黯,风声凄寒,在这凄凉阴森的古墓里,幽魂般摇曳的树影中,被这么幽魂般的人物团团围住。
    宝玉不觉自心底泛起一阵悚傈──他此刻若要逃走,犹可脱身,但小公主……他怎能舍下小公主?
    他不能舍下小公主,又怎能救得小公主?
    那黄色人影突然将小公主抛在墓碑后,向宝玉一步步走了过来。他身材已有些臃肿,脚下却轻如无物,甚至踏在满地落叶上都未发出任何声息。宝玉不用去想,便已知道此人必是自己生平未遇的高手。
    他为何还要向宝玉走来?他是否要与宝玉交手?他明明已可将宝玉完全要挟住,为何还要过来与宝玉交手?
    ×××
    黄衣人目中正散发着疯狂而炽热的光芒!
    宝玉突然发觉了这种光芒的含意:“他必定要亲自与我动手,他必定要亲手将我撕裂,才能满足。”这种心理虽是疯狂的变态,但在武林中却并非绝无仅有。宝玉一念至此,不禁狂喜。他要救小公主,唯一的希望,便着落在此人身上──他若能制住此人,以他为质,何愁别人不放小公主?
    黄衣人已狂吼一声扑了上来!
    宝玉轻退三步,心头负担却突然沉重。
    这一战他是万万不能败的──他昔日之战,胜负只不过关系他自己一人,然而此刻之战,胜负不但关系着他自己的生命,还关系着小公主的,而此时此刻,他实将小公主看得比什么都重。
    黄衣人一招出手,猛烈的攻势瞬即施出。
    他招式与其说是迅急狠毒,倒不如说是无情残酷。他出手并不攻向对方那一击便可毙命的要害之处。他似乎觉得一招便将对方毙于掌下,犹不能令自己满足,必须将对方百般凌辱而后置之于死地,他心头那一股残忍的火焰才能消泄。
    四下白衣人俱都木立不动,绝无丝毫出手之意,这也自是因为黄衣人与人动手只是为了发泄心头的火焰,自是万万容不得别人插手,来破坏他这一份藉虐待别人而获得的满足。
    夜色中,但见他黄色的人影如豺豹、如山猫,扑、剪、掀、搏。他不但感情有如野兽一般,却又与七禽掌、虎豹拳、通臂拳、猴拳这些以模仿野兽为主的武功决不相同。
    只因七禽掌这些招式虽是模仿禽兽的动作,但其中却已有了技巧,有了变化,有了人性。
    而这黄衣人的招式却全都是最最残暴的野兽们最最原始的动作,他身体里流着的,仿佛根本就是兽性的血液,这些招式、动作,似乎本就是他与生俱来的。这些招式虽缺乏技巧,但那一股野兽的原始残暴之气却弥补了技巧之不足,当真要令任何一个与他动手的人自心底泛起悚傈!
    阴森、凄凉的气氛中,又混合人一股杀机,一股血腥气,死一般的静寂已为之沸腾!
    宝玉骤然遇着此等非人类应有的招式,沉重的心情中又多少加了些慌乱,更是不敢随意出手。而他越不出手。那黄衣人之招式便越是残忍疯狂,那咻咻的鼻息便与豺狼一般无二。
    宝玉瞧他的神情,瞧他的招式,突然发觉他实与那土龙子几乎完全相似。但土龙子天生聋哑,这黄衣人方才却明明说过话──那么此人是谁?难道五行魔宫中还有许多天性与土龙子同样残忍、武功与土龙子同样狠毒的角色?他以一身之力与五行魔宫对抗,能胜得了么?
    他心情一寒,黄衣人突然整个人扑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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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茶林迷魂阵
    这一扑更是野兽最原始的动作。宝玉身形一闪,竟未能完全闪开,双腿已被黄衣人一把抱住。
    宝玉反手出掌,但掌势未出,黄衣人竟已一口咬在他腿上──这疯狂的野兽竟什么也不管了,立时狂吮着宝玉腿上流出的鲜血──宝玉一阵惊惶,一阵恐惧,心神突然涣散,扑地跌倒。四下白衣人哈哈大笑起来。
    诡异的笑声散布在血腥气中──世上绝对再无任何一种情况比此时此刻更疯狂、更恐怖!
    宝玉似是已失去了抵抗之力──要知智慧与人性时常都会被疯狂的兽性所征服,这本是人性的悲哀,人类的痛苦。
    ×××
    五里之内,再无一条人影。
    白袍人哈哈大笑:“朋友认命吧,世上已无一人救得了你,方才叫你放她下来,你不肯,如今却连你也得一齐送命。”
    宝玉心头有些空虚,有些迷失,忖道:“我真的完了么?我完了,她也完了。她这条命,反而是送在我的手上,我反而害了她……害了她……”
    这是他心中一些片段的、破碎的意识,他并未认真去想,却在一刹那间全自他心头出现。
    他睁开眼,恰好有一条雁影自树影间飞过。
    树巅木叶的影是纷乱而零落的,然而这孤雁的飞翔却是那么安详、柔和、灵巧而优美,在纷乱中划出一道绝美的弧线。
    这飞翔的姿态,正是大自然的大手笔,世上再无任何一种学问、任何一种艺术能与之比美。
    雁影划空而过,宝玉心头灵光一闪,一种不可描述的灵智突然挣脱了兽性的桎梏,自他心底奔拥而出。
    他手掌在不知不觉中随着那雁影划过的弧线轻轻挥出。
    他这一掌挥出既无目标,亦不知方向,然而那疯狂的黄衣人却突然狂呼一声,飞身而起,面上鲜血淋漓──这并非宝玉腿上流出的鲜血,而是他自己脸上流出来的──宝玉轻轻一掌,竟击在他鼻梁要害上。
    四下白袍人笑声顿住,又惊又诧,还未弄清这是怎么回事,黄衣人已扑地跌倒,宝玉已飞身而起。
    黄衣人有如负伤野兽般嘶声悲呼。
    宝玉扑向墓碑,白袍人已抢先拦住了他去路。
    这些白袍人本是他手下败将,他本未将这些人放在心上,但见数道光芒交剪飞来,他身子突然逼人光芒间,正如以快刀去斩乱麻一般,交织着的光芒,不知怎的,竟被他冲开,其中一人竟惨呼着倒地。
    宝玉已随手抢过了此人手中一件形如节筒的兵刃。也就在这一瞬间,四下白衣人也已蜂拥赶来。
    金莲花、火焰枪、木枝剑……十余件兵刃齐攻而下,看来虽然杂乱,但彼此间之配合却是井然有序,自成章法。十余件兵刃一齐攻向宝玉,但所,攻之部位无一相同,彼此间也决不闻兵刃相击之声。
    宝玉全身上下所有要害之穴,几乎都已在对方攻击笼罩之下,他要想一避开,看来几乎全无可能。
    然而宝玉手掌一颤,掌中兵刃挥出,有如画家乱笔泼墨一般,出手间并未着意,这一笔似乎本自不经意中得来。
    只听“叮叮当当”一连串急响如乱弦齐鸣,如珠落玉盘──十余件兵刃竟全都被震开。
    白袍人俱都大惊失色,宝玉身形已自冲出,这十余人竟无一人能拦得住他,他已笔直冲向墓碑。
    这时眼见已无人敢挡他去救小公主了,所有的惊惶、危难全已成过去,宝玉喜上心头,大呼道:“我来了。”
    他一步冲入墓碑后,狂喜突然沉落,身子立时愕住。
    墓碑后竟然空无一人,哪有小公主的影子?
    ×××
    小公主到哪里去了?她显然又被另一魔党挟持,她显然还是落在魔掌中──宝玉还是救不了她。
    方才的奋斗,苦战,换来的竟是如此深沉的失望,宝玉似已再无一丝气力,身子软软地靠到石碑上。
    此刻那些白袍人若再追击过来,宝玉必定已无再战的决心与意志,必定立将伤在他们掌下。
    但墓碑外却是全无动静,十余个白袍人竟无一人追来──他们难道已被宝玉吓破了胆?
    然而,又有谁相信这些疯狂的魔徒也有害怕的时候──那么,他们放过宝玉,又为的是什么?
    突然,夜空中传来冷冰冰的语声:“她在这里。”
    言语声虚虚幻幻,缥缥缈缈,在若有若无之间。
    宝玉骤然之间竟未能分辨出这语声传来的方向,一跃而出,转目四望,石碑外的墓地中已瞧不见任何人影,那些神秘的黄衣人、白袍人方才神秘地来,此刻竟又神秘地去了。
    风摇树影,如魔如幻,墓地仍是空旷而幽寂,并未留下一丝他们方才曾经来过并曾在这里流血苦战的痕迹。
    宝玉几乎要怀疑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做了场恶梦而已,只是小公主却在这场恶梦中失去了踪影。他转身四望,放声大呼:“在哪里?她在哪里?”
    缥缈虚幻的语声便又响起:“在这里。”
    这次宝玉已听清楚了,这语声竟是自古墓的顶上传来的。宝玉倒退数步,仰头望了过去。
    只见古墓顶上盘膝端坐着一条人影,亦是白袍白头罩,瞧不清面目,只是右手拈着朵金瓣莲花。
    他的左膝上倒卧着一个白衣人,显然定是小公主。宝玉突觉热血奔腾,不顾一切,展动身形扑了上去。
    他身形虽有如轻烟般飘忽、弩箭般迅急,但他还未扑将上去,墓顶上白袍人已轻叱道:“退下去!”
    只见他随手挥处便有一蓬金雨随着他叱声飞出,原来那金瓣莲花竟还另有妙用,花瓣竟能离梗伤人。
    十余瓣金莲,有的如海鸥低飞,掠空而来,有的如刀锋劈人,斜削而至,有的却如鞭打陀螺,如风卷落叶,盘空飞舞,旋转不息。虽仅十余瓣金莲,看来却是满天金光;虽仅十余瓣金莲,却似可分作数十个方向击向宝玉,纵有最锐利的目光、最灵便的身手,也不知该从何方向闪避。
    宝玉骤逢这般诡异的暗器,身形不由自主退了下去。他退势自是急如闪电,但却闻“嗖”的一声风响,自他胸前划过,仍有一瓣金莲几乎划开他的血肉──这金莲来势,竟比火焰还急。
    ×××
    漫天风声响过,漫天金光竟似具有灵性,盘旋一匝,仍回到那盘膝端坐的白袍人身前,白袍人举手收却金光,冷冷道:“告诉你,你纵有十倍本领,也休想攻将上来;你纵能攻将上来,见到的已只怕是具死尸。”
    宝玉颤声道:“你……你若伤她一根毫发,我就要你的命……”
    白袍人哈哈笑道:“我若要伤她,还会等到此刻?”
    宝玉道:“你要怎么样?”
    白袍人道:“我要你……”
    宝玉口中虽在说话,暗中早已提聚全身真力,准备作孤注之一掷,此刻不等白袍人第四个字说出,身形又复扑上。
    这一次攻击,他实将自己与小公主生命俱都投注其中,其去势之迅急,实非人类所能想象。
    他并未先发出任何暗器,只因他身形去势实比暗器还快,人还未到,已有一缕尖风直指白袍人面目。
    那白袍人措手不及,翻身后退,然而他盘膝处正是古墓之巅,他身子一翻,便滚落下去,竟未及带走小公主。
    宝玉哪还顾得伤敌,发狂似的扑向小公主,紧紧地抱住了小公主娇弱的身子──这是他一生中最最珍贵的人,这是他愿意牺牲自己生命去换取的人,此刻,在经历过许多次生死存亡系于一线的争斗后,这人终于又回到他怀抱中,他紧抱着她,热泪不觉流下面颊。
    哪知滚下古墓的白袍人却突然纵声狂笑起来。
    他狂笑道:“且莫得意,先瞧瞧她身上还有什么!”
    人影随着笑声在一刹那间便已去远,最后的一丝笑声也在凄风中消散,四下又复被无边的黑暗与静寂笼罩。
    宝玉又惊又疑,颤抖着松开怀抱,只见小公主前胸衣襟里果然斜插着五色斑斓的奇异信封。
    他以颤抖的手指抽出了信,信上赫然写着:“此女已服下圣水、戌土两宫秘制之毒药,普天之下,除了本门解药之外,无药可救!若要救她性命,必须在明日黄昏前赶至百里外之天香茶林,以此五色信封求见东方场主,迟则无救。”
    虽是短短一封信,虽然片刻间便可看完,但看完这封信,宝玉掌心沁出的冷汗已沾湿了信纸。
    他仰视苍穹,喃喃自问:“莫非他们竟早已算出我必能救得她,是以先就埋伏好这一着?莫非他们竟真的有鬼神难测的神通,无论将要发生什么事,他们竟能在事先便已料中?否则为何我无论怎样去闯,都闯不出他们早已设好的圈套?”
    ×××
    小公主睁开眼来,树梢间群星闪烁,而宝玉的一双眼睛,却正是星群中最最明亮的两颗。
    她喜悦地轻呼一声,张开双臂抱住了他,颤声道:“想不到我还能回到你身边!他们呢?”
    宝玉道:“都已走了。”
    小公主叹息一声,轻抚着他的面颊,低语道:“你可知道,你从小便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你……你果然未曾辜负我的希望……你永远不会辜负我希望的。”
    宝玉凝视着她,忽然道:“但我立刻就要辜负你了。”
    小公主失色道:“你……你说什么?”
    宝玉抬起头,不愿被她瞧见目中的泪光。
    他仰视星空,喃喃低语:“转瞬间,便将天明,天明后又是一日,黄昏也紧跟着要来了……黄昏前……黄昏前……”
    小公主道:“怎样……黄昏前怎样?”
    宝玉咬了咬牙,大声道:“黄昏前我便要将你送回他们手里。”
    小公主身子一震,松开双臂,急泪夺眶而出,她便自蒙胧的泪光中凝注着他,颤声说道:“你……你要将我送回去?你……你……你不要我了?”
    宝玉转头,默然不语。
    小公主狠狠一掌掴在他脸上,痛哭大骂:“你这恶贼,你这懦夫,你这无情无义的人,原来你还是怕他们的!你枉称英雄,却不能保护个爱你的女子。”
    她边哭边骂,边骂边打。宝玉只是咬紧牙关,强忍眼泪,不言不动。
    小公主嘶声道:“好,既然如此,我不用你送,我自己会走!我……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要来见你?”
    她挣扎着站起身子,踉跄奔出。
    宝玉颤抖着伸出手,要拉她,又不敢拉。
    但小公主已突然顿住足,突然回转身,一双春葱般的纤纤玉手捧着心,一双秋水般的眼波瞧着他,颤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宝玉垂首道:“你知道了什么?”
    小公主泪流满面,道:“我已中了他们的毒,你唯有将我送回他们那里才能救我,但……但为了不让我难受,竟宁肯自己受痛、挨打,也不肯将这话告诉我,你……你……你……”身子又倒下,又扑进宝玉怀里。
    宝玉搂着她,也不知该说什么话,只因此刻一切言语都已是多余,只因此刻他的心已化人她的心里。
    星群渐稀渐落,曙色已将驱走黑夜。
    宝玉终于道:“走吧,再不走只怕更来不及了。”
    小公主道:“走?……我不走……我不走!我宁愿死在你身边,再也不愿离开你……抱紧我,抱紧我,我只希望能死在你怀里。”
    宝五道:“你不能死……千万不能死的……”他忍住泪,已忍了许久,但此刻,那眼泪又有谁还能忍住?
    小公主嘶声道:“你只知道我不能死,但……但你可知道,你如此对我,却叫我怎舍得离开你?怎舍得离开你?”
    宝玉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只要你不死,总有一日,我必能救你出来,到那时,便永远没有人再能自我身边抢走你,我答应你。”
    他语声虽缓慢,却是那么坚定,那么充满了信心。
    小公主终于垂下头,梦呓般低语:“我相信你。”
    ×××
    天香茶林,一片茶树生遍山麓。
    自山下遥遥望去,不时可看见些头戴青竹笠、身穿紫花袄、窈窕而健康的少女穿行在茶树间。
    这时金乌将沉,日薄西山,漫天夕阳,将茶山映得更是多彩多姿,也将茶林间的少女映得更绰约如仙。
    宝玉已带着小公主赶到茶山前,只见两株大树间高悬着“天香茶林”四字,便算作门户。
    门户前后却寂无人影。
    宝玉微一迟疑,直闯而人,大声道:“可有人么?”
    山脚下茶树间突然出现三个紫衣少女,她们的面颊嫣红,她们的笑容嫣然,看来正有如春天的花朵。
    当中的少女眨着眼,瞧着宝玉,竟然放声高歌:“英俊多情的少年郎哟,你来自哪一方?你今年多少岁哟?可曾娶过美娇娘?”山歌之声清脆而嘹亮。
    两旁的少女眨着眼睛,欢笑着拍掌相和。
    宝玉却怔住了,干咳一声,道:“在下来寻东主,不知……”
    那少女“噗哧”一笑,又自高歌:“你来到咱们的茶山哟,就得唱山歌,你不会唱山歌哟就是呆头鹅。”
    两旁的少女应声歌道:“咱们可不愿理睬呆头鹅,咿呀哟!”
    宝玉在她们格格的笑声中,脸不觉又有些红了。
    小公主轻“哼”一声,撇嘴道:“人家看上了你,才和你对山歌,你怎的不唱呀?”
    宝玉暗暗苦笑:“到此时此刻还要吃醋。”
    他却不知少女们若是对自己心爱的人吃起醋来,那是死活都不管的了,要他唱山歌,他更是唱不出。
    少女们掩口娇笑,又自高歌:“呆头鹅虽呆哟也会有咽咽叫,小傻子虽然傻哟,也会笑呵呵,瞧你也蛮聪明哟……你为何不会唱山歌?”
    两旁的少女双手叉腰,娇笑相和:“难道你还比不上呆头鹅?哎──依呀哟!”
    宝玉只当一来到这“天香茶林”,必定是个杀机四伏之地,所遇的也必定俱是凶恶阴狠之辈,他还有应付之法。
    哪知这茶园中却充满了欢笑,哪知在这里遇着的竟是这么三个嘻嘻哈哈的少女,竟不用兵刃,反以山歌来笑他。
    他反而呆住了,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公主又“哼”了一声,道:“你瞧你,看见女孩子,就呆住了,难怪别人要叫你呆头鹅。”突也双手叉腰,竟也放声高歌起来:“茶山上的少女不知羞哟,瞧见男人就要对山歌,咱们是你家场主相约来,不快去回报小心你的头,哟──依呀哟!”
    紫衣少女们对瞧了一眼,娇笑歌道:“姑娘生来美多娇哟,只是张嘴巴让人吃不消!你既是我家场主相约来哟,可有请帖捎来瞧?”
    山歌之声虽是那么清脆,但宝玉此刻的心情却委实无法再听下去。他生怕小公主还要再唱,赶紧取出那五色信封,朗声道:“请帖在这里。”
    少女们瞧了这五色信封一眼,果然不再唱了,娇笑着隐人茶林,小公主轻轻啐了一口,撇嘴道:“脸皮比城墙还厚。”
    宝玉长叹一声,道:“此地看来愈无凶险,其中暗藏的凶险可能便愈重,你我若是被这些少女的歌声所骗,而将警戒之心松弛,便错了。”
    小公主道:“只有你才会被她们歌声迷住,我……我才不会哩!”话里仍然有些酸酸的味道,宝玉不禁苦笑。
    突见七八个紫衣少女拥着个丰容盛发、满头珠翠、虽然已近中年、但风韵不减当年的美妇人,自茶林中走出来。
    他们人还未到,一股勾人魂魄的香气已随着银铃般的娇笑声先人而来。中年美妇腰肢款摆,环佩叮当,娇笑着道:“方少侠惠然光降,当真令蓬荜生辉,贱妾未曾远迎,还请方少侠恕罪。”语声又娇又媚,又甜又腻,简直浓得化不开,虽是普通的客套话,但在她口中说来,却仿佛枕边情人的软语似的,叫人心神皆醉。
    宝玉不敢瞧她,垂首道:“在下求见东方场主。”
    中年美妇娇笑着截口道:“贱妾东方玉环,便是这小小茶林的场主。”
    宝玉又不觉为之一怔。在他想象之中,这东方场主纵非鹰鼻隼目的凶险之辈,也该是满面诡笑的奸狡之徒。
    又有谁能想象到这“东方场主”竟是如此娇娆,如此美艳,竟是男子们辗转反侧、梦寐以求的情妇型人物。
    ×××
    这茶林外观虽然粗率简陋,但建在山坳间茶林里的数间红栏精舍,却令人走入此间便如置身天上。
    精舍中摆开酒筵,更是时鲜杂呈,水陆并进,几个妙龄少女轻盈地穿梭往来,摆盏设筵。
    宝玉终于被东方玉环请来,小公主自也相随,没有任何一个男子──甚至没有任何千个女子能拒绝东方玉环那软语甜美的央求,她自己似也知道此点──就在宝玉脚步踏入精舍的那一刹那间,少女们恰巧放下最后一双银筷──她非但早已算准宝玉必定来,而且算准了他来的时刻。
    小公主似乎呆了,既不言,又不笑,亦不嗔。
    宝玉干“咳”一声,道:“在下依柬前来,不知……”
    东方玉环娇笑道:“方少侠如此少年英俊,却不知世上的少女们怎会肯让方少侠独身至今?莫非现在的少女们都变成呆子了么?”
    宝玉脸微微一红,道:“那五行魔宫……”
    东方玉环银铃般笑道:“方少侠如此可爱,难怪那些少女要以抢得方少侠一件衣物为荣。贱妾若再年轻些,也不会放过方少侠的。”
    她一面娇笑,一面说话,一面斟酒,一面布菜,非但绝口不提有关五行魔宫之事,而且根本不让宝玉说话。
    宝玉终于忍不住了,气贯丹田,朗声道:“她身中之毒,该如何解救?我相约来此,你要怎样?”
    此番他已将真气贯注在语声中,语声虽不震耳,但一个字一个字传送出来,世上已再无任何一人能打断他的话。
    东方玉环含笑望着他,嫣然笑道:“你怎知她中了毒?”
    宝玉怔了一怔,道:“我……我……”
    东方玉环眼波横飞,轻笑道:“你本该先带她到别处瞧瞧她是否真中了毒。你纵已断定她确已中了毒,也该先到别处看看,此毒是否还有别的救法,怎可径自将她送来此处?”
    宝玉额上汗珠一粒粒进出,道:“我只怕误了她解救时刻而抱恨终天!我……我怎敢冒此大险?”
    东方玉环笑道:“常言道:关心者乱,这句话说得真是不错。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只为了对她太过关心,所以也变得糊涂了。”
    宝玉霍然站起,面向东方玉环,道:“你如此说法,难道她……她根本未曾中毒,那封字柬只不过是要骗我将她带到这里来的诡计?这……这岂非等于我亲手将她送人虎口?这岂非我害了她?”语声颤抖,几难成句。
    东方玉环横眸瞧着他,既不回答,也不说话,只是不住娇笑,笑得有如春风中花枝的颤抖。
    宝玉满面大汗随着她笑声涔涔而落,嘶声道:“她……她是否真的中了毒?”
    东方玉环突然停住笑声,道:“她?她是谁呀?”
    宝玉回手指向身后,道:“她便是……”
    他目光随着手指回头瞧去,语声立刻顿住,血液立时凝结,身上每一根筋脉都似被人用尖针刺了一下。
    他身后空空,哪有人影?原来在身后的小公主竟已无影无踪。她似平本是他梦中的人,此刻便又有如来时一样神秘地消失了──这半日里他所经历的一切,仿佛只是场恶梦,可怕的恶梦!
    宝玉嘶声喝道:“她到哪里去了?你们又将她绑到哪里去了?”
    东方玉环面上现出迷茫之色,道:“她?……哪有什么她?这里除了你我,哪有第三个人?”
    宝玉骇然转首,精室中果然再无别人,唯有炉中一缕香烟飘着,袅娜四散,散布着说不出的诡异与神秘。
    宝玉泪流满面,颤声道:“但……但方才……”
    东方玉环道:“方才你本是一个人来的,桌上也只有你我两副杯盏,莫非……莫非你方才做了个梦,梦见了另一个人么?”
    宝玉再看,桌上果然只有两副杯筷,精室中再无一丝一毫小公主曾经来到过这里的痕迹。
    东方玉环道:“这后面既无门、亦无窗,方才这里若有人,她从哪里走了?她若是你带来的,又怎会不通知你一声便走了?她若被人绑去,又怎会没有发出一丝声息?唉!看来你方才真是做过一个梦了。”
    宝玉再回头,精室中果然只有一道门户,这门户方才的确无人进出,他耳中方才也的确未曾听到一丝声息。
    他只觉脑子里突然变得一片虚空,身子里也是一片虚空,什么也不能去想,什么也不能去做……
    他“扑”的跌坐在椅上,不住喃喃自语:“她若自己走了,为何不通知于我?她若被人绑走,为何绝无任何响动?她若自己走了,为何……”
    他翻来覆去地想,脑海中越想越乱,到后来他只觉脑海中有件什么东西开始旋转,不住地旋转……
    他伏倒在桌上。
    ×××
    东方玉环一只柔若无骨的春葱玉手,轻轻搭到宝玉肩上,轻轻抚摸,带着无限的安慰、无限的温柔。
    但她那一双多姿多彩、变化万千的明眸,此刻却变得毫无表情,只是出神凝注着自己的指尖。
    她在想什么?
    她是否在想只要自己指尖一点,便可结束宝玉的性命?
    她为何还不下手?
    她是否知道宝玉此刻虽伏在桌上,但身上仍笼罩着一层无懈可击的剑气!一种本能的、自然的、不可摧的、自千锤百炼中得来的剑气,这正如布满了天地间的大气一般,平时虽看不见、嗅不着,但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着的,有时也会发出不可思议的威力!只要她手指一动,这剑气便会发生强烈的反击。
    但也许她根本无意加害宝玉,她自然不会下手。
    香烟氤氲,香气四散。
    宝玉突然抬起头来,嘴角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道:“不错,我本是一个人来的。”
    东方玉环明如秋水般的眼波中突然闪过一丝变化,一丝涟漪瞬即消失,她微笑道:“对了,你终于想起来了。”
    宝玉道:“但我别的却都想不起了。我怎会到了这里?我为何要来这里?这其中必定有个缘故……是么?”
    他嘴角笑容仍未消失──笑得甚是茫然。
    东方玉环轻轻一叹,道:“这些日子来,你实已身心交瘁,看来真该好生歇歇了。只要你紧张的心情能得到松弛,你什么事都会想起来的。”
    轻柔的言词中充满了安慰与关切,似是情人的抚慰,又似是慈母的关怀,全没有半点恶意。
    宝玉长长伸了个懒腰,颔首道:“是,我也真该歇歇了……”
    东方玉环突然拍了拍手,那清脆的掌声一响,门外便碎步奔人一连串乌发堆云、明眸善睐的紫衣少女。
    她们的脚步是那么轻盈,腰肢是那么婀娜,笑容是那么甜美。她们的人数也不知有多少,只见前面的二十余人已围成个圆圈,后面的二十余人轻轻一跃,以双足勾住了前面人的脖子,身子倒挂而下,接着又有二十余人跃上站着的少女肩头,半曲腰,微伸掌。
    这最后的二十余人,身材更是小巧轻盈,竟仿佛飞燕,能作掌上之舞,而且舞姿曼妙,不一而足。
    东方玉环笑道:“这些都是这里的采茶姑娘,平日也学会些消闲解闷的玩意儿,你看了,紧张的心神也许会松弛。”
    她非但未对宝玉有任何不怀好意的举动,而且竟以这佳人妙舞来款待宝玉,这又是什么缘故?
    但宝玉却似毫不怀疑,只是不住颔首道:“好……好……”
    这时圆圈已转动起来,少女们也唱出了曼妙的歌声。
    掌上的少女随歌而舞,似已香汗涔涔,身子突然一旋,身上的紫花衫已如彩霞般飘落下来。
    圆圈转动,每一个少女的笑容都自宝玉面前经过,这些采茶的少女竟每一人都是娇质如玉、美胜茶花。
    世上焉有这许多美嫣的采茶女?采茶女又怎会有如此曼妙的舞姿、如此妩媚的神态、如此白嫩的纤手?
    但宝玉似乎毫不迟疑,而且瞧得喜笑颜开,不住以手击节,与歌声舞姿相应,口中仍不住笑道:“好……好……”
    不知何时,掌上的少女已是身无寸缕,粉臂白股,蛮腰玉腿,散发着一种迷人的春情,一种不可抗拒的引诱之力。
    身子倒悬的少女拍手笑歌道:“采茶的少女不知羞,身子脱得光溜溜,莫非是想将我家的少年郎来引逗,莫非是想要……”
    掌上的少女“嘤咛”一声,笑道:“好,你们笑我,瞧我也脱下你们的衣服来……”突然翻身跃了下来,扑向身子倒悬的少女们。
    圆圈宝塔立时乱了,少女们四下娇呼,四下奔走,你想扯下我的衣衫,我想撕破你的……香泽微闻,有的酥胸胜雪,腰肢如玉……
    不知多少条粉藕般的玉臂想去勾宝玉的脖子,不知多少个软玉温香的娇躯想要挤入宝玉怀里。
    娇喘、媚笑、颤声轻语:“相公,抱住我,我好冷……哎哟!鬼丫头,你……你……你敢搔我的……我的……”
    “相公,喂我一口酒好么……哎哟……救命呀!”
    宝玉既未惊慌,也未退拒。他只是满面含笑。有人进入他怀抱,他就抱着,要他喝酒,他就喝酒。
    这是何等艳福,当真不知要羡煞多少少年子弟!
    精室中当真是娇笑盈屋、春色无边。
    ×××
    然而,就在这无数春色中,东方玉环却悄悄溜了出去,燕子般掠人茶林旁一座小小的楼阁。
    楼中无人,但她轻轻一按墙壁,中堂后却突然现出一条黝黑漫长的甬道。东方玉环笑容已失,躬身道:“玉环来了。”
    甬道中立时传出了生硬冰冷的语声,道:“情况如何?”
    东方玉环道:“前面进行,一直顺利,但到后来,那方宝玉却似乎突然装起傻来,却又似真的迷乱了。”
    甬道中“哼”了一声,道:“你可曾对他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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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魔宫催眠曲
    东方玉环垂首道:“那方宝玉年纪虽轻,却真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突然聪明,突然装傻,弟子也只好装不知道……最令人捉摸不透的是,此刻他竟对任何事都一字不提,竟仿佛真的已落入咱们的迷魂阵中。”
    她轻叹一声,接道:“这方宝玉的武功如何,且不去说他,就只这份忽然聪明、忽然装傻的本领,就非常人能及。”
    甬道中冷冷道:“他若是寻常人物,我等又何必花费如此心血来对付于他?你还是快回去将他先稳住再说。”
    东方玉环躬身道:“是!”
    甬道中又道:“既已如此,你先暂且莫要轻举妄动,少时,此间自有人出去与他说话,总要叫他莫将这里视为无人之地。”
    东方玉环再次躬身,道:“遵命!”倒退三步,墙壁已阖,那幅山水中堂又复倒卷而下,仅在一刹那间,一切便都又恢复原状,全未有半点声息发出,显见制造这消息机关的必定是绝世无双的高手。
    ×××
    方宝玉发髻已散,衣襟已被扯开,少女们面颊更是娇红,精室中满地俱是零乱的衣衫。
    东方玉环悄然而入,娇笑道:“孩子们忒也胡闹,你可莫见怪。”
    宝玉笑道:“见怪?如此佳人,在下焉有见怪之理?不瞒夫人说,此间之乐,已当真令在下乐不思蜀矣!”
    东方玉环秋波转动,笑道:“看来……这些孩子都已对少侠钟情,方少侠无论要谁侍候,只需吩咐一声。”
    宝玉目光痴痴地瞧着东方玉环,道:“少女娇笑,却又怎及得夫人风韵?在下常闻人言,若论知情识趣,还要数夫人这样的……”
    他微微一笑,住口不语,东方玉环的脸却已居然有些红了。少女们一个个掩口轻笑道:“原来你瞧上夫人了。”
    两个少女突然将宝玉向东方玉环身上推了过去,宝玉居然就顺水推舟,乘势抱住了她娇躯。
    东方玉环也不知是心中羞恼还是春心动了,面颊竟娇红如晚霞,又想推,又不推……
    突然间,她面色突变,还未曾惊呼,便倒了下去。
    少女们失色惊呼,道:“你……你将夫人……”
    宝玉含笑站起,道:“你们也该倒下了。”
    这些话方自说完,少女们果然一个接着一个倒了下去,倒下的时间,前后竟然相差无几。
    这难道是迷药?但宝玉是何等人物,怎会施用迷药?
    这若非迷药,难道是魔法?
    少女们在倒下去的那一刹那间,面上都不禁出现惊讶不明、怀疑难信之色,谁也不知自己怎会突然倒地。
    她们却不知宝玉方才竟已在她们每个人身上的晕迷之穴上捏了一下。这“捏穴”之技,本乃武林失传绝技,较之点穴、拍穴、打穴、拂穴又高了一层。“捏穴”功夫若是到了绝顶,竟可使被捏之人过三个时辰后方自倒下,只是若要学得这“捏穴”秘诀,不但内力要练到炉火纯青、妙化自然之境,还要将人体中呼吸之流通、血气之运行计算得毫厘不差,是以那“捏穴”的力道缓缓侵人人体后,到了隔断气脉时那人便要倒下。
    宝玉手上功夫实已到了化境,他竟可将力道施用之大小、力道运行之快慢完全控制由心。
    方才他在每一个少女身上所使的“捏穴”手法,力道俱自不同──他早已算准了要使她们一齐倒下。
    ×××
    精室中横陈着数十个健康而动人的少女胴体,肌肤如玉,峰峦起伏,谁能忍住不去瞧上一眼?
    但宝玉却再也不瞧一眼。
    他一步掠到后面墙壁前,双手下垂,静调呼吸。
    渐渐,他面前焕发出珠玉般的晶莹光采,渐渐他双目清澈,莹莹发光──他心头亦已如目光般平静清澈,不着杂念。
    于是他缓缓伸出手掌,轻触着墙壁。
    只见他脚步自左至右轻轻移动,手掌也跟着移动──他竟要以心底那神奇的意识感想探测出墙壁里的秘密。
    这墙壁里的秘密,肉体的眼睛是无法瞧见的,然而,他“心”的眼睛却瞧见了……他突然停下脚步。
    这时他手掌也停留在一方墙壁上,这片墙壁光滑平整,看来与别的地方丝毫没有异样。
    然而在宝玉感觉中,这片墙壁上却似乎有条无形的线──他手掌便沿着这条线划去。
    突然,他指尖又有了一点异样的感觉。他手指虽仍触着墙壁,但这根手指却又似乎同时触及了他心底一点神秘的枢纽。
    ×××
    手指划下,那平滑光整的石壁果然奇迹般裂开了,没有发出丝毫声息。宝玉脸上亦无丝毫惊异的变化,因为这本是他意料中事──他也毫不畏惧,毫无犹疑,一步踏入了这必定充满凶险的神秘之地。
    精舍已是华美异常,哪知这秘道中之华美更尤胜外面精舍十倍──秘道的顶端,以七彩的珠玉缀成了各种美丽的图案,炫耀着无比的光辉。秘道的两壁是以白玉砌成的,光可鉴人,有如崭新的铜镜,将顶上的七彩珠光俱都映在其中,也将宝玉的人影收在镜底。
    一眼望去,宝玉仿佛也已化身在这宝气珠光之中,他的身子仿佛也是以那玲珑的珠玉缀成的。
    秘道的地面铺着厚而温暖的兽皮──各式各样的兽皮,缀成一条长逾数十丈的地毯,令人每一脚踩上去,都似乎踩进云堆里。
    宝玉骤入此间,心神也不觉有一阵晕眩,一阵迷醉──这简直不似人间的景象,令人走入此间,但觉自身之渺小,造物之灵伟,而在不知不觉间生出一种膜拜之心,正如走入雄奇的山泽或是庄严的神殿一般。
    然而,此地绝非神殿,在这里的不是天神,而是魔鬼!
    宝玉深深吸了一口气,缓步走了进去。
    他的步履镇定而从容,又似往赴情人的约会,绝对没有人能看出他正在步人那未可知的凶险中。
    他明知自己每走一步那凶险便加重一分,但他脚步仍毫不停顿。没有任何事能使他脚步停顿。
    甬道是漫长的,尽头处并无门户。
    宝玉正想再次以心的触觉探测这门户的枢纽,哪知他手掌方自抬起,门户已出现了。
    一阵轻铃般的声音突然响起,如金珠玉屑散落玉盘──那玉石的墙壁,便在这响声中裂开,现出了一道珠帘。
    珠帘轻荡,阒无人影。
    但就在这里,却有一阵低沉而神秘的人语声自珠帘后传了出来,以一种激荡人心的语调一字字缓缓道:“你来了么?请进!请进!”
    宝玉有些吃惊,暗道:“莫非我一踏入此间,便被人发觉?事已至此,他们为何还要对我故作客气?他们要的究竟是什么?”心念转动间,他已掀起珠帘,走了进去。
    珠帘后居室自然更是华美,但仍无人影。
    室中一张玉案,案上一只玉瓶,瓶中疏落地插着几枝茶花──宝玉一眼瞧见了花影,目光便再也无法移动了。
    这瓶中茶花虽只数朵,但却已将这整间石室点缀出无比的生趣,无比的精神。宝玉目光凝注,口中喃喃道:“除了她外,世上还有谁能插得出这样的花朵?”
    一句话未说完,整个地面突然裂开,宝玉身子立刻不由自主凌空落了下去,一沉至底。
    ×××
    若是换了平日,地面只要稍有异样的变化,宝玉立时便可警觉,立时便可闪开那块地面。
    但宝玉此刻见了这瓶中鲜花,念及插花人,正是心神激荡,瞧得痴了,竟丝毫未曾觉察出地面的变化。
    想来这些神秘的恶魔必定早已算准了宝玉瞧见这瓶花时心神必有变化,这瓶花根本就是要令宝玉入伏的诡计。
    但这瓶花究竟是不是小公主插的?
    这瓶花若是她插的,究竟是出于自愿抑或是被人强迫?
    她若是自愿插的,她插这花时,是否知道这是要陷害宝玉的诡计?她若非自愿,而乃被迫,她插花时又怎会有如此宁静的心境?又怎能插得出如此完美、如此无懈可击的茶花?
    若是换了平日,宝玉身子纵然跌下,但一经发现,警戒心立刻送达四肢,四肢肌肉立起反应,一种白干锤百炼中得来的本能,使得他每一根肌肉在刹那间便能活动起来──他甚至根本无需任何动作,也无需任何凭藉,身子便能反弹而起,脱出陷阱。
    但此刻,这陷阱中竟有一种绝大吸引之力将宝玉吸住,宝玉竟无法抗拒地被吸了下去。
    就在这里,宝玉耳中听到了水声。
    就在他耳中听得水声之时,他身子已沉落至底──他身子一沉落至底,那流水声立时消失,那奇异的吸引之力竟也跟着消失了,顶上裂隙已合闭,四下立时一片静寂,静寂得仿佛坟墓似的。
    这坟墓之底,还有着将近三尺深的积水。
    宝玉下半身完全浸在水中。他深深吸了口气,立刻猜出了这陷阱中之奇异吸力的秘密。
    这陷阱中本来必定积水更多,陷阱之底必定有个洞穴,积水已自这洞穴中流了出去。
    而水流下落时,必定有种强大的吸力,但到了宝玉身子落地时,暗中必定有人将洞穴封闭,否则宝玉必将被那水势冲走──由此可知,暗中的仇敌并无要取宝玉性命之意──他留下宝玉的性命,必定还有着更深、更恶毒的图谋!但他们图谋的究竟是什么?
    宝玉再次深深吸了口气,检视四壁。四壁俱是精钢所铸,绝非人力所能摧毁,而顶端距离水面至少也有二十丈。
    这时只听一阵幽秘的语声自顶上传了下来,阴森森笑道:“方宝玉,你非是凡人,但终于也得中我这不凡之计。”
    宝玉木立水中,缓缓道:“你究竟是谁?究竟要我怎样?为何不当面向我言明?你……你可否让我见你一面?”
    那语声道:“你要见我,那也容易,但……”
    他故意顿住语声,哪知宝玉静静地站在水中,竟似仍不焦急,竟仍不追问,那语声只得自己接了下去,道:“但你此刻已是本宫阶下之囚,要见本宫哪有如此容易,除非你还有本领自己脱出陷阱,否则便要请你等上数日。”
    他狞笑数声,又道:“你纵有天大的本事,但数日饥渴也要将你折磨得筋疲力尽,不成人形,那时本宫再将你提上来,将一切事对你言明,而到时本宫无论要你做什么,你都得乖乖地俯首听命了。”
    得意的狞笑声越来越响,陷阱中却仍无反应。
    那语声道:“本宫的话,你可曾听见了么?你……”
    他突然发觉陷阱中又有流水之声响起,语声立顿,一道强烈的灯光跟着亮起,向陷阱中笔直照了下去。
    陷阱之中,水势又复下落,木立在水中的方宝玉,竟已踪影不见……
    方宝玉竟又设法弄开了那井底的地洞,任凭水势将他冲走了。他虽不知道这水流要将他冲到何处,但他为了换得自由,竟不惜以自己生命为赌注,作孤注之一掷。这除了要有超人的勇气之外,还得对自己的力量有多么大的信心!
    到了这时,陷阱外那恶魔心中虽然惊怒,却也不禁生出些赞佩之意,低低诅咒一声,喃喃道:“好家伙!果然了得!我等若要这样的人完全屈服,俯首听命,只怕比你我想象的还要困难得多,不如索性取了他性命也罢。”
    另一个娇美的语声冷冷接道:“这样的人,我怎舍得让他一死了之?我若要他死,又何必等到此刻……”
    她轻轻一笑,接道:“我还要叫他活下去。他纵是铁打的身子,我也能将他化作绕指之柔,知道么?”银铃般的笑声中,带着种慑人魂魄的魔力!
    ×××
    方宝玉身子蜷曲,曲成一团,任凭那激流将他冲走。强劲的水流冲激在身上,当真有如身受酷刑一般。
    但他肉体所受的痛苦虽大,一颗心却是坚如金石。他深信这激流绝对无法夺去他的性命。
    他不能让任何人、任何事夺去他的性命。
    幸好这条水道已被水流冲激得极为光滑,他仗着他那无比的信心,终于度过了这一段几乎非人所能忍受的艰辛与痛苦。
    只听“哗”的一声轻响,水流的冲激之力已消失,他身子虽然仍在水中,但那已是平静的流水了。
    他早已算定激流必定流入水池,此刻更深信自己算得不错,当下放松四肢,任凭身子浮了上去。
    头一露出水面,他立刻深深吸了口气,转目四望。
    只见四面青竹修篁,花红叶绿,林木掩映间,点缀着数叠苔石假山,三五亭台楼阁,正是个精巧的庭园。
    园中静悄无人,池塘便在庭园中央。
    方宝玉悄悄移动四肢,划到池边。流水的轻抚,使得他痛苦渐消,体力渐复,他一跃而上,掠向假山。
    伏在假山后,自木叶修竹间望出去,四面的梧桐树下有数间精舍,绿板朱栏,浓荫满窗。
    这时正有一阵阵轻言笑语自窗中传出,再加上四面的柔风竹摇,花香鸟语,宝玉方脱离坟墓地狱,此刻仿佛又到了人间天上。
    宝玉微一犹疑,纵身掠到精舍前,竟突然推门而人。他明知自己行藏终必要被人发现,又何苦不堂堂皇皇地走进去?
    这精室中四壁都悬着菱花铜镜,正有七八个少女在铜镜前梳着头发,整着衣衫,正似乎是方才曾被宝玉以“捏穴”秘技制住的茶山少女。她们见到宝玉水淋淋地闯了进来,轻呼一声,四下奔散,仿佛一群被惊散的鸽子似的,恍眼间,便奔人角落里的帘帷后,走得瞧不见了。
    只有左边一面最大的铜镜前还端坐个轻衫胜雪、乌发如云的少女,却动也未动,一个华服少妇手持簪花木梳,正为她梳着那乌云般的柔发,黄金色的铜镜映着她白衣的容颜。
    她,不是小公主是谁?
    铜镜只照及华服少妇的胸膛,而未映出她的面庞。她梳着小公主的头发,既未回头,手也是那么镇定。
    但梳了三下,她手中的簪花木梳突然跌在地上。她想俯身去拾,但身子方曲,突也鸽子般掠人帘帷后。
    铜镜照出她婀娜的身形,照着她半边面颊,她身形与面颊看来都是那么熟悉──她是谁?
    ×××
    方宝玉木立在门前,久久未再动弹。
    小公主缓缓转回身,静静地瞧着他,瞧了牛晌,美丽而镇定的面容上突然起了一阵惊奇的变化。
    这变化正如投石入水,水生涟漪,涟漪渐大……
    小公主颤声道:“你……你……你是宝儿?”
    方宝玉道:“不错,你可是不认得我了?”
    小公主道:“六年多了……没有见着你……你……你变了……也长大了……我……我竟险些……险些认不出你。”
    她语声剧烈地颤抖着,站起身,身子也剧烈地颤抖着,那如云的柔发,
    也因这颤抖而起了重重波浪。
    宝玉道:“你已有六年多未曾见过我了?”
    小公主道:“正是六年多了。”
    宝玉道:“昨夜你未曾见过我?”
    小公主垂首而笑,笑容凄然,轻轻道:“昨夜我也见过你……”
    宝玉目光一亮,但小公主已接着道:“但昨夜我只是在梦中见过你,我……我几乎夜夜都在梦中见到你……”
    突然奔到宝玉身前,娇喘微微,胸膛起伏,似乎情难自禁,终于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轻轻啜泣起来。
    方宝玉目光中光采又黯,长长叹息一声。小公主勾住了他的脖子,他却始终石像般木立未动。
    小公主道:“你怎会到这里来的?你怎不说话?”
    宝玉抬起手,想去抚摸她头发,但指尖方自触及她头发,手掌又沉重地垂落下去,轻叹道:“你要我说什么?”
    小公主道:“说说你近年来的遭遇,说说你……你可曾想我?”
    宝玉道:“我很好,我时常想着你,昨夜我也曾在梦中见到过你,我……我……”
    语声突然嘶哑,再也说不下去。
    突然,室外有脚步声响。
    小公主颤抖道:“不好,有人来了。这里非安全之地!”
    她拉着宝玉匆匆奔向帘帷,一面焦急地说道:“快……快随我来,我不能让你受他们伤害……”
    宝玉木然跟着她,入了帘帷,再过帘帷,穿过两间房子,小公主方自驻足,回过身,紧紧关起了房门。
    这间房子的精致与华美更非言语所能形容,墙角中一张散发着淡淡香气的绣榻,更是世上所有男子的梦想之地。
    粉红的床幔,粉红的衾枕,粉红的……几乎所有的一切,俱是粉红颜色,粉红得令人心动神驰。
    宝玉转目四望,似又呆住。
    小公主脸已有些红了,耳语般低声道:“这是我……我住的地方……”
    她也做梦似的呆了半晌,方自轻轻移动身子,自案上玉壶中倒了杯茶,送到宝玉面前。她那如花娇靥上红晕尚未褪去,甚至连那双纤纤玉手都有些粉红颜色。
    宝玉目光凝注着茶杯,动也未动──他双目中有种异样的光芒,亦不知是悲哀是怨恨还是感激?
    小公主道:“喝呀?你为什么不喝?你可是嫌……嫌我的杯子脏么?”
    方宝玉缓缓伸出手,接过杯子,俯首凝注着小公主。
    小公主也静静地瞧着他,那幽怨的眼波似乎在说:“我将你带人我的闺房,用我的杯子倒茶给你,你还不知感激?我若不喜欢你,怎会这样对你?你还要我怎样?”
    宝玉一口将那杯茶喝了下去。
    ×××
    小公主紧紧抱着宝玉,良久良久,双臂渐渐松开,脚步渐渐后退,一步,两步,三步……
    两人的身子终于分开了,但小公主的眼波,仍然深深凝注着宝玉,眼波中仿佛含蕴着叙不尽的情意。
    宝玉也瞧着她──目光却似乎有些迷茫。
    他脚步也渐渐后退,一步,两步,三步……
    他竟坐倒在床上。
    小公主眨了眨眼睛,道:“你累了么?可是想歇歇?”
    宝玉嘴角泛起一丝笑容,这笑容有些伤感,有些痛苦,有些凄凉,甚至还带着些讽刺──对人性的讽刺。
    他缓缓笑道:“不错,我是要歇歇,但却非因为太累,而是为了……为了……”
    他缓缓顿住语声,目光凝注着那喝空了的茶杯。
    小公主道:“你说的,叫人真难懂。”
    宝玉道:“你真的不懂?”
    他又笑了,笑容更凄凉,神色更疲倦,目光更迷茫。他挣扎着挺起胸膛,黯然接道:“这茶中有药,你当我不知道么?”
    小公主似是有些惊讶、有些气恼,大声道:“茶中有药?……你既知茶中有药,为何要喝下去?”
    宝玉道:“我纵然明知你说的话是假的我也相信,我纵然明知你骗我我也不怨你,这杯茶既是你要我喝的,茶中纵然有穿肠蚀骨的毒药,我也得喝下去。”
    这些话听来虽然有些俗气,但只要是自人心中说出来的,最俗气的话,也如同金玉。
    但小公主却道:“你噜苏些什么?我更不懂。”
    宝玉道:“你懂的,你早就懂了……方才替你梳头的是谁,我也早已看清。”
    小公主道:“她是谁?你说,她是谁?”
    宝玉道:“她就是珠儿,也就是将我害苦了的欧阳珠。”
    小公主以纤手拢了拢鬓发,没有说话。
    宝玉道:“我本来有些奇怪,珠儿、李大叔他们怎会骗我?世上又有谁能令他们骗我?如今我才知道,世上的确有人能令他们骗我的,那个人无论说什么,他们都无法拒绝,那个人就……是……你!”
    小公主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未曾说出口来。
    宝玉道:“我本来也在奇怪,为何无论我们走到哪里,五行魔宫门下总能跟踪而来?为何我们的一举一动,他们竟似都能未卜先知……如今我才知道,那些人本是早已埋伏在那里的,只是我自己送上门去,而非他们跟踪而来,而那些地方都是你拉着我去的,到了那古墓中,也是你自己奔向墓碑,自己送去被那人擒住,否则以你此刻的武功,世上又谁能在出手间便将你制住?”
    他语声已渐渐衰微,说完这长长一段话,他已是气喘咻咻,有如方经过一场剧战一般。
    小公主白玉般的纤手仍在整理着她的发丝。
    她的发丝是光滑而整齐的,根本全然无需整理,乱的只是她的心丝──少女们又有谁不爱藉着整理发丝的动作来整理她们的心丝?怎奈少女们的心丝又永远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
    ×××
    终于,她轻语道:“这些话,可都是自你心里说出来的?”
    宝玉道:“我说的每句话,都是自心里说出来的。”
    小公主道:“你心里可相信这些话都是真的?”
    宝玉黯然道:“我宁愿不信,却又不得不信。”
    小公主突然冷笑起来,虽然是冷笑,却仍有些凄凉。
    她凄凉冷笑道:“好聪明的人,好大的自信,但……但你……你……你又怎敢断定你所想的全都是事实?”
    宝玉长叹一声,虽未说话,这一声长叹,已有肯定的回答。
    小公主颤声道:“你为何不想想,这些事的发生,难道没有别的可能?”
    宝玉道:“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小公主眼波突然化为利剑,道:“这难道不可能是别人化装成我的容貌?这难道不可能是别人假我的名字行事……这些你全不去想,只是恨我……”
    宝玉道:“我……我并未恨你,我只知无论你做出了什么事,俱都是被环境所逼,并非出于本心,我……我只有同情,怎会怀恨?”
    小公主顿足道:“说来说去,你还是信不过我!我……我心里如此对你,你心里却如此对我,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一步冲到宝玉身前,在宝玉脸上重重掴了一掌,掌声清脆,有如掴在宝玉心上。
    宝玉霍然站了起来,颤声道:“你……”
    小公主咬着牙,顿着足道:“我恨你,我永远再也不愿见你……”
    泪珠突然夺眶而出,她以手掩面,痛哭着转身奔了出去。
    宝玉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心头又是一片痴迷。
    小公主的一切言语、行事真真假假,似真似假,她对宝玉的情意也是假假真真,谁也分不出究竟是真是假。
    这一切事难道真的并非小公主做出来的?
    将宝玉带至古墓的小公主,难道真是别人易容而成?
    宝玉喃喃道:“如此说来,我岂非冤屈了她?……但我绝不会冤枉她的,我深信这判断必定正确……但……但这判断真的正确吗?她说的话,也并非全无可能……”
    他越想越乱,越想越分不清这究竟是假是真。
    这时,他只觉四肢更是无力,头脑更是晕眩,似乎有一片蒙陇的黑暗已将要把他完全吞没。
    他跌坐了下去。
    ×××
    方宝玉失踪已有数日了。
    这是江湖中近来引起争论最多、传播也最广的一件事,这也是江湖中近年来最最令人不齿的一件丑闻。
    “云梦大侠”万子良、“小将军”金祖林以及七门派的七大弟子,声名俱因此事而受损。
    曾经为宝玉疯狂,将宝玉一根头发、一片衫角都珍若珙璧的少女们,如今却对宝玉骂得最凶──少女们发现自己心目中的王子不过是乞丐扮成的时候,她们心中的失望很容易变成愤怒。
    万子良等人虽然确信方宝玉绝非懦夫,更非骗子,但种种迹象,件件都显示着宝玉确是自己不告而别的。
    他们只是不明白宝玉为何要不告而别?他们虽然深知宝玉如此做法必定有着极大的苦衷,却并无一人想到宝玉已陷身于那密如蛛网的阴谋诡计之中,已几乎要身心俱焚、万劫不复。
    因此,在万子良等人心底,已不禁对宝玉有了些不满,只觉宝玉委实辜负了自己一番期待之心。
    “天刀”梅谦倒不失为一条好汉,对此事始终保持缄默,并无恶言。泰山之会,经此事后,更是紧锣密鼓,参与此会之少年高手们的争强斗胜之心,也反而因此事更是加重──方宝玉既然不过如此而已,能在此会中大魁群豪的人物岂非便是天下武林的第一英雄?“第一英雄”这四字,对热血少年们又是种多么大的诱惑。
    这一场大战,看来已是不可避免的了!
    在这一场大战中所流的鲜血,势必将染红有限几个人的声名,也势必将为江湖中造成一场腥风血雨!
    而在此战中得胜的人物,也未见得能踏着别人的尸身走上巅峰,只因此战中的胜者便是那东海白衣人的当然对手,他们所能得到的报偿并非声名的巅峰,而只不过是白衣人锐利的剑锋。
    那么,真能在此战中得利的人究竟是谁呢?又有谁乐意瞧见天下武林豪杰在这一场劫难中折磨受苦?
    最最奇怪的是,曾经与方宝玉交过手的人物,本来虽然都对宝玉钦佩得五体投地,但此刻却并无一人挺身而出为宝玉辩护,竟都与“天刀”梅谦一样,对此事保持着绝对的缄默。
    ×××
    “灾祸……灾祸……灾祸……”
    夜风穿过小窗,灯光闪烁。
    万子良木然坐在灯边,口中不住长叹着道:“灾祸……灾祸……”
    这两个字他已不知说过多少次了。
    金不畏突然拍案而起,大声道:“对,我去找他们!”
    公孙不智抬头瞧了他一眼,道:“你可是要去找吕云、英铁翎?”
    金不畏道:“不错,我们要去问问他们,方宝玉究竟是否骗子?方宝玉的武功到底是否假的?我要问问他们,何不为方宝玉辩白?方宝玉若是骗子、懦夫,他们却败在这骗子懦夫的手上,他们又有何光荣?”
    公孙不智叹道:“他们纵然挺身而出,也未见能将宝玉冤名洗刷,何况宝儿他……他……”
    摇了摇头,叹息住口。
    金不畏道:“无论如何,咱们总该要他们向天下人说个明白,宝玉虽不该如此走了,但他绝非懦夫、骗子。”
    万子良喃喃道:“咱们真该去么?去了又……”
    石不为突然截口道:“该!去!”
    这短短两个字却似乎有比别人两百、两千个字更大的力量,莫不屈、金祖林、魏不贪、西门不弱立时纷纷振衣而起。
    杨不怒道:“去,咱们此刻就走!”
    但他们还是未曾想到,吕云、鱼传甲、英铁翎……这些曾经与宝玉交战的武林高手竟都已离家多日了。
    这些人究竟去了哪里?连他们家人都不知道,只因他们每一人都走得甚是匆忙,也甚是神秘。
    他们的去处未必相同,他们离家的日子也不一样。
    但他们却有一件事是完全相同的──他们都是接得一封书信后便匆匆赶去,连行装都未及治理。
    没有人看过那封神秘书信的内容,更没有人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万子良等人奔波数日,竟是一无所获。
    ×××
    方宝玉跌坐在床上,身子却仍未倒下去。
    他正以无比坚忍的意志与信心,与那蒙胧的黑暗挣扎奋斗!
    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眼帘阖起。
    虽然,他眼皮此刻已似乎有千斤之重,但他仍咬紧牙关,决不肯松懈那一份挣扎的意志,更不肯放弃那奋斗的决心。
    只因他深知自己此刻只要眼帘阖起来,便立刻要被那无边的黑暗吞没,便要永远沉沦于黑暗之中,万劫不复。
    然而,以人的意志与药力相抗,这又是一场多么艰苦的奋斗!他的心若非已久炼成钢,怎经得起如此折磨?
    突然,一条人影在他面前出现了。
    他双目虽然睁得大大的,但却有一种视而不见的感觉。
    他只是朦胧瞧见这人影缓缓走了进来,在他对面坐下,至于这人影是男是女,穿的衣服是黑是白,生得又是何模样,他全都瞧不见了。
    只听这人缓缓道:“你已累了,极需要安静地休息,知道么?你还是好好睡吧!你还是好好睡吧!”
    听来是男子的声音。
    但语声却是那么甜蜜,那么温柔,方宝玉从来梦想不到,世上竟会有如此柔美语声的男子。
    那语声又道:“好孩子,听话,睡吧!一场安静而舒适的睡眠,可以使你身子立刻充满活力,可以使你的生命立刻美丽起来。”
    温柔的语声,有如催眠的乐曲一般,纵然未被药力所迷之人也会抵受不住这奇异的催眠魔力。
    宝玉眼帘忍不住渐渐垂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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