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花大盗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3章偷王的赌约
    (一)
    夜。夜未深。
    司空摘星并没有被灌醉,他已走了。陆小凤当然也没有被毒死,司空摘星绝不是那种会在酒里下毒的人,何况,他就算下了毒,陆小凤也不会喝下去。
    薛冰脸上却已有了几分笑意,忽然叹了口气,道:“这次他输了!”
    陆小凤道:“他一定会输?”
    薛冰道:“东西在你这种人身上,又明知他要来偷,他怎么能偷得走?”
    陆小凤道:“他是偷王之王,偷王之王当然有很多种稀奇古怪,令人防不胜防的偷法!”
    薛冰道:“你难道真的没把握赢他?”
    陆小凤笑了笑,自己倒了杯酒,却并没有喝下去,只是看着杯中的酒出神。
    薛冰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那个要他来偷的人?”
    陆小凤没有否认。
    薛冰道:“要他来偷的这个人,会不会就是那个绣花的人?”
    陆小凤道:“很可能。”
    薛冰道:“我若是你,我一定会想尽法子,逼着他说出来的!”
    陆小凤道:“你不是我!”
    薛冰嫣然一笑,道:“幸好我不是你,我可不想有你这么多麻烦!”
    陆小凤道:“所以你很高兴!”
    薛冰道:“实在很高兴!”
    陆小凤忽然又笑了笑,道:“既然很高兴,应该说了吧!”
    薛冰道:“说什么?”她好像又忘了。
    陆小凤道:“当然是说红鞋子!”
    薛冰眨了眨眼,知道这次就算再想赖,也是赖不掉的了,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青衣楼是怎么回事?”
    陆小凤点点头,他当然知道。
    薛冰道:“红鞋子也跟青衣楼一样,是个很秘密的组织,唯一跟青衣楼不同的,就是这组织里没有男人,所以比青衣楼更厉害!”
    陆小凤道:“为什么?”
    薛冰笑了笑,悠然道:“因为女人本就比男人厉害。”
    陆小凤道:“还有呢?”
    薛冰道:“没有了。”
    陆小凤几乎跳了起来:“没有了?没有了是什么意思?”
    薛冰嫣然道:“没有了的意思,就是我知道的只是这么多,你就算用刀来逼我,我也说不出别的来!”
    陆小凤怔住,怔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女人果然比男人厉害,女人会赖皮!”
    薛冰瞪眼道:“我几时赖皮了?我岂非已告诉了你,这些穿红鞋子的全都是什么人?也已告诉了你,红鞋子是个很秘密的组织,你还不满意?”
    陆小凤苦笑道:“原来不但会赖皮,还会讲歪理。”
    薛冰像是也有点不好意思,眨着眼道:“现在你至少已知道,那个会绣花的大胡子,是女人改扮的,也已知道她穿的是红鞋子,你知道的岂非已不少!”
    陆小凤叹道:“所以我已经很满意,满意极了!”
    薛冰笑道:“既然满意,为什么不敬我一杯酒?”
    陆小凤冷冷道:“你的脸已经红得像别人的鞋子了,你还想喝?”
    薛冰咬着嘴唇,道:“今天我本来就想喝醉,反正这里有床,喝醉了最多就往床上一躺。”
    陆小凤道:“莫忘记我也在这屋子里!”
    薛冰用眼角瞟着他,道:“你在屋里又怎么样?难道我还怕你?”
    陆小凤也用眼角瞟着她,道:“难道你想故意喝醉,好有胆子来勾引我?”
    薛冰的脸又红了,头却没有低下去,反而盯着他,道:“你是不是想要我勾引你?”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早就想勾引我了?”
    薛冰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潘安?宋玉?”
    陆小凤忽然站了起来。
    薛冰道:“你想干什么?”
    陆小凤道:“站起来当然是想走!”
    薛冰道:“你真的想走?”
    陆小凤道:“你既然不想勾引我,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薛冰噗哧一笑,道:“你是个大傻瓜,我不勾引你,你难道也不会勾引我?”
    陆小凤道:“只可惜我一向不习惯勾引别人,一向只有别人勾引我!”
    薛冰轻轻道:“为了我,你难道不能破例一次?”
    她的脸更红,红得就像是春天里的桃花,红得就像是水蜜桃。陆小凤忽然叹了口气,慢慢地坐了下来。
    薛冰看着他,嫣然道:“你胆子怎么这么小,还没有勾引我,已经满头大汗了!”
    陆小凤道:“因为我热得要命!”
    薛冰道:“我好像也很热!”
    陆小凤笑道:“你又是雪,又是冰,怎么也会热?”
    薛冰道:“我也在奇怪,怎么会热的?”她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拍手道,“我明白了!”
    陆小凤道:“明白了什么?”
    薛冰道:“司空摘星虽然没有在酒里下毒,却下了种要我们发热的药,故意让你热得要命!”
    陆小凤道:“既然热得要命,就只好脱衣服。”
    薛冰道:“东西在你身上,你一脱衣服,他就有机会来偷了!”
    陆小凤叹道:“我真奇怪,偷王之王怎么会想出这种笨法子来的!”
    薛冰道:“这法子虽然笨,却很有效!”
    陆小凤笑了笑,悠然道:“只可惜东西根本已不在我身上了,所以他根本就偷不走!”
    薛冰怔了怔,道:“你难道早就将那东西藏到别的地方去了?”
    陆小凤笑道:“藏在个他永远也想不到的地方,他若到这里来偷,就算他有三十只手,最多也只不过能偷走我几件破衣服!”
    薛冰吃吃地笑了,道:“你真不是个好东西!”
    陆小凤道:“我本来就不是。”
    ×××
    对面屋脊上有个人,这个人当然就是司空摘星。他心里也在恨恨地骂:“这小子真不是个好东西!”他竟忘了自己也不是个好东西,好东西是绝不会躲在屋脊上偷听的。
    “这小子究竟将东西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司空摘星开始在想,陆小凤今天一共到过什么地方?他们本来坐在外面喝酒,喝得差不多了时,就搬到屋里来。除了这两个地方外,陆小凤只去方便了一次!
    “难道他将东西藏在茅房里了?”那的确很可能,陆小凤这小子,本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也可能就藏在空酒坛里,让我想不到!”
    陆小凤已脱下外面的长衫,随随便便地挂在窗口的椅子上。窗子并没有关好。东西当然不会在这件衣服里,否则他怎么会如此大意!
    陆小凤并不是个粗心的人,要挖六百八十条蚯蚓也不是好玩的。
    司空摘星已准备走了,可是他刚想站起来,又停下,眼睛里发出了光,陆小凤若是将东西就藏在这件衣服里,他岂非更想不到?那些话莫非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司空摘星笑了:“这小子真是条小狐狸,只可惜今天遇着了我这条老狐狸。”
    他笑得的确像是条老狐狸。
    ×××
    衣服就挂在椅子上,看得见,却拿不到。该怎么样下手呢?老狐狸有法子,“偷王之王”这四个字并不是偷来的。
    屋子里不断有笑声传出来,他们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如此开心?
    “难道他们是为了有个人像呆子一样在外面喝风,看着他们在里面喝酒,所以才开心得要命?”司空摘星忽然跳下屋脊,推开门,走了进去。
    薛冰张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好像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人会突然出现。
    陆小凤也想不到。
    司空摘星也不理他们,坐下去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了下去,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喝酒果然比喝风舒服。”
    薛冰笑了:“谁叫你在外面喝风的?”
    司空摘星道:“我自己!”
    薛冰眨着眼笑道:“你也跟他一样,是个大傻瓜?”
    司空摘星道:“就算不是傻瓜,至少也是个呆子。”
    薛冰笑道:“你承认自己是个呆子?”
    司空摘星叹道:“若不是呆子,怎么会跟他打这个赌?”
    薛冰道:“你觉得不划算?”
    司空摘星点点头,道:“所以我不赌了!”
    陆小凤叫了起来,道:“不赌了?不赌了是什么意思?”
    司空摘星道:“不赌了的意思,就是不赌了!”
    陆小凤道:“可是我们早已约好了的!”
    司空摘星道:“约好了的事,常常都可以反悔的,说出来的话,也常常都可以当作放屁!”
    陆小凤怔了半天,苦笑道:“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要忽然反悔?”
    司空摘星忽然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陆小凤道:“我在打什么鬼主意?”
    司空摘星冷笑道:“你想故意让我把那东西偷走,然后再跟踪我,看我将东西交给谁,所以我就算赢了你,吃亏的还是我!”
    陆小凤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是个受了冤枉的小孩子,苦笑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我实在不懂。”
    司空摘星道:“你懂,你比谁都懂!”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为什么要故意让你赢?难道我喜欢挖蚯蚓?”
    司空摘星道:“因为你一心想知道是谁要我来偷那东西的,你只有用这种方法,才能达到目的,为了达到目的,你本来就什么事都肯做的!”
    陆小凤苦笑道:“你真的以为我是个这么狡猾的人?”
    司空摘星道:“不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反正我都不跟你赌了,我已决心不上你的当!”他又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下去,仰面大笑了三声,道,“好酒,果然比喝风的滋味好得多!”话还没说完,他已大笑着走出去。
    陆小凤看着他走出去,又怔了半天,也忽然笑了,道:“这个人果然是条老狐狸!”
    薛冰忍不住道:“难道你真的要故意让他赢?”
    陆小凤笑道:“这老狐狸猜得不错,我的确只有用这法子,才能查出是谁要他来偷的!”
    薛冰道:“你刚才故意说那些话,为的就是要他知道东西在哪里?”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
    薛冰叹道:“但我却还是想不到,你究竟将东西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陆小凤道:“东西就在我衣服里!”
    薛冰怔了怔,道:“就在椅子上这件衣服里?”
    陆小凤道:“一直都在这件衣服里!”
    薛冰道:“可是你刚才却说……”
    陆小凤道:“我故意那么说,因为我知道他迟早一定会想到我用的是调虎离山之计!”
    薛冰道:“我还是不懂。”
    陆小凤道:“我故意随随便便将衣服摆在这里,别人当然想不到东西还在衣服里,但他却不是别人,他是偷王之王!”
    薛冰道:“所以你算准他迟早总会猜到东西就在衣服里!”
    陆小凤道:“我本就是摆在这里让他来偷的!”
    薛冰终于懂了:“原来你的计中还有计,弄来弄去,你还是要故意让他偷走!”
    陆小凤道:“不错,我本就是要让他偷的,却又不能让他得手太容易,我不能让他起疑心!”
    薛冰笑道:“但他还是起了疑心,还是不上你这个当!”
    陆小凤叹道:“所以我说他实在不愧是条老狐狸,只可惜……”
    薛冰道:“只可惜怎么样?”
    陆小凤忽又笑了笑,道:“只可惜他还是上了我的当!”
    薛冰又怔住,苦笑道:“我又不懂了。”
    陆小凤道:“他还是把东西偷走了!”
    薛冰道:“几时偷的?”
    陆小凤道:“刚才!”
    薛冰忍不住提起那件衣服抖了抖,就有块红缎子从衣服里掉了下来,缎子上绣着朵黑牡丹:“东西岂非还在这里?”
    陆小凤道:“但这块缎子,却已不是本来的那块了!”
    薛冰道:“你是说,他刚才用这块缎子,换走了你那块?”
    陆小凤道:“你再仔细看看,两块缎子是不是有点不同!”
    不同的地方虽然不太明显,但却果然是不同的。
    陆小凤道:“他想必已从金九龄嘴里,问出了这块缎子的形状,自己找人照样子绣了一块,准备来跟我掉包!”
    薛冰叹了口气,道:“但他的手法实在太快,实在不愧是偷王之王,我刚才一直都在看着他,竟偏偏没看到他已动了手脚!”
    陆小凤笑了笑,道:“他以为我也没有看出来,以为我还不知道!”
    薛冰道:“这块缎子你已不知看过多少遍了,现在既然还没有被偷走,你当然就会把它藏起来,绝不会时时刻刻拿出来的!”
    陆小凤道:“所以他认为我暂时绝不会发觉已被掉了包!”
    薛冰道:“现在他既然已达到目的,当然就会将东西去交给那个人了!”
    陆小凤道:“他当然要去交差!”
    薛冰道:“那么你现在为什么还不去盯着他?”
    陆小凤道:“因为我知道他现在一定还不会走的!”
    薛冰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他也怕我起疑心!”
    薛冰想了想,道:“反正你暂时不会发现东西已被掉了包,他正好乘机轻松轻松!”
    陆小凤道:“他愈轻松,我愈不会起疑心!”
    薛冰道:“等到明天早上我们要走时,他还可以先送送我们,然后再轻轻松松地去交差!”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再跟我们混下去,你也快变成条小狐狸了!”
    薛冰眼珠子转了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轻轻道:“那么你现在想干什么呢?”
    陆小凤故意不去看她脸上的表情,道:“我当然要去陪陪他!”
    薛冰好像又要跳了起来:“你不陪我?反而要去陪他?”
    陆小凤淡淡道:“他既不会勾引我,我也不会勾引他,我去陪他至少安全得多!”
    薛冰咬着嘴唇,狠狠地瞪着他,忽又嫣然一笑,道:“现在我总算知道你是什么了!”
    陆小凤道:“我是什么?”
    薛冰道:“你是条狗!”
    陆小凤怔了怔,苦笑道:“我怎么会变成条狗的?”
    薛冰悠然道:“司空摘星若是条老狐狸,你岂非就是条专咬狐狸的狗?”
    (二)
    司空摘星躺在床上,曲着肱做枕头,看着自己胸膛上摆着的一杯酒。
    陆小凤总是喜欢这么样喝酒,而且有本事不用手就将这杯酒喝下去,连一滴都不会溅出来。
    只要是陆小凤会的事,司空摘星就要学学,而且要学得比陆小凤更好。
    他听到门外有人在笑:“这是我的独门绝技,你学不会的!”
    一个人推开门走了进来,当然就是陆小凤。
    司空摘星也不理他,还是专心一意地看着胸膛上的这杯酒,冷冷道:“你又想来干什么?”
    陆小凤道:“不干什么,只不过来陪陪你!”
    司空摘星道:“你不去陪她,反而来陪我?”
    陆小凤笑了笑,反问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已不赌了?”
    司空摘星道:“嗯!”
    陆小凤道:“所以我们还是朋友!”
    司空摘星道:“嗯!”
    陆小凤笑道:“既然我们是朋友,我为什么不能来陪陪你?”
    司空摘星道:“你当然可以来陪我,但是我现在却想去陪她了!”他忽然深深吸了口气,胸膛上的酒杯立刻被他吸了过去,杯中的酒也被他吸进了嘴——只可惜并没有完全吸进去,剩下的半杯酒溅得他一身都是。
    陆小凤大笑,道:“我早就说过,这一招你一辈子都学不会的!”
    司空摘星瞪了他一眼,刚想站起来,脸色突然变了,整个一张脸都扭曲了起来,整个人也都扭曲了起来,就好像有柄尖刀插入了他的胃。
    陆小凤也吃了一惊,失声道:“你怎么了?”
    司空摘星张开嘴,想说话,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陆小凤一个箭步蹿过去,扶起了他,忽然嗅到一种奇特的香气。
    他又拿起刚才那酒杯嗅了嗅,脸色也变了:“这杯酒有毒!”
    司空摘星的脸已变成死灰色,满头冷汗雨点般落了下来。
    陆小凤道:“这杯酒是从哪里倒出来的?刚才有谁到这里来过?”
    司空摘星挣扎着摇了摇头,眼睛看着桌上的酒壶。壶中还有酒。
    陆小凤抓起酒壶嗅了嗅,壶中的酒并没有毒:“毒在酒杯上!”酒杯想必早已在这房子里,刚才司空摘星在屋脊上偷听的时候,想必已有人在这酒杯上做了手脚。
    陆小凤急得直跺脚:“你本来是个很小心的人,今天怎么会如此大意?”
    司空摘星咬着牙,终于从牙缝里吐出了三个字:“栖霞庵!”
    陆小凤道:“你知道那里有人能解你的毒?你要我送你到那里去?”
    司空摘星又挣扎着点了点头:“快……快……”
    陆小凤道:“好,我去找薛冰,我们一起送你去!”他抱起了司空摘星冲出去,去找薛冰。
    但薛冰竟已不见了。她刚才喝剩下的半杯酒还在桌上,可是她的人竟已无影无踪。本来装着卤牛肉的碟子里,现在却赫然摆着一只手,一只断手!
    陆小凤看得出这正是孙中的手。难道他又约了帮手来寻仇,居然将薛冰架走了?但是他们在隔壁怎会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
    薛冰并不是个好对付的人,怎么会如此容易就被人架走?陆小凤已无法仔细去想,现在无论什么事都只好先放在一边,先救司空摘星的命要紧。何况,这顷刻间发生的变化,实在太惊人,太可怕,他无论怎么想,也想不通的。幸好他们坐来的马车还在。
    陆小凤叫了车夫,抱着连四肢都似已僵硬的司空摘星,跳上车子,喃喃道:“你千万不能死,你一向都不能算是个好人,怎么会短命呢?”
    ×××
    司空摘星居然一直都没有死,就这么样半死不活地拖着,拖到了栖霞庵。
    (三)
    栖霞庵在紫竹林中,紫竹林在山坡上。山门是开着的,红尘却已被隔绝在竹林外。马车不能上山,陆小凤抱着晕迷不醒的司空摘星,踏着沙沙的落叶,穿过紫竹林,风中正传来最后一响晚钟声。夜色却未临,满天夕阳残照,正是黄昏。
    陆小凤看着手里抱着的司空摘星,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你总算挨到了这里,真不容易!”
    司空摘星身子动了动,轻轻呻吟了一声,居然似已能听见他的话。
    陆小凤立刻问道:“现在你觉得怎么样?”
    司空摘星突然张开眼睛,道:“我饿得要命!”
    陆小凤怔了怔:“你会饿?”
    司空摘星看着他,挤了挤眼睛,道:“这两天你天天下车去大吃大喝,我却只有躲在车上啃冷烧饼,我怎么会不饿?”
    陆小凤怔住,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活生生地吞下六百条蚯蚓。
    司空摘星道:“小心点抱住我,莫要把我摔下去!”
    陆小凤也看着他挤了挤眼睛,道:“我会小心的,我只怕摔不死你!”
    他忽然举起了司空摘星,用力往地上一摔。谁知司空摘星还没有摔在地上,突然凌空翻身,接连翻了七八个跟斗,才轻飘飘地落下,看着陆小凤大笑,笑得弯下了腰。
    陆小凤恨恨道:“我应该让你死在那里的!”
    司空摘星大笑道:“好人才不长命,像我这种人怎么会死!”他居然也承认自己不是个好人。
    陆小凤道:“你根本就没有中毒?”
    司空摘星道:“当然没有,像我这样千年不死的老狐狸,有谁能毒得死我!”
    陆小凤道:“酒杯上的毒,是你自己做的手脚?”
    司空摘星道:“那根本就不是毒,只不过是点嗅起来像毒药的香料而已,就算吃个三五十斤下去,也死不了人。”
    陆小凤道:“你故意装作中毒,只不过是想拖住我,让我送你到这里?”
    司空摘星笑道:“我若不用这法子,又怎么能将那东西送出去!”
    陆小凤道:“你怎么送出去的?这一路上你都装得像死人一样,连动都没有动!”
    司空摘星道:“我当然有法子,莫忘记我不但是偷王之王,还是条老狐狸!”
    陆小凤突然冷笑,道:“若不是那条小狐狸帮你,你想交差只怕也没这么容易!”
    司空摘星仿佛怔了怔,道:“小狐狸?除了你外,难道还有条小狐狸?”
    陆小凤冷笑道:“也许不是小狐狸,只不过是条雌狐狸!”
    司空摘星大笑,道:“我就知道迟早总是瞒不过你的,你并不太笨!”
    陆小凤道:“你几时跟薛冰说好的?”
    司空摘星道:“就在你去方便的时候!”
    陆小凤道:“她怎么会答应你?”
    司空摘星悠然道:“也许是因为她看上了我!”
    陆小凤道:“她看上你这条老狐狸?”
    司空摘星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女人本就是喜欢老狐狸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看来她的确被你这狐狸迷住了,居然肯替你去做这种事!”
    他忽又问道:“她既然是替你交差去了,那只断手又怎么会出现的?”
    司空摘星又怔了怔,道:“断手?什么断手?”
    陆小凤道:“孙中被砍断的那只断手!”
    司空摘星道:“手在哪里?”
    陆小凤道:“在装牛肉的碟子里!”
    司空摘星摇了摇头,皱眉道:“这回事我一点也不知道!”
    陆小凤道:“真的不知道?”
    司空摘星叹道:“我几时骗过你?”
    陆小凤恨恨道:“你时时刻刻都在骗我!”
    司空摘星眨了眨眼,道:“像你这么聪明的人,我能骗得过你?”
    陆小凤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本来是骗不过的,只可惜我的心实在太好了!”
    突听山门里有个人在问:“外面的那位好心人,是不是陆小凤?”
    ×××
    门是虚掩着的,门里有个小小的院子,一个人搬了张竹椅,坐在院子里的白杨树下。夕阳照着孤零零的白杨,也照着他苍白的脸,他的鼻子挺直,颧骨高耸,无论谁都看得出他一定是个很有威严,也很有权威的人,只可惜他一双炯炯有光的眸子,现在竟已变成了两个漆黑的洞。
    “江重威!”陆小凤一走进来,就不禁失声而呼,“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重威笑了笑,道:“我不在这里,又还能在哪里?”他笑得凄凉而悲痛,“我现在已只不过是个瞎子,王府里是不会用一个瞎子做总管的,就算他们没有赶我走,我也已留不下去!”
    陆小凤看着他,心里也觉得很难受。
    江重威本是个很有才能,也很有前途的人,可是一个瞎子……
    陆小凤忽然回过头,瞪着司空摘星:“你认不认得他?”
    司空摘星点点头。
    陆小凤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他心里显然也不好受。
    陆小凤道:“你既然知道,就应该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司空摘星道:“那个什么人?”
    陆小凤道:“那个绣花的人,也就是那个要你来偷东西的人!”
    司空摘星道:“你认为他们是同一个人?”
    陆小凤道:“不错!”
    司空摘星道:“假如那块缎子本就是他的,他何必要我来偷回去?”
    陆小凤道:“也许那上面还有什么秘密,他生怕我看出来。”
    司空摘星道:“你岂非已看过很多遍了?”
    陆小凤道:“我还没有看够!”
    司空摘星不说话了,神情间仿佛也显得很矛盾,很痛苦。
    陆小凤道:“你虽然欠了他的情,可是他既然做出了这种事,你若还有点人性,就不该再维护着他!”
    司空摘星道:“你一定要我说?”
    陆小凤道:“非要你说不可!”
    司空摘星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好,我告诉你,那个人就是她!”
    他的手忽然往前面一指,陆小凤不由自主随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果然看见了一个人正垂着头从庵堂里走出来。一个紫衫白袜,乌黑的发髻上插着根紫玉钗的女道姑。她脸色也是苍白的,明如秋水般的一双眸子里,充满了忧郁和悲伤,看来更有种说不出的凄艳而出尘的美,就好像是天边的晚霞一样。她垂着头慢慢地走过来,手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药。
    看见了她,陆小凤就知道司空摘星又在说谎了,那个人绝不会是她的。他再回过头想追问时,司空摘星竟已不见了。
    就在陆小凤看见这紫衫女道人的那一瞬间,这老狐狸已流星般掠了出去。那一瞬间,陆小凤的确仿佛有点痴了,无论谁看见这么一个出尘脱俗的美人,都难免会痴了的。现在就算要追,也追不上的,司空摘星的轻功纵然不能算天下第一,也不会差得太远。
    陆小凤叹了口气,发誓总有一天要抓住这个老狐狸,逼他吞下六百八十条蚯蚓去,而且还要他自己去挖。
    ×××
    夕阳淡了,风也凉了,凉风吹得白杨树上的叶子,簌簌地响。这紫衫女道人慢慢地走过来,始终都没有抬起头。
    江重威忽然道:“轻霞,是你?”
    “是我,你吃药的时候到了!”她的声音也轻柔如晚风。
    江重威又问:“陆小凤,你还在么?”
    “我还在!”
    “这是舍妹轻霞,也就是这里的住持,你现在总该明白我怎么会在这里了吧?”
    陆小凤忽然道:“金九龄和花满楼在找你!”
    江重威道:“我知道!”
    陆小凤道:“他们也知道你在这里?”
    江重威道:“他们已来过!”
    陆小凤道:“花满楼跟你说了些什么?”
    江重威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他叫我莫要忘记他也是个瞎子,更莫要忘记他一直都活得很好!”
    陆小凤道:“你当然没有忘!”
    江重威道:“所以我现在还活着!”
    一个像他这么样的人,突然变成了瞎子后,还有勇气活着,实在很不容易。
    陆小凤忍不住长长叹息,道:“他实在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江重威点点头,叹道:“他的确和任何人都不同,他总是要想法子让别人活下去!”
    陆小凤道:“其实我早该想到,他来找你,就是为了要告诉你这些话的!”
    江重威道:“他还问了我一些别的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江重威道:“那天在王府宝库里发生的事!”
    陆小凤道:“我也正想问你,除了你已告诉金九龄的那几点之外,你还有没有发现什么别的可疑之处?”
    江重威道:“没有!”他的脸仿佛又因恐惧而扭曲,缓缓道,“就算还有,我也不会说!”
    陆小凤道:“为什么?”
    江重威道:“因为我并不想让你们找到那个人!”
    陆小凤更奇怪,又问道:“为什么?”
    江重威道:“因为我从未见过武功那么可怕的人,你们就算找到了他,也绝不是他的敌手!”
    他的身子也在发抖,似又想起了那个可怕的人,那根可怕的针。针上还在滴着血,鲜红的血……
    陆小凤还想再问,江轻霞突然冷冷道:“你问得已太多了,他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我一直不愿他再想起那天的事。”
    江重威勉强笑了笑,道:“没关系,我很快就会好的!”
    陆小凤也勉强笑了笑,道:“你一定很快就会好的,我知道你一向都是个硬骨头!”
    江重威笑得已开心了些,道:“你既然已来了,就不妨在这里多留两天,说不定我还会想起些事来告诉你!”
    江轻霞皱眉道:“他怎么能留在这里?这里一向没有男人的!”
    江重威微笑道:“我难道不是男人?”
    江轻霞道:“可是你……”
    江重威沉下了脸,道:“我若能留在这里,他也能!”
    陆小凤道:“可是我……”
    江重威也打断了他的话,道:“不管怎么样,你都一定要留下来。花满楼和金九龄这两天说不定还会来的,他们也正想找你!”
    江轻霞道:“可是你喝完了药后,就该去睡了!”
    江重威道:“我会去睡的,你先带他到后面去吃点东西,好好做出主人的样子来,莫要让客人饿着肚子!”
    江轻霞板着脸,转过身,冷冷道:“陆施主请随我来!”
    她好像也没有正眼去看过陆小凤,她实在是个冷冰冰的女人,甚至比冰还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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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女道人
    (一)
    暮色更深,阳光的最后一抹余晖,正照在庵堂后、云房外的走廊上,照得廊外那几根陈旧的木柱,也仿佛闪闪地发出了光。
    七月的晚风中,带着从远山传来的木叶芬芳,令人心怀一畅。江轻霞走得很慢,陆小凤也走得很慢。江轻霞没有说话,陆小凤也没有开口,他似已发现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不受欢迎的客人,就最好还是知趣些,闭着嘴。
    庭院寂寂,看不见人,也听不见人声。这里本就是个寂寞的地方,寂寞的人本就已习惯沉静。
    江轻霞推开了一扇门,板着脸,道:“施主请进!”
    陆小凤也沉着脸,道:“多谢!”屋子里也没有燃灯,连夕阳都照不到这里。陆小凤慢慢地往里面走,竟好像有点不敢走进这屋子。难道他还怕这冷冰冰的女道人将他关在这间冷冰冰的屋子里?
    江轻霞冷冷道:“这屋子里也没有鬼,你怕什么?”
    陆小凤苦笑道:“屋子里虽然没有鬼,心里却好像有鬼!”
    江轻霞道:“谁心里有鬼?”
    陆小凤道:“你!”
    江轻霞咬着嘴唇,道:“你自己才是个鬼!”就在这一瞬间,这冷冰冰的女道人竟突然变了,就像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忽然用力将陆小凤推了进去,推到一张椅子上,按住了他的肩,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
    陆小凤反而笑了:“这才像是条母老虎的样子,刚才,你简直就像……”
    江轻霞瞪眼道:“刚才我像什么?”
    陆小凤道:“像是条死母老虎!”
    江轻霞不等他说完,又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
    陆小凤疼得差点叫了起来,苦笑道:“看来你们好像都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都喜欢咬耳朵!”
    江轻霞又瞪起了眼,道:“你们?你们是些什么人?”
    陆小凤闭上了嘴,他忽然发现自己又说错话了。
    江轻霞却不肯放松,冷笑道:“你难道常常被人咬耳朵?”
    陆小凤道:“别人又不是小狗,怎么会常常咬我的耳朵?”
    江轻霞眼睛瞪得更大:“别人不是小狗,难道只有我是小狗?”
    陆小凤又不敢开腔了。
    江轻霞恨恨地瞪着他,道:“你老实告诉我,究竟有多少人咬过你的耳朵?”
    陆小凤道:“只有……只有你一个!”
    江轻霞道:“真的没有别人?”
    陆小凤道:“别人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咬我!”
    江轻霞道:“薛冰呢?她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陆小凤道:“她连碰都不敢碰我,我不咬她已经很客气了!”
    江轻霞撇了撇嘴,道:“现在你说得凶,当着她的面,只怕连屁都不敢放!”
    陆小凤笑道:“我为什么不敢放?难道我还怕臭死她?”
    江轻霞忽然笑了,笑得也有点像是条小狐狸。
    就在这时,门外已有个人冷冷道:“好,你放吧,我就在这里!”
    ×××
    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他连看都不必看,就知道薛冰已来了。遇着一条母老虎已经糟糕得很。
    唯一比遇着一条母老虎更糟的事,就是同时遇着了两条母老虎。
    陆小凤忽然觉得脑袋已比平时大了三倍,简直已头大如斗。
    江轻霞吃吃地笑着,燃起了灯。灯光照到薛冰脸上,薛冰的脸又红了,是被气红的,红得就像是辣椒。
    “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这句话陆小凤当然懂得的。
    他忽然跳起来,瞪着薛冰,冷冷道:“我正想找你,想不到你居然还敢来见我?”
    看见他这么凶,薛冰反而软了:“我……我为什么不敢来见你?”
    陆小凤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江轻霞抢着道:“我们本来就是老朋友,又是一个师父教出来,专咬人耳朵的,她为什么不能到这里来?”
    陆小凤不理她,还是瞪着薛冰,道:“我是在问你,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薛冰道:“你明明知道我是送东西来的!”
    陆小凤道:“送什么?”
    薛冰道:“当然就是那块红缎子!”她居然轻描淡写地就承认了,而且面不改色。
    陆小凤反倒怔了怔,道:“你不想赖?”
    薛冰道:“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为什么要赖?”
    陆小凤几乎又要叫了起来,道:“你帮着别人来骗我,难道还很光荣?”
    薛冰道:“司空摘星并不是别人,他也是你的朋友,你自己也承认的!”
    陆小凤本就没有否认。
    薛冰笑了笑,悠然道:“我帮你朋友的忙,你本该感激我才对!”
    陆小凤又怔了怔,道:“你帮着他出卖了我,我反而要感激你?”
    薛冰道:“那块红缎子,对你已没什么用处,对他的用处却很大,我只不过帮他将那块红缎子送到这里来,又怎么能算出卖你?”她的火气好像比陆小凤还大,理由好像比陆小凤还充足十倍,又道:“何况,他岂非也是你的好朋友,你岂非也骗了他,你骗过了人家后,反而洋洋得意,我为什么不能让你也上个当?”
    陆小凤道:“可是你……你……你本该帮着我一点才对的!”
    薛冰冷笑道:“谁叫你那么神气的!就好像天下再也找不出一个比你能干的人了,我就看不惯你那种得意忘形的样子!”
    陆小凤说不出话来了,他忽然发现男人遇着女人,就好像秀才遇见兵一样,根本就没什么道理好讲。女人的心理,好像根本就没有“是非”这两个字,无论做什么事,只凭她高兴不高兴,你若要跟她讲道理,她的理由永远比你还充足十倍。
    薛冰板着脸道:“你在背后骂我,我没有找你算账,你反而先找上我了!”
    江轻霞冷笑道:“这就叫先发制人,天下的男人好像全都有这一套!”
    薛冰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陆小凤苦笑道:“只有一句。”
    薛冰道:“你说!”
    陆小凤道:“你将那块红缎子交给谁了?”
    薛冰道:“交给吕洞宾。”
    陆小凤又不禁怔住:“吕洞宾又是什么人?”
    薛冰道:“连吕洞宾你都不知道?你怎么活到三十岁的?”
    江轻霞道:“吕洞宾就是吕纯阳,就是朗吟飞过洞庭湖的纯阳真人,你知不知道?”
    陆小凤苦笑道:“我只知道吕洞宾要的是白牡丹,不是绣在缎子上的黑牡丹。”
    薛冰终于做了解释,道:“司空摘星并没有叫我把那块缎子交给谁,只要我把它放在吕洞宾的神像下面。”
    陆小凤道:“这神像在哪里?”
    薛冰道:“就在后面的一个小神殿里。”
    陆小凤道:“你来了已有多久?”
    薛冰冷冷道:“也没多久,只不过刚巧赶得上听见你骂我!”
    (二)
    庵后的竹林里,还有个小小的神殿,殿里的一盏长明灯永远是亮着的,灯光正照着纯阳真人那张永远都带着微笑的脸。他虽然不能被供到前面的正殿里,去享受血肉香火,却已很满意了。吕洞宾是个聪明的神仙,聪明的神仙就和聪明的人一样,都懂得知足常乐。
    陆小凤不等薛冰的话说完,已冲出来,赶到这里,神像下果然有块绣着黑牡丹的红缎子。他拿起缎子的时候,江轻霞和薛冰也跟来了。
    陆小凤看着手里的缎子,眼睛里带着种深思的表情,喃喃道:“想不到缎子居然还在!”
    江轻霞道:“司空摘星一定也想不到薛冰这么快就对你说了实话,还没有来得及拿走,你已经先来了!”
    陆小凤忽然抬起头,盯着她的眼睛,道:“也许并不是他没有来得及拿走!”
    江轻霞道:“不是他是谁?”
    陆小凤道:“是你!”
    江轻霞冷笑道:“你疯了?我要这块见鬼的红缎子干什么?”
    陆小凤道:“我也正想问你!”
    江轻霞变色道:“你难道认为是我叫他去偷这块破缎子的?”
    陆小凤居然默认。
    江轻霞道:“若是我叫他将缎子送到这里来的,他怎么会把你也带来了?”
    陆小凤淡淡道:“也许是他要来当面交差,却甩不脱我,也许是他忽然良心发现,觉得有点对不起我,也许是他故意将我带来的,好让我更想不到是你!”
    江轻霞的脸也气红了,道:“这么样说,你难道认为我就是那个绣花大盗?”
    陆小凤也没有否认。
    江轻霞突又冷笑,道:“你也许并不太笨,只可惜忘了一件事!”
    陆小凤道:“哦?”
    江轻霞道:“你忘了江重威是我的大哥!我怎么会刺瞎我大哥的眼睛?”说完了这句话,她扭头就走,似已懒得再跟这种笨蛋讲理了。
    陆小凤却又拦住了她:“等一等!”
    江轻霞冷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陆小凤道:“只有一句!”
    江轻霞道:“好,我再听你说一句!”
    陆小凤道:“江重威并没有妹妹,你也没有大哥,你本来根本就不姓江!”
    江轻霞的脸色突然变成惨白:“你……你……怎么会知道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不愿知道的,怎奈老天却偏偏要我知道一些我本来不该知道的事!”
    江轻霞恨恨地瞪着他,道:“你还知道什么?”
    陆小凤道:“你真的要我说出来?”
    江轻霞道:“你说!”
    陆小凤道:“你本是江重威未过门的妻子,后来却不知为什么出了家,你在他面前故意装作不认得我,就是为了不愿刺激他,不愿让他知道……”
    江轻霞身子已开始发抖,突然大叫道:“不要说了!”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这些话我本就不想说出来的!”
    江轻霞身子抖个不停,用力咬着牙,道:“不错,我跟江重威的确从小就定了亲,可是等我们长大了,见了面之后,却发现彼此根本就不能在一起过日子,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你就出了家?”
    江轻霞点点头,黯然道:“除了出家外,我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她眼圈发红,泪已将落。
    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年纪轻轻的就出了家,那其中当然有段悲惨辛酸的往事。
    薛冰好像也要哭出来了,咬着嘴唇,瞪着陆小凤,道:“你本不该逼她说出来的!”
    江轻霞突然又大声道:“没关系,我要说!”她悄悄地拭了拭泪痕,挺起了胸,道,“我虽然出了家,可是我还年轻,我受不了这种寂寞,所以我还想到这世界上去闯一闯,所以我认得了很多男人,也认得了你!”
    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一个人出家,并非就是说她已等于死了,她本来就还有权过她自己的生活,她本来就有权活下去。
    江轻霞道:“你若认为我不愿让江重威知道,你就错了,你若认为我不愿嫁给他,所以才要刺瞎他的眼睛,你就更错了,他……”她的声音突然停顿,吃惊地看着窗外。
    江重威已从门外的黑暗中,摸索着走了进来,脸色也是惨白的,黯然道:“并不是她不愿嫁给我,而是我不能娶她!”
    薛冰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江重威道:“因为我……”
    江轻霞又大叫道:“你不必说出来,没有人能逼你说出来!”
    江重威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没关系,我也要说。”他脸上充满了痛苦之色,慢慢地接着道:“我不能娶她,因为我早就是个废人,我根本不能做别人的丈夫,更不能做别人的父亲!”
    薛冰终于明白,但却已在后悔,为什么要知道这种事,别人的不幸,岂非也同样令自己痛苦?
    江重威又道:“轻霞在外面做的事,我全都知道,无论她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她,何况我也知道她表面看来虽不羁,其实却并不是个很随便的人!”
    江轻霞垂下头,泪已落下。一个像她这么年轻的女人,本就很难忍受青春的煎熬,她无论做了什么事,本都是值得原谅的。可是她自己却无法原谅自己。
    江重威道:“不管你们怎么说,我都可以保证,她绝不是那个刺瞎我眼睛的人!”
    陆小凤突然又问道:“你真的可以保证?你真的看清了那个人不是她?”他心里也充满了同情和悲痛,但这件事的关系实在太大,他只有硬起心肠来。他一定要问个仔细。
    江重威连想都没有想,立刻道:“我当然看清了!”
    陆小凤道:“你从哪点可以辨出,那个绝不是她?”
    江重威道:“我……我当然可以看出来,莫忘记我认得她时,她还是个孩子!”
    陆小凤道:“但你们却已有多年不见了,对不对?”
    江重威沉下了脸,冷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还认为我会帮着她说谎?”
    陆小凤叹息了一声,他实在已无法再问下去。
    江轻霞冷冷道:“只要我们问心无愧,无论他怎么想都没有关系!”
    江重威点了点头,江轻霞已扶起他的手臂,道:“我们走!”
    陆小凤只有垂下头,让他们走过去。灯火昏暗,地是用青石板铺成的。江轻霞脚上穿着双青布鞋子,跟她的紫衫看来很不相称。她本是个很讲究穿着的女人。
    陆小凤突然又道:“等一等!”
    江轻霞本不想理睬他的,但忽然发现他的眼睛一直盯在她脚上,才冷笑着道:“你的话还没有说完?”
    陆小凤道:“我只不过觉得有点奇怪!”
    江轻霞道:“奇怪什么?”
    陆小凤的眼睛还是盯在她脚上,缓缓道:“你的青布鞋子里,怎么会有条红边露出来?”
    江轻霞的脸色又变了,不由自主,想将一双脚藏起来。
    陆小凤淡淡道:“你的道袍还不够长,藏不住一双脚的,你不该在青布鞋里还穿着双红鞋子!”
    红鞋子!江重威的脸色似也变了。
    江轻霞突然冷笑,道:“你好毒的眼睛!”冷笑声中,她已出手,竟想用两根兰花般的纤纤玉指,去挖陆小凤的眼睛。她的出手快而准。
    陆小凤叹道:“你最多只能咬咬耳朵,不该挖我眼睛的!”
    他说了十六个字,江轻霞已攻出了十一招,好快的招式!好快的出手!
    江轻霞本就是江湖中有名最可怕的四个女人之一,她们是四大美人,也是四条母老虎,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人伤在她们的爪下。
    女人们的出手,本就大多数比男人更快!更狠!因为她们的力气毕竟比不上男人,也不愿跟男人们死缠烂斗!所以她们往往一出手,就要了男人的命!
    只可惜陆小凤并不是别的男人,他竟比江轻霞更快。江轻霞攻出十一招,他连手都没有抬,就轻轻松松地避开了。看来他并不想还手,可是他假如还手一击,江轻霞就未必能避得开。
    江轻霞咬了咬牙,突然轻叱道:“看暗器!”
    陆小凤立刻后退了七八尺,江轻霞并没有暗器发出来,可是她的人却已凌空翻身,倒飞了出去。
    就在这时,陆小凤突又出手,闪电般抓住了她的鞋子。
    只抓下了她的鞋子,并没有抓住她的人。她的青布鞋里面,果然还有双红鞋子——绣花的红缎鞋。她的人却已消失在黑暗里,眨眼就看不见了。
    ×××
    陆小凤并没有追。薛冰当然更不会追,她已怔住。
    江重威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面如死灰,忽然道:“她已走了?”
    陆小凤道:“她走了!”
    江重威握紧了双拳,眼角不停地跳动,使得他那双漆黑空洞的眼睛,看来更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陆小凤道:“那绣花大盗穿的也是红鞋子?”
    江重威的神色更痛苦,迟疑着,终于勉强点了点头。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一直都没有说出来?”
    江重威道:“我本来也只不过有个模糊的印象而已,你一说,才提醒了我!”
    就在尖针的光芒已闪到他眼前时,他才看见了那双红鞋子,红得就像是血。
    薛冰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的眼睛真毒,我就没看出她鞋子里有条红边。”
    陆小凤道:“我也没有看出来!”
    薛冰怔住。
    陆小凤道:“我只不过觉得她鞋子的颜色跟衣服不配,而且太大了些,就像是临时套上去的!”
    薛冰道:“所以你就故意试她一试?”
    陆小凤点点头。
    薛冰又不禁叹了口气,道:“跟你这种人在一起,实在危险得很!”
    陆小凤笑了笑,道:“孙中却一定不会这么想,他一定认为你比我更危险!”
    薛冰冷笑道:“我本该连他两条腿也一起砍断的!”
    陆小凤道:“他又来找过你?”
    薛冰道:“他敢!”
    陆小凤道:“但他那只手,又怎会到了你桌上的牛肉碟子里?”
    薛冰也怔了怔,道:“什么手?”
    陆小凤道:“你没有看见那只手?”
    薛冰道:“没有!”
    陆小凤苦笑道:“难道那只手是自己爬到碟子里去的?”他又猜不出这是怎么回事了!
    薛冰道:“我也有件事想不通,司空摘星既然要我将东西送来,为什么自己又将你带来?”
    陆小凤叹道:“这种人做的事,本就没有人能想得通的,你最好连想都不要想。”
    江重威黯然道:“我更想不通,轻霞怎么会做这种事?”
    陆小凤道:“你也不必想了!”
    江重威道:“为什么?”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因为她本就没有做这种事。”
    江重威也怔住:“她没有?那绣花大盗不是她?”
    陆小凤道:“绝不是,她武功虽然不弱,但却还休想能在一招间刺瞎常漫天和华一帆这种高手的眼睛!”
    江重威道:“你看得出她不是在故意隐藏自己的武功?”
    陆小凤道:“我看得出!”
    江重威长长吐出口气,道:“所以你才让她走!”
    陆小凤并没有否认,假如他能抓住一个人的鞋子,他就能抓住这个人的脚。无论谁的脚被抓住,都是再也走不了的。
    江重威沉吟着,又皱眉道:“她若跟这件事没有关系,为什么要走?”
    陆小凤道:“因为她也有个不愿让人知道的秘密!”
    江重威道:“什么秘密?”
    陆小凤道:“红鞋子的秘密!”
    江重威慢慢地点了点头,道:“那绣花大盗也穿着双红鞋子,莫非跟她是同一个组织里的人?”
    陆小凤道:“很可能是的,也很可能不是!”
    他自己也知道这实在是句废话,但是他只能这么样说。
    “那绣花大盗是个武功极高、扮成个大胡子,却穿着双红鞋子的女人。”这就是他们现在唯一知道的事,但他们却并不能确定,更没法子证明。
    江重威的神色更悲伤,凄然道:“她本是个很单纯、很善良的女孩子,本可以做一个男人理想中的好妻子,难道现在竟真的变了?”
    陆小凤忽然道:“你已有多久没见过她?”
    江重威道:“并不久,每年我过生日时,她都会去看我!”
    陆小凤道:“你的生日是哪天?”
    江重威道:“五月十四日!”
    陆小凤道:“劫案是哪天发生的?”
    江重威道:“六月十一日。”
    陆小凤不说话了。江重威仿佛想说什么,又忍住,只长长叹息一声,垂着头,摸索着走了出去。
    薛冰看着他孤独的影子消失在黑暗中,也不禁长长叹息:“我想他现在心里一定难受得很!”
    陆小凤点点头。
    薛冰道:“江轻霞五月十四日还去看过他,不到一个月,王府中就出了劫案?”
    陆小凤道:“也许这只不过是巧合!”
    薛冰道:“但王府的宝库警备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那绣花大盗是怎么进去的?”
    陆小凤道:“你说呢?”
    薛冰眼睛里闪着光,道:“我想,也许是有个人先到王府里去,替她看好了地势,又想法子替她将宝库的钥匙打了个模型。”
    陆小凤道:“你说的这个人,当然就是江轻霞!”
    薛冰并不否认,叹息着道:“只有她才能接近江重威,只有江重威身上才有那宝库的钥匙!”
    陆小凤道:“你是说她偷偷将钥匙打了个模型,然后才同样打造了一把,交给了那绣花大盗?”
    薛冰道:“不错!”
    陆小凤道:“那绣花大盗就拿着这把钥匙,开了宝库的门,所以才能进得去?”
    薛冰道:“我想一定是这样子的!”
    陆小凤道:“这想法也不能算太不合理,只可惜你忘了两件事!”
    薛冰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那宝库的门前,日夜都有人守卫,一个长着大胡子的人,怎么能当着那些守卫面前开门走进去?难道他会隐身法?”
    薛冰说不出话了。
    陆小凤道:“何况,那天江重威进去的时候,宝库的门还是从外面锁住的,那绣花大盗开门进去了之后,又怎么能再出来锁上门?”
    薛冰的脸又红了:“我这想法既然不通,你说她是怎么进去的?”
    陆小凤道:“我想她一定有个很特别的法子,也许跟江轻霞根本就没有关系!”
    薛冰冷冷道:“只可惜你根本就不知道那特别的法子,究竟是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所以我一定要自己去试试!”
    薛冰道:“试什么?”
    陆小凤道:“试试看我是不是也有法子能进去!”
    薛冰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道:“你又喝醉了?”
    陆小凤道:“今天我连一滴酒都没有喝!”
    薛冰道:“你若没有喝醉,就一定是疯了,一个清醒正常的人是绝不会想到要去做这种事的!”
    陆小凤道:“哦?”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王府中有多少卫士?”
    陆小凤道:“八百以上!”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每个卫士身上,都带着威力极强的诸葛神弩,无论谁只要一被发现,都可以立刻被射成个刺猬!”
    陆小凤道:“我知道!”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除了这些卫士外,王府中还有多少高手?”
    陆小凤道:“高手如云!”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小王爷本身,剑法已得到了白云城主的真传?”
    陆小凤道:“据说王府中的第一高手就是他!”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王府禁地,无论谁擅闯进去,都一律格杀勿论?”
    陆小凤道:“我知道。”
    薛冰道:“但你却还是要去闯一闯?”
    陆小凤道:“不错!”
    薛冰道:“你想死?”
    陆小凤道:“不想。”
    薛冰道:“你凭什么认为你闯进去后,还能活着出来?”
    陆小凤道:“不凭什么!”
    薛冰咬着嘴唇,道:“你为什么要去冒这种险?难道就为了要证明江轻霞是清白的?”
    陆小凤道:“我只不过想知道她跟这件事究竟有没有关系。”
    薛冰道:“她的事你为什么如此关心?”
    陆小凤道:“因为我喜欢她!”
    薛冰狠狠地瞪着他,突然跳起来,大声道:“好,你去死吧!”
    ×××
    风更轻,寂寞的禅院更寂寞。
    陆小凤走出来,薛冰也跟着走出来:“我们现在是不是往东南那边走?”
    “我们?又是我们?”陆小凤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嘴里被人塞进了个酸橘子。
    薛冰板着脸,冷冷道:“当然是我们,你难道想甩下我一个人走?”
    陆小凤实在很想,只可惜他也知道有种女人若是决心要跟着你,你甩也甩不掉的:“你跟着我去干什么?难道想陪我去死?”
    “不想!”薛冰又在咬着嘴唇,“我只不过想看看你死了后是什么样子!”
    (三)
    街道有很多都是青石板铺成的,比枫叶还红的红棉树,灿烂如晚霞。
    “这里就是五羊城?”
    “嗯。”
    “听说这里的吃最有名。”
    “你吃过?”
    “没有吃过,可是我听过,这里有几样东西最好吃。”
    “你说来听听?”
    “大三元的大裙翅、文园的百花鸡、西园的鼎湖上素、南园的白灼螺片……”
    薛冰只说了三四样,就已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的口水已经快流了出来。
    陆小凤却淡淡道:“这些都算不了什么,最好吃的东西,你也许连听都没有听过!”
    薛冰的眼睛亮了:“你现在是不是就准备带我去吃?”
    陆小凤道:“只要你乖乖地跟着我走,我保证你有好东西吃!”这地方他显然来过,摆出了一副识途老马的样子,带着薛冰三转两转,转入了一条很窄的巷子。巷子里很阴暗,地上还留着前两天雨后的泥泞,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门面也都很窄小,进进出出的,好像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人。
    “这种地方也会有好东西吃?”薛冰心里虽然在嘀咕,却不敢问出来,到了这里,就好像到了番邦外国一样,别人说的话,她连一句都听不懂。她实在有点怕陆小凤把她一个人甩在这里。
    就在这时,她已发觉有种无法形容的奇妙香气,随风传了过来。她从来也没有嗅过如此鲜香的味道。看来陆小凤并没有唬她,这地方的确有好东西吃。
    她忍不住问:“这是什么东西的味道?”
    陆小凤悠然道:“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你吃过后就知道了!”
    巷底有家很小的店铺,门口摆着个大炉子,炉子上燔着一大锅东西,香气就是从锅里发出来的。里面的地方却很脏,墙壁桌椅都已被油烟熏得发黑,连招牌上的字都已被熏得无法辨认。可是这种香气却实在太诱人。他们刚坐下,店里的伙计已从锅里勺了两大碗像肉羹一样的东西给他们。
    这地方好像并不卖别的。肉羹还在冒着热气,不但香,颜色也很好看。
    陆小凤递了个汤匙给她,道:“赶快趁热吃,一冷味道就差了!”
    薛冰吃了两口,味道果然鲜美,又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做的,除了肉之外,好像还加了很多别的!”
    陆小凤道:“你觉得好不好吃?”
    薛冰道:“好吃!”
    陆小凤道:“既然好吃,你就多吃,少问!”他吃完了一碗,又添了一碗,忽然向那伙计做了个很奇怪的手势。那伙计本来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这种土头土脑的外乡佬,他一向看不顺眼。
    可是看到陆小凤的这个手势后,他的态度立刻变了,立刻赔笑道:“大佬有乜吩咐?”
    陆小凤道:“我系来揾人嘅!”
    伙计道:“揾边个?”
    陆小凤道:“蛇王。”
    伙计的脸色又变了变:“你揾佢有乜嘢事?”
    陆小凤道:“我姓陆,唔该你去通知佢一声,佢就知了!”
    伙计迟疑着,终于点点头,道:“你等阵!”
    薛冰吃惊地看着他们,等伙计走出了后门的一扇窄门,才忍不住问道:“你们叽叽咕咕的,在讲什么?”
    陆小凤道:“我请他去替我找一个人!”
    薛冰道:“到这种地方来找人?找谁?”
    陆小凤道:“蛇王!”
    薛冰道:“蛇王?蛇王又是何许人也?”
    陆小凤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刚才走过这条街,看见了些什么?”
    薛冰道:“这不是条街,只不过是条又脏又小的巷子。”
    陆小凤道:“这是条街,而且说不定就是本城最有名的一条街!”
    薛冰道:“哦?”
    陆小凤道:“你知不知道这条街上有些什么?”
    薛冰道:“有些乱七八糟、又脏又破的小铺子,还有些乱七八糟、奇形怪状的人!”
    陆小凤道:“你看不看得出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薛冰道:“我连看都懒得看他们!”
    陆小凤道:“你应该看看的!”
    薛冰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那些人里面,至少有十个官府在追捕的逃犯,二十个手脚最快的小偷,三十个专替别人在暗巷中打架杀人的打手,若是得罪了他们,你无论想在这城里干什么,都休想办得到!”
    薛冰道:“我明白了,原来这条街是条黑街!”
    陆小凤道:“蛇王就是这条街上的王,也是那些人的老大,只要有他一句话,那些人随时都可以替你去卖命!”
    薛冰道:“你总不会想找那些人去替你打架吧?”
    陆小凤笑了笑,道:“若是要打架,我已有了你这么样一个好帮手,还用得着去找别人!”
    薛冰道:“那么,你来找这蛇王干什么?”
    陆小凤道:“我想要他去替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伙计已匆匆赶了回来,对陆小凤的态度又变了,变得又亲热、又恭敬:“原来你地系老友记瓈嘅,大佬你点解唔早的讲俾我知?”
    陆小凤道:“佢重记得我?”
    伙计道:“港系记得啦,佢讲你系天下功夫最犀利的人,直情冇得顶,佢请你快的跟我去!”
    ×××
    后门外是条更窄的小巷子,阴沟里散发着臭气,到处都飞满了苍蝇。巷子尽头,又有扇窄门。
    推开门走进去,是个很大的院子,十来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正在院子里赌钱,赌得全身都在冒汗。角落里堆着几十个竹笼子,有的笼子里装着的是毒蛇,有的笼子里关着野猫、野狗,一个人正从笼子里提了条黄狗出来,随手往旁边的一个大水盆里一按,竟活生生地将这条狗淹死了。薛冰看得已几乎忍不住要吐。
    陆小凤却声色不动,淡淡道:“这才是杀狗的行家,一点血都不漏,这种狗肉吃了才补!”
    薛冰不敢开口,她生怕一开口就会把刚才吃下的肉羹全吐出来。
    一直在旁边叉着手看人赌钱的两条大汉,突然走过来,瞪着陆小凤,道:“你就系来揾蛇王的?”
    陆小凤点点头。两条大汉对望了一眼,突然一起出手,好像想将陆小凤一把抓起来。
    陆小凤没有动,这两条大汉的手刚抓住他,自己的人就被弹了出去。
    伙计大笑,道:“我讲你功夫犀利,呢两条佬唔信,睇佢地夷家重敢唔敢唔信?”
    院子里的大汉都扭过了头,吃惊地看着陆小凤,纷纷让开了路。
    这伙计又带着他们走进了个小杂货铺,走上条很窄的楼梯,一道窄门上,挂着用乌豆和相思豆串成的门帘子:“蛇王就系入边,请进!”
    ×××
    能指挥这么多市井好汉的黑街大亨,怎么会住在这种破地方?薛冰又不禁奇怪。可是一走进这扇门,她就不奇怪了,屋子里和外面竟完全是两个天地。薛冰本是出身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但却连她也从未看见过布置得如此华丽奢侈的屋子。屋子里每样东西,都是价值不菲的精品,喝茶的杯子是用整块白玉雕成的,装果物蜜饯的盘子,是波斯来的水晶盘,墙上挂的书画,其中有两幅是吴道子的人物,一幅是韩干的马,还有个条幅,居然是大王的真迹。
    一个人正靠在张软榻上,微笑着向陆小凤伸出了手。这双手上几乎已连一点肉都没有,薛冰也从来都没有看见过这么瘦的人。他不但手上没有肉,苍白的脸上,几乎也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
    在这么热的天气里,软榻上居然还铺着层虎皮,他身上居然还穿着袷袍。薛冰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位市井好汉中的老大,竟是个这么样的人。陆小凤已走过去,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蛇王微笑着道:“想不到你居然还记得我这个废人,居然还想着来看看我!”
    薛冰总算松了口气,他说的总算还是她能听得懂的话。
    陆小凤道:“我早就想来看你了,可是这次……我并不是特地来看你的!”
    蛇王笑道:“不管怎么样,你总算已来了,我已经很高兴!”
    陆小凤道:“我是有事来求你的!”
    蛇王道:“你既然到了这里,有事当然要来找我,你能想到来找我,就表示你还拿我当作朋友,这就已经足够!”他大笑着,看着薛冰,又道,“何况,你还带了这么美的一位姑娘来,我已很久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美人了!”
    薛冰的脸又红了,嫣然道:“我姓薛,叫薛冰!”她忽然发现这个蛇王身子虽虚弱,却是个非常豪爽的人,而且显然很够义气。她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个人的印象居然很不错。
    蛇王道:“薛冰?是不是神针薛夫人家里的薛冰?”
    薛冰红着脸,点了点头。
    蛇王大笑,道:“想不到今天我居然能见到武林中最有名的美人。”他用力握着陆小凤的手,又笑道,“看来你非但眼光不错,运气也很不错,我若是你,我自己一定先干一大杯。”
    这次陆小凤倒听话得很,立刻倒了杯酒喝下去。桌上有金樽玉爵,酒是琥珀色的。
    ×××
    酒已微醺。蛇王终于问:“你要什么?只要我有的,你都可以拿去,若是我没有的,我也可以去帮你找到!”
    陆小凤道:“我要一张图!”
    蛇王道:“什么图?”
    陆小凤道:“王府的地形图,上面还要详细注明着守卫暗卡的所在,和他们换班的时间!”
    这当然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蛇王既没有露出难色,也没有问为什么要这样一张图。
    他的回答很简单:“好!”陆小凤也没有谢,他们的交情已用不着说这个字。
    蛇王看着他,目中带着满意之色,他懂得陆小凤的意思,他只问了一句话:“今天晚上你们准备住在哪里?”
    “如意客栈!”
    “明天日落前,我会叫人将那张图送去。”
    (四)
    江岸边的风,永远是清凉的,夜凉如水。有月,有星,还有繁星般的点点渔火。他们带着五分酒意,沿着江岸慢慢地向前走。这实在是个很美丽的城市,他们喜欢这城市,也喜欢这城市里的人。
    薛冰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薛冰道:“你的确有很多好朋友!”
    陆小凤承认:“尤其是蛇王,无论谁能交到他这种朋友,都是运气!”
    薛冰停下来,眺望着江上的渔火,月下的波影,心里充满了欢愉:“我喜欢这地方,将来我说不定会在这里住下来的!”
    陆小凤道:“这地方不但人好,天气好,而且还有很多好东西吃。”
    薛冰嫣然道:“尤其是你带我去吃的那碗肉羹,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陆小凤笑了,道:“你若知道那是用什么肉做的,一定更忘不了!”
    薛冰道:“那是用什么肉做的?”
    陆小凤道:“蛇肉和猫肉。”
    ×××
    薛冰还在吐,她已经吐了五次,回到客栈,又找了个脸盆,躲在屋里吐,连苦水都吐了出来。陆小凤微笑着,在旁边看着。
    薛冰总算吐完了,回过头,恨恨地看着他,咬牙道:“你这人一定有毛病,喜欢看别人受罪。”
    陆小凤微笑道:“我并不喜欢看别人受罪,只不过喜欢看你受点罪!”
    薛冰跳了起来,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要这样子害我?”
    陆小凤叹了口气,摇着头,道:“这种人真没良心,我带她去吃那么好吃的东西,她居然还说我害她!”
    薛冰道:“这么样说来,我还应该感激你才对!”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
    薛冰道:“我实在很感激你,我简直感激得恨不得一口咬死你!”
    她忽然扑过去,扑到他身上,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她咬得并不重……
    ×××
    风这么轻,夜这么静。两个多情的年轻人,在一个陌生而美丽的城市里——你若是男人,你希不希望自己就是陆小凤?你若是女人,你希不希望自己就是薛冰?
    (五)
    黄昏,又是黄昏。他们手挽着手,从外面回来时,桌上已摆着个很大的信封。
    信封上只有四个字:“幸不辱命!”
    青石板铺成的街道,在星光下看来,亮得就像是镜子。
    薛冰用力握着陆小凤的手:“你一定要去?”陆小凤点点头。
    薛冰道:“你一定不让我跟你去?”
    陆小凤又点点头。薛冰却扭过头去,因为她眼睛里已有了泪光,她不愿让陆小凤看见。
    陆小凤道:“若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去,能活着出来的机会只有一半!”
    薛冰道:“可是……我一个人在外面等你,你叫我怎么受得了!”
    陆小凤道:“你可以去找人聊聊天,喝喝酒!”
    薛冰道:“你叫我去找谁?”
    陆小凤笑了笑,道:“只要有舌头能说话,有嘴能喝酒的人,你都可以去找!”
    薛冰霍然转过头,狠狠地瞪着他,一脚踢在他小腿上,大声道:“好!我去找别的男人,你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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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绣花大盗
    (一)
    风还是同样轻,夜还是同样静。但陆小凤却知道,这静夜里到处都可能有埋伏陷阱,这种风里随时都可能有杀人的弩箭射出来。
    “王府中的卫士,实际只有六百二十多个,值夜时分成三班。
    “每班两百人,又分成六队。
    “这六队卫士,有的在四下巡逻,有的守在王爷的寝室外,也有的埋伏在庭院里。
    “宝库外的一队卫士,一共有五十四个人,每九人一组,从戌时起,就沿着宝库四周交错巡逻,其间最多只有两盏茶时候的空当。”
    这些事,蛇王都已打听得很清楚,王府中显然也有他的兄弟。要混进王府,只有一条路——从西北边的一个小院子里进去。那里是卫士们的住宿处,也正是王府中守卫最疏忽的地方。交了班的卫士回去后,大多数都已筋疲力竭,一倒在床上就睡得很沉。陆小凤已越墙而入,心里还是觉得有点发闷。他不想对薛冰说那种话的,可是他一定要说,因为他绝不能让薛冰跟着他一起来。
    虽然他只不过想证明,是不是有人能全凭自己的本事闯入那宝库去,虽然他只不过是想找出那绣花大盗是用什么法子进去的,然后再由这条线索往下追。但他也知道,只要一进了王府,就等于闯入了龙潭,只要一被人发现,就随时都可能死在乱刀乱箭下。
    王府里的卫士们,是绝不会听他解释的。他绝不能让薛冰冒这种险。
    可是他自己为什么要冒这种险呢?这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也许这只不过因为他天生就是个喜欢冒险的人,也许这只不过因为他不但好奇,而且好胜。他已下了决心,一定要找出那个绣花大盗来。
    ×××
    院子里有几排平房,不时有一阵阵鼾声传出。后面的大厨房里还亮着灯光,显然有人正在为已快交班回来的卫士准备夜点。现在正是第一班卫士和第二班换防的时候,第三班卫士睡得正沉。
    陆小凤并不是神偷,因为他不偷。可是要从一群沉睡的年轻人中偷套衣服,在他说来,却绝不是困难的事。
    ×××
    现在他已偷了套卫士的衣服,套在他的紧身衣外面,卫士们都是高大精壮的小伙子,身材都和他差不多。他的动作必须快。卫士换防的时候,总难免有些混乱,混乱中就难免有疏忽,这正是他最好的机会。他早已从那张地形图上,找出了一条最近的路,直达宝库。
    在路上他也曾遇见一些刚交班下来的卫士,可是他并没有躲闪,别人也并没有特别注意他。
    在换防时本就常常会有人迟到的,这种情况并不特殊。王府的八百卫士中,也本来就有很多新人。宝库的面积很大,左面是片桃花林,现在花已谢了。陆小凤躲在树林里,等一队巡逻的卫士走过时,就轻轻掠出来,跟在最后面一个人的身后。
    他的行动当然绝不会发出任何声音。迎面而来的卫士们,也不会注意到这队卫士后面多了一个人。这队卫士正是沿着宝库四周巡逻的,他也跟在后面巡逻了一遍。他的心在发冷。这宝库四壁都是用巨大的石块砌成的,竟连个窗户都没有,看来的确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陆小凤等到前面的卫士转过屋角时,突然飞身掠上了屋顶。屋顶上也许有气窗,屋顶上盖着的瓦,也不难掀起来。他知道江湖中有很多人作案时,都喜欢走这条路。现在他就像是条壁虎般,在屋顶上游走了一遍,还是没有路。
    他掀起几块屋瓦,屋瓦下竟还有三层铁网,就算有宝刀利刃,也未必能削断。这宝库就像是个密不通气的铁匣子,莫说是苍蝇,看来就连风都吹不进去。那绣花大盗是怎么进去的?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他实在想不通。
    宝库旁边有间比较矮的平房,里面黑黝黝的,不见灯火。
    他燕子般一掠而过。现在他已完全绝望,只想赶快找条路出去。就在他身子凌空时,他忽然看见对面的平房上有个人站了起来。一个白面微须,穿着身雪白长袍的人,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两颗寒星。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人也沉了下去。
    他忽然使出“千金坠”的功夫,落到地上。就在这时,他又看见了剑光一闪,从对面的屋顶上匹练般刺了过来。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如此辉煌、如此迅急的剑光。
    忽然间,他整个人都已在剑气笼罩下,一种可以令人连骨髓都冷透的剑气。这一剑的锋芒,竟似比西门吹雪的剑还可怕,世上几乎已没有人能抵挡这一剑。陆小凤也不能抵挡,也根本不能抵挡。他的脚尖沾地,人已开始往后退。剑光如惊虹电掣般追击过来。他退得再快,也没有这一剑下击之势快,何况现在他已无路可退。
    他的身子已贴住了宝库的石壁。剑光已闪电般刺向他的胸膛,就算他还能往两旁闪避,也没有用的。他身法的变化,绝不会有这一剑的变化快。眼看着他已死定了!
    但就在这时,他的胸膛突然陷落了下去,就似已贴住了自己的背脊。这一剑本已算准了力量和部位,再也想不到他这个人竟突然变薄了。这种变化简直令人无法思议。剑光刺到他面前时,力已将尽,因为这时他的胸膛本已该被刺穿,这一剑已不必再多用力气。
    真正的武林高手,对自己出手的每一分力量都算得恰到好处,绝不肯浪费一分力气的,何况这人本是高手中的高手!他永远也想不到这一剑竟会刺空。但这时,陆小凤也已更没有退路,他的剑再往前一送,陆小凤还是必死无疑。
    可是,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陆小凤也已出手!他突然伸出了两根手指一夹,竟赫然夹住剑锋!没有人能形容他这两指一夹的巧妙和速度,若不是亲眼看见的人,甚至根本就无法相信。
    白衣人也已落地。他的剑并没有再使出力量来,只是用一双寒星般的眼睛,冷冷地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也在看着他,忽然问:“白云城主?”
    白衣人冷冷道:“你看得出?”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除了白云城主外,世上还有谁能使得出这一剑?”
    白衣人终于点点头,忽然也问:“陆小凤?”
    陆小凤道:“你看得出?”
    白云城主道:“除了陆小凤外,世上还有谁能接得住我这一剑?”
    陆小凤笑了。无论谁听到“白云城主”叶孤城说这种话,都会觉得非常愉快的。据说他生平从未称赞过任何人,这句话却已无疑是称赞。
    叶孤城又道:“四年前,你用同样的手法,接住了木道人一剑,至今他还认为你这手法是天下无双的绝技。”
    陆小凤道:“他是我的朋友,有很多人都喜欢为朋友吹嘘的!”
    叶孤城道:“四个月前,他看见我使出了刚才那一招‘天外飞仙’,他也认为那已可算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陆小凤叹道:“那的确是的!”
    叶孤城道:“但他却认为,你还是可以接得住我这一剑!”
    陆小凤道:“哦?”
    叶孤城道:“我不信,所以我一定要试试!”
    陆小凤道:“难道你知道我会到这里来?”
    叶孤城点点头。
    陆小凤道:“你本就是在这里等着我的?”
    叶孤城又点点头。
    陆小凤道:“我若接不住你那一剑呢?”
    叶孤城淡淡道:“那么你就不是陆小凤!”
    陆小凤苦笑道:“陆小凤也可能接不住你那一剑的!”
    叶孤城道:“若是接不住那一剑,陆小凤现在也已不是陆小凤。”
    陆小凤道:“若是接不住那一剑,陆小凤现在已是个死人!”
    叶孤城冷冷道:“不错,死人就是死人,死人是没有名字的。”他突然回手,剑已入鞘。
    能从陆小凤两指间夺回剑锋的人,他也是第一个。
    陆小凤又笑了:“看来你并不想杀我!”
    叶孤城道:“哦?”
    陆小凤道:“你若想杀我,现在还有机会。”
    叶孤城凝视着他,缓缓道:“像你这样的对手,世上并不多,死了一个,就少了一个!”他寒星般的眼睛里似已露出种寂寞之色,慢慢地接着道,“我是个很骄傲的人,所以一向没有朋友,我并不在乎,可是一个人活在世上,若连对手都没有,那才是真的寂寞。”
    陆小凤也在凝视着他,微笑道:“你若想要朋友,随时都可以找得到的!”
    叶孤城道:“哦?”
    陆小凤道:“至少你现在就可以找到一个!”
    叶孤城目中竟似露出了一丝笑意,缓缓地道:“看来他们并没有说错,你的确是个很喜欢交朋友的人!”
    陆小凤道:“他们?他们是谁?”
    叶孤城没有回答,也已不必回答。因为这时陆小凤已看见了金九龄和花满楼。
    (二)
    陆小凤忽然发现叶孤城和西门吹雪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他们都是非常孤独、非常骄傲的人。他们对人的性命,看得都不重——无论是别人的性命,还是他们自己的,都完全一样。他们的出手都是绝不留情的,因为他们的剑法,本都是杀人的剑法。他们都喜欢穿雪白的衣服。
    他们的人也都冷得像是远山上的冰雪——难道只有他们这种人,才能练得出那种绝世的剑法?
    陆小凤举杯时,又发现了一件事。叶孤城也是个滴酒不沾的人,甚至连茶都不喝。他唯一的饮料,就是纯净的白水。
    陆小凤一举杯,酒已入喉。
    叶孤城看着他,仿佛觉得很惊讶:“你喝酒喝得很多?”
    陆小凤笑道:“而且喝得很快!”
    叶孤城道:“所以我奇怪!”
    陆小凤道:“你觉得喝酒是件很奇怪的事?”
    叶孤城道:“酒能伤身,也能乱性,可是你的体力和智能,却还是都在巅峰!”
    陆小凤笑了笑,道:“其实我也并不是时常都是这样酗酒的,我只不过在伤心的时候,才会喝得这么凶!”
    叶孤城道:“现在你很伤心?”
    陆小凤道:“一个人在被朋友出卖了的时候,总是会很伤心的!”
    花满楼笑了,他当然能听出陆小凤的意思。
    金九龄也在笑:“你认为我们出卖了你?”
    陆小凤板着脸,道:“你们早就知道我会来,也知道有柄天下无双的利剑正在这里等着我,但你们却一直像两个曹操一样,躲在旁边看热闹。”
    金九龄道:“我们的确知道你会来,因为你一定要来试试,是不是有人能进入宝库!”
    陆小凤道:“所以你们就在这里等着看我,是不是能进得去?”
    金九龄承认:“但我们还是直等你上了屋顶后,才发现你的!”
    陆小凤道:“然后你们就等着看我是不是会被叶城主一剑杀死?”
    金九龄道:“你也知道他并没有真要杀你的意思!”
    陆小凤道:“但那一剑却不是假的!”
    金九龄笑道:“陆小凤也不是假的!”
    他实在是个很会说话的人,无论谁遇到他这种人,都没法子生气的。
    金九龄又道:“你还没有来的时候,我们已有了个结论!”
    陆小凤道:“什么结论?”
    金九龄道:“若连陆小凤也进不去,世上就绝没有别的人能进得去。”
    陆小凤道:“那绣花大盗难道不是人?”
    金九龄也说不出话来了。
    陆小凤道:“我实在没法子进去,就算我有那宝库的钥匙,也没法子开门,就算我开门进去了,也没法子再从外面把门锁上。”
    金九龄道:“江重威那天进去的时候,宝库的门确实是从外面锁住的!”
    陆小凤道:“我知道。”
    金九龄道:“所以,按理说,宝库一定还有另外一条路,那绣花大盗就是从这条路进去的!”
    陆小凤道:“只可惜事实上却根本没有这么样一条路存在。”
    花满楼忽然道:“一定有的,只可惜我们都找不到而已。”
    叶孤城一直在旁边冷冷地看着他们,对这种事,他完全漠不关心。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西门吹雪是你的朋友?”
    陆小凤点点头,忽然道:“现在还有个人在外面等我的消息,你们猜是谁!”他就怕叶孤城问起西门吹雪,所以叶孤城一问,他就想改变话题。
    但叶孤城却并不想改变话题,又问道:“你是不是也跟他交过手?”
    陆小凤只好回答:“没有!”
    叶孤城道:“他的剑法如何?”
    陆小凤勉强笑道:“还不错。”
    叶孤城道:“独孤一鹤是不是死在他剑下的?”
    陆小凤只有点点头。
    叶孤城道:“那么他的剑法,一定已在木道人之上。”他冷漠的脸上忽然露出了兴奋之色,慢慢地接着道,“我若能与他一较高下,才真是平生一大快事!”
    陆小凤忽然站起来,道:“酒呢?怎么这里连酒都没有了!”
    金九龄道:“我替你去拿。”
    陆小凤道:“到哪里去拿?”
    金九龄道:“这里有个酒窖。”
    陆小凤道:“你进得去?”
    花满楼笑了笑,道:“这王府中只怕已没有他进不去的地方!”
    陆小凤道:“哦?”
    花满楼道:“你既然敢夜入王府,难道连王府的新任总管是谁都不知道?”
    陆小凤笑了:“酒窖在哪里?金总管请带路!”
    ×××
    酒窖就在宝库旁那栋较矮的平房里。金九龄拿出柄钥匙,开了门,已有卫士替他们燃起了灯。
    进门之后,再掀起块石板,走下十余级石阶,才是酒窖。好大的酒窖!
    陆小凤叹道:“我若真是个酒鬼,现在你就算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休想叫我出去了!”
    金九龄微笑道:“我知道有很多人都认为你是个鬼,但你却绝不是酒鬼!”
    陆小凤道:“哦?”
    金九龄道:“你到这里来,只不过怕叶孤城要你带他去找西门吹雪比剑而已!”
    陆小凤叹道:“我实在怕他们两个人会遇上,这两个人的剑若是一出了鞘,世上只怕就没有人再能要他们收回去!”
    金九龄道:“但他们迟早总有一天会遇上的!”
    陆小凤苦笑道:“到了那一天会发生什么事,我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金九龄道:“你怕他杀了西门吹雪?”
    陆小凤道:“我也怕西门吹雪杀了他!”他叹息着又道,“这两个人都是不世出的剑客,无论谁死了,都是个无法弥补的损失。最可怕的是,这两人用的都是杀人的剑法,只要剑一出鞘,其中就有个人非死不可!”
    金九龄道:“绝对非死不可?”
    陆小凤道:“嗯!”
    金九龄笑了笑,道:“可是这世上并没有‘绝对’的事!”
    陆小凤道:“哦?”
    金九龄道:“那宝库本来是绝对没有人能进得去的,但现在却已有个人进去过了,难道他是忽然从天上掉下去的?忽然从地下钻出来的?”
    陆小凤的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道:“这酒窖是不是就在那宝库的地下?”
    金九龄道:“好像是的!”
    陆小凤道:“我们若在这顶上打个洞,岂非也一样可以进入宝库?”
    金九龄的眼睛也亮了:“这酒窖的外面,虽然防守较疏,但也得有钥匙才能进得来!”
    陆小凤道:“江重威有没有钥匙?”
    金九龄点点头,道:“可是他绝不会将钥匙交给那绣花大盗!”
    陆小凤道:“他当然不会,但别人却会!”
    金九龄道:“别人是谁?”
    陆小凤道:“是个能接近他,能从他身上将钥匙解下来,偷偷打个模型的人!”
    金九龄眼睛里闪着光,道:“你说的会不会是江轻霞?”
    陆小凤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果然不愧是六扇门里最聪明的人!”
    ×××
    陆小凤捧着一大坛酒回去,他决定要好好地庆祝庆祝。他从来也没有这么样开心过。
    听见了他愉快的笑声,花满楼忍不住问道:“你开心什么?难道在那酒窖里找到了个活宝贝?”
    陆小凤笑道:“一点也不错!”
    花满楼道:“是个什么样的宝贝?”
    陆小凤道:“是一条线!”
    花满楼听不懂了:“一条线?是条什么样的线?”
    陆小凤道:“是条看不见的线,但我们只要沿着这条线摸索过去,慢慢就能摸到那条狐狸的尾巴了!”
    花满楼还是不太懂:“什么狐狸?”
    陆小凤笑道:“当然是条会绣花的狐狸!”
    ×××
    现在他总算已证明了一件事。江轻霞的确是和那绣花大盗同一个组织的人。所以他只要能找到江轻霞,就一定能找到那绣花大盗。
    花满楼道:“你有把握能找到江轻霞?”
    陆小凤道:“有一点。”
    花满楼道:“你准备怎么样去找?”
    陆小凤道:“我准备先去找一双红鞋子,找一个本不该穿着红鞋子,却偏偏穿着红鞋子的人!”
    花满楼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说的话我好像越来越听不懂了!”
    陆小凤笑道:“我保证你总有一天会懂的!”他忽然发现屋子里少了个人,“叶孤城呢?”
    花满楼道:“他不喝酒,也不喜欢陪人喝酒,现在也已到了应该睡觉的时候!”
    陆小凤道:“你想他真的会去睡觉?”
    花满楼又叹了口气,道:“我只知道他若一定要去找西门吹雪,也没有人能拦得住他的!”
    (三)
    陆小凤并不时常醉,但却时常喜欢装醉。他装醉的时候,吵得别人头大如斗。花满楼并不怕他吵,但这里是王府,他不想让陆小凤砸破金九龄的饭碗。
    陆小凤正用筷子敲着酒杯,放声高歌:“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是唐人王之涣的名句,也是白云城主叶孤城最喜欢的诗。他显然还在想着叶孤城,所以他并没有真的醉。
    “上马不提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行客儿。”他又在唱北国的胡歌,唱完了一首,又唱一首,好像嗓子痒得要命。
    花满楼忽然道:“你刚才说外面有人在等你,是谁?”
    陆小凤立刻不唱了。他当然并没有真的醉,薛冰现在却已可能真的醉了。一个人在又着急又生气的时候,总是特别容易醉的。陆小凤跳了起来,冲了出去。
    金九龄道:“你想是谁在外面等他?”
    花满楼连想都没有想:“一定是薛冰!”
    金九龄道:“一定是她?”
    花满楼道:“我知道薛冰一直都很喜欢他,他也一直都很喜欢薛冰!”
    ×××
    可是薛冰并没有在客栈等他,薛冰一直都没有回如意客栈去。陆小凤知道现在只有一个法子也许还能找得到薛冰——先去找蛇王。这次他当然已用不着别人带路。
    夜已很深,蛇王居然还没有睡,看见陆小凤找来,也并不吃惊:“我正在等你!”
    “你在等我?你知道我会来?”
    蛇王点点头。
    陆小凤又问:“薛冰来过?”
    蛇王点点头:“她一直都在这里喝酒,喝了很多,也说了很多话!”
    陆小凤道:“她说什么?”
    蛇王笑了笑,道:“她说你不是个东西,也不是个人。”他虽然在笑,笑容中却仿佛带着忧虑。
    陆小凤苦笑道:“她一定喝醉了!”
    蛇王道:“但她却一定要走,一定要去找你,我既不能拉住她,又不放心让她一个人走,只好派两个人暗中在后面保护她!”
    陆小凤道:“那两个人现在回来了没有?”
    蛇王叹了口气,道:“他们已不会回来!”
    陆小凤动容道:“为什么?”
    蛇王的神情更沉重,道:“已有人发现了他们的尸体,薛姑娘却不见了!”
    ×××
    尸体是在一条暗巷中发现的,致命的伤,是在眼睛上。他们死的时候,已是瞎子。
    “绣花大盗!”陆小凤全身都已冰冷。薛冰难道已落入绣花大盗的手里?难道她已知道陆小凤发现了她的秘密?这至少又证明了一件事——陆小凤找到的那线索,无疑是正确的!在重重疑云中能找到一条正确的线索,本是件值得兴奋的事。但陆小凤却觉得自己的心似已沉到了脚底,正在被他自己的脚践踏着。他忽然发觉自己对薛冰的感情,远比他自己想象中还要强烈得多。
    回到小楼上,蛇王还在等着他,默默地替他倒了杯酒。陆小凤端起酒杯,又放下。
    蛇王道:“你不想喝杯酒?”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现在我只想能清醒清醒!”
    他笑得比哭还难看,蛇王从来也没有见过他如此难受。
    “我手下有三千个兄弟,只要薛姑娘还在城里,我一定能找得到!”这并不完全是安慰的话,他的确有这种力量。可是,等他找到她时,她的尸体说不定也已冰冷。
    陆小凤忽然问:“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会绣花的大胡子?”
    蛇王点点头,道:“我虽然一直没有问,但也已猜到你一定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陆小凤道:“你的那两位兄弟,就是死在这个人手里的,所以……”
    蛇王道:“所以你怕薛姑娘也已落在他手里!”
    陆小凤又端起酒杯。
    这次蛇王却按住了他的手:“你实在需要清醒清醒,最好能想法子睡一下!”
    陆小凤苦笑,道:“你若是我,你现在能睡得着?”
    蛇王也在苦笑:“我已有十年天天晚上都睡不着,这也是种病,久病成良医,所以我已有专治这种病的药。”一种白色的粉末,装在碧玉瓶中。
    蛇王倒出了一点,倒在酒里:“瞪着眼坐在这里就算坐十年,也救不出薛姑娘的,但你若能睡一下,若能清醒些,就说不定能想出救她的法子。”陆小凤迟疑着,终于将这杯酒喝了下去。
    ×××
    他醒来的时候,天已亮了,阳光已照在碧萝纱窗上。蛇王正坐在窗下,用一块雪白的绒布,轻轻擦拭着一柄剑。一柄非常细、非常窄的剑,是用上好的缅铁百炼而成的,平时可以当作腰带般围在身上。这正是蛇王的成名利器“灵蛇剑”。
    陆小凤已坐起来,皱着眉问道:“你在干什么?”
    蛇王道:“我在擦我的剑。”
    陆小凤道:“可是你至少已有十年没有用过这柄剑。”
    蛇王道:“我只不过是在擦剑,并没有准备用它。”
    他一直没有看陆小凤,好像生怕陆小凤会从他眼睛里看出什么秘密来。他的脸色在阳光下看来,还是苍白得可怕。只有真正失眠过的人,才知道失眠是件多么痛苦、多么可怕的事。那已不是病,而是种比任何病都可怕的刑罚和折磨,他已被折磨了十年。
    陆小凤看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也从来都没有问过你的往事!”
    蛇王道:“你没有。”
    陆小凤道:“我不问,也许只不过因为我已知道!”
    蛇王的脸色立刻变了变:“你知道什么?”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本来并不是蛇王,像你这种人,若不是为了要逃避一件极痛苦的事,是绝不会来做蛇王的。”
    蛇王冷冷道:“做蛇王也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难道看不出我活得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舒服?”
    陆小凤道:“但你却绝不是这种人,若不是为了逃避,本不该隐身在市井中!”
    蛇王道:“我本该是哪种人?”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我的朋友,只知道朋友之间应该说实话!”
    蛇王的脸色更苍白,忽然长长叹息,道:“你本不该醒得这么早的!”
    陆小凤道:“可是我现在已醒了!”
    蛇王道:“你认为我正逃避什么?”
    陆小凤道:“仇恨!世上很少有别的事能像仇恨这么样令人痛苦!”
    蛇王的神色的确很痛苦。
    陆小凤道:“你为了要逃避这件仇恨,所以才到这里来,藏身在市井中,因为你知道你的仇人永远也想不到你已变成了蛇王。”
    蛇王想否认,却没有开口。
    陆小凤道:“只可惜这件仇恨却是你自己永远也忘不了的,所以只要你一有机会,你就不顾一切,去将这件事结束!”他忽然走过去,扶着蛇王的肩,盯着蛇王的眼睛,一字字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有了机会?是不是已发现了你仇人的行踪?”
    蛇王又闭着嘴,神情更痛苦!
    陆小凤道:“你的仇人究竟是谁?现在是不是就在这城里?”
    蛇王还是闭着嘴。
    陆小凤道:“你可以不说,但我也可以不让你下楼。”
    蛇王板着脸,冷冷道:“你自己的麻烦已够多了,为什么还要管别人的事?”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对人有了恩惠,从不愿别人报答,所以你才不肯将这件事告诉我。”
    蛇王闭上了嘴。
    陆小凤道:“我也并不想报答你,只不过想跟你谈个交易!”
    蛇王忍不住问:“什么交易?”
    陆小凤道:“我替你去对付那个人,你替我去找回薛冰来!”
    蛇王用力握紧了双拳,但苍白枯瘦的一双手,却还是忍不住在发抖:“不错,我的确有个仇人,我的确是要找他去算一笔账。”
    “我果然没有猜错!”
    蛇王冷笑道:“这既然完全是我的事,我为什么要你去替我做?”
    陆小凤也在冷笑,道:“因为你的手在发抖,因为你已病了十年,已经被这仇恨折磨得不像个活人,因为你现在若是去了,只不过是去送死!”
    蛇王僵直的身子突然软倒在椅子上,整个人都似已完全崩溃。
    陆小凤却还是不肯放松,冷冷道:“也许你自己本来就已想死,因为你觉得活着比死更痛苦,但我却不愿看着你死在那个人手里,也不愿看着那个已经害得你半死不活的人,再逍遥自在地活在世上。”他用力握住了蛇王冰冷的手,一字字接着道,“因为我们是朋友!”
    蛇王看着他,泪珠突然像泉水般从干涩的眼里流了出来,喃喃道:“你有没有看过我的妻子?你当然没有,所以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是个多么温柔善良的女人,你有没有看过我的两个孩子?他们全都是聪明可爱的孩子,他们才只不过五六岁……”
    陆小凤也咬紧了牙:“他们现在已全都死在那个人手里?”
    蛇王的喉头已哽咽,声音已嘶哑:“她根本就不能算是个人,她的心比蛇蝎还毒,她的手段比厉鬼还可怕,也许她根本就是个从地狱中逃出来的魔女!”
    陆小凤道:“她是个女人?”蛇王点点头。
    “她叫什么名字?”
    “公孙大娘。”蛇王又解释着道,“其实她叫公孙兰,据说是初唐教坊中第一名人公孙大娘的后代,所以知道她的人也都叫她公孙大娘!”
    陆小凤道:“我却不知道这个人,这名字我连听都没有听过。”
    蛇王道:“她并不是个名人,因为她不愿做名人,她认为做名人总是会有麻烦。”
    陆小凤叹道:“看来她至少已可算是个聪明的女人。”
    做名人的麻烦和苦恼,又有谁能了解得比陆小凤更清楚?
    蛇王道:“可是她用过很多别的名字,那些名字你说不定反而会知道!”
    陆小凤道:“哦?”
    蛇王道:“女屠户、桃花蜂、五毒娘子、销魂婆婆……这些名字你总该听说过的!”
    陆小凤动容道:“这些人全是她?”
    蛇王道:“全都是。”
    陆小凤叹道:“看来她实在已可算是个很可怕的女人。”他又问,“她的行动既然如此诡秘,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我并没有找到她,是她找到我的。”蛇王从怀里拿出了张已揉成一团,又铺平叠好的信笺,“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也知道你一定很想见我,月圆之夕,我在西园等你,你最好带点银子来,请我吃那里拿手的鼎湖上素和罗汉斋面。”字写得很美、很秀气,下面的具名,是一束兰花。
    蛇王道:“这是她交给城南的一个兄弟,要他当面交给我的!”
    陆小凤沉吟着,道:“她没有直接交给你,也许她还不知道你的住处!”
    蛇王道:“能到我这小楼上来的人并不多!”
    陆小凤道:“西园,是不是那个里面有株连理树的西园?”
    蛇王道:“不错。”
    陆小凤道:“今天就是月圆之夕?”
    蛇王道:“今天是十五。”
    陆小凤道:“她约的是晚上,现在还早,你就已准备去?”
    蛇王道:“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是上午?”
    陆小凤忽然发现窗外的阳光已渐渐暗淡,已将近黄昏了。
    “那些药本足够让你睡到明天早上的,可是再强的药力,对你这个人好像也没有什么效力。”
    陆小凤苦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这个人本来就已经快麻木。”
    蛇王凝视着他,缓缓道:“我也知道我绝不是她的对手,可是你……”
    陆小凤道:“你用不着担心我,比她再厉害十倍的人,我也见过,我现在还活着。”他不让蛇王开口,又道,“只不过,有件事我倒有点担心!”
    “什么事?”
    “我担心我找不到她。”陆小凤接着道,“她既然有很多名字,一定也有很多化身,何况,有些女人只要改变一下衣服和发式,别人就很难认得出她的。”
    蛇王道:“她的易容术的确很精,也很少以真面目示人,可是她有个毛病,你只要知道她这个毛病,就一定能认得出她来!”好像每个女人都多多少少有点毛病的。
    陆小凤笑了笑:“她的毛病是什么?”
    蛇王道:“她这个毛病很特别。”好像愈聪明、愈美丽的女人,毛病就愈特别。蛇王道,“无论她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无论她改扮成什么样的人,她穿的鞋子总是不会变的!”
    陆小凤的眼睛里已发出了光:“她穿的是什么鞋子?”
    “红鞋子!”
    陆小凤跳了起来。
    “鲜红的绣花鞋子,就像新娘子穿的那种,但上面绣的却不是鸳鸯,而是只猫头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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