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传奇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5章悲歌
    (一)
    万梅山庄还没有梅花。
    现在是四月,桃花和杜鹃正开放,开在山坡上。
    面对着满山遍地的鲜花,花满楼几乎不愿再离开这地方了,他安详宁静的脸上,忽然有了无法形容的光彩,就仿佛初恋的少女看见自己的情人时一样。
    陆小凤忍不住道:“我并不想煞风景,可是天一黑,西门吹雪就不见客了。”
    花满楼道:“连你也不见?”
    陆小凤道:“连天王老子都不见。”
    花满楼道:“若他不在呢?”
    陆小凤道:“他一定在,每年他最多只出去四次,只有在杀人时才出去。”
    花满楼道:“所以他每年最多只杀四个人。”
    陆小凤道:“而且杀的都是该杀的人。”
    花满楼道:“谁是该杀的人,谁决定他们是不是该杀的?”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去找他,我情愿在这里等你。”
    陆小凤没有再说什么,他很了解这个人。
    从来也没有人看见花满楼发过脾气,可是他若决定了一件事,也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他的主意。
    他面对着满山鲜花,慢慢地接着道:“你见到他时,最好先试试我的法子,再试你的。”
    ×××
    屋子里看不见花,却充满了花的芬芳,轻轻的、淡淡的,就像是西门吹雪这个人一样。
    陆小凤斜倚在一张用长青藤编成的软椅上,看着他。杯中的酒是浅碧色的,他身上雪白的衣裳轻而柔软。
    一阵阵比春风还轻柔的笛声,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却看不见吹笛的人。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这人这一生中,有没有真的烦恼过?”
    西门吹雪道:“没有。”
    陆小凤道:“你真的已完全满足?”
    西门吹雪淡淡道:“因为我的要求并不高。”
    陆小凤道:“所以你从来也没有求过人?”
    西门吹雪道:“从来没有。”
    陆小凤道:“所以有人来求你,你也不肯答应?”
    西门吹雪道:“不肯。”
    陆小凤道:“不管是什么人来求你,不管求的是什么事,你都不肯答应?”
    西门吹雪道:“我想要去做的事,根本就用不着别人来求我,否则不管谁都一样。”
    陆小凤道:“若有人要放火烧你的房子呢?”
    西门吹雪道:“谁会来烧我的房子?”
    陆小凤道:“我。”
    西门吹雪笑了。他很少笑,所以他的笑容看来总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讽之意。
    陆小凤道:“我这次来,本来是要你帮我去做一件事的,我答应过别人,你若不肯出去,我就放火烧你的房子,烧得干干净净。”
    西门吹雪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的朋友并不多,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两三个,但你却一直是我的朋友。”
    陆小凤道:“所以我才来求求你。”
    西门吹雪淡淡地道:“所以你不管什么时候要烧我的房子,都可以动手,也不管从哪里开始都行。”
    陆小凤怔住了,他也很了解这个人。
    这个人说出来的话,就像是射出去的箭一样,从来也不会回头的。
    西门吹雪道:“我后面的库房里,有松香和柴油,我建议你最好从那里开始烧,最好在晚上烧,那种火焰在晚上看起来一定很美。”
    陆小凤忽然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大通、大智这两个人?”
    西门吹雪冷冷道:“听说这世上还没有他们答不出的问题,天下的事他们难道真的全知道?”
    陆小凤道:“你不信?”
    西门吹雪道:“你相信?”
    陆小凤道:“我问过他们,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打动你,他们说没有法子,我本来也不信,但现在看起来,他们倒真的了解你。”
    西门吹雪看着他,忽又笑了笑,道:“这次他们就错了。”
    陆小凤道:“哦?”
    西门吹雪道:“你并不是完全没有法子打动我!”
    陆小凤道:“我有什么法子?”
    西门吹雪微笑着,道:“只要你把胡子刮干净,随便你要去干什么,我都跟你去。”
    (二)
    朋友们以后再看见陆小凤,也许再不会认得他了。
    这个本来有四条眉毛的人,现在只剩下了两条,他本来长胡子的地方,现在已变得像是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光滑。只可惜花满楼看不见。
    他当然也看不见跟着陆小凤一起来的西门吹雪,却微笑着道:“西门庄主?”
    西门吹雪道:“花满楼。”
    花满楼点点头,道:“只恨在下身带残疾,看不见当代剑客的风采。”
    西门吹雪凝视着他,忽然道:“阁下真的看不见?”
    花满楼道:“庄主想必也该听说过,花满楼虽有眼睛,却瞎如蝙蝠。”
    西门吹雪道:“阁下难道竟能听得见我的脚步声?”
    他也正如独孤方一样,忍不住要问这句话。他对自己的轻功和剑法,都同样自负,他的轻功也实在值得他自负。
    花满楼道:“据在下所知,当今天下,最多只有四五个人行动时能完全不发出任何声音,庄主正是其中之一。”
    西门吹雪道:“但你却知道我来了!”
    花满楼笑了笑,道:“那只因庄主身上带着的杀气!”
    西门吹雪道:“杀气?”
    花满楼淡淡道:“利剑出鞘,必有剑气,庄主平生杀人几许?又怎么会没有杀气?”
    西门吹雪冷冷道:“这就难怪阁下要过门不入了,原来阁下受不了我这种杀气!”
    花满楼微笑道:“此间鲜花之美,人间少见,庄主若能多领略领略,这杀气就会渐渐消失于无形中的。”
    西门吹雪冷冷道:“鲜花虽美,又怎能比得上杀人时的血花?”
    花满楼道:“哦?”
    西门吹雪目中忽然露出一种奇怪的光亮,道:“这世上永远都有杀不尽的背信无义之人,当你一剑刺入他们的咽喉,眼看着血花在你剑下绽开,你若能看得见那一瞬间的灿烂辉煌,就会知道那种美是绝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他忽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暮霭苍茫,仿佛在花丛里撒下了一片轻纱,他的人忽然间就已消失在暮色里。
    花满楼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道:“现在我才明白,他是怎么会练成那种剑法的了。”
    陆小凤道:“哦?”
    花满楼道:“因为他竟真的将杀人当作了一件神圣而美丽的事,他已将自己的生命都奉献给这件事,只有杀人时,他才是真正活着,别的时候,他只不过是等待而已。”
    陆小凤沉思着,忽然也轻轻叹息,道:“幸好他杀的人,都是该杀的。”
    花满楼微笑着,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无边的夜色忽然已笼罩了大地。
    ×××
    疏星刚升起,一弯蛾眉般的下弦月,正挂在远远的树梢。风中还带着花香,夜色神秘而美丽。
    花满楼慢慢地走在山坡上,仿佛也已落入一个神秘而美丽的梦境里。
    陆小凤却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此行是不是已有收获?”
    花满楼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已说动了他。”
    陆小凤道:“你知道?怎么会知道的?”
    花满楼道:“他既没有留你,也没有送你,你却也没有生气,当然是因为你们已经约好了相见之地。”
    陆小凤道:“你也知道我用的是什么法子?”
    花满楼道:“当然是我的法子。”
    陆小凤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因为他虽无情,你却有情,他知道你绝不会烧他房子的,何况,你就算真的烧,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陆小凤笑了,微笑着叹了口气,道:“不管你多厉害,有一样事你还是永远也想不到的。”
    花满楼道:“什么事?”
    陆小凤摸了摸他本来留着胡子的地方,道:“你慢慢地猜,猜中时我再告诉你。”
    花满楼笑了,道:“我若已猜出来,又何必还要你告诉我?”
    陆小凤也笑了,可是他还没有开口,忽然发现花满楼安详平静的微笑,竟在这一瞬间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奇特僵硬。
    他忍不住问道:“你又发现了什么?”
    花满楼没有回答,也没有听见他的话,却仿佛在倾听着遥远处一种神秘的声音,一种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
    他忽然改变方向,向山坡后走了过去。
    陆小凤只有跟着他走,夜色更暗,星月都已隐没在山峰后。
    忽然间,他也听见了一阵缥缈的歌声,带着种淡淡的忧郁,美得令人心碎。
    歌词也是凄凉、美丽而动人的,是叙说一个多情的少女,在垂死前向她的情人,叙说她这一生的飘零和不幸。
    陆小凤并没有仔细去倾听这歌词,因为他觉得花满楼的神情太奇怪,他又忍不住要问:“你以前听见过这首歌?”
    花满楼终于点了点头,道:“我听人唱过!”
    陆小凤道:“听谁唱过?”
    花满楼道:“上官飞燕。”
    ×××
    陆小凤常常说,这世上可以让他完全信赖的东西一共就只有十二样,其中有一样就是花满楼的耳朵。
    别人连亲眼看见的事,有时都会看错,可是花满楼却从来没有听错过。
    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已无异告诉了陆小凤,现在唱歌的也正是上官飞燕。
    这个已神秘失踪了的少女,怎么会又忽然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一个人躲在这月夜荒山里,唱这首凄凉幽怨的歌曲?
    她是唱给谁听的?
    难道她也像歌词中的那身世飘零的孤女一样,在垂死前向她的情人叙说她命运的凄苦不幸?
    陆小凤并没有再问下去,因为这时黑暗中已忽然出现了一点灯光。
    歌声正是从灯火闪动处传来的。
    花满楼已展动身形,向那边飞掠了过去,他虽然看不见这盏孤灯的光,可是他飞掠的方向却完全没有错误。
    灯火愈来愈近了,陆小凤已可分辨出那是一间小小的庙宇,供奉的也不知道是山神?还是土地?
    就在这时,歌声竟突然停顿,天地间突然变得说不出的空虚寂静。
    陆小凤看了花满楼一眼,忍不住道:“她若真的在唱给你听,就不会走的。”
    ×××
    可是她已走了。灯光还亮着,阴森森的山神庙里,却已看不见人影。
    黑脸的山神提着钢鞭,跨着猛虎,在暗淡的灯光下看来,仿佛正待挥鞭痛惩世上的奸贼,为善良的人们抱不平。
    油漆剥落的神案上,有个破旧的铜盆,盆中盛满了清水,水上漂浮着一缕乌丝。
    花满楼道:“你在看什么?”
    陆小凤道:“桌上有一盆水,水里还有几根头发。”
    花满楼道:“头发?”
    头发很柔软,还残留着一种少女的发香。
    陆小凤道:“是女人的头发,刚才好像有个女孩子在这里,一面唱着歌,一面用这盆水作镜子梳头,但现在她的人却不见了。”
    花满楼慢慢地点了点头,仿佛早已想到她绝不会在这里等他。
    陆小凤道:“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情梳头,显然是个很爱漂亮的女孩子。”
    花满楼淡淡道:“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又有谁不爱漂亮?”
    陆小凤道:“上官飞燕岂非正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花满楼道:“她本来就爱漂亮。”
    陆小凤看着他,试探着道:“你以前当然摸过她的头发。”
    花满楼笑了笑——笑有很多种,他这种笑的意思,就是承认。
    陆小凤道:“这是不是她的头发?”
    他相信花满楼的指尖,也和耳朵同样灵敏,他亲眼看见花满楼用指尖轻轻一触,就可以分辨出一件古董的真假。
    花满楼已接过那根头发,正在用指尖轻轻抚摸,脸上忽然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竟分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
    陆小凤道:“这的确是她的头发?”
    花满楼点了点头。
    陆小凤道:“她刚才既然还在这里,还能梳头唱歌,可见她还好好地活着。”
    花满楼又笑了笑——笑有很多种,可是他这种笑,却也分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
    她刚才既然在这里,为什么不等他?她若不知道他会来,又是在为谁而歌唱?
    陆小凤暗中叹息,也不知该安慰安慰他?还是假装不懂。
    有风吹过,从门外吹进来,那提着钢鞭、跨着黑虎的黑面山神像,突然从中间裂开,一条四尺长的钢鞭,突然断成八九截。
    接着,巨大的山神像也一块块地粉裂,一块块落在地上。
    尘土迷漫中,陆小凤忽然发现山神像后的墙壁上,竟有个人被挂在半空中。
    一个死人,身上的血渍还没有干,一对判官笔从他胸膛上插进去,将他活生生地钉在那里,判官笔飘扬着两条招魂幡一样的黄麻布。
    “以血还血!”
    “这就是多管闲事的榜样!”
    同样的两句话,同样用鲜血写出来的,血渍似已干透。
    陆小凤不用再看这死人的脸,已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独孤方!
    不是柳余恨,是独孤方,一心求死的人还未死,不想死的人却已死了。
    陆小凤恨恨道:“神像早已被人用内力震毁,这死人正是摆在这里,等着我们来看的。”
    花满楼的脸色苍白,终于忍不住问道:“死的是不是上官飞燕?”
    陆小凤道:“死的是独孤方,我实在没想到第二个死的是他。”
    花满楼沉思着,道:“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上官飞燕又为什么会到这里来?难道她也是被人所害?难道她已落在青衣楼手里?”
    陆小凤皱眉,道:“你平时一向很想得开的,一遇到她的事,为什么就偏偏要往坏处去想?”
    花满楼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道:“这是不是因为我太关心她?”
    是的!若是太关心了,就难免要想,若是想得太多,就难免要钻牛角尖了。
    所以愈是相爱的人,愈容易发生误会,在分离时也就愈痛苦。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她总算还活着,一个人的脖子若有柄刀在架着,又怎么还能唱出那么好听的歌?”
    ×××
    歌唱得并不好听,因为是陆小凤唱的。
    “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
    他用筷子敲着酒杯,反反复复地唱着,唱来唱去就只有这两句。
    他唱一遍,花满楼就喝一杯,终于忍不住道:“我并不是说你唱得不好,可是你能不能换两句唱唱?”
    陆小凤道:“不能!”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只会唱这两句。”
    花满楼笑了,道:“别人都说陆小凤惊才绝艳,聪明绝顶,无论什么样的武功,都一学就会,可是你唱起歌来,却实在比驴子还笨。”
    陆小凤道:“你若嫌我唱得不好,你自己为什么不唱?”
    他就是逼花满楼,要花满楼唱,因为他从未看过花满楼这么样想不开,也从未看过花满楼这么样喝酒。
    酒并不好,山村野店里,怎么会有好酒?
    但无论什么样的酒,至少总比没有酒好,花满楼突然举杯一饮而尽,高声而歌:
    “云一緺,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这首“长相思”本是南唐后主李煜为怀念他的亡妻大周后而作,凄恻缠绵的歌词里,带着种叙不尽的相思之意。
    陆小凤忽然发现花满楼是真的已爱上那个神秘而美丽的女孩子了,他从来不说,只因为爱得深。他爱得深,只因为他从未爱过。
    可是上官飞燕呢?
    她的行踪实在太诡秘,做的事也实在太奇怪,就连陆小凤都摸不透她的心意,又何况已陷入情网的花满楼。
    陆小凤忽然笑道:“我唱得虽不好,你唱得却更糟,我唱的至少还能让你发笑,你唱的却让我连笑都笑不出了。”
    花满楼道:“所以我们不如还是喝酒,今朝有酒,且醉今朝。”
    他们举起杯,忽听一人道:“哪位是陆小凤大少爷?”
    ×××
    夜已深了,人已散了,这山村野店里,本已不会再有人来,更不会有人来找陆小凤。
    但这个人却偏偏来了,偏偏是来找陆小凤的。
    看他的打扮,仿佛是山里的猎户,手里提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一只已烤好的山鸡。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你找陆小凤干什么?”
    猎户将竹篮放在桌上,道:“这是陆大少爷的姑妈特地买下来,叫我送来给陆大少爷下酒的。”
    陆小凤怔了怔,道:“我的姑妈?”
    猎户竟也似怔了怔,道:“你就是陆小凤陆大少爷?”
    陆小凤点点头,道:“只不过我既不是大少爷,也没有姑妈。”
    猎户道:“一定有的,绝不会错。”
    陆小凤道:“为什么?”
    猎户道:“那位姑娘若不是你的姑妈,为什么要花五两银子买下这几只山鸡,又花五两银子叫我送来,只不过……”
    陆小凤道:“只不过怎么样?”
    猎户用眼角瞅着他,忍着笑道:“她说陆大少爷是个有四条眉毛的人,我一看就会认得的,可是你却像只有两条眉毛。”
    陆小凤板着脸,自己却也忍不住笑了,道:“你几时看见过有四条眉毛的人?”
    猎户也笑了,道:“就因为我没有看见过,所以想来看看,倒并不是完全为了那五两银子。”
    陆小凤道:“我姑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猎户道:“是个小姑娘。”
    陆小凤失声道:“是个小姑娘?你这么大的人,会不会有个姑妈是小姑娘?”
    猎户苦笑道:“我本来也不相信的,可是她说她年纪虽不大,辈分却很高,她还说她有个侄孙子叫花满楼,今年已五十多了。”
    陆小凤看了看花满楼,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来。
    花满楼却笑了笑,道:“不错,我的确是有这么一位姑婆。”
    猎户又怔了怔,道:“你就是花满楼?你今年已有五十多?”
    花满楼道:“我保养得好,所以看来年纪轻。”
    猎户忍不住问道:“要怎么保养,我……我可不可以学学?”
    花满楼淡淡道:“那也容易,我只不过每天吃五十条蚯蚓、二十条壁虎,外加三斤人肉。”
    猎户看着他,连眼珠子好像都要掉了下来,突然回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落荒而逃了。
    陆小凤终于忍不住大笑。
    花满楼也笑道:“你说得不错,看来那小妖怪说起谎来,的确连死人都要被她骗活。”
    他说话的时候,有意无意间用筷子指了指左边的窗户。
    陆小凤的人已飞身而起,凌空一翻,又推开了窗户——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小女孩,正躲在窗外掩着嘴偷偷地笑。
    ×××
    上官雪儿的眼睛还是那么大,样子还是那么乖,可是已笑不出了。
    陆小凤揪着她的辫子,把她拉了进来,道:“就是这个小妖怪,不但要做我的姑妈,还要做你的姑婆。”
    雪儿撅着嘴,道:“人家只不过是说着玩的,就算你开不起玩笑,也不必拿人家的辫子出气。”
    花满楼微笑道:“何况人家总算花了十两银子请你,这山鸡的味道也不错,你就算不感激,最少也该对人家客气些。”
    雪儿嫣然道:“还是我这侄孙子有良心,总算说了句公道话。”
    陆小凤大笑,道:“原来有良心的人,还是要比没良心的晚一辈。”
    他大笑着松开手,雪儿就像是小狐狸似的,立刻就从他胁下溜了。
    只可惜她溜得还不够快,陆小凤又揪住了她的辫子,把她抓小鸡一样抓回来,按在椅子上,板起脸道:“我有句话要问你,你最好老老实实的,不许说谎。”
    雪儿眨着眼,好像很委屈的样子,道:“我根本从来也没有说一句谎话。”
    陆小凤道:“你现在说的这句话就是谎话。”
    雪儿生气了,大声道:“我说的话你既然连一句都不信,你又何必跟我说话?”
    陆小凤也知道跟这小妖怪斗嘴是件多愚蠢的事,只好板起脸,道:“我问你,你为什么要一直在后面跟着我们?”
    雪儿道:“我根本没有跟你们,就算要跟,也跟不上。”这句倒是真话。
    陆小凤道:“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雪儿道:“我知道你们要来找西门吹雪,所以就先来了!”
    陆小凤道:“你一直在这里等?”
    雪儿道:“人家已经等了一整天,衣服也没有换,澡也没有洗,身上都发臭了,你若不信来嗅嗅看。”
    花满楼又笑了,陆小凤只好干咳了几声,道:“你等我们干什么?”
    雪儿道:“因为我有件秘密,一定要告诉你。”
    陆小凤道:“什么秘密?”
    雪儿撇着嘴,又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忽然从身上拿出一只打造得很精巧的金燕子,道:“你看,这就是我那天晚上在花园里找到的!”
    陆小凤看了看,却看不出这算是什么秘密。
    雪儿又道:“这是我爹还没有死的时候,送给我姐姐的,我姐姐总是拿它当宝贝一样,用条金链子挂在身上,我要她借给我挂两天,她都死也不肯,但现在……现在却被我在地上捡到了。”
    陆小凤道:“也许是她不小心掉在地上的。”
    雪儿用力摇了摇头,道:“绝不会,这一定是人家在搬她的尸体时,无意间落下来的。”
    她眼睛里已有了泪光,果然像是很悲伤的样子,连声音都已有些嘶哑。
    陆小凤道:“难道你真的认为你姐姐已死了?”
    雪儿咬着嘴唇,又用力点了点头,哽咽着道:“我不但知道她已经死了,而且还知道是谁杀了她的。”
    陆小凤道:“是谁?”
    雪儿恨恨道:“就是我那个倒霉表姐。”
    陆小凤道:“上官丹凤?”
    雪儿道:“就是她,她不但杀了我姐姐,而且还害死了萧秋雨、独孤方和柳余恨。”
    陆小凤道:“这三个人全都是被她害死的?”
    雪儿点点头,道:“我亲眼看见的,她跟柳余恨在一家客栈的屋里面,说着说着话,忽然用她的飞凤针,一抬手就把柳余恨杀了,还把他的死尸藏在床底下。”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想不到求死不得的柳余恨,这次竟死得这么快!”
    雪儿道:“飞凤针本就是她拿手的独门暗器,见血封喉,毒得要命,我姐姐想必也就是被她这种暗器害死的,却不知她把姐姐的死尸藏到哪里去了。”这句话没说完,她的泪已流了下来。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你这些话说得真是又合情,又合理,简直完全跟真的一样,只可惜我还是连一句都不信。”
    雪儿这次居然没有生气,只是流着泪,道:“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我的,你……你……你根本已经被她迷住了。”
    陆小凤看着她,决心反而有些动摇,忍不住又问道:“她跟你姐姐也是表姐妹,为什么要害死你姐姐?”
    雪儿咬着牙道:“谁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也许她一直在恨我姐姐,因为我姐姐又比她聪明,又比她漂亮。”
    陆小凤道:“柳余恨呢?他岂非一直都忠心耿耿地替她做事,她为什么要杀柳余恨?”
    雪儿恨恨道:“像她这种比毒蛇还毒的女人,连我姐姐都能下得了毒手,还有什么人是她不能杀的?”
    陆小凤叹道:“我知道你恨她,可是……”
    雪儿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你以为我恨她是为了你,你以为我是在吃醋?她表面对我虽然好,其实从小就在背地里欺负我……”
    陆小凤忽然也打断了她的话,道:“她今年才十九,你却已二十,你既然比她大,她怎么能欺负你?”
    雪儿说不出话来了。
    陆小凤又不忍了,柔声道:“你若真的在替你姐姐着急,现在就可以放心了,因为我知道她还没有死!”
    雪儿咬着嘴唇,道:“可是她害死柳余恨的时候,我的确是亲眼在窗子外面看见的,因我……”她声音突然停顿,整个人都已呆住。
    那个已被上官丹凤藏到床底下的柳余恨,竟然又出现了。
    (三)
    夜雾凄迷,月色朦胧。柳余恨正慢慢地从朦胧月光下走进来,走进了这小小的酒店。
    他那狰狞丑恶的脸,在月光下看来,更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可是他的神情却很安详,声音也很柔和,看着雪儿道:“你在外面若已玩够了,就跟我回去吧,王爷特地要我来接你回去的。”
    雪儿睁大了眼,吃吃道:“你……你没有死?”
    柳余恨目中又掠过一抹悲伤之色,黯然道:“死,有时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雪儿道:“我表姐呢?”
    柳余恨道:“她也希望你快些回去,你现在年纪还小,等你长大了,再出来玩也不迟;你看你表姐,现在她随便想到哪里去,都没有人会管她的。”
    雪儿看着他,好像很害怕的样子,忽然拉住陆小凤的手,大叫道:“求求你,不要让这个人带我回去,我情愿跟你在一起。”
    柳余恨道:“那也得等你长大些,现在你还是个孩子,大人们有正事要做,你怎么能跟着去!”
    外面传来车辚马嘶,一辆马车,停在门外,正是陆小凤也坐过的那辆。
    柳余恨道:“你还是快上车吧,在车上好好地睡一觉,就到家了!”
    ×××
    雪儿终于走了,连回头都没有回头。
    陆小凤看她上了马车,看到她可怜巴巴的样子,也不禁叹了口气,喃喃道:“她本来明明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为什么总是喜欢说谎呢?”
    花满楼一直静静地坐着,忽然道:“每个人说谎都有原因的,有的人说谎是想骗别人,有的人说谎却是想骗自己。”
    他叹息着,接着道:“还有些更可怜的人,说谎只不过是为了要博取别人的同情,想要别人注意她。”
    陆小凤道:“这是不是因为她从小就缺少别人的爱护和同情?”
    花满楼道:“是的。”
    陆小凤叹息着,苦笑道:“你说得不错,有些人就算做错事,也是值得原谅的,也许我早就应该为他们多想一想……”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发现柳余恨又出现在门外,看着他,缓缓道:“雪儿有句话要我来转告你。”
    陆小凤在听着,他忽然发现这可怕的人的眼睛里,似也露出种温暖的笑意,道:“她说她刚才忘记告诉你,你没有胡子的时候,看起来还比你有胡子时候年轻得多,也漂亮多了。”
    (四)
    陆小凤用指尖摸着嘴唇上刚长出来的胡茬子,这一路上他都在摸,从燕北一直摸到了山西,好像只恨不得他的胡子快点长出来。
    花满楼微笑道:“你知道我从来也没有为自己看不见而难受过,但现在我倒真想看看你胡子刮光了之后,究竟是什么样子?”
    陆小凤道:“是种又年轻、又漂亮的样子。”
    花满楼道:“那么你以前为什么要留胡子?”
    陆小凤道:“因为我已经够漂亮了,只怕世上的女人都一个个被我迷死。”
    花满楼笑道:“这两天你火气好像不小,是不是在对你自己生气?”
    陆小凤冷冷道:“我为什么要生自己的气?”
    花满楼道:“因为你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那个又可怜、又可爱、又会说谎的小女孩,还有点不放心,不知道她回去后是不是会被人欺负,受人的气。”
    陆小凤霍然站起身来,刚刚想走出去,已有人送来了两份帖子:“敬备菲酌,为君洗尘,务请光临。”
    下面的具名是“霍天青”。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字写得很端正,墨很浓,所以每个字都是微微凸起来的,眼睛看不见的人,用指尖也可以摸得出。
    花满楼微笑道:“看来这位霍总管倒真是个很周到的人。”
    陆小凤淡淡道:“岂止周到而已!”
    送帖子来的,是个口齿伶俐的小伙子,在门外躬身道:“霍总管已吩咐过,两位若是肯赏光,就要小人准备车在这里等着,送两位到珠光宝气阎府去,霍总管已经在恭候两位的大驾。”
    陆小凤道:“他怎么知道我来了?”
    小伙子笑了笑,道:“这里周围八百里以内,无论大大小小的事,霍总管还很少有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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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珠光宝气
    (一)
    酒筵摆在水阁中,四面荷塘,一碧如洗,九曲桥栏却是鲜红的。
    珍珠罗的纱窗高高支起,风中带着初开荷叶的清香。
    已经是四月了。
    花满楼静静地领略着这种豪富人家特有的空阔和芬芳,他当然看不见霍天青的模样,但却已从他的声音中判断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霍天青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说话时缓慢而温和,他说话的时候,希望每个人都能很注意地听,而且都能听得很清楚。
    这正表示他是个很有自信、很有判断力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有他自己的原则,他虽然很骄傲,却不想别人认为他骄傲。
    花满楼并不讨厌这个人,正如霍天青也并不讨厌他。
    另外的两位陪客,一位是阎家的西席和清客苏少卿,一位是关中联营镖局的总镖头“云里神龙”马行空。
    马行空在武林中享名已很久,手上的功夫也不错,并不是那种徒有盛名的人,令花满楼觉得很奇怪的是,他对霍天青说话时,声音里总带着种说不出的谄媚讨好之意。
    一个像他这种凭本事打出天下来的武林豪杰,本不该有这种态度。
    苏少卿反而是个很洒脱的人,既没有酸腐气,也不会拿肉麻当有趣。霍天青特地介绍他是个饱学的举人,可是听他的声音,年纪却仿佛很轻。
    主人和客人加起来只有五个,这正是花满楼最喜欢的一种请客方式,显见得主人不但殷勤周到,而且很懂得客人的心理。
    可是直到现在,酒菜还没有摆上来,花满楼虽然不着急,却也不免有点奇怪。
    ×××
    水阁里的灯并不多,却亮如白昼,因为四壁都悬着明珠,灯光映着珠光,柔和的光线,令人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苏少卿谈笑风生,正在说南唐后主的风流韵事:“据说他和小周后的寝宫里,就是从不燃灯的。小说上记载,江南大将获李后主宠姬,夜见灯,辄闭目说:烟气。易以蜡烛,亦闭目,说:烟气更重。有人问她:宫中难道不燃灯烛?她说道:宫中水阁,每至夜则悬大宝珠,光照一室,亮如日中。”
    霍天青微笑道:“后主的奢靡,本就太过分了,所以南唐的覆亡也就是迟早间的事。”
    苏少卿淡淡道:“多情人也本就不适于做皇帝。”
    马行空笑道:“但他若有霍总管这种人做他的宰相,南唐也许就不会灭亡了。”
    陆小凤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只怪李煜早生了几百年,今日若有他在这里,一定比我还要急着喝酒。”
    花满楼笑了。
    霍天青不禁失笑说道:“酒菜本已备齐,只可惜大老板听说今天有陆小凤和花公子这样的客人,也一定要来凑凑热闹。”
    陆小凤道:“我们在等他?”
    霍天青道:“你若等得不耐烦,我们也不妨先摆上些菲食饮酒。”
    马行空立刻抢着说道:“再多等等也没关系,大老板难得有今天这么好的兴致,我们怎么能扫他的兴!”
    突听水阁外一人笑道:“俺也不想扫你们的兴,来,快摆酒,快摆酒。”
    一个人大笑着走进来,笑声又尖又细……白白胖胖的一张脸,皮肤也细得像处女一样,只有脸上一个特别大的鹰钩鼻子,还显得很有男子气概。
    花满楼在心里想:“这人本来是大金鹏王的内库总管,莫非竟是个太监?”
    马行空已站起来,赔笑道:“大老板你好!”
    阎铁珊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一把就拉住了陆小凤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忽又大笑着,说道:“你还是老样子,跟上次俺在泰山观日峰上看见你时,完全没有变,可是你的眉毛怎么只剩下两条了?”
    他说话时时刻刻都不忘带点山西腔,好像唯恐别人认为他不是山西土生土长的人。
    陆小凤目光闪动,微笑着道:“俺喝了酒没钱付账,所以连胡子都被酒店的老板娘刮去当粉刷子了。”
    阎铁珊大笑道:“他奶奶的,那骚娘儿们一定喜欢你胡子擦她的脸。”
    他又转过身,拍着花满楼的肩,道:“你一定就是花家的七童了,你几个哥哥都到俺这里来过,三童、五童的酒量尤其好。”
    花满楼微笑道:“七童也能喝几杯的。”
    阎铁珊抚掌道:“好,好极了!快把俺藏在床底下的那几坛老汾酒拿来,今天谁若不醉,谁就是他奶奶的小舅子。”
    ×××
    山西的汾酒当然是老的,菜也精致,光是一道活鲤三吃——干炸奇门、红烧马鞍桥,外加软斗代粉,就已足令人大快朵颐。
    阎铁珊用一双又白又嫩的手,不停地夹菜给陆小凤,道:“这是俺们山西的拿手名菜,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在外地他奶奶的真吃不着。”
    陆小凤道:“大老板的老家就是山西?”
    阎铁珊笑道:“俺本就是个土生土长的土人,这几十年来,只到泰山去过那么一次,去看他奶奶的日出,但是俺看来看去,就只看见了个大鸡蛋黄,什么意思都没有。”
    他一口一个“他奶奶的”,也好像在尽量向别人证明,他是个大男人、大老粗。
    陆小凤也笑了,他微笑着举杯,忽然道:“却不知严总管又是哪里人?”
    马行空立刻抢着道:“是霍总管,不是严总管。”
    陆小凤淡淡道:“我说的也不是珠光宝气阁的霍总管,是昔年金鹏王朝的内库总管严立本。”
    他瞬也不瞬地盯着阎铁珊,一字字接着道:“这个人大老板想必是认得的。”
    阎铁珊一张光滑柔嫩的白脸,突然像弓弦般绷紧,笑容也变得古怪而僵硬。
    平时他本来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可是陆小凤的话,却像是一根鞭子,一鞭子就抽裂了他几十年的老疮疤,他致命的伤口又开始在流血。
    陆小凤的眼睛里已发出了光,慢慢地接着道:“大老板若是认得这个人,不妨转告他,就说他有一笔几十年的旧账,现在已有人准备找他算了。”
    阎铁珊紧绷着脸,忽然道:“霍总管。”
    霍天青居然还是声色不动,道:“在。”
    阎铁珊冷冷道:“花公子和陆公子已不想在这里待下去,快去为他们准备车马,他们即刻就要动身。”
    不等这句话说完,他已拂袖而起,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可是他还没有走出门,门外忽然有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冷冷道:“他们还不想走,你也最好还是留在这里!”
    一人长身直立,白衣如雪,腰旁的剑却是黑的,漆黑、狭长、古老。
    阎铁珊瞪起眼,厉声喝问:“什么人敢如此无礼?”
    “西门吹雪!”
    (二)
    西门吹雪,这名字本身就像是剑锋一样,冷而锐利。
    阎铁珊竟也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突然大喝:“来人呀!”
    除了两个在一旁等着斟酒的垂髫小童和不时送菜上来的青衣家奴外,这水阁内外都静悄悄的,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但是阎大老板这一声呼喝后,窗外立刻有五个人飞身而入,发光的武器——一柄吴钩剑、一柄雁翎刀、一条练子枪、一对鸡爪镰、三节镔铁棍。
    五件都是打造得非常精巧的外门兵刃,能用这种兵刃的,无疑都是武林高手。
    西门吹雪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冷冷道:“我的剑一离鞘,必伤人命,你们一定要逼我拔剑吗?”
    五个人中,已有三个人的脸色发青,可是不怕死的人,本就到处都有的。
    突听风声急响,雁翎刀已卷起一片刀花,向西门吹雪连劈七刀。
    三节棍也化为一片卷地狂风,横扫西门吹雪的双膝。
    这两件兵刃一刚烈,一轻灵,不但招式犀利,配合得也很好,他们平时就常常在一起练武的。
    西门吹雪的瞳孔突然收缩,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剑已出鞘!
    ×××
    霍天青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陆小凤,陆小凤不动,他也绝不动!
    马行空却已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霍总管好意请你们来喝酒,想不到你们竟是来捣乱的。”
    喝声中,他伸手往腰上一探,已亮出了一条鱼鳞紫金滚龙棒,迎风一抖,伸得笔直,笔直地刺向花满楼的咽喉。
    他看准了花满楼是个瞎子,以为瞎子总是比较好欺负的。
    只不过他这条滚龙棒上,也实在有与众不同的招式,一棒刺出后,只听“格”的一声,龙嘴里又有柄薄而锋利的短剑弹了出来。
    花满楼静静地坐着,等着,突然伸出两根手指一夹,又是“格”的一响,这柄百炼精钢的龙舌短剑,已断成了三截。
    马行空脸色变了变,一抖手,滚龙棒回旋反打,一双龙角急点花满楼左耳后脑。
    花满楼叹了口气,袍袖已飞云般挥出,卷住了滚龙棒,轻轻一带。
    马行空的人就已倒在桌上,压碎了一大片碗碟,花满楼再轻轻往前一送,他的人就突然飞起,飞出了窗外,“扑通”一声,跌在荷池里。
    苏少卿不禁失声道:“好功夫!”
    花满楼淡淡道:“不是我的功夫好,而是他差了些,云里神龙昔年的武功,如今最多已只不过剩下五成,莫非是受过很重的内伤?”
    苏少卿道:“好眼力,三年前他的确吃了霍总管一记劈空掌。”
    花满楼道:“这就难怪了。”
    他这才终于明白,马行空为何会是这样一个谄媚讨好的人,在刀头舐血的朋友,若是武功已失去大半,就不得不找个靠山,能找到“珠光宝气阁”这种靠山,岂非再稳当也没有。
    苏少卿忽然道:“我也想请教花公子闻声辨位、流云飞袖的功夫,请!”
    “请”字出口,他忽然将手里的筷子,斜斜地刺了出来。
    这个温文儒雅的少年学士,此刻竟以牙筷作剑,施展出正宗的内家剑法,一霎眼间,就已向花满楼刺了七剑。
    ×××
    陆小凤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霍天青,霍天青不动,他也绝不动。
    地上已经有三个人永远不能动了,雁翎刀斜插在窗棂上,三节棍已飞出窗外,练子枪已断成了四截。
    剑拔出来的时候,剑尖还带着血。
    西门吹雪轻轻地吹了吹,鲜血就一连串从剑尖上滴落下来。
    他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但一双冷漠的眼睛,却已在发着光,冷冷地看着阎铁珊,冷冷道:“你本该自己出手的,为什么定要叫别人送死!”
    阎铁珊冷笑道:“因为他们的命我早已买下了。”
    他一挥手,水阁内外又出现了六七个人,他自己目光闪动,似已在找退路。
    现在他说话已完全没有山西腔,也不再骂人了,但声音却更尖、更细,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根尖针,在刺着别人的耳膜。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原来大老板也是位内功深湛的高手。”
    霍天青也笑了笑,淡淡道:“他的武功这里只怕还没有一个人比得上。”
    陆小凤道:“只可惜无论他武功多高都没有用。”
    霍天青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他有个致命的弱点。”
    霍天青道:“什么弱点?”
    陆小凤道:“他怕死!”
    ×××
    苏少卿已攻出了第二式连环七剑,剑光轻灵,变化奇巧,剑剑不离花满楼耳目方寸间。
    花满楼还是坐在那里,手里也拿起根牙筷,只要他牙筷轻轻一动,就立刻将苏少卿凌厉的攻势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苏少卿第二次七剑攻出,突然住手,他忽然发现这始终带着微笑的瞎子,对他所用的剑法,竟像是比他自己还要懂得多。
    他一剑刺出,对方竟似早已知道他的下一着,他忍不住问道:“阁下也是峨嵋传人?也会峨嵋剑法?”
    花满楼摇摇头,微笑道:“对你们来说,剑法有各种各派,招式变化都不同,但是对瞎子说来,世上所有的剑法,却都是一样。”
    这本是武学中最奥妙的道理,苏少卿似懂非懂,想问,却连问都不知道应该怎么问。
    花满楼却已在问他:“阁下莫非是峨嵋七剑中的人?”
    苏少卿迟疑着,终于道:“在下正是苏少英。”
    花满楼笑道:“果然是三英四秀中的苏二侠。”
    突听西门吹雪冷冷道:“这个人既然也是学剑的,为什么不来找我?”
    苏少英的脸色忽然苍白,“格”的一响,连手里的牙筷都被他自己拗断了。
    西门吹雪冷笑道:“传言中峨嵋剑法,独秀蜀中,莫非只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
    苏少英咬了咬牙,霍然转身,正看见最后一滴鲜血,从西门吹雪的剑尖滴落。
    ×××
    陆小凤和霍天青还是互相凝视着,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像都在等着对方先动。
    地上却已有七个人永远不能动了,七个人中,没有一人不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但却已都在一瞬间,被西门吹雪的剑洞穿了咽喉。
    阎铁珊眼角的肌肉已开始颤抖,直到现在,别人才能看出他的确是个老人。
    可是他对这些为他拼命而死的人,并没有丝毫伤感和同情。
    他还没有走,只因为他还没等到十拿九稳的机会,现在也还没有到非走不可的时候。
    还能出手的四个人,本已没有出手的勇气,看见苏少英走过来,立刻让开了路。
    苏少英的脚步还是很稳定,只不过苍白的脸上,已全无血色。
    西门吹雪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你用的是什么剑?”
    苏少英也冷笑着,道:“只要是能杀人的剑,我都能用。”
    西门吹雪道:“很好,地上有剑,你选一柄。”
    地上有两柄剑,剑在血泊中。
    一柄剑窄长锋利,一柄剑宽厚沉重。
    苏少英微微迟疑,足尖轻挑,一柄剑就已凭空弹起,落在他手里。
    峨嵋剑法本以轻灵变化见长,他选的却是较重的一柄。
    这少年竟想凭他年轻人的臂力,用沉猛刚烈的剑法,来克制西门吹雪锋锐犀利的剑路。
    这选择本来是正确的,独孤一鹤门下的弟子,每个人都已被训练出良好的判断力。
    可是这一次他却错了,他根本就不该举起任何一柄剑来。
    西门吹雪凝视着他,忽然道:“再过二十年,你剑法或可有成!”
    苏少英道:“哦?”
    西门吹雪道:“所以现在我已不想杀你,再过二十年,你再来找我吧。”
    苏少英突然大声道:“二十年太长久了,我等不及!”
    他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只觉得胸中一阵热血上涌,手里的剑连环击出,剑法中竟似带着刀法大开大阖的刚烈之势。
    这就是独孤一鹤独创的“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式”,他投入峨嵋门下时,在刀法上已有了极深厚的功力,经过三十年的苦心,竟将刀法的刚烈沉猛,融入峨嵋灵秀清奇的剑法中。
    他这七七四十九式独创的绝招,可以用刀使,也可以用剑,正是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功夫。
    这种功夫竟连陆小凤都没有见过。
    西门吹雪的眼睛更亮了,看见一种新奇的武功,他就像是孩子们看见了新奇的玩具一样,有种无法形容的兴奋和喜悦。
    他直等苏少英使出了三七二十一招,他的剑才出手。
    因为他已看出了这种剑法的漏洞,也许只有一点漏洞,但一点漏洞就已足够。
    他的剑光一闪,就已洞穿了苏少英的咽喉。
    ×××
    剑尖还带着血,西门吹雪轻轻地吹了吹,血就从剑尖滴落下来。
    他凝视着剑锋,目中竟似已露出种寂寞萧索之意,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这样的少年为什么总是要急着求死呢?二十年后,你叫我到何处去寻对手?”
    这种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一定会有人觉得肉麻可笑,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悲凉肃杀之意。
    花满楼忽然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杀他?”
    西门吹雪沉下了脸,冷冷道:“因为我只会杀人的剑法。”
    花满楼只有叹息,因为他知道这个人说的并不是假话,这个人使出的每一剑都是绝剑,绝不留情,也绝不留退路。
    “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他一剑刺出,就不容任何人再有选择的余地,连他自己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
    一阵风从水阁外吹进来,还是带着荷叶的清香,却已吹不散水阁里的血腥气了。
    西门吹雪忽然转身,面对着阎铁珊冷冷道:“你不走,我不出手,你一动,就得死!”
    阎铁珊居然笑了,道:“我为什么要走?我根本不知道你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应该知道的!”
    阎铁珊道:“但我却不知道。”
    陆小凤道:“严立本呢?他也不知道?”
    阎铁珊的眼角突又开始跳动,白白胖胖的脸,突然露出种奇特而恐惧的表情来,看来又苍老很多,过了很久,他才叹息着,喃喃道:“严立本早已死了,你们又何苦再来找他?”
    陆小凤道:“要找他的人并不是我们。”
    阎铁珊道:“是谁?”
    陆小凤道:“大金鹏王。”
    听见了这名字,阎铁珊看来已奇特的脸,竟突然变得更诡异可怖,肥胖的身子突然陀螺般滴溜溜一转,水阁里突然又闪耀出一片辉煌的珠光。
    珠光辉映,几十缕锐风突然暴雨般射了出来,分别击向西门吹雪、花满楼、陆小凤。
    就在这时,珠光中又闪出了一阵剑气。
    剑气森寒,剑风如吹竹,“唰、唰、唰、唰”一阵急响,剑气与珠光突然全都消失不见,却有几十粒珍珠从半空落下来,每一粒都被削成了两半。
    好快的剑。但这时阎铁珊的人竟已不见了。
    陆小凤也已不见了。
    水阁外的荷塘上,却似有人影闪动,在荷叶上轻轻一点,就飞起。
    有两条人影,但两条人影却似粘在一起的,后面的一个人,就像是前面一人的影子。
    人影闪动,突又不见,但水阁里却已响起一阵衣袂带风声。
    然后阎铁珊就忽然又出现了。
    陆小凤也出现了——忽然间,他已坐在刚才的位子上,就像是从来也没有离开过。
    阎铁珊也站在刚才的地方,身体却已靠在高台上,不停地喘息,就在这片刻间,他仿佛又已衰老了许多。走入这水阁时,他本是个容光焕发的中年人,脸上光滑柔细,连胡子都没有,但现在看来,无论谁都已能看得出他是个七八十岁的老人。他脸上的肉松弛,眼皮松松地垂下来,眼睛也变得黯淡无光,喘息着,叹着气,黯然道:“我已经老了……老了……”
    陆小凤看着他,也不禁叹息了一声,道:“你的确已老了。”
    阎铁珊道:“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子对付一个老人?”
    陆小凤道:“因为这老人以前欠了别人的债,无论他多老,都要自己去还的。”
    阎铁珊突又抬起头,大声道:“我欠的债,当然我自己还,但我几时欠过别人什么?”
    陆小凤道:“也许你没有欠,但严立本呢?”
    阎铁珊的脸又一阵扭曲,厉声道:“不错,我就是严立本,就是那个吃人不吐骨的严总管,但自从我到这里之后,我……”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扭曲变形的脸,却又突然奇迹般恢复平静。
    然后每个人就会看到一股鲜血从他胸膛上绽开,就像是一朵灿烂的鲜花突然开放。
    等到鲜血飞溅出来后,才能看见他胸膛上露出的一截剑尖。
    他低着头,看着这截发亮的剑尖,仿佛显得很惊讶,很奇怪。
    可是他还没有死,他的胸膛还在起伏着,又仿佛有人在拉动着风箱。
    霍天青的脸色也已铁青,霍然长身,厉声喝问:“是谁下的毒手?”
    “是我!”银铃般清悦的声音,燕子般轻巧的身法,一个人忽然从窗外一跃而入,一身黑鲨鱼皮的水靠,紧紧裹着她苗条动人的身材,身上还在滴着水,显然是刚从荷塘里翻到水阁来的。
    阎铁珊勉强张开眼,吃惊地看着她,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三个字:“你是谁?”
    她已扯下了水靠的头巾,一头乌云般的柔发披散在双肩,衬得她的脸更苍白美丽。
    可是她眼睛里却充满了仇恨与怨毒,狠狠地瞪着阎铁珊,厉声道:“我就是大金鹏王陛下的丹凤公主,就是要来找你算一算那些旧债的人。”
    阎铁珊吃惊地看着她,眼珠忽然凸出,身子一阵抽搐,就永远不能动了,但那双已凸出眼皮外的眼睛里,却还带着种奇特而诡异的表情,也不知是惊讶,是愤怒,还是恐惧。
    他还是没有倒下去,因为剑还在他胸膛里。
    ×××
    剑是冷的,血也冷了。
    丹凤公主终于慢慢地转过身,脸上的仇恨和怨毒,都已变成一种淡淡的悲哀。
    她想招呼陆小凤,却突然听见西门吹雪冷冷道:“你也用剑?”
    丹凤公主怔了怔,终于点点头。
    西门吹雪道:“从今以后,你若再用剑,我就要你死!”
    丹凤公主显然很吃惊,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剑不是用来在背后杀人的,若在背后伤人,就不配用剑!”
    他突然挥手,“叭”的一响,他的剑尖击中了阎铁珊胸膛上的剑尖。
    阎铁珊倒了下去,他胸膛上的剑已被击落,落在水阁外。
    西门吹雪的人也已到了水阁外,他提起那柄还带着血的剑,随手一抖,剑就突然断成了五六截,一截截落在地上。又有风吹过,夜雾刚从荷塘上升起,他的人已忽然消失在雾里。
    (三)
    霍天青又坐下来,动也不动地坐着,铁青的脸上,仿佛戴着铁青的面具。
    但陆小凤却知道没有表情往往也就是最悲伤的表情,他轻轻叹息了一声,道:“阎铁珊本是金鹏王朝的叛臣,所以这件事并不仅是私怨而已,本不是别人所能插手的。”
    霍天青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陆小凤道:“所以你也不必责备自己。”
    霍天青沉默着,过了很久,忽然抬起头,道:“但你却是我请来的。”
    陆小凤道:“我是的。”
    霍天青道:“你若没有来,阎铁珊至少现在还不会死。”
    陆小凤道:“你的意思是……”
    霍天青冷冷道:“我也并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想领教领教你‘双飞彩翼陆小凤’的轻功,和你那‘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独门绝技而已。”
    陆小凤苦笑道:“你一定要逼我跟你交手?”
    霍天青道:“一定。”
    陆小凤叹了口气,丹凤公主已突然转身冲过来,大声道:“你为什么要找他?你本该找我的。”
    霍天青道:“你?”
    丹凤公主冷笑道:“阎铁珊是我杀了他的,从背后杀了他的,你不妨试试看,我是不是只有在背后杀人的本事?”她刚受了西门吹雪一肚子气,无处发泄,竟找上霍天青了。
    霍天青看着她,缓缓道:“阎铁珊欠你的,我会替他还清,所以你已可走了。”
    丹凤公主道:“你不敢跟我交手?”
    霍天青道:“不是不敢,是不想。”
    丹凤公主道:“为什么?”
    霍天青淡淡道:“因为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丹凤公主脸都气红了,突然伸出一双纤纤玉指,竟以毒龙夺珠式,去抓霍天青的眼睛。
    她的手指虽柔若春葱,但她用的招式却是极狠毒、极辛辣的,出手也极快。
    霍天青肩不动,腿不举,身子却已突然移开七尺,抱起了阎铁珊的尸体,大声道:“陆小凤,日出时我在青风观等你。”一句话还未说完,他的人已在水阁外。
    丹凤公主咬着嘴唇,跺了跺脚,气得连眼泪都仿佛已要掉下来。
    陆小凤却忽然对她笑了笑,道:“你若使出你的飞凤针来,他也许就走不掉了。”
    丹凤公主道:“飞凤针?什么飞凤针?”
    陆小凤道:“你的独门暗器飞凤针。”
    丹凤公主瞪着他,忽然冷笑道:“原来我不但会在背后杀人,还会用暗器杀人!”
    陆小凤道:“暗器也是种武器,武林中有很多君子也用这种武器。”
    丹凤公主道:“可是我从来也没有用过,我连‘飞凤针’这三个字都没听过。”
    这回答陆小凤倒不觉得意外,他问这件事,也只不过要证实那小妖怪说的又是否谎话而已。
    丹凤公主却连眼圈都红了,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你是在生我的气,所以才故意说这些话来编派我。”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丹凤公主道:“因为你认为我根本不该来的,更不该杀了阎铁珊。”她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眼睛里又涌出了泪光,恨恨道:“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他把我们的家害得有多惨,若不是他忘义背信,我们本来还可以有复国仇的机会,但现在……现在……”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眼泪已终于忍不住珠串般挂满了脸。
    陆小凤什么也不能再说了。
    谁说眼泪不是女人最有效的武器?尤其是美丽的女人,她的泪珠远比珍珠更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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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市井七侠
    (一)
    月夜,上弦月。还未到子时,距离日出最少还有三个时辰。
    陆小凤已回到客栈,在房里叫了一桌子好酒好菜,笑道:“不管怎么样,我至少还可以痛痛快快地大吃大喝一顿。”
    花满楼道:“你应该睡一觉的。”
    陆小凤道:“若有霍天青那么样一个人约你日出决斗,你睡不睡得着?”
    花满楼道:“我睡不着。”
    陆小凤笑了,道:“你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你从来也不说谎话,只可惜你说的老实话,有时却偏偏像是在说谎。”
    花满楼道:“我睡不着,只因为我根本完全不了解他!”
    陆小凤道:“他的确是个很难了解的人!”
    花满楼道:“你识得他已有多久?”
    陆小凤道:“快四年了,四年前阎铁珊到泰山去观日出,他也跟着去的,那天我恰巧约好了个小偷,在泰山绝顶上比赛翻跟斗。”
    花满楼道:“你了解他多少?”
    陆小凤道:“一点点。”
    花满楼道:“你说他年纪虽轻,辈分却很高?”
    陆小凤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天松云鹤、商山二老’?”
    花满楼道:“商山二老久已被尊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我就算是聋子,也该听过的。”
    陆小凤道:“据说他就是商山二老的小师弟。”
    花满楼动容道:“商山二老如今就算还活着,也该有七八十岁,霍天青最多是不到三十,他们师兄弟之间的年龄相差为什么如此悬殊?”
    陆小凤笑了笑,道:“夫妻间相差四五十岁的都有,何况师兄弟?”
    花满楼道:“所以‘关中大侠’山西雁成名虽已垂四十年,算辈分却还是他的师侄!”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
    花满楼道:“昔日天禽老人威震八方,但平生却只收了商山二老这两个徒弟,怎么会忽然又多出个霍天青来的?”
    陆小凤笑道:“花家本来明明只有六童,怎么忽然又多出个你来?”
    父母生儿子,师父要收徒弟,这种事的确本就是谁都管不着的。
    花满楼面上却已现出忧虑之色,道:“山西雁我虽未见过,却也知道他的轻功、掌法,号称关中双绝,却不知霍天青比他如何。”
    陆小凤道:“我也没见过霍天青出手,可是看他夹起阎铁珊那么重的一个人,还能施展燕子三抄水的轻功,就凭这一手,天下就已没有几个人比得上!”
    花满楼道:“你呢?”
    陆小凤没有回答这句话,他从来也不愿回答这种话。事实上,除了他自己外,世上几乎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的武功究竟如何?
    但这次花满楼却似已决定要问个究竟,又道:“你有没有把握胜过他?”
    陆小凤还是没有回答,只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了下去。
    花满楼忽然叹了口气,道:“你没有把握,所以你连酒都不敢喝得太多。”
    陆小凤平时的确不是这样子喝酒的。
    自从到了这里后,丹凤公主居然也变得很乖的样子,一直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片刻忽然问道:“你刚才说你在泰山绝顶,跟一个小偷约好了翻跟斗,那小偷是谁?”
    陆小凤笑了,道:“是个偷王之王,偷尽了天下无敌手,但被他偷过的人,非但不生气,而且还觉得很光荣。”
    丹凤公主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够资格被他偷的人还不多,而且他从来也不偷真正值钱的东西,他偷,只不过因为是在跟别人打赌。”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有一次别人跟他赌,说他一定没法子把那个天字第一号守财奴陈福州的老婆用的马桶偷出来。”
    丹凤公主也忍不住嫣然而笑,道:“结果呢?”
    陆小凤道:“结果他赢了。”
    丹凤公主道:“你为什么要跟他比赛翻跟斗?”
    陆小凤道:“因为我明知一定偷不过他,却又想把他刚从别人手上赢来的五十坛老酒赢过来!”
    丹凤公主嫣然道:“这就对了,这就叫以己之长,攻彼之短,你为什么不能用这种法子对付霍天青?你本来就不一定非跟他拼命不可的。”
    陆小凤却叹了口气,道:“这世上有种人是你无论用什么花招对付他,都没有用的,西门吹雪就是这种人,霍天青也是。”
    丹凤公主道:“你认为他真的要跟你一决生死?”
    陆小凤的情绪很沉重,道:“阎铁珊以国士待他,这种恩情他非报答不可,他本已不惜一死。”
    丹凤公主道:“但你却不必跟他一样呀!”
    陆小凤笑了笑,似已不愿再讨论这件事,站起来慢慢地走到窗口。
    窗子本就是支起来的,他忽然发现不知何时已有个穿着长袍,戴着小帽的老人,搬了张凳子坐在外面的天井里抽旱烟。
    夜已很深,这老人却连一点睡觉的意思都没有,悠悠闲闲地坐在那里,好像一直要坐到天亮的样子。
    陆小凤忽然笑道:“风寒露冷,老先生若有雅兴,不妨过来跟我们喝两杯以遣长夜。”
    这老人却连睬都不睬,就像是个聋子,根本没听见他的话。陆小凤只有苦笑。
    丹凤公主却生气了,冷笑道:“人家好意请你喝酒,你不喝也不行。”
    她忽然又冲到窗口,一挥手,手里的一杯酒就向老人飞了过去,又快又稳,杯里的酒居然连一点都没有溅出来。
    老人突然冷笑,一招手,就接住了酒杯,竟将这杯酒一下子全都泼在地上,却把空酒杯一片片咬碎,吞下肚子里,就好像吃蚕豆一样,还嚼得“格登格登”地响。
    丹凤公主看呆了,忍不住道:“这个老头子莫非有毛病?不吃酒,反倒吃酒杯。”
    陆小凤目光闪动,微笑着道:“这也许因为酒是我买的,酒杯却不是。”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又有个人走了进来,竟是个卖肉包子的小贩。
    如此深夜,他难道还想到这里来做生意?
    丹凤公主眨了眨眼,道:“喂,你的肉包子卖不卖?”
    小贩道:“只要有钱,当然卖!”
    丹凤公主道:“多少钱一个?”
    小贩道:“便宜得很,一万两银子一个,少一文都不行。”
    丹凤公主脸色变了变,冷笑道:“好,我就买两个你这一万两银子一个的肉包子,你送过来!”
    小贩道:“行。”
    他刚拿起两个包子,墙角忽然有条黄狗蹿出来,冲着他“汪汪”地叫。
    小贩瞪眼道:“难道你也跟那位姑娘一样,也想买我的肉包子?你知不知道肉包子本来就是用来打狗的。”
    他真的用肉包子去打这条狗,黄狗立刻不叫了,衔起肉包子,咬了两口,突然一声惨吠,在地上滚了滚,活狗就变成了条死狗。
    丹凤公主变色道:“你这包子里有毒?”
    小贩笑了笑,悠然道:“不但有毒,而且还是人肉馅的。”
    丹凤公主怒道:“你竟敢拿这种包子出来卖?”
    小贩翻了翻白眼,冷冷道:“我卖我的,买不买却随便你,我又没有逼着你买。”
    丹凤公主气得脸都红了,几乎忍不住想冲出去,给这人几个耳刮子。
    陆小凤却悄悄握住了她的手,就在这时,突听一人曼声长吟:“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一个满身酸气的穷秀才,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进了院子,忽然向那卖包子的小贩笑了笑,道:“今天你又毒死几个人?”
    小贩翻着白眼,道:“我这包子只有狗吃了才会被毒死,毒不死人的,不信你试试?”
    他抛了个包子过去,穷秀才竟真的接住吃了下去,摸着肚子笑道:“看来你这包子非但毒不死人,而且还能治病!”
    只听墙外一人道:“什么病?”
    穷秀才道:“饿病。”
    墙外那人道:“这病我也有,而且病得厉害,快弄个包子来治治。”
    小贩道:“行。”
    他又拿起个包子往墙头一抛,墙头就忽然多了个蓬头乞丐,一张嘴,恰巧咬住了这包子,再一闭嘴,包子竟被他囫囵吞下了肚。
    小贩双手不停地抛出七八个包子,他抛得快,这乞丐也吞得快,忽然间七八个包子全都不见了,完全都被又瘦又小的乞丐吞下了肚。
    穷秀才笑道:“这下子看来总该已将你的饿病治好了吧?”
    乞丐苦着脸,道:“我上了你们当了,这包子虽然毒不死人,却可以把人活活胀死。”
    院子外居然又有人笑道:“胀死也没关系,胀死的、饿死的、被老婆气死的,我都有药医。”
    一个卖野药的郎中,背着个药箱,提着串药铃,一瘸一拐地走进来,竟是个跛子。
    这冷冷清清的院子,就像是有人来赶集一样,忽然间热闹了起来,到后来居然连卖花粉的货郎、挑着担子的菜贩都来了。
    丹凤公主看得连眼睛都有点发直,她虽然没有什么江湖历练,但现在也已看出这些人都是冲着他们而来的。
    奇怪的是,这些人全都挤在院子里,并没有进来找他们麻烦的意思。
    她忍不住悄悄地问:“你看这些人是不是来替阎铁珊报仇的?”
    陆小凤摇了摇头,微笑道:“阎大老板怎么会有这种朋友!”
    丹凤公主道:“可是我看他们并不是真的郎中小贩,他们身上好像都有功夫。”
    陆小凤淡淡道:“市井中本就是藏龙卧虎之地,只要他们不来找我们,我们也不必去管人家的闲事。”
    花满楼忽然笑了笑,道:“你几时变成个不爱管闲事的人了?”
    陆小凤也笑了笑,道:“刚刚才变的。”
    (二)
    更鼓传来,已过三更。
    那抽旱烟的老头子忽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约我们来的人,他自己怎么还不来?”
    原来他既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
    但丹凤公主却更奇怪,是谁约这些人来的?为什么要约他们来?
    穷秀才道:“长夜已将尽,他想必已经快来了。”
    卖包子的小贩道:“我来看看。”
    他忽又双手不停,将提笼里的包子全都抛出来,几十个包子,竟一个叠一个,笔直地叠起七八尺高。
    这小贩一纵身,竟以金鸡独立式,站在这叠肉包子上,居然站得四平八稳,纹风不动。
    他不但一双手又快又稳,轻功也已可算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
    丹凤公主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闯江湖的确不是件容易事,我总算明白了。”
    花满楼微笑道:“能明白总是好的。”
    突听那小贩大叫一声,道:“来了!”
    ×××
    这一声“来了”叫出来,每个人都好像精神一振,连丹凤公主的心跳都已加快,她实在也早就想看看来的这是什么人。
    可是她看见了这个人后,却又有点失望。
    少女们的幻想总是美丽的,在她想象中,来的纵然不是风度翩翩的少年侠客,至少也应该是威风八面,身怀绝技的江湖豪侠。
    谁知来的却是个秃顶的老头子,一张黄惨惨的脸,穿着件灰扑扑的粗布衣裳,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刚好盖着膝盖,脚上白布袜、灰布鞋,看着恰巧也像是个从乡下来赶集的土老头。
    但他一双眼睛却是发亮的,目光炯炯,威棱四射。
    奇怪的是,院子里这些人本来明明是在等他的,可是他来了之后,又偏偏没有一个人过去跟他招呼,只是默默地让出了一条路。
    这秃顶老人目光四下一打量,竟突然大步向陆小凤这间房走过来。
    他走得好像并不快,但三脚两步,忽然间就已跨过院子,跨进了门。
    房门本就是开着的,他既没有敲门,也没有跟别人招呼,就大马金刀地在陆小凤对面坐下,提起了地上的酒坛子嗅了嗅,道:“好酒。”
    陆小凤点点头,道:“确是好酒。”
    秃顶老人道:“一人一半?”
    陆小凤道:“行。”
    秃顶老人什么话也不再说,就捧起酒坛子,对着嘴,咕噜咕噜地往嘴里倒。
    顷刻间半坛子酒就已下了肚,他黄惨惨的一张脸上,忽然变得红光满面,整个人都像是有了精神,伸出袖子来一抹嘴,道:“真他娘的够劲。”
    陆小凤也没说什么,接过酒坛子就喝,喝得绝不比他慢,绝不比任何人慢。
    等这坛酒喝完了,秃顶老人突然大笑,道:“好,酒够劲,人也够劲。”
    陆小凤也伸出袖子来一抹嘴,道:“人够劲,酒才够劲。”
    秃顶老人看着他,道:“三年不见,你居然还没喝死。”
    陆小凤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只担心你,你是个好人。”
    秃顶老人瞪眼道:“谁说我是个好人?”
    陆小凤笑了笑,道:“江湖中谁不说山西雁又有种、又够朋友,是他娘的第一个大好人。”
    秃顶老人大笑,道:“你是个大祸害,我是个大好人,这他娘的真有意思。”
    丹凤公主看着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再也想不到这又秃又土,满嘴粗话的老头子,竟是享名三十年,以一双铁掌威震关中的大侠山西雁。
    不管怎么样,一个人能被称为“大侠”,都不是件简单的事。
    可是这老人却实在连一点大侠的样子都没有——难道这就正是他的成功之处?丹凤公主想不通。
    她忽然发觉自己想不通的事,竟好像愈来愈多。
    山西雁的笑声已停顿,目光炯炯,盯着陆小凤,道:“你只怕想不到我会来找你?”
    陆小凤承认:“我想不到。”
    山西雁道:“其实你一到太原,我就已知道了。”
    陆小凤笑了笑,道:“这并不奇怪,我来了若连你都不知道,才是怪事。”
    山西雁道:“可是我直到现在才来找你!”
    陆小凤道:“你是个忙人。”
    山西雁道:“我一点也不忙,我没有来,因为你是我师叔的客人,我既然没法子跟他抢着做东,就只好装不知道了。”
    陆小凤笑道:“我还以为我剃了胡子后,连老朋友都不认得我了。”
    山西雁又大笑道:“我本就觉得你那两撇骚胡子看着讨厌。”
    陆小凤道:“你讨厌没关系,有人不讨厌。”
    山西雁的笑声停顿:“霍天青是我的师叔,江湖中有很多人都不信,但你却总该知道的。”
    陆小凤道:“我知道。”
    山西雁道:“外面抽旱烟的那老怪物,姓樊,叫樊鹗,你认不认得?”
    陆小凤道:“莫非是昔日独闯飞鱼塘,扫平八大寨,一根旱烟袋专打人身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穴的樊大先生?”
    山西雁道:“就是他。”
    陆小凤道:“西北双秀,樊简齐名,那位穷酸秀才,想必也就是‘弹指神通’的唯一传人,简二先生了。”
    山西雁点点头,道:“那穷要饭的、野药郎中、卖包子跟卖菜的小贩、卖花粉的货郎,再加上这地方的掌柜和还在门口卖面的王胖子,七个人本是结拜兄弟,人称‘市井七侠’,也有人叫他们山西七义。”
    陆小凤淡淡笑道:“这些大名鼎鼎的侠客义士们,今天倒真是雅兴不浅,居然全都挤到这小院子来乘凉来了。”
    山西雁道:“你真不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陆小凤道:“不知道。”
    山西雁道:“他们也都是我的同门,论起辈分来,有的甚至是霍天青的徒孙。”
    陆小凤又笑了,道:“这人倒真是好福气!”
    山西雁道:“六十年前,祖师爷创立‘天禽门’,第一条大戒,就是要我们尊师重道,这辈分和规矩,都是万万错不得的。”
    陆小凤道:“当然错不得。”
    山西雁道:“祖师爷一生致力武学,到晚年才有家室之想。”
    陆小凤道:“天禽老人竟也娶过妻,生过子?”
    山西雁道:“这件事江湖中的确很少有人知道,祖师爷是在七十七岁那年,才有后的。”
    陆小凤道:“他的后代就是霍天青?”
    山西雁道:“正是。”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他年纪轻轻,辈分却高得吓人。”
    山西雁道:“所以他肩上的担子也重得可怕。”
    陆小凤道:“哦?”
    山西雁的神情忽然变得很严肃,道:“他不但延续祖师爷的香灯血脉,唯一能继承‘天禽门’传统的人也是他,我们身受师门的大恩,纵然粉身碎骨,也绝不能让他有一点意外,这道理你想必也应该明白的。”
    陆小凤道:“我明白。”
    山西雁长长叹了口气,道:“所以他明晨日出时,若是不幸死了,我们‘天禽门’上上下下数百弟子也绝没有一个还能活得下去。”
    陆小凤皱了皱眉,道:“他怎么会死?”
    山西雁道:“他若败在你手里,你纵然不杀他,他也绝不会再活下去。”
    陆小凤道:“我也知道他是个性情很刚烈的人,但他却并不是一定会败的!”
    山西雁道:“当然不一定。”
    陆小凤淡淡道:“他若胜了我,你们‘天禽门’上上下下数百子弟,岂非都很有面子?”
    山西雁道:“你是我的朋友,我也不愿你败在他手里,伤了彼此的和气。”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真是好人。”
    山西雁的脸好像又有点发红,苦笑道:“只要你们一交手,无论谁胜谁败,后果都不堪设想,霍师叔跟你本也是道义之交,这么样做又是何苦?”
    陆小凤微笑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要我在日出之前,赶快离开这里,让他找不着我。”
    山西雁居然不说话了,不说话的意思就是默认。
    丹凤公主突然冷笑,道:“现在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约了这么多人来,就是为了要逼他走,让霍天青不战而胜,否则你们就要对付他。现在距离日出的时候已没多久,他就算能击退你们,等到日出时,他一样没力气去跟霍天青交手了。”她铁青着脸,冷笑又道,“这法子倒的确不错,恐怕也只有你这样的大侠才想得出来!”
    山西雁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突然仰面狂笑,道:“好,骂得好,只不过我山西雁虽然没出息,这种事倒还做不出来!”
    丹凤公主道:“那种事你既做不出来,他若不愿走,你怎么办?”
    山西雁霍然长身而起,大步走了出去,满院子的人全都鸦雀无声,他发亮的眼睛从这些人脸上一个个扫过去,忽然道:“他若不走,你们怎么办?”
    卖包子的小贩翻着白眼,冷冷道:“那还不简单,他若不走,我就走。”
    山西雁又笑了,笑容中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悲惨之意,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好,你走,我也走,大家都走。”
    卖包子的小贩道:“既然如此,我又何妨先走一步?”
    他的手一翻,已抽出了柄解腕尖刀,突然反手一刀,刺向自己的咽喉。
    他的出手不但稳,而且快,非常快。但却还有人比他更快的。
    突听“当”的一声,火星四溅,他手里的刀已断成了两截,一样东西随着折断的刀尖掉在地上,竟是陆小凤的半截筷子。
    剩下的半截筷子还在他手里,刀是钢刀,筷子却是牙筷。
    能用牙筷击断钢刀的人,天下只怕还没有几个。
    丹凤公主忽然明白山西雁为什么要这样做,霍天青根本就不是陆小凤的敌手,别人虽然不知道,山西雁却很清楚。
    那卖包子的小贩吃惊地看着手里的半截断刀,怔了很久,突然恨恨跺了跺脚,抬头瞪着陆小凤,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笑了笑,淡淡道:“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不过还有句话要问你!”
    卖包子的小贩道:“什么话?”
    陆小凤道:“我几时说过我不走的?”
    卖包子的小贩怔住。
    陆小凤懒洋洋地叹了口气,道:“打架本是件又伤神、又费力的事,我找个地方去睡觉多好,为什么要等着别人打架?”
    卖包子的小贩瞪着他,脸上的表情好像要哭,又好像要笑,忽然大声道:“好,陆小凤果然是陆小凤,从今天起,无论你要找我干什么,我若皱一皱眉头,我就是你孙子。”
    陆小凤笑道:“你这样的孙子我也不想要,只要我下次买包子时,你能算便宜一点,就已经很够朋友了。”
    他随手抓起了挂在床头的大红披风,又顺便喝了杯酒,道:“谁跟我到城外的又一村去吃碗大麻子炖的狗肉去?”
    花满楼微笑道:“我。”
    樊大先生忽然敲了敲他的旱烟袋,道:“还有我。”
    简二先生道:“有他就有我,我们一向是秤不离锤的。”
    卖包子的小贩立刻大声道:“我也去。”
    简二先生道:“你专卖打狗的肉包子,还敢去吃狗肉,你不怕那些大狗、小狗的冤魂在你肚子里作怪?”
    卖包子的小贩瞪起了眼,道:“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山西雁大笑,道:“好,你小子有种,大伙儿都一起去吃他娘的狗肉去,谁不去就是他娘的龟孙子!”
    花满楼微笑着,缓缓道:“看来好人还是可以做得的。”
    陆小凤道:“偶尔做一次倒没关系,常常做就不行了。”
    花满楼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陆小凤板着脸,道:“好人不长命,这句话你难道没听说过?”
    他虽然板着脸,但眼睛里却似已有热泪盈眶。
    丹凤公主看着他们,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轻轻地喃喃自语:“谁说好人做不得,谁就是他娘的龟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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