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大旗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〇八章明珠索魂
    (一)
    这十人有男有女,有的是独臂的大汉,有的是秃头的癫子,却还有的是身穿各色彩衣的明眸少女。
    他们手中都各拿了柄雪亮的匕首,身法俱皆轻灵无比,轻飘飘的立在竹竿头,仿佛随时都可乘风而去。
    潘乘风变色道:“这些人便是鬼母门下的九鬼子、七魔女了,他们突然亮相,不知又是在弄什么玄虚?”
    只见这些人方自立上竿头,突然头下脚上,直栽了下来,仿佛立足不稳而跌倒了的模样。
    但却在这刹那之间,他们的足尖,又巧妙的勾住了竹竿,掌中匕首一挥,各各割下块猪肉,放人口中大吃起来。
    一个独臂汉子大笑道:“看到么,猪肉全都是没有毒的,只要你们有种,尽管来拿好了!”
    李洛阳厉叱道:“放箭!”
    叱声方了,弓弦骤响,乱箭如雨飞出。
    竿头上的男女轻轻一笑,突然飞身迎了上来。
    但见漫天人影在箭雨中飞舞了一阵,乱箭竟俱都被他们接了过去,没有一根落到地上。
    刹那之间,箭雨与人影俱沓,只剩下那十余只金黄的烧猪,和那些男女讥嘲声犹在风中飘荡。
    司徒笑变色道:“好轻功,好手法,只怕这些人其中任何一人的武功,都不在你我之下。”
    李洛阳长叹道:“他们此举不但要证明猪肉无毒,诱人去抢,也在炫耀武功,借以示威!”
    海大少目光一转,突然跃出院外,自怀中取出一段长索,随手打了个活结,震腕抛出。
    潘乘风冷笑道:“到底是做贼的,随身都带着做贼的家伙。”话声未了,活结已套上了烧猪。
    海大少大喝一声,挫腕收索,烧猪便离竿飞起。
    突见墙外一条人影直窜而上,挥刀去斩长索。
    海大少怒吼道:“你敢!”身子箭一般窜起,左掌急扬,凌空扑向那挥刀的人影,掌法有如雷霆。
    那人影身材枯瘦,挥刀斜划海大少脉门,此人身法亦是惊人,凌空变招之迅,有如水中游鱼。
    海大少右手却已接住了烧猪,左手一翻,原式夺刀。
    只听又有人冷笑道:“你出了墙还想回去么?”一个独眼大汉,苍鹰般扑上,左手一托那枯瘦汉子足底,右手直击海大少胸膛,枯瘦汉子将要落下的身形被他手掌一托,立刻上升数尺,飞足踢向海大少面门。
    海大少左右被袭,真气又已不继,纵然躲开了这两招,身子眼看也已落到墙外,便当真是凶多吉少了。
    厅中群豪变色,抢出院外,黑星天、白星武左右齐出,手掌齐飞,十数点寒星暴射而出,分打墙外两人。
    海大少暴喝一声,挺起胸膛,迎了那独眼大汉一掌,身子却借势飞回,凌空翻了个跟斗,飘飘落到院中。
    霹雳火大声道:“你受了伤么?”
    海大少狂笑道:“俺这种身子,挨个一拳两拳又算得了什么?一拳换条肥猪,这买卖却是不错!”
    霹雳火挑起大拇指,大声笑道:“好汉子,墙外的鬼子鬼孙你们听到了么,你们一拳,人家只当搔痒。”
    但此刻墙外人影又已落下,更无人答他的话。
    海大少抱着烧猪回到大厅,抽出尖刀,大笑道:“一人一块肥猪肉,就是方才在俺面前吃鸡蛋的朋友没有!”
    刀锋展处,“唰”的划下块猪肉,海大少接口笑道:“反正是做贼的抢来的猪肉,人家也不要吃的。”
    潘乘风冷冷道:“他们划的地方无毒,别处也无毒么?”
    海大少呆了一呆,口中大骂道:“你吃不到猪肉眼红,就拿话来骇人么?”手中尖刀却已垂落了下来。
    白星武自怀中取出银针,在肉中一刺,银针立刻变为乌黑。海大少面色大变,竟呆住了。
    众人见了,心里不禁叹息,司徒笑推开潘乘风,道:“幸好那厮的拳不重,否则倒真不划算。”
    海大少木然点了点头,嘴角突然沁出了鲜血,原来那独眼大汉方才一拳虽是凌空击出,力道仍是不轻。
    海大少早已觉出了不对,只是不愿扫兴,勉强忍住,最少也等别人吃过肉再说,哪知肉却是吃不得的。
    只有云铮一言不发,大步走了出去,自大汉们手中要过了一张弓,一壶箭,张弓搭箭,劲射而出。
    箭如流星,去势奇快,飕的射落了竿头烧猪。
    他手不停的挥,箭去如电,刹那之间,但听弓弦一连串轻响,那十只烧猪,竟都被他射落。
    院中大汉,不禁轰然发出了彩声。司徒笑等人见了,更是暗自心惊,只有温黛黛却仿佛根本没有看到。
    彩声过后,墙外突然有人冷冷道:“好准头!好手劲!好箭法!是什么人射的,敢站到墙头让咱们瞧瞧么?”
    铁中棠情不自禁,脱口道:“不要去!”
    却听云铮扬声大呼道:“少爷我就站在院中,你们只管来瞧便是!”左手持弓,右手已备好三支长箭。
    墙外人轻笑道:“我来瞧瞧!”。
    一条身着粉衣的少女人影轻飘飘的直跃而起,姿势优美,宛如仙子。
    云铮厉叱道:“瞧清楚了!”右手微挥,弓弦连响,三支长箭,带着尖锐的风声,成“品”字形飞出。
    那粉衣少女娇笑道:“果然不差!”双手高扬,接住了左右两支长箭,飞起一足将当中一箭踢回。
    她举手投足,有如仙女凌空而舞。
    哪知云铮又已换箭在手,大喝道:“还有!”又是三箭划空飞出,三箭发时虽有先后,去势却快慢不差。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听那少女一声惊呀,翻身落了下去。
    霹雳火一持须,大笑道:“他们伤了我们一人,咱们也立刻还了颜色,这场仗打得当真是有意思得很!”
    但众人心神只不过振奋了片刻,便又消沉了下来;难堪的饥饿,像梦魔般扼住了他们的咽喉。
    到了黄昏,院中的大汉多已不支,斜倚在墙角,在夕阳黯淡的光线下,令人见了更是颓废心伤。
    大厅众人的嘴,也都被饥饿封住,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再敢多去饮酒,他们甚至连饮酒的兴趣都已失去。
    李洛阳环顾着厅内厅外的萧条景象,突然沉声说道:“老夫已决定要冲出去一战,有多少人愿意跟随老夫的?”
    这句话立刻像鞭子一样抽到他们身上,黑星天、白星武、云铮、霹雳火,俱都像挨了鞭子似的自椅上跳了起来。
    司徒笑笑道:“生死成败,在此一举,李大哥你在未作决定之前,还是再多加考虑的好!”
    李洛阳道:“我一生行事最是谨慎,但此时此刻,却逼得我不得不作此孤注之一掷!”
    语声顿处,他目中突然射出逼人的光芒,沉声接道:“与其被困在此间,还不如出去战死的好!”
    司徒笑道:“再等两日,或许有救星前来……”
    李洛阳道:“吾意已决,兄台就不必多说了,倘若有人不愿出去一战,只管留守此间,在下绝不相强!”
    他平日言语平和,此刻说话,却有如斩钉截铁,目光四处一望,又自接道:“谁愿出战,请举起手来。”
    解雳火、云铮立刻应声举手,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了一眼,也缓缓举起了手,口中说道:“司徒兄你……”
    司徒笑苦笑道:“小弟自也去的。”
    李洛阳道:“有这些人也已够了,海大少受伤难行,这位老先生不懂武功,自然该留在这里。”
    李剑白道:“海大侠恰巧睡着了,否则他听到……”
    海大少突然一跳而起,大声道:“谁说俺受伤难行?谁说俺睡着了?你们冲出去,俺来开路。”
    李剑白一挥长剑,道:“自应由我来开路!”
    霹雳火大笑道:“开路之责,你们谁也抢不过老夫的。”
    海大少、云铮齐声问道:“为什么?”
    霹雳火拍了拍腰间的革囊,道:“就凭老夫这囊中数十粒霹雳子,纵在千军万马中,也能杀出条血路。”
    李洛阳截然道:“如此说来,开路之责就有烦兄台了,这位少侠与小儿左右为辅。”
    他目光望向黑、白两人,道:“黑白天武双星断后,我和司徒兄居中策应,无论怎样厮杀,要前后呼应,不可失去联络!”
    海大少怒道:“还有俺哩,难道你忘了么?”
    李洛阳缓缓走到他身前,道:“兄台么……”突然伸手轻拍在他肩头穴道上,接口道:“兄台伤势未愈,不可妄动的。”
    海大少又气又恼,却已无法争辩了。
    李洛阳回转头来,沉声道:“外面的兄弟,张弓搭箭守着此厅,无论如何,也莫要被人冲进来!”
    潘乘风应声道:“这里有在下照应!”
    李剑白冷笑望了他一眼,道:“本来就没有人要你出去!”
    说话之间,众人已都扎紧了衣衫,亮出了兵刃,云铮挥动着剑光,突然长叹道:"此刻若有他在这里就好了!"
    李剑白道:"谁?"
    云铮叹道:"此人乃是我的师兄,他机警胜我百倍,虽在大乱之中,仍可从容策划,只可惜……"
    他瞧了司徒笑一眼,恨声接道:"只可惜他已背叛了师门,认贼作父,我若见着了他,定要和他拼个死活!"
    铁中棠顿觉一股冷气自心底升起,悄悄闭起了眼睛。
    李洛阳甩下长衫,握起长剑,厉声道:"此刻日象将落未落;正是血战的大好时分,你我就此冲出去吧!"
    大厅之中,顿时长剑挥展,森森的剑气,凛冽的杀机,弥漫在这珠宝世家之中,掩得四下一切俱都为之失色。
    铁中棠突然抬起了头,沉声道:"事值如此,各位无论如何自应出去一战,老夫在此为各位击鼓助威,但……"
    他目光缓缓自众人面前扫过,接道:"半个时辰之内,各位若仍无法取胜,就应即速回来,免得无谓牺牲。"
    司徒笑应声道:"正该如此,半个时辰之内,事若不成,你我便请即速回来,徐图大计。"
    李洛阳沉吟半晌,慨然道:"好!"
    铁中棠道:"老夫以击鼓为号,鼓声一停,便是半个时辰到了!"
    李洛阳微微颔首,李剑白立刻传令取鼓。
    院中壮汉精神也突然振奋了起来,死气沉沉的庭院,刹那间便被战斗的火焰燃烧了起来。
    霹雳火大喝一声,飞奔出院,云铮、李剑白挥动长剑,紧随在他身后,两人俱是年少英俊,身手矫健。
    只见霹雳火劈手夺过了一柄长弓,厉声啸着掠上墙头。
    在这瞬息间,他已探手摸出一把深碧色的霹雳子,施展出武林霹雳掌弹打金弓,连珠霹雳的手法。
    但闻一连串弓弦轻响,那十余粒霹雳子已应弦而出,落地之后,声如霹雳,炸开了一条火龙!
    墙外地甚空阔,远处林木葱郁,那青石铺成的道路,本是穿林而入,再穿林而出,几条在路上巡弋的人影,骤惊此变,四散分开,那跛足童子锐声呼道:"送死的出来了,让他们莫要再回去呀!"
    林中人影移动,一人狂笑道:"他们回不去的!"
    霹雳火厉叱道:"小鬼,着!"又是一串霹雳子飞出。
    跛足童子大笑道:"老鬼,你打不着的……"身子一转,的溜溜飞上竹竿,道:"老鬼,你敢上来么?"
    话声未了,院中已有一簇箭雨飞来,跛足童子凌空一个"死人提"笔直的倒翻了下去。
    但见眼前剑光一闪,云铮己迎面扑来,长剑挥动,化作匹练,接连三剑,已将跛足童子团团围住。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道:"好小子,剑法不坏!"
    身形在剑光中转了几圈,出手还了三招。
    云铮面色深沉,剑势更是剽悍沉重。
    这跛足童子又走了三招,面上已收敛去调皮的笑容,突然大喊道:"这小子厉害得很,快来帮帮忙呀!"
    喊声未了,己有两条人影左右夹击而来,一个是粉衣少女,一个身穿碧衫,明眸流波,身影却快如闪电。
    跛足童子翻身抽出剑来,嘻嘻笑道:"我受不了啦,还是你们陪他玩玩吧!"接连几个翻身,远远掠到一旁。
    粉衣少女笑啐道:"小鬼,临阵脱逃,还要多话。"
    笑语声中,长袖飞舞,轻飘飘攻出几招。
    那碧衫少女抖出了一条长达五尺的银练,笑道:"五妹,你攻近,我打远,看这小子能接几招!"
    云铮虽然素来不喜与女子相斗,怎奈身形却已被她两人奇诡轻灵的招式困住,再也脱身不开。
    那边李剑白早已挥剑迎上了一条独目虬髯、手持一长一短两柄钢刀、长得宛如半截铁塔般的大汉!
    鼓声已起,雄浑急遽。
    他两人招式,亦是刚猛迅急,只听刀剑相击之声叮当作响,只见长短三道寒光,纵横开阖。
    这眇目大汉身形虽高大,但身手却绝不呆笨,长刀短刀,相辅相生,走的是刁辣招式,怪异已极。
    李剑白家学渊源,剑势沉稳,气度更是不凡,和这经验老到的大汉交手,两百招内绝分不出胜负。
    但他们的攻势,却已被阻,霹雳火大喝道:"不要缠战,冲呀!"喝声之中,又击出一串霹雳子。
    突听树林中狂笑一声,一条人影急飞而出,宽袍大袖,衣袂飘飘,兜起一股劲风,竟将漫天飞来的霹雳子全都震了回来,势道强劲,落回了李宅院中,院中立刻响起一串大震,一阵惊呼。
    李洛阳变色道:"霹雳子发不得了。"挥剑迎上。
    只见林中掠出的人影,飘飘落在地上,两只长袖随风飘舞,宛如蝙蝠的翅膀一般,落地后竟长垂及地。
    他颀长的身形却是瘦骨嶙峋,面上双颧高耸,眼眶深陷,仔细一瞧,竟是个瞎子。
    那跛足童子见他来了,拍手笑道:"妙极妙极,大哥也赶来了,看你们还有多少暗器,只管放出来吧!"
    霹雳火心头一震,大声道:"你便是艾天蝠么?"
    普天之下,施用暗器之人,一听无目煞星艾天蝠的名字,人人都头皮发炸,心头发慌。
    因他虽是个瞎子,却专破天下各门暗器,其听觉之灵敏,有如浑身上下都生满了眼睛。
    只见他阴沉的面色毫无表情,道:"不错,谁来陪我这瞎子走几招?"声音亦是冰冰冷冷,毫无情感。
    李洛阳"飕"的掠过霹雳火,掠到面前,目光上下扫动,沉声道:"阁下想来便是九子鬼母门下的首座弟子了。"
    那跛足童子远远立在艾天蝠身后,飞扬跳跃,大声道:"不错,他便是我们的大师哥!"
    李洛阳道:"令师兄如此以阁下为荣,倒是很难得。"
    艾天蝠冷冷道:"李先生过奖了。"
    李洛阳呆了一呆,道:"阁下怎会知道在下便是李洛阳?"
    艾天蝠大笑道:"艾某双目虽盲,心却不盲,此时此刻,除了谦谦君子李洛阳外,谁还会如此客气的对艾某说话。"
    李洛阳扬眉道:"人道无目煞星心思灵敏,过于他人,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艾天蝠笑声突顿,道:"李先生如此的夸奖艾某,莫非是要艾天蝠做什么事么?"他即使在狂笑之时,面上亦无表情。此时笑声一顿,面容更是冷得可怕,仿佛他心肠俱是寒冰所铸,世上再无任何事能打动于他。
    李洛阳纵声狂笑道:"不错,在下正要照原文与阁下打个赌。"
    艾天蝠冷冷道:"艾某占了优势之时,从来不与别人打赌,李先生这番心思看来是白费的了。"
    李洛阳又自呆了一呆,他本想孤注一掷,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作注,和艾天蝠师兄弟们的性命赌上一赌。
    那跛足童子大笑道:"赌不赌你都已输了,还赌什么?你骗别人可以,却骗不到我大哥!"
    艾大蝠道:"李先生若要动手,在下当可奉陪,但也请李先生先取下鞋底的蛋壳,免得动手时行动不便。"
    李洛阳情不自禁,举起脚底一望,只见鞋底之上,果然嵌着几片碎了的蛋壳,这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
    但双目全盲的艾天蝠,却犹如目见,抬眼四望,艾天蝠深陷的眼眶,骇然竟是一片肌肉,根本连眼珠都没有,绝不是伪装的瞎子--何况纵然是目光敏锐之人,也万万不会瞧见别人鞋底的蛋壳。
    刹那之间,李洛阳心头不禁大为惊骇。
    只听艾天蝠冷冷道:"阁下心里不必奇怪艾某怎会知道,艾某只是自阁下方才脚步移动时所发的声音听出来的。"
    李洛阳道:"你怎知必是蛋壳?"
    艾天蝠狂笑道:"食物俱已有毒,想来你们只得吃鸡蛋了,惶乱之下,自然难免将蛋壳剥得狼藉遍地,在下姑且猜了一猜,却不想正猜对了。"
    李洛阳暗叹一声:"这艾天蝠当真是个绝世的人材。"
    要知此刻刀剑叮当,人声叱咤,鼓声更是响如雷霆,能在这许多声音中听出别人脚步轻微的移动,这耳力是何等惊人,再加上他分析事理之精确,更是令人心惊。
    霹雳火忍住性子站在李洛阳身后,此刻却再也忍不住了,厉声喝道:"艾天蝠,你果然心巧口巧,老夫却要看看你的手巧不巧?"长弓一展,箭步窜前,弓梢直点艾天蝠胸腹间的将台大穴。
    那跛足童子一个筋斗翻了过来,大喝道:"我大哥只想和李洛阳动手,你多事什么!还是让少爷我陪你玩玩吧!"
    喝声之中,双足如飞,踢向霹雳火面门。
    霹雳火只得暂求自保,闪身避过,大怒道:"你明明知道老夫生平不与妇人孺子动手,此番又来做什么?"
    跛足童子嘻嘻笑道:"你不愿和我动手,可知我还不愿和你动手哩,你既未接到换命明珠,还是乖乖站到一边去吧!"
    霹雳火大怒道:"混帐!"呼的一拳,却是击向正与黑星天动手的一人身上,他纵在盛怒之下,还是不愿与妇人孺子动手,这老人脾气虽然蛮横,倒也蛮横得可爱。
    这时白星武、司徒笑等人,都已各自寻着了对手,在这一片辽阔的空地上,动手厮杀起来。
    但四面树林之中,仍不时有人影闪动,他们的攻势虽然凌厉,也无法在这四面杀机之中冲开一条血路。
    李洛阳与艾天蝠身子缓缓逼近,却始终未曾出手接过一招。
    那跛足童子满面嘻笑,东打一招,西踢一足,忽然又是一个筋斗翻回树林,笑道:"师父来了。"
    九子鬼母果然已扶着两个明眸少女的肩头,缓步走了出来。
    她脚步仍然蹒跚,衣裳也仍然有如贫妇。伴在她身畔的两位少女,却是满身华服,艳光照人!
    李洛阳心头一凛--此刻依依站在九子鬼母身畔的,赫然竟是那奇异老人的艳姬。
    他自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复杂关系,心头不觉疑窦丛生。
    哪知就在他这疑愣的刹那间,艾天蝠硕长的身躯已冲天而起,两只长袖迎风飘展,有如飞天的蝙蝠一般。
    他双袖又长又宽,柔中带韧,正是两件最最奇异的外门兵器,双袖舞起,敌人武功纵强,一时之间也休想近身。
    战鼓频催,战况却胶着在当地,没有丝毫进展。
    院中的家丁壮汉,听得外面的交战之声,越等越是心焦,有的已忍不住翻身到墙头,去观看外面的战况。
    铁中棠面色凝重,挽起双袖,将皮鼓敲得咚咚作响,温黛黛愁眉苦脸的坐直在他身侧,也说不出话来。
    十余条大汉本来凑在院中喝喝密谈,此刻突然狂呼上声,蜂涌着冲到紧闭着的大门前。
    一人手提长刀,奋力挑起了门闩,刀风过处,大门洞开。
    潘乘风变色呼道:"你们要干什么?"
    家丁们齐声呼道:"冲出去!"
    呼声未了,鼓声突然停顿。
    鼓声停顿未久,黑星天便当先掠回院来,身上血迹斑斑,胸口不住起伏,手中的兵刃也失落了。
    潘乘风变色道:"兄台可是受了伤了?"
    黑星天点了点头;道:"在……左肩……"突然仆地坐倒。只听墙外一声狂呼,白星武、司徒笑狂呼着飞掠而入,两人神情亦是疲惫不堪,额上汗珠涔涔而落。
    铁中棠虽未见到外面的战况,但见到这几人的神色,已显然可以想见外面战况的惨烈。
    他手持鼓槌,奔出院外,惶声道:"还有人呢?"
    白星武手挥汗珠,指向院外,只听李洛阳在院外大声呼道:"各位快退回去,在下断后。"
    另外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冷笑道:"前路虽然不通,要退后却绝对无人阻挡,阁下只管放心好了!"
    语声落处,李家父子、霹雳火、云铮,果然连袂跃入墙来,这四人更是神情狼狈,重衣俱为汗水浸透。
    李洛阳喘息了半晌,方自黯然长叹一声,垂首走回大厅,那黯然的叹息声,正显示了事情的急迫。
    众人回到厅中,心情更是沉重。
    李洛阳在厅中踱了几圈,突然走到厅前的石阶上,沉声道:"弟兄们请过来听我说话。"
    院中的家丁壮汉们,缓缓围了过来。
    李洛阳见到这些平日生龙活虎般的汉子,此刻纵然打起精神,也掩不住憔悴失望之态,心头不觉更是黯然。
    "你们快快放下兵刃,高举双手去吧,只要你们不作抵抗,那九子鬼母纵然狠毒,也不致要了你门的性命,各位跟随李某多年,李某今日却不能保护各位,但望各位莫要怪我。"
    他话未说完,这些家丁们已骚动起来,等到他说完了话,这些粗豪的汉子已齐呼道:"咱们死也不走。"
    李洛阳黯然道:"各位留在这里,也是在送性命!"
    一个家丁振臂而出,嘶声道:"老爷待小人们天高地厚,小的们死也要和老爷死在一起。"
    另一个人接口呼道:"小人们虽然无知,却还不是贪生怕死的人,老爷若定要小的们走,小的们只有先死在这里。"
    李洛阳静静的凝注了他们半晌,突然狠狠一顿足,转身走了回去,目中似乎已可看到闪动的泪珠。
    温黛黛眨了眨眼睛,轻轻道:"咱们难道真的没有冲出去的希望了么?"她一直跟随着铁中棠,片刻也不肯离开。
    李洛阳无言的点了点头。
    温黛黛呆了半晌,突然转身奔了出去,司徒笑、云铮的脚步都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谁也没有追出去。
    李洛阳缓缓走过去解开海大少的穴道:"兄台莫怪!"
    海大少挺胸而起,大声道:"俺为何不怪你,听你说那些泄气的话,真几乎将俺气死了。"
    李洛阳苦笑一声,道:"不是在下说话泄气,只是以此刻情况看来,我们是凶多吉少了。"
    海大少瞪起眼睛,别的人却仿佛都默认李洛阳方才的言语。
    海大少厉声道:"你们说话呀,咱们究竟拼不拼得过?"
    李洛阳仰首望天,缓缓道:"海兄此刻莫要问了,到了黄昏之后,你我再一起冲出去试试。"
    海大少道:"这才像话。"
    李洛阳道:"你我这次冲出去,谁也莫要再存有回来之心,冲得出去就冲出去,冲不出去就死在这里。"
    海大少拍案道:"这更像话了。"
    李洛阳移过目光望向铁中棠,缓缓道:"无论咱们冲不冲得出去,阁下都不会死的。"
    铁中棠道:"此话怎讲?"
    李洛阳冷冷道:"此刻跟在九子鬼母身畔最最亲近之人,便是阁下的那位温柔美艳的夫人!"
    铁中棠脸色也变了。
    李洛阳却已拂袖走了开去,众人本觉铁中棠来历不明,此刻更不禁暗暗猜疑:"难道此人便是九子鬼母的内应?"
    李洛阳负手立在厅前,只见院子的角落,几个家丁正悄悄的以长刀在挖着草根,剥着树皮。
    他只觉心头一阵黯然,转过头去,不忍再看:"苍天,我李洛阳待人不薄,为何今日却落到这般下场?"他满心怆痛,心中所思,口中竟不知不觉的说了出来,当真是言词沉痛,凄凉欲绝。
    海大少突然拍案大骂道:"李大哥待人忠诚,有目共睹,怎么这里许多人中却有个内奸。"
    李剑白道:"谁是内奸?"
    海大少手指笔直指向铁中棠,道:"他!"
    众人心里都在想着此事,此刻被他揭破,立刻骚动起来,霹雳火大声道:"不错,这厮行踪鬼祟,必定是个内奸。"
    李洛阳望着铁中棠,只当他会辩驳两句,哪知铁中棠却只是茫然立在那里,也不开口。
    海大少厉声道:"今日一战,无论是生是死,也不能留着这内奸活在世上,先得宰了他再说。"
    众人齐都轰然应道:"正该如此。"脚步移动,便向铁中棠围了过来,众人心中俱是满腹冤气,此刻自然一触即发。
    那两个童子骇得面青唇白,牵着铁中棠的衣袂,瑟瑟发抖,李洛阳长叹道:"众意如此,阁下还有何话说?"
    铁中棠暗叹:"我施下连环之计,将情势造成如此局面,纵然称了心愿,弄得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霹雳火没有一人能逃得活命,却也害得许多条无辜的生命陪着一起送死,我做得对么?我做得对么?"心念至此,只觉心灰意冷,也不想反抗,长叹道:"不错,我害了你们,你们杀了我吧!"
    众人反而呆了一呆,突听一人道:"你们若要杀他,便将我一起杀死!"夕阳余晖下,温黛黛缓缓走了进来。
    她身上此刻竟佩满了珠宝,在夕阳下更是光彩夺目,她轻轻笑道:"我能戴着我最爱的珠宝,死在我最爱的人身畔,总比你们这些还要苦战一场才能死的人好,你们要动手,就快动手吧!"原来她方才狂奔而出,竟是去戴珠宝去了。、
    海大少厉声道:"动手就动手!"
    温黛黛走到铁中棠身畔,道:"谁来动手?',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愿在将死之前,动手杀两个丝毫不愿抵抗之人,脚下都不禁向后退了两步。
    天色不知在何时黯了下来,再也无人去燃起烛火,苍茫的夜色,凄凄冷冷,惨惨切切。
    潘乘风刚才掩起的大门,也不知何时吹开了。
    夜色之中,门外忽然缓缓走来一条淡淡的白色人影,像是黑夜中的幽灵一般,走过近前,便可看到她美丽的轮廓,骇然竟是水灵光。
    李洛阳变色道:"姑娘是来为九子鬼母传话的么?"
    水灵光瞧也不瞧他一眼,笔直走到铁中棠前面。
    铁中棠惨笑道:"你出去,还回来作什么?"
    水灵光缓缓道:"你活着我可以走,你若真的要死了,我却不能活了,自然要来陪着你。"
    这几句话虽然有关生死,但她却说的是那么平静,那种奇异的平静心情,使得她言语也变得十分流利。
    海大少轩眉道:"你两人不是九子鬼母门下?"
    水灵光道:"她虽然要将我收为弟子,我却情愿死!"
    海大少呆了一呆,汗如雨下,道:"俺险些错杀了好人。"反手掴了自己两掌:"老先生,俺这里陪罪了!"
    铁中棠淡淡一笑,道:"反正大家都要死的,早死晚死,又有何不同,时候已到,李兄还是冲出去吧!"
    他缓缓回首瞧着水灵光,叹道:"只是你却死得太冤枉了。"
    水灵光一笑,道:"你可愿意让我活下去么?"
    铁中棠惨笑道:"我宁愿牺牲一切让你活下去!"
    水灵光轻轻道:"你愿意让这里所有的人都活下去么?"
    铁中棠大惊道:"你说什么?"
    水灵光道:"你若真的肯牺牲一切,忘记所有的恩怨,我就有法子让这里所有的人都活下去,你愿意么?"
    黑暗中,虽然看不清众人的面色,但大厅中瞬即起了一阵惊诧之声,显见人人都已被她言语所动。
    铁中棠全身都紧张起来,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水灵光轻轻点了点头,缓缓转过身子,道:"随我来!"
    她轻飘飘的走出大厅,铁中棠不由自主的跟了出去。
    这奇妙的女孩子,言语神态中,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使得谁也不会对她说的话有半分怀疑。
    众人眼睁睁的望着他们走入院外苍茫的夜色中,没有一个人出声询问,更没有一个人出口阻拦。
    门外的夜色,像铅一般沉重,死寂而黑暗的大地,仿佛已被它压得发不出半点声息。
    铁中棠无言的跟在水灵光身后,走入了黑沉沉的树林,甚至连树林中都没有丝毫声音,风声和虫鸣都已被夜色压死了。
    铁中棠只觉自心底泛起了一阵寒意,脚步更轻更急,而暗林中终于渐渐露出了微弱的光亮。
    惨碧色的光亮,鬼火似的映着碧绿的林木,林木间人影幢幢,仿佛是幽灵在林中聚会。
    突听一个阴森森的声音道:"来了么?"
    水灵光道:"来了!"
    一丛林木间,有片空地,摇曳的悬挂着十数点惨碧的珠光,又仿佛是幽灵的眼睛。
    惨碧的珠光下,人影绰绰,围坐着一团人,映着惨碧的珠光,人面都也变成了惨碧的颜色。
    当中坐的,正是那名震天下的九子鬼母。
    她此刻已换了一身碧绿的长衫,碧管高髻,盘膝而坐。
    铁中棠却昂然走到她面前。
    九子鬼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阴森森笑道:"大旗门下的弟子,胆气总是比常人高了一等!"
    铁中棠变色道:"你怎知道我是大旗门下?"
    水灵光轻轻道:"我说的。"
    九子鬼母道:"他说你身怀大旗门血旗,可是真的?"
    铁中棠道:"她从未说过一句假话。"
    九子鬼母道:"拿出来瞧瞧!"
    铁中棠瞧了水灵光一眼,突然伸手入怀,取出了他随身珍藏的血旗,随手一抖,迎风招展。
    九子鬼母霍然长身而起,目光如炬,紧紧盯在这面血旗之上,足足有半盏茶功夫之久,都未曾眨眼一下。
    铁中棠道:"你看清了么?"
    九子鬼母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坐了下去,缓缓道:"果然是昔年号令天下的血旗!"
    水灵光轻轻道:"她老人家说天下只有这个血旗能解今日之围,我听见了才将你唤到这里。"
    铁中棠精神一振,大声道:"真的?"
    九子鬼母道:"不错,本门昔日曾受此旗大恩,也曾立下重誓,只要这面血旗所至,持旗人所发之令,老身无不听从。"
    铁中棠大喜道:"那么……"
    九子鬼母突又大喝一声,截口道:"且慢,你既然手持此旗,可知道持旗发令的规矩么?"
    铁中棠呆了一呆,他脑海中似乎依稀有些印象,但此血旗已有多年未现,大旗门后代弟子早已将此事淡忘了。
    九子鬼母缓缓道:"昔年云、铁两位前辈,虽然挟此血旗,君临天下,但唯恐多扰江湖同道,是以才立下了这规矩!"
    铁中棠根本不知有何规矩,也不敢插口。
    九子鬼母冷冷道:"血旗已有多年未见于江湖,这规矩,你是要回去问他,还是此刻就听老身说出来?"
    铁中棠道:"前辈名重武林,想来不会骗人的。"
    九子鬼母沉声道:"持旗人先道名来!"
    铁中棠道:"铁中棠!"
    九子鬼母大喝道:"铁中棠,你此刻应双手持旗闭目而立,从此刻起所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血旗所发之令,是以万万不可再随意说话了,知道么?"
    接着又道:"还有一事,你应切记,持旗人所发之令,必须有关人命生死,而且不得超过十字!"
    铁中棠心头一震,大惊忖道:"不得超过十字,叫我如何发令?"放眼望去,四座一片寂然,都在凝神倾听。
    九子鬼母更是面色凝重,再也不肯开口。
    要知昔年大旗门开山宗师,傲骨峥嵘,他们虽以恶徒的鲜血汇集成了这面血旗,却根本没有挟恩自重,要以此血旗来号令江湖同道之意,只是江湖中人为了感恩图报,才立下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血旗所至,凡事一律听命,而云、铁两人深恐因此养成后人的狂傲之气乱施号令,是以才自己约束自己,定下这苛刻的规矩,不是人命关天之事,不可以旗发令,所发之令,更不得超过十个字,这规矩本应世代相传,只是大旗门近来屡遭惨变,声威大不如前,纵有血旗,也未见有人听令于他,是以掌门便未将这规矩传给后人。
    铁中棠双手举起血旗,缓缓阖上眼睑,心头却是万念奔涌,不住的暗问自己:"这十个字叫我如何说法?"
    他若是说:"请尔等放行让路!"岂非连大旗的仇人也一起放了,他怎能以本门血旗来救本门的仇敌。
    他若是说:"只放本门兄弟!"那么便要将李宅父子也一起困死,他怎么忍心害这两个意气干云的侠士?
    他若要说:"放本门兄弟及李家人。"那海大少,以及那些不是姓李的家丁,便要死在那里。
    他更不忍害死那些无辜的人。
    一时之间,他只有木立当地,当真是难以开口。
    九子鬼母突然冷冷的道:"再若不说,便无效了。"
    语声微顿,她又补充道:"这规矩本有限时,以十数为限,老身虽然未数,但想来时间已到了!"
    铁中棠情急之下,大喝道:"让路放行,退出这里。"
    铁中棠缓缓放下手来犹自木立当地,额上冷汗,涔涔而落,雨点般落在他那已被汗水湿透了的衣衫上。
    水灵光忽然轻轻长叹一声,道:"我本当你要说那句话的。"
    铁中棠变色道:"什么话?"
    水灵光道:"放我要放的人!"
    铁中棠身子砰然一震,双目圆睁,目毗尽裂,突然狂吼一声,张口喷出一股鲜血,俱都溅在他掌中血旗上。
    水灵光大惊道:"你……你怎么?"
    铁中棠血泪俱流,道:"我先前怎么想不起这句话?"话声未落,又是一股鲜血随口而出,他身子也仆倒地上。
    水灵光扑抱了上去,流泪道:"这不怪你,不怪你,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紧张的。"
    她平静的心情一失,说话便又口吃起来。
    坐在九子鬼母身畔的艾天蝠突然冷笑道:"男儿汉若要复仇,便该凭自己的本事,仰仗他人之力,算得了什么!"
    冰冷的言语,有如鞭子。
    铁中棠心头又是一震,有如被人当头浇了壶冷水,呆了半晌,霍然而起,道:"多承指教,敢不从命!"
    艾天蝠厉声道:"以好计对付好人,固是理所应当,但大丈夫胸怀自应磊落,为了这等事痛心,岂非令人齿冷!"
    铁中棠肃然道:"金石之言,永铭在心。"
    艾天蝠缓缓站了起来,沉声道:"我敬你是条汉子,才对你说出此话,师父,我们走吧!"
    铁中棠大声道:"请问阁下大名?"
    艾天蝠冷冷道:"本门只听命血旗一次,以尽昔日誓言,今日之后,说不定你我仍是仇人相见,多问作甚?"
    长袖微拂,当先而立,那跛足童子凌空翻了两个跟斗,落在他身侧,道:"师兄,我跟着你。"
    艾天蝠微微笑道:"调皮的孩子,你不翻跟斗难道就不会轻功了么!"拉起那童子的手,大步出林而去。
    四下的碧衣人影也都纷纷站了起来,一个接着一个自铁中棠身侧走过,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
    跟在跛足童子身后的,是个身躯颀长的独臂汉子,面色阴沉,脚步轻如无物。
    独臂汉子身后,便是那貌如白痴的癫子,望着铁中棠嘻嘻一笑,抱拳道:"害你饿了两日,恕罪恕罪。"
    他身后跟着个面目狰狞的眇目大汉,咯咯狞笑道:"铁兄,你少让他靠近你,只要沾着他,少不得要染些毛病。"
    惨碧的珠光下,他面容当真比鬼怪还要可怖。
    铁中棠脚步情不自禁退了一步,这两人已大笑着出林而去。
    再后面便是个形容猥琐的侏儒,鼠目猪唇,暴牙掀嘴,目光闪闪缩缩的直望着铁中棠,宛如毒蛇一般。
    铁中棠一见此人,心中便不禁泛起一阵厌恶的悚栗,脚下不禁又退了一步。
    只听身后有人嘻嘻笑道:"兄台莫皱眉头,咱们这些人长得虽然难看,但心地却比那些俊小子好得多。"
    此人鸡胸驼背,说起活来,声如裂帛。
    再往后看,是个身长八尺铁培般一条大汉,脸上重重叠叠的生满了一脸金钱麻子。
    这六人加上瞎眼的艾天蝠以及跛足童子,正是八人,一个个自惨碧珠光下走过,令人看来,当真是如鬼如狐。
    铁中棠心中暗叹忖道:"九子鬼母真有本事,这些徒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还有一人,不知又是何等模样?"
    转目望去,只见一个身长玉立,剑眉星目的白衣少年,抱拳走了过来,望着铁中棠微微一笑。
    这少年不但英俊,神情潇洒,笑容更是令人可亲。
    铁中棠大出意料,不禁抱拳还礼道:"兄台好走。"
    却见这位少年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自己耳朵和嘴,原来他虽然四肢五官俱全,却是又聋又哑。
    这八人不问可知,便是江湖中行踪最是诡异的神秘人物、九子鬼母门下的九鬼子了。
    他九人接连走出了树林,后面便是六个身穿各色彩衣的明媚少女,那九鬼子虽然人人残废,个个丑怪,但这七魔女却是人人美艳绝伦,云雾般的鬓发,水一般的眼波,低颦浅笑之间,看来有如仙子。
    当先一个紫衣女子袅袅走到铁中棠身侧,娇笑道:"我们七妹对你那般倾心,想来你必定是个美男子,你肯不肯让咱们姐妹看看你的真面目?"另五个彩衣少女也轻笑着围了上来。
    铁中棠呆了一呆,道:"谁是姑娘的七妹?"
    紫衣少女伸手一指水灵光,笑道:"就是她。"
    铁中棠心头一震,呆呆的看向水灵光。
    紫衣少女咯咯笑道:"她也要跟着我们走了,你要看就多看两眼吧!"
    铁中棠失惊道:"灵光……你……你?"
    九子鬼母冷冷道:"水灵光已投入老身门上,位列七仙子之未,从今而后,只怕你将极少能见着她了。"
    铁中棠道:"七仙子?"
    九子鬼母道:"不错,老身这七个女徒,俱是仙子降谪凡尘,沾不得人间烟火气的。"
    铁中棠大声道:"你本己有了七位女徒,恰合七魔女之数,为何还要加上她?"
    九子鬼母道:"我那老七已被潘乘风所污,身子己非完壁,水灵光来了,恰巧补她的空位。"
    铁中棠道:"你徒儿被人所污,你难道就不认她为徒了?"
    九子鬼母厉声叱道:"仙子蒙尘,自不能再居仙子之位,老身虽要代她复仇,却早已将她逐出门墙了。"
    铁中棠冷笑道:"我就不信令高足倒真的全能守身如玉。"
    九子鬼母大笑道:"我就要教你相信。"
    大笑声中,轻轻挥了挥手,道:"徒儿们,让他开开眼界。"
    那红衣少女咯咯笑道:"铁相公,你眼睛可要睁大些了。"
    缓缓卷起衣袖,露出一段莹白如玉手腕。
    另五个少女,也一起跟着她的动作,卷起了衣袖。
    铁中棠凝目望去,只见五段手臂,虽在惨碧的珠光下,仍是莹白得粉嫩,有如新生的嫩藕。
    就在这六段手臂的肩下,俱有一粒鲜红的守宫之砂,红艳欲滴,衬着雪白的皮肤,颜色更是鲜明。
    铁中棠忍不住暗暗叹息着道:"七魔女恶名遍布江湖,人人都知道她们必定是妖冶淫荡的魔女,又有谁想得到她们竟会是守身如玉的处女,潘乘风污辱了这样一个玉洁冰清的女孩子,也难怪别人要寻他复仇了。"
    忽然间一条人影急急冲入树林,白衣素服,身手矫健,骇然正是大旗门下的云铮。
    他目光四下一转,立刻护身在铁中棠身前,铁中棠忍不住问:"云公子,你来作什么?"
    云铮道:"我担心你的安危,忍不往来看看你。"
    铁中棠心头一阵热血上涌,脱口道:"在下与云公子素昧平生,云公子为何要如此关心我?"
    云铮道:"你将我救出了那脂粉陷阶,否则我便要永为大旗门的罪人,如此大恩,我焉能不报?"
    九子鬼母面色一沉,厉声道:"你也是大旗门下弟子?"
    云铮挺起胸膛,朗声道:"不错,我便是大旗门当代掌门人之于云挣,你要怎样?"
    九子鬼母厉声道:"你两人既然都是大旗弟子,为何要说素昧平生,在老身面前,你们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铁中棠身子一震,云铮亦是大惊失色,骇然转首,望向铁中棠,厉声道:"你也是大旗门弟子?谁说你是大旗门弟子?"
    铁中棠哪里说得出话来。
    九子鬼母道:"此人身怀大旗门血旗,怎会不是大旗弟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
    铁中棠黯然叹道:"在下自有不得已的苦衷……"
    水灵光幽幽接口道:"师父,你老人家也不要再问了吧!"
    九子鬼母冷冷瞧了铁中棠几眼,道:"十日之后,老身再召你来解释此事,今日且放过了你。"
    水灵光轻轻拜了下去,道:"多谢师父。"
    九子鬼母伸手牵住了她的衣袖,嘴角泛起一丝慈祥的笑容,缓缓道:"好孩子,咱们走吧!"
    水灵光点了点头,无言的回身望向铁中棠,铁中棠也正目光相对,似乎都有许多话要说,可是谁也说不出来。
    片刻的眼波交流,无限的情意相通。终于,水灵光去了,带去了些许香气,却留下了一片惆怅。
    云铮的目光,始终狠狠盯着铁中棠,此刻突然一把抓着了铁中棠肩头,厉声道:"他们去了,你如何向我解释?"
    铁中棠讷讷道:"在下此刻还不能解释。"
    云铮厉声道:"你不能解释,便是冒充我大旗弟子,你若是冒充大旗弟子,今日你就休想生出此地了。"
    铁中棠苦笑道:"纵然在下乃是伪充大旗弟子,但也以此救了你们的生命,你此刻反要杀我,岂非恩将仇报?"
    云铮又厉声道:"你以大旗门血旗救了我大旗门那许多仇人,我焉能感激于你?"
    铁中棠缓缓道:"我虽然救了他们,但李宅里的那许多义气汉子,亦是我救出来的,这点你岂能忘了?"
    云铮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先问你,你那血旗是自哪里来的?"
    铁中棠道:"这一点阁下也不必知道。"
    云铮大怒道:"血旗乃本门之宝,为何我无权知道?"
    铁中棠道:"你虽不必知道,但却有权取回。"
    云铮大喝道:"血旗在哪里?"
    铁中棠自衣袖中缓缓取出那面血旗,沉声道:"此旗乃大旗门中重宝,持旗之人,其位不在掌门之下,你得旗后行事更要谨慎小心些。"
    云铮刚要去接血旗,忽然向后退了一步,沉声道:"你若不是大旗弟子,必定不会将这血旗交还给我,也绝不会对本门事情如此清楚:你若是大旗弟子,为什么要自认乃是伪充,这些问题我本来实在想不通,但此刻我却想通了。"
    铁中棠脱口问道:"为了什么?"
    云铮一字字缓缓道:"因为大旗门中,有一个不敢见我的叛徒,他做贼心虚,是以愧对于我。"
    铁中棠心头一震,口中道:"他做了什么事?"
    云铮目中已爆出愤怒的火焰,冷笑道,"他在我临危重伤时,抛却了我,而厚颜认贼作父。"
    铁中棠道:"若是如此,你怎能活到现在?"
    云铮恨声道:"幸好那时我已伤重垂危,是以未被严密监视,只等着我醒转之后,便以私刑拷问于我。"
    铁中棠变色道:"你这话可是真的?"
    云铮大怒道:"怎么不是真的?这些都是我亲身经历之事,这些用鲜血换来的教训,难道还会假得了!"
    铁中棠长叹道:"你误会了!"
    云铮仰天狂笑道:"误会?若是误会,你为何不敢见我?"
    铁中棠呆了一呆,道:"我……"
    云铮嘶声狂呼道:"铁中棠!事到如今,你还要在我面前狡赖么?若不是老天有眼,让我亲耳听到你与那司徒笑的言语,又让我侥幸逃了出来,你这些叛师背友的无耻行为,世上便当真无人知道了,此刻老天既然让我能活着见到你,你还有什么话说?铁中棠,你就拿命来吧!"
    铁中棠身子一转,退后三步,黯然长叹道:"三弟,你纵要下手杀我,也该先听我解释解释。"
    云铮冷冷笑道:"你纵说得舌绽莲花,也难教我相信。"
    铁中棠道:"那时我只是为了要逃出性命,才不惜以那种方法骗得司徒笑的信任,然后再乘隙夺路而逃。"
    他曾不惜以自己的性命来换取云铮的性命,而今却被云铮误会如此之深。
    云铮冷笑道:"你是夺路逃出来的么?"
    铁中棠黯然点了点头,道:"我那时的艰苦行程,说来你也不信。"
    云铮厉色笑道:"我自然不信,别的不说,你身受重伤,又落在司徒笑那厮手里,还能逃得了?"
    铁中棠黯然笑道:"事实如此,你要如何才肯相信?"
    云铮大喝道:"杀了我,我也不信!"
    语声未了,突听林外传来一阵笑声。
    随着笑声,司徒笑轻轻掠入树林,扬声笑道:"中棠,他既然不信,也就算了,你还和他争论个什么!"
    铁中棠神色突然惨变:"好阴毒的人!"他知道司徒笑这样一来,这误会便更难解释了。
    云铮果然纵声狂笑道:"好呀!铁中棠你纵想狡辩,怎奈司徒笑却已替你承认了,你还要怎样?"
    铁中棠一步窜到司徒笑面前。
    司徒笑微笑道:"事到如今,你还骗他作甚?"
    他微笑一招手,白星武、黑星天、潘乘风,立刻便又四下现身,司徒笑接口笑道:"反正这里都是咱们的人,你怕他作甚?"
    白星武接口笑道:"只要将他杀了灭口,世上便无人知道你的行径了,你还是一样能到大旗门卧底的。"
    铁中棠盛怒之下,满腹冤气。他自知此刻自己已是百口难辩,是以咬紧牙关,绝不开口。
    云铮双拳紧握,目光四下流转,突然嘶声狂喊:"铁中棠,告诉你,我纵然拼了性命,也要逃出这里!"
    黑星天冷冷笑道:"大旗弟子也会逃么?"
    云铮目毗尽裂,望着铁中棠,嘶声道:"我要逃出,只因为我要将他叛师的丑行宣扬给天下武林中人知道。"
    语声未了,身形急起,向白星武扑了过去。
    司徒笑立刻遥遥向白星武打个了眼色,白星武也微微以目示意--就在这刹那之间,云铮已挥拳扑来。
    他一心突围,拳势自是凌厉无俦,左拳当胸护身,右拳直捣白星武胸胁,拳还未到,刚劲的拳风已震起对方衣袂。
    白星武掌势斜引,急划腕脉。
    哪知云铮右掌竟是虚招,招式到了半途,左拳突然自右肘之下翻转,"石破天惊",猛撞白星武下颚。
    白星武似乎未料及他变招如此之奇诡迅急,神色微乱之间,云铮双足已接连飞起,上下三招,宛如一式。
    足风拳影间,白星武身子斜斜冲出数步,似乎着了云铮一掌,立足不稳,只得让开了云铮的去路。
    两人动招,不过是霎眼间事,云铮志在突围,也不愿恋战,身子凌空急转,闪电般飞掠而去。
    司徒笑、黑星天齐声喝道:"追!哪里逃!"但身子却仍紧挟着铁中棠,脚下更未移动半步。
    白星武哈哈一笑道:"小弟这诈败卖招,不知装得可还像么?"
    司徒笑抚掌道:"当真是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白星武道:"不过那厮招式也委实凌厉!"
    司徒笑截口笑道:"无论他怎么凌厉的招式,难道还真的能在三招之中,便冲出白兄的拳网么?"
    三人相对大笑,笑声充满了得意之情。
    司徒笑回过头来,望着铁中棠道:"你可知道在下等为何不杀死云铮而故意放他逃走?"
    铁中棠道:"你存心挑拨我弟兄两人。"
    司徒笑仰天狂笑道:"对了,我此番放了他出去,便犹如为你制造了个最大的仇人,他一生一世都不会放过你。"
    铁中棠心头一阵黯然,口中却厉喝道:"我与他谊属同门情如手足,纵有误会,也解释得开的。"
    司徒笑阴侧侧笑道:"真的么?他连你说话都不愿听,一心只想杀了你这个叛徒,这误会是再也解释不开的了。"
    铁中棠胸中怨气淤积,忍不住大喝道:"恶徒,你……"
    司徒笑截口笑道:"不错,我是个恶徒,但若论今后狂江湖中的名声,只怕我要比你好得多了。"
    司徒笑道:"铁兄,你此刻已成了大旗门的叛徒,不但云铮要杀你,你们中师长要将你明正门规,便是那些自命侠义的江湖中人,只怕也不肯放过你,你此刻已四面楚歌,在武林中已无法混了,铁兄你想必也知道的。"
    铁中棠道:"纵然如此,也与你无关!"
    司徒笑冷冷笑道:"兄台须得放明白点,以兄台目前所处的情况,只有与我等同盟还可有生存之机会,否则……"
    铁中棠道:"否则怎样?"
    司徒笑哈哈笑道:"否则怎样,兄台自己还不知道?"
    黑星天接口笑道:"兄台还是将自死神宝窟得来的珠宝取来,与我兄弟共创一番事业,远比在大旗门下受气好得多了!"
    白星武道:"你我此刻最好还是让铁兄多考虑考虑!"
    潘乘风大笑道:"极是极是,你我此刻最好还是先回李府大厅用些酒菜,什么事再从长计议。"
    他四人你一句,我一言,当真使尽了威逼利诱之能事。但铁中棠目光反而变得冰冰冷冷,没有丝毫表情。谁也猜不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司徒笑手臂轻轻搭上铁中棠肩头,含笑道:"兄台走吧!"
    铁中棠不置可否,茫然随着他四人走出了树林,走向静卧在那沉沉夜色中的古老庄院。
    庄门前有条窈窕的人影轻轻一闪,仿佛是温黛黛正倚立在门前,观望着外面的动静。
    司徒笑手指着那条人影,微微笑道:"你我自己人了,什么事小弟都不愿再隐瞒兄台,兄台可知道这位温黛黛是谁么?"
    他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温黛黛本是小妾,但兄台若是真的属意于她,小弟立时便可与她一刀两断!"
    说话间,温黛黛已自门前的阴影冲了出来,见到铁中棠与司徒笑并肩而来,而且仿佛谈笑甚欢,她便立刻顿住脚步,呆在铁中棠面前,连已说到嘴边的一句话都噎在喉间说不出来了。
    司徒笑哈哈笑道:"温黛黛,今后铁兄已与我是一家人了,你尽管当着我面与他亲热也无关系。"
    温黛黛抬头呆望着铁中棠。
    铁中棠目光仍是毫无表情,温黛黛突然双手掩面,痛哭着狂奔而入,她身上的衣衫,在夜色中看来有如水波一般。
    司徒笑仰天大笑道:"妙极!妙极!想不到她居然真的对铁兄生出了情感,这当真是可喜可贺之事啊。"
    笑声虽豪放,但其中却已充满了嫉妒之意。
    要知他并非对温黛黛仍是喜爱,只是不愿被温黛黛抛弃,更不能忍受眼看温黛黛爱上别人。
    只是他主动的抛弃了温黛黛,他便不会有任何痛苦--这便是男人的自私,任何男人都不能忍受被女子抛弃的痛苦,却甚是喜欢将这种痛苦让女人去接受--欣赏别人的痛苦,在某些人眼中,是一种享受。
    笑声中,庄院里已燃起了灯火。李洛阳、李剑白父子两人抢步而出。
    霹雳火、海大少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人人俱是神情紧张,手持利刃,显然还不知道外面的围困已经解除了。
    李洛阳目光转处,见到司徒笑等人的悠闲神情,不觉呆了一呆,道:"兄台们都没有事么?"
    司徒笑朗声笑道:"有了我们这位铁兄,自然无事了。"
    李洛阳道:"九子鬼母呢?"
    司徒笑道:"此刻只怕已在半里之外了。"
    李洛阳紧张的神色立刻松弛下来,但目光却更是明锐,带着明显的询问之意,在司徒笑与铁中棠面上扫动,显然期望能听到事情的经过--司徒笑却故意闪烁其词,铁中棠更仿佛突然哑了似的,不肯说出半个字来。
    只有白星武微微笑道:"九子鬼母她肯放这个交情,其中自有原因,反正人已走了,李兄又何苦追问。"
    李洛阳果然不再追问,但对铁中棠的身份来历,不禁更加深了几分怀疑,双眉暗皱,揖客人厅。
    死寂的李宅,瞬息间便恢复了生气--所有被死亡阴影压制着的感情,此刻都奔放流露出来。
    悲哀与怜悯,在这许多种流露的情感中最是明显--在死亡与恐惧中时,人们的情感大都会变为麻木,而此刻大家却都不禁开始为死去的同伴者悲哀,也开始对自己的生命与财产珍惜起来。
    这种世家巨宅的活动之力,是异常惊人的,不到半晌,尸身便都已收殓,所需的食物也都购来,甚至连那扇满溅鲜血的大门,此刻也都恢复了原有的光泽--只有逝去的生命是永远回不来的了。
    司徒笑、黑星天、自星武,寸步不离的跟着铁中棠。
    天杀星海大少,目光如鹰,紧盯着潘乘风。
    霹雳火背负双手,忽而站起,忽而坐下,李洛阳父子虽在四下奔走忙碌,但眉宇间也显然仍是心事重重。
    海大少突然冷笑一声,道:"有些人看来虽然聪明,其实却最是愚蠢,本来该悄悄走了,此刻却偏偏还要留在这里。"
    潘乘风故意转过头去,生像没有听到。
    霹雳火却忍不住问道:"兄台说的是谁?"
    海大少厉声道:"战事虽已过去,但惹起这场祸事的罪魁祸首,俺还是不能让他逍遥自在的。"
    潘乘风面上仅是微微变色,霹雳火却已作色而起。
    他目光大怒的望向黑、白双星,厉声道:"不错,战事过了,咱们问的纠纷也要解决了!"
    黑星天微微笑道:"你我自己兄弟,有什么话不好说?"
    霹雳火大喝道:"先还我徒儿命来再说话!"
    黑星天道:"此时此刻,兄台与我争吵是要吃亏的。"含笑瞧了司徒笑一眼,接道:"司徒兄,你说是么?"
    司徒笑含笑道:"好像不错。"
    霹雳火变色道:"司徒兄,你还帮着他?"
    司徒笑微笑不答,他面上几乎终日都带着那丝淡淡的笑容,让人永远无法猜出他笑容中的含意。
    霹雳火目光四扫,仿佛是在求助,但他的部下早已离去,别的人更无心思来管这份闲事。
    他暗中叹息一声,既是失望,又是愤怒,忽见李洛阳大步行入,道:"各位无论有何问题,都请饱餐后再说。"
    语声微顿,沉声接道:"到那时在下也有几句话要对各位说的。"
    不多时厅中桌上便已摆上虽不丰美,却可饱餐的饭菜。此时此刻,纵是好酒之徒,也再无暇饮酒,纵然心事再多,也俱都放到一边,菜饭到了眼前,暂且什么都顾不得了,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亘古以来,饥饿便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再大的英雄,也不能抵抗。
    大厅中一片咀嚼之声,过了半晌,黑星天突然放下碗筷,脱口叫道:"不好!"面上也变了颜色。
    司徒笑侧身,让开了被他碗筷溅出的汤汁,道:"什么事?"
    黑星天道:"这桌上少了一人吃饭!"
    李洛阳皱眉道:"是么……哦,"望了铁中棠一眼,回首道:"剑白,你怎么不请那位……那位夫人前来……"
    话未说完,黑星天已飞奔而出。
    海大少眉尖微剔,嘎声道:"这倒怪了,人家的妻儿不来吃饭,他倒先着急起来,这岂非是皇帝不急,倒急死了太监。"
    哪知他言犹未了,白星武也跟着飞身而出。
    司徒笑虽较沉稳,仍然端坐未动,但面上亦己动容。
    他三人自是生怕温黛黛席卷珠宝而逃,而霹雳火、海大少等人始终被蒙在鼓里,见了他三人惊慌之色,俱不禁大奇。
    司徒笑干咳一声,附耳向铁中棠道:"铁兄,那笔宝藏,兄台可是全都带在身边?"
    铁中棠默然良久,才冷冷的说道:"如果是你,你会放在哪里?天下可有任何比自己身侧更安全之处?"
    司徒笑怔了怔,轻轻顿足道:"这可真是大事不好了!"匆匆回身,似乎也要赶去,但身子转了一半,又缩足而回。
    铁中棠道:"我已无处可去,你根本不必守住我。"
    司徒笑与潘乘风打了个眼色,终于扭转身子一掠而出,要知他三人全心都贯注在那批珠宝上,别的事就都觉得不太重要了。
    李洛阳、海大少等人面面相觑,霹雳火拍案大骂道:"他三人到底在弄什么玄虚,真把老夫给闷死了!"
    铁中棠道:"闷死了,你不追去看看?"
    霹雳火道:"正是,老夫正该追去看看!"
    海大少也情不自禁跟了出去。
    铁中棠忽然长叹一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那些珠宝,眼见就要惹几条人命了!"
    李洛阳面色微变,霍然长身而起,沉声道:"老夫这里死人已葬得够多了,绝不容再有凶杀之事发生,剑白,随我去看看!"
    语声未了,他身子已步出厅外。
    李剑白瞧了铁中棠、潘乘风两眼,匆匆随之而出,在门外低低嘱咐了几句,大约是教院中的人留意着他两人的动静。
    于是厅中就只剩下铁中棠与潘乘风两人。
    铁中棠道:"他们可是命你来监视我的?"
    潘乘风道:"在下只是在此陪伴兄台而已。"
    铁中棠道:"你此刻只管为他们卖力,等到别人定要除去你这罪魁祸首时,便无人为你卖力了。"
    潘乘风微微一笑,道:"那也未必见得。"他显然已与黑、白等人有了默契,是以神色颇为安定。
    铁中棠沉声道:"还有,你莫忘了,九子鬼母还在时时刻刻的等着你,你也莫忘了我还有令九子鬼母撒手而退的力量。"
    潘乘风垂首沉吟不语,但面上却已耸然动容,过了半晌,忽然抬起头来,道:"你要我怎么样?先说来听听。"
    铁中棠缓缓道:"你若肯与我合作,不但此后永无生命之虞,还可乘机名利双收。"
    潘乘风道:"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事么,要我如何去做?"
    铁中棠道:"你只要戴起我重金买来几可乱真的人皮面具,穿起我这身衣服,别的事都可以随机应变了。"
    潘乘风瞠目:"这算做什么?"
    铁中棠道:"你身材与我九分相似,只要说出理由,不愿脱下面具,他们万万认不出你。"
    潘乘风道:"身材纵相似但口音……"
    铁中棠微笑道:"我此刻说话的口音,也是伪装出来的,人人俱可伪装,何况我素来不喜多语,你也该尽量闭紧嘴。"
    潘乘风冷笑道:"我假扮你的模样,瞒过了他们的耳目,你好处多了,我却未见有何好处。"
    铁中棠道:"如何没有好处,你若扮成我,潘乘风便不见了,要寻仇的人,到哪里找潘乘风去?"
    潘乘风沉吟道:"可还有什么好处?"
    铁中棠道:"你扮成了铁中棠,他们要利用铁中棠,你自可乘机混水摸鱼,这一类的事,相信你一定熟悉得很。"
    潘乘风嘴角终于绽开了笑容。
    铁中棠道:"在这一段时间中,你还可探出许多秘密,不但你可威胁他们,而且还可以向我要些好处。"
    潘乘风虽未言语,但瞧他的笑容,显已更是心动。
    铁中棠道:"此事原则如此,但运用之妙,却是千变万化,阁下心智灵巧,想来也不必我再多加解释了。"
    潘乘风道:"此事这样下去,何时才是结局?"
    铁中棠道:"只要你不泄露我的机密、事情告一段落时,我自会出来收手,你便可脱身了。"
    潘乘风想来想去,只觉此事对自己实有百利而无一害,至于对别人有多少害处,他根本未曾放在心上。
    (二)
    院落中虽有大汉在巡逻,但多日惊恐饿渴倦累后,已经饱餐了一顿,自然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模样。
    铁中棠一眼扫过,立刻拉着潘乘风转到屏风背后。
    一阵衣履悉索之声,恢复了本来面目的铁中棠便和个"奇异的老人"潘乘风走出了屏风。
    潘乘风嘶哑着喉咙道:"学得像吗?"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声音再低沉些,别人就更无法分辨了。"经过许多天易容之后,他黝黑光润的肤色,已显得有些苍白干枯。
    潘乘风整了整衣衫,悄声道:"此后你我如何联络?"
    铁中棠道:"以'化身'两字为信,以七角星为暗记,随时随地都可以互传声息。"
    潘乘风道:"好!你可以走了。"
    铁中棠笑了笑,摇了摇头,潘乘风第一次真正见到他的笑容,心头不觉一震,在这线条明朗、塑像般的英俊面容上,实在有种不可抗拒的魅力:"我是个男子,见了这笑容尚不禁心弦为之震动,若是换了女子,更不知要怎样了。"
    铁中棠取了块碎骨,飕的弹出窗外,口中道:"我暂时还要留在这里!"身子已轻轻的向屋顶承梁窜了上去。
    这珠宝世家的房舍,建筑是古老而巨大的,承梁上足够十个人隐藏起身形,而绝不会被人发现。
    潘乘风心里正在奇怪,为何他还不离去,但他却已被这少年迅速奇诡的举动,机智灵敏的头脑所慑服,只是静静的坐了下来,眼见院中的家丁壮汉被那碎骨所带起的风声所惊动四下搜寻起来。
    刹那之间,但闻衣袂带风之声,飕然微响。
    黑星天、白星武,面带惶急如飞跃了进来,两人一起掠到潘乘风面前,厉叱道:"温黛黛到哪里去了?"
    承梁上的铁中棠,偷眼下望,见到黑、白两人已毫无疑问的将潘乘风当做自己,心头不觉暗喜。
    但是他听到温黛黛果然己走了,心里却也不禁有些惊奇。
    潘乘风木然摇了摇头,道:"他走了么?"
    黑星天厉声道:"你难道没有和她约好?"
    潘乘风冷冷道:"为何我要和她约好?"他哑起喉咙,压低声音,说话的口音,果然与铁中棠假冒的声音极似。
    这道理正如所有戏台上饰演同一角色戏于的道白听来都有几分相似。
    黑星天跺足恨声道:"你可知道你所有值钱的珍宝,都已被那贱人卷逃了么?你为何不着急?"
    潘乘风道:"钱财本是身外之物,我为何要着急。"
    黑星天面上杀机突现,大怒道:"你可知道那些珍宝本已属于我的,都是你这厮坏我的大事!"
    他急怒之下,便待骤下杀手,司徒笑却已赶来,他搜寻得较为仔细,是以回来得迟些,此刻见了黑星天的神色,知道黑星天失财心痛,连忙悄悄将他拉到一边,悄然道:"温黛黛纵然带珍宝走了,这姓铁的若是投效了你我,却是个无价之宝,黑兄怎么可伤他!"
    黑星天呆了半晌,哈哈一笑,道:"小弟只不过在为铁兄心疼而已,好生生的珍宝都被那贱人拐走了!"
    司徒笑冷冷道:"她走不了的,小弟担保为铁兄寻回。"目光转处,忽然变色道:"潘乘风哪里去了?"
    "潘乘风"道:"走了!"
    海大少恰巧回来,厉喝道:"他到哪里去了?"
    "潘乘风"道:"各位未曾要我看守着他,他到哪里去了,我怎会知道?"
    司徒笑皱眉强笑道:"在下只觉这厮有些奇怪,为何……"
    黑星天变色接口道:"闻道这厮最善勾引妇人女子,温黛黛那贱人莫非就是被他勾引了,是以两人双双逃走。"
    司徒笑冷笑道:"温黛黛虽然淫荡,却还看不上潘乘风那种卑贱无耻之徒,黑兄自管放心好了。"
    "潘乘风"听得他当着自己的面辱骂自己,自己却还开口不得,心中憋着满腹怨气,面上却还只得颔首同意,咯咯笑道:"骂得好!骂得好!"
    天杀星海大少怒骂道:"这厮想必知道俺饶不了他,是以偷偷溜了,好小子,俺上天入地,也要寻你回来!"
    此人当真是烈火般的脾气,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话未说完,双拳一揖,竟真的飞身而去。
    司徒笑道:"黑夜之中,那贱人必定走不甚远,你我此刻追去,八成是追得上的。"
    黑星天道:"正该如此!"
    司徒笑注目着"潘乘风"道:"不知铁兄意下如何?"
    "潘乘风"缓缓站了起来,道:"合则两利,不合两败……"
    司徒笑大喜道:"铁兄果然是人间奇才,明辨事理,黑兄、白兄,事不宜迟,你我此刻便该向主人告辞了!"
    三人本未携带行装,果然立刻便向主人告辞。李洛阳口中虽在挽留,但挽留显然并不热切。
    承梁上的铁中棠,俯首下望,只见李洛阳走进来,呆立了半晌,拖起沉重的脚步,吹熄了四下的灯火。
    于是空广的厅堂,只剩了一盏孤灯,昏黄黯淡的灯光,映着他颀长寂寞的身形,风吹灯摇,倍觉凄凉。
    然后,他举起灯,走下了厅前的石阶,孤灯在夜色中渐渐退去,本来昏黯的灯火,变得只剩下一点昏影。
    于是,所有的争吵、哄笑、叽嘲、交易……暂时都被黑暗所吞,而大厅中终于只剩下空白的黑暗,暗黑的寂寞。
    全身浸没在黑暗中的铁中棠,望着这孤独的老人远去,心里也不觉感到些许迟暮的惆怅。
    在黑暗中静候了半晌,听得所有的声息都已消寂,然后,他便悄悄跃下承梁,掠出窗户。
    他在深深夜色下的屋脊上狸猫般的移动着身形,目光却像兀鹰一般,在每一个阴暗的角落中搜索。
    夜,更深了,他仍在等待,仍在搜索,但谁也不知道他搜索与等待的目标究竟是什么?
    终于,远处一个阴暗的角落中,树丛里,有了轻微的响动,响动虽轻,但铁中棠却绝不肯放过。
    一条人影,悄悄自阴暗的树丛中探出头来,机警的四下观望着。
    四下绝无警兆,铁中棠更不曾发出任何声音。
    这人望了半晌,终于现出了身子,满身黑布、黑绢包头,只有眼波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铁中棠屏息而望,终于辨清了这人影便是温黛黛。
    她左手提个箱子,右手挽着只麻袋,沿着墙根走了几步又停下身子,留意倾听。
    铁中棠暗中冷笑:"温黛黛,你果然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逃不了的,便索性等在这里。"
    温黛黛身形一长,轻烟般向铁中棠存身的屋脊窜了上来,伏在屋瓦上,轻轻喘息着。
    铁中棠早已选了个最最隐秘的地势,是以他能瞧得见温黛黛的每一个举动,温黛黛却瞧不见他。
    她喘息渐渐平静,仰面将麻袋缚在背上,又紧了紧包头的黑布,束腰的绢带,以及足下的绑腿。
    铁中棠悄悄移动下身子,双臂已贯满真气,准备随时出手一击,便可将温黛黛擒在掌下。
    温黛黛收拾好了,竟四肢松懈的躺在瓦上,凝目望着苍穹,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心事。
    她目光忽而幽怨,忽而愤怒,忽然喃喃自语道:"司徒笑,你破坏了我和他,我绝对饶不了你!"
    这句话本未说完,说到大半时,她便忽然警觉住口,但铁中棠是何等人物,自然中已听出她言下之意。
    他算准温黛黛绝不敢即时逃走,是以也等在这里,将她捉住,甚至将她杀死,取回自己的珠宝。
    但在这刹那间,他却突然改变了心意。
    "这里只是全部宝藏十份中的一份,本属我名下,我何不将这些珍宝就暂时给她,让她以这份珍宝来与司徒笑等人作对,以她的聪明与泼辣,再加以她的美色,岂非又是个司徒笑的大敌。"
    原来他早已将宝藏分作十份,其中三份,他已作了神秘的用途--这是他深藏的秘密,除了他谁也不知道。
    另两份他给云铮,让云铮支配作复仇之用,水灵光也有两份;她守护着宝藏,陪伴着那残废而寂寞的老人,这是她应得的。
    腹中怀有云家骨血的冷青萍,铁中棠也为她留下一份,还有一份,他要留给救了自己与云铮性命的赵奇刚。
    剩下的一份,才是他自己留给自己的,但此刻他为了复仇的大局,又毫无留恋的交给了温黛黛。
    刹那之间,他便由富可强国变为赤贫,但是他心中却但坦荡荡,丝毫不觉难受与惋惜。
    温黛黛终于翻身掠起,女子永远都比男子有更大的忍耐与抵抗之力,她此刻虽觉饥疲虚弱,但身法仍极轻巧。一忽儿,她已掠出庄院,掠入丛林。
    铁中棠遥遥跟在她身后,他虽然毫无吝惜的将那一份巨大的财宝交给了她,同时也交给她一份重大的任务。
    此时他便要看看她是否有所作为?是否担得起这份担子?
    入林已深,温黛黛才放缓脚步,歇了口气,她方待倚着树干歇息一阵,哪知树上突然坠下了一条人影,直挺挺的落到她面前,嘻嘻一笑。
    温黛黛大惊之下,面上立刻变了颜色。
    这条人影,左手提着包袱,包内碧光闪闪,满面嘻皮笑脸的神情,望着她不住痴笑。
    温黛黛定了定神,才看清这人影竟是九子鬼母门下的那跛足童子,不禁脱口道:"你们不是都走了么?你为何还在这里?"
    跛足童子嘻嘻一笑,指了指手中包袱,道:"他们都走了,我是回来收取挂在树上的碧磷珠的。"
    温黛黛深深呼了口气,道:"收了碧磷珠,就该回去了,还耽在这里,不怕你师父找你么?"
    跛足童子眼睛盯着她丰满的胸膛,只管痴痴的笑。
    温黛黛笑"啐"了一口,道:"小鬼,你今年多大了?"
    跛足童子道:"十四。"
    温黛黛咯咯笑道:"十四岁就会看女人,是谁教你的?"
    跛足童子伸出袖子,擦了擦鼻子,嘻嘻笑道:"好看的女孩子人人都要看的,还用得着教么?"
    温黛黛笑道:"听说你有许多漂亮的师姐,你应该回去看她们呀,为什么还在这里挡路?"
    跛足童子一本正经的轻叹道:"我的师姐虽多,她们却还都是小孩子,还不是真正的女人。"
    温黛黛笑道:"我是真正的女人吗?"
    跛足童子乘机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拍掌道:"货真价实,半分不假,是个标标准准、地地道道的女人!"
    温黛黛已笑得弯下腰去,道:"看不出你年纪虽小,倒还有几分眼光,只可惜实在大小了些。"
    跛足童子瞪起眼睛,大声道:"谁说我小,我年纪虽然只有十四,可是和二十四的人绝没有什么两样?"
    温黛黛娇笑着伸手摸了摸他面颊,道:"等你二十四的时候,我就老了,还是现在多看看吧!"
    跛足童子道:"正是要多看看。"
    果然歪起了头,上上下下看个不停。
    后面暗林中的铁中棠见了,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这跛足童子固然是刁钻古怪,人小鬼大,温黛黛这种半吊子的脾气,更是令人啼笑皆非。
    跛足童子瞧了半晌,忽然轻叹道:"可惜你嫌我大小了,否则我一定要你嫁给我。"
    温黛黛忍住笑道:"正是因为你大小了,否则我一定嫁给你。"
    跛足童子大声道:"真的么?"
    温黛黛道:"真的!"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突然长长的叹了一声,摇头道:"恨不相逢长大时,唉,我还有什么话说!"
    温黛黛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花枝乱颤的笑了许久,道:"你看够了么,让我走吧!"
    跛足童子叹息着点了点头,缓缓转身,又回过头来,道:"我方才看到了你那位云公子了。"
    温黛黛面色微变,脱口道:"他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你要我带你去看他?"
    温黛黛道:"你知道他此刻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自然知道!"
    温黛黛眼波转动,道:"你要带我去?"
    跛足童子却又皱起眉头,道:"这个……但是……"
    温黛黛笑骂道:"但是什么?明明是你自己要带我去的,难道你此刻又不敢了?真丢人!"
    跛足童子挺起胸膛,道:"我为什么不敢带你去,只要你肯让我亲一下,我们马上就走。"
    温黛黛不禁又笑得弯下腰去,指着他咯咯笑道:"小鬼……小鬼你……"她笑得直喘气,话也说不出了。
    跛足童子板起面孔,道:"笑什么?不肯就算了。"
    温黛黛娇笑道:"好吧,姐姐我就让你亲一下。"
    跛足童子大喜道:"真的么?"
    温黛黛半合起眼睛,将面颊凑了过去,笑道:"来呀!"
    跛足童子突然敛去笑容,放下包袱,深深呼出口气,张开双臂,狠狠的一把抱住了温黛黛。
    温黛黛边笑边喘着气,道:"小鬼!轻些……轻些……哎哟,你……"突然一把推开了他,面上已变得红红的。
    暗林中的铁中棠不禁叹息忖道:"这温黛黛当真是个绝代尤物,连童子都被她打动了心。"
    他不知越是初解情窦的童子,便越是渴慕温黛黛这种浑身都散发着热力的成熟妇人。
    跛足童子踉跄后退了几步,呆立在地上,两眼空空阔阔的望着远天,仿佛突然痴呆了一样。
    温黛黛却在轻轻整理着散乱的鬓发。
    突听那跛足童子大笑一声,飞跃而起,凌空翻了几个筋斗,大喊道:"我亲了她,她好香哟!""
    温黛黛笑骂道:"小鬼,你疯了么!"
    跛足童子又笑又跳,道:"疯了疯了,完全疯了!"
    温黛黛道:"你若肯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再让你亲一下。"
    跛足童子突又呆住,讷讷道:"真的?"
    温黛黛柔声笑道:"小弟弟,姐姐怎会骗你?"
    跛足童子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大喊道:"决说快说,你肯让我再亲一下,我什么事都答应你!"
    温黛黛道:"你要答应带我去到那里后,你自己却不能进去,此后也永远不许告诉别人。"
    跛足童子道:"比这再难十倍的事,我也答应。"
    温黛黛娇笑道:"乖孩子……"走了过去,轻轻抱起了他,在他生着雀斑的脸上接连亲了好几下。
    等到温黛黛松开了手,跛足童子突然"卜通"一声,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温黛黛惊呼道:"你怎样了?"
    哪知她话未说完,那跛足童子已又直挺挺跳了起来,翻着筋斗笑道:"三个月里我若是洗了脸,我就是王八蛋。"
    温黛黛咯咯笑道:"三个月不洗脸,要臭死了。"
    跛足童子大声道:"说不洗,就不洗。"提起包袱,带起温黛黛的臂膀,道:"走吧!"
    铁中棠暗中旁观,心中又惊又怒:"这贱人还要去寻二弟作什?莫非她还想害他。她既已与司徒笑分手,想来不致再害二弟,但二弟对她一往情深,此番她若是去了,以二弟的性情,说不定又会旧情复发,她纵不再加害二弟,但以她这种祸水般的性情,迟早都要伤二弟的心,何况……"
    这时,跛足童子已拉着温黛黛走了。
    铁中棠断然决定:"此事我绝不能袖手。"立刻追踪而出。
    那跛足童子拉着温黛黛飞掠在林间,走的并非入城的方向,道路越来越见荒僻。
    走了约莫半里之遥,跛足童子才停住脚步。
    温黛黛道:"已经到了?"
    跛足童子呆呆的点了点头,道:"决到了。"
    温黛黛转目四望,此处一片荒野,远远只有几丛树林,却望不见人家,不禁皱眉道:"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前面。"
    温黛黛道:"还在前面,为何不走了?"
    跛足童子怔了半晌,忽然长叹道:"你此番走了,我就不知能不能再见得着你了?"
    温黛黛笑道:"傻孩子,不要说呆话,我又不会死的,你自然能够再见得着我。"
    跛足童子摇了摇头,道:"纵然能够再见着你,却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月的事了。"
    温黛黛轻轻道:"你若要见我,随时都可以来找我的。"
    跛足童子大喜道:"你无论住到哪里,都肯告诉我么?"
    温黛黛轻笑着点了点头,道:"乖弟弟,姐姐无论住到哪里都会告诉你,来,笑一下给姐姐看。"
    跛足童子果然嘻嘻一笑,振起精神,道:"走吧!"
    哪知温黛黛却摇了摇头,道:"再等一会。"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奇道:"你真奇怪……"
    温黛黛轻叹道:"你奇怪么?告诉你,姐姐本就是个奇怪的人,又奇怪,又寂寞,又痛苦……"
    她抬起头,幽幽的望着天上。
    跛足童子叹道:"你那么漂亮,世上不知有多少人喜欢你,你怎么还会寂寞呢?我真不懂。"
    温黛黛道:"喜欢我的人我都讨厌,我喜欢的人都不喜欢我,我怎么会不寂寞呢?所以我就要想尽各种办法来解除寂寞。"
    跛足童子道:"云公子他很喜欢你呀!"
    温黛黛摇头道:"不是他。"
    跛足童子奇道:"是谁?"
    温黛黛默然半晌,勉强笑道:"不要再提了,我此刻非但再也不喜欢他,而且还恨得他要死。"
    跛足童子大声道:"不要紧,还有我喜欢你。"
    温黛黛笑道:"我也喜欢你,所以我现在才要多陪你一会儿,你是我平生第二个喜欢的男人。
    跛足童子眼睛一亮,道:"真的?"
    温黛黛又轻轻摸了摸他的面颊,柔声道:"但你只是个孩子,我却已快老了,我只能像弟弟一样的喜欢你,知道么?"
    跛足童子痴痴的点了点头,突然大声道:"不管怎样,等我长大了,你若还没有嫁人,就一定要你嫁给我。"
    他不再与温黛黛说话,拉起她的袖子,放足狂奔而去。
    铁中棠在暗影中木立半晌,暗问自己:"她真的是这么奇怪么?"抬眼望去,他两人已窜入丛林。
    铁中棠不再迟疑,飞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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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〇九章荒祠冷语
    丛林中仿佛有座祠堂,温黛黛与跛足童子已远远停在祠堂外。
    温黛黛轻声道:“好弟弟,你要记着,有些女人身子虽然脏,但一颗心却还是干净的;她虽然害了人,也是因为那些人自己差劲,还不够资格做男人,所以你将来无论如何,也要做个真正的男人,知道么?”
    跛足童子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温黛黛又道:“我住定了,便会设法通知你,现在你快走吧!”
    跛足童子温顺的转过身,突又回首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我实在想不通,你肯告诉我吗?”
    温黛黛笑道:“只因为你是真正的喜欢我,没有别的心思,所以我也喜欢你。”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才欢呼着飞奔而去。
    温黛黛望着他身影消失,呆了半响,放下箱子,整了整衣衫,又提起箱子,呼出口气,大步走向祠堂。
    ×××
    祠堂早已荒废了,外面两扇木门,已不知被谁偷去了砍作柴烧,庭院中蔓生着荒草,草丛中落叶片片,被夜风吹着,发出阵阵萧索的沙沙声响,伴着吹动残窗的哗剥声,便混合成一阕凄凉的夜曲。
    踏过落叶荒草的庭园,走上满生苔藓的石阶,穿过蛛网四结的门媚,便是那阴森破落的祠堂。
    温黛黛立刻觉得一股霉腐的气味扑鼻而来。这小小的祠堂中,布幔破落,神桌颓败,已不知有多久未有香火了。”
    夜风中寒意甚重,风吹入户,布幔飘飞,祠堂中竟空无人迹,温黛黛不禁怀疑:“莫非是那小鬼骗了我?”
    但她这念头尚未转完,便听得有轻微的鼻息声,自那颓毁腐朽的神案下一阵阵传了出来。
    她微微迟疑,悄然而入,轻轻掀开那神案前的布幔——云铮竟蜷曲着身子睡在这里。
    温黛黛忍不住暗暗叹息:“师兄那般的谨慎,师弟却是如此大意,你纵然倦极了,也不该睡在这里呀!”
    她实在想不出同门的师兄弟,性格上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铁中棠机警谨慎,无论在任何危急的情况下,不但能自保自救,还能救人,而云铮却是如此激动,如此大意,他空有满腔热血,要管尽人间的不平之事,但他却偏偏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照顾自己。
    但她却不知道这师兄弟两人,实在有个最大的相同之处——这两人都有颗侠义而正直的心,两人做事所用的手段与方法虽然不同,但目标却都是一样的。
    此刻已隐身在颓檐下暗暗偷窥的铁中棠心中更是感慨万端:“二弟呀二弟,你纵有铁中棠的胆量,天大的武功,但如此这般性情,孤身在外面闯荡江湖,又怎能教人放心得下!”
    温黛黛叹息了一声,俯下头去拍了拍云铮的肩头,云铮自睡梦中惊醒,大喝道:“什么人?”
    喝声之中,他已翻身掠起,却忘了自己乃是睡倒在神案下,直将那神案撞倒飞起跌下,震得四散。
    温黛黛退了一步,默然凝望着他。
    云铮看到她,颜色立刻大变,厉声道:“原来是你!”
    温黛黛道:“不错,是我!”
    云铮怒道:“你来作什么?”
    温黛黛道:“我来找你。”
    云铮仰天狂笑道:“好呀,想不到你还有脸来见我。”
    温黛黛凝目看了他半晌,轻轻叹息一声,转身而行。
    云铮望着她走到门口,突然纵身一跃,挡住了她的去路,大声道:“你忽来忽去,难道疯了。”
    温黛黛冷冷道:“我只当你对我完全没有感情,才来找你,但见了你这副样子,显见得对我还没忘情,我只有走了。”
    云铮怒道:“谁说我对你未能忘情,我只是恨透了你。”
    温黛黛缓缓道:“爱恨之间的距离,实在差得大少了,你此刻纵然恨我,不久又会爱上我的。”
    云铮道:“你自以为能猜得到我的心事?”
    温黛黛轻轻叹息道:“你可愿意听听我的身世。”
    云铮冷笑道:“你究竟是怎样的人?”
    温黛黛道:“坐下来听我告诉你。”
    云铮虽是满面怒容,却仍然坐了下来。
    温黛黛放下箱子,坐到箱子上,缓缓道:“我自幼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跟着我的养父,他是个良心极好的人,却有满腹牢骚,认为天下人都对不起他,于是天天喝酒,而且天天喝得烂醉。”
    “其实天下人又何曾亏负了他,他只是自己虐待自己,终于将自己的家业,虐待得干干净净。”
    她闭起眼睛,长长叹息了一声,才接着说了下去:“他全无谋生的技能,武功也不高,什么事都不愿做,只是整天自己对自己说:“凭我这样的人,怎能做低三下四的事,要做就要做一番大事业。”于是他整日东流西荡,要去做那大事业,但究竟是什么大事业,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告诉我,总有一天会发财的。
    那时我年纪还小,跟着他实在吃尽了苦,不但住在破庙里,饭吃不饱,直到十五岁的时候,还穿着十岁的破衣服。
    十五岁的女孩子,有的已和妇人差不多了,那些无赖少年,整天盯着我瞧,我掩得了这里,掩不了那里,索性就让他们瞧个饱,于是……就在那一年,有几个无赖,灌醉了我义父的酒,就把我奸污了,第二天我哭着告诉义父,他大怒之下就拿着刀子去找那些无赖,自然毫无结果。
    我那义父,自然还是天天喝酒,喝得更多,更醉,他不再照顾扶养我,终于走得不知去向了。
    后来,我认识落日马场中的一个马师,他会武功,在当地也算个有钱有势的人,我就迷惑住他。
    当然,他也迷上了我,只要我说的话,他没有不听的,于是我就叫他将最先欺负我的人都在暗中杀了!”
    云铮恨声道:“那些人还是杀了的好!”
    温黛黛淡淡笑了笑,接道:“但等到我看到落日马场的主人司徒笑时,我又下了决心,要钓到这条大鱼。
    我用尽各种方法去接近他,等到他终于开始注意我,引诱我时,我却流着眼泪对他说,我不能背叛马师。
    于是,第二天,司徒笑便令那马师陪着他去牧马,两人同时去的,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下司徒笑一人。
    司徒笑对我说,那马师大意落马,已被乱蹄踏死,我心里自然有数,但表面上却作出十分悲伤的样子。
    于是,我就在悲哀中做了司徒笑的外室。
    我发誓以后不能让自己再穷了,我用尽一切手法,去博取司徒笑的欢心,我渐渐有了高贵的庭园,华丽的衣衫和各种珍奇的珠宝,我已由贱女变为贵妇,由泥淖飞上高楼,我终于成功了。”
    她缓缓顿住语声,云铮也说不出话来。
    风吹窗根,这难堪的寂静延续了许久,温黛黛苍白的面容上,又泛起一丝冷漠的笑容,接着叙说:“自从那时之后,我就尽量充实自己,念书、学武,我再也不愿自高处落下去,我还要飞得更高。
    等到我自觉自己已足够坚强,我便开始报复,我诱惑男人,玩弄男人,然后再杀了他们。
    两三年来,凡是经不起我诱惑的男人,也不知被我毁了多少,但我却丝毫不觉后悔。”
    云铮突然大吼一声,道:“不要说了!”
    温黛黛冷冷道:“我对你这样说,只是要你知道我是个怎样的女人,对男人,我已知道得大多了,你这样的男孩子,我是永远不会爱上你的,我要你完全对我绝望、灰心。”
    云铮握拳道:“我不但已对你绝望,而且……而且……”
    温黛黛淡淡笑道:“你若对我卑贱、轻视,就更好了。”
    云铮霍然站起,厉声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来找我?”
    温黛黛缓缓道:“现在,司徒笑已和你那师兄铁中棠勾结到一处,司徒笑恨透了我,他是绝不肯放过我的,我只有先杀了他,而我,我却恨透了铁中棠,更一心要将他杀死。”
    云铮恨声道:“这两人也是我决心要杀的人。”
    温黛黛轻轻一笑,道:“对了。”
    云铮霍然抬头,道:“你想与我联手对付他们?”
    温黛黛道:“不错,只回凭你我两人单独的力量,决难胜过他们,你只有与我联手,才能有制胜的机会。”
    云铮道:“我怎能与你联手?”
    温黛黛冷冷说道:“你为何不能与我联手,你大可利用我的机智和狡猾,我也要利用你的力量和武功。你只要牢牢记着,我们只是互相利用,绝没有丝毫情感,等到事情过了,你只管走你的路,我只管走我的路。”
    云铮又愣了半晌,显见心中仍在犹豫未决。
    温黛黛哈哈冷笑道:“你还在想什么,难道你不敢?”
    云铮道:“我怕什么!”
    温黛黛冷冷道:“我怎知你怕什么?”
    云铮厉声道:“只要能杀死司徒笑,再将那大旗门的叛徒生擒活捉,让我看看他身受本门的惨刑而死,就……就像我那大哥一样,我便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
    他始终忘不了他大哥云铿身受五马分尸之刑而死时的惨痛,对亲手执行的铁中棠,更是永远痛恨在心。
    温黛黛展颜微笑,道:“这样才是个有胆量的男子汉。”
    云铮道:“你要我怎样去做?”
    温黛黛道:“机会总要来的,机会来了,还怕无事可做?”
    隐身在窗外的铁中棠听到这里,暗中不禁泛起微笑。
    首先他已确定了自己对温黛黛所作的投资没有白费——温黛黛将不惜心力来与司徒笑成仇为敌。
    其次,他不禁有心感激温黛黛对云铮所表明的态度,冲动的云铮有了狡黠的温黛黛在旁相助,已可令人放心。
    至于温黛黛对他的情感,铁中棠却已不愿深思,他悄然掠下屋檐,突见角落里有人影轻轻一闪。
    他大惊之下,只怕这情况已为司徒笑的党羽窥破,当下引臂纵身,轻烟般飞掠了过去,暗影中那人也霍然转过身来,却又是九子鬼母门下那跛足童子。
    铁中棠不禁皱了皱眉头,暗暗忖道:“这小鬼原来也是个言而无信的人。”微一招手,转身而退。
    他刚掠出荒饲墙外,那跛足童子也箭一般跟窜出来,瞪起眼睛道:“你皱什么眉头,找我作甚?”
    铁中棠叹道:“你既已答应了温黛黛,就不该再来窥探。”
    跛足童子呆了呆,忽然轻轻挥了挥手。铁中棠只觉一阵异香扑鼻而来,头脑立刻晕眩,立刻就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跛足童子极快的解下了腰带,将铁中棠紧紧捆了起来,口中道:“你莫怪我对你如此,只怪你知道的大多了些。”他捆好了铁中棠,扛在肩上,喃喃又道:“你若是告诉温黛黛我又来窥看,她就不会再喜欢我,我总要想个办法,让你不敢说出来。”但他也猜不出,这铁中棠究竟是何来历,为何会知道这么多事情,是以也不敢下煞手,当下扛着铁中棠软绵绵的身子飞掠而去。
    ×××
    此处已是城郊,林外吁陌纵横,乃是一片麦田。
    跛足童子身上扛着一人,也不敢回去师父那里,只是在心中想着主意,脚步也渐渐放缓了下来。
    走了许久,他心里越来越是急躁,放眼望去,麦田边,小道旁,有三间小小茅屋。
    茅屋里不但有灯火,还有一阵阵推磨之声隐隐传来,似乎是北方常见贩豆腐豆汁的荒村小店。
    跛足童子脚步微一迟疑,暗道:“也罢,我先去喝碗豆汁,吃两块热豆腐再做生意。”
    放开大步,走了过去。
    茅屋前搭着个简陋的竹棚,摆着三两张破烂桌椅。
    一盏半明不灭的孤灯下,正有个老态龙钟、白发苍苍、披着件粗布棉袄的老人,在有气无力的磨着豆腐。
    跛足童子大声道:“可有早点卖么?”
    那老人道:“好香的豆汁,好热的豆腐,要多少有多少。”
    跛足童子笑道:“有就拿来。”砰的将铁中棠放到地上,故意自言自语道:“好重的小偷,回到衙门,非多打几板才行。”
    那老人眯起满是皱纹的眼睛笑道:“原来小客官是位公差大人。”
    跛足童子连忙笑道:“不错不错,你猜对了!”
    那老人转首唤道:“大娘,有办案的公差大人来喝豆汁,你快些端个干净的碗出来。”
    茅屋内轻脆的应了一声,一个青帕包头、青衣布裙的少妇,怀里抱个初生婴儿,垂首走了出来。
    她拿个青瓷汤碗,舀了碗豆汁,端到跛足童子面前。
    跛足童子见她又要抱孩子,又要作事,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刚想站起来帮忙,忽然想到自己是个“公差”,似乎不应太客气,又大模大样的坐下来。
    青衣妇人见了公差,更仿佛骇得头也不敢抬起,垂首站在跛足童子面前,轻轻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跛足童子沉着声音道:“有豆腐再来两块。”
    青衣妇人应声走了过去,在老人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
    那老人笑道:“我家大娘说官人办案辛苦,理应特别招待,叫老汉再去加些特别的私房作料。”
    跛足童子暗笑:“想不到做公差还有这些好处。”
    那老人端了碗豆腐,蹒跚着走了进去,又蹒跚着走了出来,谄笑道:“官人尝尝这碗豆腐怎样?”双手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送到跛足童子面前,豆腐果然加了些香油作料,一阵阵香气四溢。
    跛足童子心里好笑,暗暗忖道:“他们如此怕我,索性连钱都不付了。”端起豆腐狼吞虎咽的吃了个干净。
    那老人眯起眼睛笑道:“滋味如何?”
    跛足童子笑道:“不错不错。”
    老人笑道:“这豆腐样样都好,只是一样不好。”
    跛足童子道:“什么不好?”
    老人道:“吃了豆腐的人,都要没命了。”
    跛足童子面色突变,推案而起,刷的窜到老人身前,揪住了老人衣襟,厉声道:“这里莫非是个黑店?”
    那老人笑哈哈的望着他,也不说话。
    跛足童子顿觉头脑晕眩,四肢也渐渐发软,心里已知道不好,大怒举掌,向老人面前拍了过去。
    但那老人只是轻轻一推,跛足童子便松手倒下,心里暗恨:“想不到九子鬼母门下竟会在阴沟里翻了船。”
    这一念尚未转完,便晕沉沉昏了过去。
    那老人抚掌笑道:“倒也倒也——”却又回首问:“姑娘,这孩子到底是什么人,你为何要将他迷倒?”
    青衣妇人道:“这孩子是谁我也不知道,但是他捆来的这人,却是我认得的,你快将他两人抬进去吧!”
    昏黄的灯光下,只见她淡扫蛾眉,不着脂粉,虽然是布衣布裙,却也掩不住她姿色之美丽,气质之清雅。
    那老人神色之间,也对她极是恭顺,当下不敢再问,将铁中棠与那跛足童子都抬进了茅屋。
    他虽是满面皱纹,年近古稀,但两膀却仍有许多力气,同时抬起两人,看来竟不费吹灰之力。
    茅屋内陈设甚是简陋,却打扫得一尘不染。
    青衣妇人抱着婴儿,随着她走进茅屋,手指铁中棠道:“你看看他是否被人点了穴道,还是被药物迷倒。”
    那老人道:“这位相公四肢软如棉花,看来是被迷倒的模样。”此刻他目光不再朦胧,炯炯射出犀利的光芒。
    青衣妇人将婴儿轻轻放在摇篮里,舀了碗冷水,去喂铁中棠,哪知铁中棠仍是晕迷不醒,甚至冷水淋头也淋不醒他。
    那老人皱眉道:“好厉害的迷药!”
    青衣妇人叹道:“他行事一向最是谨慎,武功又十分高强,却不知怎会着了这小小童子的道儿?”
    老人道:“这位相公究竟是谁?姑娘为何对他如此关心?”
    青衣妇人轻轻叹道:“他便是大旗门中的铁中棠。”
    老人变色道:“他……莫非他是二姑娘的……”
    青衣妇人摇了摇手,道:“住口,又有人来了。”
    语声方落,一阵脚步之声自远而近传来,有人沉声值:“阿弥陀佛,出家人前来向施主讨碗豆汁解渴。”
    青衣妇人悄悄道:“你在这里照顾着,我出去瞧瞧。”
    语声中她已闪身出了茅屋,随手掩上柴门。
    凄迷的夜色中,一个头戴竹笠、芒鞋白袜、车上穿着件灰色僧袍的行脚僧人,双手合什,立在石磨边。
    他似是远道而来,满身风尘,头上竹笠压到眉际,颔下青渗渗的长着短髭,垂首道:“女檀越可愿布施出家人么?”
    青衣妇人心想早早打发了他,舀了碗豆汁,截了块豆腐,送了过去,含笑道:“大师只管自用!”
    行脚僧人笑道:“女檀越善心善举,菩萨必定保佑。”
    青衣妇人道:“多承大师吉言,大师还是乘热吃吧!”
    行脚僧人缓缓坐了下来,口中却接着说道:“菩萨必定保佑女檀越大吉大利,永远不会被人发现行踪。”
    青衣妇人面色突变道:“大师说什么?我实在不懂。”
    行脚僧人头也不回,缓缓道:“冷姑娘,你当真不懂么?”
    青衣妇人身子一震,面上更是惨然变色,口中却强笑道:“谁是冷姑娘,大师莫非认错人了!”
    行脚僧人笑道:“冷青霜,冷姑娘,自从你出走之后,谁也寻你不着,人人都只当你己隐身在深山大泽之中,又有谁想得到你这位自幼娇生惯养的千金,竟会隐身市井,卖起豆汁来了。”
    青衣妇人大惊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行脚僧缓缓转过头来,缓缓摘下了头上竹笠,露出了两道浓眉,一双锐目和那微带鹰钩的鼻子。
    他颔下虽生着短髭,但年纪却极轻,惨白的面容,虽极英俊,但却仍带着一种阴森冷削之意。
    青衣妇人冷青霜目光动处,脚下情不自禁的退了两步。
    行脚僧微微笑道:“冷姑娘,你认得小弟么?”
    冷青霜面上忽然也泛起了一丝甜美的娇笑,轻轻笑说道:“你不是我那沈大弟么?我怎么会不认得你!”
    笑语声中,她一双玉手,突然闪电般扫了出去,十指尖尖,有如利剑,急扫那行脚僧人的双目、咽喉,裙中飞起一足,踢向那行脚僧人丹田要穴,招式更是奇诡狠辣,双方距离如此迫近,只要被她指尖足端扫中一些,立时便是杀身之祸。
    哪知这行脚僧人却似早有防范之心,哈哈大笑道:“幸好小弟早知姑娘笑中必有藏刀,否则岂非此刻便要丧命了。”
    笑声方起,他已翻身掠了开去。
    冷青霜冷笑道:“你此刻还是活不了的!”如影随形,随之扑上,一双纤掌,化做了漫天掌影。
    行脚僧人虚虚迎了几招,大声道:“姑娘且慢动手,小弟此来并无恶意。”凌空一个“死人提”,落到两丈开外。
    冷青霜道:“既无恶意,为何要如此鬼鬼祟祟乔装改扮,难道你还想姑娘我放你去报讯么?”
    行脚僧人苦叹道:“冷姑娘,你可知道小弟此刻也和姑娘一样,变成个见不得人的黑人了,只得改扮成这般模样。”
    冷青霜脚步微一迟疑,上下打量着他,冷冷笑道:“沈杏白,你说的话,也能让我相信么?”
    行脚僧人叹道:“冷老前辈若是见着姑娘,最多也不过令姑娘回去而已,但家师若是见着我,就会要我的命了!”
    冷青霜道:“黑星天只有你这个徒弟,怎舍得杀你?”
    行脚僧人苦笑道:“小弟已背叛了家师!”
    原来行脚僧人,正是随黑星天入了那死神宝窟,却在危急之时,背叛了黑星天逃去的少年,名唤沈杏白。
    他听得黑星天未曾丧命于死神宝窟中,便知道黑星天必定不会放过她,吓得他再也不敢现身江湖,便扮成个行脚僧人,东藏西躲,到处流浪,不想竟恰巧遇到了冷青霜,他对冷青霜早有图谋,此刻更有机可乘,为了讨好于她,便编造了个动听的故事说了出来,他口舌灵便,说得当真头头是道。
    然后,他长叹一声,又缓缓说道:“是以家师更再容不得小弟活下去,小弟才只得乔装改扮,亡命江湖……”
    冷青霜冷冷道:“你纵然说得天花乱坠,也难令我相信。”她终究是个女子,见他说的可怜,口中虽说不信,其实已有几分信了。
    沈杏白扑的跪下,道:“在下如有虚言,必遭天诛地灭。”
    冷青霜冷笑道:“发誓又有何用?”
    沈杏白惨笑道:“小弟既已背叛师门,见弃江湖,姑娘若再疑惑,小弟就索性死在姑娘面前,也免得姑娘担心。”
    冷青霜冷笑一声,仰首望天。
    沈杏白道:“小弟只要能洗清冤枉,一死又有何妨,只望姑娘证实小弟所言非虚后,在小弟坟上洒两杯苦酒。”
    冷青霜道:“你要死就死吧,绝对没人劝你。”
    沈杏白长叹着自袖底抽出一柄双锋匕首,长叹一声,反腕向自己咽喉刺了下去。
    他似乎早已摸透了冷青霜面冷心热的脾气,知道她绝不会眼见自己横刀自刎,是以这一刀刺下,竟真用了全力。
    冷青霜见他拔出匕首,面上已为之动容,此刻轻叱着飞身而起,出手如电,斜击沈杏白的手腕。
    “叮”,的一声,匕首落地,但那锋利的匕首,却已在沈杏白颈旁划破了一道浅浅的血口。
    热血鲜红,滴滴溅落到沈杏白灰色的僧袍上,沈杏白黯然叹道:“小弟既不能取信于姑娘,姑娘还是让我死了吧!”
    冷青霜似乎生怕他还要再寻自尽,举足将地上的匕首远远踢了开去,轻轻道:“我相信你了!”
    沈杏白大喜道:“真的么?”
    冷青霜叹道:“你伤的不妨事么?快随我进屋去,我为你包扎伤口。”
    沈杏白道:“小弟自愿以一死表明心迹,只要姑娘能相信小弟,小弟便是死了亦无妨,何况这区区伤势。”
    冷青霜眨了眨眼睛,显见心头颇为感动。要知沈杏自对她早已怀有爱慕之心,从来见着她时俱是言语承欢,态度恭顺,冷青霜多年来颠沛流离,受尽寂寞困苦,此刻见着了他,实如见了亲人一般,他的装作极是逼真,便不禁轻易的相信了他。
    沈杏白随着她走出茅屋,心头暗喜:“她如此寂寞,又起了与我同病相怜之心,只要我稍化功夫,还怕她不乖乖的投入我的怀抱。”
    目光转处,突见一双锐利的眼神正凝注着他,眼神中充满了老练的世故,以及对人们的怀疑不信。
    沈杏白认得这双眼睛的主人,正是昔年寒枫堡的内宅管家冷全福,立刻谄笑道:“老管家还认得我么?”
    冷全福缓缓点了点头,目光炯炯的望向冷青霜,他其实隐约听得外面的言语动静,只是仍不十分清楚。
    冷青霜便简略说了,又道:“那日我离开寒枫堡时,便被福爹发觉了,但他并没有拦阻我,反随着我逃了出来。”
    她深深叹息,又道:“这许多日子来,若不是他,我只怕也活不到现在了。”
    她想到自己逃避追踪时的恐惧,求生存的挣扎,对亡夫的思念,考虑安身之地时的疑惑,以及生产时那最难忍受的痛苦,又不禁泪光晶莹泫然欲涕。
    而此刻沈杏白却已发觉了仍自晕迷在地上的铁中棠与跛足童子,立刻问道:“这两人是谁?”
    冷青霜道:“一个是大旗门下的铁中棠,还有一个……”
    冷全福突然干咳一声,显见是在阻止冷青霜的言语。
    冷青霜却凄然笑道:“杏白此后便是咱们一家人了,我们无论什么事,都不该再瞒住他。”
    冷全福皱眉道:“但……”
    冷青霜面色一沉,道:“莫再多说了。”
    冷全福只有垂下了头,缓缓转过身去,这老人锐利的目光,似乎已看破了沈杏白的奸狡,只是无法证明而已。
    他缓缓走到摇篮边,垂首去瞧摇篮中的孩子。
    沈杏白强笑道:“福爹的话,说的也是……”
    冷青霜叹道:“但是人活在世上,总不能什么人都不信任的。”
    她这句话与其说是说给沈杏白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冷全福听的好,但冷全福却仍未回过头来。
    冷青霜望着他那苍老的背影,心中又不禁有些歉然,轻轻道:“福爹,今日咱们莫要再做生意了好么?”
    冷全福垂首应了。
    沈杏白强笑又道:“姑娘能隐身在这里,而且居然还开店做生意,这想法当真是好,是谁都猜不到的。”
    冷青霜叹道:“这也是福爹的主意。”突见沈杏白口中虽在对她说话,但目光却出神的望着晕迷的铁中棠,不禁问道:“你瞧什么,莫非你也认得他?”
    沈杏白立刻收回目光,强笑道:“小弟怎会认得他?”
    就在这一瞥间,他已发现铁中棠袖中露出一角污中,赫然竟仿佛是他在死神宝窟中所见过的血旗。这血旗,铁中棠本拟交给云铮,却被云铮所拒,他便又纳在袖中,而此刻却偏偏被这心怀叵测的沈杏白发现了。
    沈杏白心弦一阵震动:“这姓铁的既已得到此旗,必定也得到了那批宝藏。”他装作无意,俯身下去,在昏黄的灯光下凝视半晌,断定了这角污中必定便是大旗门宝藏中的血旗。
    就在此刻,铁中棠也张开眼来。
    在他还未及忆起一切事以后,他眼前便出现一张脸,他认得这张脸,仿佛是……仿佛是……
    忽然间,他忆起了这张脸,正是在山窟中叛师而逃的少年!
    “原来是你!”
    也就在此刻,就在铁中棠思索的刹那之间,沈杏白心里己下了决定,他绝不能容铁中棠说话,说穿他假冒的故事,而最重要的是,他下定了决心,要得到铁中棠所得的宝藏。
    为了那惊人的宝藏,他不再顾及冷青霜美色。刹那间,沈杏白左指前点,右臂反抡,左指点中了铁中棠右胸的穴道,右臂反抡,匕首挥出。
    一道寒光,闪电般插中了冷青霜的胸膛。
    她惊呼一声,双手紧按着胸前的伤口,颤声呼道:“福爹……”脚步却已踉跄退到摇篮边。
    那崇高的母爱,使得她虽在重伤之下,仍不忘保护爱子的安全——惊呼之声,已使婴儿放声啼哭起来。
    沈杏白狞笑着翻身跃起,一步步逼近摇篮。
    冷全福手提灯笼,砰的撞进了门,目毗尽裂,随手抛去灯笼,飞身向沈杏白扑了上来。
    沈杏白身躯半拧,双手乍分,“凤凰双展翅”,左掌推倒了冷青霜,右掌震退了冷全福。
    冷全福踉跄后退,白发翻飞,厉声大骂道:“好贼子,我家姑娘对你那样,你竟忍心下得了手?”
    沈杏白狞笑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冷老匹夫,今日就教你瞧瞧沈大丈夫的手段!”
    狞笑声中,脚步逼向冷全福。
    冷全福仰天狂笑道:“退下去,老夫不要你来动手!”
    他白发撩乱,眼角流血,那种刚烈的忠义之气,使得沈杏白不由自主顿住脚步。
    冷全福厉声惨呼道:“姑娘,老汉无能,不能保护你了。”反身撞上土墙,“砰”的一声,鲜血四溅,老人的尸身,无助的倒在墙角。
    冷青霜挣扎着站起,胸前鲜血淋漓,匕首已没至刀柄,颤声道:“福爹……孩子……孩子……”
    孩子的啼哭之声更大了。
    沈杏白笑道:“什么孩子,难道是姓云的孽种?”
    突然一步窜到摇篮边,狞笑着道:“好,让大爷也打发他走,好教他在黄泉路上陪着你!”
    五指如钩,向摇篮中的婴儿抓了下去。
    一声尖厉的呼声,冷青霜亡命的扑了过来,以染血的身子,护卫着摇篮中的婴儿。
    昏黄的灯光下,她面色青白,目光却散发着火一般的怨毒,愤恨的光芒,嘶声道:“你敢动他,我做鬼也不饶你!”
    沈杏白虽然凶狠,但此刻心头却也不禁泛起一股寒意。
    冷青霜颤声悲泣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杀了我,也就罢了,求求你饶了这无辜的孩子吧!”
    位声哀婉,令人断肠!
    沈杏白仰天狂笑道:“饶了他,嘿嘿,斩草不除根,终必成大患,这本是你爹教我的话,却不想今日应在你身上!”
    哪知他笑声未了,冷青霜却己飞身扑了上来,反腕拔出了胸前的匕首,一股鲜血飞激而出,俱都溅在沈杏白面上。
    沈杏白顿觉双目之间,一阵热疼,宛如被沸水所溅一般,大惊之下,以手护目,而冷青霜手中匕首亦已刺来。
    在这刹那之间,沈杏白实未想到重伤下的冷青霜犹有拼命的气力,竟被冷青霜飞身扑到地上,锋利的匕首,虽未插中他心房,但那利刃穿肌的痛苦,猝不及防的惊吓,却已使他心胆皆丧。
    冷青霜自己也不知道这气力是从何而来,她母爱化作勇气,悲愤化作力量,一刀刺中了沈杏白,左掌向沈杏白咽喉横切而下。
    沈杏白厉吼一声,双臂振起,将冷青霜震得凌空飞起,但他自己也使出了所有的力量,当场晕厥过去。
    本已伤重力竭的冷青霜,此刻自更晕迷不醒,这其中只有铁中棠虽被点中穴道,神智却仍很清醒。
    他眼望着这幕惨剧在眼前发生,却丝毫没有阻止的力量,心中的悲哀与愤怒,可想而知。
    这时,被那老人家抛在地上的灯笼,已燃烧起来,火苗延及了木桌、木椅、墙壁、屋檐。
    终于,整个茅屋都燃烧了起来。
    婴儿的哭声,渐渐声嘶力竭,渐渐暗哑无声……
    铁中棠心中更是痛如刀割,他知道这是云家的骨血,这婴儿的命运竟是这般悲惨,他未出世前,便引起了许多风波,使得他母亲流浪,父亲惨死,而出世之后,又立刻遇着了如此残酷的遭遇。
    铁中棠目中热泪盈眶,胸中悲愤填膺,眼望着火越烧越大,眼看着这茅屋中所有的人都要葬身在这火窟之中。
    他只望冷青霜还能苏醒,能救出那云家的骨血,他甚至希望那跛足童子能及时醒过来,但是,他的愿望终成泡影。
    最先醒来的,竟是沈杏白。
    沈杏白朦胧张开眼来,火势似乎已迫在眉睫。
    他大惊之下,翻身掠起,惊惶中已无暇去顾及其他的事。
    他心中念念不忘的,仅是那宗巨大的宝藏,无论任何人得到这宗惊人的宝藏,都将会改变一生的命运。
    婴儿哭声已竭,火势劈拍作响,沈杏白一把抱起了铁中棠,自火焰中飞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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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章寒水香舟
    黎明前的黑夜,分外寂静、寒冷。
    燃烧着的火焰,映得四下景物都变作了惨淡的紫色。
    沈杏白紧抱着铁中棠,放足狂奔。黎明前,他撞入了荒林中那座荒祠,而云铮与温黛黛却已恰巧在他到达前离去。
    苍天对铁中棠的安排,竟是如此奇妙而残酷。云铮与温黛黛若是迟走一步,铁中棠一生的命运或将改变。
    此刻,在荒祠,空寂而寒冷。
    曦微的曙色,影映着尘封的布幔,檐下的蛛丝,院中荒草凄凄,大地呈现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苍凉景色。
    沈杏白拔出了胸前的匕首,包扎好刀口的创痕,将染血的僧袍抛去,却换了身湛蓝的道袍。
    原来他为了逃避黑星天的耳目,包袱中早已预备了各种身份的衣饰,今日扮成和尚,明日就变成道士。
    然后,他屈指点了铁中棠四肢关节处的穴道,使得铁中棠口中能言,神志仍清,四肢却丝毫不能动弹。
    铁中棠冷冷的看着他,缓缓道:“你染下满手血腥,不过是为了要我说出宝藏的去处,是么?”
    沈杏白大笑道:“不错,你倒聪明得很!”
    铁中棠道:“那么我劝你赶快死了心吧!”
    沈杏白道:“莫非你敢说你也不知道宝藏的下落么?”
    铁中棠道:“我自然知道,却永远不会告诉你!”
    沈杏白俊秀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歹毒的狞笑,缓缓道:“你不怕死,淡淡四个字中,却包含着无比凶恶之意。
    铁中棠道:“你不敢杀死我的!”
    沈杏白厉声狂笑道:“你说得倒有把握,我为何不敢杀你?”
    铁中棠道:“我活在世上,你心里总还有可令我说出宝藏下落的希望,你若杀了我,便永远不会知道宝藏在何处了。”
    沈杏白笑容立敛,铁中棠那份出奇的冷静,已断然慑服了他,使得他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铁中棠道:“你自然可用各种酷刑逼我说出宝藏的下落,但你却休想自我口中逼出半个字来,只要我能活在世上,终有一日我必要逃脱你的手掌,到那时我必以十倍的酷刑来报复你,你若不信,不妨试试!”
    他语声仍是从容平静,便这平静的语声,却使他言语更为可信而可怖。
    沈杏白纵声狂笑,道:“你这话便能骇得倒我么?我自然要试试的,也要看看你如何能逃出我的手掌!”
    铁中棠道:“你若不怕,为何要以狂笑来掩饰心中的害怕?”
    沈杏白反手一掌掴在铁中棠面上,顺手又是一掌,狞笑道:“我打了你,你能怎么样?”
    铁中棠动也不动,道:“你打得越重,便表示你心里越害怕。”
    沈杏白飞起一足,将铁中棠踢得横飞三尺,蹲下身来一把拧住铁中棠臂膀,道:“铁中棠,我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也要逼你说出宝藏的下落,任何事,都拦阻不了我,今日日落前你若还不说,我便砍下你这条臂膀,我倒要看看是你强还是我强!”
    铁中棠冷冷一笑,阖起眼来,不再言语。
    沈杏白霍然站了起来,将铁中棠背在背上,乘着凄迷的晨雾,窜出了荒凉的祠堂,向北而行。
    走了段路途,听得水声奔腾,已是横断豫省的黄河南岸。
    河边迷雾更重,长长的芦苇,在雾中摇曳,沙沙作响。
    沈杏白似乎要寻船乘渡,伫立河岸边,大声呼唤,清亮的呼声,似乎也冲不开沉重的迷雾。
    过了很久,才听到“吱乃”一声,雾中荡来一叶扁舟。
    沈杏白唤道:“船家可愿渡我到孟城渡头?”
    舟头的渔翁蓑衣笠帽,挥手道:“来了!”
    语声之中,渡船已至,沈杏白轻轻跃上船尾,将铁中棠放了下来,道:“我朋友有急病在身,船家划快些好么?”
    那船家忽然笑道:“快,快得很。”
    笑声清脆,语声娇嫩,竟仿佛是女子口音。
    沈杏白心中一动,变色道:“你是个女人?”
    船家笑道:“怎么,女子就不能摆渡么?”回过头去,长篙轻轻一点,扁舟便已到了河心。
    黄河水势湍急,绝不适行驶这种轻舟。
    沈杏白立在舟上,波浪翻涌,水声奔腾,他仿佛立在云中,雷声起于足底,寒气迫于眉睫。
    他双眉暗皱,忍不住又问道:“这船到得了孟城渡头?”
    那船娘道:“到不了!”
    沈杏白变色道:“到不了你为何要我上来?”
    船娘咯咯笑道:“你自己要上来,谁请你上来了!”
    沈杏白叱道:?”快渡回去!”
    笑声清脆的船娘缓缓回过头来,柔声笑道:“这船虽不能渡你去孟城渡头,可是还有别的船呀!”
    沈杏白只见她露在竹笠下的一双眼睛,明媚有如秋水,笑靥如花,琼鼻樱唇,在雾中望去,仿佛绝美。
    他生长在北方,不识水性,此刻立在船上,头脑已有些晕眩起来,心中虽起疑云,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问:“可以渡我去孟城的船在哪里?”
    那船娘左手摇橹,右手一指水面,道:“那不是么?”
    ×××
    迷雾中果然现出一帆船影,船上灯火将雾色照得一片金黄。
    那船娘摇手唤道:“三姐,有摆渡的客人来了!”
    大船上也有个娇美的声音应道:“快请过来!”
    船娘回首道:“准备好,我要靠上那艘船了。”
    沈杏白心中虽然更是惊疑,但却沉住了气,俯身抱起了铁中棠,却暗暗又点了铁中棠胸前晕穴。
    那船娘喃喃道:“今天好大的雾,三姐,放条绳子下来。”
    船上已有条索影抛下,却是道绳梯。
    船娘笑道:“客官,你爬得上去么?”
    沈杏白道:“不劳费心!”
    他足尖轻轻一点,身子已凌空翻起,他有心卖弄功夫,好教船家不敢随便动他,是以身上虽背着一人,但身法仍极轻灵,一跃之势,几达两丈,双足微微后踢,飘飘落在大船的船头。
    船头上果然有人娇笑道:“好俊的功夫!”
    一个轻衣窄袖的女子,正含笑望着他,莹白的肌肤,窈窕的身段,望来竟也绝美。
    ×××
    船舱中的陈设,居然十分精致华丽。
    亮晶晶的铜灯中所散发的灯光,映照着织锦的椅帔,流苏帘幔,翠玉花瓶,竟仿佛是世家厅堂,哪里似水上人家。
    轻衣窄袖的少女,仿佛已看出了沈杏白心中的疑惑,但却不容他问话,轻笑道:“客官在此歇息,我去端茶来。”
    笑声犹在荡漾,她身影已翩然入了后舱。
    沈杏白觉得自己仿佛已落入个神秘的陷阶中,在这华丽的船舱四周充满了危机。
    这船上的女子,笑语如驾,肌肤如玉,分明不会是以打渔摆渡为生,在水上漂泊的人家。
    这华丽的大船,便是在西湖、秦淮也极为少见,更绝不像是水势湍急的黄河上应有之物。
    他心中又惊又疑,不知道这些女子究竟要对他怎样。
    这时,后舱舱中又传出了一声娇柔的轻笑,一个身材高挑,腰肢有如风中柳丝的素衣女子,手里端个碧玉茶盘,随着笑声婀娜行出。
    玉盘上翠壶玉盏,都是极为珍贵之物。
    这素衣女子明媚的眼波,在沈杏白身上轻轻一转,柔声道:“请用茶!”放下茶盘,扭转腰肢,又走了回去。
    沈杏白霍然站起,大声道:“姑娘慢走!”
    素衣女子道:“有何吩咐?”
    沈杏白道:“在下本要到孟城渡头,寻船东渡……”
    素衣女子道:“我知道。”
    沈杏白道:“但……但这里……”
    素衣女子笑道:“这里有什么不好?”望着他嫣然一笑,身子又隐人后舱,却有一缕悠扬的乐声自后舱传出。
    沈杏白心中大是急躁,他明知此间有凶险,却不知凶险在何处,更不知这凶险究竟何时到来。
    而在这凶险尚未发生之前,他却又不敢妄动,要知他心机凶狡深沉,没有把握打的仗,他是万万不会打的。
    船舱四面,苇幔低垂,沈杏白觉得仿佛有许多眼睛正在幔后窥望着他,使他浑身说不出的不自在。
    他举起茶壶,斟了杯茶,茶色浅碧,清香扑鼻。
    但是他刚将这杯茶举到唇边,便又立刻放落了下来。
    后舱中有人曼声道:“客官但请放心好了,这壶茶里,万万不会有毒的。”
    帘幔启处,沈杏白顿觉眼前一亮,一个宫髻华服、仪态万千的绝美妇人,手掀帘幔,含笑而出。
    她神情举止间,那似乎带着种说不出的魅力,让人无法注意她的年纪,也根本看不出她的年纪。
    沈杏白不自觉的站了起来,只听她柔声笑道:“妹子们将相公请来,相公若如此拘束,贱妾实在过意不去。”
    沈杏白嗫嚅的说道:“夫人切莫对出家人如此客气,贫道只求夫人送至孟城渡头,别的万万不敢打扰。”
    华服美妇眼波凝睇,望了沈杏白好半晌,轻轻笑道:“相公若是出家人,贱妾岂非也要以贫尼自称了!”
    沈杏白面色微变,华服美妇已在他身旁椅上缓缓坐了下来,笑道:“相公切莫多疑,贱妾等实无相害之心。”
    她又自斟了杯茶,浅浅啜了一口,笑道:“这茶中没有毒的,贱妾等更从未想到要以毒药害人。实是在江河上摆渡,只不过费用要比别的渡船贵一点而已。”
    她眼波荡漾,面上又泛起了那魅人的笑容,望着沈杏白缓缓道:“虽然贵些,但贱妾等却必定会教客人们花的银子值得的!”
    沈杏白心中微微一荡,展颜笑道:“夫人怎知在下有银子花呢,说不定在下身无分文,夫人又当如何?”
    华服美妇咯咯娇笑道:“我那八妹眼睛最毒,看人贫富,万无一失。”
    沈杏白心立刻定了:“看来我艳福不浅,这里原来只不过是个变相的艳窟而已,我既已来了,何不乐上一乐?”
    当下取出锭银子,当的放在茶盘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斜眼望着美妇笑道:“既是如此,就请夫人教在下看看究竟是如何值得?”
    他自觉极为慷慨,抛出了锭十两重的银子,自然想捞回本钱来。
    华服美妇却连瞧也不瞧这锭银子一眼,淡淡笑道:“香茗本是奉赠,相公既有恩赐,贱妾也只有代丫环们拜谢了。”
    双掌轻轻一拍,便有个十二、三岁的青衣小鬟,憨笑着走了出来,华服美妇道:“撤下茶盘,多谢相公。”
    青衣小置万福道:“多谢相公喜银。”端着茶盘跑回去了。
    沈杏白看得不禁呆了一呆,作声不得。只见那华服美妇转过头来,轻笑道:“贱妾这渡船上各色享受俱备,妹子们虽然姿色平庸,但还通晓歌舞。”
    她望着沈杏白,笑得更是令人心动。
    沈杏白暗中冷笑:“这女子想必是要狠狠敲我一记了,我好歹只管叫她开上酒菜歌舞来,少时到了岸上,哼哼!”
    华服美妇秋波微转,手掌轻轻拍了三记。
    帘幔后环佩叮当,伴着一阵笑语莺声,隔帘传来,七八个身穿各色锦衣的绝色少女娇笑而出。
    方才摆渡、垂绳、端茶来的三个少女,此刻换过了一身织锦的衣衫,夹杂在这一群少女中。
    迷人的娇笑,迷人的眼波,还有一阵阵迷人的香气——沈杏白不觉痴了,连何时开上酒菜都不知道了。
    华服美妇转动秋波,笑道:“相公你看这值得么?”
    沈杏白眼睛望着那许多双迷人的眼睛,随口道:“值得什么?”
    华服美妇轻轻道:“壹千两银子!”
    沈杏白纵声笑道:“什么?壹干两银子?夫人莫非是开玩笑?”
    他心里也知道这并非开玩笑,便再也笑不下去。
    华服美妇淡淡道:“这里一切都出于自愿,你若认为这不值,尽可教我妹子们将东西都撤下去。”
    沈杏白呆了半晌,舱外水声滔滔,转目望去,那一双双迷人的眼睛也变得冷如秋霜。
    他只得干笑几声,道:“在下并无此意。”
    华服美妇道:“无此意,便请相公先将银子见赐。”
    沈杏白道:“只是在下出门在外,身边哪有许多银子?”
    华服美妇淡淡笑道:“八妹,他说他身边未曾带得银子。”
    方才那摆渡的少女,此刻已换了套浅紫衣裙含笑走了过来,双瞳翦水,目光微微一转,便仿佛已能看破别人心事。
    “你年纪虽轻,但目光敏锐,步履轻健,显见武功不弱,必是久经名师指点的名门高足。你神情举止之间,常在无意中流露出一种自满之态,想必你家世也必定不错。但你却不但乔扮道士,而且行色仓惶,显见是在逃避追踪,准备流浪江湖。以你的家世和师承,既然逃亡在外,又不愿受苦,逃亡前必定设法搜罗了批银子带在身畔,是么?”
    她简简单单几句话,便揭破了沈杏白的隐秘,只说得沈杏白木然呆在地上,良久作声不得。
    但紫衫少女那双仿佛是能洞悉入微的眼睛,却仍在瞬也不瞬的凝注着他,嘴角含笑,不住轻轻的问道:“是么……是么……”
    沈杏白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夫人请将酒莱都撤回去,在下只要渡到孟城,于愿已足。”
    紫衫少女咯咯笑道:“好小气的人……什么事我都看出来了,却实在没看出你竟如此小气!”
    她左手自桌上取起银壶,右手自壶边取起只银筷,面上笑容未敛,手掌却已将银筷轻轻插入了银壶中:“姐姐们,人家既然看不上咱们,咱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还是走吧!”
    少女们嫣然一笑,竟都转身走入了帘幔,华服美妇也轻笑道:“相公只管用茶,贱妾们告退了!”
    客客气气的走了出去,霎那间便只剩下沈杏白木立在地上,心中更是惊奇交集。
    他见紫衫少女显露了那手惊人的武功,心里以为她必有下文,哪知她们竟都如此客气的走了,不但没有丝毫威迫之意,甚至连丝毫不满之色都没有,他一面惊奇,却又不禁暗中松了口气。
    转目望去,那一桌丰盛的酒菜仍端端正正放在他面前,一阵阵诱人的香气迎面扑鼻而来。
    沈杏自暗中告诉自己:“你们既不动手相强,我便绝不动这酒菜,看你们如何能自食其言,来抢我的银子。”
    转念又忖道:“这些女子必定是看我出身名门,是以不敢随便难为我,唉!你们这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呀!此刻我若非有要事在身,怎会随意放过你们?”
    他看看身边椅上的铁中棠,又忖道:“到了孟城,我便要买艘江船,顺流东下,到船上再好生收拾他,还怕他不说出宝藏的下落?”
    他脑海中胡思乱想,想到自己得到宝藏之后的乐事,不禁越想越是得意,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腹中“咕”的叫了一声,他这才想起自己已有许久未曾有食物下肚了,这念头不想则已,越想越觉腹饥难忍,到后来简直无法忍受:“平日我纵然日夜不食,也不致如此,今日怎么如此奇怪?”
    望着眼前那一桌丰盛的酒菜,脑海中只觉晕晕沉沉的,别的什么事都想不起了。
    他努力想将目光望向别处,但眼睛却偏偏不听他的话,时时刻刻不忘在桌上那翡翠全鸡、罗汉扒翅上去扫上几眼。
    但望梅虽可止渴,观翅却难充饥,他越看越觉饥肠辗辘,肚子都仿佛快要被磨穿了。
    他口里咽着唾沫,心里忍不住暗暗忖道:“我若悄悄在每样菜中挟一筷子,谅你们也不会发觉。”当下忍不住悄悄伸出手去。
    突听帘幔后有人轻笑道:“这厮的银子,当真是都用药水煮过的么、饿成了这个样子,还不肯掏出来。”
    另一个少女的口音笑道:“我只望他忍不住时,悄悄去偷吃两筷,到那时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得不拿出银子来了。”
    沈杏白心头一凉,立刻缩回了手。
    先前那少女接道:“我别的都不奇怪,就奇怪这厮年纪轻轻,居然也会如此小气。”
    第二个少女笑道:“他喝了咱们清肠洗胃的焚心茶,我就不相信他还能支持得下去,我真想看着他拿出银子时的样子。”
    沈杏白咬牙切齿,暗恨忖道:“难怪我腹饥如此难忍,原来就是那杯茶在我肚子里作祟。”
    帘幔外笑语声越来越多,越来越细碎,仿佛有人笑道:“姚四妹,你那欧阳老三还不回来,你着急不着急呀?”
    又一个最是娇嫩的声音笑道:“你先莫要说我,先问问你自己着急不着急就是了,我们要看看他到底会替你带些什么宝贝来?”
    另一个较为沉重的声音道:“你两个一个为人一个为钱,动心动得最快了,还是我们杨八妹好,她无论遇着什么人,见到什么事,都不会动心的。”
    沈杏白前面的话还可听清,到后来他简直饿得头晕脑胀,连话都无法听了,忍不住大喝道:“算你们赢了!”喝声未了,那一群少女嘻笑着奔了进来,拍掌笑道:“好极,这只铁公鸡还是拔了毛了!”
    那摆渡的紫衫少女杨八妹,笑着伸出手掌,道:“拿来!”
    沈杏白有气无力的自怀中掏出个丝囊,解开丝囊,取出张银票交给了她,苦笑道:“算你们的焚心茶厉害。”
    一个面如银盘的绯衣少女拍掌笑道:“看他,看他,他的手都抖了,心里不知有多么痛哟!”
    杨八妹笑道:“武林中人像你这么小气的,倒真还少见得很。”转手拍掌道:“秋姑,将酒菜取去热热。”
    沈杏白道:“不热也罢。”
    但就在这时已有个面容苍白、鬓发蓬乱、手里拿着个托盘、腰间围了条粗布围裙的厨娘,垂首走了出来。
    她缓缓将酒菜一样样放在托盘里,又垂首走了进去,自始至终,始终未曾抬起过头来,只是不住轻轻咳嗽。
    沈杏白目送酒菜,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那绯衣少女笑道:“你花了银子,让我唱首歌给你听听!”取了个琵琶,轻轻调弄了两下,曼声唱道:“三更天里冷难挨,红着脸儿不开怀,情郎呀情郎,你为什么还不乘着此刻爬过墙来……”
    歌声中,她扭动着腰肢,坐进了沈杏白怀里。
    她面上的笑容,永远都仿佛是那么纯洁而天真,但神情举止,却又偏偏是那么妖冶而淫荡。
    当着许多双眼睛,她居然投怀送抱,作尽百般媚态,似乎觉得这本是顺理成章,极为正常而自然的事。
    其余的少女,也都围在沈杏白的四周吃吃娇笑,她们以最天真纯洁的姿态,作出最荒唐淫荡的事,非但不觉羞涩,反觉理所当然,仔细一想,还当真是可怕得很。
    一个腰肢纤弱,肤白如玉,看来文文静静的杏衫少女,突然轻轻
    道:“姚四妹,你琵琶弹快些!”
    那绯衣少女姚四妹咯咯笑道:“李二姐又要表演了,你眼福倒真不小!”五指一抡,琵琶之声立刻由缓转急。
    杏衫少女双臂骤然一分,扯开了胸前衣的襟,纤弱的腰肢,随着急速的琵琶声炽然的扭动了起来。
    她面上的神情,仍然是那么高雅而文静,甚至没有一丝笑容,但身躯的扭动,却是炽热、急剧而淫荡。
    这圣女的面容,荡妇的身子,最易挑逗起男子的情欲,沈杏白看得目定口呆,仿佛痴了!
    突听船舱外“砰”的一声巨响,舱门的帘幔突然被人扯开,一个身躯威猛的虬髯大汉狂笑而入。
    少女们惊呼一声,歌舞骤然停顿。
    这虬髯大汉火般的目光四下一扫,纵声狂笑道:“好高兴的场合,看来俺这不速之客正来的颇是时候。”
    那绯衣少女姚四妹霍然自沈杏白怀抱中站了起来,瞪起眼睛,大声道:“天杀星,你来作什么?”
    海大少大步走了进来,在当中的椅上坐了下去,跷起左腿,道:“你们怎么还不回去?”
    绯衣少女心里永远记得被这大胡子推倒的羞辱,冷笑道:“我们不回去了,你管得着!”
    海大少哈哈大笑道:“横行长江的一窝野马蜂,怎么搬到黄河来了,难道你们真被苏州的那个小娃儿赶得无地容身了?”
    姚四妹大声道:“这也用不着你管!”
    海大少笑道:“俺不要你,你也用不着对俺如此怀恨呀,乖乖的学温柔些,说不定俺又要你了。”
    别的女工蜂笑得花枝乱颤,姚四妹跺脚道:“骚胡子,你要死了。”举起手中的琵琶正要掷向海大少的头上。
    哪知旁边突然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姚四妹跺足道:“大姐,你不知道这骚胡子有多么可恨,大姐,你就帮我出出气吧!”
    华服美妇淡淡一笑,也不理她,轻轻放下琵琶,转过头来面向海大少笑道:“多年不见,想不到你还是这样子。”
    海大少微微变色,那豪迈的笑声亦不再闻,缓缓道:“人人都道‘横江一窝女王蜂’中的大姐是个神秘的女子,俺也久闻大名了,却想不到是你!”他语声极为平静,一个粗豪的汉子突然说出如此冷静的言语,反倒有些可怖。
    那些少女们面面相觑,都不禁呆住了,谁也未曾想到她们的大姐竟和这天杀星海大少不但认识,而且还是故友。
    沈杏白到现在才知道她们便是横江一窝女王蜂,心里不禁暗暗叫苦,这番当真是捣着蜂窝了。
    一个青衣厨娘托着几碟香气四逸的菜肴,垂首走了出来。
    她轻轻放下菜盘,转身就走,连眼皮都未曾抬过,船舱中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未放在心上。
    海大少巨掌一伸,将菜桌拉到自己面前,狼吞虎咽大嚼起来。
    沈杏白虽然腹饥如火,但在此时此刻,也不能出手和他争夺,只看得他心里暗流唾沫,眼里直冒火星,但他涵养颇深,口中绝不说话。
    华服美妇也在静静的望着他,她既然无声,别人自更不会言语,顷刻之间,海大少便已将一桌菜吃得杯盘狼藉。
    沈杏白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华服美妇轻轻笑道:“你若是来看我的,此刻总该说话了吧?”
    海大少伸手抹了抹嘴,仰天狂笑道:“俺来看你,俺为何要来看你……”
    笑声顿处,他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俺来这里,只是要告诉你们,江南欧阳世家虽然有不肖子弟,但这家族以忠厚传家,主人欧阳礼,更是位淳淳长者,你们切莫伤害了欧阳兄弟。”
    姚四妹冷笑道:“是他们自己送上门来,与我们何干?”
    海大少道:“纵是他们色迷心窍,你们也该适可而止呀,得了人家的银子,就不该还要害人家的性命!”
    华服美妇微微笑道:“想不到近年来江湖中最最著名的大盗天杀星,如今也如此慈悲了起来。”
    海大少怒道:“你若不听俺良言相劝,迟早必要后悔,至于你我之间,恩义早已断绝,别的话都不必说了!”:”
    他霍然旋身,刚毅的面容上也仿佛泛起了黯然的神色。
    沈杏白突然站起身来,道:“慢走!”
    海大少回转头来,道:“少年人,你胡乱唤俺作什么?”
    沈杏白陪笑道:“在下也要跟海大侠的船走。”
    海大少道:“走吧!”
    华服美妇身子突然轻轻一转,也不见她有任何动作,便已挡住了舱门,柔声笑道:“谁要走?”
    海大少瞪起眼睛,厉声道:“你要怎样?”
    华服美妇微笑道:“我姐妹的客人,谁也不能带走的,何况,你既然来了,我也想留你谈谈!”
    海大少怒道:“俺要带走的人谁也拦不住!”
    华服美妇声音越来越是柔媚,娇笑道:“我若不闪开呢,难道你真忍心向我动手么?”
    海大少仔细望了她半晌,忽然狂笑道:“你那一套,早已对俺无用了!”挥手一掌,切向华服美妇的咽喉。
    华服美妇面容丝毫不变,仿佛早已料到有这一着,纤腰微扭,便将这凌厉迅急的一掌避了开去。
    海大少双掌连绵,暴雨般攻出七掌,掌势之轻灵迅快,竟根本不像是如此粗豪的汉子使出来的。
    华服美妇笑道:“你武功走的路子怎么变了?”
    语声之中,她纤纤腰肢,窈窕身形,蛇一般在海大少掌影中闪动,脚下寸步不移,便已避开了这七掌。
    沈杏白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那绯衣少女姚四妹在他耳畔轻轻道:“你走不了的,还是乖乖坐下来吧!”
    突听海大少暴喝一声,双掌齐出。
    他掌势突变如拳,招式也突然大变,这双拳击出,当真有石破天惊之势,强劲拳风,震得四下帘幔不住飘舞。
    华服美妇道:“哎哟,你真的舍得打我?”
    身子随着拳风退出了舱门,海大少方待抢步追出,只见眼前微花,她又已如落叶般翻了进来,娇笑道:“多年不见,你好像胖了些嘛!”玉手轻出,仿佛要去拧海大少的面颊。
    海大少招式本已引满待发,但他此刻手掌若是击出,部位正好击在华服美妇丰满的胸膛上。
    他手下微一迟疑,魁伟的身形向后暴退而回,忽听身后有人娇笑道:“喂,你怎么要倒进我怀里来了?”
    另两双手掌已闪电般左右挥来,正是姚四妹与杨八妹夹击而至,两人招式虽快,掌力却轻,像是和他闹着玩的。
    天杀星海大少凤凰展翅,露出双臂,飞起一足,踢向了华服美妇的左胯,姚四妹身子微动,闪身后掠。
    海大少却反掌抓了起来,一阵“乒乓”之声,桌上的杯盘碗碟四下飞出,撞得粉碎,残余的酒菜汤水,也雨点般飞激了出去,身穿彩衣的峰女们,虽然娇呼着四散走避,但在这并不十分宽敞的船舱中,身上仍不免沾上几点污渍。
    姚四妹尖声呼道:“他弄脏咱们衣裳,要他赔!”
    七、八个彩衣少女,竟都一起飞扑了过来。
    海大少右掌震出,击落了一盏明灯,左掌将桌子飞车般抡起,口中厉喝道:“少年人,你想逃走,怎么不随着俺动手?”
    沈杏白呆了一呆,杨八妹冷冷道:“你乖乖站在一旁观战还好,你若胡乱动手,只怕永远也下不了此船了!”
    沈杏白脚步方动,立刻又乖乖退了回去。
    海大少双眉轩动,怒骂道:“混帐,兔崽子,俺在此为你打架,你却孙子般缩在壳里。”
    沈杏白负手立在一旁,守护着卧在椅上的铁中棠微笑旁观,仿佛这话不是骂他似的。
    此刻,舱房中人影闪动,宛如缤纷落花,七色并呈。
    那华服美妇仍然不动声色的守住舱门,微微含笑道:“妹子们,你们切莫伤了他,反正他迟早要倒下的。”
    海大少心头一凛:“莫非菜中有毒!”狂吼一声,冲开蜂女们的包围,向那华服美妇扑了过去。
    华服美妇道:“你要拼命?”
    海大少厉叱道:“今日你若将俺命害在这里……”
    华服美妇轻笑道:“害在这里又怎样?”
    海大少虽在奋力而攻,但早已觉得了一阵阵不可抗拒的疲倦之
    华服美妇与他游斗了十数招,突然轻笑道:“妹子们,他药性已将发了,你们来吧!”
    横江蜂女们娇呼一声,嘻笑着扑了来,竟将海大少那庞大的身体生生的压倒在地上。
    四妹咯咯娇笑道:“大胡子,骚胡子,这次看你还凶得起来么?我非将你胡子拔光不可!”
    华服美妇突然敛去了面上笑容,道:“妹子们,莫要动他,先将他送到下面我的舱房里去吧。”
    姚四妹与杨八妹互相使了个眼色,别的蜂女也在旁偷偷眨着眼睛,不知是谁在轻笑道:“原来大姐看上这骚胡子了!”
    华服美妇笑骂道:“小鬼……”移步向后舱,忽然又指着沈杏白道:“八妹,你猜猜这位相公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是什么?”
    杨八妹转了转眼波,缓缓道:“他说他带了病人,但这病人却分明是被他点中穴道的,而他却时时刻刻不忘瞧这病人几眼,好像生怕这病人会突然站起来逃了似的,所以我说……”
    她指了指已渐变色的沈杏白,又指了指晕卧椅上的铁中棠,接口笑道:“他带的最有价值之物便是他。”
    华服美妇咯咯笑道:“八妹,你真聪明。”
    此刻已有许多人将海大少抬入了后舱,她也娇笑着随之而去。
    凌乱的房舱,突然寂静下来,只剩下杨八妹与姚四妹两人。
    姚四妹瞧瞧沈杏白,又看看铁中棠——沈杏白早已情不自禁的挡在铁中棠身前,铁青的脸上满是强笑。
    杨八妹悠悠道:“你为了避仇而浪迹江湖,却又将这病人看得如此重要,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沈杏白呆了一呆,讷讷道:“这个……这个……”
    杨八妹突然娇笑道:“你放心好了,只要你乖乖的,我姐妹绝不过问他的事,四姐,你说是么?”
    姚四妹道:“对了,你现在已属于咱们姐妹两个人了,就必须要听咱们姐妹两人的话。”
    杨八妹笑道:“这里房舱已乱,我也带你到下面去吧!”
    沈杏白道:“但……但……孟城渡头可是快到了?”
    姚四妹道:“这船不去孟城渡头。”
    沈杏白变色道:“这船要去哪里?”
    姚四妹道:“哪里也不去。”
    沈杏白心头打鼓,强笑道:“姑娘莫非是开玩笑?”
    姚四妹笑道:“谁和你开玩笑?这船远看是条船,近看也是条船,船虽是船,就是走不了半尺。”
    杨八妹已笑得花枝乱颤,沈杏白也想笑上一笑,却再也笑不出来,讷讷道:“此话怎讲?”
    杨八妹道:“黄河水流湍急,唯有小船可以摆渡,但这样的巨舟,走不上几丈便要搁浅。”
    姚四妹道:“所以这船根本就是摆摆样子,就好像是水上盖成的房子,哪里是船!”
    沈杏白忍不住问道:“这船既然行走不得,却是如何走到这里来的?”
    姚四妹道:“这船乃是我们姐妹在长江上的老家,我们姐妹由长江撇到黄河来,也舍不得丢下它,就想尽法子由陆上给运来了。”
    沈杏白大奇道:“为何不依样再建一船,却辛苦将它运来?”
    杨八妹笑道:这船岂是随便就造得起来的。”
    姚四妹道:“你下去瞧瞧就知道了。”
    沈杏白己是身不由主,只得抱起铁中棠,被这两个嘻嘻笑笑、满不在乎的女孩子,一左一右,挟下了后舱。
    这后舱看来竟像是间书房,四壁书架上,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俱有。
    杨八妹轻轻在左壁的书架上推了两下,这书架竟悄然滑转了开去,露出了一道整洁的地道。
    地道下便是一间间蜂房般的舱房,也不知有多少间,建筑得曲折精妙,绝没有浪费半分空隙。舱房的门,都是紧闭着的,房舱中不时隐隐传出娇笑之声,最是引人动心。
    姚四妹拉着沈杏白的衣袖,人了第四间舱门。
    那是间极为小巧而又精致的舱房,牙床、圆几、锦墩……许多件华丽的家具安排在一间窄小的舱门里,而丝毫不显拥挤。
    沈杏白晕晕的在这舱房里渡过了半个时辰,一阵清脆的铃声由壁间传来。
    姚四妹、杨八妹面色突变,同时匆匆奔出了舱门,姚四妹回首道:“你好生等着,莫要乱动。”
    话还没说完,她两人已走得无影无踪。
    舱门重又关起,沈杏白这才又想起了腹中的饥饿,却又不禁大奇忖道:“她们如此惊惶匆忙,莫非出了什么事?”
    但这疑念仅在他心中闪了一闪,立刻便被他对自身的忧虑代替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沈杏白也猜不到是谁敲门,但却应声道:“进来。”
    方才那沉默的厨娘,又垂首走了进来,手中托了盘酒菜,垂首放到圆几上,垂首走了出去。
    沈杏白大是欣喜感激,暗暗忖道:“只可惜我未看清厨娘的面目,不知她是美是丑,她若是美,我倒真要好好报答于她。”
    于是,片刻间,他便将菜肴吃了个干净,一壶酒却丝豪未动,他平生最引为自豪的事,便是滴酒不沾。
    第一、他认为喝酒足以乱性。
    第二、他认为酒没有果汁的美味。
    但是,他虽滴酒未沾,但筷子放下未久,便觉头脑一阵奇异的晕眩,他发觉不对,大惊站起,但方自站起,便又扑地倒了下去,倒下去后,便不再动弹,到如此情况,菜中竟还会下迷药,实是他再也未曾想到的事。
    他晕倒还未到盏茶时分,那沉默的厨娘便又悄悄推开了舱门,悄悄内望一区,悄悄走了进来。
    她此刻终于抬起了头,房舱里看不到日色,只有灯光,幽雅的灯光映着她的面容,竟是惊人的美,但在那美丽而年轻的面上,却笼罩着一种惊人的羞色和惊人的忧郁。
    她仿佛曾经在一刹那苍老了许多,她的心,仿佛曾经为一件事而碎了,所以她虽年轻,却已学会忧郁。
    走入舱房,她立刻毫无迟疑的快步走到铁中棠身前,为他解开了穴道。
    被人点中穴道的感觉,的确是一奇妙的经历。
    那和长久昏睡后醒未完全不同,昏睡后醒来还有段时间头脑不清,穴道被解开后头脑却立刻清醒。
    铁中棠张开眼来,自己眼前是一张美丽而熟悉的面孔,竟是冷青萍。
    他突然震惊,翻身掠起,呆呆的望着冷青萍,却说不出话。
    冷青萍望着他微微一笑,也不说话,立刻拉起铁中棠的衣袖,毫不停留地掠出了卧房。
    下舱中的笑声已不复再闻,冷青萍极快的穿过静寂而曲折的窄廊,掠入了船尾那巧而干净的厨房。
    炉灶旁有扇暗门,那本是到秽水与垃圾的,开了门,距离水面已极近,有条小舟被长绳牵在水面。
    这时已是午后,天上郁云掩日,江上浊浪滔天。
    铁中棠跃上船头,宛如跃上云端——自跛足童子挥手施出迷药将他迷倒后,所有事的发生,都有如做梦一般。
    冷青萍挥手切断绳索,轻舟随浪而起,随浪而去。她取起舟上两只木桨,奋力划向对岸。
    她仿佛无话可说,又仿佛不愿说话,背对着木然坐在船头的铁中棠,无言的划动着双桨。
    双桨激起水花,水花激在铁中棠身上,铁中棠呆呆的望着她消瘦的背影,半晌,才轻轻道:“冷姑娘,你好。”
    冷青萍也不回身,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铁中棠望着这曾经救过自己两次的痴情女子,想到她对自己的浓情深意,却又不禁想到冷家与自己的累代仇恨。
    船身在浪头上起伏颠沛,他心头也正如这轻舟一般,把持不定,又过了半晌,忍不住黯然道:“姑娘怎会做起这般事来?”
    冷青萍仍未回头,道:“我已经是被世人遗弃了的人,不做这事,叫我去做什么?”
    她是自愿来做个低三下四的人,借身体的苦役,来减轻心头的悲痛,但却又不愿被男子所奴役。
    是以,自从那日她逃出了荒寺,离别了铁中棠,便四处流浪,遇着蜂女姐妹,她便投靠了她们。
    蜂女们对男子虽然心很,但对这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却甚是怜悯,她若不再遇见铁中棠,只怕便会如此凄苦的度过一生。
    此刻她不愿回头,也不敢回头,只因她面上已泪珠纵横。
    铁中棠想到这娇纵的少女,如今为了自己竟这般落魄,心头更是悲伦,黯然道:“冷姑娘,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冷青萍黯然道:“你放心,我知道你的苦衷,绝不会跟着你,拖累你的。”
    铁中棠心头一阵激动,忍不住颤抖着伸出了手,要去扳她的肩头,他手掌若是触及了她的肩头,她定会翻身扑进他怀里。
    但是他手掌方自伸出,便又叹息着放了下来。
    抬眼望去,浊浪滔天,还看不到岸。
    铁中棠突然探手入怀,自一串钥匙中取下了一枚,缓缓的道:“在开封广源银号里,在下存着只铁箱,那铁箱便是在下要奉赠给令姐的,此刻我将这钥匙交给你,你取出那铁箱,便毋庸再流浪了。”
    冷青萍垂首道:“你为何不交给她?我也有许久未见她了。”
    铁中棠心头又是一阵悲沧,讷讷道:“令姐……令姐她……”
    冷青萍霍然回首,变色道:“她怎样了?”
    铁中棠长叹一声,还未答话,突见远处浪头上一条舟影星丸跳跃般如飞驶了过来。
    这舟影乃是条羊皮筏子,本是水流湍急的黄河之上最轻便的行舟之物,刹那间便追上了冷青萍的木舟。
    冷青萍倏然变色,只见那皮筏之上有三五条人影,仿佛都是女人。
    云沉水急,两舟霎眼间便又近了一些。
    冷青萍道:“你快弃舟逃走吧,我来挡着她们。”
    铁中棠暗道:“这次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再要你为我受难了!”口中也不答话,霍然长身而起。
    皮筏来到近前,他才看出这几个锦衣女子竟是那横江一窝女王蜂中之人,蜂女们却不认得他。
    听姚四妹在筏上戟指大骂道:“秋姑,我姐妹看你孤苦可怜,好心收留了你,你竟敢背着我们带人私逃,你不要命了?”
    那圣女面容,荡妇身材的李二姐,面容冰冷,一言不发,抖手抛出了一条长索,索头乃是个小小银锚。
    “叮”的一声,银锚便已钉在木舟上,皮筏乘势急荡了过来,姚四妹振腕击出三道寒芒,直取冷青萍。
    冷青萍白腕挥出木桨去挡光芒,寒芒却早已被铁中棠掌风震得歪了,斜斜落入河水中。
    杨八妹飘然自这李二姐身后掠出,手掌快如闪电,接住了冷青萍的木桨,“叭”的一声,木桨竟应手一折为二,原来杨八妹纤手之上,竟戴着双银光闪闪仿佛是银丝织成的手套。
    冷青萍身躯骤然失去了重心,在这惊涛骇浪的轻舟上便再也站不稳身形,奋身一跃,跃起数尺。
    杨八妹冷笑叱道:“你这是找死!”袖中突也飞出一条长索,矢矫如蛇,去缠冷青萍双足。
    冷青萍禀赋虚弱,喜静恶动,既没有练武的身子,也不是练武的性格,虽然生长在武林世家,武功却不甚高。
    此刻她凌空而起,真力不济,见到长索缠来,心里已慌了,蹴足一摔,堪堪躲过了飞索。但俯首下望,河水滔滔,却已无落足之处。
    这时铁中棠和姚四妹各备接了十数招之多。
    水急浪猛,一舟一筏,在浪头上起伏翻滚,他两人一个立在舟头,一个立在筏上,身子自也随着舟筏,高低起落,招式部位,更也拿捏不准,尤其是生长在边漠的铁中棠,根本不通水性,此刻只觉头晕目眩,本有十成的武功,此刻竟三成也使不出来。
    李二姐以银锚长索搭住木舟,不使舟丧飘离,口中道:“四妹,你看这厮好快的手脚,可要我来助你?”
    姚四妹笑道:“用不着了。”又道:“喂,小伙子,咱们对你又没有恶意,你为何不乖乖跟咱们回去?”
    铁中棠还未答话,突听一声惊呼,接着“扑通”一响,原来冷青萍寻不着落足处,竟已落入水中。
    铁中棠大惊之下,顾不得眼前对手,正待翻身去救。
    哪知他身形方动,便有两道银光迎面击来,光芒闪动,来势奇急,带起尖锐风声,宛如裂帛一般。
    铁中棠不顾闪避,迎掌去接,哪知这两道银光,竟是活的,突然变了个方向,斜击铁中棠下腹。
    铁中棠前后受敌,又不敢跃起,左掌自胁下穿出,掌心凝力,硬接身后姚四妹的招式。
    这一招他虽然后发,却较姚四妹先至。
    姚四妹再也想不到他手腕竟如此灵活,变招竟有如此之快,撤招已不及,只得硬生生和他拼了这一掌。
    她娇躯便也立足不稳,斜斜向后倒去,幸好还有李二姐在她身后,伸臂扶住了她的身子。
    但铁中棠去抓前面银光的右掌,却慢了些。
    他手掌方出,“叮”的一声,两道银光互击,斜岔分飞,却又各各画了半个弧,左右夹击而来。
    这银光之飞灵迅快的变化,竞使人看不出是何兵刃。
    原来这竟是杨八妹掌中的长索,而长索两端,各带者一截形如判官双笔,又似点钢枪头般的兵刃。
    这两截兵刃,既可分持在掌中,又可以用“流星锤”、“练子飞抓”等这些外门兵刃和招式飞出伤人。
    铁中棠本已头晕目眩,此刻眼前银光闪动,眼睛更是有些发花,是以举掌出招,便慢了一些。
    忽然两道银光左右交击而来,分击他左右双颊的太阳双穴,他弓腰仰面,双臂乍分。
    哪知他招式骤变,这两道银光招式竟也变了,突然由两变一,“白虹贯日”满带劲气,直击而下。
    铁中棠临危不变,双掌急收,“童子拜观音”,他竟然敢以这招粗浅的招式,以一双铁掌去抓那银光。
    但他却忘了,自己身在舟上,与陆地动手迥然而异,一个浪头抛来,轻舟急荡而前,他身子也跟着被抛上,整个胸膛,使全身在那银光带起的劲风之下,倒仿佛是他自己送上去挨打似的,眼见再已无法闪避。
    他几番出招变招,甚至比双目交睫还快几分,此刻距离冷青萍落水,不过仅有一句话功夫。
    而姚四妹正跌人李二姐的怀抱,李二姐左臂接住了她,右臂气力便弱了些,长索一松,舟筏便被浪头打得分开数尺。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
    银光击向铁中棠,浪头抛来,铁中棠身子迎向银光,舟筏乍分,银光触及铁中棠,杨八妹身子也被抛开。
    她掌中“亮银双飞叉”,虽然扫及铁中棠衣衫,但气力已被消去,仅只将铁中棠惊得出了身冷汗。
    水流湍急,冷青萍身子还载浮的飘在水面,原来她也不识水性,自然被浪头打得离舟更远了。
    她举起双臂,挣扎着要搭上船舷,但却力不从心:
    风声激荡,水声激荡,她不由自主所发出的一阵阵挣扎呼救之声,夹杂在水声风声中,闻之更是凄厉哀恻。
    铁中棠避开银撅,再也顾不得别的,又待翻身去救。
    但李二姐左臂一紧,皮筏又自急荡而来,杨八妹、姚四妹,又困住他,使得他抽身不得。
    铁中棠眼看这蜂女的武功,实在不是自己的敌手,他算来算去,三五招之。内便可将她们击落水中。
    但这些招式,他却偏偏使不出来,纵然使出来了,也仅是徒具形式,精神、部位、时间、气力都差得远了!
    要知力能举千钧之人,若是晕了船,便是十斤也难举起。
    铁中棠力不从心,又急又怒。
    姚四妹冷冷笑道:“你若发誓答应我们,乖乖的随我们回去,我姐妹就将她救起来!”
    铁中棠咬紧牙关,奋力击出三招。
    风声水声中,呼救之声已渐渐微弱。
    杨八妹冷冷道:“这可不是我姐妹见死不救,而是你见死不救了!”双腕动处,银镢急攻五招。
    姚四妹轻笑道:“对了,只要你答应,杨八妹一伸手,就可将她收回来了,其实,我姐妹对你又没有……”
    铁中棠突然大喝一声:“罢了!”
    姚四妹扬肩道:“你答应了?”
    铁中棠道:“答应了。”
    语声中他垂下双掌,杨八妹掌中亮银双飞镢便已轻轻点中了他胸前乳泉、将台、期门三处穴道。
    他为了要救冷青萍,那蜂女们纵然立刻要将他带回杀死,他也认了,要知他头脑冷静,心智深沉,所做的决定,绝不是为了一时冲动,是以他若是下了决心,所有的后果便都不再顾及了。
    却听姚四妹眼波转处,冷笑道:“这秋姑吃里扒外,咱们为何还要救她?不如让她淹死算了”
    杨八妹道:“但咱们已答应了他!”
    姚四妹道:“答应了也不救,他又能怎样?”转目望去,只见铁中棠双目紧闭,面上冷冷冰冰。
    那坚毅的面容,宛如石雕的神像般带着一种冷漠的魅力!
    姚四妹尚未想到这少年到了此刻,面上竟无怒容——她怎知铁中棠竟是从不对无能为力之事空自激怒的。
    她转了转眼波,突又笑道:“算了,救起她吧,我只是闹着玩的,咱们答应别人的话,怎能说了不算!”
    话犹未了,杨八妹长索已自抛出。
    此刻冷青萍的身子已几乎要完全沉落,只剩下两截肘还露在水面上,十指屈伸,惨不忍睹。
    杨八妹飞索下去,竟不偏不倚的缠住了她手腕,她手腕一翻,便死死的抓着了那银撅,再也不肯放松。
    于是杨八妹挫力收索,便自河水中将冷青萍提了起来。
    她此刻早已晕迷不省人事,牙关紧闭,面如黄纸。杨八妹将她放在皮筏上,姚四妹却也已将铁中棠搬了过来。
    李二姐纤足微抬,踢起了银锚,三人各自筏上扎起只奇形木桨。这三个少女,水性俱都无比精熟,竟将这皮筏在急湍的河水上划得逆波而上。
    那姚四妹手中划桨,眼睛却痴痴的望着铁中棠,到后来忍不住轻笑道:“喂,你这人,叫什么名字呀?”
    铁中棠紧闭着眼睛,也不答话。
    姚四妹又道:“喂,你怎么不说话呀?我又没有点住你的哑穴,你怎么就变成了哑巴!”
    姚四妹纤细的眉尖,突然斜斜飞了起来,冷冷道:“你不理我,莫非是看不起我,你再不说话,我就将她一脚踢到河里去!”
    铁中棠霍然张开眼来,目中怒火,暴射而出。
    姚四妹冷笑道:“你要怎样?你能怎样?”
    铁中棠终于只是长长叹了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着道:“在下铁中棠,姑娘你还要怎样?”
    姚四妹两只圆圆的眼睛,突然眯成一线,瞅着铁中棠轻轻道:“我呀,我要你……”噗嗤一笑,住口不语。
    李二姐也咯咯的笑了起来,笑呻道:“老四,我看你呀,你还是少说些话,多卖些力吧,大姐还在等着哩!”
    姚四妹掌中木桨果然划得快些了,但眼睛仍瞬也不瞬的瞅着铁中棠,突然伸出玉趾,在铁中棠身上轻轻踢了一下。
    李二姐笑道:“鬼丫头,你看你这爱俏的毛病,到何时才改得了哟!”姚四妹银牙咬着朱唇,只管嗤嗤的笑。
    杨八妹始终沉着脸,目注着前方,她年纪虽最轻,但别的蜂女却似乎都有些畏惧于她。
    此刻她忽然回过头,沉声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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