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大旗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〇五章死神宝窟
    后面的洞窟,宝藏更惊人,四面石壁上挂满镶珠的宝剑,嵌玉的皇冠。
    水声淙淙,从一个珍珠宝石镶成的龙头中流出来,汇集在玉壁铺成的水池里,池水满而不溢,仿佛下有出路。
    水池旁边有一张锦榻,水灵光刚才穿的宫衣还留在塌上,另外两只箱子里,满是锦绣衣衫、
    铁中棠暗暗叹息,他知道这宝藏所在之地,是经过先人们无数次的苦心策划才建成的。
    可是他仍然找不到那黯黑的灾祸之箱,正想先喝点水,想不到这口神秘的箱子竟在池水中。
    他毫无迟疑将箱子提起,突然轰然一声大震,四壁皆摇,箱子又落入水中。
    四下回声不绝,有如天崩地袭一一般,铁中棠不禁大生恐惧:“难道这灾祸之箱,真有如此神奇的魔力?”
    他试探着再次探手入水,哪知山腹中赫然又是一震,铁中棠情不自禁的连退三步。
    这一次震动更猛烈,四壁的珍宝都被震得狼藉满地,池中的清水也被震得流了出来。
    回声过后,片刻静寂,山腹之中,竟又隐隐传来阵阵斧凿之声,仿佛便在近处,而且越来越近。
    铁中棠终于明白了:“有人开山!”想通这点,他立刻开始四下搜索起来,想找一个藏身之地,但四壁空阔,哪有地方藏身?
    斧凿之声刚停,山腹中竟传出人语:“方向对么?”
    声音之近,仿佛只有一壁之隔。
    “兄台只管放心,我费的多年心力,绝不会白费的。”
    “好,弟兄们再掘!”
    接着,斧凿之声又响起。
    时机急迫,铁中棠已无暇思索,先将锦榻推到角落里,又将那两口装衣裳的箱子推到锦榻前。
    然后他飞身出洞,将外面的锦榻收拾妥当,关起了幸运之箱,藏入满堆的珍宝中,擦去了榻上的两滴鲜血。
    他伤痕虽未完全复原,但精神却极是健旺,动作也不慢,直到他确定四下再没有人新近逗留后的痕迹后,才钻入锦榻下。
    就在这刹那间,壁上山石忽然飞激而出,一人欢呼道:“果然在这里!”
    两条人影自穿破的石隙中一掠而出。
    铁中棠屏住呼吸,从两口箱子的空隙中偷偷的瞧了出去,只见这两人其中一个是身穿宝蓝长衫的中年文士,虽在如此惊喜的情况下,仍然故作矜持,保持着从容不迫的沉稳之态,只是满身尘埃,不免显得有些狼狈。
    另一人是个乌管高髻,灰袍白袜的道人,鹰鼻深腮,瘦骨嶙峋,年纪虽在中年,头上却已白发苍苍了。
    这两人一入洞中,目光便立刻全被满窖珍宝所吸引,这时山壁中又跃出了一个锦衣少年和一条板肋肋虬须、浓眉环眼的劲装大汉。
    这大汉似乎因为心情兴奋过度,身形跃出时,竟一头撞在山壁上,撞得满头鲜血,但他却丝毫不觉痛苦。
    满洞珠宝,闪耀得这四人目光中俱都露出了野兽般的贪婪。
    良久良久,那白发老人才长长叹了一声:“十余年的苦心积虑,满头的苍苍白发,今日总算有了报偿。”拾起地上一柄满镶珠玉的银剑:“你知道我为你化了多少心血?”
    那蓝衫文士忽然反手一掌,震落了他掌中银剑。
    道人变色:“这是什么意思?”
    “阁下难道忘了我们的君子协定,主权未分之前,谁也不能妄取洞中之物!”
    “你我只不过想看看而已。”
    蓝衫文士不再理他,却走到他畔去喝水了。
    虬须大汉悄悄退了两步,问那锦衣少年:“兄弟,你出于大富之家,可曾见过这么多珍宝?”
    “连做梦都未曾见过。”
    蓝衫文士喝完了水,擦了擦掌上的水珠,回首问道:“宝藏既得;阁下可有什么安排?”
    “这宝藏虽是我探测出来的,但若无你的支持,必定要费事得多。”
    “只不过费事得多?”
    “非但费事,也许永远也无法寻到此地。”
    “想必如此。”
    “是以在下绝无贪得之心,只想将宝藏分做两份,你我各取其一……”道人叹了口气:“然后我就要寻个山明水秀之地,好好的享一享福了。”
    虬须大汉大怒:“分作两份,你难道将我们当作死人?当今江湖中,除了我霹雳堂门下,除了我小雷神之外,还有谁能以火药炸破山腹?”
    白发道人冷冷道:“放火药,甩苦工的代价,我自会算给你。”
    虬须大汉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白发道人冷笑,走到水池前,舀起一捧清水,这种时候每个人都想喝点水的。
    铁中棠暗中旁观:“我若是他,在喝水之前,必定要看看水中是否有毒。”
    这时候那白发道人捧中的清水,已经全都漏了下去,喃喃自语道:“不行,不行。”
    蓝衫文士仰首望天,只作未闻未见。
    白发道人也不瞧他,自头上拔下了发簪,在水中轻轻一划,簪头的一点银尖,立刻变作了乌黑的颜色。
    他慢慢的将银簪插回头上,才冷冷的看着那蓝衫文士说:“黑星天,你的心也未免太黑了吧!”
    黑星天面色仍然丝毫不变。
    白发道人又问他:“原来你是想独吞?”
    “是的。”黑星天冷冷道:“可是这水中之毒,却不是为你而准备的,我要杀你,又何须在水中下毒?”
    他吩咐那少年:“叫他们进来!”
    锦衣少年立刻掠入山腹,片刻之后,八条手持鹤嘴尖锄的劲装大汉随在他身后鱼贯而入。
    黑星天含笑的招呼他们:“各位辛苦了,先喝些水解解渴!”
    劲装大汉一起躬道:“总镖头太客气了!”口中虽然在说话,但十六只眼睛,却都在直愕愕的望着珠宝。
    黑星天笑容温和:“先喝水吧,少时自有重赏!”
    劲装大汉一起走到水池边,争先喝起水来。
    铁中棠手脚冰冷:“好毒辣的角色!”连那白发道人和小雷神都变了颜色。
    大家喝过了水,其中一人还在抹着嘴说:“好甜的水,怎么好像放了糖似的。”
    最后几个字,已说得有气无力,说完最后一字,面容一阵痉挛,一口气再也喘不上来。
    其余七人也立刻一个接着一个倒了下去,一倒下就气绝而死,竟没有一个能惨呼出声来。
    虬须大汉抹了抹嘴:“好厉害的毒药!”俯下身去,翻开一条劲装大汉的眼皮,他眼皮竟已变作惨绿色。
    黑星天微微一笑,转目四望:“珠光宝气中,加上几具死尸,倒也蛮协调的!”
    话声中,脚步移动,走向那白发道人。
    自发道人顿时面目惨变:“你要做什么?”
    黑星天道:“我先问你,你这宝藏之图,是从哪里来的?”
    白发道人道:“我不是早已说过了么?”
    黑星天冷笑一声:“你说那藏宝之图,是在大旗门门人弟子的死尸上取出来的,是么?”
    白发道人道:“不错……”
    黑星天道:“这种话你用来骗三尺幼童,他或许还会相信,但在下么……哼哼,大旗弟子的死尸,我已看得多了,却从不知这二十年来,有任何一个大旗弟子的尸身,不是死在我亲眼目睹之下。”
    白发道人呐呐的说:“这个……这个……”
    黑星天冷笑截口道:“何况这宗宝藏如此巨大,大旗门人必然将它看得极重,所以身怀藏宝秘图之人,必定是大旗门中的首脑角色!他们的尸身,临死时我已搜查过了,纵有藏宝秘图,也轮不到你来发现。”
    白发道人呆了半晌,突然大声说:“不管我是如何知道这宝藏所在之地,都与你无关,你都该将财宝分我一份。”
    黑星大冷冷道:“不错,但我怀疑你的来历。”
    白发道人变色道:“怀疑什么?”
    黑星天面色一沉,厉声的说:“我怀疑你也是大旗门的弟子,自师长口中听到了一些有关这宝藏的秘密,财帛动心,你便背叛了师门,是么?”
    白发道人身子一震,连退了三步,颤声的说:“你……你疯了么,我要是大旗子弟,怎么会来找上你?”
    黑星天冷笑道:“江湖中除了我黑星天之外,还有谁懂得开山之学,除了霹雳堂外,还有谁善用火药?”
    白发道人面上阵青阵白,呆呆的愣了半晌,长叹道:“不错,在下的确是为了这宗宝藏而背叛了师门!”
    小雷神大喝一声:“好呀,你小子原来是大旗门下的兔崽子,老子非宰了你不可!”
    他双臂一振,全身骨节作响,刷的掠到了自发道人面前,挥拳直击过去,这一招看来浑浑愣楞,仿佛毫无奥妙,其实却是含劲沉实,拙中藏巧,正是霹雳堂世代相传的混无霹雳拳。
    白发道人拧身错步,身形斜斜跃过水池,口中大声叫道:“黑星天,我还有话说,你要不要听?”
    小雷神厉喝道:“还说什么!”如影随形,跟踪而去。
    黑星天沉声道:“雷贤侄住手!”
    小雷神身形骤然停下,道:“黑大叔,这厮曾为一天大旗门弟子,便是我五家的仇人,怎么能放过他?”
    黑星天冷冷道:“谁说放过他,听他说完了话也不迟。”
    白发道人紧紧贴住山壁,目光四下转动,嘶道:“只要你们放我生路,宝藏我宁可只要两成!”
    黑星天道:“废话少说,先老实说出你的名姓来!”
    白发道人见那锦衣少年已看住了出路,小雷神又紧逼在自己身前,黑星大虽然负手而立,但目光如挟霜刃,早已暗暗控制了全局,不禁长叹一声:“我虽曾为大旗弟子,但却从未伤过你五家门徒中之任何一人,我……我只是昔年大旗门掌刑人铁毅的未记名弟子,名唤钱空。”
    铁中棠在暗中心头又是一凛,只因铁毅便是他的父亲;忽听黑星天冷笑道:“钱空,嘿嘿,大旗门中从不收未记名弟子,更不收云、铁两家外姓门徒,你骗得过我么?”
    白发道人面色如上,忽然扑地跪了下来,哀声道:“无论我是什么人,但我不惜昧着良心,自铁毅手中偷出了藏宝之图,又费了十余年的心血,参出了宝图上的暗语,将你们带来此地……”
    他几乎已声泪齐下,接着道:“二十年来,我吃尽了千辛万苦,连头发都急白了,你们今日怎能忍心杀我?”
    黑星天目光一闪,道:“铁毅心智武功,天下无双,你却能偷得他的贴身之物,想必你八成便是他异母兄弟铁青笺了!”
    白发道人嘶声说道:“不错,我就是铁青笺,但若不是我将铁毅的右手暗算成伤,你们能伤得了他么?”
    铁中棠直听得满心悲愤,身子已不禁抖颤了起来。
    黑星天微微一笑:“不错,若非你将铁毅右手暗算成伤,我五家的确无人是他的敌手,就凭这点,我本该饶你,只可惜……唉!你偏偏姓铁,为了你姓铁,我就万万饶不得你了!”
    话声顿处,忽然大喝:“动手!”
    铁青笺惨然一笑,仰天叹道:“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大哥,我对不起你,我……我……”
    突然挺胸道:“你们快动手呀!我绝不反抗!”
    黑星天冷笑道:“你反抗得了么?”
    轻轻一掌拍出,“砰”的击在铁青笺胸膛上,只听得铁青笺惨呼一声,鲜血随声而出,溅出三尺开外。
    小雷神浓眉微扬,走过来探手摸了摸他鼻息,道:“死了!”
    黑星天做然笑道:“我掌下焉有活口!”
    小雷神道:“只可惜便宜了他,让他死得太痛快了!”
    黑星天笑道:“算他知趣,不敢回手!”目光四下一溜转,又道:“你两人快将所有珍宝都收集在一处!”
    小雷神、锦衣少年齐声应了,开始动手。
    黑星天缓缓走向锦榻,拉出一口箱子,打开来看了一眼,自语道。“这种衣服,再也穿不得了!”
    砰的关上箱盖,一脚将箱子踢回原处。
    那锦衣少年叹道:“有了这些珍宝,当真富可敌国了,只是……我们三个人怎么将这些珍宝拿出去呢?”
    小雷神伸了伸臂膀,大笑道:“无妨,凭我这两臂的力气,就是再多一倍,我也弄得出去。”
    突听黑星天“咦”了一声,自水池中捞起了一只漆黑的箱子,仔细瞧了半晌,喃喃道:“这箱子里有古怪,却不知如何开法。”
    小雷神笑道:“我来瞧瞧!”
    他接过来看了一下,道:“这种箱子里还会有什么东西,不看也罢!”随手将箱子扔在地上。
    黑星天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我敢断言,这箱子里的东西,价值必在这所有的珍宝之上。”
    小雷神诧声道:“真的么?”又将箱子拾起来,突听外面一声轻呼,一条人影如飞而入。
    三人齐声厉喝道:“什么人?”
    一个满身泥污的少女,插腰站在洞口,大声道:“你……你们是……是什么人,来……来干……干什么?”
    此女正是水灵光。
    小雷神放声一笑,大步走了过去:“结巴姑娘,你是什么人,这里难道是你的地方么?”
    水灵光眼珠一转,道:“当当……然!”
    小雷神大笑道:“但现在这地方已换了主人了!你若洗洗干净,大爷我就把你带出去!”
    水灵光目光一转,见到地上并没铁中棠的尸身,知道他必定是躲了起来,暗中松了口气,笑道:“真……真的,你……要……带……带我……出……出去?”
    小雷神嘻嘻直笑,伸出手就要摸水灵光,突见黑星天面色一沉,一掌将他打得连退数步。
    他惊怒之下,大声道:“黑大叔,你……你……”
    黑星天却连望也不望他一眼,走到水灵光面前,长身一礼,笑道:“请姑娘莫怪他无礼。”
    水灵光心念转动,满面笑容的轻轻摇了摇头。
    黑星天柔声道:“姑娘既是此地主人,想必定能打开那口黑箱子,只要姑娘打开让我们看一看,我们立刻就离去,绝不打扰你。”
    水灵光灵活的转动着眼波,笑道:“要打开那箱还不容易?向左边一转,箱子就开了!”
    她说话仍是结结巴巴,一句话几乎说了半盏茶工夫。
    小雷神插口道:“箱子是方的,如何转法?”
    黑星天笑道:“方的箱子,里面就不能有圆的螺纹么?”
    小雷神思索了半天,才恍然大悟:“是了是了,外面是方的,里面却是圆的,制造箱子的人,心思倒真灵巧得很!”
    黑星天含笑拿起了箱子,心念忽然一转,将箱子递到水灵光面前:“这是姑娘的东西,还是麻烦姑娘开吧!”
    水灵光道:“这……这箱子已……已经锈……锈住了,我没……没有力气,怎……怎么打……打得开……”
    小雷神伸手将箱子拿了过来,大笑道:“卖力气的事,还是由我雷震远来干吧!”
    他右手抱着箱子,左手往左一转,箱盖果然活动了起来。
    小雷神雷震远大笑道:“你看,我……”
    话声未了,忽然惨呼一声,胸膛间血光暴现,箱子砰然落地,他庞大的身子,也随着倒了下去。
    原来箱盖一松,便有三片薄刃飞射而出,齐齐的插入他胸膛,黑星天面色大变,俯身查看。
    锦衣少年惶声问:“雷大哥他……”
    黑星天摇了摇头,长叹道:“没救了!”
    锦衣少年一步窜到水灵光面前,怒声道:“你找死!”
    水灵光睁着大眼,道:“我……我也不……不知道。”
    锦衣少年叱道:“放屁,你不知道谁知道!”
    黑星天长身而起,冷冷道:“这也只能怪雷震远大大意了,怎能怪这位姑娘?反正箱子已开,快看看里面是什么?”
    锦衣少年呆了一呆,心中不禁暗叹他师父的冷酷。
    黑星天拾起一柄鹤嘴尖锄,拨开箱盖,箱子里竟只有几本书册,一块叠得甚是整齐的污布。
    锦衣少年心中大是失望,但黑星天面上却是满露喜色,大笑道:“大旗门秘传的武功想必就在这里了!”
    狂笑声中,转首又道:“拿出来。”
    锦衣少年摇摇头,退了两步。
    “你不拿么?”
    “弟子不敢……”
    “好,你竟敢违抗师命。”目光转向水灵光,水灵光不等他开口,已俯下身去:“我来!”
    她腰身方自缓缓弯了下去,忽然双掌齐扬,全力撞向黑星天的胸膛,掌势冻厉,隐隐夹着风声。
    黑垦天冷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会有这一手。”
    冷笑声中,身形半转,飞足踢向水灵光胯骨。
    他撤招变式,其快如风,双掌含劲,稳稳封住了水灵光的退路,只因她方才一招用力过猛,此刻竟已眼见不能闪避了。
    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她身子突然飘飞了起来。
    黑星天变色道:“好轻功!”身形立时后掠三步,水灵光若是乘机追击,便能立刻抢得机先。
    然而她武功虽高,却无全交手经验,此刻竟不知追击。
    黑星天心头暗喜,当下挥掌扑去。
    数招过后,水灵光招式果然大见软弱。要知她自己根本不知武功深浅,是以与人交手时,便不禁生出畏惧之心,床下的铁中棠焦急之下,方待一掠而出,就在此刻,铁青笺的尸身忽然轻轻弹了一下。
    铁中棠心头一跳,正忖思间……
    水灵光秀发飘飞处,纤腰轻轻扭转,双掌却重重的击向黑星天。
    黑星天暗中冷笑忖道:“果然是大旗门的武功,不知利用轻功之长,却用这些硬打硬拼的招式。”
    心念转动间,脚下又连退三步,身子已退到铁青笺的“尸身”之前。
    突听铁青笺厉喝一声,反身跃起,紧紧抱着黑星天的双腿。
    锦衣少年大惊道:“他……他复活了!”
    黑星天更是心胆皆丧,已被铁青笺拖倒在地上,只觉双腿膝盖一阵麻木,已然被点了穴道。
    锦衣少年目光闪处,忽然狂奔而出。
    黑星天惶声呼喊:“不要走,快来助我一臂……”
    铁青笺冷笑道:“你的好徒弟早逃了,还鬼叫什么!”话声未了,手掌又连拍了黑星天胁下两处大穴:
    “你……你怎会……”
    “你以为我死了是么?”
    “我亲手探过了你的心脉。”
    “我早已将全身功力凝集在胸前,拼受你一掌,然后闭气诈死,我知道你自恃掌力、必定不会多加查看,嘿嘿,黑星天,你素来诡计多端,怎会不知道诈死的妙处?”
    “好,算我黑星天阴沟里翻船,落在你手中,要杀就杀,还多说什么!”
    铁青笺冷冷道:“要杀就杀?哼,哪有这么容易!”
    他目光转向发着愣的水灵光,笑道:“姑娘你不妨建议建议该将这厮如何处死,在下必定遵命。”
    水灵光睁大眼睛,道:“随……随便。”
    铁青笺缓缓道:“人肉的滋味,姑娘尝过么?”
    “我……没有吃……吃过……,也……也不……吃!”
    “那么我只有自用了,这厮方才一掌,大损我的元气,此刻正好补上一补。”他取出一柄匕首,在脚底缓缓磨了起来。
    黑星天面容已惊得起了痉挛,颤声道:“你将我杀死也就罢了,何苦要如此作贱于我?”
    铁青笺看也不看他,一面磨刀,目注着水灵光,道:“姑娘一直在这里为在下看守财宝,在下感激得很。”
    水灵光圆睁双目,诧声道:“你……你的财宝?”
    “这宝藏本是我大旗门所有之物,方才看姑娘你的武功,似乎也和大旗门颇有渊源。”
    “什……什么大旗门,我……我不知道……知道。”
    铁青笺微微笑了笑,方待说话,忽听身后冷冷道:“我知道!”
    锦榻下忽然钻出了一个面色微黑,双眉如剑,目光更闪得有如明星般的少年。
    他一见这少年的面容,身子立刻莫名的颤抖起来,如见鬼腕一般,颤声问:“你……你是谁?”
    铁中棠道:“你不认得我么?我却认得你!”目光有如冰刀,瞬也不瞬的凝注着。
    水灵光虽也看得莫名其妙,但却已感觉到他两人之间,定存着一种神秘的关系,是以绝不开口。
    铁青笺干笑了两声:“阁下怎会认得在下的?”他一见这少年便生出恐惧,竟不敢出手。
    “你看看我像谁?”
    铁青笺看了半晌,越看越畏惧。
    “你仔细看看,仔细想想。”
    珠光之下,铁青笺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颤声道:“你……你……”
    “你想起我是谁了么?”
    “你是铁毅大哥的什么人?”
    铁中棠霍然站了起来,厉声道:“你还有什么颜面敢称呼先父为大哥,为了财物,你竟忍心下毒暗算他老人家,使得他老人家一臂残废,若不是你,他老人家也不致于死在别人手中……”
    铁青笺面色如上,道:“你……错了,我……”
    铁中棠怒喝道:“错了?哼,这都是你自己亲口说的,还想否认么?”
    铁青笺忽然一挺胸膛,大声道:“不错,我确是下毒暗算了他,自小到大,我时时刻刻生活在他控制之下,几乎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有了机会,我自要反抗,但我绝没有杀死他,只是——”
    “你虽未亲手杀他,但他却因你而死……”
    “你要怎样?”
    “我要杀了你,为先父报仇!”
    “人人都可向我动手,但你万万不能!”
    “我为何不能?”
    “你莫要忘了,我总是你的亲叔父,你身为大旗门弟子,焉敢逆伦犯上!”
    铁中棠呆了一呆,要知大旗门中,最最严厉的戒条,便是:“不得通敌叛师,不得逆伦犯上。”
    铁青笺目注着他面上的神色,嘴角泛现阴险的笑容。突见眼前人影一花,水灵光已站在他面前:“我……我能杀你么?”
    铁青笺冷笑道:“自然你可杀我,但你却不是我的敌手,你若不信,大可试一试看!”
    语声未了,突听洞外传来阴森的冷笑,一个枯涩的话声:“我先来试上一试!”
    语声方起,水灵光已花容失色,瑟瑟的抖颤了起来。
    铁青笺、铁中棠亦且心头大惊,惶然失色。
    接着,一连串“叮、叮”声响,自远而近。
    水灵光面色更是苍白如纸。
    珠光一闪,人影微花。
    一个干枯丑恶的老妇人,手里拄着两根竹杖,竹枝点地,凌空而入,望之有如鸠盘魔婆。
    水灵光颤声道:“娘……”
    水柔颂冷冷道:“你还记得我这个娘么?好好!”
    她横目望了铁中棠一眼,目光立刻转到了铁青笺身上,一字一字沉声道:“铁青笺,你还记不记得我?”
    铁青笺摇了摇头:“在下实在眼拙得很。”
    “二十年的故友,你都忘记了么?”
    他实在想不起自己一生之中,几曾见过如此丑恶的妇人。
    “你可记得二十年前,那风雨之夜,在那桃花林里,缤纷落花之中……”
    “你……你……你是水柔颂?”
    水柔颂展颜一笑:“你还记得我!”
    她不笑还好,这一笑将起来,更是丑得骇人。
    铁中棠、水灵光两人面面相觑,实未想到水柔颂与铁青笺是认得的,更令铁中棠奇怪的是水柔颂此刻的目光。
    她目光含蕴着的,竟是一种对往事的回忆,对旧事情的绻念,伤心的忏悔,刻骨的痛恨……这许多种情感揉合而成的光芒。
    她便以这种目光,凝注着惶然失色的铁青笺,缓缓道:“我知道你还记得我,但却不认得我了,是么?”
    “我……我……”
    “二十年前,你曾经跪在我面前,说我是你平生所见最美丽、最温柔的女子。”
    她缓缓阖上眼睑,仿佛已沉浸于往事美丽的回忆中。
    忽然她睁开眼睛,厉声狂笑起来:“但我现在已变成世上最丑恶的女人,你自然不会再认得我!”
    她拄着竹杖的双掌,剧烈的颤抖起来,狂笑着接道:“二十年,还不到二十年,世上的变化,竟如此巨大,二十年前,你生命已落在我手中,只恨我听了你的花言巧语,不但饶了你的性命,还在桃花林中整整陪了你两天,二十年后的今天,你又落在我手中,你还有什么花言巧语可说!”
    铁青笺目光转处,突听黑星天阴森森的冷笑起来:“我当是谁,原来是盛大嫂在这里。”
    水柔颂道:“黑星天,你少插口!”
    黑星天道:“盛大嫂,我盛大哥时时刻刻都在想念着你,你还不快将他杀了,同小弟一起去见大哥去!”
    铁青笺扑地跪了下来:“柔颂,我也是时时刻刻在想着你的,你的容颜虽然变了,但我的心却始终未变。”
    黑星天厉声道:“盛大嫂他骗你的,他……”
    水柔颂突然厉喝一声:“住口!”
    他目光缓缓自铁中棠、铁青笺、黑星天面上扫过,冷笑道:“你们男人的花言巧语,我水柔颂可听多了。”
    她竹杖一指黑星天,道:“最最不是东西的就是你,昔年你早已知道盛存孝不能生孩子,便想来骗我,骗不到什么,又跑去盛大娘那里挑拨,这些帐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今日我饶不了你!”
    “你”字方出口,她竹杖突沉,落在黑星天胸膛上;黑星天立刻惨呼一声,气绝而死。
    然后,她竹杖指着铁中棠:“你!你骗得我女儿连娘都不要了,你这恶徒,我更要宰了你!”
    水灵光颤声道:“娘……”
    水柔颂竹杖却己指向铁青笺:“你呢,你骗了我,害得我落到如此地步,我杀了你都不足泄愤。”
    “你不能杀我,我女儿也不会答应你!”
    “谁是你女儿?”
    铁青笺手指突然指向水灵光,大呼道:“她!”
    水灵光惊呼一声,一连退了好几步,倚在石壁上。
    铁中棠亦是惶然失措,只因这一切的变化,实在大过奇妙,每件事的发生,都大大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铁青笺又接道:“盛存孝不能生孩子,那孩子自然是我的,你我一夜夫妻,恩情万夜,你忍心杀我么?”
    铁中棠恍然而悟:“难怪盛大娘知道她有了身孕,便要下手杀她!难怪她对自己的女儿那般冷酷无情!”
    只因她对铁青笺十分痛恨,自己更对自己的往事仟悔,于是她便将上一代的罪孽,发泄到下一代的身上。
    目光转处,水柔颂又自阖上了眼睛,缓缓道:“我也实在不忍心杀你,唉!过来扶我一把,我要到榻上歇歇。”
    铁青笺连忙赶了过来,作出温柔的笑容,扶起水柔颂的臂膀,柔声的说:“柔颂,我们就快有好日子过了,那些财宝……”
    话声未了,身子忽然一阵痉挛,仰天跌了下去。
    水柔颂满面俱是凄厉的狞笑,嘶声狂笑着:“财宝,你这个怕死又贪财的臭男人!”
    她竹杖飞舞,挑起了成堆的珠宝,撒在铁青笺尸体上:“今日我就教你死在这些财宝里!”
    水灵光抖着身子,突然放声痛哭起来,那种潜伏的父女天性,使得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哀。
    她狂呼一声:“娘……你……”牙关一紧,晕倒在铁青笺的尸身上。
    狂笑声与痛哭声一起绝灭。
    珠光,映照着蓬乱、枯瘦、丑陋、残废的水柔颂。
    她目光已变作赤红,面色却有如铁青,她仿佛已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而变作了一具丑恶的躯壳。
    铁中棠静静的凝注着她——心里不知是憎恨还是怜悯——对这所有的尸身,他心里也不知是憎恨还是怜悯。
    他们之间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已随死亡而终结,他们对财宝的贪婪与奸谋,也随着死亡而消失。
    水柔颂眼神霍然移向铁中棠,面上又泛起了狞笑。
    “好小子,你骗了我女儿,若不是我偷偷跟了来,岂非要活活的饿死在那里!”
    “夫人只要对她好些,不要将上代的罪孽迁怒到下代的身上,她自然会孝顺你的。”
    “放屁!你不过是欺负我是个残废而已,我今日就要你尝尝残废的滋味!”
    怒骂声中,她竹杖轻点,身子已飞舞而起。
    铁中棠见她散发飘飞,双目如火,看来当真有如恶魔一般,张牙舞爪的扑向自己,心头一凛间,两条挟带锐风的竹杖,已闪电般划向他胸膛。
    他大惊之下,更不知自己武功、体力是否已完全恢复,哪里敢与她硬拚,肩头微耸,纵身避过。“你跑得了么?”竹杖飞舞,急攻而至,她双腿虽废,但以手代足,身形仍然其快绝伦。
    数十招霎眼而过,铁中棠已是不支,突觉膝弯一软,竟被小雷神的尸身绊倒在地。
    他和身一滚,随手拾起了一柄尖锄,反手挥出。
    水柔颂身子微退,铁中棠已摸着了一柄满镶碧玉的宝剑,翻身掠起,扑了上去。
    他知道水柔颂此刻已不可理喻,所以也下了拼命之心。
    心念一闪,宝剑不找水柔颂的身子,而专削她掌中的竹杖,这正是用上了“射人先射马”的兵家至理。
    剑杖相交,蓬的一响——
    水柔颂掌中竹杖竟丝毫未动,要知她杖上已满注真力,便是百炼精钢之利剑,也难斩断了。
    铁中棠手腕一麻,心头大震,接着一剑挥去。
    水柔颂厉喝道:“来的好!”另一根竹杖随时而起。
    铁中棠手腕又是一震,长剑竟被震得脱手飞去。
    此时此刻,他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长剑方自脱手,水柔颂掌中竹杖已左落右起,划空急至。
    铁中棠仰面仆倒地上,就地一翻身,滚到了水池边。
    水柔颂凌空一跃,掠上了水池边缘,厉叱道:“拿命来!”左手一沉,竹杖急点铁中棠胸膛。
    突听“咯”的一声,点在水池边缘的竹杖忽然折断,重心骤失,“拍”的落入水中。
    原来方才剑杖相击,这两根竹杖已被铁中棠斩开两条裂口,是以水柔颂稍一用力,竹杖便断了。
    只因铁中棠服下了那千年参果后,伤口虽未复元,内力已无形中增长。这连铁中棠自己都不知道,是以没有自信之心,水柔颂更是低估了他的实力,大意之下,突遭此变,自是措手不及。
    水花四溅中,铁中棠喘了口气,翻身掠起,退到石壁边,暗调真气,以备第二次的攻击。
    哪知过了许久,水池中仍无动静,水柔颂仰面卧在水池中,身躯竟缓缓浮了起来,宛如死尸一般。
    铁中棠目光动处,不禁呆了一呆,立刻恍然:“水中有毒,水柔颂必定已呛入了池中毒水,毒发而死了!”
    刹那之间,水柔颂枯瘦的身子,已渐渐痊孪收缩起来,四肢扭曲,乱发飘散,形状更是可怖。
    铁中棠心里忽然泛起一阵呕吐的感觉。
    终于,他忍不住奔出洞外,在山道中一个角落,尽情的呕吐起来,直到无物可吐,胃中只剩下一些酸水。
    此刻洞中又传出了水灵光的惊呼痛哭之声。
    铁中棠木立当地,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于她。
    他只愿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些宝藏存在,那么,这一切悲惨痛苦的事,也就根本不会发生了。
    财富虽然可爱,但跟随财富同来的,常会是贪婪、吝鄙、阴谋、杀戮、冷酷、争夺、陷害、死亡。
    怎奈人们的眼睛,都已被财富的光芒所眩,只看得见财富的光亮,却看不到光亮后隐藏的阴影。
    铁中棠呆愕了半晌,也不去劝阻水灵光的痛哭,只因他深知世上唯有眼泪最能发泄少女的哀痛。
    他在衣箱上坐了下来,取出那“灾祸之箱”中的书册与污布,书册乃是锦缎所订,那污布赫然竟是一面鲜血染成的旗帜,只因年代久远,鲜血变色,是以看来黯淡无光,但却另有一种神秘慑人的魅力。
    铁中棠手指一触及这锦缎、这血旗,身子便不禁剧烈的颤抖了起来,泪珠也立刻夺眶而出,顺腮直落。
    这洞窟中不但隐藏着财富与死亡,显然还隐藏着另一段秘密。
    这一段秘密是有关铁中棠祖先的,其中满含着难忘恩仇,辛酸血泪,生的欢乐,死的痛苦。
    翻开锦册的第一张,恭正的字迹写着:“昔年三怪、四煞、七魔、九恶、十八寇为害江湖,惨无人道,江湖中人敢怒不敢言,隐藏多年。
    直至本门云、铁两位先人出道江湖,黄山、洞庭、点苍、大湖、祁连、昆仑、中条七役,大小数十战,终以两柄神剑,杀尽三怪、四煞、七魔、九恶、十八寇,以此四十一人之鲜血,染成一面大旗。
    江湖人感恩图报,大旗所至,群相伏首。
    是以云、铁两祖创立我大旗门,以德义立门,以德义立规,以德义服人。
    “愿吾后代门人,毋忘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八字,谨守门规,扶弱锄强,发扬正义。”
    旁边一行字迹,写的是:“大旗门第二代云老先人遗墨,铁毅恭录。”
    铁中棠手里捧着亡父的遗泽,目中已忍不住流下了无声的眼泪,翻过第二页,字迹已潦乱。
    潦乱的字迹,写着铁毅艰苦的后半生:“余,铁毅,残废老人,幸有一子,然尚在襁褓,今生恐已谋面无望,另有一子,最是令余痛心。”
    余不幸,一臂为弟所断,双腿被仇所残,奄奄一息,九死一生中,余仍凭余门中传统之恒心毅力,寻得此宝藏。
    此宝藏乃余大旗门先人避难时所藏,淹没多年,余赖一残缺不全之秘图,百般参详,寻得此地。
    令余最愿欣慰者,我大旗门开门立户时之血旗,亦未遗失,此旗乃余门中至宝,门人得之者可掌门户。
    余已不能重见天日,但望得此宝藏者,即非大旗门,亦应将之用于造福人群之事。
    若此宝藏幸而仍为大旗门人所得,则必须用于复仇大业,万万不可忘怀祖宗之教训。
    要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财富一物,其性如水,用之得当者昌,用之不当者亡,谨之谨之。
    余洞中生活,其苦不堪,但余仍以一手作画,裁衣为纸,烧木为墨,辛苦写下了余数十年武功之秘奥,但望得宝之有缘人,勿轻视之,得余武功后,为善者神灵护佑,为恶则人鬼共殛。
    又及,弱女水灵光,乃余残年中唯一安慰,此女生世孤苦,运命辛酸,唯得宝人善视之。
    下为余武功诀要,计有:“内功要诀、行功秘诀、大旗风云掌、铁血十二式以及轻功、剑法多种。”
    铁中棠仰首而望,泪流满面,嘶声惨呼道:“爹爹呀!爹爹呀,不肖男儿,竟无缘见您老人家一面么?”
    语声方毕,突听身后一声长长的叹息,水灵光流泪道:“他……他老人家,是你……你爹爹?”
    铁中棠黯然点了点头。
    水灵光呆了半晌,道:“你……你妈妈呢?”
    铁中棠长叹一声:“我犹在襁褓时,家母便已走了。”
    水灵光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眼中充满了柔情,充满了怜惜与同情、关怀与慰藉。
    这善良的少女,为了别人的不幸,竟忘了自己的不幸,其实她自己的身世,岂非比任何人都不幸得多。
    两人泪眼相对,心中都充满了凄苦。
    不知过了多久,水灵光突然长身站起,向铁中棠招了招手,转身飞奔而出。
    铁中棠手持血旗锦书,随之而出。
    水灵光时时停下脚步,等候着铁中棠,走了约莫盏茶时分,沼泽忽然现出一丘土堆。
    这座土丘上,满植着浅黄色的花朵,随风而舞,婀娜多姿,给这荒凉丑恶的沼泽绝壑平添了几分生趣。
    水灵光驻足在土丘前,眼睑一垂,又自泪流满面。
    铁中棠心念动处,颤声道:“这就是他……他老人家的……埋……骨……之……地……么?”
    水灵光木立在微风中,轻轻点了点头。
    铁中棠已痛哭着跪倒在坟前,血旗、锦书,凌乱的落到地上,微风虽不识字,但却翻开了书页。
    水灵光也轻轻的拜倒下去,暗中默祷:“我已将你老人家的后代带到这里了,望你老人家在九泉安息。”
    她伸手一抹泪痕,以首触地,悲声道:“我爹爹也曾经对不起你老人家,但他也死了,求你老人家能原谅他。”
    铁中棠无声的啜位,已变为有声的痛哭。他似乎要将自己这一生的眼泪全流尽。
    一片乌云遮着日光,天色忽然黯了下来,接着,细雨飘然而落。
    铁中棠仰首望天,让泪水与雨水交流。他守在亡父前,不忍遽去,他平生未见过父亲,此时多留一刻也是好的。
    水灵光啜泣着陪伴着他,她心里的悲哀更浓,心事也更乱,最苦的是,她心事多半不能向人诉说。
    良久良久,雨停了又落,落了又停。
    铁中棠缓缓长身而起,拉起水灵光的手腕,他已决心要用最大的力量,来保护这个可怜的女孩子。
    水灵光抬起头,问:“你……你不恨我?”
    铁中棠凄然说道:“没有你,我早就死了,没有你,谁来埋葬我爹爹的尸身?我一生都将永远感激你,怎么会恨你?”
    他仰天长叹一声:“我非但不恨你,连你的……你的父母,我都不再怨恨他们……”
    话未完,水灵光已痛哭着扑到他怀里。
    大地虽大,但她只觉唯有他是自己唯一的依靠,唯有在他怀里,她脆弱的生命才能获得安息。
    但是,她必须要离开他,离开他,离开他……
    为了什么?她不能说,她不忍说……
    铁中棠拉起她的手,柔声说:“不要哭了,快随我走,你埋葬了我爹爹,我也要将你的父母好好安葬。”
    水灵光茫然随着他走回那神秘的洞窟,地上的血旗、锦书已被拾起,但却留下一地的眼泪与悲哀。
    铁中棠目光动处,一件白绩长袍,铺在榻上,上面以鲜血写了五个字:
    “我也会装死”。
    黑星天的尸身不见了。
    铁中棠愣了许久,方自失声长叹道:“此人当真是厉害得很,上了别人一个当后,立刻就还给了别人。”
    突听水灵光惊呼一声,又放声痛哭了起来,原来铁青笺、水柔颂两人的头颅已被人割下。
    满地的珍宝,也少去了许多。黑星天已将他能带得走的,全部以衣衫包起带走了,只是却还不及全部珍宝的十分之一。
    铁中棠留意观察着绫袍上的血字,以及水柔颂、铁青笺两人的尸身,此时鲜血都早已凝固。
    他又伏在地上看了半晌,长叹道:“他已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人已去远,追也来不及了……”
    水灵光痛哭着道:“但我……的爹……爹……”
    铁中棠沉声道:“他人虽已去远,但总有一天,我会抓住他为你复仇的,你相信我么?”
    水灵光柔顺的点了点头,哭声渐微渐轻。
    他们将所有的尸身全部埋葬了起来,然后铁中棠便立下了决心,要在自己亡父坟前守墓百日。
    水灵光自然陪着他,如今,她已不需再逃避任何人、任何事,她洗净了身子,换上了衣衫。
    于是,她那惊人的美,就完全显露出来了。
    铁中棠知道她对于外面的世界,一直是那么响往而羡慕,但此刻她陪着他,却无丝毫焦急,更无怨言。
    三日之后,铁中棠的伤势便完全复原了。
    他也发现了那千年参果的功效,竟是令人难以相信,至此,他才相信世上果然有一些奇异的事物,不是人力所能解释的。
    水灵光以白绫裁成孝服,给铁中棠换上,柔软的衣料紧贴在身上,更使他看来全身每分每寸都充满了男性的魅力。
    他默然、哀思,有时练习着锦书秘笈上的武功,有时也为水灵光说一些红尘中多采多姿的故事
    日子在淡淡的悲哀中平静的过去。
    铁中棠开始探路、束装,计划着如何运出这一批庞大的财宝,也计划着将这一批财宝运用的方法。
    然后,他拜别父坟,重入红尘。虽然只有短短百日,但他却宛如再世为人。
    水灵光自然更是兴奋,但兴奋中却仍有些淡淡的哀愁——少女的心事,本就令人难测。
    何况她度过十余年孤独困苦的生活后,生活遽然改变,其心绪之复杂,更非别人所能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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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〇六章洛阳风云
    (一)
    洛阳,是繁华的,甚至可说是繁华甲于天下。
    洛阳城的上层社会上,近日在悄悄的流传着一件奇异的故事——洛阳城来了位富可敌国的奇人。
    当时的洛阳,身价千万的富人已多得不可胜数,自远方来消闲游乐的世家公子、富商巨贾,络绎不绝于途。
    还有些名公王侯、高官贵族,隐藏了身份来此游乐。
    更有些名诗人、名剑客途经于此,便会为此地留下一些传诵一时的名句,或是留下一段脍炙人口的故事
    然而,这些人的故事此刻却全都被那富可敌国的奇人压倒了,整个洛阳城,此刻都以这故事做为中心。
    城北李家,不但是洛阳城珠宝业的巨子,而且也可说得上是全国珠宝业的泰斗,普天之下,经营珠宝的,没有人不知道李洛阳这名字。
    李洛阳世代经营珠主,不但早已家财巨万,而且李家子弟家传的武功,在武林中也是赫赫有名的。
    经营珠宝的人,倘不会武功,在当时就等于虎群中的羔羊一样危险,李家子弟深知此理,武功都练得极好。
    这震动一时的奇人奇事,便是从李宅门下仆役的口中开始传出来的。
    洛阳珠宝李家,传到现在已是第十一代了,经过了无数次战乱与盗劫的李家子弟,学会了更多的谨慎与谦虚。
    他们并没有显赫而华富的店铺,只是以洛阳城北一栋坚固、朴实而古老的巨宅作为交易之地。
    每年有十日,普天之下的珠宝巨商都会到此地,在那朴实的巨宅里,交易着价值巨万的珠宝。
    来自四面八方的珠宝巨富、名公巨贾,带着他们的娇妻美妾、武师镖客,各以所有,易其所需的珠宝。
    这其中自然也有横行江湖的绿林巨寇、江湖大盗,但他们来到这里,也只是规矩的做着生意,绝不敢动手抢劫。
    李宅的门户是开放的,只要你想买卖珠宝,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无论你有多少钱财珠宝,在这十日之中,都可以搬进李洛阳为天下各地商人准备好的院落中去,甚至你只有一粒珍珠想卖,或是你只准备为妻女买一朵三两银子的珠花,也可以享受与富商巨贾同样的礼遇。
    李家子弟以及李家受过严格训练的仆役,也都会以他们传统的习惯与礼貌来招待你。
    他们的格言是:“一入李家之门,便是李家之客。”
    在这里,没有人盘查你的身份,也没有盘查你钱财的来历——只要你在这里的行为是正当的。
    但是你只要有丝毫不轨的行为,小则立刻会受到被逐出的羞辱,大则立刻便会受到李家的禁锢和私刑。
    许多年来,这珠宝世家自然也曾受过惊扰,就像冀北双煞、独手昆仑那样武功高强的巨盗魔头,想到这里来上线开扒,也都被李家子弟斩去了双手,远逐边外。
    这珠宝世家的武功威望,和他们的财富、礼貌、传统,以及交易的规矩,在江湖上是同样被人敬重的。
    今年,这一年一度的交易时期,比往年更是热闹。
    自重阳开始,洛阳城北,己是车水马龙,冠盖云集,轻裘暖带,衣香鬓影,当真是盛极一时。
    珠宝世家的第十一代主人李洛阳,面容清癯,身材颀长,两鬓虽已斑白,但目光却仍亮如明星。
    他穿着一袭暗色的缠丝夹袍,带着一种动人而华贵的风度,与他的长子李剑白并立在第二重门户的石阶上,长揖迎宾。
    一个风华绝代的美妇人,陪着一位白衣如雪的美少年,是这珠宝世家第一日第一对客人。
    然后,退隐了的将军、洗了手的巨盗、春风得意的少年、家财百万的老人,各带姬妾,含笑而入。
    一个衣着褴褛、形容枯瘦的老妇人,双手紧抱着两只麻袋,畏缩、蹒跚的走上了石阶。
    李剑白立刻躬身将她扶了上来,彬彬有礼的含笑问好。
    李洛阳带着赞许的目光,望着他引以为做的儿子。
    第一日过去,第二日才是繁华的高潮。
    响午时分,李洛阳偷得一刻闲暇,正要小作午寐,大门前,忽然停下了两辆八匹骏马共拉的华丽香车。
    赶车的,竟是两个年仅八、九岁的锦衣俊童,但拉车策马,比之多年老手亦毫无逊色。
    只要是眼界稍广的人,都会认得这两个俊童正是洛阳名妓“粉菊花”门下训练出的“万金神童”。
    粉菊花高张艳帜多年,年老时,却细心的训练出一批俊童与艳婢,专门卖给富家为奴,这些童婢个个都是聪慧绝顶,百艺皆通,若非世家巨富,休想问津,只因他们的身价太贵,一个就要十足的一万两纹银——这已是一个小康之家的全部家财。
    所有的目光,立刻全都被这车马俊童所吸引,人人都要看看车里的是哪位高官巨贾,有如此声势,有如此财力?
    第一辆马车车门启处,轻盈的走下一个头挽双髻,面带甜笑,美艳照人的明眸锦衣少女来。
    众人都只觉眼前一亮,当真是目摇神夺,看得痴了!
    哪知这锦衣少女走下车来,立刻躬身道:“姑娘请下车。”
    车门内缓缓伸出了一只春葱般的玉手,轻轻搭在那锦衣少女的削肩上。
    接着,车门内又缓缓伸出了一双纤秀泽圆的玉足,足上穿的是一双自绫的轻鞋,鞋尖一粒珍珠,竟有龙眼般大小,随着微风轻轻颤动着。
    虽然未见其人,就只这一只手、一双足、一对颤动的珍珠,已使众人眼更花、神更迷、情更痴。
    人人都在暗中猜测:“这到底是谁?这到底是谁?”
    只听樱咛一声,众人心头一跳。
    车门外己多了一位秀发如云,眼波如水,全身穿着一件似绢非绢,似纱非纱的宫装轻衣,有如仙子般的绝代丽人来。
    那锦衣少女虽美,但仍属红尘中之绝色,这宫衣少女,却美得丝毫不带火气,有如天上谪仙。
    她扶着锦衣少女的肩头,缓步走到第二辆大车前。
    众人的目光,立刻也随着她转到第二辆车上。
    第二辆车门一开,众人凝神望去,车门内走下来的,竟是一个佝偻着身子、满面皱纹、白须白发的老人。
    他生命已燃烧去大半,步履已蹒跚不稳,一手遮着眼睑,似畏见阳光,另一手却搭在那宫衣美人的香肩上。
    众人见了,心里又是失望,又是不平,如此一朵娇嫩的香花,竟偏偏插在了牛粪上。
    这三人在数十道目光的注视下,走入了门户,李洛阳降阶而迎,含笑长揖:“佳客远来,不知高姓大名?”
    那华服老人却冷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的说:“我是来和你做生意的,不是来受你盘问的。”
    李洛阳愣了一愣,强笑道:“请进!请进!”
    华服老人两眼一瞪,道:“自然要进去的,不进去难道还睡在你们的大门口么,嘿嘿,真是岂有此理!”
    李洛阳又是一愣,几乎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平生见过的人也算多了,却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老人。
    ×××
    老人笔直走入大厅,目光四下观望,忽然格格笑道:“假的假的,四幅画里竞有两幅是赝品。”
    李剑白少年气盛,怒火上涌,已忍不住要发作出来。却被他爹爹干咳了一声,打了个眼色止住。
    此刻那两位锦衣俊童,己提着两只小巧的箱子走了进来,箱上满嵌珍珠碧玉,耀人眼目。
    不谈箱中之物,先只这两只箱子,已是价值不菲,李洛阳自然识货,心头不禁更是惊异。
    那华服老人又摇摇摆摆走了过来:“住的地方在哪里?”
    李宅外观虽不堂皇,但里面院落却不知有多少,真是千椽相接,万脊相叠,重门叠户,深宇广院。
    李洛阳为了接待宾客,已将所有的院落打扫干净,他知道这华服老人脾气古怪,特地将他引至一座最宽敞的院落。
    哪知一入房中,那宫衣丽人立刻耸起了鼻子,皱起了眉头,华服老人更是暴跳如雷,指着李洛阳的鼻子大骂:“这也算是住人的地方么?老夫家里养猪的地方也比这里强得多了。”
    李剑白面色也沉下:“阁下嫌脏,何不自己将房子带来!”
    他故意不看他爹爹的面色,出口顶撞了过去。
    华服老人却冷冷笑道:“你以为这难得了我?”
    两个时辰之中,这华服老人意在院中搭起了三座篷帐,锦帐流苏,堂皇富丽,宛如蒙古王公所居。
    帐中的陈设,更是千奇百巧,无一不是人间的罕睹之物。
    他自设厨房、拒绝接受李宅供应的饮食,厨子是苏杭名厨,据闻是重金自皇宫大内中挽出来的。
    古怪的老人,绝代的艳姬,敌国的财富,奢华的行径,这许多种因素加在一起,自然难免引起大家的好奇之心。
    人人都在猜测,但却无一人猜得出这老人的来历,就连见多识广的李洛阳,面上虽不动声色,暗中也不禁诧异。
    来自京城的王侯贵戚,都猜测这老人必定是退隐的封疆大臣,或者是江南的豪富世家。
    来自江南的名公巨富,却又以为这老人必定是京城的王侯贵族,或者是宫中皇亲,微服出游。
    还有些多事的少年公子,更给染上一层传奇的色彩,说他必定是洗了手的江洋巨盗,怀有一身惊人的武艺。
    但是谁也不知道这许多猜测哪一种是真实的。
    黄昏时,老人的名厨开出了一张惊人的菜单:他们每日要采购一百尾鲜鱼,八十只鹦鹉,最重要的是,他们每日还需要八匹活生生的骏马。
    因为这老人嗜食鲜鱼脑、鹦鹉心、生炒的马肝。
    黄昏后,老人斜坐在帐幕前,品尝着各色的美酒,阵阵扑鼻酒香远远传到两条街以外。
    那绝代丽人,头上蒙着轻纱,静静的坐在一旁望着他,她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然而只要她眼皮轻轻一瞥,便已胜过千百句言语。
    华灯初上后,李府的大厅,腾耀起珠光宝气。
    各种人,带着各种珠宝,开始了他们的交易。
    可是第二天的交易,照例是极为平淡的,只有一位退隐的将军买了四对翡翠马,一串珍珠顶链。
    还有那第一对来到这里的客人——那锦衣艳妇及白衣少年,选购了几件精巧的首饰、一柄镶珠的宝剑。
    那华服老人却始终没有露面,有许多想一睹他艳姬风采的少年,便忍不住在他院外偷偷观望。
    那绝代丽人又只是轻轻皱了皱眉,便转身回到帐篷里。
    有些气盛的少年忍不住骂了起来:“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八十岁的老骨头也配上了美娇娘。”
    骂声传入篷帐,那绝代丽人突然弯下腰娇笑了起来:“你……你装得真像!”
    华服老人也站直了佝偻的身子,霎眼之间,他便已仿佛年轻了数十岁。
    “若是装得不像,别人就不会骂了,但他们骂得越凶,我心里却越高兴。”
    ×××
    这两人赫然竟是精心易容后的铁中棠及初入红尘中的水灵光。
    所有的猜测,全都错了。
    水灵光笑了一阵,却又皱起了眉头:“但我……我却有些担……担心,他们迟……迟早会来的。”
    “他们自然会来的,他们若是不来,我又何必来到这里。”
    “黑星天回……回去后,必定会……会到处来找……我们,你这样招……招摇,难道……不怕他会猜到?”
    “他们耳目众多,我两人带着如许财宝,无论走到哪里,都有被他们寻找的危险,但我越是招摇作怪,他们却反而不会疑心到我们的头上,你大可放心好了。”
    “但黑星天见……见过我的。”
    “你那时的样子与现在相比,相去何止千里,黑星天纵然见过你,也万不会认得你了。”
    水灵光垂首浅笑,晕生双颊,心里甜甜的却说不出话来。
    铁中棠一笑又道:“只可惜这些人俱是满腹草包的花花公子,否则我倒真可以在这里选个妹婿!”
    水灵光面上的红晕与微笑,突然一起消失不见了。
    她面颊变得苍白,毫无血色,目光中充满了幽怨。
    铁中棠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她少女芳心中那种微妙的变化,他只是深沉的凝注着壁间斜挂着的一柄宝剑:“据我估计,明日清晨,他们就会赶来了!”
    (二)
    第三日清晨,阳光照上大地。
    朝霞绚烂,淡淡的阳光中,城北长街上骤然奔来两匹怒马。
    马行如龙,烟尘滚滚,自长街飞奔而过,蹄声有如骤雨乱打芭蕉。马上的骑士,面色凝重,风尘满面,目中仍闪烁着夺人的神光,全无半点疲惫之色。
    这两人正是名震江湖的天武镖局总镖头七窍玲玫黑星天,副总镖头三手侠白星武。
    健马一声长嘶,停在李洛阳门前。
    黑星天、白星武掠下马背,随手甩落马缰,飞步入门,朗声道:“李大哥在哪里?
    李洛阳梳洗方毕,正立在大厅前的石阶上仰天调息,呼吸着大地赋与人们的清晨新鲜空气。
    三人匆匆寒暄中——
    黑星天已经在问:“不错,我兄弟两人此番前来正是要向李大哥打听一事。”
    “但请明告。”
    “闻道李大哥府中,来了一位奇人,腰缠巨万,富可敌国,而且所有的珍宝,俱都是人世间罕睹之物。”
    “黑总镖头的消息当真灵通得很,一日之内,这里来了什么人,出了什么事,阁下竟都知道了。”
    “我兄弟此番前来,便是要求李大哥查一查此人的来历底细,更要请李大哥相告,这两日来府上还来了些什么岔眼的人?”
    “在下非但不知道那位老人的底细,甚至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
    “但李大哥总可……”
    李洛阳面色一沉:“在下纵然查出了他的底细,也不能告诉两位的,这是我李家子孙必须遵守的传统,两位也该知道。”
    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一眼,白星武沉吟道:“既是如此,不知李大哥可否将老人随手所带的是些什么样的珠宝告诉我们?”
    李洛阳道:“这个……两位若在些留些日子,自然会看到的,两位看不到的东西,在下也未必能看得到。”
    他面上又恢复了惯有的笑容:“两位风尘疲累,先请进来梳洗一番,然后再来喝一杯在下的迎风洗尘酒”
    始终未曾开金口的三手侠白星武,此刻忽然沉声说道:“我兄弟也并非不知道李大哥传统的作风,但……”
    他长叹一声,接道:“此事实在对我天武镖局以及盛家庄、寒枫堡、霹雳堂、落日牧场五家人的关系太大,我们若是寻不出那男女两人,唉!其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但望李大哥念在你我相交多年的份上,能助我兄弟一臂之力。”他语声虽和婉,但面色却沉重己极。
    李洛阳面色微变:“什么男女两人?难道是铁血大旗门的门下弟子不成?”
    “正是铁血大旗门的弟子。”
    “大旗弟子的行动素来飘忽,而且最喜隐身于荒漠草原、幽谷深山之间,两位怎会断定他们来到这里?”
    “此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便是因我知道大旗门下弟子,最近得到了一宗巨额的珠宝,他必定要将珠宝脱手一部分,是以极有可能到这里来。”
    “两位可是疑心那古怪的老人,以及他的艳姬,便是铁血大旗门门下的男女两位弟子所扮?”
    “不错!”
    “两大旗弟子,必定知道自己正在你五家的高手追捕之中,在如此情况下,他两人隐蔽行踪还唯恐不及,怎会来到这种显眼之地,做出那许多古怪显眼,引人注意之事?”
    黑星天长叹道:“话虽不错,但大旗弟子常会做些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我兄弟若是疏忽,便要着他们的道儿。”
    说话之间,三人已在厅中坐下。
    李洛阳沉吟半晌:“依据本门传统,小弟实在不能为两位效力,但除此以外,两位若有所需,小弟无不从命。”
    “小弟只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小弟只求李大哥将仆役的衣衫借两套给我兄弟。”
    “好!”
    半个时辰之后,黑星天、白星武已换上了李府仆役的衣衫,徘徊在李府留宾的重重院落之中。
    只听帐篷中琴声袅袅,悦耳已极。
    两人此刻虽是心怀诡意,但仍不觉被这乐声所陶醉。
    帐篷中,炉香袅袅,满堂春生。
    那锦衣艳婢,正端坐在炉香下,抚弄弦琴,那一对俊童也都端坐在她身侧,调笙弄瑟。
    铁中棠面带微笑,仿佛在倾听,其实却时时在留意着四下的动静,半张半阖的眼睛中,也时时会露出锐利的光芒。
    只有水灵光,她斜斜倚在锦榻上,像猫一般卷曲着身子。
    这时,锦衣艳婢突然五指一划,琴声顿绝。
    水灵光轻轻叹了口气,道:“茜儿,你……你奏得真好!”
    就在这琴声顿绝的刹那之间,铁中棠忽然自榻上一掠而起:“弹下去!”
    他的人已闪身掠到重帘前。
    水灵光面色已变:“来……来了么?”
    “果然来了!”
    “怎么办呢?”
    铁中棠道:“你们都不要动,茜儿继续弹琴!”他整了整衣衫须发,竟然掀开重帘,走了出去。
    黑星天、白星武仍在追巡,突见重帘内走出了一个身形佝偻、形容古怪的老人,竟遥遥在向他两人招手。
    他两人对望一眼,黑星天轻轻道:“点子出来了!”
    黑星天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走了过去。
    这古怪的老人冷冷道:“你两人可是这里的佣人?”
    黑星天、白星武立刻躬身说道:“正是!你老人家有何吩咐,小的倒是主人专门派来伺候你老人家的。”
    铁中棠心里暗暗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招手道:“进来!”一掀珠帘,转身走了进去。
    黑星天、白星武又对望了一眼,垂手走了进去,两人心中俱在暗暗戒备,双臂已贯注真力。
    方入重帘,便觉一股淡淡的清幽香气扑鼻而来,转目四望,但见珠光宝气中,两个俊童拥着一位艳妹正在抚琴,望都不望他们两人一眼,另一位绝代丽人,手中轻摇羽扇,正在阖目倾听。
    那古怪老人也已斜倒在另一张锦榻上,冷冷问道:“你两人既是李家的佣人,怎么能随便来偷老夫的东西?”
    黑星天愣了一愣,道:“小的们家规森严,绝无偷窃之事,你老人家想必是误会了。”
    此人心计灵巧,以堂堂总镖头的身份来装一个低三下四的厮役,倒也装龙像龙,装虎像虎,连神情语句都不露半分破绽。
    铁中棠暗中冷笑:“看你能装到几时?”当下面色一沉,厉声道:“事实俱在,还敢强辩么?”
    白星武心中大奇,他看这老人实在不像是大旗门下,不禁暗忖道:“莫非他真的丢了东西,竟算到我两人帐上。”
    黑星天垂首道:“小的刚到这里,真的没有……”
    铁中棠“拍”的一拍桌子,大怒道:“还说没有!”
    他伸手一指抚琴的艳妹,接道:“她是我化了一万五千两银子自粉菊花那里买来的,你一分银子未化,也要和我老人家一起听她抚琴,这分明是偷,你两人还要强辩,还要不认?”
    黑星天、白星武全都愣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铁中棠一副暴跳如雷的样子,自榻上跳了起来,厉声道:“你两人偷了我老人家的东西,还不还给老夫?”
    白星武讷讷道:“琴声如何还法?”
    铁中棠道:“你也来弹一曲给我老人家听听。”
    白星武道:“小的可不会弹琴。”
    铁中棠更是大怒,拍桌大骂道:“不会弹,不会弹就算了么,老夫要控告,控告你们的主人,老夫要……要……”突然坐在锦榻上,像是一口气喘不过来的样子,连连不住咳嗽,那俊童立刻捧茶过去,道:“老爷子息怒。”转到他身后,为他轻轻捶起背来。
    白星武、黑星天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水灵光看到他两人的样子,心中又是好笑,又生怕黑星天认出自己,轻咳一声,低语道:“算……了。”一手举起羽扇,在扇子后偷偷向铁中棠使了个眼色。
    铁中棠立刻大骂道:“滚……快滚,你两人若是被老夫发现再来偷听,看老子不打断你们的狗腿才怪!”
    黑星天、白星武再也不敢说话,默默弯腰退了出去。
    帐篷内的水灵光实在忍不住弯腰轻笑了起来。
    一直退到院外,白星武方自长叹一声,摇头苦笑道:“好个古怪吝鄙的老人,难怪他会发大财。”
    黑星大面色深沉,缓缓道:“我虽然认不出他是谁来,但是却总觉得其中必定有些什么古怪。”
    白星武皱眉道:“那女人是否大哥在洞中遇见的人?”
    黑星天摇头:“那洞中女子又怪又丑,这女子却美如天仙,但是这其中又总像是有些不对,有些不对。”
    “有什么不对,只不过是因为那老人太老大丑,那女子却又太美,是以大哥便觉有些不对了。”
    “并非如此,我只觉有些不对,究竟有何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白星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大哥往东,小弟往西,再去查一查,只怕能探得出一些真相也未可知。”
    他不等黑星天答话,便已转身掠去。
    黑星天犹在不住皱眉苦思,忽听前面院落中传来一阵笑声,他忍不住信步走了过去。
    这个院落住的俱非豪富,但打扫得却也极为干净。
    此刻一对中年夫妇,正含笑立在阶上,另一对较为年轻的带着个丫头立在他们身侧,正在视看着院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跳舞。
    他舞姿奇特,跳得非常滑稽,面上的神情更是可笑,黑星天也不禁为之展颜一笑,却发现这孩子竟是个跛子。
    他心中微起怜悯之心,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突见左面的一排房的窗子,刷的打了开来。
    一个满脸白发、衣衫陈旧的老太婆插腰立在窗前,怒声道:“笑什么,结巴会唱歌,跛子会跳舞,有什么好笑的?”
    众人一见这老太婆之面,都逡巡着退了回去,此时看她招手又道:“宝儿,回来,他们在笑你,婆婆替你拼命。”
    黑星天不愿惹祸,立刻退了出去,心里却在暗暗的好笑:“又是个古怪的老大婆,与那老头子倒是一对。”
    他想到那孩子跳舞的样子,心里更是好笑,随口念道:“跛子会跳舞,结巴会唱歌……”
    念到这里,他心中忽然一动,大喜道:“是了,那洞中的女子是个结已,这个女子也不敢说话,仅仅说过‘算了,两字,便像是费了许多力气似的,哈哈,你乔装虽妙,却瞒不过我这只老狐狸。”
    心念转动间,他已如飞奔向那老人的帐篷,半途拉住一个佣人,道:“去找白星武,叫他到怪老儿那里去!”
    那个佣人连忙点头,黑星天却己去得远了。
    ×××
    他脱下外衫,里面便是一身疾装,身形起落间,当真轻灵巧快已极,刹那间便又回到了那重院落。
    帐篷前仍是珠帘深垂,琴声已顿,却有一阵阵酒菜香气扑鼻而来,香气特异,也不知是什么烧制而成。
    黑星天咽了口唾沫,暗骂道:“这厮倒蛮会享受的!”闪身一掠,贴到了那帐篷冒气窗近前。
    忽听帐篷内有女子嘻嘻的笑声,还有碗盏叮当的声音,突然,一个女子轻声笑道:“喂,给……给我……”
    黑星天心头一震,再无丝毫疑虑,飞掌震起珠帘,飕的掠了进去,狂笑道:“好呀,你们原来在这里!”
    铁中棠声色不动,轻叱道:“什么人,退出去!”
    黑星天冷笑道:“我是什么人,你难道还不认得?”
    铁中棠故意的瞧了他几眼,亦自冷笑道:“好呀,原来就是方才的佣人,偷不成要来抢了么?”
    黑星天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你两人是什么变的,大爷我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水灵光心里已暗暗紧张,但铁中棠仍在发怒。
    他拍着桌子,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对老夫无礼,快滚出去,快滚……”举起茶杯,掷了过去。
    黑星天轻轻一闪,便自避过,狞笑道:“那批贼赃,你两人究竟藏在哪里?老实点说来,大爷我或可饶你一命。”
    铁中棠叱声道:“什么贼赃,你疯了么?”
    黑星天狞笑道:“别装蒜了,拿命来!”双掌平举,脚步沉重,一步一步向铁中棠走了过去。
    铁中棠面上仍然是惊惶失措之态,但暗中已满集真气,此时此刻,他虽不愿显露行藏,但只要黑星天一动手,他便要先发制人。
    两人相隔,越来越近,已是一触即发之势。
    刹那间,突听帘外一声大喝:“且慢!”
    声落人倒,一条人影穿帘而入,闪电般拉住了黑星天的手腕,沉声道:“大哥,且慢动手!”
    铁中棠再也未想到三手侠白星武竟会在这紧急关头出手劝阻,黑星天亦为之一愕,轻声叱道:“放手!”
    白星武轻声道:“大哥,你认错人了!”
    黑星天厉声道:“大哥我自信两眼不瞎,怎么会认错人,这女子说话结结巴巴的,分明就是洞中那女子。”
    白星武道:“普天之下,口吃之人,何止千万,大哥,你单凭此点,便骤下结论,岂非太过冒失武断?”
    他附在黑星天耳畔低语道:“幸好小弟及时赶来,否则,大哥你在李洛阳面前如何交待?”
    黑星天怒道:“你又凭着什么说我错了?”
    白星武拉着黑星天退后几步,耳语道:“小弟已在后座院落中,发现了大旗门弟子的踪迹!”
    黑星天身子一震,道:“真的么?你看错不曾?”
    白星武道:“那厮正是来自林中漏网之人,小弟亲眼看得清清楚楚,万万不会错的,大哥只管放心好了。”
    黑星天面色立刻大变,呆了半晌,转身长揖道:“老先生,在下一时鲁莽,万祈老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铁中棠怒骂道:“不要放在心上,嘿嘿,老夫是必定要放在心上的,永远不会忘记,你快滚吧!”
    白星武苦笑一声,低语道:“快走吧,咱们犯不着和这老怪物呕气!”
    拉着黑星天,匆匆退了出去。
    水灵光眼睛望着他们,暗中松了口气,轻轻道:“好危险!……幸……幸好……”目光转处,突见铁中棠目中一片紧张焦急之色,手掌紧握成拳,已在轻轻颤抖,不禁大惊道:“你……你怎么了?”
    铁中棠沉声道:“刚才他说的话,你听到了么?”
    水灵光点了点头,道:“听……了一些!”
    铁中棠道:“白星武此人行事稳健,绝不会认错人的:但我实在难以了解,他见到的人是谁呢?”
    ×××
    白星武一直将黑星天拖出院外,黑星天忍不住问道:“二弟,此事关系非同小可,你可是真的看清了?”
    白星武微微一笑,道:“小弟非但看得一清二楚,而且还探出那厮也有女子随行,昨夜还在这里置了些珠宝首饰,手面极为阔绰,但整日大半躺在房里,极少露面,更不与别人应酬交际!”
    黑星天精神一振,道:“如此看来,必定是了。”
    白星武含笑道:“小弟行事几时出过差错?”
    黑星天道:“走!”甩脱手腕,当先而行。
    白星武却又一把拉住了他,道:“大哥平日做事,最是从容沉稳,怎么今日变得如此暴躁起来?”
    黑星天轻叹道:“只因此事于我兄弟关系太大,我既不能让他们先下手,更不能等到冷一枫、司徒笑他们前来,若是被他们知道我兄弟到手一笔横财,少不得就要分他们一份了,何况……小雷神之死,我也要负极大责任,若被霹雳火那厮知道,更是不好……”
    白星武叹道:“话虽如此,但大哥你若此刻动手,李洛阳会不闻不问么?以我兄弟之力,能否斗得过李家子弟兵?”
    黑星天呆了一呆,长叹道:“老实说,大哥我此刻方寸已有些乱了,此事该如何行动,你不妨全权作主。”
    白星武目光一转,附在黑星天耳畔耳语了一阵;黑星天嘴角含笑,不住点头,忽然一拍双掌,道:“好,就这么办!”
    (三)
    当夜华灯初上时,李宅大厅,交易依旧。
    大厅四壁,每隔一尺,便有盏铜灯,灯油充足,灯芯乃是七股线合绞而成,映得四下金碧辉煌。
    除此以外,每张桌子,都燃着两只巨烛,笼着雪白的珍珠罗纱罩,纱罩每日换新一次,绝无半点烟熏痕迹。
    因为珍宝的交易,必须要明亮的灯火,才能分辨出珠宝的真伪和估量出珠宝的价值。
    每一张桌子四周,都设有八张座椅,桌上也都有一块赫然的木牌,牌上写着不同的号码。
    这号码所代表的顺序,便是象征着坐在这桌的客人是住在那一重院落中的——住在第一重院落的客人,便坐在第一号桌上,以此类推,住在第十重院落中的客人,便该坐在第十号桌上。
    因为所有到这里来的人,大多都隐藏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姓名,是以只有以此方法来加以区别。
    但一些声名显赫的人,他们的真实的身份是无法隐藏的,正如纸笺永远包掩不了火。
    黑星天、白星武,早已坐在一个隐僻的角落里的第十三号桌上,敏锐的目光,留意着每一个走进来的人。
    直到大厅中客人已有四成,人群中才有显赫的名姓。
    一个形容猥琐、身材枯瘦的华服老人,带着两个容貌冷艳、眼波流荡的粉衣少妇,坐到第二号桌位上。
    在他们身后,紧跟着一个腰佩长剑、满身疾服的中年人,神情潇洒,面容苍白,在英俊中却又显得有些冷削狡猾。
    黑星天双眉一皱,低声道:“你看是谁来了?”
    白星武诧声道:“玉潘安潘乘风!他怎会做了山西冯百万的保镖?这倒真是奇事!”
    黑星天笑道:“有什么奇怪,此人必定是又看上了冯百万这两位如夫人,看来冯百万这顶绿帽子是逃不掉的了。”
    说话之间,厅中又走入三批客人,一批是京城的风流王孙金二公子,带着他四位艳姬,笑语驾声,嬉笑而入。
    另一批是江南大富世家的几位公子哥儿,欧阳兄弟,手摇折扇,目光不住扫视在厅中的少妇艳姬身上。
    还有一批却是一群女子,一个个俱是二十左右的年纪,更都颇具风姿,但神情却又不苟言笑,垂首敛目宛如闺秀。
    厅中人瞩目,但却少有人知道她们的来历,只有黑星天微微一笑,道:“二弟,你可知道她们是谁么?”
    白星武笑道:“大哥也未免大看轻小弟了,难道连这群横行大江南北的风流女盗横江一窝女王蜂也不认得!”
    黑星天道:“这群女魔头一来,这里的风流公子们,又不知要有多少人飞蛾扑火,自投罗网了!”
    白星武转目望去,那欧阳兄弟们目光果然在直的的的望着她们,不禁冷笑道:“自己若要找死,也怨不得人!”
    突听门外一声大喝:“俺的位子在哪里?”
    一条黑凛凛的大汉,头如芭斗,身高八尺,手里倒提着一只布袋,洒开大步,直闯进来。
    他环目一扫,便在那玉潘安潘乘风面上狠狠瞪住了,口里叽咕骂着:“好哇,吃软饭的软骨头也来了!”
    潘乘风两眼望天,直如未闻未见。
    白星武笑道:?”想不到天杀星海大少也来了,若不是在这里,他与玉潘安两人,想来又有好戏可看了!”
    黑星天笑道:“看他手中的布袋,想必他这一年的收获必定不少,此人单枪匹马,连我都从不知道他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抢来的,神通倒真不小!”
    此刻天杀星海大少已被人引到第七号桌上,但他却没有上来,嚷着:“李大哥,今天如何?”
    在厅中四下负手而行的李家父子,正在主持着四下的交易,有的他们买下,有的他们不买。
    但凡是做成的交易,李宅却都要提起半成佣金。
    李洛阳闻言一笑,道:“时候还早,大市面还未开哩!”
    天杀星海大少仰天一阵狂笑,大声道:“好,俺今日就来替李大哥开开大市面好了!
    他左掌抓着袋口,右手抓着袋底,一提一抖,“哗啦”一一声,布袋里的珠宝,散满在桌上。
    灯光辉映中,桌上宝光耀眼,俱是价值不薄之物。
    海大少狂笑道:“俺性子最急,经不住坐,这里共是三十件玩意,不多不少,一律五百银子一件,要买的就来!”
    话声未了,已有一群爱捡便宜的妇人,以及那些眼光锐利的珠宝捐客,一涌而上,择肥而噬。
    海大少突然厉喝道:“都给俺站着!”
    声如霹雳,骇得众人一起顿住了脚步。
    海大少狂笑道:“这样可不行,选去了好的,坏的留给谁去,一个个伸手进去摸,摸什么,就是什么!”
    语声微顿,突又“吧”的一拍桌子,厉声道:“先交银子,再进来摸,若是谁来胡混,准一刀斩断他的手。”
    众人面面相觑,追巡着退了回去,谁也没有看清袋里的东西究竟价值多少,谁敢来碰这个运气?
    李洛阳微微一笑,自身旁跟着的一个中年帐房手中取了一张银票,含笑道:“在下先来摸一摸。”
    海大少道:“李大哥俺信得过,银票先收起来吧!”
    李洛阳道:“规矩不可废的。”将银票放到桌上,伸手入袋,摸出了一一块汉玉,其色甚白,毫无暇疵。
    众人一声轻呼,李洛阳微笑道:“三千两银子的汉玉,五百两就买来了,好极好极!”
    李洛阳估计珠宝,万元一失,话声未了,已有一批人涌了上来,但第一个摸的,却摸了件只值二百两的翠佩。
    于是众人又退了回去,只剩下一个目光炯炯、面容清灌、穿着一袭蓝衫、宛如秀才似的中年文士走了上去。
    海大少笑道:“银算盘一向精明,也要来碰碰运气?”
    那中年文士正是珠宝商人中最著盛名的“银算盘”,闻言一笑,道:“在下信得过兄台绝不会教人吃亏的。”
    他第一件摸出的,却只值三四百两,但是他不慌不忙又摸了第二件——一只价值数千的翡翠狮子。
    海大少笑道:“银算盘果然精明,你还要摸么?”
    银算盘微笑道:“赚了四千两够了,在下一向知足得很。”
    一个中年汉子,与他的妻子商议许久,东凑西凑,凑了一叠小额的银票,流着汗走了过去。
    他颤抖着手掌,却也摸出一件同样只值二百两的汉玉,他面色突然变得煞白,满头汗珠涔涔而落。
    他妻子奔了过来,颤声道:“这……这怎么办?”
    海大少目光一转,忽然大声道:“再摸一件!”
    那中年汉子垂首道:“在下已没有……”
    海大少笑骂道:“呆鸟,俺叫你摸还会要你银子么?”
    那中年汉子夫妇几乎难以相信,几次推辞,终究又摸了件千把两银子的东西,千恩万谢的走了。
    白星武笑道:“这天杀星果然不愧是个侠盗!”
    冯百万忽然长身而起:“不用摸了,剩下的二十四件,本人一起买下来了!”
    海大少大声道:“拿银子来!”
    冯百万将一张银票交给身后的玉潘安潘乘风,道:“这里是一万二千五百两,找五百两回来。”
    玉潘安缓缓接过银票,缓缓走了过去。
    大厅间的气氛,猛然沉重了起来,因为江湖中几乎人人知道,玉潘安与天杀星是解不开的死对头。
    天杀星海大少嘿嘿一阵狂笑道:“姓潘的滚回去,俺海大少只和主子做生意,奴才拿来的银子俺不要。”
    潘乘风的脚步突顿,苍白的面容,越发没有一点血色。
    海大少狂笑道:“叫你做奴才,难道叫错了么?”
    潘乘风缓缓缩回手掌,手指触及了剑柄。
    海大少双掌紧握,指节已掐得隐隐发白。
    四道满含愤怒怨毒的目光,互相凝注着。
    李洛阳突然轻咳一声,走来取过潘乘风的银票,换回海大少的布袋:“生意做成了?”
    潘乘风默然将布袋交给冯百万,他始终一言不发,但目光中却已闪动起一片锋利的杀机。
    海大少嘿嘿冷笑数声,选了几张银票交给李宅的帐房,口中犹自骂道:“软骨头的奴才!”
    他边骂边走,走到冯百万面前时,突然停下脚步,大笑道:“其实这些都不值钱,你奴才却有一项最值钱的碧绿帽子要卖给你。”
    冯百万怔了一怔,道:“什么碧绿帽子?”忽然想起这句话的含意,面孔涨得通红,怒骂着拍桌而起。
    但海大少已去得远了,一面挥手高歌:“五湖四海任邀游,天下金银予取求,看得人间不平事,乘醉挥刀快恩仇!”
    歌声激昂,动人心魄。
    冯百万骂声越来越低,潘乘风仍是默然垂手而立。
    大厅中气氛沉寂了一阵,交易又开始恢复了正常——惊诧激动的情绪,以及低低的窃笑与低语,都已平息。
    但直到夜点上来时,有许多席桌子仍是空的。
    黑星天、白星武在暗中忖道:“第四号桌子仍是空的。”两人相视一笑,心中甚是得意。
    “步骤还记得么?”
    “先在这里制造纠纷,让别人无暇注意到后院,再到马厩中放火,叫李家仆役忙着去救火,然后再动手。”
    说到这里,他忽然轻轻叹息一声,道:“此事说来虽易,但是你我两人怎能在此制造纠纷呢?”
    “你我人手确是太少些,只怕潘乘风这厮没有胆子,否则纠纷早已起了。”
    说话之间,突见一个满身褛衣的老太婆,扶着一个十三、四岁的跛足少年,缓缓走了进来。
    她手中紧捏着一只破布袋,衣衫虽是破旧,但精神却宛如扶着奴婢的贵妇。
    大厅中所有的目光,立刻都被她吸引住了。
    她缓步走向第九号桌,望也不望众人一眼,走到大厅中央时,破布袋里忽然漏出了许多珠子。
    一阵“叮当”声响,宛如急弦琵琶。
    晶莹耀目,龙眼般大小的真珠,落满一地,在辉煌的灯光下,四下滚动,转眼望去,也不知道有多少粒。
    褛衣老妇人尖呼一声:“我的珠子!”
    李剑自己窜了过来,高举双手:“各位贵宾暂且莫动,待在下为这位老夫人拾起珠子。”
    “要知龙眼般大小的珍珠,如果只有一粒,已是价值不菲,若是失落了,谁也不愿担当这罪名。
    四下众人,立刻呆了起来,谁也不愿动弹一下。
    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了一眼,悄悄的站了起来,自厅旁的一面边门中走了出来,两人一起仰天吐了口气。
    白星武道:“天助你我,但事不宜迟,要快!”
    黑星天道:“正是要快!”
    语声中他两人已沿着阴暗的屋檐边走了数丈,到了四面无人之处,两人一起跃身而起。
    白星武道:“你去放火,我先去守着那里。”
    两人微一招手,左右急窜而出。
    ×××
    第四重院落中,灯火朦朦。昏黄的窗户中,有两条朦胧的人影。
    他们互相依偎在窗前,似乎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半响,男子的身影忽然站了起来,一手推开窗子,窗外的月光,便映上了他英俊的面容。
    长而带采的剑眉,炯炯有光的眼神,以及挺直的鼻梁,使得他看来在英俊中又带着些书生的清秀。
    但他那白皙的皮肤,和嘴角微微上翘的嘴唇,却又使他看来还带着些孩子的天真和倔强。
    他凝望着窗外的月光,胸腔不住起伏,似乎有些气恼。
    那女子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缓缓回过头……
    在月光下望去,她的美,更令男子动心。
    她眼光中似乎含蕴着一种令男子无法抗拒的魅力,轻轻瞟了那英俊少年一眼,柔声道:“你生气了么?”
    英俊少年冷“哼”一声,不理不睬,但那少妇的玉手已搭上他的肩头,樱唇也已附在他耳畔。
    “求求你不要生气,好么?”
    英俊少年忽然长叹了一声:“我不是生气,我只有些不懂,你为什么定要到这里来?”
    那美貌的少妇垂下了头,道:“你为什么不愿来?”
    英俊少年一咬牙,突然伸手反握着她的肩头,道:“你告诉我,你有许多苦衷,你正在受着恶势力的压迫,要我救你,要我帮助你……”
    少妇抬起眼皮,望着他幽幽道:“你不愿意?”
    英俊少年叹道:“我怎会不愿,莫说你曾经救过我的性命,就是……就只论你我的情感,你叫我去赴汤蹈火,我也心甘情愿的。”
    那少妇柔声道:“你对我好,我知道……”
    她眨了眨似有泪光的眼睛,轻轻偎入少年的怀里。
    少年阖起眼睛,黯然道:“我若对你不好,怎会答应你将你带出来,还要将你带回去,……”
    他霍然推开了她,大声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个待罪的门人,我带你回去,就不知要担着多少风险,甚至还可能受到门规的处治。”
    那少妇突然轻轻鸣咽起来,抽泣道:“我是个可怜的女孩子,我若不依靠你,叫我去依靠什么?”
    少年的怒容渐渐平息,柔声道:“我当然要保护你,无论怎么样,我也要将你带回家去,但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不一直回去?”
    少妇轻位道:“珠宝,你知道不知道女孩子对珠宝的引诱,是永远没有法子抗拒的,我早就想到这里来了。”
    那少年叹道:“你可知道,江湖中我有多少仇人?”
    少妇道:“你为什么不化装、易容?”
    英俊少年剑眉一轩,怒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给我的容貌,我为何要隐藏,为何要易容?”
    那少妇又倒人他怀里,道:“小云,不要生气,我们马上就走,好么?你放心,没有人会伤害到你的。”
    她轻轻抬手,移去了窗上的支架,窗子又落了下来,但是她手掌抚过的窗台上,却竟然留下了一只指印。
    她指上仿佛涂有磷粉,这指印便在夜色中闪闪的发着光,像是一只魔鬼的手掌,在地狱边缘留下的痕迹。
    这的确是地狱边缘,因为此刻房中正是间充满阴谋的地狱。
    那美丽的少妇,却比魔鬼还要凶险可怕得多。
    她便是落日马场主人司徒笑的情妇温黛黛。
    她以她的美貌、手段、狡黠与柔情,编织成一个温柔但却可怕的陷阶,引诱少年云铮投落了下去。
    她编造了一个故事,将自己说成一个可怜而无助的女子,然后求云铮将她带出来,她求云铮:“带我逃出去,带我逃到天涯海角,让我们永远厮守在一起,我要远离这丑恶的世界,我只要你。”
    任性、倔强、天真而热情的云铮,很容易就上了她的圈套,他发誓要永远保护她,甚至要将她带回家去。
    他要将她带回大旗门的根据地,受到最妥善的保护,因他还要在江湖中流浪三年后,便永远和她厮守在一起。
    云铮的计划,正是温黛黛最大的希望。
    她将云铮的话告诉了司徒笑,自司徒笑那里,要来了一笔为数甚大的银子,便跟随着云铮一起“逃出”。
    她一路都留下了暗记标志,让司徒笑可以暗地跟踪,云铮再也不会想到,他正带着自己的仇敌走回家去。
    ×××
    此刻,窗子落下了,灯光更是朦胧!对面的屋脊上,却出现了一条人影,正是白星武。
    夜色中只见他嘴角带着一丝阴险而得意的笑容,喃喃自语:“好小子,这回看你跑到哪里去?”
    语声未了,远远屋脊后,已冲起一片火光。
    接着惊呼声、喊叫声、脚步奔腾声,一起响起。
    白星武潜身伏下,只听衣袂微响,黑星天已如飞掠来:“是这里么?”
    “看得清清楚楚,万万不会错了。”
    “可有什么动静?”
    “想不到大旗弟子,居然也弄了个妖艳的女子,此刻大约已在……嘿嘿。”
    黑星天突然诧声问:“那是什么?”
    白星武随着他手指望去,便看到了那只发着惨碧淡光的指印。
    “小弟方才也在奇怪,不知那女人在弄什么玄虚,依小弟看来,那女人路道亦不甚正,只可惜一时间探不出她的来历。”
    “无论她是什么来历,也该下手了!”
    只见那边火势仿佛更大,但惊乱之声,已自平息,显见李家仆役俱都受过严格训练。
    沉吟之间,黑星天已掀起块屋瓦,正待扬手掷出。
    白星武扬手阻住了他:“事已至此,你我不如索性窜进去,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好!”
    两人一起纵身掠下屋脊,他两人联手己久,彼此均有默契,微一以目示意,便待分自前后两扇窗子里闯进去。
    哪知他两人身形方自落下地面,斜地里突然飞来一点寒星,来势虽快,却不带半点风声,直打黑星天的肩头。
    黑星天全心俱在屋后,竟然毫未察觉,白星武突然飞起一足,直踢黑星天胸腹之间。
    黑星天暗骂道:“你疯了吗?”
    急忙闪身避过,他避开了这一脚,同时也避开了那点寒星。
    只听风声一响,暗器已自他耳畔擦过。
    白星武举手微指暗器发出的方向,甩转身,“龙形一家”,颀长的身躯,便随着这一指之势,箭般窜去。
    黑星大自也知道了原委,引臂随之掠去,旁边屋脊上人影微闪,又是一点寒星打到。
    黑白两人拧身耸肩,左右掠上了屋脊,两人心身俱都大为惊异,想不出是谁在暗中偷袭。
    白星武暗忖道:“难道他两人还有人护守?难道此地还有别的大旗子弟?难道我们行动已被李洛阳发现?”
    黑星大忖道:“莫非屋中那人已发现了我两人的行踪,是以故意作出安寝之状,却暗中绕来先发制人。”
    两人心中,俱有鬼胎,谁也不敢惊动了屋中人,更不敢惊动李宅弟子,各自闷声扑了上去。
    屋上人影在瓦面上轻轻一滚,竟滚到黑星天面前。
    黑星天掌上早已满蓄真力,当下闷哼一声,举掌切下,白星武已自转身扑上,飞足踢向这人影的背脊。
    他两人前后夹攻,俱都用了八分真力,发掌出足的部位,更都是那人的致命之处,有心要想将此人立时毙在掌足之下。
    那人影前后被击,仍然临危不乱,微一拧身,蓦自黑白两人足掌之间窜了过去。
    黑星天、白星武暗自心惊:“此人好快的身手!”两人也不答活,如影随形跟踪而至,又是三招击下。
    突听这人影轻笑一声:“两位真的要下毒手?”
    黑星天、白星武一起一怔,勒马悬崖,硬生生收住招式,身形退半步,一起凝目望去。
    目光之下,那人已仰面卧在屋瓦上,双手抱头,悠然含笑,赫然正是落日马场主人司徒笑。
    黑星天、白星武,惊愕交集,呆了半响,黑星天翻身扑倒在屋瓦上。
    “司徒笑怎么也到了这里?”
    “小弟知道两位己到,自然追随在后。”
    “司徒兄当真是耳目灵通得很。”
    他面上虽在强笑,心中却有如沸熬油煎,暗暗忖道:“咱得到宝藏的秘密,难道又被这鬼精灵知道了?”
    要知他虽然号称“七巧玲拢”,若论心智之好狡深沉,比之司徒笑却大有不如,这一点他自己也极为清楚。
    司徒笑微笑又道:“在下知道的事虽不多,只可惜两位知道的事,却嫌太少了些。”
    黑星天、白星武两人心中鬼胎更盛,相互对望了一眼,白星武突然面色一沉:“我弟兄确是知道得太少,是以有一事要向司徒兄领教领教!”
    “自己弟兄,怎用得上‘领教’两字!”
    “那房中乃是大旗弟子、我弟兄正要向他动手,怎料司徒兄突然伸手阻拦,幸好小弟命不该绝,否则方才便已死在司徒兄手下了。”
    他两人做贼心虚,便先发制人。
    司徒笑道:“无论是谁,今日要动房中那姓云的小子,小弟便是拼上性命,也要和他干上一干。”
    黑星天变色道:“此话怎讲?”
    白星武冷笑道:“难道司徒兄也投归了大旗门下?”
    司徒笑面带微笑,缓缓道:“两位可知此刻在房中陪着那姓云的小子的妇人是谁么?”
    白星武道:“管他是谁,我……”
    司徒笑截口道:“她便是小弟的爱妾。”
    黑星天、白星武又是一愕。白星武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司徒兄能解释一下么?”
    他早已翻身卧倒,和黑星天两人将司徒笑夹在中间。
    司徒笑道:“两位可看到那淡绿的指印么?小弟便是一路跟着这标志而来,两位难道还不明白?”
    黑星天、白星武,暗中放了些心事:“原来他此来另有图谋,与我两人之秘密无关。”
    一念至此,黑星天面上便微微露出了一些笑容。
    “司徒兄行事一向鬼神莫测,小弟们怎会明白?”
    “此事说来话长,此处又非谈话之地,在下到了两位的安歇之处,自将详情奉告!”
    “在下落脚在后面的第十三重院落中。”
    “走!”
    直到他三人身影俱已消失,后面屋脊的阴影突然又有人影一动,喃喃自语:“这是怎么回事?”
    月光照耀下,这人影满身黑衣,黑中蒙面,在月光下翻了个身,静静的仰卧在屋脊背后的阴影中,却正是铁中棠。
    他听到此地另有大旗弟子,便猜测到八成必定是云铮,只是他行事谨慎,是以未曾贸然寻来,只是暗中留意着黑、白两人的动静,一路跟踪而来,等到黑、白两人要待动身时,他方要出手,不料却另有人先他而动。
    他再也想不到出手阻拦黑星天、白星武之人,竟是司徒笑,更想不到跟随云铮而来的,竟是司徒笑之爱妾。
    此刻他仰视着月光,以最大的智慧思索,他虽然不知道此事的前后始未,但转念之间,却已猜出了八成。
    刹那之间,他身上不禁骇出一身冷汗:“要是三弟一直将那女子带回家里,岂非是弥天大祸!”
    云铮的脾气,铁中棠是深深知道的,当云铮下了决心要做一件事时,谁也莫想改变他的主意。
    方才窗中的人影,铁中棠也看得清清楚楚,他两人之间亲密的举动,铁中棠看了更是担心。
    他知道若想要云铮回心转意,必定要拿得充分的证据揭穿这女子的阴谋,揭穿她的来历身份。
    他也知道这女子必定是他空前未有的强敌——美艳妖娇而狡猾的女子,任何人都难以对付。
    何况她背后还有那么强大的势力作为后盾,在这一场斗智兼斗力的战争中,他实无取胜的把握。
    他必须抓住她的弱点,她的弱点是什么呢?
    ——珠宝的魔力,任何女子都难以抗拒。
    他忽然想起她口中的这句话,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四)
    华灯又上,盛会再开。
    李府的大厅,比前三日更加热闹了,大厅中每个角落都充满了谈笑、人语、烟草的辛辣,脂粉的香气。
    勾心斗角的交易,便在其中悄悄进行着。
    江南大富家欧阳兄弟比往日来得更早,衣着更华丽,一双双眼睛,死瞪着邻桌那一群奇异的女子。
    横江一窝女王蜂,却仍然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越是这样,那群公子哥儿心里越是心动。
    第二号桌上的冯百万,目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像是狗一般四下搜索着,显见昨日的交易,他赚了不少。
    玉潘安潘乘风,仍然静静的站立在冯百万身后,坐在后面的一个艳姬,不时的偷偷伸手去摸他的手掌。
    云铮与温黛黛也来了,他也看到了角落中的黑星天、白星武与司徒笑,但他们却似根本不认识他。
    他暗中松了一口气:“原来他们根本不记得我是谁了。”
    突然一声狂笑,道:“俺又来了!”
    海大少依然敞着胸襟,手提布袋,大步而入,大厅中所有交易立刻停止,好奇的观望着这传奇的人物。
    他“砰”的一声将布袋放到桌上,大笑道:“今天俺更忙了,谁要这袋里的东西,快些说话。”
    未等别人开口,冯百万已站了起来,举起双手,大声道:“你袋里有多少件东西,老夫一起都买下了。”
    海大少眨眨眼睛,沉吟道:“仍是三十件,但价格……”,
    冯百万急急的动着手掌,大笑道:“做生意应该做得公平,昨日五百两,今日也该一样。”
    海大少摸了摸头,道:“也该一样么?”
    冯百万道:“自然。”伸手摸出一张银票,道:“这里是一万五千两,不折不扣,一文都不少。”
    他匆匆走过去将银票放到桌上,匆匆将布袋提回来。他昨日吃了甜头,此刻生怕海大少突然反悔不卖了。
    冯百万头也不回,道:“交易已成,不必再说了!”
    海大少忽然仰天狂笑起来,道:“俺袋里的东西算来每件只能卖二两银子,你确定要花五百两买去俺也没办法。”
    众人心中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吝啬成性,一手不拔的冯百万,今天居然也会栽个大跟斗。
    冯百万却已面如死灰,提着袋子一倒,袋子里果然都是最劣之物,他又惊又怒,颤声叫道:“你骗我。”
    海大少面色一沉,厉声道:“谁骗你,这是你自己强要买下的,你再说个‘骗’字,便砍下你的脑袋。”
    冯百万“扑”的坐到椅上,海大少望也不望他,将银票交给李洛阳,道:“李大哥替俺将这银子拿去济贫,俺先走了!”
    他狂笑着离座而起,大步走出厅外。
    大厅中人人俱在暗中鼓掌,云铮更是大为喝采。
    冯百万转身对潘乘风道:“去追,追他回来。”
    潘乘风面色阴沉,动也不动,冷冷道:“追什么?”
    冯百万暴怒而起,乾指骂道:“老夫化了大把银干将你请来,难道是请你来吃饭的么?”
    潘乘风冷削的面容上,忽然泛起一丝狞笑,道:“你自己心甘情愿,上当正是活该,怨得了谁?”
    冯百万气吼吼道:“反了反了,你……”
    潘乘风冷笑道:“住口,大爷我已不干了,银子原封未动,全还给你,日后你挨枪挨杀,全与我无关。”
    冯百万变色道:“你好,你好,我……我……”
    潘乘风冷笑道:“你去死吧!”拂袖走向厅外。
    冯百万身旁的两个艳姬,花容一起大变,竟一起惊呼追了出去,道:“小潘,小潘,你到哪里去,别走呀!”
    冯百万更是气得火上加油,怒骂道:“贱婢,回来!”
    但她们却像根本没有听到,一直追出了大厅。
    众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冯百万看来看去,看不到一张同情的脸,气得狠狠一顿足,也冲了出去。
    哪知他方自冲到门口,却与门外走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冯百万撞得连退数步,大骂道:“奴才,瞎了眼么!”
    门外那人也被撞得退了一步,却正是那“奇怪的老人”,众人看在眼里,知道又有好戏看了。
    只听这老人也早已骂了出来:“你才是奴才,你才瞎了狗眼。”
    冯百万怒道:“你撞了我还敢骂人,要造反么!”
    话声未了,面上已被那老人打了个耳刮子。
    冯百万道:“好……你打人!”
    那老人冷笑道:“你钱没老夫的钱多,势没老夫的势大,打了你还不是白打,你要怎样?”
    冯百万抚着脸想了半天,想到自己钱财实在比不上人家,盛气先减了一半,竟狼狈逃了!
    厅中又是一阵哄笑,这奇怪老人们着背,昂着头,走入大厅,令人失望的是那绝代艳姬并未同来,跟着他的只有两个童子。
    厅中的交易,自从这老人到了以后,立刻被刺激得活跃起来。
    许多人都想在这奇富的老人身上赚些银子,许多特别珍贵的珠宝,到此时被拿出来。
    他虽然老丑,但却不知吸引多少艳姬美妇的目光,他半阖着眼睑,舒靠在自己带来的织锦软墩上。
    他似乎闭目养神,其实什么人都逃不过他的目光。
    夜点过后,银算盘突然长身而起,仔细的打开他身旁的皮匣,取出了一套精光耀目的项链、耳坠和头饰。
    这一套首饰,全都是以龙眼般大小的珍珠所串,粒粒浑圆,粒粒同样,方一取出,立刻博得了满厅中人的惊赞。
    温黛黛的美目张大了,目中射出贪婪的光芒——这表示她纵然牺牲一切,也要将这套首饰拿到手。
    喊价开始,由一万两喊到一万五千五百两时,只剩下温黛黛、金二公子与欧阳兄弟竞争了。
    到后来温黛黛终于以无数道媚眼,一万六千两的价格击败了他们,她面上不禁露出了满足与得意的笑容。
    哪知那奇异的老人突然干咳一声“二万两!”
    温黛黛呆了呆,既是惊诧,又是愤怒,大声道:“二万四千两!”
    这已是她所有能拿得出的财产。
    那老人面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缓缓伸出五根手指。
    银算盘微笑道:“阁下可是出五万两么?”
    答复是肯定的。
    银算盘道:“此地交易,要立刻付现的!”
    老人轻轻勾了勾手指,身侧的童子立刻取出了十足的银票。
    银算盘转目四望,大厅中惊喟之声又起,温黛黛呆坐在椅子上,面色灰白,充满了悲哀、愤怒与失望。
    她常会不择手段得到她所想要的东西——甚至可以出卖灵魂,但此刻,她却毫无办法可想。
    交易决定了,首饰箱子送到仍然半阖着眼的老人身旁。
    角落中的司徒笑轻笑道:“黛黛这次总算遇到对头货了。”
    黑星天道:“五万两买套首饰,除了这老头儿还会有谁会干!”
    云铮缓缓站了起来,柔声道:“黛黛,我们走吧!”
    温黛黛眼波瞧着那老人身旁的首饰箱子,竟看得呆了。
    云铮长叹一声,俯下身子,轻轻道:“那套首饰对你,就真的那么重要么?”
    温黛黛摇了摇头,道:“你不知道,我若是得不到我一心想要的东西,不知有多难受。”
    云铮呆了呆,缓缓坐回椅上。
    突听门外一阵怒马长嘶,十六条锦衣大汉翻身下马,鱼贯而入,个个手腕一震,齐都抖出了一面锦旗。
    十六面锦旗,俱是鲜红缎底黑丝绣字:“霹雳堂”。
    旗分成两列,由阶下直达厅门,十六条锦衣大汉,人人俱是面容沉肃,身子箭一般挺得笔直。
    大厅中又惊动起来。
    “霹雳火来了!”
    司徒笑望见他面上的神色,双眉微皱,忖道:“他来了又有何妨,黑星天为何要面目变色?难道他是作了什么亏心事?”
    思忖之间,只见一位满面红光、锦衣华服、身材极为魁梧的长髯老人,自两列锦旗中大步而入。
    他衣衫极为华丽,颔下长髯也修得极为整齐,目光睥睨间,充满了洋洋自得,顾盼自雄之意。
    李洛阳抱拳迎上,笑道:“兄台光临,蓬革生辉……”
    霹雳火摆摆手,大笑道:“你我兄弟,说什么客气话。”目光一转,道:“老夫此来,只是要寻黑星天说话。”
    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三人早已离座而起,黑星天更是抱拳强笑道:“小弟在这里,兄台有何见教?”
    霹雳火大声道:“我知道你在这里,我且问你,你将老夫的大徒弟带到哪里去了,八成准不是什么好事!”
    他当真是目中无人,竟在厅中喊了起来。
    黑星天面色又是一变,故作茫然:“谁?兄台说的是雷大侄么?自从月前分手以后,小弟也未见着他。”
    “真的没有看到?”
    “兄台难道还不信小弟的话么?”
    “这小子死到哪里去了!黑老弟,莫怪,莫怪,方才算我问错了你。
    这老人的脾气,当真有如霹雳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
    闭眼斜坐在椅上的铁中棠,心中又是一动:“黑星天果然是瞒着他们的,这倒好极了!”
    他心里立刻又有了主意,神情更是悠闲。
    他悠闲的站了起来,缓缓踱了出去,随侍左右的两个童子,手捧饰匣,追在他身后,缓缓转过了大厅。
    大厅后灯光已黯了一些,偏园中静无人迹,铁中棠脚步走得更缓,一条人影,急急赶了过来,竟是银算盘。
    铁中棠微笑道:“辛苦你了。”
    银算盘将手中一张五万两的银票还给了他,目光回转,突然悄悄问道:“你老人家这样做为的是什么?”
    铁中棠眯着眼睛,嘻嘻笑道:“老夫只想借此逗逗那大姑娘,你可千万不能将此事说出去。”
    银算盘会意点了点头,笑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在下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了三千两;自然要为您老人家守密的。”
    他抱了抱拳,又悄悄溜了回去。
    铁中棠目中闪动着得意的光芒,原来这首饰本是他家藏中的明珠,请名匠穿缀而成。
    他看中了最标准的生意人便是银算盘,便买通了他,串演出方才那幕戏,好教温黛黛入毅。
    哪知就在此刻,花丛中突然传出一声冷笑:“人家说越老越风流,这句话看来果真不差!”
    “什么人?”
    他心头虽惊惶,但仍不敢露出行藏,故意作得气喘喘的样子,大步赶了过去,拔开花丛一看。
    月光之下花丛中竟有一对男女紧紧的蜷曲拥抱在一起,那女子正是冯百万的爱妾,此刻眼波荡漾,气喘微微,衣上发上沾演了花瓣与碎草。
    她抬头望着铁中棠,面上非但没有丝毫羞愧之意,反而带着媚笑,两条粉臂,也仍然紧紧勾着那男人的脖子。
    那男子面容苍白,目光炯炯,却正是潘乘风。
    他手掌按着她的胸膛,口中笑道:“阁下若是勾引上了那荡妇,不妨也到这里来尝试尝试此中的乐趣!”
    那女子咯咯娇笑道:“这里真好玩极了,我们看得到别人,别人却看不见我们,你试试就知道多么好玩了!”
    铁中棠暗中怒骂,口中冷冷道:“你说什么?老夫不懂。”
    潘乘风哈哈一笑,道:“在下也是此道中人,阁下在我面前,大可不必隐瞒了,在下积数十年的经验看来,那女人的确是条好鱼,而且极易上钩,只是……她那小白脸,看来倒是个武功不弱的会家子,颇不好对付,阁下的心思若是被他知道……嘿嘿,那却不好办了!”
    铁中棠将错就错,故意作出说不出话来的模样。
    潘乘风笑道:“只是阁下身旁若是有个像在下这般的人守护,那厮也只好干瞪眼了!”
    铁中棠冷笑暗忖:“想不到这厮竞敢在我头上打主意了。”口中道:“你难道是想来做老夫的镖客么?”
    潘乘风笑道:“在下去了个差使,自然想再找一个。”
    铁中棠忖道:“你既然要利用于我,我难道不会利用你么?”口中却冷冷道:“替老夫做事,岂有如此容易?”
    潘乘风面色一沉:“两利之事,你难道还不愿意么?”
    “你做了老夫的镖客,便要服从老夫的指挥。”
    “这个自然。”
    “那么你此刻便站起来,随老夫回去。”
    潘乘风毫不迟疑,长身而起,却被那女子一把拉住衣襟:“你看上了别人,就不想我了么?”
    潘乘风面如寒霜:“放开!”
    “不放又怎样!”
    她还在撒娇放刁,要抱住潘乘风的大腿,哪知潘乘风突然飞起一足,踢在她胸前的“将台”要穴之上。
    将台穴直通心脉,乃是人身死穴之一,那女子如何经受得起,双眼一翻,声音未出便倒了下去。
    铁中棠吃了一惊,忖道:“这人好狠毒的心肠!”
    潘乘风神色不变,笑道:“请看在下这镖客如何,唯恐这女了泄漏阁下的秘密,便先宰了她灭口,连恩情都顾不得了!”
    那两个童子已吓得面色发白,铁中棠也故意颤声道:“你竟敢在这里杀人,不怕李洛阳知道么?”
    潘乘风冷冷笑道:“在下这是在为主人做事,此事该如何发落,就全要看阁下的主张了!”
    铁中棠道:“你怎么能赖在老夫身上?”
    潘乘风道:“阁下若不愿承当,在下只有将事情的始未说出来了。”他知道已将这老人控于掌中,是以神色大是得意。
    铁中棠故意皱紧了眉头,沉吟道:“那么……那么……”
    忽然双眉一展,轻轻道:“乘着此刻大家都在厅中,你偷偷把这尸身往别人的房里一送就算了!”
    潘乘风笑道:“好主意!果然姜是老的辣!”
    铁中棠道:“第十三号桌上的人,面目甚是可惜,又曾经得罪过老夫,就将这尸身送到他们那里去吧!”
    潘乘风笑道:“好极好极!黑星天那厮,的确讨厌得很!”
    他抱起尸身,道:“我片刻即回。”
    铁中棠道:“老夫在帐幕中相候。”
    潘乘风道:“好!”纵身一跃,急掠而去,此人自号“乘风”,轻功果然高妙,霎眼之间,便已去远了。
    铁中棠目中闪动着得意的光芒,大步走了回去,走过冯百万所居的二重院落时,院门外,阴影中,仿佛隐藏着两条人影。
    铁中棠心念微动,远远凝目望去,这两条人影一个自发皤皤,一个身躯瘦弱,竟是那褛衣老妇与跛足少年。
    他自从服下千年参果后,目力已大异常人,虽在黑暗之中,仍看得清清楚楚,对方却未见到他。
    他心念一闪,立刻远远躲到墙角后,那两个童子千灵百巧,两人对望一眼,立刻从另条路走了。
    他们本就受过严格训练,绝不过问主人秘事,绝不泄漏主人机密,就算主人是强盗,他们也一样听话。
    那祖孙两人听到脚步声,立刻拧动身子,见到只是两个童子走过,便也未将之放在心上。
    又过了半晌,跛足少年轻轻道:“师父,冯老头回来了,那厮怎的还没有回来,徒儿已等得不耐烦了。”
    褛衣舍妇冷笑道:“急什么,为师已断定是他,他还逃得了么?便宜他多活了这几日,已是他运气了!”
    铁中棠大疑:“这两人名为祖孙,实为师徒,显见也是乔装而来,必定有所图谋,只恨我江湖阅历不丰,看不出他的来历。”
    思忖之间,那跛足少年已在暗影中腾身而起,口中说道:“待徒儿去前面看看,那厮是否还在大厅中?”
    这少年不但身法奇怪,一纵数丈,丝毫没有残废之态,而且胆量更是大得出奇,竟将此间视作无人之地。
    那楼衣老妇也不阻拦,似乎对他的武功甚是放心。
    铁中棠更是惊异。
    他师徒寻仇的对象一定就是玉潘安潘乘风,却不知他三人之间有何仇恨?
    第二重院落铮,是一片草坪,前后的灯光,都照不到这里,院落里也没有燃灯,四下暗影幢幢,显得十分黝黯。
    黑黝黝的草坪上,又传来一阵笑声。
    六七个女子,环佩叮当,一路嘻笑着走了过来。
    她们步履都十分轻灵,正是横江一窝女王蜂,四下无人迹,她们不再装作。
    一个身材纤小,面如银盘,眼波最媚的圆脸少女在叹气:“那老头真是财东,只可惜人太老了些,否则……”
    另一个身材高挑的绯衣女子,却在笑:“姚四妹不但爱财,还爱俏,我就不爱这些,只要有银子,老少都可以。”
    “谁像你这个专收破烂的,我看你对天杀星那大胡子都有些胃口。”
    绯衣少女伸了伸舌头:“那杀星我可不敢惹他。”
    “有什么不敢惹,只要有机会,我照样要勾引勾引他,看他到底有多狠?”
    突然一阵大笑:“看样子俺艳福来了,谁要勾引勾引俺,只管请过来。”笑声粗豪,正是大杀星海大少!
    他手中倒提着一只朱红酒葫芦,胸襟敞得更开,醉态可掬,脚步踉跄,迈开大步走了过来。
    横江一窝女蜂王,有的惊呼,有的以袖掩面,有的已笑得弯下了腰。
    那圆脸少女指着以袖掩面的紫衣少女:“就是她,就是她,她要勾引你。”
    紫衣少女笑道:“你就,你敢再说……”
    她张开两只手,笑着去呵圆脸少女的腰肢,圆脸少女笑着求饶:“好妹妹,我再也不敢说了。”
    紫衣少女红着脸:“你逃,逃到哪里去?”突然被海大少一把捉住了手腕,她身子一抖,倒进海大少怀里。
    海大少大笑:“就是你这小丫头么,来来,让俺瞧瞧。”一手托起她的下巴,瞧了几眼,突然凑上脸,用他那个钢针般的虬须在她那粉嫩的娇靥上狠狠擦了几下,开怀大笑:“你怕不怕?”
    圆脸少女半仰半闪,娇喘微微,颤声求饶,一只手却要去勾海大少的脖子。
    哪知海大少忽然一手推开她。
    “就凭你这样的小丫头,还勾引不到俺。”语声中大笑而去。
    圆脸少女被他推得跌倒地上,又是惊诧,又是羞怒,在地上狠狠呻了一口:“臭男人,臭胡子。”
    横江一窝女王蜂又是欢笑,又是惊骂,突听有人说:“姑娘们什么事如此高兴,小生们也来凑凑热闹如何?”
    原来欧阳兄弟们也跟着来了。
    “横江一窝女王蜂”立刻顿住笑声,一个个垂眉敛目,又恢复了大家闺秀的神情,低着头走了。
    欧阳兄弟们手摇折扇,跟了过去。
    海大少站在远处喝酒,大笑道:“孩子们,回来吧,莫要再去掏马窝蜂了,被蜂子刺一下,可不是玩的。”
    一个少年转过身来,似乎要待怒骂,却被另一人拖了回去。
    海大少笑笑,忽然轻叱:“什么人?鬼鬼祟祟藏在那里!”
    铁中棠吓了一跳,海大少目光炯炯,却在望着那褛衣老妇的藏身之地。
    就在这时,第二重院落中,突然传出一声凄厉尖锐的惨呼!
    惨呼声中,冯百万满面血污,衣衫不整,踉跄奔了出来。
    “李洛阳,李洛阳在哪里?”
    海大少急窜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肩头:“你疯了么!”
    轻轻一掌,掴在他面颊上。
    冯百万挨了一掌,神志似乎稍微清醒了些,木然呆了半晌:“我杀了人!我杀了她。”
    “你杀了谁?”
    “银蝉……那贱人,她偷人养汉,还要杀了我私奔,我就先杀了她。”
    海大少大怒:“为了个贱女人,你值得么?”
    冯百万呆了一呆,居然痛哭了起来。
    此刻李府的少主人李剑白:已领着四个家丁急赶了过来,远远处也已响起了骚乱的脚步声。
    铁中棠知道这一切不过只是大乱的前奏,这平静多年的珠宝世家,眼看就要有更大的变乱发生。
    于是他悄然跃起,经过第二重院落时,果然见到那荡妇的尸身倒躺在地,身侧还有只箱子。
    她显见是因为恋好情热,竟要席卷细软,找潘乘风私奔,却被冯百万发现,才造成这件命案。
    铁中棠暗暗叹息,身形不停,回到自己的帐幕前悄然落地,只听里面潘乘风的声音笑道:“姑娘,此后我们已是一家人了,你怎能将在下赶出去?”
    接着就是那艳婢茜人的声音:“滚出去,你竟敢对我家姑娘如此无礼,你不要命了么?”
    铁中棠大步走了进去,看见水灵光坐在角落里,茜人挡在她身前,惊喜出声:“好了,我家主人回来了。”
    潘乘风首笑道:“你问问他,可是他要我来的?”
    铁中棠面色沉重:“事办完了么?”
    “办得十全十美,谁也不会怀疑到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件事你纵能脱身事外,别的事你只怕是逃不脱的了!”
    潘乘风变色:“此话怎讲?”
    铁中棠道:“冯百万已经为你杀了人了,这笔帐少不得要找到你头上,还有……那海大少也不会放过你。”
    潘乘风展颜一笑:“冯百万杀人与我何关,那姓海的与我多年对头,也未见得能将我怎样。”
    “可惜此刻情况却不大相同,何况你还有个极厉害的对头,一心要取你的性命。”
    “什么人?”
    “就是那褛衣老妇和跛足少年。”
    潘乘风呆了一呆,沉吟道:“他们,……我与他们无冤无仇……”语声未了,颜色突变:“是她,难道是她……”
    铁中棠冷冷道:“你已经想出她的来历?”
    潘乘风踉跄的倒退了好几步,虚弱的倒坐在椅上:“她……她怎么说的?”
    “她说要你的命!”
    潘乘风伸手一抹脸,汗珠随手而落。
    铁中棠道:“你在老夫面前,吹得天花乱坠,老夫倒也相信了你是条响当当的英雄汉子,哪知你见了个老太婆和小孩子,也如此害怕,嘿嘿,这样的英雄,老夫实在不敢领教。”
    潘乘风怒火似要发作,但身子刚站起来又坐了回去。
    “不错,我确是怕她。”
    他“拍”的一拍桌子,厉声接道:“但除了她之外,若有人敢对我姓潘的无礼,我照样要割下他的脑袋!”
    铁中棠冷笑:“她是谁?你为什么要如此怕她?”
    “她……她的名字……唉,说出你也不会知道。”
    他嘴唇也变得毫无血色,仿佛只要说出她的名字,便有灾祸临头。
    “你不敢说?”
    “就算我不敢说,你又怎样?”
    “你说话最好声音小些,莫要被她听到了!”
    潘乘风呆了一呆,怒气全消,颓然垂下了头。
    铁中棠道:“但是你坐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潘乘风道:“你是不是怕我连累你、你既已作了我的雇主,有什么事自然要和我一起承担。”
    铁中棠故意变色道:“那怎行,你快走吧!”
    潘乘风道:“走,她既已知道那件事是我干的,我还走得了么,你不知道她是谁,怎知她的厉害、她一来至此间,不单我要倒媚,恐怕连那李家父子也要遭殃了!”
    他语声中已毫无生气,显见是心中充满了恐怖之意。
    铁中棠仿佛更是惊慌。
    潘乘风瞧了水灵光一眼,冷笑道:“我只有藏在这里,你再设法将我送走,否则我若死了,必定拖你在一起。”
    铁中棠故意呆了许久,仿佛己说不出话来,水灵光早已知道他心智过人,此举必有用意,是以也绝不开口。
    过了半晌,只听他长叹道:“除此之外,你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么?”
    潘乘风冷笑着摇摇头。
    铁中棠道:“老夫倒有个妙计……”
    “什么妙计?”
    “此刻在这里的武林中人,除了你与姓海的之外,还有什么显赫的人物?”
    “司徒笑、霹雳火,还有那黑白双星,这几人势力勾结,在武林中可称一时之霸。”
    “这几人么?嘿嘿,老夫只要替你在他们面前说几句话,他们必定就会全力助你。”
    潘乘风精神一振:“真的?我若有这几人相助,情势便大力改观了,但他们又怎会助我?”
    “老夫自有妙计,只要你听话就行了!”
    “阁下若真的有此妙计,帮了在下这次忙,以后阁下无论有何事发生,在下也必定会全力相助。”
    铁中棠走到案旁,提笔写了两张字柬,封得严严密密:“你先要设法与霹坜火单独谈话,将这一字柬交给他,他看了必定会答应全力相助你,你等他立下重誓,才能将这第二张字柬取出。”
    潘乘风半信半疑,接了过去,铁中棠又提笔写了两张字柬:“这两张是要交给司徒笑的,方法也和前面一样。”
    然后,他又写了两张字柬,要潘乘风先后交给黑白双星,潘乘风病急乱投医,也只有姑且一试了。
    铁中棠正色又道:“你万万不可将字柬弄错,否则必有大祸,也万万不能提起老夫,否则他们便不会出手相助了。”
    潘乘风呆呆的望着他,只觉这老叟越来越是神秘,然后才掀开珠帘窥了窥外面的动静,悄悄掠了出去,珠帘犹在飘动,他身形便已消失。
    铁中棠望着珠帘冷笑道:“狡猾好色的淫徒,司徒笑、白星武,这次你们都要受些罪了!”
    水灵光轻轻叹息:“我……我真笨,你究竟在……在做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铁中棠看着她,眼中立刻恢复了和蔼的光芒:“我安排了一个连环妙计,要教那些人没有一个能逃得出我手里。”
    “你……你愿意让……我知道么?”
    “我要叫司徒笑、白星武那般人先自相残杀起来,再要那个神秘的老妇人去那里追寻潘乘风,他们已发下重誓,少不得要保护着潘乘风,那神秘的老妇便也不会放过他们,再加上那具尸身、李洛阳、海大少也绝不会袖手旁观的,最后自必形成混乱之局。”
    水灵光凝眸望着他,见他脱下长衫,露出里面一身黑劲装,又取出一方黑中蒙在面上。
    他无论做什么事,动作都迅速己极,举手投足间,仿佛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轻快而流畅。
    他又自榻上的锦褥下,取出了一柄乌鞘长剑,反腕抽出,仔细瞧了几眼,剑鞘毫无装饰,剑光却宛如一涨秋水。
    水灵光缓缓走到他身前,将长剑以丝条缚在他背上。
    铁中棠将将剑柄移到他能在最短的一刹那那间拔剑出鞘的位置上,轻轻的说:“我要走了。”
    水义光轻轻点了点头,铁中棠已走到床前,水灵光忽然幽幽叹道:“你……你要去哪里?……能不能告……诉我?”
    “我上去就来。”
    “我……个知道是……不是也能帮你的忙……”
    铁中棠柔声笑道:“只要我在这里,就不会比你冒险去做任何个的。”一拭珠帘,飞身而出。
    忽听水灵光的声音在身后道:“你,要小心了。”
    刹那间,他心头突然涌出一阵奇异的情感,也不知是甜蜜还是感激,只觉身子似乎比往常更轻了许多。
    但这份轻松的感觉瞬间便又消失,只因一切事虽已安排妥当,但最困难的却是要使云铮知道身边女子的秘密。
    他掠到门外,远远似乎有条苗条的人影袅娜走了过来、行路的姿势,仿佛是风中的柳枝,带着一种媚人的波浪。
    铁中棠大喜:“她果然来了!”
    思忖一转间,他便己倒掠而回,掠入帐幕。
    水灵光大奇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铁中棠摇了摇手:“你们先到后面去。”反手扯下蒙面的黑中,卧倒在锦榻上,将剑柄压在枕下,将锦褥盖在身上。
    水灵光顺从的带着茜人和童子们走了,似乎只要是铁中棠说出的话,他便会毫无条件的顺从,甚至连问也不问。
    微风过处,珠帘外果然已有一阵淡淡的香气飘了进来,淡淡的珠光中,现出了一条朦胧的人影。
    这人影在帘外巡了半晌,轻轻的问:“里面有人么?”语声娇媚,带者一种甜丝丝的荡意。
    “这里面又不是坟墓,怎么会没有人?”
    帘外轻轻一笑,道:“老爷子你真会说话。”
    铁中棠大声:“谁说我老?”
    帘外的笑声更是娇媚,道:“老有什么不好,少年人冲动鲁莽,哪有老年人体贴温柔。”
    语声未了,温黛黛已掀起珠帘。
    温黛黛冷笑着走上前去,对着水灵光双手插着腰:“我年纪比你大,你该参拜参拜我才是。”
    语声未了,已被铁中棠一把扯了回去,反手一掌掴在她面上。
    温黛黛跳了起来:“好,你打我!”
    铁中棠面如青铁,正反又是两掌。
    他心中充满了对云铮的怜悯,对这妇人的怨恨,两掌打下,温黛黛粉红的娇靥上已现出十条血痕。
    她泼辣凶野之气,也被这两掌打了回来,流着泪颤声道:“求求你,不要打了,我愿意拜她!”
    水灵光却说:“你……你……不用拜……拜了。”眼睑垂落,目中似乎也流下泪来。
    刹那间的沉寂,瞬即被一阵呼声击散。
    钟声余韵中,一个李宅家丁大步奔了进来。
    他惊疑的四下望了一眼,立刻垂下头去,躬身道:“家主有令,请各位速去前厅,有要事相商。”
    铁中棠挥手道:“知道了!”
    这家丁应声后退而出,却又忍不住对这奇异的帐幕中奇异的情况偷偷看上两眼。
    铁中棠心中暗暗叹息,口中沉声道:“茜人,你陪姑娘在这里好生歇息,我带她到铮厅去。”
    水灵光道:“你不要我……我去么?”
    铁中棠心乱如麻:“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这时温黛黛红痕未退的面靥。上,却又泛起了得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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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〇七章惊变
    (一)
    晴朗的天气,金黄的朝阳。
    但在阳光映照下的李府大厅中,此刻却弥漫着一种沉重而紧张的气氛,甚至连人们的呼吸也是沉重的。
    桌位上已参差的将近坐满了人,一个个俱是面色凝重,心头忐忑,百十条目光,一起都注目着李洛阳。
    李洛阳背着双手,深皱双眉,在人丛中往来蹀踱,不时望向厅门:“人都来齐了么?”
    他们身与其事,更是心事重重,潘乘风与海大少对面而坐,只要有谁抬头,便会接触到对方怨毒的目光。
    突见一个满面悲愤、衣衫不整的白衣少年,手里紧握着一柄长剑,踉跄大步奔来,目光四扫,重重坐到自己座上,与他前几日谦让从容的神情,简直判如两人。
    司徒笑双眉紧皱:“这厮怎么了?”目光四转,看不到温黛黛与他同来,不禁更是奇怪。
    忽然“砰”的一声,云铮将宝剑重重放在桌上,大声道:“主人可有酒,我想大醉一场。”
    李剑白走了过来,沉声道:“兄台稍后。”
    话声方落,突见云铮面色大变,目中似要喷出火来。
    李剑臼呆了一呆,才发觉这白衣少年怒火并非对己而发,似要喷火的眼神,乃是望着自己身后的。
    他回身望去,那奇怪的老头,竟携着这白衣少年的伴侣,蹒跚着走入了大厅。
    司徒笑更是大惊失色,霍然站了起来,温黛黛却望也不望他,更不望云铮,携着老人的手,含笑坐到位上。
    这其中的微妙关系,大厅中少有人知,只是众人见了司徒笑和云铮的失态,免不得有些惊异。
    立在厅门的李府家丁,对了对手中的名册,回首躬身道:“各院中的客人,此刻都已来齐了。”
    李洛阳霍然顿住了脚步,沉声道:“如此清晨,便惊动各位前来,在下心中实在不安得很。”
    众人知道他必有下文,俱都凝神倾听,没有插言。
    他长叹一声,接道:“各位远道而来,在下本应尽心款待,使各位尽兴而归,但此刻在下却不得不劝各位回去了。”
    江南世家欧阳兄弟中,有人忍不住站了起来,道:“十日会期尚未过去,主人怎么就要逐客?”
    这些公子哥儿,穷追横江一窝女王蜂尚未追出眉目,听说要散局,不禁都情急起来。
    李洛阳沉声叹道:“十日会期,虽然尚未满,但数日之间,此地必有风波,在下不忍令各位卷入漩涡。”
    那欧阳少年双眉一挑,大声道:“此地若是将有风波,我兄弟更不能走,临危不苟,乃是我兄弟的本色。”
    他自觉这几句话说得极为侠义,得意之下,忍不住偷偷瞧了坐在那边的横江一窝女王蜂一眼。
    李洛阳沉声道:“各位年纪轻轻,怎知道江湖仇杀的凶险,若是一旦卷入漩涡,便休想再置身事外了。”
    他微微一叹,接口道:“何况我那对头的厉害,也举世无匹,这里眼见就要扬起一片腥风血雨,各位此刻若是不走,等那人发动之后,在下自顾不暇,也无力再保护各位,那人心狠手辣,手下从来不留活口,战端一起,玉石俱焚,各位再要走时,只怕便万万来不及了。”
    他神情凝重,言语中更充满了恐惧之意,众人俱都听得心惊色变,那欧阳少年机伶伶打了个寒噤,乖乖的坐了下去,再也不敢多口。
    李洛阳抱拳道:“各位马车俱已齐备,随时皆可束装就道,事值非常,在下情非得已,但望各位鉴谅。”
    众人俱都知道李洛阳言重如山,他说出的话,绝不会是危言耸听,是以谁也没有出口再问。
    那些规矩的商贾拍客,安份的小户人家,怕事的高官大户,早已匆匆离座而起,赶忙去整理行装。
    有的人还和李洛阳寒暄道别,有的人连招呼都不再打,片刻之间,大厅中已走得零零落落。
    还有些江湖豪士,与李洛阳交情较深,碍看义气,还不肯走,但经不住李洛阳再三相劝,终于还是走了。
    于是大厅中顿时呈现一片凄清,只剩下黑、白诸人和扶剑而坐的云铮,仍死盯着温黛黛与铁中棠。
    李剑白一直站在云铮身旁:“兄弟还不走么?”
    “不走!”
    “为什么?家父已说得清清楚楚。”
    云铮随手一指黑、白等人,大声道:“他们不走,我为何要走?”
    他口中说话,眼睛仍在瞪视着温黛黛。
    司徒笑与黑、白两人目光相视,交换了个眼色。
    白星武微笑道:“这位兄台居然有与我等同生死、共患难之心,当真不愧是条英雄好汉,在下先谢了!”
    云铮大声道:“生死之事,本来就算不了什么!”
    白星武道:“真的?”
    云铮大怒道:“自是真的,你可知道我是谁?”
    铁中棠心头一阵紧张,生怕云铮冲动之下,当真喝出自己的来历,那么黑、白等人,也无法再假痴假呆下去了。
    要知此刻情况最是微妙,双方俱有顾忌,双方俱有图谋,只有云铮自己,还不知道他行藏早已被别人看破。
    幸好白星武仅是含笑摇了摇头。
    云铮大声道:“只要你们不走,我也绝不会离开此地,总有一日,你们会知道我是谁的!”手持剑匣,大步而出。
    白星武、司徒笑又交换了个眼色。白星武抱拳向铁中棠道:“事值非常,老先生怎么还不走呢?”
    铁中棠大笑道:“老夫夺了那少年的情人,若是走出这里,只怕那少年便要来寻找老夫拼命了。”
    ×××
    这时李洛阳已在纷纷传令家丁,四下布置,只听得院外一阵呼喝传令之声夹杂在紧张的脚步奔腾声中。
    这平时看来毫无戒备的庄院,一经变乱,立即显现出无比坚强的实力,平日谦恭有礼的家丁,也立刻都变成了精兵铁汉。
    大门前,车声马嘶不绝子耳,有的人早已走了。
    铁中棠负手走到厅门前,仿佛观望外面的动静,其实他身后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司徒笑却只道他绝未留意身后,一步掠到温黛黛面前,狠狠望着她,咬牙道:“你疯了么!”
    温黛黛咯咯一笑,故意大声道:“司徒大侠,有什么事呀?”
    司徒笑不禁一惊,只见铁中棠果然回过身来。
    他只得干笑数声,道:“没什么,没什么!”逡巡着走了回去,心中却恨不得将温黛黛立刻毙于掌下。
    温黛黛牵起铁中棠的衣袖,轻笑道:“我们还是回去吧,免得耽在这里,被别人调戏。”
    李剑白应声道:“对了,老先生还是回去吧!”
    铁中棠面色一沉,道:“老夫暂时回到院落中去,却绝非离开此地,你们要赶也赶不走的。”
    李剑白呆了一呆,铁中棠已走了出去。
    潘乘风望着他们的背影摇头叹道:“这些人真是奇怪,不去逃生,反而要在这里等死。”
    海大少冷笑道:“幸好世上像你这样的贪生惜命之辈还不大多。”
    潘乘风拍案而起,大怒道:“你说什么?”
    海大少厉喝道:“你要怎样?”
    李洛阳面色一沉,厉声道:“两位都请坐下,此刻你我俱在这风雨危舟之中,若不同心协力,便要舟覆人亡了!”
    海大少忽然大笑起来,道:“李兄请放心,咱们只是跟他闹着玩的。”啪的一声,坐回椅上,再也不望潘乘风。
    一个黑衣家丁大步奔了进来,面带惊惶,气喘吁吁,右耳鲜血淋漓,竟已被人齐根割去。
    李洛阳变色问道:“怎么样了?”
    这家丁抱着左耳,喘息着道:“小的遵命跟着离去的马车,但还未走到街头,便有人将马车拦住检查。”
    白星武沉声叹道:“我所料果然不差,他们早已在四下布置好了,绝对不会容我们混在里面逃出去的。”
    李洛阳道:“后来又怎样了?”
    那家丁忍住痛苦,接口道:“他们仿佛对所有的人来历都极清楚,无关的人,一律放行,小的见了这情况便不敢再向前行,正想回来报告老爷,哪知其中却有一个本来仿佛是又聋又哑的人,突然跃来抓住了小人,话也不问,便一手扯下了小人的耳朵。”
    潘乘风惊呼道:“又聋又哑的人?想不到他也赶来了!”
    黑星天亦自变色道:“闻得那九子鬼母门下的九个弟子,个个俱是残废,这聋哑之人也是其中之一么?”
    潘乘风叹道:“此人在九子鬼母门下弟子中,算得上最是心狠手辣,而且与小弟最是难过,他此番来了……,,
    突然打了个寒噤,住口不语。
    黑星天摇首道:“九子鬼母已有多年未出江湖,你怎么会和她结下了梁子,这岂非有如一拳打在马蜂窝上么?”
    潘乘风道:“这个……唉,当真是一言难尽。”
    海大少“哼”了一声,摇头道:“什么一言难尽,若不是与女人有关,俺姓海的宁愿割下脑袋。”
    众人只当潘乘风必定义要与他斗起门来,哪知潘乘风却只足垂首不语,众人不禁对望一眼,知道海大少的话必定不会错。
    突听人门外一阵骚乱,本在阶前等候马车搬运行李的人,纷纷四下走避,让出了一条道路。
    李洛阳叫道:“什么事?”当先窜出。
    一个满身红癣的秃獭子,身上穿着件奇形怪状的麻衣,牵着条小小的毛驴,蹒跚的走了过来。
    此人个但神情痴痴呆呆,像是个白痴的模样,就连他牵着的毛驴,也是垂头丧气,无精打采,驴背上却又偏偏驮着又大又沉的麻袋,更将这条像是几个月未吃粮食的小毛驴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这一人一驴,俱是猥琐不堪,但此时此刻,却令人看来有一神奇诡神秘的恐怖之意。
    李洛阳当门而立,厉声道:“朋友是什么人?来此何为?”
    那白痴咧嘴一笑,道:“李财主满面富贵,福寿双全,小的特地来请你打发几个赏钱。”
    李洛阳双眉微皱,突然仰天笑道:“好朋友远道而来,李某绝对不教你失望,拿去吧!”
    喝声之中,扬手掷出一锭银锭,去势如矢,风声强劲。
    那白痴咯咯笑道:“谢老爷。”
    直等银光到了面前,手掌突然一翻,那银锭便似突然消失了力道,平平的落到他掌中。
    李洛阳变色道:“朋友好俊的手上功夫,在下还待领教领教。”
    那白痴仍然痴笑道:“财主给了赏银,还想要回去么?好,我就还给你一些东西。”
    他扬手一掌,击在驴股上,那毛驴一声痛嘶,低头向李洛阳直撞了过来,痛极之,来势竟也十分猛烈。
    李洛阳袍袖一拂,闪身避过,举目一望,那白痴却已在刹那之间走得无影无踪了。毛驴却直奔到院中厅前,两条家丁壮汉箭步窜来,勒住了牲口的辔头,两人俱是身强力壮,那毛驴哪里经受得起,扑地倒了下去。
    李剑白翻身赶了过来,沉声道:“莫要虐待牲口,解开包袱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众人俱都围了过来,凝目望去,紧紧捆住的那麻袋之中,骇然竟包着三具赤裸裸的尸身。
    这三具尸身肌肤俱已变色,死状狰狞,肌肉痉挛,显见死时必遭受了极大的痛苦,但全身却又看不出伤痕。
    众人只觉一股中人欲呕的臭气扑鼻而来,情不自禁都后退了几步。
    李洛阳问道:“这是什么人的尸身?”
    众人面面相觑,俱都摇了摇头。
    李洛阳沉吟半晌,大声道:“无论如何,先将这三具尸身运到后院,捡三口棺木,好生葬了。”
    他父子两人,一个不肯虐待畜牲,一个不肯亏待死人,当真可称是仁心侠肠,令人可敬!
    众人惊喟着回到大厅,一直垂首沉思的潘乘风,忽然颜色大变,抬起头来,惊呼道:“不好!”
    黑星天、司徒笑齐声脱口问道:“什么事?”
    播乘风目中满露惊怖之色,遥指窗外,颤声道:“快!快将那三具尸身烧去,要烧得干干净净。”
    李洛阳大奇问道:“为什么?”
    潘乘风顿足道:“你我都看走了眼,那白痴模样的汉子,便是九子鬼母中的瘟煞鬼子。”
    李洛阳身子一震,大惊道:“瘟煞鬼子,闻得只要此人一到,那地方立刻便有瘟疫流行……”
    潘乘风叹道:“十多年以前,声势浩大的武汉十八罗汉帮,便是被他散布了一场瘟疫,死得干干净净,此人的厉害,可想而知。”
    李剑白忍不住插口道:“瘟疫流行,乃是天灾,这瘟煞鬼子又有什么力量散布瘟疫?”
    霹雳火闷到此刻,才大声道:“那三具尸身又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将它烧得干干净净?”
    潘乘风道:“瘟煞鬼子善用各种毒物,他散布瘟疫,除了在水中下毒,食物中下毒外,便是利用死人的尸身。”
    霹雳火道:“老夫越听越奇怪。”
    潘乘风道:“用三具尸身,俱是得了极厉害的病毒而死之人,只要触及了那尸身,立刻便会染上同样的病,一传十,十传百,不到数日,这里的人只怕都要染上重病!”
    他话未说完,众人已群相色变。
    李洛阳一步跨到厅口,扬声道:“快将那尸身拿去烧了,将骨灰深深埋在地下。”
    潘乘风道:“不但要将那三具尸身火化,而且还要将方才触过尸身的人全部逐出此间。”
    李洛阳霍然转过身来,厉声道:“赶出去?难道你要将我的门下家了赶出去送死么?”
    潘乘风道:“倘不将他们赶出去,你我便也只有等着染病而死,根本用不着九子鬼母再动手了!”
    李洛阳怔了半晌,额上汗珠涔涔而落。
    众人听得此事如此厉害,都眼睁睁的望着他。
    要知那时医学尚未发达至今日地步,这些江湖豪士,并不知道疾病传染的原理,是以便将此事看得更为神秘恐怖。
    而那时若有人得了霍乱、鼠疫等症,更是无法可救。
    那瘟煞鬼子便利用因此等病症而死之人,来散布病菌,他对这件事的先知,便使得他在江湖中造成了极大的声名。
    李洛阳默然良久,突然双眉轩起,厉声道:“无论如何,我不能将我门了赶出去送死。”
    众人更是勃然变色。
    司徒笑冷笑道:“如此说来,李兄是要我们也跟着一起染病而死厂!”李洛阳道:“生死有命,你我即使是死了,也不能留个不仁不义的名声,好歹也要死得像个侠义男子。”
    司徒笑冷冷道:“好死不如歹活,李兄如若要死,在下等却不愿奉涪,黑兄、白兄、潘兄,认为小弟的话说得对么?”
    黑星天、白星武、潘乘风面色铁青,齐声道:“正是如此。”
    李洛阳大声道:“如此说来,你要怎样?”
    司徒笑厉声道:“你若不立时传令,在下等只有取而代之了!”目光转处,已和黑、白等人将李洛阳围在中间。
    李洛阳大声道:“取而代之?你们莫非是想要将我杀死不成?”
    司徒笑道:“情势如此,在下等也不得不如此了。”
    四人齐移脚步,向李洛阳逼了过去。
    忽然“呛啷”一声,李剑白长剑又已出鞘,天杀星海大少也突然拍案而起,厉声喝道:“谁若要动李家父子一根毫毛,俺就将他撕成两半。”
    潘乘风缓缓转身,忽然出手一招,直击海大少胸膛。
    海大少狂笑道:“好小子,俺早就想宰了你了。”
    笑声之中,他已急疾攻出五拳,拳势刚烈,石破天惊,潘乘风身法轻灵巧快,游走在他拳势之间,霎眼间也已还了五招:
    玉潘安潘乘风虽然声名狼藉,但武功身法却不弱,脚步移动之迅速奇诡,端的罕闻罕睹。
    那边李剑白也已和白星武动起手来,但闻剑风丝丝,匹练的剑光,有如乱雨狂风,满天洒落。
    白星武动手几招,心中已大是骇异,他虽未低估李家子弟的武功,却也未想到这少年剑上造诣有如此之深。
    李洛阳的双臂垂膝,安然而立,神色之间,仍是安静从容,丝毫没有异常冲动之态,但全身早已贯注真力。
    黑星天、司徒笑几次要待出手而击,但见了李洛阳如此神情,一时之间,竟不敢猝然出手。
    只因此刻局势突然又呈尖锐,胜负之争,万万不能有毫厘之差。
    突听一阵脚步奔腾之声自远而来,十一条黑衣大汉面容凝重,鱼贯走上了厅铮的石阶。
    李洛阳双眉微扬,沉声道:“你们来做什么?”
    当先一条大汉垂首道:“小人们己将那具尸体火化埋葬,但不幸小人们都已触过了那三具尸身。”
    第二条大汉大声接口道:“各位暂请住手,听小人一言。”
    活声方了,剑影拳风顿息。
    李洛阳沉声道:“你们在说什么话,还不快快退下去。”
    当先一条大汉垂首道:“老爷你毋庸再为小人们之事动手相打了,小人们跟随老爷多年,绝不敢令老爷为难。”
    李洛阳面色微变,厉声道:“你们要怎么样?”
    那大汉抬起头来,黯然道:“小人们此刻已都变成了害群之马,怎敢再活在世上为害大家。”
    李洛阳面色更是激动,大声道:“你们只管退下去;无论如何,我也要拼死保护着你们。”
    那大汉嘶声道:“老爷和公子待小人们恩重如山,小人们……”语音突然一阵硬咽,双目之中,泪珠滚滚而落。
    第三条大汉接着道:“小人们只恨身不由己,不能再追随老爷和公子,为老爷和公子效劳了。”
    潘乘风道:“对极对极,你们若是对李大哥忠心,便不该令他为难,还是快快离开这里吧!”
    李剑白厉喝一声:“不用你多口!”
    第四条大汉突然振臂而起,嘶声喝道:“老爷和公子在上,请受小人们最后一拜。”
    喝声之中,十一条大汉已然一起跪了下去。
    李洛阳惨呼道:“你们要怎么样,没有我的命令,你们谁也不能死,知道么?”
    当先一条大汉悲嘶道:“老爷请恕小人抗命之罪,小人纵然身死为鬼,也要在老爷身侧保护。”
    李洛阳顿足道:“你们快站起来。”
    突见这大汉面容一阵扭曲,飞激的鲜血,自他的胸腹间暴射而出,他身子摇了两摇,狂笑道:“弟兄们,我先走一步了。”
    另十条大汉惨然一笑,齐声叹道:“老爷,小人也去了。”手掌各自在胸间一按,鲜血随手而出。
    他们早已在袖口中暗藏着百炼精钢所制的双锋匕首,刀锋过处,直没至柄。李洛阳纵有回天之力,也救不了他们了。
    李剑白忍不住抚尸痛哭,李洛阳木立如死,只有点点泪珠顺腮流动。
    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也不禁都被这批汉子的忠烈之气所惊,立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但闻风吹堂户,四下无声,院中却已挤满了人群,有的是将要离去还未离去的珠宝客户,有的是李府的家丁。
    这些人有的目泛泪光,有的已是满面泪流。
    铁中棠远远立在一角,他虽未流泪,目中却含蕴着更深的痛苦,本来是甚为简单的恩怨,此刻已由他造成,口此复杂,许多条无辜的生命,已在这复杂的恩怨仇杀中丧生,他虽然已对师门尽力效忠,但却对良心甚为歉疚,于是,他忽然发现,江湖仇杀,竟是件如此痛苦和残酷的事!
    直到人群渐渐散去,他仍然木立在那里,望着一具具流血的尸体,自他眼前被抬了过去。
    忽然间,远处有钟声一响,尖锐的划破死般的静寂。
    接着,一个清亮高亢的童子口音遥遥唱道:“丧钟一呼,鸡犬遭殃,李洛阳啊,心头发慌!”
    李剑白厉喝一声:“我和你们拼了!”
    手挥长剑,便待冲出,但脚步方自出门,便又被人拉了回去。
    铁中棠遥遥望去,又见潘乘风走出厅前的石阶,背负双手,在向他注目含笑为礼。
    他心头又是一阵痛苦,转身走回后面的院落。
    云铮正立在他院前的槐树下,痴痴的望着院中的帷幕,他见到铁中棠来,面上立刻露出悲愤之色,忽然一拳击在槐树上,木叶纷飞,他已狂奔而去。
    铁中棠呆了半晌,突然帷幕中也有歌声传出:“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是水灵光近日才学会的一首词,此刻她以幽怨而动人的歌唱来,歌声中竟真的含蕴着幽幽的别离滋味。
    铁中棠微微一惊,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心中升起。
    他大步冲入帷幕,看见温黛黛正倚在锦榻上剥橘子,水灵光与茜人却远远立在角落中。
    她们足下,有两只小小的包袱,她们身上,已换了身简朴的衣衫,甚至连水灵光头上的珠翠都已不见。
    铁中棠变色道:“你们要做什么?”
    茜人垂首道:“姑娘要走,我也陪着姑娘走。”
    铁中棠冲了过去,颤声道:“你真的要走?”
    水灵光点了点头,茜人却道:“这是姑娘留下的话。”
    铁中棠夺过她递来的纸柬,上面写道:“你已不再寂寞,我要走了,我不愿作你的妹妹,但又不能不作你的妹妹,还是走了的好。”
    铁中棠大声道:“你为什么不愿作我的妹妹?你为什么要走?”
    水灵光缓缓抬起头来,目中珠泪盈盈。
    她犹未说话,但铁中棠却已自泪光中看到她的心声,看到她心中对自己那一份浓浓的情意。
    他心弦突然颤动了起来,倒退几步,坐到椅上。
    是的,她不愿作她的妹妹,因为她所需要的是一种更强烈的爱。
    但是,他却不能付出,她也不应接受。
    于是她要走了。
    她缓缓移动脚步,走过温黛黛旁边时,轻轻道:“你……你要好好照顾着……他!”语声和泪,最是辛酸。
    温黛黛轻轻笑道:“好妹子,你放心,嫂子会照顾着他的。”
    水灵光垂下了头,走出帘外。
    只听帘外哽咽着道:“这些……本……本来就都是你……你的,你……你……”说到后来,声音已在远处。
    铁中棠仿佛突然像自战场上败退下来的将军,全身都虚弱下来,那种难以描述的空虚,任何人都无法忍受。
    良久良久,突然温黛黛笑道:“人已走了,铁中棠,你还难受什么?”
    这“铁中棠”三字,宛如霹雳般的震入耳鼓。
    铁中棠只觉耳畔“嗡”然一声,震地飞身而起,一步跨到锦榻前,厉声喝道:“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温黛黛剥了瓣橘子放入口中,悠然笑道:“铁中棠,你力斗紫心剑客,巧计脱出重围,这名字已在江湖中响亮得很,你还不知道么?”
    铁中棠疾伸双掌,捏住了她的双肩,厉声道:“你说不说?”双掌一紧,温黛黛的双肩欲碎,橘子也落到地上。
    但她仍然轻笑着道:“你先放开手,我就说。”
    铁中棠大怒:“你敢要胁,我却不是能被人要胁的人,你若不说,我就活生生宰了你。”
    温黛黛呆了一呆,只觉双肩痛彻心腑,她一生惯以各种事来要胁别人,却不想今日竟遇着了不受要胁的铁汉。
    她面上的笑容终于不见,颤声道:“这是你那妹妹说的。”
    铁中棠怒道:“她怎么说?”
    温黛黛道:“方才你走的时候,她一直在里面念你的名字。我听见后,一猜就猜到你是铁中棠假扮的了。”
    铁中棠暗叹一声,缓缓松开手掌。
    温黛黛媚笑着接道:“而且……我早该想到你不可能是个老头子,你全身的肌肉,完全没有一丝松的……”
    这女了当真是天生来迷惑男人的尤物,此刻竟又向铁中棠依偎了过去,媚笑道:“你本来生的是什么样子,让我看看……”
    活未说完,铁中棠已反手掴了她一掌。
    温黛黛失色道:“你做什么?”
    铁中棠顺手又是一掌,厉声道:“没有人是铁中棠,知道么?”
    温黛黛突然展颜笑了起来,道:“好人,你真傻,此后我一生都要跟着你,真会让别人害你?”
    铁中棠冷冷“哼”了一声,只听帘外有人道:“老先生在里面么?在下李剑自有事请教。”
    铁中棠推开温黛黛,道:“请进来。”
    李剑白应声掀帘而入,抱拳道:“客人们都已离去了,在下奉家父之命,特来催老先生上道。”
    铁中棠冷冷道:“这就算做是逐客令么?”
    李剑白长叹道:“这是家父的一番好意,怎能算是逐客令,少时战端便起,老先生若是……”
    铁中棠大怒道:“什么好意,你看清楚些,老夫岂是容得你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物!”
    李剑白双眉微轩,冷笑道:“老先生未免言重了罢!”
    温黛黛牵了铁中棠的衣袖,道:“你为什么不走,这里……”
    铁中棠一甩手腕,厉声道:“不用你管,老夫偏偏要留在这里。”
    李剑白道:“走不走部由你。”
    突听远处又是一声钟声响起。
    接着,那童子声音便又扬声歌道:“钟声二响,绝路断粮,出门半步,包管命丧!”
    李剑白变色道:“现在你要走也走不出了。”
    温黛黛亦是花容失色,道:“这怎么办呢,我们在你李家作客,你总该想法子保护我们。”
    李剑白叹息一声,转身而出,那两个童子却在后面奔了进来,惶声道:“他们都走了!”
    温黛黛道:“谁都走了?”
    那童子眨了眨眼睛,道:“马夫和厨子都卷了包裹跑了,茜人姐也走了,老爷你还不走?”
    另一个童了惶声接道:“你看几重院落里,现在都已无人迹,死气沉沉,教人看了害怕。”
    温黛黛轻轻顿足道:“你明明是个聪明人,怎么也做出这样的傻事未,你只要脱身一走,岂非什么事都没有了,大可以袖手旁观,看你的仇人一个个死在这座宅子里,那时你仇也报了,人也有了,该是多么得意。”
    她轻叹一声,接道:“哪知你却偏偏要留在这里,难道你喜欢陪着你的那些仇人一起死?”
    铁中棠冷冷道:“这里留下的若都是我的仇人,我早已去得远远的了,便是拉也拉不住。”
    温黛黛眨了眨眼睛,道:“你难道是为了李洛阳、海大少这些人留下来的么?这更奇怪了,他们和你有什么交情?”
    铁中棠道:“虽无交情,但他们却都是正直的人,对那些好狡凶恶之徒,我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但对正直之士,我却只有一个方法。”
    温黛黛道:“什么方法?”
    铁中棠道:“也以忠诚正直对他!”
    温黛黛呆了个晌,轻轻叹息一声,口中喃喃道:“傻子,真傻!”虽在嘴里咕哝,却不敢说出来。
    那两个童子瞪大了眼睛瞧她,仿佛瞧得呆了。
    外面好容易安静片刻,突然又有三卢惨厉的呼叫传来,接着,又是人声叱咤,脚步奔腾,还隐隐夹杂有弩箭破空之声。
    一个嘶哑的声音,奔跑着喊了过来:“不好了,不好了,栏里的牲口都倒地死了!”
    喊声中充满震惧,由后面奔向前厅。
    两个童子对望一眼,他两人虽然聪慧过人,终是年龄幼小,此刻闻得这样的惨呼惊唤,已吓得抖了起来。
    温黛黛失色道:“这怎么办呢,喂,你们怎么还不将珠宝都收起来,大乱之后,便来不及了。”
    铁中棠冷冷道:“人若死了,要那些珠宝何用?”
    温黛黛怔了一怔,突然轻轻哭了起来,流着泪扑向铁中棠,道:“我不要死,我不要死,你一定不能让我死……”
    铁中棠“哼”了声,重重推开了她。
    钟声又响,童声再唱:“钟声三响,死神到场,收拾棺木,准备送葬!”
    两个童子机伶伶打了个寒噤,紧紧靠到一起。
    这时,满身劲装的李剑白,突然闪身而入,沉声道:“大乱将起,所有的人都要集合到厅中,集中力量。”
    温黛黛止住哭声,道:“我们人若去了,这里的东西怎么办?”她纵是死到临头,对这些珍宝还是忘不了的。”
    李剑白冷冷道:“此间所有的东西,本宅自会派人料理,只要人不死,所有的东西,分毫也少不了的。”
    铁中棠微一沉吟,道:“这就去吧!”
    当下众人便出了帷幕,走向前厅,此时一队队手持长矛快刀的黑衣大汉,已将前厅的院落四下都围住了。
    李洛阳已将所有的力量俱都集中在这里,夕阳未落,照着箭链刀锋,映辉起阵阵寒光。
    人人面上俱是凝重无比,将近百人巡大在一个院落里,但闻步履移动,听不到别的声音。
    前厅中已燃起灯光,夕阳未落,灯光甚是昏黄,更衬得这空阔的大厅显得阴森,令人可怖。
    厅中桌椅,已撤去多半,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正围在一个角落中,绵绵密谈,也不知在谈些什么。
    霹雳火与天杀星,弄了盅酒,正在把盏痛饮,不时发出一两声洪亮的笑声,划破死寂。
    潘乘风孤寂的坐在李洛阳旁边的桌上,出神的在擦拭掌中长剑的剑锋,也不知擦了多少遍了,剑锋早已雪亮。
    云铮立在厅前,见到铁中棠等人来了,突然拧身而入,拔出长剑,坐到潘乘风对面,也擦起剑来。
    李洛阳突然沉声道:“我已准备苦守此间,虽不知能守多久,更不知能不能守得住,但我已准备与他们周旋到底。”
    他锐利的目光,在众人面前扫了一遍,接道:“各位身在此间,不但与我同甘苦,而且要与我同生死!”
    海大少拍案道:“正该如此!”
    李洛阳感激的望了他一眼,接道:“是以在危难未曾度过之前,各位都不免要受到些委屈。”
    霹雳火拍案道:“委屈算得了什么!”
    李洛阳大笑道:“好,你我若真能同心合力,胜负尚未可知,兄弟们,先摆上饭来,待大家饱餐过后,静待肃杀!”
    院外轰应一声,便有几条黑衣大汉抬上酒菜和一锅热气腾腾的白饭,摆在大厅中央。
    众人一旦焦虑恐惧,大多忘了饮食,此刻闻得酒饭的香气,始觉饥肠辘辘,迫不及待了。
    铁中棠目光转处,突然冷冷道:“后院牲口都己暴毙,这酒菜中若下了毒,你我少不得也要和那些牲口一样了。”
    李剑白道:“这些酒菜都是在严密的监视下赶制而成的,除非那九子鬼母有通天本领,否则怎会有毒?”
    潘乘风道:“九子鬼母下毒之方法不知有多少种,端的令人防不胜防,你我还是小心些的好。”
    说话之间,李洛阳已自怀中取出了一柄小小的银色如意,在菜肴中轻轻一点,刹那间,那亮银如意己变作黑色。
    众人不禁俱都色变,李洛阳呆了半晌,望了望李剑白。
    李剑白惶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潘乘风叹道:“只怕他们早已在天井中下了剧毒。”
    李剑白大喝道:“待我去查看查看。”转身飞奔而出。
    众人面面相觑,在厅中默候,过了半晌,见李剑白飞步而入,满面惶急,道:“果真不错,四口井中,已被他们下了毒了!”
    潘乘风道:“如此说来,连饭中都有毒了。”
    黑星天道:“好狠的人,难道她真要将我们全部活活饿死在这里,李兄,你不知弄些鸡鸭,不用水煮,用火烤来吃如何?”
    李剑白叹道:“厨房里的鸡鸭猪羊,也已都暴毙了。”
    黑星天身子一震,再也说不出话来。
    众人望着眼前香气扑鼻的酒菜,却不能人口,更觉饥肠难忍,要知人是铁,饭是钢,虽是英雄,也挨不得饥饿。
    李洛阳面寒如水,沉思半晌,突然大声道:“剑白,传令将所有鸡鸭之蛋,全都搜集来,再去地窖中取出藏酒。”
    季剑白应声而出,海大少拍案笑道:“妙极妙极,白煮鸡蛋,密封陈酒,神仙也下不了毒,你我饿不死了!”
    李洛阳望着厅外的家丁壮汉,面色却更是沉重。
    片刻之间,李剑自己然将酒坛鸡蛋全都搬来。
    李府世代豪富,藏酒自然极多,几乎摆满了半间大厅,但鸡蛋却仅有两篓,还带有大篓风干的鸡鱼咸肉。
    李洛阳黯然叹道:“只有这么多?”
    李剑白道:“厨房中所用的菜蔬,大半是当日采买新鲜的……”
    李洛阳长叹接口道:“鸡蛋共有多少?”
    李剑白道:“孩儿方才已同人数过,共有五百七十二枚!”
    潘乘风展颜笑道:“五百七十二枚,也尽够吃上几天了!”
    李洛阳冷冷道:“兄台莫非忘了,院外还有一百二十多个弟兄,他们也要赖这些鸡蛋的。”
    潘乘风呆了一呆,颓然坐在椅上,全身仿佛都软了。
    李洛阳叹道:“幸好每年的会期,兄弟的内眷丫环都由家母带去朝山进香了,否则,唉!情况更是不敢想象。”
    司徒笑突然接口道:“在下方才计算过了,里外有一百四十人,每人恰好可分到四个鸡蛋,此外还多十二枚。”
    李洛阳展颜一笑,道:“兄台好精明的计算……”
    潘乘风霍然长身而起,大声道:“我们乃是李家的客人,难道也要和那些家丁壮汉同样待遇么?”
    李洛阳面色一沉,道:“他们也都是自爹娘肚中生出来的人,为什么不该和兄台你同样待遇?”
    潘乘风大声道:“虽都是人,等级却终是有些不同。”
    海大少怒喝道:“有什么不同,只怕李大哥的这些兄弟比阁下还要多些人情味,若论忠义侠气,这些兄弟更比你高得多了。”
    潘乘风冷笑道:“你明知此时此刻,别人绝不能眼看我和你动手,便故意以言语激恼于我……”
    海大少道:“纵非此时此刻,这些话俺也要说的。”
    李洛阳长叹道:“两位莫再相争,多出的十二枚鸡蛋,这里每人可再多分一枚就是了。”
    海大少大笑道:“俺岂是为鸡蛋而争,只是听不惯这厮的屁话。”
    当下李洛阳便传令在院中燃起四堆柴火,架起四只巨釜,水煮鸡蛋,四井有毒,就利用了昨天剩下的洗脸水。
    鸡蛋煮熟,先送上大厅,每人果然分得五枚。
    海大少取了鸡蛋,打开酒坛,一口酒一口蛋,眨眼之间,便将五个鸡蛋全都吃得干干净净。
    霹雳火吃到第四个蛋时,迟疑了半晌,痛饮了几口酒后,终于也将五个鸡蛋全都吃光,架起两张桌子,倒头便睡。
    潘乘风剥开一枚鸡蛋,叹了口气,仔仔细细,分成八块吃完,然后将另四枚鸡蛋谨慎的藏入怀里。
    别的人有的吃了两枚,有的吃了三枚,这些平日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豪士,今日却对这淡而无味的白煮鸡蛋吃得津津有味,海大少环顾一眼,大笑道:“直到今日,俺才知道白煮鸡蛋原来有如此美味。”
    只有云铮,垂首吃了枚鸡蛋,目光无意的触及倚坐在铁中棠身边的温黛黛,第二枚蛋,便再也吃不下去。
    他独自喝下了小半坛酒,玉面渐渐变为赤红,终于抬起头来,瞪起眼睛,毫无顾忌的望向温黛黛;
    夜色渐深,大厅中已无人语,院外的火堆也已熄灭,死寂的黑夜中,充满了令人室息的沉重。
    大厅中人看来似乎都已沉睡着,其实却无一人真的能睡着;潘乘风不时伸手到怀中去摸摸那四枚鸡蛋,取出看看,又收回去。
    午夜过后,云铮终于醉倒了,伏在桌上,口中顺喃的发着呓语,仔细听来,却显然是在呼唤着温黛黛。
    铁中棠闭目坐在椅上,心中不禁更是怜悯痛苦。
    李洛阳轻微的脚步声,在四下轻轻移动。突听李剑白轻轻问道:“爹爹,你不睡一会儿么?”
    “你睡吧,爹爹哪里睡得着!”
    “孩儿也睡不着,不知道他们今夜会不会来?”
    李洛阳叹息着摇了摇头,缓步走下厅前石阶,院中巡大的大汉一个个都瞪大着眼睛望着墙头。
    突听司徒笑在身后轻轻说道:“但望他们今夜进攻,弟兄们还有些斗志,否则,这样再困两日,只怕……唉!”
    李洛阳黯然道:“再过两日,他若不来,我们便冲出去。”
    司徒笑道:“敌暗我明,冲出去也是凶多吉少,何况……李兄你还有偌大的一份家业在这里。”
    李洛阳垂下了头,久久说不出话来。
    众人提心吊胆过了一夜,黎明终于冉冉而来。
    大家不约而同的长身站起,在厅中四面的窗户前往来蹀踱起来,只是人人心头沉重,谁也不愿多说话。
    云铮宿酒未醒,更是头痛如袭,打开酒坛,又自痛饮。
    一夜过后,他仿佛又憔悴了许多。
    铁中棠突然走到潘乘风身旁,拍拍他肩头,道:“潘兄,可愿陪老夫到院中去散散步么?”
    潘乘风目光一转,道:“自然奉陪。”
    温黛黛缓缓站了起来,铁中棠冷冷道:“你留在这里!”温黛黛委屈的点点头,终于又坐了下去。
    李洛阳道:“在院中散步虽无妨,但各位还是要小心些!”
    出了大厅,潘乘风便诡笑起来,轻轻道:“老爷子你唤我出来,可是有什么巧计要施展么?”
    铁中棠道:“你猜对了!”
    潘乘风精神一振,道:“这里人多,到后面去说。”
    铁中棠目光闪动,道:“你若能将海大少、李家父子以及那云铮诱出大厅,我便再教你一条脱身妙计。”
    潘乘风大喜道:“真的么?”
    铁中棠冷冷道:“你若不信,那就算了!”
    潘乘风笑道:“这又有何难!”转过身去,海大少正拉着李家父子走下了大厅的石阶,和院中壮汉攀谈着。
    接着,云铮脚步踉跄,也走了出来,口中喃喃道:“我永远不要再看到你了,永远不要……”
    铁中棠沉声道:“你快将他们引至厅后,寻个隐密的地方看大厅中的动静,其余的事,自有我来处理。”
    潘乘风道:“好!”
    果然悄悄走了过去,拉起云铮的臂膀。云铮醉态可掬,甩脱了臂膀,道:“你要作甚?”
    潘乘风嗅到他扑鼻的酒气,口中道:“你醉了,我扶你去溜溜。”暗中却已疾点了他软麻哑穴。
    云铮身不由主,口里也说不出话来,一直被他半拉半跑的拉到厅后,潘乘风目光转处,却已寻不到铁中棠。
    他只得寻了个隐密的窗户,在窗纸上点了个月牙小孔,压低声音道:“快从这里往里面看!”
    云铮口里虽不能说话,但心中却大怒道:“你这样对我,我偏偏不看!”当下竟紧紧闭起了眼睛。
    潘乘风皱眉忖道:“这少年看来如此倔强,我纵然用强,他也未必肯乖乖睁开眼睛来看……”
    心中正在为难问,铁中棠突自旁面悄悄掩来,沉声道:“你看他醉得眼睛都张不开了,还教他看什么?”
    云铮大怒忖道:“谁说我醉了,我偏偏要睁开眼睛看。”
    当下果然睁大了眼睛,凑在孔中向里望去。
    潘乘风见铁中棠只一句话便教云铮睁开了眼睛,心里不禁又是钦佩,又是好笑:“这老人当真猜透了酒鬼的心理。”
    要知越是酒醉的人,越更不肯承认自己酒醉。
    铁中棠拍了拍潘乘风肩头,道:“你责任已了,快去吧!”
    潘乘风虽然也动了好奇之心,想着大厅中究竟有什么可看之事,但见到铁中棠的眼色,终于还是走了。
    铁中棠与云铮并立在窗前,偷愉向内望去——
    只见温黛黛已站起身来,要向外走,却被黑星天、白星武二人挡住了去路,温黛黛道:“你们要做什么?”
    白星武冷冷道:“司徒兄要找你谈谈。”
    温黛黛变色道:“谈什么,我不认得他。”
    司徒笑突然扣住了她的脉门,冷笑道:“贱人,敢说不认得我,我养了你十年,便是养条狗也该知道报恩才是。”
    温黛黛半身被他捏得又麻又酸,面上却突又绽开了媚笑,轻笑道:“我跟你说着玩的,你又何必如此认真!”
    窗外的铁中棠冷笑着忖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只要我们一出大厅,司徒笑便忍不住要逼问这贱人了!”
    转目望去,云铮睁大了眼睛,满面俱是惊骇诧异之色,显然他见了厅中的情况,酒意已被骇醒了一半。
    突听司徒笑冷冷道:“我教你跟踪那少年,探出他的巢穴,你为何却要半路抛了他,去跟个半死的老人?”
    听到这里,云铮已不禁骇出一头冷汗。
    铁中棠瞧了瞧他,心中暗忖道:“这也够了,若是让司徒笑再逼问下去,那贱人说不定连我也出卖了。”
    一念至此,突然举掌震开了窗门,环腰抱起了云铮,闪电般的傍着一排房屋掠了过去。
    大厅中果然响起一串惊叱之声,司徒笑、黑星天等人,惊叱着自厅中疾掠而去。
    铁中棠也不理它,抱着云铮,藏起身形,随手拍开了云铮的穴道,沉声道:“你听清了么?”
    云铮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切齿道:“贱人!”
    铁中棠和声道:“你既然已知道她是个贱人,便不该再为她痛苦,你若再为她痛苦,便不是男子汉了!”
    云铮垂首呆了半晌,长长叹息了一声。
    铁中棠道:“此刻情况非常,他们纵然明知你是大旗门人,也绝不会伸手动你,但你也切切不可随意妄动。
    云铮点了点头,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笔直望向铁中棠,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一切事都瞒不过你?”
    他目光充满了惊奇敬畏之情,铁中棠不敢接触他的目光,转首道:“我是什么人,你日后自会知道的。”
    云铮道:“你现在为何不说?”
    铁中棠道:“此刻说了,事情便有大变。”
    他语气中充满了森严沉重,教任何人听了,都不敢再问。
    突听一声厉叱:“什么人在这里?”
    厉叱声中,已有一阵衣袂带风之声划空而来。
    铁中棠沉声道:“你乘隙溜走,我去应付。”当先大步行出。
    黑星天、白星武一先一后的凌空飞掠而下,见到铁中棠缓步而来,两人不禁齐声脱口道:“原来是你。”
    铁中棠冷冷道:“正是老夫,有何见教?”
    黑星天沉声道:“大乱已起,你在这里做什么?”
    铁中棠冷笑道:“逛逛。”再也不看他们,负手走了。
    黑星天皱眉道:“这老头子我越瞧越是古怪。”
    白星武道:“我也总觉得此人甚是神秘,本来甚至疑心他乃大旗门人改扮,但见到他与云铮之间的情况,又觉不似了。”
    黑星天沉吟道:“这难道不会是他们演的双簧么?”
    白星武摇了摇头,道:“那姓云的激烈冲动,看他的痛苦神情,绝不会是假的,这点小弟倒可以担保。”
    这两人虽都心计深沉,但却也猜不透这其中的曲折。
    黑星大道:“这老人纵有秘密,只要与我们无关,又何必管它!”
    此刻那十二队家丁壮汉神情也大是激动,弓上弦,刀出鞘,紧张的在四下搜索方才那击窗之人。
    李剑白如飞奔来,沉声道:“家父请各位还是回到大厅中,弟兄们也速即各守岗位,不要妄动。”
    众人在四下查不出异状,便一起回到大厅。
    李洛阳本在厅前往来碟踱,见到众人回来,立刻顿住脚步,沉声道:“此刻你我力量必须集中,精神必须镇定,切切不可为了些许警兆,便分散了力量,慌乱了精神,而为对方所乘!”
    霹雳火大声道:“这样守株待兔,也不是办法。”
    李洛阳道:“兄台难道另有什么高见么?”
    霹雳火呆了呆,闭紧嘴巴,再也不开口;
    日色渐高,众人心情更是烦躁,还剩有蛋的,都取出蛋来吃了,虽是兄弟之交,也再没有人互相客气。
    海大少望着别人吃蛋,肚子里忽然咕噜咕噜响了起来,在死寂中听来分外触耳。众人不禁都瞧了瞧他。
    他却抚肚大笑道:“俺虽是英雄,怎奈肚皮却恁不争气。”
    霹雳火手里捧着酒坛,笑骂道:“直娘贼,这饿的滋味真不好受,不瞒你说,老夫的肚皮也要不听话了。”
    话未说完,肚中果已叫了起来。
    潘乘风手里拿了个剥好的鸡蛋,故意在海大少面前走来走去,仔细咀嚼,吃口蛋,叹口气。
    海大少瞪着眼睛,眼珠子随着他的蛋移来移去,终于忍不住在地上吐了口唾沫,大骂道:“直娘贼,白煮蛋有什么好吃?”
    潘乘风大笑道:“不好吃,不好吃。”吃得更是有味。
    海大少涨红了面孔,霍然站了起来,潘乘风情不自禁退了一步,海大少大笑道:“小子放心,俺不会抢你的蛋的。”
    众人都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大厅中阴森死寂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云铮面上更早有了笑容。
    但院中的大汉精神却已大是颓萎,这些人武功怎及厅中群豪,饿了一天,早已饿得头晕脚软。
    李洛阳目注院外,双眉紧皱,喃喃道:“黄昏,最多只能拖到黄昏了。”
    突然钟声又是一响,那童声愉快的唱道:“钟声四响,饿得发慌,送些猪肉,给你尝尝。”
    歌声中,墙外突然挑起十余根高出墙头甚多的竹竿,竿头缚着只烤透了的烧猪,随风摇晃。
    那金黄的猪皮,在日色下闪闪生光,扑鼻的香气,阵阵随风传来,众人虽想不闻不看,哪里忍受得住。
    院中的大汉脚步更乱了,眼睛却瞪得更直。
    突听一条大汉大声骂道:“妈的,大鸡大鸭老子们都吃惯了,猪肉又有什么稀罕,弟兄们,看它作甚!”
    张弓搭箭,飕的一箭射去。
    哪知箭到墙外,突然一斜,竟平空直落了下来,众人见到墙外竟有如此严密的戒备,心里不禁更是沉重。
    铁中棠望着墙外金黄的烧猪,心里突然忆起了那活到成年仍未吃过猪肉的水灵光,也忆起了她的歌声:“……那淌着油的猪皮哟,已烧得金金黄,我割下了一块大猪肉哟,请你尝一尝,尝一尝……”
    他嘴角泛起一丝笑容,但心头却更是凄凉。
    海大少在厅铮走来走去,忽然停步,“呸”的吐了口口水、大骂道:“这猪肉保险是酸的,不吃也罢。”
    李洛阳失笑道:“虽未必酸,却必定有毒……”
    话犹未了,突然十余条人影刷的窜上竹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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