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洗剑录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21章忍所不能忍
    这些年来,珠儿自然又有段辛酸的遭遇,但宝玉的遭遇却更不寻常,两人相见,自又有一番悲喜叙说。
    尤其是宝玉,见了她,那想念胡不愁、水天姬、小公主之心,便再也难以遏止,心头当真是百感交集,纷至沓来。公孙不智虽不愿他在大战前夕心情太过激动,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又有谁能劝阻于他?
    欧阳珠面上泪痕未干,口中却娇笑道:“我一听说江湖中出了一个了不起的少年英雄,便猜到除了宝儿外再无别人……我……我猜得果然不错。但我却未猜到,昔日那调皮的孩子,今日竟变成如此英俊的少年!难怪……难怪江湖中那些少年女子都要为你疯狂了。”
    宝玉脸又不禁红了。欧阳珠目光四顾,道:“多日以来,宝儿承各位如此照顾,贱妾先敬各位一杯。”
    金祖林喉咙里早已痒痒的,闻言立即应声道:“正该如此。”
    欧阳珠首先干杯,金祖林跟着一饮而尽,别人也不得不跟着喝了。
    ×××
    酒一入喉,众人但觉一股暖意直下肠胃。
    金祖林更是不住大声称赞:“好酒!好酒!在下饮酒多年,这般醇厚的女儿红,还是第一次喝到。”
    欧阳珠道:“这是贱妾自江南重金购来的,各位不妨多喝几杯。宝儿,你说咱们该如何喝法?”
    方宝玉骤遇故人,心头那欢喜之情自非言语所能形容,当下连喝三杯,公孙不智却不禁瞧得暗暗皱眉。
    但酒席之上除了公孙不智外,人人都在为宝儿欢喜,人人俱是兴高采烈,就连莫不屈、石不为都不免多喝了几杯。
    欧阳珠道:“你可记得昔日小公主故意折磨你的模样,忽而要你爬两圈,忽而要你翻跟斗……”
    宝玉笑道:“怎会不记得?最缺德是她定要我哭给她看,只可怜那时我哪里哭得出来,只有弄些水涂在脸上。”
    说着说着,他眼前似乎已记起自己昔日愁眉苦脸的被小公主捉弄时的光景,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两人一面痛饮,一面大笑,都不觉笑出了眼泪。
    欧阳珠格格笑道:“但小公主见了那位水姑娘,却有如孙悟空戴上了紧箍咒,一点儿法子都没有啦!”
    宝玉大笑道:“但那水姑娘却就是怕老鼠,你可记得……”
    他两人谈论着昔日趣事,别人也插不进口去,但见到他两人笑得如此开心,大家也不禁都觉高兴得很。
    欧阳珠忽然长长叹息一声,道:“只可惜逝去的日子永远也不会再来了,水姑娘、小公主她……她们也不知去了哪里?”
    说着说着,面上欢乐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面上已流满了眼泪。
    方宝玉几杯酒下肚,本已对水天姬、小公主、胡不愁等人思念不已,此刻听了她的话更是心如刀割。
    只听他口中喃喃道:“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神情固是黯然欲绝,目中更是热泪盈眶。
    这时他心情忽而一阵欢喜,忽而一阵悲痛,大悲大喜,交相起伏。那心绪之激动,自是可想而知。
    而无论是谁,若是在心情激动之下,喝起酒来,定要比喝水容易得多,只见他酒到杯干,别人也难以劝阻。
    公孙不智喝的虽少,但此刻已发觉这酒入口虽温和,但后劲之大,却大出他意料。
    转目四望,连莫不屈等人面上都已有了酒意。
    公孙不智心头一凛,暗暗忖道:“莫非这欧阳夫人今夜乃是要来灌醉宝儿,好叫宝儿明日无法与她夫婿交手?”
    此念一生,他不禁立时有了警戒之心。
    哪知就在这时,欧阳珠却已盈盈站起,笑道:“我虽想再陪你喝,但明晨你还要与人交手,我可不能让你喝醉了,你还是好生安歇吧,明天将我那宝贝老公打得服服贴贴的,也算给我出了口气。”
    她带着那银铃般笑声而来,此刻又带着银铃般笑声而去,众人目送着她身影消失,心头都似乎觉得有些惘然。
    公孙不智更在暗中惭愧:“看来我倒是错怪她了。以她与宝儿的渊源,她又怎会在暗中来陷害宝儿?”
    ×××
    第二日清晨,公孙不智被一阵嘈杂声惊醒,但见曙色早已染白窗纸,他原该在半个时辰以前便已起来的。
    哪知别人却比他更迟,他居然还是第一个醒来,然后莫不屈等人方自惊醒,金祖林口中犹自喃喃道:“好酒……好酒……”
    公孙不智心头一动,脱口道:“你酒还未醒么?”
    金祖林笑道:“这么好的酒,我委实从未喝过,从昨夜到此刻,我酒非但未醒,酒意反似更浓了,你说……”
    他突然顿住语声,只因此刻人人面上俱是一片惨白,而他也自这些人惨白的面容上发现一件可怕的事:“宝儿酒意若也更重了,便如何与人交手?”
    众人面面相觑,都已发觉酒中必有古怪,不约而同,一齐冲进宝玉房里,只见宝玉扶墙而立,竟似站不稳身子。这时墙外嘈声已越来越大,突然,一群人拥入了院中,接着,又有人掠上墙头,掠上屋顶。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恍眼间,便挤得水泄不通,人人面上都带着兴奋激动之色,显见都是要来瞧瞧这百年来武林第一位少年英雄方宝玉的──而方宝玉此刻却是四肢无力、头疼欲裂。
    一人劲装疾服,卓立庭院中央,身形虽不高大,但神情却十分威猛,双目更是顾盼自雄,炯炯发光。
    只听他抱拳沉声道:“在下在场中久候方少侠不至,闻得方少侠借宿此间,是以赶来候教。”
    语声沉着,中气充足,正是皖北武林大豪欧附天矫。
    万子良等人俱是面色大变,公孙不智匆匆掩起了窗门,杨不怒咬牙怒骂道:“好狠毒的妇人!”
    公孙不智冷冷道:“这只能怪我等太过疏忽,怎能怪得别人?你我若是说出去,只有自取其辱。”
    莫不屈皱眉道:“但……但若不将这理由说出来……瞧宝儿如此模样,又怎能与人交手?”
    金不畏连连顿足,杨不怒咬牙切齿,自捶胸膛。
    宝玉笑道:“我实未想到她竟……”想到自己曾经舍命救了他们,换来的却是这般结果,心头一阵惨然,话也无法继续。
    只听欧阳天矫沉声又道:“方少侠怎的还不现身?莫非方少侠竟改变了主意,但战书乃方少侠所下……”
    他话未说完,话声已被一阵宏大的吼声淹没,四下成千成百武林豪杰口中不约而同齐声吼道:“方宝玉……战!方宝玉……战……”
    吼声越来越响,当真是声震天地,但反来复去,吼的只是这四个字:“方宝玉,战!”也不知吼了多少次。
    此情此景,方宝玉除了一战之外,实已别无选择,但此刻他若出战,也实是必败无疑。
    宝玉深深吸了口气,勉强站直身子,大步走向门外。
    ×××
    金不畏突然道:“宝儿,这一仗二叔代你打。”
    宝玉道:“多谢二叔好意,但此战实非他人所能代替。”
    金不畏着急道:“你岂非去送死么?”
    宝玉道:“明知送死,也要去的。”
    群豪知他实别无选择,是以谁也无法拦阻于他,一时之间,人人俱是热血奔腾,热泪盈眶。
    宝玉伸手推开了门户,大步走了出去。
    他身形还未全部迈出,四下已响起一片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呼声只有三个宇:“方宝玉……方宝玉……”
    方宝玉目光四转,瞧着这成千成百为他欢呼的武林豪杰,那满眶热泪委实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他赶紧咬牙忍住,抱拳强笑道:“方宝玉在此候教。”
    欧阳天矫一双鹰隼般的目光早已瞬也不瞬地凝注在他身上──方宝玉已一步步走下石阶,走入院中。
    莫不屈等人明知他每走一步,便距离失败与死亡更近一步──他们纵是铁石心肠,此刻也不忍去看。
    突听四下一阵惊呼,一阵骚动,其中还夹杂有少女的尖叫声,原来宝玉脚下一个踉跄,竟几乎跌倒。
    欧阳天矫面色似也微微一变,道:“方少侠怎的了?”
    宝玉强笑道:“没有什么。”
    欧阳天矫上下瞧了宝玉几眼,忍不住又道:“照方少侠今日的模样,莫非有什么事?”
    宝玉还未说话,铁娃已忍不住大骂道:“兀那娘,这你明明知道,还在这里装什么蒜?”
    欧阳天矫变色道:“此话怎讲?”
    铁娃大叫道:“你们莫拦我,纵然丢人,我也要说了……昨夜你老婆将我大哥灌醉了,今日你再和他动手……”这话说将起来,委实有些不堪入耳,是以公孙不智等人上当后也不肯说出,只因其中详情一时无法解释,也不能解释。众豪听了这话,果然不等铁娃说出,便已哗然大乱,少女们的大叫声更响,有的惊呼,有的笑骂:“欧阳夫人怎会跑去灌方宝玉的酒?方宝玉为何要喝?”
    欧阳天矫更是面色惨变,厉声道:“此话当真?”
    他问这话时,目光刀一般凝注万子良,只因江湖中人人知道,“云梦大侠”一生中从无半字虚言。
    只听万子良一字字道:“当真!而且酒中还有迷药。”
    欧阳天矫突然顿一顿足,便待转身奔去。
    莫不屈等人见他如此模样,竟似对昨夜之事毫不知情,心头方自奇怪,哪知就在这刹那间……人丛中突然走出个黑衣妇人,面色苍白如死。
    欧阳天矫见了这黑衣妇人,目眦尽裂,狠声道:“贱人,我欧阳天矫一世英名,全被你这贱人断送了!”
    黑衣妇人却连望也不望他一眼,双目直视着万子良,目光充满怨忿之意,嘶声道:“血口喷人,卑鄙无耻……我便是欧阳天矫的妻子,有谁敢说我昨夜灌过方宝玉一滴酒来?”
    莫不屈、万子良、方宝玉等人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有如一道霹雳自天而降,震得他们人人目定口呆,动弹不得。
    原来昨夜来的那“欧阳珠”竟非欧阳天矫的妻子,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这欧阳夫人,他们一生中从未见过。
    金不畏讷讷道:“你……你只有这一个妻子么?”
    欧阳天矫怒道:“自然只有一个。”
    金不畏大喝一声,扑倒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
    那珠儿若真是欧阳天矫之妻,还可说她夫妻情深,生怕自家夫婿威名扫地,是以才狠心暗害宝儿。
    但珠儿竟非欧阳天矫之妻,而且宝儿还有恩于她,她来陷害宝儿,却又为的是什么?宝儿若是失败了,于她又有何好处?
    方宝玉、公孙不智等人又是惊骇,又是诧异,纵然用尽心思,却也不得其解,何况此时此刻,也根本不容他们多加思索。
    四下群豪,早已再次骚动起来,有的怒喝,有的笑骂:“我只当方宝玉如何英雄了得,原来却是个骗子。”
    “方宝玉,你若不敢与欧阳场主交手,夹着尾巴逃了便是,又何苦污秽了欧阳夫人声誉。”
    有的人亲眼瞧见宝玉,纵想为他分辩,但“方宝玉是个骗子”这吼声已怒潮般响了起来,早已将他们语声淹没。
    何况,今日之事,的确令人无法原谅,而众情激动之下,方宝玉等人纵有百口,也无法解释。
    欧阳天矫须发皆张,目光尽赤,一步掠到宝玉面前,怒喝道:“你……你还有什么话说,动手!快动手!”
    宝玉有如石像般木立当地,动也不动,欧阳天矫暴喝一声,反手一掌掴出,但手掌却被欧阳夫人拉住。
    她目光中交织着悲愤与轻蔑,大声道:“这样的人,你与他动手,岂非失了你的身份,走,咱们走。”
    欧阳天矫恨恨瞧了宝玉两眼,突然“呸”地吐了口唾沫,吐在宝玉面前,狠狠顿了顿足,掉头不顾而去。
    这比“死”还要难堪的羞侮与轻蔑,实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但宝玉却咬牙忍耐了下来。
    海潮般的侮骂讪笑声中,杨不怒、金不畏突然大喝一声,双双抢出,但却被宝玉苦苦拉住。
    杨不怒嘶声道:“放手!今日之羞侮,唯有以血方能洗清!你……你我今日只有战死这里!你还等什么?”
    宝玉惨然道:“纵然战死,误会还是不能解释,侮辱还是不能洗清,只不过落得个千秋骂名。”
    杨不怒身子一震,呆在当地,只听四下骂声不绝:“既是武功不佳,就莫要学人装英雄。”
    “方宝玉,俺瞧你还是回去抱孩子吧!”也不知是谁笑骂着抛了块瓦片下来,瞬息间帽子、烟袋、荷包、碎银、馒头、锅勺、破瓦、树枝甚至靴子、布袜……几十种奇奇怪怪的东西,俱都暴雨般掷了下来。
    宝玉仍是木然呆立,动也不动,任凭这些东西打在他身上、脸上……
    此时此刻,他目光中竟露出钢铁般坚强的神色。
    铁娃雷震般大喝一声,飞奔而出,挡在宝玉身前,怒叱道:“你们谁敢再抛,我就……我就……”回手一拳击出!
    只听“轰”的一声,石阶前一株巨树竟被他一拳打为两段,上半段枝叶横飞,下半段连根拔起。
    群豪一来被他神力所惊,二来也骂得够了,这才笑骂着纷纷散去,只剩下几个痴情的少女,犹自孤零零地站在四下角落里,痴痴地瞧着宝玉,瞧了几眼──突然一齐掩面痛哭着飞奔而去──她们心目中的偶像已破灭,她们心里正是充满了深沉的悲哀、无限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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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面虚空,满地狼藉。
    宝玉动也不动地站在这令人心碎的残局中央,久久未曾动弹。他四侧的万子良、金祖林、莫不屈、金不畏、公孙不智、石不为、西门不弱、杨不怒甚至牛铁娃,也都呆呆地站着,不能动弹。
    也不知过了多久,金祖林突然大喝一声,道:“酒!酒!人生不如意,一醉解千愁。”
    呼声未了,他已奔人厅房,那呼声中实是充满着愤怒之意。西门不弱听在耳里,目中突然流下泪来。
    公孙不智突然走到万子良面前,恭恭敬敬叩下头去。
    万子良一面还礼,一面相扶,骇然道:“兄台何故如此大礼?”
    公孙不智面上有如木石般绝无丝毫表情,口中一字字道:“今日之事,连累万大侠声名受累,我弟兄实是百死难赎其罪。”
    万子良黯然道:“今日之事,又怎能怪得了各位,又有谁想到奸人之毒计竟一毒至斯!”
    他长长叹息一声,接道:“我今日才知道群情激动时竟是如此可怕,竟丝毫不与人解释机会……那人使出此计时,想必早已将这一步算了进去,但……但她如此深谋远虑来加害宝玉,却又为的是什么?”
    莫不屈沉声道:“这些事纵然推敲出来,却也无益。今日之后,我等何去何从,才是你我应谋之计。”
    他目光霍然凝注到宝儿身上,语声也变得更是沉重,缓缓道:“前途日渐艰险,不知你要如何走法?”
    这句话正是每个人都想向宝儿问出来的,只因这突来的打击委实太过巨大,委实令人不能忍受。
    他本是江湖中人人艳羡的少年英侠,顷刻之间,竟变成了人人唾弃的骗子。在明星日渐凋落的武林中,他本是一颗初升的新星,他所放射的光芒,曾有如闪电般眩亮天下人的眼目。
    然而在片刻之间,这新星的光芒便已为阴云掩没。
    年纪轻轻、初人江湖的宝儿,在遭受了这无情的打击后,精神是否会颓废?意志是否会消沉?他是否会从此沉没?
    群众总是十分无情,他们虽能令人迅速地成功,但毁灭却有时来得更快。万子良等人久历世情,已见过不知多少有为的少年被毁灭在这种无情的波折中,方宝玉,他是否能例外?
    只见宝玉目光坚定地凝注着远方灿烂的朝阳,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道路纵艰险,但却阻止不了决心的脚步。”
    万子良、金祖林等人目光齐地一闪,莫不屈大声道:“如此说来,这条路你还要走下去?”
    宝玉道:“有去无回,义无反顾。”
    他面容虽有些憔悴,喉音虽有些嘶哑,但这八个字说将出来,却当真有如金钟玉鼓,足可声震天地。
    万子良等人精神不觉齐地为之一振,就连那冷如冰雪、坚如铁石的石不为都已喜动颜色。
    万子良喃喃道:“好!……好!不想这足以令人灰心的打击,竟未能将你击倒,若换了我,只怕……唉!”
    杨不怒满面赤红,动容道:“若换了我被人如此误解,我……我只怕早已要发疯了。”
    公孙不智微微地叹息道:“被人误会,被人污辱,委实是最最不能忍受之事,宝儿,你……你委实是个超人,你武功纵能冠绝天下,三叔还未见服你,但你身经此变还能不倒,三叔真真服了你了。”
    宝玉垂首道:“多谢三叔夸奖,但……但此事小侄既已决心要做,除非小侄真的被人击倒,否则任何人也休想令小侄退缩。”
    金不畏突然大声道:“好!咱们这就去找欧阳天矫。”
    宝玉道:“此刻不能去的。”
    金不畏道:“那……那该等到何时?”
    宝玉道:“乌云终会散去,误会终必消失,到了那一日,小侄自当再与欧阳天矫作一决战。”
    他浯声中充满了坚强的意志,也充满了不变的信心,这分坚定与信心,便造成了他那对任何事都无所畏惧的勇气。
    金不畏仰天大呼道:“好!好孩子,看在老天的份上,好好地干吧!到了那一日,也好叫我出一出今日这口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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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陵,六朝金粉所在,长江钟山,龙蟠虎踞,自古以来,便是文采风流、英雄辈出之地。
    金陵城,“风雨神鹰”英铁翎独据钟山,名震天下,掌中一双“风青无双混元牌”,乃天下英雄闻名色变的一十三种外门兵刃之一。英铁翎“飞鹰一百三十式”走南闯北,所向无敌。
    英铁翎长身玉立,身手矫健如鹰,慷慨好友,“飞鹰堂”上,座上豪客常满,樽中美酒不空。
    清晨,英铁翎已卓立堂前,一身褐衣,干净利落,二十余条江湖好汉相随在旁,突有一人道:“英兄真的要去?”
    英铁翎微微笑道:“我若不去,岂非怕了他?”
    那人面上满带不屑轻蔑之色,摇头笑道:“此刻谁不知道,姓方的那厮不过是个骗子而已,怎配与英兄动手?”
    英铁翎微笑道:“要那骗子尝尝我风雨双牌的滋味,又有何不好!”群豪哄然大笑,一行人蜂拥而出。
    他们还远在数十丈外,卓立在玄武湖的万子良、金祖林、七大弟子与方宝玉,便已见到他们来了。
    宝玉面色仍苍白得可怕。
    万子良双眉微皱,关切地凝注着他,终于忍不住轻轻问道:“宝儿,今日你真的能战么?”
    宝儿微微一笑,代替了回答。
    微风中已传来人们的讥讽与讪笑之声。
    万子良等人心头的忧虑与沉重,都已不可掩饰地在面上显露出来,人人心中都在暗问:“宝儿今日真的能战么?”
    朝阳之下,已可看见英铁翎健步而来。
    他面上容光焕发,脚步轻灵而矫健,看来浑身都充满了活力,充满了斗志,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相形之下,宝玉面色更显得苍白。这时就连万子良等人都已对他失去了信心,何况别人?
    他扶正身后木剑,缓步迎了过去,阳光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拖在地上,看来是那么消沉,那么孤独……
    所有精神的支援此刻都已离他而去,所有的欢呼与爱戴,此刻都已变作了轻蔑与讪笑。
    四面虽然人头拥挤,但宝玉却实是完全孤独的,朝阳虽然照耀满天,他看来却是说不出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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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铁翎只向万子良微一抱拳,只因其余的他根本未看在眼里,他甚至瞧也未瞧宝玉一眼,便朗声道:“方宝玉就是你么?”
    宝玉忍受了他的无礼,沉声道:“正是。”
    英铁翎一笑,道:“好!”微一招手,转身道:“看牌!”
    一条劲装大汉,捧来了他威震江湖的“风雨双牌”,沉重的铁牌在阳光下闪烁着慑人的光彩。
    英铁翎反身提牌,双臂一震,但闻“呛”的一声龙吟响彻霄汉,湖上金波闪动,似乎连湖底的游鱼都已被惊起。
    群豪哄然为他喝起彩来。
    英铁翎微微一笑,目光睥睨,轻叱道:“方宝玉,放马过来。”
    宝玉深深吸了口气,脚步还未抬起,四下已响起一片讪笑讥嘲之声,也不知是谁大声嚷道:“方宝玉,今日你可喝醉酒了么?”
    于是,四下笑声更响,方宝玉便在此等难堪的笑声中跨出了脚步,面对着意气飞扬的英铁翎。
    公孙不智悄悄拉过了万子良,低语道:“今日之战,英铁翎绝不会点到为止,宝儿若是现出败象,但望万大侠拦住英铁翎的杀手。”
    万子良黯然点了点头,却又轻叹道:“但宝儿的武功,其实用不着……”
    公孙不智截口道:“不错,宝儿的武功,本用不着你我担心,但在今日此等情况之下……唉!他心神怎能不受影响?”
    万子良听着四下的讪笑声,神色更是黯然,喃喃道:“不错,我若被人如此讪笑,武功只怕连五成都无法施展得出,又何况是他……何况是他……”
    要知宝儿武功本以“心”为主,心神一乱,他又怎么还能自对方招式中窥出破绽?他又怎么还能施展出妙参天机的一剑?
    何况精神、斗志、信心更是高手相争时致胜的要素,在这方面,宝玉无疑早已大落下风。
    只见宝玉面上毫无表情,既无颓伤之态,亦无悲愤之容。他只是缓缓反腕拔出木剑,沉声道:“请。”
    英铁翎大喝道:“好,来吧!”双牌又是一震,左右反击而出。
    他这一双“风雨双牌”不但招式诡异,功用奇巧,而且威猛霸道已极,重量决不在天下任何兵刃之下。
    只见他双牌乍出,已有一股强劲的风声激荡而来,一招未了,后着已绵绵而至,如急风,如骤雨,慑人魂魄。
    四下彩声如雷,漫天牌影缤纷,方宝玉平剑当胸,澄心静志,脚下飘飘移动,已避过十余招之多。
    “风雨神鹰”英铁翎战意方生,斗志正浓,口中轻叹一声,“飞鹰一百三十式”源源施出。
    顾名思义,他这“风雨双牌”招式自是以威猛迅速见长,此番招式施展开来,那一股风雨雷霆之威,确是令人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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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玉仍是以守为攻,并未反击,只是他那一双澄明如湖水的眼睛,从未放过英铁翎任何一招的变化。
    但见英铁翎左牌属风,忽而如狂风过地,威可拔树,忽而如微风拂柳,轻柔曼妙,变幻无穷。
    他右牌自是属雨,忽而如暴雨倾盆,招式奇密奇急,忽而又如微雨淅沥,风牌攻出三招,这雨牌还未施出一式。
    天下武林豪杰使用上等“双兵刃”,俱有一子一母、一雄一雌,或是以左手兵刃为主,右手兵刃为辅,或是以右手兵刃为主,左手兵刃为辅,王大娘、鱼传甲等人俱是如此。
    但此刻英铁翎这“风雨双牌”却一反常规。他有时虽以风牌为主,雨牌为辅,有时却又以雨牌为主,风牌为辅,招式之变化,固是令人不可捉摸,轻重的分别,更是令人无法拿捏。
    四下彩声更响,群豪纷纷笑喝道:“方宝玉,你既然不敢还手,还是乖乖地认输吧!莫非你那日酒醉到此刻还未醒么?”
    这喧嚷与嘲骂竟已使宝玉澄明的眼神露出一丝紊乱之色,万子良等人瞧在眼里,心情更是沉重。
    莫不屈黯然道:“这风雨双牌招式果然不同凡响,若要自他此等招式之中寻出空隙破绽,只怕……”苦叹一声,住口不语。
    万子良道:“江湖中早有传言,这‘风雨神鹰’英铁翎,乃是泰山之会四十高手中夺标呼声最高之一人。”
    金祖林道:“闻得此人这一双‘风雨双牌’不但招式霸道,其中还另藏有几种令人防不胜防的变化。”
    万子良沉声道:“我虽也不知他这些变化究竟如何,但‘风雨双牌’能在天下最具威名之一十三种外门兵刃中列名第四,牌中所藏之变化自是非同小可。”他双手俱都藏在袖中,显然正在随时准备出手阻止英铁翎的杀手。
    此刻人人心中对宝玉战胜的把握已更觉渺茫。
    石不为面沉如水,杨不怒目光赤红,金不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魏不贪额角之上已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铁娃以拳击掌,打得“吧吧”作响,他心情正如石不为等人一样,只等着方宝玉一剑刺穿英铁翎的双牌。
    但,宝玉仍未出手。
    他并非不愿出手,实是不能出手。
    他澄明的心志突然有了空前未有的紊乱与不安。在这种武林高手生死存亡系于一线的激烈搏斗中,紊乱与不安正是不可补救的致命伤!方宝玉只觉眼前这狂风骤雨般的牌影已与四下的讥嘲讪笑交织成一面绝无疏漏的巨网,将他灵魂与智慧都束缚了起来,一重重束缚了起来。
    他怎能出手?怎能出手?
    但四下的喧嚷更响,人人都在逼视着他出手。
    “风雨神鹰”英铁翎斗志更是高昂,招式更是凌厉。
    莫不屈等人额角之上已沁出汗珠──大家都已隐隐觉出,方宝玉今日这一战实已凶多吉少。
    朝阳渐升渐高,四面人声波涛般谩骂道:“不敢出手的是脓包……脓包……”
    突然间,方宝玉平平一剑削出。
    ×××
    在这一瞬间,莫不屈等人固然似乎连心脏都停止了跳动,别的人嘴角也不禁起了一阵抽缩。
    喝嚷笑骂顿住。
    只见这一剑剑势轻盈,游走自如,眼见已将穿过英铁翎那狂风骤雨般的满天缤纷牌影。
    但,“勃”的一声轻响,木剑却刺着了铁牌。
    方宝玉终于还是把握不住那稍纵即逝的空隙,他剑尖有了一厘偏差,这一厘偏差便成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英铁翎轻叱一声,铁牌一挥,木剑“喀”的折为两段。
    方宝玉连退七步,手中木剑已只剩下半截。
    四下轰然大喝起来:“方宝玉,你输了,还不认输!”
    方宝玉手掌一垂,铁娃突然大喝道:“大哥,你还未输,谁说你输了?再打!”
    霹雳般的呼声,顿时将四面呼声都压了下去。
    方宝玉精神一震,英铁翎纵声狂笑,道:“原来你这一剑也不过如此。”挥牌再攻,这一次他精神更是振奋,招式更是猛烈。
    群豪大嚷道:“方宝玉,你明明输了,竟敢还不认输么?简直是个无耻之徒。”这其中有两人叫得最响。
    铁娃突然踏开大步,三脚两步,便已冲到那叫得最响的两人面前,那两人见到这铁塔般的大汉冲来,不禁也有些慌了,口中却仍抗声道:“你要做甚?”
    牛铁娃怒道:“要你闭住这张鸟嘴!”
    怒喝声中,突然伸出手来,向这两人抓了过去。
    那两人大惊之下挥拳反击,哪知铁娃手脚看来虽笨,但不知怎的一来,竟已将这两人提起。
    群豪都知道这两人武功不弱,哪知在这大汉面前却有如吃奶的孩子遇着大人似的,被人凌空提起,竟连挣扎都无法挣扎。
    铁娃将两人高举过顶,在众人面前走了一圈,大声道:“闭住嘴乖乖地瞧着,我大哥真的败了,你们再鬼叫也不迟。”群豪又惊又骇,哪里还敢多口。
    莫不屈等人实也未想到这蠢汉竟也能施出那般巧妙的招式,虽有些奇怪,自然更是欢喜。
    静寂之中,只剩下英铁翎双牌风声呼啸作响,方宝玉滞涩的身形却已渐渐流动自如。
    万子良等百战老手已发觉英铁翎招式虽更凌厉,但神情间却已显得有些不耐,似乎急着要将宝玉制服。
    公孙不智沉声道:“英铁翎只怕已将施出杀手!”
    话犹未了,英铁翎突然长啸一声,冲天而起!
    只见他身形有如神鹰翱翔,双牌有如神鹰巨翅,突然,两面铁牌裂成四面,四面铁牌脱手飞出!
    原来他这风雨铁牌柄中竟有机簧,可随意伸缩,此刻四个方向凌空击下!
    方宝玉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周圆五丈方圆之中,俱已被他铁牌笼罩,英铁翎这一击之威竟较昆仑飞龙式犹胜几分。
    莫不屈等人失色惊呼,群豪再也忍不住放声喝起彩来,风雨神鹰这一招杀手,果然足以威镇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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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为所不敢为
    但宝玉此刻心神却是出奇地平静,他掌中半截木剑轻描淡写地画了个半圆,那有如泰山压顶而来的四面铁牌竟被他一一随手点中,英铁翎方自大惊,但双足足踝也已被木剑扫中,半空中落了下来,“噗”的跌倒在地。他到死也弄不懂方宝玉如此平易轻淡的一剑怎会有如此威力?
    若非在场亲眼目睹之人,谁也无法想象这变化发生之快,群豪为英铁翎喝彩之声方自发出,英铁翎已跌下地来。
    彩声发出一半,便被哽住,四下突然静寂如死。
    铁娃欢呼一声,抛下掌中两人,手舞足蹈起来。
    金不畏揉了揉眼睛,突然仰天狂呼:“胜了!胜了,宝儿胜了。”
    万子良、莫不屈、石不为、杨不怒……这些镇定而冷静的武林高手,不知怎的目中竟突然涌出了泪珠。
    他们只觉自己一生之中心情从未有如此这般激动,四下群豪却是一个个呆若木鸡,也不知怎生是好。
    英铁翎呆望着方宝玉,良久良久,终于长叹道:“佩服。”
    方宝玉长长吐了口气,道:“承让。”
    两人对答虽只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但在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里,却不知包含着多少艰难,多少委曲,多少血泪,多少辛酸……失败者的心中自是酸楚,成功者的……唉!这成功得来又是何等艰苦!
    骄阳满天。
    满天的骄阳都似已照耀在方宝玉一个人脸上,但宝玉目中却是泪光莹然。为了什么?他自己也分不出。
    ×××
    黄昏后,有微雨。
    窗外雨冷,窗内灯黯,但昏灯冷雨中的万子良、莫不屈等人却是神采飞扬,心热如火。
    金不畏大声笑道:“好孩子,今日这一战,你打得真是漂亮!纵是紫衣侯复生,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万子良道:“我平日也听过不少武林前辈脍炙人口的战绩,但能在那般艰难的环境下反败为胜的,千百年来又有几人?”
    那金祖林笑道:“若换了我,在别人那般羞侮讥嘲之下,早已气得疯了……还有铁娃出手那一招,也端的漂亮已极!”
    铁娃嘻嘻笑道:“我跟随大哥多年,学会的也不过只有三招而已,若连三招都学不好,那我可真是呆子了。”
    万子良正色道:“武学之道,贵精而不贵多。你学的虽只有三招,但却无一不是妙绝人寰的招式。放眼天下武林,能挡得住你那三招的,只怕已寥寥无几。”这话自“云梦大侠”口中说将出来,分量自是非同小可。”
    铁娃又是欢喜又是得意,喃喃道:“这话但愿她也能听到就好了。”别人虽不知铁娃口中的“她”是谁,宝玉却是知道的,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公孙不智道:“败而不馁,忍辱负重,这八个字说来虽易,做来却难如登天,宝儿你今日能做到这八个字,实非常人能及。今晨一战之后,江湖中人对你的印象必定又将大为改观,从此那胜而不骄四字你更该牢记在心。”
    宝玉肃然道:“二叔教训,小侄永远不敢忘记。”
    公孙不智道:“但此时此刻,只不过是黑暗中微现曙光,你若想将羞侮误会完全洗清,还有待于你再接再厉,不断努力,尤其明晨对‘天刀’梅谦之一战,于你今后之声名,更有决定性之影响。”
    他目光环顾,但见人人俱在凝神倾听,便又接道:“只因江湖消息传播最是迅速,你今日一战,不出黄昏时便已将远传四方,武林中人对你这一战之成果必定半信半疑,明日少不得都要赶到高邮湖边一瞧究竟,是以明日观战之人必定更胜往昔。”
    万子良颔首道:“想来必定如此。”
    公孙不智道:“是以你明日与‘天刀’梅谦这一战若胜了,那许多观战豪杰便都是你的证人,证明你并非不学无术的骗子;但你若败了,那污名便再也休想洗脱,甚至今日曾亲眼见到你战胜英铁翎之人,也要当你是侥幸胜的。”
    万子良沉声道:“公孙二侠说得实是中肯已极,江湖中人多易混淆黑白,到时众口铄金,你再想洗脱,更是难上加难了。”
    莫不屈皱眉道:“闻说那‘天刀’梅谦乃海内锁镰刀第一名手,却不知这锁链刀的招式究竟与别家刀法有何不同?”
    万子良道:“我也只知这锁镰刀在天下一十三种外门兵刃中虽仅名列第五,但厉害并不在‘风雨双牌’之下。”
    西门不弱忽然道:“小弟曾听家师言及,锁镰刀乃近三十年来方自传人中土的兵刃,源出东瀛伊势之云林武院,招式诡秘,自成一派,那‘天刀’梅谦成名更是近七年来的事。他本是一个海客,飘流海上多年,不知自哪里学得这锁镰秘法,返回中原后,便自卓然而成大家。”
    莫不屈道:“却不知这锁镰刀究竟是何模样?”
    宝玉缓缓道:“小侄却也曾听师父他老人家说过……”
    莫不屈面露喜色,道:“不错,他老人家武学之渊博天下无双,锁镰刀纵是海外异兵,但他老人家想必也该知道。”
    宝玉道:“那锁镰刀乃是根一尺四寸长的砂金铁棒,棒头铁环上连着根长达两丈的手链,边上又挂着重约十斤的五芒铁球。”
    莫不屈奇道:“那刀却在哪里?”
    宝玉微微一笑,道:“原来那棒子里内藏机簧,轻轻一按,便有柄月牙形的弯刀飞出,若是伊势名匠穴户打造的原刀,便有削铁如泥之威,但直到如今,穴户也不过只剩下了一柄而已,想来还不致落入梅谦之手。”
    莫不屈、万子良等人齐地恍然道:“原来如此。”
    宝玉接道:“最厉害的是,这锁镰刀虽只一件,却可当两件兵刃使。伊势名家俱是左手握着刀棒,右手握着挂球的锁镰,左手刀法专走偏锋,右手链球招法却有些与中土北派流星锤相似,可长可远,是以这一件兵刃却兼具软硬长短兵刃之长,既可远攻,又可近取,端的厉害已极!只是这种兵刃在中土流传不广,‘天刀’梅谦成名更晚,是以仅在十三外门兵刃中名列第五。”
    这番话只听得万子良等武林高手俱不禁为之耸然动容,各各面面相觑,良久说不出话来。
    ×××
    过了半晌,万子良喟然叹道:“令师他老人家确是人杰。他老人家退隐已有如许多年,竟对天下武林名家所学的武功兵刃还是如此熟悉,而我辈终日混迹江湖,反而一无所知……唉!说来当真是惭愧得很!”
    铁娃揉了揉眼睛,道:“只可惜他老人家又无缘无故地抛下我们,走得不知去向了,只留下张纸条,说……说什么‘他日有缘,必再相会’,但……但什么时候才算有缘呢?”说着说着,他眼眶已红,众人心头亦不觉黯然。
    公孙不智道:“无论如何,这‘天刀’梅谦必是宝儿一大劲敌,明日之战,只怕比今日还要艰苦。”
    石不为突然截口道:“宝儿,睡。”
    万子良道:“不错,今日我等已急驰数百里,为了应付明日之恶战,宝儿你正是该早早歇息才是。”
    公孙不智肃然道:“今晚无论有任何事故,宝儿你却不可答理,只因明晨便是你成败关头,你必须养精蓄锐,全力以赴!”
    宝儿恭声应了,便待告退。
    哪知他方自站起身来,忽然“嗖”的一声,一道寒光挟带锐风破窗而入,自宝玉眼前掠过,“夺”的一声,钉入对面木柱上,入木竟有三、四寸深,竟是一只亮银枪头带着半尺多长光芒闪闪的银练。
    众人俱都吃了一惊,再听窗外已有惨呼叱咤之声传来,一个嘶哑而狞厉的话声正狂笑着道:“铁温侯、李英虹,你们两人还想跑么?”
    宝玉倏然变色,失声道:“不好,是李大叔、铁大叔遇难,我万万不能坐视。”
    公孙不智沉声道:“有我等在这里,还需你动手么?铁娃,守着你大哥,咱们出去瞧瞧。”话声未了,人已穿窗而出。
    宝儿大呼道:“千万要救他两人回来!”
    万子良、金祖林、莫不屈等人是何等身手?他一句呼喝未完,九条人影已全都消失在夜色中。
    ×××
    夜雨凄迷,秋思般的细雨中,四条身穿白衣、白巾蒙面、看来宛如雨夜幽魂般的人影,正围着一人恶斗。
    那人显已力竭,身后还负着一人,只是仗着最后一股气力,在作困兽之斗,掌中练子枪虽已只剩下半截,犹自舞得风雨不透,他武功虽非绝佳,但那一股剽悍勇猛之气却端的令人感动。
    那四条白衣人身法俱是奇诡无比,手中虽无兵刃,但掌法施展开来,抓、劈、点、削却兼各家兵刃之妙。
    万子良生怕援救不及,人还未到,便已喝道:“李英虹莫怕,救兵已来了!”
    这十个字凭着一口真气说将出去,当真是中气充足,声震耳鼓,四条白衣人都不免吃了一惊!
    莫不屈、石不为、金不畏、杨不怒已赶了过去,也不说话,便接住了那四条白衣人的招式。
    万子良与李英虹本是素识,轻轻一拍他肩头,道:“这边咱们为你接着,你去屋里歇着。”
    李英虹喘息不定,道:“多……多谢。”
    他实已不支,也实已无法客气,当下喘息着奔向那燃着灯火的房屋,那一点灯火虽黯,在他眼中却有说不出的温暖。
    在如此情况下,万子良等人仍不愿以多为胜,只是站在一旁,一面为莫不屈等人掠阵,一面断去白衣人的逃路。
    莫不屈果然不愧为少林名徒,此刻虽只施出寥寥十数招,但掌法之威猛沉凝,却已将少林武功精华表露无遗。
    他还未摸清对手武功家数之前,决不作无谓之进击,只是以沉着的招式使自己先立于不败之地。
    只见他每一掌、每一拳发将出去,俱似有千斤之重,神情之庄重镇定,更已卓然而具武林大家之风范。
    金不畏使的却无一不是大攻大击之式。
    轻妙高华的峨嵋武功,在他手中施展出来,气韵立时变了,本该是草木清华的音韵,此刻却充满金鼓杀伐之声。
    他招式虽稍嫌灵妙不足,但那一股无畏之气却端的可令对手心惊。只见他招招式式俱有如巨斧开山、神兵伐木,风声之劲厉,远近可闻,至于对方使的是何招式,他全不放在心上。
    淮阳杨不怒更是怒火满腔,杀气盈胸,名震天下的大鹰爪力施展开来,好似一抓便要抓来对方的魂魄!
    两人一搭上,他用的便是情急拼命时招式,完全不顾自己之安危性命,只求能将对方击倒。
    对方那白衣人身法虽是诡异绝伦,但似也为他这种剽悍凌厉之气所慑,十余招拆过,他已后退数丈之多。
    四大弟子中看来似乎石不为出手最少,但每一出手,却无一不是令对方心惊胆战的杀手!
    点苍招式,虽以变化奇速见长,但石不为招式变化却极少,只因若非取人性命的杀着,他便决不出手。
    万子良一生之中遇见的武林高手自然不少,但出手如此狠、忍的人,却是从来也未见过。
    他凝目瞧了两眼,不禁喟然叹道:“看来一人武功之成就委实与他性格大有关系,以在下看来,莫大兄来日必属领袖江湖的人物……”言下之意,已是将莫不屈视为将来取代他自己地位之唯一人物。
    要知他无论性格气度、招式武功,俱与莫不屈走的同一条路,是以见莫不屈的出手,自是分外赞赏。
    金祖林却道:“若换了小弟,却宁可与莫大兄对敌,也不愿与石老四交手,他那股杀气,实在叫人受不了。”
    万子良道:“石四侠之狠、忍,固是令人难挡,但莫大侠之沉凝、金二侠之勇猛、杨七侠之剽悍,又岂是好对付的?”
    金祖林笑道:“幸好我是他们朋友,不用和他们动手。”
    但莫不屈等四大弟子武功虽可怕,对方那四个白衣人身法诡异,却更使万子良见了惊心。
    以万子良交手经验之丰、目光判断之准,却直到此刻为止,还是瞧不出这四人的武功路数。
    莫不屈等四大弟子武功虽强,但这四条白衣人却仍未落下风,只是攻势不免稍弱而已。
    魏不贪耸然动容道:“这四人是哪里钻出来的?瞧他们身法之滑溜、武功之古怪,我简直连听也没有听过。”
    公孙不智皱眉沉声道:“瞧这四人身法,绝非中土流传之武功。幸好他们武功路数虽诡异绝伦,但功力却不深。”
    万子良道:“最奇怪的是,这四人动手间实未使出全力,攻势亦不猛烈。公孙兄,以你看来,这是何缘故?”
    公孙不智摇头叹道:“在下也正自不解,莫非……”
    话犹未了,与杨不怒动手之白衣人口中突然发出一阵怪异的啸声,啸声未了,四条白衣人手掌齐地往下一掷。
    刹那之间,便有一股乳白色的烟雾自地上升起,飘飘荡荡,随风四散,眨眼便弥漫在雨中。
    ×××
    万子良变色道:“不好,烟中莫非有毒?”
    公孙不智扬声呼道:“大哥,四弟,快退!”
    他不喝杨不怒、金不畏两人,只因深知这两人必定不会退的,呼喝中与万子良使了一个眼色,两人齐地掠上前去,一人拉住金不畏,一人拉住杨不怒,莫不屈与石不为两人已倒掠而出。
    烟雾越来越浓,众人屏住呼吸,金不畏也不能说话,只因万子良已掏出块手帕挡住了他的嘴。
    众人退出两丈开外,一阵风吹过,烟雾突又消散,但那四条白衣人却早已走得踪影不见了。
    公孙不智面色凝重,喃喃道:“胜负未分,他们为何突然逃走……”他深谋远虑,对每一个可疑之处都不肯轻易放过,见到这四个行踪奇诡、来历不明的白衣人突然而去,便生怕这其中又有什么阴谋。
    金祖林却笑道:“若换了是我,与诸兄交手,也只得逃走了。明知打不过还要打,岂非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呆子?”
    万子良颔首笑道:“这话也有道理,但若真换了你这拼命的小将军,只怕纵然被人打死了,也是万万不肯逃走的。”
    众人展颜一笑,回返客栈,谁也不愿再去胡思乱想。金不畏见自己竟能救了江湖名侠李英虹,更是兴高采烈,十分欢喜。
    ×××
    宝玉见他们去后,虽明知必能救回李英虹,但心中仍不免十分担忧,只因李英虹与铁温侯对他的恩惠他永难忘记。
    他焦急地站在窗口眺望,忽见一条人影自风雨中奔来,背后似还背负着—人,当下一跃而出,呼道:“是李英虹大叔么?”
    那人似乎—惊,顿住脚步,迟疑着道:“在下正是李英虹,阁下是谁?”
    宝玉道:“小侄方宝玉……就是宝儿……”
    李英虹“呀”的一声,大步奔来,一把抓住方宝玉的肩头…上上下下瞧了他几眼,颤声道:“宝儿,果然是你,你……你竟已长得如此英俊了,不想我……我竟还能见得到你!这些年来……”语声哽咽,已难继续。
    窗内灯光照出,只见这江湖名侠容貌憔悴,满身透湿,一双疲惫不堪的眼睛里,已再也瞧不见昔日的英气。
    他毋庸再说这些年来的遭遇,就只这狼狈的神情,就只那满额的皱纹,已足够叙出他遭遇的坎坷、苦难……
    宝玉更是热泪盈眶,他几乎难以相信此刻站在他面前这有如负伤之兽被人追逐的汉子,便是昔日名满天下的“踏雪无痕”李英虹,在他这疲惫而憔悴的容颜上,竟已找不出一丝昔日的光采。
    李英虹面上流着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无言地凝注着宝玉,宝玉也无言地凝注着他。在这无言的静寂中,正有着无限的悲痛,也有着无限的欢喜。
    突见铁娃亦自跃窗而出,呆呆地木立在雨中。
    宝儿瞧见了他,忍不住道:“你这是做什么?”
    铁娃咧嘴笑道:“没有什么,大哥喜欢淋雨,我也只好陪着。”
    他的确不会说话,但这简简单单两句话,却已不知给了宝玉多少温暖,他不必再说什么话,宝玉已知道今后无论自己遭遇到什么苦难,至少有一人是始终站在自己身旁的,就像此刻站在这断肠的雨丝中一样。
    他无言地拍了拍铁娃坚实的手臂,强笑道:“你瞧我都忘了请李大叔进去。”
    他也忘了李英虹背上还有个身负重伤的铁温侯。
    等到李英虹将铁温侯放到床上,方宝玉心中更似被刀割般痛苦──这昔日本是铁打般的汉子,如今已是形销骨立。
    他左臂虽已接上,但右臂却已齐根断去;他胸膛虽仍在微微起伏,但却已是奄奄一息,气若游丝。
    李英虹惨然流泪道:“白天风塘一败之后,我等新旧仇家俱都乘机而来,七年来我等实无一日稍能安身!”
    若非悲惨已极,英雄怎会落泪?
    李英虹垂首接道:“兵败如山倒,我辈武人委实败不得的,那…—场大败,实已消尽了我等豪气,何况……何况……”
    他沉痛地瞧了铁温侯一眼,道:“何况他已形如废人……七年来我等十战九败,你战大叔一逃无踪,只剩下我与他……直到今日……直到今日他也身中仇家三掌,在这阴毒的掌力下,他眼见也……也是活不成了。”
    宝玉突然大喝道:“铁大叔绝不会死的!”
    李英虹变色道:“莫非你的内功已能疗治他的掌伤?”
    宝玉颔首道:“正是。”
    李英虹骇然道:“但……但他身中如此阴毒的掌力,气脉已将断,你若出手救他,自己说不定会受到极大的损害,你……”
    宝儿惨然一笑,道:“这个大叔不说,我也知道,但昔日铁大叔拼了性命救我,我今日纵然拼了性命救他,也是应当的,何况只是区区内力损伤而已。”
    说到这里,他突然抱起铁温侯的身子,掠向门外。
    铁娃大惊道:“大哥,你……你要干什么?”
    宝玉头也不回,口中道:“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已为铁大叔疗伤去了,明日清晨便可回来……”等到铁娃追将出去,哪里还追得上他?
    ×××
    莫不屈、万子良等人回到客栈,已瞧不见宝儿,只见铁娃愁眉苦脸地站着发愕,李英虹黯然垂首无语。
    公孙不智大骇道:“宝儿哪里去了?”
    铁娃结结巴巴将经过说了,莫不屈顿足道:“叫你看着他,你……你……”
    牛铁娃苦着脸道:“大哥要走,铁娃既拦不住,也追不上。”
    金不畏霍然站起,道:“咱们去找他!”
    公孙不智长叹着摇了摇头,道:“不必找了。”
    金不畏着急道:“为何不必找?要救伤,也不必他出手,咱们也能救的,但是他……他今夜怎能为别人救伤?”
    公孙不智满面沉痛,缓缓道:“他必是知道铁大叔伤势沉重,别人无法救得,才自己出手;他必也知道我等必将拦阻于他,是以便悄悄去了……这一切他必定早已下了决心,才如此做法。我等纵然寻着他,也是无用的。”
    金不畏“扑”的跌坐在床上,再也无法站起。金祖林顿足,杨不怒捶墙,魏不贪仰首发呆,西门不弱绕室而走。
    李英虹动容道:“瞧各位如此,莫非……”
    莫不屈沉声道:“宝儿明晨便有大战当前,这一战实是关系他一生成—败,他今日若是损耗内功,只怕……”
    他话未说完,李英虹早已面色惨变,颤声道:“如此说来,我……我岂非害了他?”
    莫不屈惨然道:“这又怎能怪得了你?”
    李英虹垂首道:“原来他明知如此,还要出手救人;原来他宁可牺牲自己,还是……还是……”语声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他满面俱是自责自疚之色,莫不屈等人心头的沉痛更是言语难叙,有几人热泪盈眶,已忍不住夺眶而出。
    石不为突然道:“好!”
    金不畏怒道:“事已至此,还好什么?”
    石不为不再说话,万子良却沉声叹道:“石四侠说的‘好’字,想必是夸奖方宝玉这为了别人牺牲自己之大仁大义的慷慨精神!”
    莫不屈道:“不错,宝玉有了此等仁义之心,明晨之战纵然败了,也败得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人,我等正该为有这样的侄子高兴才是。”
    他口中虽说高兴,目中却已流下泪来。
    ×××
    鸡声报晓,窗纸渐白,宝玉却仍未回来。
    在众人心目中,本觉这一夜过得分外漫长,但直到此刻,宝玉仍未回来,众人却又不禁埋怨黎明来得太早。
    夜雨初歇,大地仍披着层水晶般的外衣,在朝阳光芒映照下,更显得分外灿烂,分外辉煌。
    莫不屈等人推窗外望,但见远山蒙赤含笑,近树青绿如洗。但这美景纵如图画,却又怎能消得去他们心中的焦虑。
    金不畏顿足道:“该死该死,怎的还不回来?”
    魏不贪道:“莫要着急,他这就会回来的。”
    金不畏大声道:“你要我莫着急,怎的你自己头上却急出了汗珠?”
    魏不贪干笑道:“这是胖子头上的油水,哪是什么汗珠?”
    众人也想大笑几声,但张开嘴来,哪有一人笑得出口。
    金不畏眼巴巴地望着窗外,但见朝阳渐渐升高,渐渐照上了他的头。
    他突然大喝一声,一头往墙上撞了过去。
    杨不怒早已将胸前衣衫撕得片片碎落,此刻金不畏又将头撞出血来,莫不屈手掌一紧,掌中茶杯立时粉碎。
    李英虹惶然道:“宝儿之战,不知约在什么时候?”
    公孙不智笑笑道:“就在此刻,只怕时间已过了。”
    李英虹身子一震,还未说话,万子良已沉声道:“宝儿纵未回来,咱们也不能失信于人,无论如何,也得去湖边通知那‘天刀’梅谦一声。”
    莫不屈道:“正该如此。”
    但是他方自站起身子,已有一阵喧嚷之声随风传来,众人闻声便已色变,公孙不智叹道:“只怕已用不着你我去了。”
    莫不屈轻叱道:“出去瞧瞧。”声犹未了,人已掠出。众人相继随去,但见一片人潮已自湖岸那边蜂拥而来。
    人潮如涌,喧嚷如涛,但闻纷纷人语道:“就在那边客栈。”
    “你怎么知道?只怕……”
    “你瞧,客栈中已有人出来了。”
    “呀!那个似是万大侠。”
    “谁是方宝玉?方宝玉在哪里?”
    当先一人身材说高不高,说矮不矮,全身筋骨强健,古铜色的面容上,满刻着久经风霜的痕迹,目光湛蓝如海水,闪烁如明星,脚步也带着那种长久飘流水上之海客所独有的矫健与稳重。只要他远远站在你身边,你仿佛便可从他身上嗅出一股新鲜海水咸味。
    万子良深深吸了口气,道:“天刀梅谦已来了!”
    ×××
    “天刀”梅谦已笔直地站在万子良等人面前,他眉宇间虽满含强悍粗犷的水手气质,嘴角的笑容却甚是潇洒。
    他抱拳笑道:“万大侠请了!在下久候方宝玉少侠不至,闻得方少侠昨夜落足在此,是以便着急地赶来了。”
    万子良立即施礼道:“有劳梅大侠久候,多请恕罪。”
    梅谦笑道:“在下久已渴望一睹方少侠风采,是以才会如此沉不住气,不知此刻可否请方少侠出来相见?”
    万子良干“咳”一声,讷讷道:“这……这……”
    他说不出话来,只得回头去瞧莫不屈等人,莫不屈等人亦是面面相觑,万子良又只得强笑着道:“他不在这里。”
    梅谦诧异道:“到哪里去了?”
    万子良突然弯腰咳嗽起来,咳个不停。
    金不畏忍不住大声道:“他到哪里去了,咱们也不知道。”
    梅谦怔了—…旺,变色道:“此战乃方少侠与各位所约,在下遵命准时前来,方少侠却走得踪影不见,这……这难道是在有意戏弄于我?”
    他话未说完,后面人声喧腾起来:“方宝玉溜了!”
    “这真是笑话,自己约了别人,却害怕得溜了。”
    “原来方宝玉真是个脓包!”
    “要方宝玉出来……要方宝玉出……要方宝玉……”
    莫不屈、金不畏等人心胸都要炸裂,却又发作不得。
    金祖林张臂大呼道:“各位且听我一言解释。”
    他呼声虽高亢,但瞬即被四下怒喝声掩没:“滚!谁要听你解释?我们只要方宝玉出来与梅大侠一战,你快滚吧……滚!滚!快滚……”
    金祖林手足都颤抖起来,双拳紧握,还是抖个不住。万子良一把将他拉了回来,沉声叹道:“宝儿此刻不在这里,受伤的铁温侯也不在这里,你此刻纵然说破了嘴,却又有谁会相信?”
    公孙不智突然走到梅谦面前,抱拳道:“方宝玉此刻虽不在这里,但正午之前必定回来,阁下此刻若肯放过一步,公孙不智必定令他正午时趋府候教。”
    梅谦动容道:“原来阁下便是江湖传言之智者公孙……好,在下此刻告退,正午之时,必定在寒舍恭候大驾。”
    这本在海上的男儿做事果然痛快得很,一句话说完,当即抱拳一揖,转过身子,扬声大呼道:“各位若是瞧得起梅谦,此刻便请各位随梅谦回去,等到正午之时再说。梅谦虽穷,但烧饼油炸烩、大碗热豆浆还是请得起各位的。各位若是还要留在这里,便是嫌梅谦豆浆酸了。但梅谦却不妨告诉各位一个秘密,我家婆娘煮的豆浆里是渗了火辣辣的烧刀子的。”
    四下群豪已有人随声大笑起来,有人呼道:“像梅大侠这样的男儿,就是叫咱们喝尿,咱们也要喝的。但方宝玉的金汤银水,咱们也不屑碰一碰。”
    笑呼声中,果然纷纷随梅谦走了,有的人口中却还在不住讥嘲漫骂,只因他们自觉上了方宝玉的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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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杯酒论英雄
    武林中人宁可杀头,也不肯上当的。
    莫不屈等人目送着人潮远去,都已不觉热泪盈眶。
    金不畏与牛铁娃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突然抱头大哭起来,这满腔冤枉气当真是叫人难以忍受。
    万子良喃喃道:“幸好这梅谦还是个豪爽男儿。”
    杨不怒嘶声道:“我倒宁愿他是个不讲理的家伙,我也好与他厮杀一场。这说也说不清、打也打不得的闷气,唉!”一掌打在自己胸膛上,突然张嘴吐出了一口鲜血。他那火伤初彻,连日来积郁在胸,这性如烈火的汉子哪里还忍受得住,吐出来的鲜血竟已是乌紫颜色!
    众人大惊之下,立即将他扶回房去,忙乱之中,突听脚步声响,一个人推门而人,却不是宝玉是谁?
    一夜之间,他红润的面色已变得苍白而憔悴,但他怀中横抱着的铁温侯苍白憔悴的面容却已红润起来。
    众人本想要对他埋怨几句,但见了他如此神情,如此模样,那埋怨的话怎么还能说得出口?
    李英虹一步赶上前去,颤声道:“宝……宝儿,你……”
    宝玉憔悴的面容上,满带着疲惫而欣慰的笑容,道:“幸不辱命。”
    ×××
    这“幸不辱命”四个宇,他说得这么平淡、这么轻松,所有的辛酸,所有的艰苦,都被他隐藏在这四个字中。
    但又有谁不知道这四个字中包含的辛酸与血泪?
    众人想到他为了此刻能说出这四个字来所花费的代价,心中更是热血如涌,目中更是热泪如珠。
    到最后还是万子良展颜强笑道:“好了,好了,宝儿已回来了,各位还难受什么?”
    他心里却不禁暗叹:“只可惜回来迟了一步!”
    李英虹含泪接过铁温侯,宝玉道:“铁大叔此刻已睡着了,等他醒来,伤势便已痊彻了七分……”
    突然回首道:“那天刀梅谦……”
    公孙不智不许别人答话,抢先笑道:“他此刻虽已走了,但你只管放心,我等已安排好将时间改为今日正午,梅谦也已答应了。”
    宝玉欣然笑道:“好!”
    哪知他这一个字方自出口,身子突然软软地倒了下去。
    众人齐地大骇,抢过去将他扶上椅子,只见他面容苍白得全无一丝血色,伸手一握,四肢竟是冰冰冷冷。
    莫不屈嘶声道:“宝儿,宝儿,你怎的了?”
    宝玉睁开眼来,微微一笑,似乎想说什么,但话未说出,人又晕厥过去。他竟已心力交瘁,竟已无力再起。
    众人身子一震,有如巨雷轰顶,亦是摇摇欲倒。
    公孙不智面色铁青,伸手搭住了宝玉的腕脉,只见他面色越来越青得可怕,手指竟也颤抖起来。
    二十余年来,莫不屈等人从未见过镇定冷静的公孙不智有如此失常之态,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
    他们本都想问问宝玉的情况如何,但见了公孙不智如此神态,这句话竟无一人敢问出口来。
    只见公孙不智抱起宝玉,一言不发,缓缓转身而出,众人不由自主一齐随他走出去。
    公孙不智将宝玉放到另一间屋中床上,轻轻地为他盖起棉被,仿佛生怕这柔软的棉被会压坏宝玉的身子。
    然后,他又将众人一齐推出门外,带起了房门。
    金不畏再也忍不住问道:“宝儿……宝儿还……还好么?”
    公孙不智转过头,不让别人瞧见他面色,轻声道:“还好。”
    金不畏一把抓住他肩头,嘶声道:“说真话!”
    公孙不智身子突然抖了起来,抬起头,目光凝注着金不畏,良久良久,方自一字字缓缓道:“你要听真话么?好!我告诉你,宝儿连遭大变,虽仍未丧失斗志,却难免积郁在心,再加以昨夜精力用竭,晨受风寒,此刻……此刻已是内外交侵,纵是铁打的身子,也……也受不住了。”
    众人身子一震,情不自禁俱都往后退了几步。
    金不畏道:“如……如此说来,那……那正午之战……”
    公孙不智沉声道:“宝儿气脉已弱如游丝,纵是让他安心静养,也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复原,谁若在他面前提起正午之战,以他的性子,必将奋不顾身,奋身而起,那时他热血反激,虚火上涌,气脉一断,便是神仙也无救了!”
    他目光有如刀子般在众人面上一一掠过,缓缓接道:“谁若在他面前提起正午之战,便无异要他的命!”
    众人不由自主又后退了几步,那惨白的面色,在日色下看来,正有如一群刑期已决的死囚似的。
    莫不屈张开双臂,扑地跪了下去,仰天流泪道:“苍天呀苍天!你难道忍心让这孩子从此抬不起头来?你难道忍心要将这孩子从此毁了不成?”
    金不畏突然拾起一块碗大的石头,尽平生之力,向天上笔直掷了出去,嘶声大呼道:“这天下哪里还有什么公理?老天爷根本就瞎了眼睛!”
    万子良黯然垂首,终于缓缓道:“此时此刻,还有一条路走。”
    公孙不智道:“晚辈方寸已乱,但闻万大侠高见。”
    万子良道:“唯有请李英虹将铁温侯带至梅谦处,向天下武林豪杰叙出此中原委,以他两人声名,再加上有铁温侯伤势为证,必可令人相信。”这确是众人在无奈何中唯一可行得通的路。
    众人立刻附和,莫不屈精神一振,翻身掠起,向屋内奔掠而出,口中不住沉声呼喝着道:“李英虹……李大侠……李老前辈……”
    但屋中竟一无应声,两间房子里只有两个伤重昏睡之人──杨不怒与方宝玉,却哪里有李英虹与铁温侯的人影?再看,雪白的墙壁上已多了七个潦草的字迹。
    “宝儿,我对不起你!”
    字迹鲜红,竟是以血写出来的。
    ×××
    李英虹与铁温侯竟走了,这两人被困、伤重、求救……所有的一切,竟都是陷害宝玉的毒计。
    莫不屈、万子良、公孙不智……所有的人,几乎再也难以相信这是真的,但这却偏偏是铁一般的事实。
    万子良那千锤百炼、锻炼成钢的身子,竟也已站不稳了,虚软地倒坐在椅上,颤声道:“想不到……想不到……李英虹与铁温侯竟是这样的人!
    万某一生闯荡江湖,不想此次竟看走眼了。”
    金不畏破口大骂,莫不屈失魂落魄,石不为牙关紧咬,魏不贪连连擦汗,西门不弱欲哭无泪。
    金祖林身心俱已冰凉,喃喃道:“天理何存?良心何在?”突然转奔出,他只觉自己若再不痛醉一场,那真是一时一刻也活不下去了。
    莫不屈流泪道:“上次那欧阳珠与这次的李英虹,都与宝儿关系非浅,他们却为什么要如此陷害宝儿?这为的是什么?”
    公孙不智缓缓道:“只因此刻暗中已有个我等看不见、听不出、捉摸不透的恶魔要陷害宝儿,只因这恶魔知道唯有欧阳珠与李英虹这样的人才能使宝儿上当。”低沉的语声中,已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之意。
    众人心头一阵悚傈,但觉那看不见、听不到的恶魔似乎已在自己身后,正狞笑着注视别人在他魔掌中受苦。
    公孙不智梦呓般缓缓接道:“这恶魔不但要取宝儿性命,还要宝儿在他折磨中慢慢丧失声名、勇气、信心,到最后才不得不死。这恶魔用心之狠、计谋之毒、手段之辣,普天之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他。”
    众人想到这恶魔两次使用的毒计非但俱是天衣无缝,令人再也无法不上他的当,而且还要人上当后永远无法将污名洗脱。
    以万子良经验之丰,以公孙不智机智之灵,已可称得上是天下无双,但两人还是不免堕人这恶魔毒计之中,这恶魔的可怕,岂非令人难以想象?众人心念数转,俱已不觉汗湿重衣。
    金不畏突然嘶声大呼道:“这恶魔究竟是谁?他究竟与宝儿有何仇恨?欧阳珠与李英虹与宝儿关系那般深厚,为何也会听他的话来陷害宝儿?苍天呀苍天!你可知世上有谁知道这秘密?有谁能回答我的话?”
    惨厉的呼声,激荡在四下每一个角落里,但呼声消失后,四下又复变得一片死般的静寂。
    只因直到此刻为止,除了那恶魔自身之外,世上还无一人知道其中的秘密,还无一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
    正午。
    乌云消散,阳光满地。
    “天刀”梅谦宽大而简朴的宅院中静寂无人,方才那许多等着要瞧热闹的武林豪杰竟都已走了。
    两个青衣少年,正在打扫着庭园。
    大地无风,庭园深寂,在这闷煞人的午日中,唯有廊下鸟笼中云雀的啁啾为这深沉的庭院带来一些生趣。
    “天刀”梅谦独坐在树荫下,手中虽在单调地擦着他那威震天下的锁镰刀,神思却早已游于物外。
    锁镰刀闪动着夺目的光芒,他面容却是异常萧索而落寞,也不知是在叹息自己的寂寞还是在叹息这锁镰刀的寂寞。
    突然,一人奔来,躬身道:“门外此刻有‘云梦大侠’万子良、‘少林’莫不屈、‘武当’公孙不智三位要求见大爷。”
    梅谦“哦”了一声,双眉微皱,匆匆奔出。
    万子良、莫不屈、公孙不智三人果然已卓立厅前,他三人似乎正为这宅院中的静寂而惊诧奇怪。
    梅谦揖客,莫不屈三人却不肯入座。
    万子良沉吟道:“各方宾朋,难道都走了么?”
    梅谦长叹了口气,道:“都已走了!”
    万子良等三人对望一眼,既是惊奇又是欢喜,三人俱都不禁大大松了
    口气,暗暗忖道:“那些人走了,此事想来便容易解释得多。”
    梅谦目光四转,道:“三位来此,不知有何见教?”
    公孙不智奇道:“在下今日曾与梅大侠相约,午间定必前来候教。”
    梅谦道:“不错,但方宝玉少侠……”
    万子良长叹截口道:“在下此来,便是要向兄台解说,宝玉他……他突患重疾,卧床难起,今日已无法前来了。”
    梅谦双眉轩动,道:“真的?”
    万子良沉声道:“在下一生之中从不虚言,对兄台更是万万不敢相欺,但瞧在万某薄面,将战期再延数日。”
    梅谦竟未答话,目光却不住在三人面上转来转去。
    莫不屈忍不住沉声道:“兄台今日若定然要战,莫不屈虽自知不敌,但也只得以平生所学,来领教领教梅大侠霸绝天下的锁镰秘技。”
    梅谦还是未答话,默然良久,突然冷笑一声,道:“但方少侠方才已来过了。”
    莫不屈、万子良、公孙不智三人齐地大惊失色。
    公孙不智道:“梅大侠只怕……只怕是看错了?”
    梅谦冷冷道:“在下虽不认得方少侠,但方才还在此间那许多位朋友中却有不少是认得方少侠的,那许多双眼睛难道也会瞧错?”
    万子良等三人面面相觑,莫不屈道:“但……但宝儿明明一直在沉睡之中。”
    梅谦道:“方少侠不但来了,还送来一封书信,三位可要瞧瞧?”果然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三人连忙接过。
    只见书信之上,写的竟是:“侠以武犯禁,干戈本属不祥,宝玉前次数战,非好战也,实不得已耳,今幡然有省,誓不愿再以武与天下人相见。梅君‘武中达人,谅不致以此见责,则宝玉幸甚。今后绿水青山,宝玉求以诗书逍遥,不亦乐乎?
    专此上达
    梅君足下
    方宝玉拜上”
    精雅的短简,清丽的文笔,但莫不屈等三人看完了这封书信,却不禁为之目定口呆,作声不得。莫不屈、万子良俱是满面焦急之色,便待抢口分说,但公孙不智却沉住了气,暗中将他两人拦阻。
    梅谦缓缓道:“方少侠留下这封书信,便不发一言掉首而去,此乃人所共见之事,三位只怕也唯有相信了。”
    他的言语中,已露出逼人的锋锐。
    公孙不智干咳一声,道:“武林群豪见他不战而去,不知有何举动?”
    梅谦冷冷道:“言语中自有些不堪入耳之处,三位不听也罢。”
    语声微顿,突然仰天长叹一声,接口道:“但在下见了方少侠这封书心,颇有深感于心。我辈碌碌江湖,终日舔血刀头,哪及他诗书逍遥来得自在?”
    公孙不智也不知他这番言语是故意讽刺还是真的有感于心,默然沉吟半晌,突然抱拳道:“多蒙相告,就此别过。”竟拉着万、莫两人匆匆走了。
    梅谦目送他三人身影退去,久久都未动弹。
    ×××
    万子良与莫不屈两人虽是满腹闷气,满心疑惑,但见到公孙不智神情若有所思,也只有不发一言,随他狂奔。
    片刻间,三人俱已回到客栈,也不答话,悄悄推开宝玉房屋的窗子一看──宝玉鼻息沉沉,仍然睡得甚是安详。
    金不畏、金祖林、魏不贪等人见到他们神情如此异样,自要询问,万子良当下匆匆将经过说了。
    魏不贪动容道:“但我敢与他打赌,宝玉绝未出门一步。”若非千真万确的事,魏不贪是万万不会与人打赌的。
    金不畏怒喝道:“原来那姓梅的也是个卑鄙的小人,竟造出这等事来污蔑宝儿。石老四,走!咱们去找梅谦决一死战。”
    众人俱是满心激愤,公孙不智却一把拉住了他,沉声道:“此事怪不得梅谦。”
    金不畏大怒道:“怪不得他怪谁?莫非是宝儿梦中出去了不成?”
    公孙不智叹道:“我难道看不出这又是那恶魔所施的绝户之计?他如此做法,只是叫天下豪杰都对宝儿存下轻视之心。他明知今日之事瞬时即将传遍武林,到那时宝儿纵能再战,也必要被天下人骂为反复无常之辈……唉!千夫所指,无疾而死,那时宝玉纵有百口,亦不能辩了!”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想到这恶魔此举,已无异将宝玉前途一举断绝,人人心里宛如被压上一块巨石。
    金不畏咬牙切齿,狠声道:“好狠毒的恶魔!好狠毒的恶计!他究竟与宝儿有何深仇大恨?竟定要见宝儿身败名裂才甘心!”
    公孙不智沉声道:“那恶魔必定是个与宝儿颇为熟悉的人,是以才不但能令人改扮成宝儿的模样,还能将宝儿的神情步法都模仿得唯妙唯肖,在那许多人的注视之下,都未露出破绽。只因此刻武林中人见过宝儿的虽有不少,但都不过是在激动之中匆匆一瞥而已,绝不会将宝儿瞧得如此清楚,更不会学得如此逼真。”这话说将出来,众人更是耸然失色。
    众人心里都在暗问自己:“与宝儿颇为熟悉的人,那会是谁?”众人此刻自己知道那四个身法奇诡的白衣人,只不过是与李英虹串通好了来做此圈套的,目的已达,自然不败亦退,这恶魔竟能使武功如此诡异的白衣人听命于他,身份自然非同小可。宝儿的熟人中又哪有这般人物?
    金不畏突然道:“这恶魔究竟是谁?只怕唯有宝儿还能多少猜出一些,我得去问问他。”转过身子,便待拍门。
    公孙不智却又拉住了他,沉声道:“无论如何,你我此刻都万万不能惊动宝儿,纵要问他,待他复原醒来了再问也不迟。”
    ×××
    日色渐渐西下,暮霭中炊烟四起,农夫荷锄而归,童子嬉笑而回,沉重的工作已了,这正是一日中生气最最活跃的时候。但在这客栈中的小小院落里,却仍是一片死寂。
    夕阳的光辉渐渐黯淡,黑色渐渐溶入了天地,屋中人影也渐渐模糊,几乎对面也难辨出面目。
    但却无一人燃起灯来,只因此时此刻,谁也没有接受光明的心情,只因惟有这无边的黑暗还可以隐藏他们的焦急。
    宝玉的卧房也仍无动静。
    万子良、莫不屈、公孙不智、石不为……甚至连金不畏与铁娃,俱都是石像般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突然间,小院外传来一阵骚动之声,其中竟还似夹杂着金祖林的大笑、呼喊,众人一惊,齐地奔出。
    暮霭苍茫中,只见远远两条人影一面高歌,一面大笑,互相携抱、互相搀扶着而来。
    左面的一条人影,手里提着根长达八尺开外、仿佛白蜡大竿般的长兵刃,右面一条人影,身上却似挂着条亮晶晶的长练。
    万子良凝目瞧了两眼,面色突变,失声道:“与金祖林同来的,莫非是‘天刀’梅谦?”他看得不错,右面的那人果然是“天刀”梅谦。
    众人抢步迎去,但见金祖林衣衫已破烂,满身血迹斑斑,面色虽是疲惫不堪,但目中却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那修洁整齐的“天刀”梅谦,此刻模样竟也十分狼狈,衣襟已撕下一块,披散的头发便用这块衣襟紧紧束住。
    两人胸膛犹在不住起伏,满身酒气醺然。两入神情极是亲密,却又似方才经过一场激战一般。
    众人瞧得又惊又奇,反而问不出话来。
    金祖林却已大笑道:“你们可知我方才哪里去了?哈哈!你们再也猜不到的……我方才原是找梅谦拼命去了。”
    梅谦笑道:“金兄方才喝得已有几分酒意,话也不说,便要与我拼命。在下还不敢随意动手,但见金兄四招之间,竟在这白蜡大竿子上接连使出枪、棍、戟、铲四路招式,我也不觉动了敌忾之心,有些手痒了。”
    金祖林道:“闻得江湖传言‘天刀’梅谦锁镰刀秘技,乃是天下武林中最难对付的武功之一,我本还不信,方才这一交上手……嘿!我才真的领教了,但见他右手锤似流星,锤上五芒刺,抓、撕、锁、打,既可伤人,还可撕锁对方兵刃,右手月牙刀招式专走偏锋,奇诡迅急,当真比天下各门各派的刀法都要令人头疼。”
    他喘了口气,摇头笑道:“这本已够令人难对付的了,最妙的是,他双手之间那一段练子居然还具有抵挡进击、锁人兵刃、套人脖子三种妙用。他不但一件兵刃可当作三件兵刃,而且简直就好像生着三只手似的,这一战之下,嘿嘿!金祖林今生今世,可再也不愿与使锁镰刀的人交手了。”
    众人瞧他身上斑斑血痕,自是知道他这一战之下必定吃了不少苦头,却不知两人又怎会化敌为友?
    但闻梅谦大笑道:“锁镰刀纵难对付,可也比不上金兄与人交手时那一股剽悍之气。我与他由正午直战至日落,他身上挂彩已有七处,无论换了是谁,也该斗志全失,哪知他却越战越勇,那等大开大阖的招式使将出来,端的是令人惊心动魄。我平生与人交手,从未有手软之感,但此次却当真手软了。”
    金祖林笑道:“你也莫给我套高帽子了,若非你屡次手下留情,我早躺—下……金祖林虽非好人,但总也知道好歹,见你住手,我怎能再打?”
    梅谦道:“我敬他是条好汉,自然要问他为何与我动手,金兄这才将有关方少侠之种种情事俱都说了出来。”
    金不畏忍不住插口道:“你可相信了?”
    梅谦道:“金兄这样的汉子说出来的怎会是假话?我自然相信了,是以与金兄痛饮一场后,特来探访方少侠病势。”
    众人听得又惊又喜,喜动颜色。
    万子良喟然笑道:“常言道惺惺相惜,英雄果然是重英雄的,只可惜我等眼福不佳,竟未能瞧到方才那一场百年难遇精彩之极的大战。”
    金不畏道:“我这就去唤宝儿出来与梅兄相见。”
    梅谦笑道:“如此着急做甚?闻得方少侠正在安歇之中,我等又何苦惊动于他?反正梅谦已知各位俱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待梅谦先敬各位三杯,聊表歉意,等方少侠醒来,梅谦再与他相见也不迟。”
    万子良道:“这也有理。”
    金祖林拍手大笑道:“有理无理,也得痛饮三百杯。”
    ×××
    就在这时,宝玉卧室的后窗悄悄开了一线。
    一条人影,自窗隙中滑了进来,有如游鱼一般,身法当真是说不出的轻盈、说不出的灵便。
    只见这人柳腰盈盈一握,眼眸亮如明星,黑暗中虽然瞧不见她的面目,但显见必定是个绝美的女子。
    她静静地站在床头,痴痴地望着沉睡中的宝玉。她明眸中光芒虽然炯炯照人,但眼波却又温柔如水。
    一片朦胧的星光照入窗户,照着她如梦般凝视着的星眸,照着她如波浪般低垂的柔发,照着她如玉般晶莹的面靥,也将她神情间所带着的那种高华与智慧,映照得更焕发出逼人的光辉。她是谁?
    她身子久久未曾动弹,她目光久久未曾移动,窗外风似也停了,于是,便没有风能撩动这静静的轻愁,也没有风能吹动她轻愁般的发丝,所有的神秘,便都静静地溶化在这大地无边的沉默之中。
    终于,她伸出春葱般的纤手,轻轻覆上了宝玉的眼帘。这双纤纤玉手似乎有些颤抖。她口中不住低问:“猜猜我是谁?猜猜我是谁?”
    宝玉也终于自黑暗的甜梦中醒来。
    首先,他只觉鼻端飘人一股缥缥缈缈、朦朦胧胧的淡淡幽香,就仿佛是情人梦中的花香似的。
    然后,他更觉耳边飘来一阵缥缥缈缈,朦朦胧胧的轻轻人语,又仿佛情人梦中的相思那么销魂而温柔。
    “猜猜我是谁?”
    虽是轻轻的低语,虽是短短五个字,但却已使得宝玉自肉体至灵魂俱都颤抖了起来。
    在这一刹那间,所有失去了的欢乐,所有失落的旧梦,所有几乎已被遗忘了的往事──往事的甜密与温馨,都似已回到他心头──他虽已醒来,但身子却更僵木,更不能动弹。
    低语犹在耳边轻回:“猜猜我是谁?”
    宝玉眼巾突然涌出了泪水,晶莹的泪水沾湿了那晶莹的玉手,宝玉双臼虽然被泪水覆盖,但他却似自泪水中望见一副图画──梦中的图画。
    ×××
    一间小小的房子,房中一张青玉案,案上一只白玉瓶,瓶里插着几枝正飘散着朦胧香气的茶花。
    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穿着件雪白的衣裳,正坐在青玉案旁,手托着香腮,瞧着瓶中茶花呆呆的出神。
    这图画虽已在他眼前,却又似是那么遥远。
    只因这图画一直埋藏在他灵魂深处,他从来不敢触动,而此刻,一刹那却又自遥远的灵魂深处来到他眼前。
    “猜猜我是谁?”
    宝玉眼前的图画,电光般闪动起来。
    瓶里的茶花……插花人的玉手……玉手拧着他的脸……脸旁温柔的呼吸……呼吸中的欢乐……欢乐中的辛酸……许多个不同的日子……笑……眼泪……一道剑光划破黑暗……一代巨人在黑暗中倒下……海浪……暴风雨……狂呼……挣扎……晕迷……掀开的帘帷……帘帷中的泪与笑脸……温柔的疯狂……疯狂的痴迷……痴迷的欢呼、拥抱……争杀……恶斗……流血……
    突然,一只魔手攫去了瓶中的茶花,攫去了插花人。
    宝玉面上流满冷汗,突然嘶声呼道:“你是她!你是她!”
    手掌开始轻轻移动,拭去了宝玉面上的冷汗。
    人语更是温柔:“好孩子,你做恶梦了么?不要怕,我已回到你身旁,你什么都不要怕了,永远都不要怕了。”
    手掌移动,宝玉睁开了眼。朦胧的星光洒满小室,浸浴着一条朦胧的人影,却不是小公主是谁?
    两人眼波相对,呼吸相通。
    这一刹那间似真似梦、如梦如幻──这究竟是真?是幻?是甜?是苦?他两人自己也分不出。
    但世上又有什么事比昔日情人的重逢更甜?·又有什么事比梦境成真更令人狂欢激动?
    情感,本是世上最最奇妙之物,它遭遇着的波折与困难越多,它的果实便也就越是芬芳永久。
    宝玉没有说话──他说不出话,只觉小公主温香软玉的身子已不知不觉依偎人他的怀中。
    漫长的别离,在这一刹那间已被遗忘,别离中所受的痛苦与辛酸,也已在这温柔的拥抱中消失。
    ×××
    宝玉想说话,突然,小公主重重地推开了他,站起身子,凝注着他,轻咬着嘴唇,轻骂道:“小贼,小坏蛋,这些日子里,你可还在想着我?”
    宝玉笑了,忍不住笑了。
    小公主轻跺着脚道:“小贼,你笑!你笑什么?”
    宝玉眨了眨眼睛,道:“多少年,你的脾气还是没有变。”
    小公主道:“我当然没有变,变的是你。”
    宝玉又笑了笑道:“我当然变了,我已变成大人,你却还是个孩子。”
    小公主道:“是嘛,你现在已是个大人物了,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个女子为你疯狂,你……你怎么还会记得我?”
    说着说着,她眼圈似已红了,目中也泛起了泪光,突然转过身,就要冲出去,宝玉赶紧拉住了她。
    小公主瞪起眼睛,道:“大英雄,大人物,你拉我这小孩子干什么?”
    宝玉柔声笑道:“我不拉你,你也莫要走。”
    小公主咬了咬牙,回过头,一双大大的眼睛动也不动的望着他,望了半晌,轻轻道:“好,你说你这些年来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我,做梦都在想着我,我就不走,说,说呀!”
    宝玉道:“我……我当然在想着你。”
    小公主拼命地摇头,跺着脚道:“不行,这样说不行,我要你像我方才那样说,说得一个字不错,否则……否则我就走了,永远不理你。”
    宝玉明知她不会走的,但不知怎的,在她面前,这倔强的少年竟似已变成个听话的孩子。
    他的刚强,他的智慧,他自这些年来的磨练中所学得的一切,在她面前,全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脸都有些红了,眨了眨眼睛,低着头,道:“这些年来,你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我,……做梦都在想着我,你……”
    小公主跺脚道:“不对,不对,不对,一千个不对……是说你想我,呆子,不是我想你。”
    宝玉道:“但我是照你方才说的,说得一个字也不错呀!”
    小公主咬牙道:“讨厌,你,你……你装傻……”突然扑进宝玉怀里,勾住了他的脖子,又是一口咬了下去。
    许多年前,她已不知咬了宝玉多少次了,但在宝玉心底的感觉中,却只觉这次她咬的已和昔日都大不相同。
    在这一刹那他只觉心神俱醉,当真是意乱情迷,即使在那“讨厌”两个字里,也似乎有着他永远咀嚼不完的情意。
    ×××
    星光更亮,多情地照着两条依偎的人影。
    谁都没有说话,因为谁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无言的沉默在这时当真胜过千万句言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宝玉终于道:“这些年来,你究竟遭遇到一些什么事?告诉我……我多么想分担你一些忧苦,也分享你一些欢乐。”
    小公主悠悠道:“欢乐?哪有什么欢乐?这些年来,我……你遭遇的欢乐总比我多些,还是先说你的,好么?”
    宝玉道:“但……但我先问你的。”
    小公主仰起头,软语央求道:“求求你,好么?”
    宝玉只有叹气,道:“这些年来,我……唉!当真没有什么好说的,无论是清晨、黄昏还是深夜,无论在山巅、谷底还是水边,我都一心一意在学武,苦思着自然与武道之间那息息相关、颠扑不破的道理,我要将自己一天的日子当作别人三天、五天,甚至我……”
    小公主突然又推开他,冷笑道:“我知道你一心一意只是在学武,哪里会想我!”
    在她面前,是一句话也说错不得的。
    宝玉苦笑,低语道:“你说,我怎会不想你?”
    小公主道:“我不信,除非你……”
    宝玉着急道:“我若骗你,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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