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传奇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8章司空摘星
    狗肉已卖完了,没有狗肉。可是他们并不在乎!
    他们要吃的本来就不是狗肉,而是那种比狗肉更令人全身发热的热情,用这种热情来下酒,世上绝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得上。
    何况日出的时候,还有人用快马追上了他们,送来了一封信。
    霍天青的信:
    朝朝有日出,今日之约,又何妨改为明日之明日。
    人不负我,我又怎能负人?
    金鹏旧债,随时可清,公主再来时,即弟远游日也,盛极一时之珠光宝气,已成为明日之黄花,是以照耀千古者,唯义气两字而已。
    天青再拜。
    就凭这封信,已足下酒百斗,沉醉三日,何况还有那连暴雨都浇不冷的热情。
    ×××
    暴雨。雨正午才开始下的,正午时人已醉了——不醉无归,醉了才走的。
    陆小凤将醉未醉,似醉非醉,仿佛连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醉是醒。正面对着窗外的倾盆大雨,呆呆地出神。
    丹凤公主看着他,忽然道:“你若不走,那些人难道真的全都会死在那里?”
    陆小凤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道:“你懂不懂得‘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两句话的意思?”
    丹凤公主道:“我当然懂,这意思就是说,有些事你若是认为不该去做,无论别人怎么样威逼利诱,甚至还用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也绝不要去做,若是你认为应该去做的事,就真要你抛头颅,洒热血,你也非去做不可。”
    陆小凤点了点头,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有人黥身吞炭,舍命全义,也有人拿八十三斤重的大铁椎,搏杀暴君。”
    丹凤公主抢着道:“也正因为如此,所以霍天青才会以死报阎铁珊,山西雁和那些卖包子和馒头的,才会不惜为霍天青卖命。”
    陆小凤道:“不管他们是干什么的,只要能做到这两句话,就已不负‘侠义’二字。”
    丹凤公主轻轻叹息,道:“可是放眼天下,又有几个人真能不负这‘侠义’二字?”
    花满楼手持杯酒,曼声低吟:“盛极一时之珠光宝气,已成明日黄花,是以照耀千古者,唯‘义气’两字而已……好一个霍天青,我竟几乎小看了他,当浮一大白。”他真的举杯一饮而尽,仿佛也有些醉了,喃喃道等等,“只可惜那苏少英,他本也是个好男儿,他本不该死的,本不该死的……”
    他声音愈说愈低,伏在桌上,竟似睡着了。
    丹凤公主悄悄地走到窗口,悄悄地拉起了陆小凤,柔声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陆小凤道:“我几时生过你的气?”
    丹凤公主嫣然一笑,垂下了头,悄悄地问道:“今天你还怕弄错人么?”
    她的呼吸轻柔,指尖仿佛在轻轻颤抖,她的头发带着比鲜花更芬芳的香气。
    陆小凤也许是个君子,也许不是,但他的确是个男人,是个已有了七八分醉意的男人。
    窗外暴雨如注,就仿佛是一道道密密的珠帘,隔断了行路的人,也隔断了行人的路。
    屋子里幽静昏暗,宛如黄昏,从后面一扇开着的门看进去,可以看见一张新换过被单的床。
    陆小凤忽然发现心跳得很厉害,忽然发现上官丹凤的心也跳得很厉害,他问:“你的心在跳?”
    “比比看,谁的心跳得快?”
    “怎么比?”
    “我摸摸你的心,你摸摸我的……”
    突然间,密如万马奔腾的雨声中,传来了一阵密如雨点般的马蹄声,十余骑快马,冒着暴雨急驰而来,冲过了这荒村小店。
    马上人一色青蓑衣、白笠帽,经过他们的窗口时,突然一起挥手,只听“飕、飕、飕”,一连串风声,比雨点更密,比马蹄更急,数十道乌光,有的穿窗而入,有的打在外面的墙上。
    陆小凤侧身,已拉着丹凤公主躲到窗后。
    伏在桌上的花满楼却已霍然长身而起,失声道:“硝磺霹雳弹。”
    五个字还没有说完,只听“轰”的一声,窗里窗外,被乌光击中的地方,已同时冒起了数尺高的火焰,赤红中带着惨碧色的火焰。
    陆小凤变色道:“你们先冲出去,我去救赵大麻子。”
    赵大麻子已睡了,他们刚才还听见他的鼾声。
    但火焰竟霎眼间就已将门户堵死,连外面的墙都已燃烧起来,连暴雨都打不灭。
    花满楼拉着上官丹凤冲出去,那十余骑已飞驰而过,去得很远了,马上人一起纵声狂笑,还有人在放声大呼:“陆小凤,这只不过是给你个小小的教训,若再不识相,就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几句话说完,人马都已被珠帘般的雨帘隔断,渐渐不能分辨。
    再回头,赵大麻子的小店也已完全被火焰吞没,哪里还看得见陆小凤?
    上官丹凤咬了咬牙道:“你在这里等,我进去找他。”
    花满楼道:“你若再进去,就出不来了。”
    上官丹凤道:“可是他……”
    花满楼笑了笑,道:“他可以出来,比这再大的火,都没有烧死他。”
    他全身都已湿透,但脸色却还是很平静。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响起一阵惨呼,呼声惨厉,就好像是一群被困死了的野兽发出来的,但却很短促。呼声一发即止,却又有马群的惊嘶。
    上官丹凤动容道:“难道刚才那些人现在也已遭了别人的毒手?”
    突然间,又是“轰”的一响,燃烧着的房子突然被撞破个大洞,一个人从里面飞出,就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火焰,在雨中凌空一个跟斗,扑到地上,就地滚了滚,滚灭了身上的火,衣服上、头发上,都已被烧焦了七八处,可是他一点也不在乎,又一滚,就站了起来,正是陆小凤。
    上官丹凤吐出口气,喃喃道:“看来这个人确是烧不死的!”
    陆小凤笑道:“要烧死我倒的确不容易。”他虽然还在笑,脸都似已被熏黑了。
    上官丹凤看着他的脸,忽然一笑,道:“可是你本来有四条眉毛的,现在却几乎连一条眉毛都没有了。”
    陆小凤淡淡道:“眉毛就算被烧光了,也还可以再长,可惜的是那几坛子酒……”
    花满楼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问道:“赵大麻子呢?”
    陆小凤道:“不知道。”
    花满楼道:“他不在里面?”
    陆小凤道:“不在。”
    上官丹凤变色道:“他难道也是青衣楼的?难道早就跟那些人串通好了?否则他们又怎会知道你在这里?”她恨恨地接着道,“你冒险去救他,连眉毛都几乎被烧光,他却是这么样一个人。”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他狗肉烧得最好。”
    上官丹凤道:“别的你全不知道?”
    陆小凤道:“别的我全不知道。”
    上官丹凤看着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道:“为什么别人都说他有两个脑袋,我看他简直……”她的声音突然停顿,因为她又看见一个人从暴雨中大踏步而来。
    一个身材很魁梧的人,头上戴着个斗笠,肩上扛着根竹竿,竹竿上还挑着一串乱七八糟的东西,她也看不清是什么,但她却已看清了这个人正是赵大麻子。
    陆小凤笑了,悠然道:“你不能对任何人都没有信心的,这世上的坏人也许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多,毕竟总还有……”
    他的声音也突然停顿,因为他已看清楚赵大麻子竹竿挑着的,竟是一串手,人的手!血渍虽已被暴雨冲干净,却显然是刚从别人腕子上割下来的,十三四只手用一条裤带绑住,吊在竹竿上。
    赵大麻子的裤带上,赫然正插着一把刀,杀狗的刀。
    陆小凤吃惊地看着他,道:“原来你不但会杀狗,还会杀人。”
    赵大麻子咧着嘴一笑,道:“我不会杀狗,我只杀过人。”
    陆小凤又看了他半天,才叹口气道:“你不是赵大麻子!”
    这人笑道:“谁说我是赵大麻子的?”
    他笑的时候,除了一张大嘴咧开了之外,脸上并没有别的表情。
    陆小凤道:“你是谁?”
    这人的眼睛闪着光,道:“连你都认不出我是谁,看来我易容的本事纵然还是不能算天下第一,也差不多了。”
    陆小凤盯着他,忽然也笑了笑,道:“可是你翻跟斗的本事却不行……”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上官丹凤已大声道:“这人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小偷?”
    这人叹了口气,道:“不错,我就是跟他比过翻跟斗的司空摘星,但却不是小偷,是大偷。”
    上官丹凤嫣然道:“我知道,你不但是大偷,而且还是偷王之王,偷尽天下无敌手。”
    司空摘星挺了挺胸,道:“这一点我倒不敢妄自菲薄,若论偷的本事,连陆小凤都不敢跟我一较高低,还有谁能比得上我?”
    上官丹凤道:“你什么人不好扮,为什么要扮成个杀狗的麻子?”
    司空摘星笑道:“这点你就不懂了,扮成麻子,才不容易被人看破。”
    上官丹凤道:“为什么?”
    司空摘星道:“你几时见过有人瞪着大麻子的脸左看右看的?”
    上官丹凤也笑了,道:“看来易容这门功夫的学问也不小。”
    司空摘星道:“的确不小。”
    陆小凤皱眉道:“你几时到关中来的?”
    司空摘星道:“前两天。”
    陆小凤道:“来干什么?”
    司空摘星道:“来等你!”
    陆小凤道:“等我?”
    司空摘星道:“因为你要去找阎老板,这里正好是你必经之路,何况,你既然已到太原附近来了,总免不了要吃一顿赵大麻子炖的狗肉。”
    他叹了口气,又道:“连我都不能不承认,他炖的狗肉,的确没有人能比得上。”
    陆小凤道:“就因为你生怕我吃出味道不对,露出马脚来,所以才说狗肉卖完了?”
    司空摘星大笑,道:“不管怎么样,这次我总算骗过了你这个机灵鬼。”
    陆小凤道:“你在这里等我干什么?”
    司空摘星道:“我这个人还会干什么?”
    陆小凤道:“你难道想偷到我身上的东西?”
    司空摘星傲然道:“只要你能说得出来,我什么都偷。”
    陆小凤道:“你想偷我的什么?”
    司空摘星道:“你一定要我说?”
    陆小凤淡淡道:“你若不敢说,我也不勉强。”
    司空摘星瞪眼道:“我为什么不敢说?”
    上官丹凤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想偷什么?”
    司空摘星道:“偷你。”
    上官丹凤瞪大了眼睛,呆住。
    司空摘星道:“有人出二十万两银子,要我把你偷走。”
    上官丹凤道:“想不到我居然还值二十万两银子……”这句话没说完,她自己的脸色已通红。
    司空摘星道:“只不过那个人要我偷你走,倒并不是你想的那种用意。”
    上官丹凤红着脸,忍不住大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想的是哪种用意?”
    司空摘星眨了眨眼,不说话了。
    上官丹凤道:“那个人又是什么用意?他究竟是谁?”
    司空摘星还是不开口。
    陆小凤叹道:“他不会说的,干他这行的若是泄露了主顾的秘密,下次还有谁敢上他的门?”
    上官丹凤道:“小偷还有主顾上门去找他?”
    陆小凤道:“我早就说过,他这小偷与众不同,他从不偷值钱的东西。”
    司空摘星道:“但是我也要吃饭。”
    陆小凤道:“不但要吃饭,还要喝酒,喝好酒。”
    司空摘星道:“所以只有在别人肯出大价钱来请我偷的时候,我才偷。”
    陆小凤道:“只不过能出得起钱请你偷的人并不多。”
    司空摘星道:“的确不多。”
    陆小凤道:“所以你纵然不说,我也知道这次是谁找你来了。”
    司空摘星道:“你知道是你的事,我不说是我的事。”
    陆小凤道:“不管我知不知道,你反正都不说。”
    司空摘星道:“对了。”
    陆小凤道:“可是你现在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将这秘密告诉了我?”
    司空摘星叹道:“你冒险到火里去救我,差点把眉毛都烧光了,我怎么还好意思偷你的朋友?”
    陆小凤道:“看来你这人倒还是‘盗亦有道’。”
    司空摘星道:“你又说对了。”
    上官丹凤忍不住大声道:“你若好意思,难道就真的能把我偷走?”
    司空摘星傲然道:“莫忘记我是偷王之王,天下还没有什么是我偷不到的。”
    上官丹凤冷笑道:“我倒要听听你准备怎么偷法?”
    司空摘星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卖膏药的肯将他们独门秘方告诉别人?”
    上官丹凤道:“没有。”
    司空摘星悠然道:“这也是我的独门秘方,所以我也不能告诉你。”
    上官丹凤瞪着他,忽然道:“十个麻子九个怪,我看你本来也是麻子!”
    司空摘星瞪眼道:“谁说的?”
    上官丹凤道:“我说的,要不然你就把你这张麻面卷起来,让我看看你本来是什么样子!”
    司空摘星道:“那可不行。”
    上官丹凤道:“为什么不行?”
    司空摘星道:“你若万一看上了我,陆小凤岂非又要跟我比翻跟斗了?那次已经把我翻得头晕脑涨,第二次我可再也不敢领教。”
    上官丹凤红起了脸,却又忍不住“扑哧”笑了。
    陆小凤道:“这些手是什么人的?”
    司空摘星道:“那些放火烧房的人。”
    陆小凤道:“你追上他们了?”
    司空摘星道:“我既然已扮成了赵大麻子,有人来放火烧他的房子,我当然要替他出气。”
    上官丹凤道:“所以你就砍下他们的手,叫他们以后再也不能烧别人的房子。”
    司空摘星道:“我准备把他们那十几匹马卖了,赔偿赵大麻子。”
    陆小凤道:“他们的人呢?”
    司空摘星道:“还在那边的树林里,我特地留给你的。”
    陆小凤道:“留给我干什么?”
    司空摘星道:“他们要烧死你,你难道不想问问他们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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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峨嵋四秀
    (一)
    暴雨就像是个深夜闯入豪妇香闺中的浪子,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可是它来过之后,所有的一切已被它滋润,被它改变了。
    春林中的木叶,已被洗得青翠如碧玉,尸体上鲜血也已被冲洗干净,几乎找不到致命的伤口。
    但这十几个人,却已没有一个还是活着的。
    他们看到这尸体时,司空摘星已不见了。
    上官丹凤恨恨道:“他将这些死人留给我们,难道要我们来收尸?”
    陆小凤道:“这些人绝不是他杀的,他一向很少杀人。”
    上官丹凤道:“不是他是谁?”
    陆小凤道:“是那个叫他们来放火的人。”
    上官丹凤道:“你的意思是说,那人怕我们查出他的来历,所以就将这些人全都杀了灭口?”
    陆小凤点点头,脸色很严肃,他最痛恨的三件事,第一件就是杀人。
    上官丹凤道:“可是他本来可以将这些人放走的,为什么一定要杀他们灭口?”
    陆小凤道:“因为十几个右手被砍断的人,是很容易被找到的。”
    上官丹凤叹了口气,道:“其实他杀了这些人也没有用,我们还是一样知道他们的来历。”
    陆小凤道:“你知道?”
    上官丹凤道:“你难道看不出他们是青衣楼的?”
    陆小凤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只看出了一件事。”
    上官丹凤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我看出你一定会赶到珠光宝气阁去,叫人带棺材来收尸。”
    上官丹凤瞪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咬着嘴唇道:“你还看出了什么?”
    陆小凤道:“然后你当然就会叫那里的人替你准备好水,先洗个澡,再选个最舒服的屋子,好好地睡一觉。”
    他笑了笑,接着道:“莫忘记那地方现在已完全是你的了。”
    (二)
    陆小凤躺在一大盆热水里,闭上了眼睛,全身都被雨淋得湿透了之后,能找到地方洗个热水澡,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
    他觉得自己运气总算不错,旁边炉子上的大铜壶里,水也快沸了,屋子里充满了水的热气,令人觉得安全而舒服。
    花满楼已洗过澡,现在想必已睡着了,上官丹凤想必已到了珠光宝气阁。
    她心里虽然一万个不情愿,却还是乖乖地走了,居然好像很听陆小凤的话。
    这也令他觉得很满意,他喜欢听话的女孩子。
    只不过他总觉得这件事做得并不满意,其中好像总有点不对劲的地方,却又偏偏说不出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阎铁珊临死前已承认了昔年的过错,霍天青已答应结清这笔旧账。
    大金鹏王托他做的事,他总算已完成了三分之一,而且进行得很顺利。
    他还有什么不满意?雨早已停了,屋檐下偶尔响起滴水的声音,晚风新鲜而干净。
    陆小凤叹了口气,绝不再胡思乱想,尽力做一个知足的人。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开门的声音。
    他没有听错,门的确被人推开了。
    但他却不知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看见从外面走进来的人,竟是四个女人。
    四个年轻而美丽的女人,不但人美,风姿也美,一身窄窄的衣服,衬得她们苗条的身子更婀娜动人。
    陆小凤最喜欢细腰长腿的女人,她们的腰恰巧都很细,腿都很长。
    她们微笑着,大大方方地推门走了进来,就好像根本没有看到这屋子里有个赤裸裸的男人坐在澡盆里似的。
    可是她们四双明亮而美丽的眼睛,却又偏偏都盯在陆小凤脸上。
    陆小凤并不是个害羞的人,但现在他却觉得脸上正在发烧,用不着照镜子,就知道自己脸已红了。
    忽然有人笑道:“听说陆小凤有四条眉毛的,我怎么只看见两条?”
    另外一个人笑道:“你还看见两条,我却连一条都看不见。”
    第一个先说话的人,身材最高,细细长长的一双凤眼,即使在笑的时候,仿佛也带着种逼人的杀气!
    无论谁都看得出,她绝不是那种替男人倒洗澡水的女人。
    但她却走过去,提起了炉子上的水壶,微笑着道:“水好像已凉了,我再替你加一点热的。”
    陆小凤看着水壶里的热气,虽然有点吃惊,但若叫他赤裸裸地在四个女人面前站起来,他还真没有这种勇气。
    不过这一大壶烧得滚开的热水,若是倒在身上,那滋味当然更不好受。
    陆小凤正不知是该站起来的好,还是坐着不动的好,忽然发现自己就算想动,也没法子动了。
    一个始终不说话,看来最文静的女孩子,已忽然从袖中抽出了柄一尺多长,精光四射的短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森寒的剑气,使得他从耳后到肩头都起了一粒粒疹子。
    那身长凤眼的少女已慢慢地将壶中开水倒在他洗澡的木盆里,淡淡说道:“我看你最好还是安分些,我四妹看来虽温柔文静,可是杀人从来也不眨眼的,这壶水刚烧沸,若是烫在身上,你不死也得掉层皮。”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往盆里倒水。
    盆里的水本来就很热,现在简直已烫得叫人受不了。
    陆小凤头上已冒出了汗,铜壶里的开水却只不过倒出了四分之一。
    这一壶水若是全倒完,坐在盆里的人恐怕至少也得掉层皮。
    陆小凤忽然笑了——他居然笑了。
    倒水的少女用一双媚而有威的凤眼瞪着他,冷冷道:“你好像还很开心?”
    陆小凤看来的确很开心,微笑着道:“我只不过觉得很好笑。”
    “好笑?有什么好笑的?”这少女倒得更快了。
    陆小凤却还是微笑着,道:“以后我若告诉别人,我洗澡的时候,峨嵋四秀在旁边替我添水,若有一个人相信,那才是怪事。”
    原来他已猜出了她们的来历。
    长身凤目的少女冷笑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有点眼力,不错,我就是马秀真。”
    陆小凤道:“杀人不眨眼的这位,莫非就是石秀雪?”
    石秀雪笑得更温柔,柔声道:“可是我杀你的时候,一定会眨眨眼的。”
    马秀真道:“所以我们并不想杀你,只不过有几句话要问你,你若是答得快,我这壶水就不会再往盆里倒,否则若是等到这壶水全都倒光……”
    石秀雪叹了口气,接着道:“那时你这个人只怕就要变成熟的了。”
    马秀真叹道:“猪煮熟了还可以卖烧猪肉,人煮熟了恐怕就只有送去喂狗了。”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我现在好像已经快熟了,你们为什么还不快问?”
    马秀真道:“好,我问你,我师兄苏少英是不是死在西门吹雪手上的?”
    陆小凤苦笑道:“你既然已知道,又何必再来问我?”
    马秀真道:“西门吹雪的人呢?”
    陆小凤道:“我也正想找他,你们若是看见他,不妨告诉我一声。”
    马秀真道:“你真的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只有在喝醉酒的时候,才会骗女人,现在我还很清醒。”
    马秀真咬了咬牙,忽然又将壶里的开水倒下去不少,冷冷地说道:“你在我面前说话,最好老实些。”
    陆小凤苦笑道:“现在我怎么能不老实?”
    马秀真道:“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女人,真是金鹏王朝的公主?”
    陆小凤道:“的确不假。”
    马秀真道:“大金鹏王还活着?”
    陆小凤道:“还活着。”
    马秀真道:“是他要你来找阎铁珊的?”
    陆小凤道:“是。”
    马秀真道:“他还要你找什么人?”
    陆小凤道:“还要我找上官木和平独鹤。”
    马秀真皱眉道:“这两人是谁?我怎么连他们的名字都没有听见过?”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没有听见过的名字,只怕最少也有几千万个。”
    马秀真瞪着他。
    陆小凤又叹道:“我没穿衣服,你这么瞪着我,我会脸红的。”
    他的脸没有红,马秀真的脸倒已红了。她忽然转过身,将手里的铜壶放到炉子上,整了整衣衫,向陆小凤敛衽为礼。
    石秀雪的剑也放了下去。
    四个衣裳整齐的年轻美女,忽然同时向一个坐在澡盆的赤裸男人躬身行礼,你若见过这种事,一定连做梦都想不到那是什么样子。
    陆小凤似已怔住,他也想不到这四个强横霸道的女孩子,怎么忽然变得前倨后恭了。
    马秀真躬身道:“峨嵋弟子马秀真、叶秀珠、孙秀青、石秀雪,奉家师之命,特来请陆公子明日午间便餐相聚,不知陆公子是否肯赏光?”
    陆小凤怔了半天,才苦笑道:“我倒是想赏光的,只可惜我就算长着翅膀,明天中午也飞不到峨嵋山的玄真观去。”
    马秀真咧嘴一笑,道:“家师也不在峨嵋,现在他老人家已经在珠光宝气阁恭候公子的大驾。”
    陆小凤又怔了怔,道:“他也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马秀真道:“今天刚到。”
    石秀雪嫣然道:“我们若是没有到过珠光宝气阁,又怎么会知道昨天晚上的事?”
    陆小凤又笑了,当然还是苦笑。
    马秀真道:“若是陆公子肯赏光,我们也不敢再打扰,就此告辞了。”
    陆小凤道:“你们已没有别的话问我?”
    马秀真微笑着摇了摇头,态度温柔而有礼,好像已完全忘记了刚才还要把人煮熟的事。
    叶秀珠倒是个老实人,忍不住笑道:“我们久闻陆公子的大名,所以只好趁你洗澡的时候,才敢来找你。”
    陆小凤苦笑道:“其实你们随便什么时候来,随便要问我什么,我都不会拒绝的。”
    石秀雪眨着眼道:“陆公子真的不生气?”
    陆小凤道:“我怎么会生气?我简直开心得要命。”
    石秀雪也怔了怔,道:“我们这样子对你,你还开心?”
    陆小凤笑了笑——这次是真的笑了,微笑着说道:“非但开心,而且还要感激你们给了我个好机会。”
    石秀雪忍不住诧道:“什么机会?”
    陆小凤悠然道:“我洗澡的时候,你们能闯进来,你们洗澡的时候,我若闯进去了,你们当然也不会生气,这种机会并不是人人都有的,我怎么能不高兴?”
    峨嵋四秀的脸全都红了,忽然一转身,抢着冲了出去。
    陆小凤这才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我下次洗澡的时候,最少也得穿条裤子。”
    (三)
    陆小凤洗澡的地方,本是个厨房,外面有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有棵白果树。
    夜色清幽,上弦月正挂在树梢,木叶的浓荫挡住了月色,树下的阴影中,竟有个人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长身直立,白衣如雪,背后却斜背着一柄形式奇古的乌鞘长剑。
    峨嵋四秀一冲出来,就看见了这个人,一看见这个人,就不由自主觉得有阵寒气从心里一直冷到指尖。
    马秀真失声道:“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冷冷地看着她们,慢慢地点了点头。
    马秀真怒道:“你杀了苏少英?”
    西门吹雪道:“你们想复仇?”
    马秀真冷笑道:“我们正在找你,想不到你竟敢到这里来!”
    西门吹雪的眼睛突然亮了,亮得可怕,冷冷道:“我本不杀女人,但女人却不该练剑的,练剑的就不是女人。”
    石秀雪大怒道:“放屁!”
    西门吹雪沉下了脸,道:“拔你们的剑,一起过来。”
    石秀雪厉声道:“用不着一起过去,我一个人就足够杀了你。”
    她看来最温柔文静,其实火气比谁都大,脾气比谁都坏。
    她用的是一双短剑,也还是唐时的名剑客公孙大娘传下来的“剑器”。
    厉喝声中,她的剑已在手,剑光闪动,如神龙在天,闪电下击,连人带剑,一起向西门吹雪扑了过去。
    突听一人轻喝:“等一等。”三个字刚说完,人已突然出现。
    石秀雪双剑刚刚刺出,就发现两柄剑都已不能动了——两柄剑的剑锋,竟已都被这个忽然出现的人用两根手指捏住。
    她竟未看出这人是怎么出手的,她用力拔剑,剑锋却似已在这人的手上生了根。
    但这个人神情还是很从容,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
    石秀雪脸却已气红了,冷笑道:“想不到西门吹雪居然还有帮手。”
    西门吹雪冷冷道:“你以为他是我的帮手?”
    石秀雪道:“难道他不是?”
    西门吹雪冷冷地一笑,突然出手,只见剑光一闪,如惊虹掣电,突然又消失不见。
    西门吹雪已转过身,剑已在鞘,冷冷道:“他若不出手,你此刻已如此树。”
    石秀雪正想问他,这株树又怎么了,她还没开口,忽然发现树已凭空倒了下来。
    刚才那剑光一闪,竟已将这株一人合抱的大树,一剑削成了两段。
    树倒下来时,西门吹雪的人已不见。
    石秀雪的脸色也变了,世上竟有这样的剑法?这样的轻功?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看着这株树已将倒在对面的人身上,这人忽然回身,伸出双手轻轻一托,一推,这株树就慢慢地倒在地上,这人的神情却还是很平静,脸上还是带着那种温柔平和的微笑,缓缓道:“我不是他的帮手,我从不帮任何人杀人的。”
    石秀雪苍白的脸又红了,她现在当然也已懂得这个人的意思,也已知道西门吹雪说的话并不假。她的脾气虽然坏,却也绝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她终于垂下了头,鼓足了勇气,说道:“谢谢你,你贵姓?”
    这人道:“我姓花。”他当然就是花满楼。
    石秀雪道:“我……我叫石秀雪,最高的那个人是我大师姐马秀真。”
    花满楼道:“是不是刚才说过话的那位?”
    石秀雪道:“是的。”
    花满楼笑道:“她说话的声音很容易分辨,我下次一定还能认得出她。”
    石秀雪有点奇怪了,忍不住问道:“你一定要听见她说话的声音,才能认得出她?”
    花满楼点点头。
    石秀雪道:“为什么呢?”
    花满楼道:“因为我是个瞎子。”
    石秀雪怔住。
    这个伸出两根手指一夹,就能将她剑锋夹住的人,竟是个瞎子。她实在不能相信。
    月光照在花满楼脸上,他的笑容看来还是那么温和、那么平静,无论谁都看得出,他是个对生命充满了热爱的人,绝没有因为自己是个瞎子而怨天尤人,更不嫉妒别人比他幸运。
    因为他对他自己所有的已经满足,因为他一直都在享受着这美好的人生。
    石秀雪痴痴地看着他,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种无法描叙的感情,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同情,是怜悯,还是爱慕,崇敬。
    她只知道自己从未有过这种感情。
    花满楼微笑着,道:“你的师姐们都在等你,你是不是已该走了?”
    石秀雪垂着头,忽然道:“我们以后再见面时,你还认不认得我?”
    花满楼道:“我当然能听出你的声音。”
    石秀雪道:“可是……假如我那时已变成了哑巴呢?”
    花满楼也怔住了。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句话,他从来也没有想到有人会问他这句话。
    他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忽然发觉她已走到他面前,拉起了他的手,柔声道:“你摸摸我的脸,以后我就算不能说话了,你只要摸摸我的脸,也会认出我来的,是不是?”
    花满楼无言地点了点头,只觉得自己的指尖,已触及了她光滑如丝缎的面颊。
    他心里忽然也涌起了一种无法描叙的感情。
    马秀真远远地看着他们,仿佛想走过来拉她的师妹,可是忽然又忍住。
    她回过头,孙秀青、叶秀珠也在看着他们,眼睛里带着种奇特的笑意,似已看得痴了。
    石秀雪这么样做,她们并不奇怪,因为她们一向知道她们这小师妹是个敢爱,也敢恨的女孩子。她们心里是不是也希望自己能和她一样有勇气?
    要爱,也得要有勇气。
    (四)
    陆小凤倚在门口,看着花满楼,嘴角也带着微笑。
    石秀雪已走了,她们全都走了——四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在一起,来的时候就像是一阵风,走的时候也像是一阵风。谁也没法子捉摸到她们什么时候会来,更没法子捉摸到她们什么时候会走。
    花满楼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也有些痴了。
    风在轻轻地吹,月光淡淡地照下来,他在微笑着,看来平静而幸福。
    陆小凤忽然道:“我敢打赌。”
    花满楼道:“赌什么?”
    陆小凤道:“我赌你最少三天不想洗手!”
    花满楼叹了口气,道:“我不懂你这人为什么总是要把别人想得跟你自己一样。”
    陆小凤道:“我怎么样?”
    花满楼板着脸道:“你不是个君子,完全不是!”
    陆小凤笑了道:“我这人可爱的地方,就因为我从来也不想板起脸来,装成君子的模样。”
    花满楼也忍不住笑了。
    陆小凤忽然又道:“我看你最近还是小心点的好!”
    花满楼道:“小心?小心什么?”
    陆小凤道:“最近你好像交了桃花运,男人若是交上桃花运,麻烦就跟着来了。”
    花满楼又叹了口气,道:“还有件事我也不懂。”
    陆小凤道:“哦?”
    花满楼道:“你为什么总是能看见别人的麻烦,却看不见自己的呢?”
    陆小凤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因为我是个混蛋。”
    花满楼笑道:“一个人若能知道他自己是个混蛋,总算还有点希望。”
    陆小凤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依你看,是谁要司空摘星来偷上官丹凤的?”
    花满楼想也不想,立刻回答:“霍休。”
    陆小凤道:“不错,一定是他。”
    花满楼道:“能花得起二十万两银子来请司空摘星的人并不多。”
    陆小凤道:“由此可见,大金鹏王并没有说谎,霍休一定就是上官木。”
    花满楼同意。
    陆小凤道:“独孤一鹤当然也就是平独鹤,所以他才会到珠光宝气阁去,才会要他的弟子来找我的。”
    花满楼补充道:“他来的时候,想必还不知道阎铁珊这里已出了事。”
    陆小凤道:“他是不是早已跟阎铁珊约好了,要见面商量一件事?”
    花满楼道:“很可能。”
    陆小凤道:“他们要商量的,莫非就是为了要对付大金鹏王?”
    花满楼道:“也很可能。”
    陆小凤道:“他叫峨嵋四秀来找我,问了我那些话,已无异承认他跟金鹏王朝有关。”
    花满楼道:“所以你认为他本不该这么样做的。”
    陆小凤道:“我们根本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是平独鹤,他本不必承认的,除非……”
    花满楼道:“除非他已有法子能让你不要管这件闲事?”
    陆小凤慢慢地点了点头,道:“除非他已想出了很好的法子。”
    花满楼道:“最好的法子只有一种。”
    陆小凤道:“不错,只有一种,一个人若死了,就再也没法子管别人的闲事了。”
    花满楼道:“你认为他已在那里布好了陷阱,等着你跳下去?”
    陆小凤苦笑道:“他用不着再布置什么陷阱,他那‘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式’,很可能就已足够让我没法子再管闲事了。”
    花满楼道:“据说当今七大剑派的掌门人中,就数他的武功最可怕,因为他除了将峨嵋剑法练得炉火纯青之外,他自己本身还有几种很邪门、很霸道的功夫,至今还没有看见他施展过。”
    陆小凤忽然跳起来,道:“走,我们现在就走。”
    花满楼道:“到哪里去?”
    陆小凤道:“当然是珠光宝气阁。”
    花满楼道:“约会在明天中午,我们何必现在就去?”
    陆小凤道:“早点去总比去迟了好。”
    花满楼道:“你是在担心上官丹凤?”
    陆小凤道:“以独孤一鹤的身份,想必还不会对一个女孩子怎么样。”
    花满楼道:“那么你是在担心谁?”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
    花满楼动容道:“不错,他既然知道独孤一鹤在珠光宝气阁,现在想必已到了那里。”
    陆小凤道:“我只担心他对付不了独孤一鹤的刀剑双杀!”他接着又道,“以他的剑法,本不必要别人担心,可是他太自负,自负就难免大意,大意就可能犯出致命的错误。”
    花满楼叹道:“我并不喜欢这个人,却又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有值得自负的地方。”
    陆小凤道:“他只看苏少英使出了三七二十一招,就以为已能击破独孤一鹤的‘刀剑双杀’,却未想到苏少英并不是独孤一鹤。”
    花满楼道:“独孤一鹤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沉吟着,缓缓道:“有种人我虽然不愿跟他交朋友,却更不愿跟他结下冤仇。”
    花满楼道:“独孤一鹤就是这种人?”
    陆小凤点了点头,叹息着道:“无论谁若知道有他这么样一个敌人,晚上都睡不着觉的,所以我们不如现在就走。”
    花满楼忽然笑了笑,道:“我想他现在也一定没有睡着。”
    陆小凤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无论谁知道有你这么样一个敌人,晚上也一样睡不着的。”
    (五)
    独孤一鹤没有睡着。夜已很深,四月的春风中竟仿佛带着晚秋的寒意,吹起了灵堂里的白幔。
    棺木是紫楠木的,很坚固、很贵重。可是人既已死,无论躺在什么棺材里,岂非都已全无分别?
    烛光在风中摇晃,灵堂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凄凉之意。
    独孤一鹤静静地站在阎铁珊的灵位前,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动过。他是个很严肃的人,腰干依旧挺直,钢针般的须发也还是漆黑的,只不过脸上的皱纹已很多,很深了,你只有在看见他的脸时,才会觉得他已是个老人。现在他严肃沉毅的脸上,也带着种凄凉而悲伤的表情,这是不是也正因他已是个老人,已能了解死亡是件多么悲哀可怕的事?
    这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很轻的脚步声,他并没有回头,可是他的手却已握住了剑柄。
    他的剑比平常的剑要粗大些,剑身也特别长,特别宽,黄铜的剑锷,擦得很亮,但鞘却已很陈旧,上面嵌着个小小的八卦,正是峨嵋掌门人佩剑的标志。
    一个人慢慢地从后面走过来,站在他身旁,他虽然没有转头去看,已知道这人是霍天青。霍天青的神情也很悲伤,很沉重,黑色的紧身衣外,还穿着件黄麻孝服,显示出他和死者的关系不比寻常。
    独孤一鹤以前并没有见过这强傲的年轻人,以前他根本没有到这里来过。
    霍天青站在他身旁,已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道长还没有睡?”
    独孤一鹤没有回答,因为这本是句不必要回答的话,他既然站在这里,当然还没有睡。
    霍天青却又问道:“道长以前是不是从未到这里来过?”
    独孤一鹤道:“是。”
    霍天青道:“所以连我都不知道阎大老板和道长竟是这么好的朋友!”
    独孤一鹤沉着脸,冷冷道:“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霍天青淡淡道:“道长是武林前辈,知道的事当然比我多。”
    独孤一鹤道:“哼!”
    霍天青扭过头,目光刀锋般盯着他的脸,缓缓道:“那么道长想必已知道他是为什么死的了!”
    独孤一鹤脸色似已有些变了,忽然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霍天青却已经叱道:“站住!”
    独孤一鹤一脚刚跺下,地上的方砖立刻碎裂,手掌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只见他身上的道袍无风自动,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转回身,眼睛里精光暴射,瞪着霍天青,一字字道:“你叫我站住?”
    霍天青也已沉下了脸,冷冷道:“不错,我叫你站住!”
    独孤一鹤厉声道:“你还不配!”
    霍天青冷笑道:“我不配?若论年纪,我虽不如你,但论身份,霍天青并不在独孤一鹤之下。”
    独孤一鹤怒道:“你有什么身份?”
    霍天青道:“我也知道你不认得我,但是这一招,你总该认得。”他本来和独孤一鹤面对面站着,此刻突然向右一拧腰,双臂微张,“凤凰展翅”,左手两指虚捏成凤啄,急点独孤一鹤颈后的天突。
    独孤一鹤右掌斜起,划向他腕脉。
    谁知他脚步轻轻一滑,忽然滑出了四尺,人已到了独孤一鹤右肩后,招式虽然还是同样一招”凤凰展翅”,但出手的方向部位却已忽然完全改变,竟以右手的凤啄,点向独孤一鹤颈后的血管。
    这一着变化看来虽简单,其中的巧妙,却已非言语所能形容。
    独孤一鹤失声道:“凤双飞!”喝声中,突然向左拧身,回首望月,以左掌迎向霍天青的凤啄。
    霍天青吐气开声,掌心以“小天星”的力量,向外一翻。
    只听“噗”的一声,两只手掌已接在一起,两个人突然全都不动了。
    霍天青本已吐气开声,此刻缓缓道:“不错,这一着正是凤双飞,昔年天禽老人独上峨嵋,和令师胡道人金顶斗掌,施出了这一着凤双飞,你当然想必也在旁看着。”
    独孤一鹤道:“不错。”他只说了两个字,脸色似已有些发青。
    高手过招,到了以内力相拼时,本就不能开口说话的。但天禽老人绝世惊才,却偏偏练成了一种可以开口说话的内功,说话时非但于内力无损,反而将丹田中一口浊气乘机排出。
    霍天青的内功正是天禽老人的真传,此刻正想用这一点来压倒独孤一鹤。
    他接着又道:“一般武功高手,接这一招时,大多向右拧身,以右掌接招,但胡道人究竟不愧为一代大师,竟反其道而行,以左掌接招,你可知道其中的分别何在?”
    独孤一鹤说道:“以右掌接招,虽然较快,但自身的变化已穷,以左掌接招,掌势方出,余力未尽,仍可随意变化……”
    他本不愿开口的,却又不能示弱,说到这里,突然觉得呼吸急促,竟已说不下去。
    霍天青道:“不错,正因如此,所以天禽老人也就只能用这种硬拼内力的招式,将他的后着变化逼住……”
    独孤一鹤仿佛不愿他再说下去,突然喝道:“这件事你怎会知道的?”
    霍天青道:“只因天禽老人正是先父。”
    独孤一鹤的脸色变了。
    霍天青淡淡道:“胡道人与先父平辈论交,你想必也该知道的。”
    独孤一鹤脸上阵青阵白,非但不能再说话,实在也无话可说。
    天禽老人辈分之尊,一时无人可及,他和胡道人平辈论交,实在已给了胡道人很大的面子。
    独孤一鹤虽然高傲刚烈,却也不能乱了武林中的辈分。
    霍天青淡淡道:“我的身份现在你想必已知道,但我却还有几句话要问你!”
    独孤一鹤咬着牙点点头,额上已有汗珠现出。
    霍天青道:“你为什么要苏少英改换姓名,冒充学究?你和阎老板本无来往,为什么要在他死后突然闯来?”
    独孤一鹤道:“这些事与你无关。”
    霍天青道:“我难道问不得?”
    独孤一鹤道:“问不得。”
    霍天青冷冷道:“莫忘记我还是这里的总管,这里的事我若问不得,还有谁能问得?”
    独孤一鹤满头大汗涔涔而落,脚下的方砖,一块块碎裂,右脚突然踢起,右手已握住了剑柄。但就在这一瞬间,霍天青掌上的力量突然消失,竟借着他的掌力,轻飘飘地飞了出去。独孤一鹤骤然失去了重心,似将跌倒,突见剑光一闪,接着“叮”的一响,火星四溅,他手里一柄长剑已钉入地下。
    再看霍天青的人竟已不见了。
    ×××
    风吹白幔,灵桌上的烛光闪动,突然熄灭。独孤一鹤扶着剑柄,面对着一片黑暗,忽然觉得很疲倦,他毕竟已是个老人。拔起剑,剑入鞘,他慢慢地走出去,黑暗中竟似有双发亮的眼睛在冷冷地看着他。他抬起头,就看见一个人动也不动地站在院子里的白杨树下,一身白衣如雪。
    独孤一鹤的手又握上剑柄,厉声道:“什么人?”
    这人不回答,却反问道:“平独鹤?”
    独孤一鹤的脸突然抽紧。白衣人已慢慢地从黑暗中走出来,站在月光下,雪白的衣衫上,一尘不染,脸上完全没有表情,背后斜背着形式奇古的乌鞘长剑。
    独孤一鹤动容道:“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道:“是的。”
    独孤一鹤厉声道:“你杀了苏少英?”
    西门吹雪道:“我杀了他,但他却不该死的,该死的是平独鹤!”
    独孤一鹤的瞳孔已收缩。西门吹雪冷冷道:“所以你若是平独鹤,我就要杀你!”
    独孤一鹤突然狂笑,道:“平独鹤不可杀,可杀的是独孤一鹤。”
    西门吹雪道:“哦?”
    独孤一鹤道:“你若杀了独孤一鹤,必将天下扬名!”
    西门吹雪冷笑道:“很好。”
    独孤一鹤道:“很好?”
    西门吹雪道:“无论你是独鹤也好,是一鹤也好,我都要杀你。”
    独孤一鹤也冷笑,道:“很好!”
    西门吹雪道:“很好?”
    独孤一鹤道:“无论你要杀的是独鹤也好,是一鹤也好,都已不妨拔剑。”
    西门吹雪道:“很好,好极了。”
    独孤一鹤手握着剑柄,只觉得自己的手比剑柄还冷,不但手冷,他的心也是冷的。显赫的声名、崇高的地位,现在他就算肯牺牲一切,也挽不回他刚才所失去的力量了。他看着西门吹雪时,心里却在想着霍天青,他忽然觉得很后悔。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真正后悔,可能也正是最后一次。
    他忽然想见陆小凤,可是他也知道陆小凤现在是绝不会来的。
    他只有拔剑!现在他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突然间,黑暗中又有剑气冲霄。风更冷,西门吹雪自己的血流出来时,也同样会被吹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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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飞燕去来
    (一)
    车厢并不大,恰好只能容四个人坐,拉车的马都是久经训练的,车子在黄泥路上,走得很平稳。
    马秀真和石秀雪坐在一排,孙秀青和叶秀珠坐在对面。
    车子走了很久,石秀雪忽然发觉每个人都在盯着她,她想装作不知道,却又忍不住撅起嘴,问道:“你们老是盯着我干什么?我脸上难道长了花?”
    孙秀青笑了,道:“你脸上就算长了花,刚才也已被人家摘走了。”她的眼睛很大,嘴唇薄薄的,无论谁都看得出这女孩子说话一定是绝不肯饶人的。
    她不让石秀雪开口,接着又道:“奇怪的是,这丫头平时总说随便什么花也没有青菜好看,现在为什么一开口就是花呀花的。”
    石秀雪居然没有脸红,反而悠然道:“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就因为他姓花,所以我一开口就是花呀花的。”
    孙秀青吃吃笑道:“他?他是谁呀?”
    石秀雪道:“他姓花,叫花满楼。”
    孙秀青道:“你怎么连人家的名字都知道了?”
    石秀雪道:“因为他刚才告诉了我。”
    孙秀青道:“我怎么没听见?”
    石秀雪道:“我们说我们的话,为什么一定要让你听见?何况,你那时的心里一定还在想着陆小凤。”
    孙秀青叫了起来,道:“我在想陆小凤!谁说我在想陆小凤?”
    石秀雪道:“我说的,人家坐在澡盆里的时候,你眼睛就一直盯在他身上,我早就注意到了,你赖也赖不掉。”
    孙秀青又气又笑,笑骂道:“你们看这丫头是不是疯子,满嘴胡说八道。”
    马秀真悠然道:“这丫头是有点疯,只不过你的眼睛也的确一直都盯在陆小凤身上。”
    石秀雪拍手笑道:“还是大师姐说了句公道话。”
    孙秀青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叹了口气,道:“她说的实在是公道话,只不过有点酸味。”
    马秀真也瞪起了眼,道:“酸味?什么酸味?”
    孙秀青道:“一种跟醋差不多的酸味。”
    马秀真也叫了起来,道:“你难道说我在吃醋?”
    孙秀青道:“我可没有说,是你自己说的。”
    她忍着笑,抢着又道:“人家都说陆小凤多风流,多潇洒,可是我今天看他坐在澡盆里那样子简直就像是个瓜,笨瓜,比西门吹雪差多了。”
    石秀雪吃惊道:“你说什么?”
    孙秀青道:“我是说,假如我要挑一个男人,我一定挑西门吹雪,那才是个真正有男人气概的男人,十个陆小凤也比不上。”
    石秀雪叹了口气,道:“我看你才是真疯了,就算天下的男人全都死光,我也不会看上那个自以为了不起的活僵尸。”
    孙秀青道:“你看不上,我看得上,这就叫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马秀真也忍不住笑道:“看你们的样子,就好像已经把萝卜青菜都分配好了。”
    孙秀青吃吃笑道:“我们配给你的是那个大萝卜陆小凤。”
    石秀雪眨着眼,道:“那么叶三姑娘岂不是落了空?”
    叶秀珠脸已红了,红着脸道:“你看你们,才见了人家一次面,就好像害了相思病,难道你们一辈子没见过男人?”
    孙秀青叹了口气,道:“我们本来就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她用眼角瞟着叶秀珠,又道:“凭良心讲,今天我们见到的这三个男人,随便哪一个都不错,你嘴里虽不说,其实说不定三个你都喜欢。”
    叶秀珠急得脸更红,道:“你……你……你真疯了!”
    马秀真道:“孙老二就这点不好,专门喜欢欺负老实人。”
    孙秀青撇了撇嘴,道:“她老实?她表面上虽然老实,其实我们四个里面,最早嫁人的一定是她。”
    叶秀珠道:“你……你凭什么这么样说?”
    石秀雪抢着道:“因为她自己知道她自己一定嫁不出去的,莫说有四条眉毛的男人,就算有四个胆子的,也绝不敢娶她!”
    马秀真道:“那倒一点也不错,谁若娶了她这种尖嘴滑舌的女人,不被她吵死才怪!”
    石秀雪忍住笑道:“也许只有聋子还能……”
    孙秀青已跳了起来,大声道:“好,你们三个联合起来欺负我,最多我把那三个男人全都让给你们好了,你们总该满意了吧?”
    石秀雪道:“你让给我们?那三个男人难道是你的?”
    马秀真叹道:“看来这丫头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害臊。”
    孙秀青瞪着她们,突然大叫:“我饿死了。”
    马秀真吃惊地看着她,就好像真的在看着个忽然疯了的人。
    孙秀青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道:“我一生气,肚子就会饿,现在我已经生气了,我要找个地方吃宵夜去。”
    ×××
    四个女孩子在一起,你若叫她们不要谈男人,实在是件很困难的事,就好像四个男人在一起时,你不许他们谈女人一样困难。
    可是花满楼和陆小凤现在谈的却不是女人,现在他们没心情谈女人,他们谈的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道:“我只希望他现在还没有找到独孤一鹤。”
    花满楼道:“你认为他绝不是独孤一鹤的对手?”
    陆小凤道:“他的剑法锋锐犀利,出手无情,就跟他的人一样,从不替别人留余地。”
    花满楼慢慢地点了点头,说道:“一个人若是从不肯为别人留余地,也就等于没有为自己留余地。”
    陆小凤道:“所以只要他的剑一出鞘,若不能伤他人,自己就必死无疑!”
    花满楼道:“他现在还没有死。”
    陆小凤道:“那只因为他还没有遇见过独孤一鹤这样的对手!”
    他慢慢地接着道:“独孤一鹤的剑法沉着雄浑,内力深厚,攻势虽凌厉,防守更严密,交手经验之丰富,更不是西门吹雪能比得上的,所以他三十招内若不能得手,就必定要死在独孤的剑下。”
    花满楼道:“你认为他三十招内绝不能得手?”
    陆小凤道:“没有人能在三十招之内制独孤的死命,西门吹雪也一样不能!”
    花满楼沉默了很久,也叹了口气,道:“他是你约出来的。”
    陆小凤苦笑道:“所以我只希望他还没有找到独孤一鹤。”
    他们已穿过静寂的大路,来到珠光宝气阁外的小河前。
    流水在上弦月清淡的月光下,闪动着细碎的银鳞,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小河旁,一身白衣如雪。
    陆小凤看见他时,他也看见了陆小凤,忽然道:“我还没有死。”
    陆小凤笑了,道:“你看来的确不像是个死人。”
    西门吹雪道:“死的是独孤一鹤。”
    陆小凤不笑了。
    西门吹雪道:“你想不到?”
    陆小凤承认,他本不愿承认的。
    西门吹雪却笑了笑,笑得很奇怪,道:“我自己也想不到。”
    陆小凤道:“哦?”
    西门吹雪道:“苏少英使出那二十一招时,我已看出了三处破绽。”
    陆小凤道:“所以你认为你已至少有三次机会可以杀独孤一鹤?”
    西门吹雪点点头,道:“通常我只要有一次机会已足够,但我刚刚跟他交手时,却连一次机会都没有把握住。”
    陆小凤道:“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他剑法虽有破绽,但是我一剑刺出后,他忽然已将破绽补上,我从未见过有人能知道自己剑法的破绽何在,但是他却知道。”
    陆小凤说道:“世上所有的剑法,本来都有破绽的,但是能知道自己剑法中破绽的人,却的确是不多。”
    西门吹雪道:“我三次出手,三次被封死,就已知道我杀不了他,杀人的剑法若不能杀人,自己就必死无疑!”
    陆小凤叹道:“你虽然很自负,可是你也有自知之明,所以你还活着!”
    西门吹雪道:“我还没有死,只因为三十招后,他的剑法突然乱了。”
    陆小凤道:“像他这样的高手,剑法若是突然乱了,只有两种原因。”
    西门吹雪在听着。
    陆小凤道:“心若已乱,剑法必乱。”
    西门吹雪道:“他的心没有乱。”
    陆小凤道:“难道他内力已不济?”
    力若不济,剑法也会乱的。
    陆小凤又道:“以他功力之深厚,怎么会在交手三十招后,就无以为继?”
    西门吹雪道:“我说过,我也想不到。”
    陆小凤沉吟着,道:“莫非他在跟你交手之前,内力已被人消耗了很多?莫非已有人先跟他交过了手?”
    西门吹雪冷冷道:“你逼人出手时,又几时给过别人说话的机会?”
    西门吹雪脸上虽然还是完全没有表情,但目中却似已有了阴影,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临死前却说了句很奇怪的话。”
    陆小凤道:“他说什么?”
    西门吹雪道:“他说他……”
    ×××
    剑拔出来时,剑锋上还带着血。
    独孤一鹤看着别人的剑锋上带着他的血,看着他的血被一滴滴吹落,脸上竟没有痛苦恐惧之色,反而突然大呼:“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
    西门吹雪道:“他说他明白了!”
    陆小凤皱眉道:“他明白了什么?”
    西门吹雪目中的阴影更重,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也许他已明白了人生短促,譬如朝露,也许他已明白了,他不顾一切换得的声名地位,到头来也只不过是一场虚空……”
    陆小凤沉思着,缓缓说道:“正因为人生短促,所以不能虚度——他究竟真的明白了?还是不明白?真正想说的究竟是什么?”
    西门吹雪目光凝视着远方,又过了很久,忽然也说了句很出人意外的话。
    他忽然说:“我饿了。”
    陆小凤吃惊地看着他,道:“你饿了?”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杀人后总是会饿的。”
    (二)
    这是家本来已该关门了的小酒店,在一片林叶浓密的桑树林外。
    桑林里有几户人家,桑林外也有几户人家,大多是养蚕的小户。
    这家人的屋子距离大路较近些,所以就在前面搭了间四面有窗户的小木屋,卖些简单的酒菜给过路的客人,峨嵋四秀找到这里来的时候,主人本已快睡了,可是又有谁能拒绝这么样四个美丽的女孩子呢?
    酒店里只有三张木桌,却收拾得很干净,下酒的小菜简单而清爽,淡淡的酒也正合女孩子们的口味,她们吃得很开心。
    女孩子们开心的时候,话总是特别多的。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笑着,就像一群快乐的小母鸡。
    孙秀青忽然道:“你那个姓花的说话,好像有点江南口音,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花家的人。”
    石秀雪道:“哪个花家?”
    孙秀青道:“就是江南那个花家,听说你就算骑着快马奔驰一天,也还在他们家的产业之内。”
    马秀真道:“我也知道这家人,但我想花满楼却不会是他们家的。”
    孙秀青道:“为什么?”
    马秀真道:“听说这家人生活最奢华,饮食衣着都考究得很,连他们家的马夫,走出来都像是阔少,那花满楼看起来很朴素,而且,我也没听说他们的子弟中有个瞎子。”
    石秀雪立刻冷笑道:“瞎子又怎么样?他虽然是个瞎子,可是他能看见的,却比我们这些有眼睛的加起来还多。”
    马秀真也知道自己这话不该说的,改口笑道:“他武功倒的确不错,连我都想不到他随随便便伸手一夹,就能夹着你的剑。”
    孙秀青笑道:“那也许只因为这丫头已经被他迷住了。”
    石秀雪瞪了她一眼,道:“你若不服气,下次你自己不妨去试试,我不是替他吹牛,就凭他那一着,天下已没有人能比得上。”
    孙秀青道:“西门吹雪呢?他那一剑难道就差了?”
    石秀雪不说话了,她也不能不承认,西门吹雪那一剑的确可怕。
    马秀真道:“听说西门吹雪不但剑法无双,家世也很好,万梅山庄的富贵荣华,也绝不在江南花家之下。”
    孙秀青眼睛里闪着光,道:“我喜欢他,倒不是因为他的身世,就算他只不过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我还是一样喜欢他的。”
    石秀雪淡淡道:“我却看不出他的人从头到脚,有哪点可爱的地方。”
    孙秀青道:“他有哪点可爱的地方,为什么一定要你看出来,只要我……”
    她声音突然停顿,一张脸忽然变得通红,直红到耳根子。因为这时正有一个人从外走进来,一身白衣如雪,正是西门吹雪。石秀雪也说不出话了,四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子,突然全都闭上了嘴,她们不但看见了西门吹雪,也看见了花满楼和陆小凤。
    西门吹雪一双刀锋般锐利的眼睛,竟一直在瞪着她们,突然走过来,冷冷道:“我不但杀了苏少英,现在又杀了独孤一鹤。”
    四个女孩子脸色全都变了,尤其是孙秀青的脸上,更已苍白得全无一点血色。
    在少女的心里,仇恨总是很容易就被爱赶走的,何况,苏少英风流自赏,总以为这四个师妹都应该抢着喜欢他,所以她们全都不喜欢他。但杀师的仇恨,就完全不同了。
    孙秀青失声道:“你……你说什么?”
    西门吹雪道:“我杀了独孤一鹤。”
    石秀雪突然跳起来,大声道:“我二师姐这么喜欢你,你……你……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谁也想不到她居然会说出这么样一句话,连西门吹雪都似已怔住。
    孙秀青脸上阵红阵青,突然咬了咬牙,双剑已出鞘,剑光闪动,恨恨地刺向西门吹雪胸膛。
    西门吹雪居然未出手,轻轻一拂袖,身子已向后滑出,退后了七八尺。
    孙秀青眼圈已红了,嘶声道:“你杀了我师父,我跟你拼了。”
    她展动双剑,咬着牙向西门吹雪扑过去,剑器的招式本就以轻灵变化为主,只见剑光闪动,如花雨缤纷,刹那间已攻出七招。
    眼见师姐双剑已出鞘,石秀雪大声道:“这是我们跟西门吹雪的事,别人最好不要管。”她这话当然是说给花满楼听的,事实上,花满楼也不能插手。
    可是他又怎么能让这四个无辜的女孩子死在西门吹雪剑下?
    就在这时,只听“叮”的一响,西门吹雪突然伸手在孙秀青肘上一托,她左手的剑,就打在自己右手的剑上。
    双剑相击,她只觉手肘发麻,两柄剑竟已忽然到了西门吹雪手里。
    西门吹雪冷冷道:“退下去,莫要逼我拔剑!”
    他的声音虽冷,但目光却不冷,所以孙秀青还活着。
    他毕竟是个人,是个男人,又怎么能忍心对一个喜欢自己的美丽少女下得了毒手?
    孙秀青脸色更苍白,目中已有了泪光,咬着牙道:“我说过,我们今天全都跟你拼了,若是杀不了你,就……就死在你面前!”
    西门吹雪冷笑道:“死也没有用,你们若要复仇,不如快回去叫青衣一百零八楼的人全都出来。”
    孙秀青却好像很吃惊,失声道:“你在说什么?”
    西门吹雪道:“独孤一鹤既然是青衣楼的总瓢把子,青衣楼……”
    孙秀青却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怒目嗔道:“你说我师父是青衣楼的人?你是不是疯了?他老人家这次到关中来,就因为他得到这个消息,知道青衣第一楼就在……”
    忽然间,后面的窗子外“铮”的一响,一道细如牛毛般的乌光破窗而入,打在孙秀青背上。
    孙秀青的脸突然扭曲,人已向西门吹雪倒了过去。石秀雪距离后窗最近,怒喝着翻身,扑过去,但这时窗外又有道乌光一闪而入,来势之急,竟使她根本无法闪避。
    她大叫着,手里的剑脱手飞出,她的人却已倒了下去。
    这时孙秀青的人已倒在西门吹雪身上,西门吹雪突然用一只手抱起了她的腰,另一只手已反腕拔剑,剑光一闪,他的人和剑竟似已合为一体,突然间已穿窗而出。
    陆小凤却早已从另一扇窗子里掠出,只听马秀真、叶秀珠怒喝着,也跟着追了出来。
    夜色深沉,晚风吹着窗后的菜园,哪里还看得见人影?
    再过去那浓密的桑林中,却有犬吠声传来。西门吹雪的剑光已入林。
    马秀真和叶秀珠竟也不顾一切地,跟着扑了进去。桑林里的几户人家都已睡了,连灯光都看不见,西门吹雪的剑光也已看不见。一条黄狗冲着林后的小路狂吠。
    马秀真道:“追,我们不管怎么样,也得把老二追回来。”一句话没说完,两个人都已追出。
    陆小凤却没有再追了,他忽然在树下停住,弯腰捡起了一件东西……
    ×××
    酒店的主人躲在屋角,面上已无人色。
    花满楼俯下身,轻轻地抱起了石秀雪,石秀雪的心还在跳,却已跳得很微弱。
    她美丽的脸上也已现出了一种可怕的死灰色,她慢慢地张开眼睛,凝视着花满楼,轻轻说道:“你……你还没有走?”
    花满楼柔声道:“我不走,我陪着你。”
    石秀雪眼睛里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欣慰,又仿佛悲哀,勉强微笑着,道:“想不到你还认得我。”
    花满楼道:“我永远都认得你。”
    石秀雪又笑了笑,笑得更凄凉,道:“我虽然没有变成哑巴,却已快死,死人也不会说话的,是不是?”
    花满楼道:“你……你不会死,绝不会。”
    石秀雪道:“你用不着安慰我,我自己知道,我中的是毒针。”
    花满楼动容道:“毒针?”
    石秀雪道:“因为我全身都好像已经麻木了,想必是因为毒已快发作,你……你可以摸摸我的伤口,一定是烫的。”
    她忽然拉着花满楼的手,放到她的伤口上。她的伤口就在心口上,她的胸膛柔软、光滑而温暖。她拉着花满楼冰冷的手放在她柔软的胸膛上,她的心忽然又跳得快了起来。
    花满楼的心也已在跳,就在这时,他听见陆小凤的声音在后窗外问:“她中的是什么暗器?”
    花满楼道:“是毒针。”
    陆小凤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你留在这里陪她,我去找一个人。”
    说到最后一字,他的声音已在很远。
    石秀雪喘息着道:“你真的没有走,真的还在这里陪我?”
    花满楼道:“你闭上眼睛,我……我替你把毒针吮出来。”
    石秀雪苍白的脸仿佛又红了,眼睛里却发出了光,道:“你真的肯这么做?”
    花满楼黯然道:“只要你肯……”
    石秀雪道:“我什么都肯,可是我不想闭上眼睛,因为我要看着你。”
    她的声音已渐渐微弱,然后她脸上的笑容就突然僵硬,眼睛里的光芒也忽然消失了。
    死亡,忽然间就已无声无息地将她从花满楼怀抱中夺走。
    可是她的眼睛却仿佛还在凝视着花满楼,永远都在凝视着……
    ×××
    黑暗,花满楼眼前却只有一片黑暗。
    他忽然恨自己是个瞎子,竟不能看她最后一眼。
    她还这么年轻,可是她充满了青春活力的身子,已突然冰冷僵硬。
    花满楼轻轻地抽出了手,泪珠也从空洞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他没有动,也没有走,他第一次感觉到人生中的无情和残酷。
    风从窗外吹进来,从门外吹进来,四月的风吹在他身上,竟宛如寒冬。
    他忽然感觉到风中传来一阵芬芳的香气,忽然听到后窗“格”的一响。他立刻回头,准备跃起。
    但这时候后窗外已响起一个人温柔甜蜜的声音,在轻轻对他说:“你不要吃惊,是我!”
    声音正是他所熟悉的人,也正是他一直在思念着的人。
    他忍不住失声而呼:“飞燕?”
    “不错,是我,想不到你居然还听得出我的声音。”
    一个人轻飘飘地从后窗掠进来,声音里竟似带着种因妒忌而生的讥刺,幽幽地说道:“我还以为你已忘记了我!”
    花满楼站在那里,似已呆住,过了很久,才说道:“你……你怎么会忽然到这里来了?”
    上官飞燕道:“你是不是说我不该来的?”
    花满楼摇摇头,叹息着道:“我只是想不到,我还以为你已经……”
    上官飞燕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已死了?”
    花满楼已不知该说什么!
    上官飞燕又幽幽地叹息了一声,道:“我要死,也得像她一样,死在你的怀里。”
    她慢慢地走过来,走到花满楼面前,又道:“我刚才看见你们,我……我心里好难受,若不是她已经死了,我说不定也会杀了她的。”
    花满楼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有一天我听见了你的歌声。”
    上官飞燕沉吟着,道:“是不是在万梅山庄外,那个破旧的山神庙里?”
    花满楼道:“嗯。”
    上官飞燕也沉默了很久,才轻轻道:“可是你找去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花满楼道:“你为什么要走?”
    上官飞燕的声音更轻,道:“你也该知道,我并不想走。”
    花满楼道:“有人逼你走?”
    上官飞燕道:“那支歌也是别人逼我唱的,本来我还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想诱你到那庙里去。”
    花满楼道:“他们?他们是什么人?”
    上官飞燕并没有回答这句话,她的声音忽然开始颤抖,仿佛很恐惧。
    花满楼道:“你难道已落在那些人手里?”
    上官飞燕颤声道:“你最好不要知道得太多,否则……否则……”
    花满楼忍不住问道:“否则怎么样?”
    上官飞燕又沉默了很久,道:“那天他们诱你去,为的就是要警告你,不要再管这件事,他们就是要你知道我已落在他们手里。”她不让花满楼开口,接着又说道,“他们今天要我来,为的也是要我劝你不要再管这件事,否则……否则他们就要我杀了你!”
    花满楼动容道:“他们要你来杀我?”
    上官飞燕道:“是的,因为他们知道,你绝不会想到我会害你,绝不会防备我,可是,他们却没有想到,我又怎么忍心对你下得了手呢?”
    她忽然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花满楼,颤声道:“现在你一定也已想到他们是谁了,但你却永远想不到他们的力量有多么可怕……”
    现在阎铁珊和独孤一鹤都已死了,要阻止这件事的人,只有霍休。
    花满楼沉声道:“不管他们的力量有多么可怕,你都用不着害怕……”
    上官飞燕道:“可是我实在怕,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你,若不是我,你们根本不会被牵连到这件事里,你若出了什么事,叫我怎么能活得下去!”
    她紧紧地抱着他,全身都在颤抖着,她的呼吸芬芳而甜美。
    花满楼忍不住张开双臂,要去拥抱她,可是石秀雪的尸体还在他身旁,这多情的少女,刚才就是死在他这双手臂里的,现在他又怎么能用同样的一双手臂去拥抱别人?
    他心里充满了痛苦和矛盾,他想控制自己的情感,却又偏偏没法子控制。
    他再想去拥抱她时,她却忽然推开了他,道:“我的意思,现在你想必已明白。”
    花满楼道:“我不明白。”
    上官飞燕道:“不管你明不明白,我……我都已要走了。”
    花满楼失声道:“你要走?为什么要走?”
    上官飞燕道:“我也不想走,但却非走不可!”
    她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恐惧,接着道:“你若是还有一点对我好,就不要问我为什么,也不要拉住我,否则你不但害你自己,也害了我!”
    花满楼道:“可是我……”
    上官飞燕说道:“让我走吧,只要知道你还好好地活着,我就已心满意足了,否则你就是对不起我……”
    她的声音已愈来愈远,突然消失。
    黑暗,花满楼忽然发觉自己已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寂寞中。他知道她一定有不得已的困难和苦衷,所以她才会走。
    但他却只有呆子般站在这里,既不能帮助她解决困难,也不能安慰她的痛苦,就正如他刚才只有眼看着石秀雪死在他怀里。
    “我究竟算怎么样一个人?究竟算什么?”他的耳旁仿佛有个声音在冷笑道:“你只不过是个瞎子,没有用的瞎子!”
    瞎子的生命中,本就只有黑暗,绝望的黑暗。
    他握紧双拳,站在四月的晚风中,忽然觉得人生并不是永远都像他想象中那么美好,生命中本就有许多无可奈何的悲哀和痛苦。
    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解脱。
    ×××
    四月本是燕子飞回来的时候,可是他的燕子却已飞去,就像人们的青春一样,一去永不回头。
    他慢慢地走过门外的草地,草地已被露水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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