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鸟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2章多谢借剑
    楚留香微笑道:“李兄太谦了。”
    胡铁花道:“但武当派中,至少有五个人功力不弱。”
    李玉函道:“胡兄说的可是武当掌教,和四大护法?”
    胡铁花道:“不错。”
    李玉函道:“就算这五个人都参加八卦剑阵,也还是差了三个,若另外找三个人凑数,这剑阵就有了漏洞。”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不错。”
    李玉函道:“剑阵一有了漏洞,遇见真正高手时,就一定会找到他们的弱点进攻,只要其中一人的攻势遇阻,整个阵法就无法推动,到了那时,八个人联手,就会变得反不如一个人动手方便有效。”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更何况,武当四大护法,功力也未必都相等,更未必会都是高手。”
    楚留香也笑了笑,道:“而且真正的绝顶高手,是绝不会参与任何剑阵的,他们交手时,讲究的就是单打独斗,怎肯和别人联手迎敌?”
    李玉函拊掌道:“正是如此,历代武当掌教,就没有一位肯加入‘八卦剑阵’的,像武当这样声势浩大的剑派,都找不出能配合剑阵的八个人来,何况其他?”
    胡铁花忽又大声道:“但你说了半天,还是未说出令尊究竟有什么心愿未了?也未说出有什么事是要我们效劳的了”
    李玉函道:“家父将古往今来,每一种著名的剑阵都研究过之后,自己也创出一种阵法来,他老人家认为普天之下,绝没有一个人能破解此阵,但却一直无法证明。这也是他老人家平生最大的遗憾。”
    他叹了口气,接道:“因为想要证明这件事,有两点最大的困难,第一,就是他老人家虽已将这阵法的人数减到最少,却还是无法找到六位功力相若的绝顶高手。”
    楚留香道:“却不知在他老人家眼中,怎么样的人才算是绝顶高手呢?”
    李玉函沉吟着道:“此人的功力至少要能和当今七大派的掌门分庭抗礼,而且必须要是使剑的名家,譬如说……”
    楚留香淡淡道:“譬如说,帅一帆……”
    李玉函面不改色,叹道:“不错,只可惜像帅老前辈这样的剑法高手,找一个已很困难,若想找六个,那实在难如登天。”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别人要找这样的六位高手,固然难如登天,但以令尊的人望和声誉,却并非完全不可能的。”
    李玉函道:“不错,家父的知交好友中,的确有几位可称得上绝顶高手,只不过这些前辈都有如闲云野鹤,游踪不定,是以家父直到今天,才总算找到了六位。”
    胡铁花耸然动容,失声道:“如此说来,令尊的心愿岂非已可达成了么?”
    李玉函叹道:“胡兄莫忘了,这件事还有第二点困难之处。”
    胡铁花道:“还有什么困难?”
    李玉函缓缓道:“要证明这阵法是否真的绝无破绽,就一定要找一个人来破它,这人却更难了,只因他不但要有绝顶的武功,绝顶的机智,还必须要有非常辉煌的战绩,曾经击败过许多顶尖高手。”
    他望着楚留香一笑,接着道:“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试出这阵法的优劣,是么?”
    楚留香声色不动,微笑道:“却不知在李兄心目中,要怎么样的人才够资格呢?”
    李玉函道:“小弟想来想去,这样的人天下只有一个。”
    楚留香道:“是谁?”
    李玉函道:“就是楚兄。”
    他眼睛瞪着楚留香,微微笑道:“只要楚兄肯出手,家父的心愿就可以达到了。”
    楚留香还是声色不动,缓缓道:“小弟可有选择的余地么?”
    李玉函道:“没有。”
    胡铁花再也忍不住跳了起来,变色道:“你居然要他和六个像帅一帆那样的人交手,你这不是要他的命?”
    李玉函微笑不语,竟然默认了。
    楚留香淡淡笑道:“你不用着急,我这条命反正是捡回来的,若能死在‘拥翠山庄’,岂非也可算是死得其所?”
    胡铁花怔了怔,忽然将他拉到一边,嗄声道:“你……你是不是有把握?”
    楚留香道:“没有。”
    胡铁花顿足道:“既然没有把握,你为什么还叫我不要担心着急?”
    楚留香道:“事已至此,着急又有什么用?”
    胡铁花眼珠子一转,沉声道:“咱们现在就冲出去,只怕还来得及。”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只怕已来不及了。”
    竹帘已又卷起,几个人已鱼贯走了进来。
    这几人都穿着纯黑色的、极柔软的丝袍。闪着光的丝袍,柔软得仿佛流水,但他们走动时,却连这流水般柔软的丝袍都没有波动。
    他们的脚步,正也滑如流水,轻如幽灵。
    他们的脸上,也蒙着一层黑色的丝巾,甚至连眼睛都被蒙住,没有人能认得出他们究竟是谁?
    他们行动间,却自然而然的有一种慑人的威严流露出来,虽然谁都瞧不出他们的身份,但谁也不敢对他们稍存轻视。
    第一个人,身材瘦削而颀长,笔挺的站着,就像是一杆枪,手里提着的是一柄奇形古怪的铜剑。
    第二个人,矮而瘦。第三个人,高大而魁伟。两人走在一起,就显得分外刺眼,分外突出。
    这两人的掌中剑俱是光芒灿烂,显见绝非凡品,但剑的形状,却不特别,谁都可以辨出这两柄剑的来历出处。
    第四个人,身材很普通,使的也是柄很普通的青铜剑,就算走在路上,只怕也没有人会多看他一眼。
    第五个人,又矮又胖,腹凸如珠,掌中剑非金非铁,仔细一看,竟然是用木头削成的。
    这五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但一走进来,这厅堂中仿佛就立刻充满了逼人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胡铁花不禁更为楚留香担心,只因他一眼便瞧出,这五人无论身份、地位、武功,绝无一人在帅一帆之下。
    楚留香还是面带微笑,向这五人抱拳一揖,道:“在下闻得‘拥翠山庄’中到了几位绝代高手,知道今日定能一赌前辈名家的风采,实是喜不自胜,谁知前辈们竟不肯一示庐山真面目,未免令人觉得遗憾。”
    五个黑衣人只是动也不动的站着,没有人开口。
    楚留香笑道:“前辈们就算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又何必连眼睛都一齐蒙住呢?”
    那高大而魁伟的黑衣人忽然道:“我辈以心驭剑,何需眼目?”
    他虽然只说了短短十个字,但整个厅堂间都似已充满了他洪亮的语声,连几上的茶盏都被震得“格格”响动。
    楚留香道:“在下也知道名家出手,自有分寸,根本用不着用眼睛看的,但前辈们难道也不想看看今日的对手是个怎么样的人吗?”
    这次又没有人回答他的话了。
    过了半晌,李玉函微微一笑,道:“这五位前辈平生从未和人联手作战,今日之后,也绝不会再和别人联手作战,所以他们更不必在你面前显露身份,也用不着知道你是什么人,这五位前辈今日只不过是为家父了一心愿而已。”
    楚留香淡淡笑道:“不错,我也知道这五位前辈今天来到这里,是为了他们和令尊的交情,但今日之事,究竟是令尊的心愿,抑或只不过是阁下的心愿呢?”
    李玉函脸上变了颜色,道:“自然是家父的心愿。”
    楚留香眼睛瞪着他,缓缓道:“那么,令尊的心愿是只想试一试这阵法呢?还是想杀了我?”
    李玉函面色苍白,一时间竟答不出话来。
    柳无眉嫣然一笑,道:“无论如何,这都已没什么分别了。”
    楚留香道:“哦?”
    柳无眉妩媚的眼波,忽也变得利如刀剪,瞪着他一字字道:“只因这阵法若无破绽,阁下只怕就难免要成为此阵的祭礼。”
    楚留香道:“这阵法若有破绽又如何?”
    柳无眉倏然道:“这阵法纵有破绽,但经过五位前辈之手使出来,阁下只怕也无法冲得出去吧!”
    楚留香仰首大笑道:“这就对了,这阵法纵然破绽百出,纵然不成阵法,有这五位前辈联手作战,天下只怕也没有人能抵挡的。”
    柳无眉道:“不错。”
    楚留香道:“那么,你们又何必还要说什么阵法,论什么优劣?不如干脆说今日要将我的性命留在这里,岂非更简单明白得多?”
    柳无眉道:“这其中倒有些分别了。”
    楚留香道:“哦?”
    柳无眉道:“这五位前辈联手作战,你虽不能抵挡,但却可以逃走,阁下的轻功天下无双,这是谁都知道的。”
    楚留香道:“过奖过奖。”
    柳无眉道:“但这阵法一发动,阁下就算背插双翅,也休想逃得出去了。”
    楚留香默然半晌,缓缓道:“在下和贤伉俪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定要在下将命留在这里?”
    柳无眉眼珠子一转,冷冷道:“我早就说过,这不是我们的意思,是家父的意思。”
    只见那老人李观鱼还是茫然的坐在那里,只是低垂着目光,痴痴的瞧着面前那柄秋水长剑。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这无论是不是他的意思,反正都没有人能问得出来的。”
    胡铁花忽然大声道:“这阵法发动,至少要有六个人,是么?”
    他目光闪动,接着道:“但现在却只到了五位。”
    柳无眉道:“不错。”
    胡铁花心里暗暗欢喜,忍不住笑道:“你们只怕未曾想到帅一帆已不别而去了。”
    柳无眉冷冷的道:“帅老前辈来不来都没什么关系。”
    胡铁花骤然顿住笑声,道:“没关系?怎会没关系?阵法若是少了一人……”
    柳无眉一笑打断了他的话,道:“你难道未曾听说过,滥竿有时也可以充数的。”
    她不再理会胡铁花,转身向那五个黑衣人深深一拜,道:“这阵法晚辈也曾练过,至今牢记在心,帅老前辈未到,晚辈只有勉强充数,但愿前辈们多多维护,晚辈感激不尽。”
    五个黑衣人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
    那瘦削颀长的黑衣人忽然道:“为何不让你夫婿出手?”
    柳无眉怔了怔道:“这……”
    那矮小的黑衣人已厉声道:“你难道认为你的剑法,比李家的传人还高么?”
    喝声中,他掌中剑已化为万点银星,洒了下来。
    柳无眉眼睛紧盯着这满天银星,身子却动也不动,竟不闪避招架,似乎早已看出这一剑乃是虚招。
    满天银星到了她面前,果然奇迹般消失了。
    那瘦削的黑衣人道:“如何?”
    矮小的黑衣人道:“还好。”
    柳无眉嫣然道:“多谢前辈。”
    她忽又转身走到李观鱼面前,躬身道:“女儿想求您老人家赏剑一用。”
    那老人茫然瞧了她一眼,又垂下头。
    柳无眉却已再拜道:“多谢您老人家恩典。”
    她竟然自说自话的就将老人面前的剑拿了过来。
    老人面上的肌肉似乎起了一阵颤抖,目中也爆出一星火光,只不过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而已。
    胡铁花忽然冲了过去,站到楚留香身旁。
    楚留香道:“你要干什么?”
    胡铁花大声道:“他们既然有六个人,咱们为何不能两个人?”
    楚留香苦笑道:“为何要两个人?”
    胡铁花道:“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
    楚留香叹道:“两个人若一齐死,就没有一个人好了。”
    胡铁花紧握双拳,还未说话,柳无眉已悠然道:“你还是听他的话吧!他一个人也许还有一两分逃出的机会,若加上你,就连半分机会都没有了。”
    胡铁花脸胀得通红,瞪着楚留香道:“你……你不愿和我一起动手么?”
    楚留香握着他的手,缓缓道:“你仔细再想一想,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他嘴里说话时,已在胡铁花的掌心写了个字:“救”。
    他的意思自然是要胡铁花去将苏蓉蓉她们救出来。
    因为现在李玉函夫妇都在这厅堂中,而且绝不会离开,“拥翠山庄”中别的地方,就必定甚是空虚。
    这正是救人的好机会。
    胡铁花长长吐出口气,道:“我明白了。”
    楚留香微笑道:“很好,我知道你永远不会让我失望的。”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又在胡铁花掌心写了个字:“走”。
    这意思自然是要胡铁花将她们救出后,立刻就走。
    胡铁花脸上又变了颜色,失声道:“但是你……”
    楚留香用手捏了捏他的手,含笑道:“你若是我的好朋友,就该让我专心一意的动手,你总该知道我的脾气,若有别的事分了我的心,我就真的连这半分取胜的机会都没有了。”
    胡铁花默然半晌,沉重的点了点头,只觉楚留香的手仍是那么温暖、那么坚定,他自己的手却已变得冰冷。
    他忍不住也用力握了握楚留香的手,久久不忍放开,好像这已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握手了。
    楚留香拍了拍他肩头,两人面对面,互相凝注了半晌,然后,楚留香忽然转过身,缓缓道:“在下已准备好了,前辈们就请出手吧!”
    胡铁花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而且一向对楚留香的武功很有信心,但现在,他眼睛却不知怎地有些发红了。
    柳无眉望着楚留香嫣然一笑,道:“你还是不用兵器么?”
    楚留香淡淡道:“到了这种时候,用不用兵器反正都已没什么两样了。”
    那又矮又胖的黑衣人,忽然哈哈一笑,道:“此人的胆子倒不小。”
    楚留香道:“前辈过奖了,其实在下的胆子一向不大,每次和别人交手之前,心里都害怕得很,可是等到出手之后,就将害怕忘记了。”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忽然闪电般出手,曲指如钩,一招“双龙夺珠”,直取柳无眉的双目。
    柳无眉骤出不意,大惊退步。
    谁知楚留香这一着竟是虚招,左手攻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两指,已捏住了柳无眉掌中剑的剑尖。
    柳无眉只觉一股奇异的震动,自剑身上传了过来,震得她手腕又痹又麻,长剑再也把握不住。
    只听楚留香笑道:“多谢嫂夫人借剑,多谢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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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世家大族
    笑语声中,那柄精光四射的秋水长剑已到了他手里,他仍然以三根手指握着剑尖,却以剑柄向那瘦长黑衣人的胸膛撞了过去。
    那黑衣人轻叱道:“好快的手!”
    短短的四个字说完,他不但躲开了楚留香攻来的这一招,而且剑光闪动中,也已还了两招。
    柳无眉惊魂未定,像是还在发怔,眼见剑阵已将发动,李玉函跺了跺脚,只有拔剑迎了上去。
    于是剑光突炽,冷风骤起。
    这柄剑已化为一片光幕,卷去了楚留香的身影。
    柳无眉踉跄后退,退到墙角,脸上已没有丝毫血色,过了半晌,一滴滴眼泪源源自眼角流了下来。
    楚留香出手、夺剑、发招,柳无眉退下,李玉函冲出,剑阵发动,这几乎都是在同一时间内发生的。
    胡铁花只瞧得惊心动魄,又惊又喜,几乎忍不住要大声喝起彩来。楚留香这一手,实在值得喝彩。
    这一场决战的胜败,虽然还不可知,但楚留香至少已抢得一着先机,令这剑阵一时间无法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而且李玉函对这阵法显然不及柳无眉熟悉,现在由他来代替柳无眉的位置,这阵法势必又要打个折扣。
    如此惊心动魄的大战当前,胡铁花实在是不舍得走,更不忍将楚留香一个人留在这里拼命。
    但他却非走不可,只因他知道楚留香看见他还没有走,一定难免要分心的,他自然也知道在这样的恶战,无论谁只要稍一分心,就可能使出错误的招式,无论多么小的错误,都足以致命。
    高手对招,武功强弱固然是胜负的最大关键,但出手时的判断是否正确,更是致命的因素。
    角落里有扇窗子是开着的。
    胡铁花咬了咬牙,斜斜窜了出去。
    庭园中浓阴满地,静寂无人,只有嘶嘶的剑风,自厅堂中传出,剑风虽急,却没有剑刃相击声。
    这剑阵出手配合之佳妙,实已妙到峰巅。
    胡铁花又忍不住回首瞧了一眼,只见那剑光化成的光幕,已愈来愈密,已瞧不出丝毫漏洞。
    他实在想不出楚留香能有什么法子自这剑阵中冲出来,这一眼瞧出,他的脚已无法移动半步。
    他在心里替自己解释:“这庄院如此广大,要找三个人,实如大海捞针,我反正一定找不着的,还是留在这里替他把场子的好,他若抵挡不住时,也许我还能帮个忙。”
    微风吹动,木叶萧萧。
    这武林世家的规矩显然不小,此间虽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但也绝没有一个人敢来看热闹。
    远处,正有一缕炊烟袅袅升起,微风中隐隐有一阵粥香传来,显然正是早饭已将熟的时候。
    无论发生多么大的事,这“拥翠山庄”中的人,都不敢改变日常的规矩,更不敢放下手边的工作。
    这种世家大族,正如磐石般不可撼动。
    想到这里,胡铁花不禁又叹了口气,可是这时粥的香气更浓,他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很饿了。
    也就在这时,他心里忽然有灵光闪动,想道:“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一定要吃饭的。”
    帝王固然要吃饭,贱民也是要吃饭的,“拥翠山庄”中的人要吃饭,苏蓉蓉她们也非吃饭不可。
    李玉函夫妻要以她们作要挟楚留香的把柄,就不能让她们饿死,至少总不能不给她们饭吃。
    炊烟,自东方的一棚紫藤花后升起。
    胡铁花立刻展动身形,向那边掠了过去。
    花棚后就是这庭园的围墙,墙外又有重小小的院落,院子里晒满了一竿竿衣裳,旁边有两排瓦房,显然正是“拥翠山庄”中奴仆家丁们的居处,此刻正有几人在檐下磨刀擦枪,整理着刀柄枪杆上的红绸。
    还有几个赤着上身的壮汉,正在院子里的空地上练拳,一面还喃喃抱怨着院子里晒的衣服太多,害得他们拳脚施展不开。
    再过去,又有一排平房,房顶上有好几个烟囱,其中有三个正在冒着烟,这显然就是李家的厨房了。
    胡铁花本来还有些紧张,但立刻就发现这院子里的人虽多,神情却都很悠闲,甚至都有些懒洋洋的。
    因为这里已是他们的天下,他们既用不着担心上面的人会来查勘,也用不着担心强盗小偷。
    世上最笨的强盗,也不会照顾到他们这些人身上来的,就算真的有人敢来找“拥翠山庄”的霉气,也绝不会拿他们做对象,所以他们每个人都放心得很──于是胡铁花也就放心得很。
    他眼珠子一转,忽然脱下身上的衣服,精赤着上身,自树丛中窜了出去,找了个太阳晒不到的墙角坐下,伸着懒腰,喘着气,做出一副刚练拳练完了的模样,里里外外居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只见厨房那边的树阴下,也坐着一堆人,有男有女,男的正在想法子逗女的说话,女的却假装不理。
    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的奴仆也全都一样。“拥翠山庄”的规矩虽严,但只要一离开主子的眼睛,他们的胆子也就大了,若想要奴才不向丫头勾搭,那只怕比要狗不吃粪更困难。
    胡铁花瞧得暗暗好笑,只觉这些小丫头的脸长得虽不大怎么样,体态倒还动人,其中有两个看来还满不错。
    尤其等太阳一照在她们身上,紧绷在身上的薄绸衣服,就好像变得透明了,连红红的肚兜都可以看得到,直瞧得那些精力过剩的大男人们,一个个眼珠子都凸了出来,不停的咽着口水。
    过了半晌,厨房里忽然传出一阵铁板响。
    树下的男男女女一齐站了起来,有个小伙子笑嘻嘻道:“他们饭怎地越煮越快了,我的话还没说完哩!”
    那俏丫头就抿着嘴笑啐道:“今天饭吃完了,明天就不吃了么?”
    那小伙子眼睛一亮,悄声道:“明天你肯不肯……”
    这时别的人已一窝蜂向厨房拥了过去,脚步声淹没了他们的语声,一条挺胸凸肚的大汉走出来,往门口一站,若非满身都是油,看来倒像是个巨无霸似的,手叉着腰,瞪大了眼睛吼道:“人人都有份的,抢什么?一个个来。”
    有个马脸汉子大声道:“我们马房里的人天没亮就得起来服侍畜生,每天起来得最早,肚子饿得最快,赵老大,你就帮个忙吧!”
    那赵老大连望都不望他,转身提了食盒出来,道:“上房的姑娘们来了么?”
    那马脸汉子脸都气红了,道:“你明明知道只要少庄主一章来,上房的姑娘就都跟着吃小厨房的伙食了,为什么还要准备她们的?”
    赵老大还是不理他,却向那俏丫头笑道:“上房的姑娘不来,这就便宜了你吧!”
    那俏丫头一扭一扭的走过去,抓起食盒的盖子瞟了一眼,又向赵老大瞟了一眼,俏笑道:“菜还不错,但只有这么几个包子,八个人怎么够吃?”
    赵老大大笑道:“小丫头们,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也不怕把肚子吃大了没人要么?”
    那俏丫头跺着脚道:“好呀!你吃我的豆腐,看我不告诉翠凤姐,叫她今天晚上罚你跪夜壶。”
    赵老大赶紧道:“好了!好了!小祖宗,算我怕你,再加一笼够了么?”
    那俏丫头这才笑道:“这还差不多。”
    于是她就提起食盒,一扭一扭的走了,临走时还不忘了送赵老大个媚眼,自然也送了那小伙子一个。
    另外几个丫头也都拿到食盒走了,有的屁股上还被赵老大那只油手捏了一把,那马脸汉子吼道:“还没有轮到马房么?”
    赵老大像是根本没听见,慢吞吞提起个食盒,一个脸上长着几粒白麻子的老妈子立刻赶过去,笑道:“姑娘们的一分完,我就知道该轮到咱们了。”
    她也抓起食盒一看,又笑道:“咱们房里的人干的是粗活,不比那秀里秀气的姑娘们,这么点菜饭怎么够吃?咱们也不要菜好,饭……”
    赵老大沉着脸道:“饭就只有这么多,吃不吃随便你,庄子里的人若都像你们这样吃法,李家岂非早就被吃穷了?”
    那老妈子还是赔着笑道:“是,是,是,我们实在吃得太多,但我们也不是没有心的人,大家早已准备好几匹布,替厨房里的大哥们做棉袄了。”
    赵老大哼了一声,脸色果然大为缓和,只挥了挥手,就有两只大海碗被塞入那老妈子的食盒里。
    胡铁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忖道:“连一个厨子都如此作威作福,他若做了官,那还得了?”
    只见一房房的食盒都被提走,最后才轮到马房,那马脸汉子忍住气,拿到自己的一份,掀起盖子一看,立刻变色道:“房里五个大人,四个孩子,就只有这一锅稀粥馒头么?”
    赵老大道:“不错,就只这么多。”
    马脸汉子气得手直发抖,道:“姓赵的,你……你未免太欺负人了!”
    赵老大冷冷道:“你想怎么样?不想吃这碗饭了么?”
    马脸汉子狂吼一声,道:“老子宁可不吃这碗饭,今天也要和你拼了!”
    他抡起那食盒,就往赵老大头上摔了下去。
    谁知这赵老大竟有两下子,身子一转,反手一巴掌扇了过去,底下跟着又是一脚,厉声道:“你竟敢找厨房的麻烦,你活得不耐烦了吗?”
    那马脸汉子挨了一脚,又爬起来,还想拼命,但厨房里已拥出七八个人来,他眼看就要挨一顿痛打。
    胡铁花等了半天,也未见到有人是为苏蓉蓉她们送饭的,心里正在着急,忖道:“她们莫非根本不在这庄子里?”
    他等了半天,竟白等了,正想到别处去找找,但见到这马脸汉子被人如此欺负,实在怒气难忍。
    他也知道现在不是管闲事抱不平的时候,但还是忍不住冲了过去。赵老大正提着碗大的拳头,往那马脸汉子身上招呼,突见一个人冲了过来,反手一个耳光,就将厨房里的二把手打了个大斛斗。
    另外几个人立刻怒吼着围了上去,有的手上还提着菜刀,但胡铁花怎会将这些人放在眼里?
    他就算不便使出真功夫来,但三拳两腿,七个人已被他打倒了四个,赵老大脸都骇白了,道:“你……你小子也是马房里的么?”
    胡铁花冷笑:“不错,你以为马房里的人都好欺负?”
    赵老大忽然捡起把菜刀,向他腿上砍了下去,谁知胡铁花一抬脚,就将他的刀踢飞,再一脚就将他的人踢倒。
    那马脸汉子立刻骑到他身上,给了他十来拳,方才威风不可一世的赵老大,竟被打得喊起救命来。
    胡铁花正打得痛快,突听一人叱道:“你们要造反么?全给我住手。”
    有些人本已端着饭碗在旁边看热闹,一听到这人的声音,立刻全都溜走了。那马脸汉子也骇得面无人色,拳头已提起来,竟不敢放下去。
    但这人的声音却是又娇柔、又清脆,非但一点也不可怕,而且还好听得很,她不但声音好听,人也很好看。
    只见她柳眉杏眼,俏生生的一张瓜子脸,此刻虽然在生气,但看来也还是那么地妩媚动人。
    看她的装束打扮,和别的丫头也差不了多少。最多也只不过是比较体面的丫头而已。
    胡铁花真不懂这些人为何会如此怕她。忍不住多瞧她两眼,这大姑娘的眼睛正也瞪着他,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在打架?”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笑道:“我们也不是想打架,只不过这赵老大太欺负人了,我们马房里没有东西孝敬他,他就找我们的麻烦,不给我们吃饱。”
    赵老大抢着道:“平姑娘,你千万不能听他的,他……”
    平姑娘脸一沉,冷笑道:“我听不听他的,是我的事,用不着你多嘴,我早就知道你们厨房里的人越来越不像话了。”
    赵老大哭丧着脸,竟真的不敢再开口。
    平姑娘上上下下,又瞧了胡铁花几眼,淡淡道:“你的功夫倒不错嘛,我怎地一直没见过你?”
    胡铁花笑道:“小人们整天跟马打交道,姑娘自然瞧不见的。”
    平姑娘冷冷道:“想不到马房里的人也有你这么好的身手,看来你倒是大材小用了。”
    她忽然回头瞪着那马脸汉子,厉声道:“他真是马房里的人么?”
    那马脸汉子垂着脸,偷偷瞟了胡铁花一眼。胡铁花脸上虽然还在笑,但已准备打一场真的了。
    只因他已看出这平姑娘长得虽然很秀气,但眼睛炯炯有光,竟是个内外兼修的高手,看来很不好对付的。
    谁知那马脸汉子居然点了头,赔笑道:“不错,他就是小人的大舅子,这几天才来帮忙的。”
    平姑娘目光回到胡铁花身上,脸色也大为缓和,道:“你来帮忙可以,但要帮他打架却不行,知道么?”
    胡铁花暗中松了口气,笑道:“是,只要姑娘吩咐,小人一定听话。”
    平姑娘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悠然道:“看你的身手,在马房里做未免太可惜了,过两天来找我,我想法子替你安插个好位子。”
    那马脸汉子推着胡铁花,道:“平姑娘在少庄主夫人面前说话,将来只要平姑娘肯栽培你,你就算走运了。”
    胡铁花只有赔笑道:“多谢平姑娘,过两天我一定去拜谒平姑娘。”
    他瞧着这平姑娘纤细的腰肢、笔直的腿,和那双又白又嫩的小手,心里倒实在很想去“拜望拜望”她。
    赵老大这时才赔着笑道:“平姑娘难得到这里来,莫非有什么吩咐么?”
    平姑娘立刻又沉下了脸,道:“马房里的差使虽不好,但只要是庄子里的人,口粮就全是一样的,你以后若再苛扣他们,小心你的饭碗。”
    赵老大道:“小……小人不敢。”
    平姑娘道:“好,我叫你做的几样点心,你准备好了么?”
    赵老大一惊,头上又急出了冷汗。
    平姑娘眼睛一瞪,冷笑道:“怎么回事,你难道连我们姐妹的伙食都想吞了下去么?”
    赵老大苦着脸道:“小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叉烧包、虾饺、滑鸡粥,全都照姑娘吩咐做好了,只不过……不过……”
    平姑娘道:“只不过怎样?”
    胡铁花心里一动,忽然笑道:“这倒不能怪他,他以为少庄主既然已经回来,姑娘一定也在小厨房开饭了,所以将准备好的点心送给了别人了。”
    平姑娘又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道:“想不到你竟然还是个好心人,反倒帮他说起话来了。”
    胡铁花忽然发觉自己一定长得不难看,而且还很有吸引力,否则这位平姑娘绝不会用这样的眼光来瞧着他的。
    被一个陌生的漂亮女人用这样的眼光瞧着,实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铁花也不禁觉得有些飘飘然。
    幸好他还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倒还未忘记自己的任务,眼珠子一转,又笑着道:“小厨房里师傅做点心的手艺,难道还没有大厨房好么?”
    平姑娘道:“小厨房的手艺当然比大厨房好,但师傅却都是本地人,只会做汤包干丝,不会做虾饺鸡粥这种广东点心。”
    胡铁花眨眼道:“汤包干丝,岂非比那什么虾饺要好吃得很多?”
    那马脸汉子再也想不到他竟如此哕嗦,以为平姑娘定难免听得不耐烦了,谁知平姑娘竟连一点不耐烦的样子也没有,反而笑道:“我们的口味,自然觉得汤包干丝好吃,但上房里有几位客人,却一定要吃广东点心,尤其早上这一顿,更不肯马虎,听说老广都是这样子,饭可以不吃,但早晚两顿点心一定要考究。”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年纪大的人,实在是难伺候。”
    平姑娘道:“你以为他们是老头子吗?”
    胡铁花心已经开始跳,但还是沉住气,道:“不是老头子,难道还是大姑娘不成?”
    平姑娘笑了笑,道:“不错,这几位大姑娘,实在比老头子还要难伺候得多。”
    胡铁花究竟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人,虽然还想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但已忍不住眉飞色舞,喜动颜色。
    幸好平姑娘已转过目光,瞪着赵老大道:“所以今天你若不照我吩咐交出点心来,就是在跟我过不去,我就没法子向上面交代!”
    赵老大满头大汗,苦着脸道:“这……”
    胡铁花忽又笑道:“其实你也用不着担心,你若到里面去找找,我敢担保还有些点心留下来。”
    赵老大道:“哦?”
    胡铁花道:“一个大师傅做了几味家乡口味的点心,若不留下一份给自己享用,这大师傅的手艺就一定差劲得很。”
    平姑娘也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胡铁花笑道:“因为只有自己也好吃的人,才能做得出好口味来。”
    厨房里果然还藏着有几样广东点心。
    平姑娘瞟了胡铁花一眼,道:“想不到你还是个聪明人。”
    胡铁花笑道:“小人也不聪明,只不过非但很好吃,而且也干过厨子的,若要厨子不揩油,简直比要狗不吃屎还困难。”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提起那食匣,道:“这盒子分量不轻,还是小人替姑娘提着吧!”
    平姑娘目含笑意,悠然道:“你若能一直都那么勤快,将来一定有你的好处。”
    胡铁花等她转过身,才向那马脸汉子望了一眼,目中满是感激之色。那马脸汉子点了点头,悄声道:“小心些,上房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你若出了什么纰漏,连我也要跟你倒楣的,知道么?”
    走出后院,穿过条花荫夹道的小径,就是上房的回廊,雕花的窗户里,静无人声,满院浓碧静悄悄的洒在洁白的窗纸上,回廊上的地板,擦得比镜子还亮,将远处的山色,全都收在眼底。
    胡铁花的眼睛却只是盯着走在他前面的平姑娘,他觉得那扭动着的纤细腰肢,比什么景色都美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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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恩将仇报
    带着花香的微风吹在他身上,平姑娘还不时向他回眸一笑,他心里实在愉快极了,也得意了。
    楚留香找了几个月都没有找到的人,现在他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找到,然后,他就可以带着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和黑珍珠四个人去帮楚留香的忙,以他们六个人之力,还怕不能将“拥翠山庄”闹个天翻地覆?
    “到了那时,那老臭虫还能不佩服我么?”
    胡铁花只觉全身轻飘飘的,一颗心都似要飞上了天。
    他目光移到平姑娘那浑圆的、丰满的,被薄绸裤子紧绷的臀部,又禁不住偷偷的笑了起来。
    他想:“到了那时,我一定要在上面轻轻扭一把,这多情的大丫头还不立刻就会扑到我怀里来?”
    他不但心里痒痒的,手上也在发痒,已走过些什么地方,已走到哪里,他根本就连瞧都没有瞧一眼。
    忽听平姑娘道:“到了,你还往前走干什么?”
    胡铁花这才回过神来,赔笑道:“就在这里么?”
    平姑娘道:“嗯!就在这屋子里。”
    只见珠帘低垂,屋子里也是静悄悄的,不时有一股淡淡的香气飘过来,也不知是花香,还是人香?
    平姑娘“噗嗤”一笑,道:“你还发什么呆,快将食盒交给我吧!”
    她一只手去接胡铁花提的食匣,一只手却搭上了胡铁花的肩头,悄悄道:“今天晚上来找我,知道么?”
    胡铁花心里虽然欢喜,却又不禁觉得有些惋惜,因为他已不得不辜负这多情姑娘的好意了。
    他正想说两句婉转的话之后再动手,谁知……
    谁知这多情的平姑娘竟先动手了。
    她的手忽然自胡铁花的肩头滑下去,一连点了他左臂四处穴道,他的右手还提着那食匣,连动都不能动。
    等他甩开这食盒时,右腕的脉门也被扣住。
    只听平姑娘悠然道:“多情的小伙子,你虽然对我不错,我却不能不辜负你的一番好意了。”
    她反手一掌,将胡铁花打倒,还在胡铁花屁股上捏了一把──胡铁花简直连肚子都快气破了。
    此时他非但再也笑不出来,简直连哭都哭不出。
    平姑娘拍了拍手,道:“来人呀!”
    屋子里立刻走出了几个青衣垂髫的童子。
    平姑娘道:“将这厮抬进去,用牛筋捆上,再去回禀少庄主夫人,就说她要我留意寻找的人,现在已经找到了。”
    青衣童子躬身道:“是。”
    平姑娘道:“还有,叫张管家到马房去,将马脸王三先打五十板子,再送到黄管家那里,给他一个欺上通敌之罪。”
    胡铁花满嘴都是苦水,忍不住道:“你……你难道早已知道我是谁了?”
    平姑娘嫣然一笑,道:“鼎鼎大名的胡铁花胡大侠,还有谁不知道?”
    胡铁花道:“但你……”
    平姑娘道:“少庄主夫人算准了你要来找那四位姑娘,所以就要我留意你,我想,现在正是吃早饭的时候,你也许就会从‘吃饭’这线索上着手,因为除此之外,你实在没有什么别的线索。”
    她又笑了笑,接着道:“若非如此,我怎会如此轻易就信任了你呢?这也许是因为天下的男人总有这种毛病,总以为自己三言两语,就可以将女人骗过了,却不知女人要骗男人,实在比男人骗女人容易得多。”
    胡铁花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明明早已懂得这道理,为什么还会如此轻易就信任了你呢?”
    楚留香以手指捏着剑尖,以剑柄攻击。
    剑尖是握不住的,非但难以把握,也使不上力,以剑柄来攻击,自然更远不及剑尖便捷锋利。
    普天之下,绝没有一个人会用这种姿势来握剑,除非他意存轻侮,根本未将对手放在眼里。
    但现在,楚留香所面对的却是无可比拟的可怕对手,而且剑阵发动后还不到盏茶功夫,他已屡经险招,有两次对手的剑锋简直就是贴着他的肋骨擦过去的,他竟还是保持这笨拙的握剑姿势不变。
    他这是为了什么呢?
    谁也猜不透他的用意。
    别人虽然明知楚留香绝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但谁都没有去仔细思索他的用意,更没有去问。
    因为现在既不是用心思索的时候,也不是用嘴问的时候。
    现在是用剑的时候。
    剑光的流动有如紫虹闪电,剑式的变化更是瞬息万千,这其间根本就不容人有思索的机会。
    每个人所有的精神,所有的力量,全都已贯注在手中的一柄剑上,每个人的心与剑都已合而为一。
    那六柄长短不一,形式各异的剑,已化为一柄,六个人的精、气、神、力,也都已融为一体。
    剑网已编织得更密,已渐渐开始收缩,楚留香就是这网中的鱼──他又一次落入网中。
    这一次,他业已无路可走。
    远远望去,只见剑气千幻,如十彩宝幢,森严的剑气使室内的温度骤然降低,忽然变为寒冬。
    柳无眉的面也一直在变幻不停,直到现在,她才露出一丝微笑,因为她已看出楚留香是无论如何也冲不出这剑阵了。
    这剑阵的威力实是无坚不摧,无懈可击。
    甚至连那垂死的老人目中,都已露出了激动之色,这逼人的剑气,似已激发了他生命中最后一丝活力。
    他的平常在颤抖着的、枯瘦的手指,不住的伸曲,他似乎也想奋身而起,重握剑柄,投身于战役之中。
    他似已不甘坐视。
    这时剑网收缩得更紧,楚留香身上的衣服都被剑气撕得粉碎,他几乎已完全没有回手之力。
    就在这时,一个青衣垂髫的童子,沿着墙角悄悄走了进来,在柳无眉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柳无眉现在知道,胡铁花也已落入网中了。
    于是她笑得更愉快,在彩霞般流动不息的剑光中,她的笑容看来是那么残酷,却又是那么美丽。
    就在此时,流动的剑气忽然凝练,满天剑气已凝练为六道飞虹,交错着向楚留香剪下。
    剑阵的威力,已先将楚留香逼入死角。
    这一剑刺出时,楚留香实已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他无论用什么身法闪避,都难免要被刺穿胸膛。
    普天之下,实已绝无一人能将这六柄剑全都躲开的。
    突然间,只听“呛”的一声龙吟。
    然后,剑气飞虹竟全都奇迹般消失不见,李玉函和那五个黑衣老人的身子,竟像是忽然在空气中凝结住了。
    柳无眉脸上的笑容也凝结住了。
    她发现楚留香的身形已欺入了李玉函腋下,左掌按在李玉函的胸膛上,右手却捏住了他的手腕。
    楚留香掌中的剑已不在,他竟以李玉函掌中的剑,架住了那清瞿颀长的黑衣老人掌中的剑。
    第二个枯瘦矮小的黑衣老人左右双手中,竟各握着一柄剑──楚留香的剑也不知怎地,竟到了这老人手里。
    这剑阵的每一个变化,每一招出手,都经过极精密的计算,六柄剑配合得正是滴水不漏,天衣无缝。
    光少了一柄剑,这剑阵便有了漏洞,甚至根本不能发动,若多了一柄剑,也成了多余的蛇足。
    此刻,这剑阵中正已多了一柄剑,于是其余三柄剑的去势,就全都被这柄多余的剑所拦阻。
    他们这一剑既已被拦阻,第二剑就再也不能发出,因为楚留香的手掌,已拍上了李玉函的要害。
    为了李玉函的安全,他们连动都不能动。
    柳无眉掌心不觉已沁出了冷汗。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留香忽然向那枯瘦矮小的黑衣老人微微一笑,道:“在下二十年前便已久仰凌老前辈‘出手双绝,鸳鸯神剑’独步天下,不想今日竟能和凌老前辈共处一堂,实是不胜荣宠之至。”
    那黑衣老人“哼”了一声,道:“你莫非早已认出了我?”
    楚留香微笑道:“在下方才见到五位前辈时,只不过认出了一个人来,但却并非是凌老前辈。”
    那黑衣老人道:“是谁?”
    楚留香目光转向那手持木剑的黑衣人,道:“在下那时只认出这位前辈必是‘玉剑’萧石萧大侠。”
    他含笑接着道:“萧氏玉剑,乃武林中独一无二的名剑,萧大侠也是江湖中屈指可数的名剑客,萧大侠,既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也唯恐在下自兵刃上看出萧大侠的身份来历,是以才削木为剑,避人眼目。”
    “玉剑”萧石默然半晌,徐徐掀开覆面黑巾,道:“不错,我正是萧石,你既然知道我的来历,便已该知道我和观鱼老人的交情,别的话我也不必说了。”
    只见他面如冠玉,目如朗星,须发虽已花白,眉梢眼角也有了些皱纹,但依稀犹可想见当年之风采,只不过中年以后已发福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就因为在下深知五位和李老庄主的交情,是以方才在下便也已猜到,五位中必有一位是和李老前辈有郎舅之亲的‘双剑无敌镇关东’凌飞阁老前辈,只不过一时间认不出是哪一位而已。”
    凌飞阁道:“你是什么时间认出我来的?”
    楚留香道:“前辈出手数招之后,在下便已认出来了。”
    凌飞阁道:“我用的并非本门剑法,你却是从哪点看出来的?”
    楚留香道:“前辈用的虽非本门剑法,却仍有踪迹可寻,只因前辈一向惯用鸳鸯双剑,骤然使用单剑,便难免有些不惯。”
    他一笑接道:“无论是什么人,他数十年来根深蒂固的习惯,一时之间是万万无法完全改过来的,前辈的左手虽也捏着剑诀,但一到紧张时,手掌就紧紧握起,好像握着一柄看不见的无形之剑似的。”
    凌飞阁也沉默了半晌,道:“你一直用手捏着剑尖,莫非早已准备要将剑柄塞入我的手里?”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不错,在下知道若将剑柄递到凌老前辈手边,前辈一定会在不知不觉中接过去,只因前辈这时已将所有精神全都贯注掌中剑上,对别的事就难免有所疏忽,所以这时前辈就难免要被‘习惯’所支配。”
    这道理正如一个吸烟的人,若是下定决心戒了烟,但等到他神经紧张,全神贯注在某一件事时,手边又恰巧有烟,他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将香烟拿起来了,只因这时他的行动已由“下意识”所支配。
    楚留香那时自然还不懂得什么“下意识”,他只知道“习惯成自然”,这道理总是不错的。
    凌飞阁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实不相瞒,我接过这柄剑后,还不知道这柄剑是怎会到我手中的。”
    楚留香道:“但前辈想必也知道,这剑阵既少不得一柄剑,也多不得一柄剑,否则阵法的推动,就立刻有了阻截。”
    凌飞阁似乎心情沉重,连话都不愿说了。
    楚留香接着道:“剑阵的推动有了阻截,阵式就立刻有了破绽,但以前辈们的功力,在一瞬间就可以将这破绽弥补过来。”
    那颀长老人道:“所以你就乘这一瞬间,先制住了李世兄,要我们投鼠忌器,不能再出手。”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在下此举,实是情非得已,在下并无丝毫伤害李兄之意。”
    柳无眉忽然冲过去,大声道:“那么你为何不放了他?”
    楚留香道:“在下若放了他,各位是否也肯放了我呢?”
    柳无眉咬了咬牙,道:“只要你不伤害他,我就答应你……”
    李玉函一直垂着头黯然无语,此刻忽然大声喝道:“你也绝不能答应任何事,你难道忘了……”
    柳无眉跺了跺脚,道:“我并没有忘记,可是你……我又怎么能让他伤了你?”
    李玉函嗄声道:“我没关系,你就算杀了我,也不能放他走的。”
    柳无眉目中竟似要流下泪来,凄然道:“我知道你为了我不惜……”
    她话未完,李玉函忽然狂吼一声,头撞向楚留香的胸膛,双足也连环踢出,直取楚留香的下腹。
    这一来连凌飞阁的脸色都变了,因为大家都知道,只要楚留香的掌力一吐,李玉函的腑脏心脉就立刻要被震碎。
    只听“砰砰”几响,李玉函踉跄后退,掌中剑脱手飞出,但他的身形却并没有倒下。
    楚留香反而被他一脚踢倒。
    在那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楚留香竟没有使用掌上的真力,在自己的性命已将不保的时候,他竟还是不肯伤别人的性命。
    李玉函踉跄后退,楚留香身子倒下,一道剑光直飞而出……也就在此时,柳无眉身形已飞掠而起。
    她身形如流星追月,反手抄住了那柄自李玉函掌中飞出来的剑,剑光回旋,连人带剑向楚留香刺了下去。
    楚留香不忍伤人,但自己却被踢得不轻,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却有一粒粒冷汗在往外冒。
    他眼见柳无眉这一剑刺来,却竟是无法闪避,眼见柳无眉这一剑就要将他活活钉死在地上。
    突然“呛”的一声,声如龙吟,火星四溅。
    凌飞阁等五人掌中的六柄剑光同时挥出,交织成一片剑网,竟将柳无眉这一剑凌空托住了。
    柳无眉被震得凌空翻了个身,才落到地上,一只手虽已被震得发麻,但还是紧握着剑不放,颤声道:“前……前辈们为何要救他?”
    萧石厉声道:“他不忍伤你夫婿性命,才会被踢倒,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来杀他,虎丘李家的子弟,怎能做如此不仁不义的事?”
    柳无眉垂下了头,似乎也说不出话来了。
    李玉函却忽然跪了下来,垂首道:“他掌下留情,晚辈自也知道,这不杀之恩,晚辈更不敢忘记,无论要晚辈如何报答,晚辈都在所不辞。”
    萧石“哼”了一声,道:“这才像话,我辈武侠中人,讲究就是恩怨分明。”
    李玉函道:“他对晚辈的恩情,晚辈固然要报答,但今日晚辈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他走的。”
    萧石叱道:“这是什么话?”
    李玉函头垂得更低,道:“只因他对晚辈恩情无论多么厚,总也不如父恩深重,晚辈今日若念私情放了他,家父只怕便要抱憾终生了,孝义二字既难两全,晚辈只有以孝道为先,前辈们总不能要晚辈做个不孝的人吧?”
    萧石默然良久,目光缓缓转向李观鱼。
    只见这老人一张苍白麻木的脸,此刻竟已涨红,嘴角的肌肉也开始发抖,那双空虚的眼睛里,更充满了悲愤之色,竟似乎有一种神秘的火炬,将他已快冷透的生命又燃烧了起来。
    萧石长长叹了口气,目光四转,道:“各位的意见如何?”
    凌飞阁等四人像是也觉得很为难,竟没有一个人回答他这句话,李玉函用眼角瞟了他们,又道:“晚辈也知道以前辈的身份威望,是绝不肯乘人之危,取人性命的,但以前辈们和家父的交情,总也不至于眼看着他如此痛苦吧?”
    他抬起头来,缓缓接着道:“家父自从七年前苦练剑气时,不慎走火入魔,这七年来实是生不如死,前辈们又怎忍心……”
    萧石忽然大喝一声,道:“你不必说了,我只问你一句话,此刻我们就算杀了楚留香,对你父亲又能有什么好处?”
    李玉函道:“晚辈也不知家父是为了什么事定要取此人的性命,只知道父命不可违,前辈们若还未忘记家父昔日对前辈们的……”
    萧石又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你用不着提醒我,李观鱼昔日的确对我不错,我就算能对不起天下的人,也不能对不起他。”
    他嘴里说着话,已将掌中的剑撤了回去,道:“我的心意已决,不知道你们怎么说?”
    那颀长老人叹息了一声,道:“石老既然如此,老朽更无话可说。”
    凌飞阁道:“我与观鱼兄不但是至交,还是至亲,我的处境实在比各位更难说话,所以……所以……”
    他霍然转过身,道:“今日无论各位是杀了楚留香,还是放了他,我只有不闻不问,各位最好就只当我不在这里吧!”
    现在,已有四把剑撤了回去。
    那看来最平凡的黑衣人已沉默了许久,此刻才沉声道:“我的意思和飞老一样。”
    这人似乎不喜欢说话,只说了几个字,就此转过身去。
    于是剩下的,就只有那高大老人的一柄剑了,他虽然紧紧握着剑柄,但剑尖却似已在颤抖。
    萧石皱眉道:“我知道李观鱼和你的交情最深,你为何不说话?”
    那黑衣老人长长叹了口气,道:“观鱼兄不但与我交情深厚,而且还对我有救命之恩,若只为我一个人的关系,叫我亲手杀了楚留香都没关系,只可惜……”
    萧石道:“只可惜什么?”
    黑衣老人道:“石老总该知道,此刻我一言一行,都足以影响武当山上上下下数千弟子,我怎么能……我怎么能……”
    他语声竟颤抖起来,显见心里充满了矛盾痛苦。
    萧石却厉声道:“原来你是在顾忌你武当大护法的身份,但若非李观鱼救你,你能活到现在么?你为何不能为了他辞去这护法之位?”
    这黑衣老人赫然竟是武当山当今第一护法铁山道长,楚留香不禁暗中叹了口气,只听萧石又道:“老实告诉你,今日我报了李观鱼之恩后,我也觉得无法再管束号令玉剑门下了,也只有从此退隐深山,你若肯来做我的伙伴,我倒欢迎得很。”
    铁山道长胸膛起伏,汗珠已淌落在衣袖上。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我看道长也不必再为难了,不如也和这几位大侠们一样,也拿我来做人情吧!所谓“江湖道义”,本来就可以有很多种解释,你今天杀了我,别人非但不会说你不仁不义,反而会说你是个恩怨分明,知恩必报的大丈夫,今日你若放了我,以后反而无法做人了。”
    铁山道长跺了跺脚,忽然举起左掌,反手一掌向自己右肩上切了下去,只听“卡嚓”一声,骨骼如折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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