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花大盗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6章要命的约会
    (一)
    西园在城西,是个大花园。
    现在已过了黄昏,花丛里、树荫下、亭台楼阁间,已亮起了一盏盏繁星般的灯光。
    晚风中带着花香,也带着酒香。
    月圆如镜,正挂在树梢。是连理树。高大的红木棉,两株连理,合成一株,就像是情人们在拥抱着一样。
    陆小凤又想起了薛冰。只要一想起薛冰,他的心就好像忽然被人刺了一针。他并不是个无情的人,但他也知道,现在并不是焦急伤心的时候。他已在园中走了一遍,今夜来的女客并不多,他还没有看见一个穿红鞋子的女人。可是他并不着急。
    因为公孙兰并不知道园子里有陆小凤这么样一个人在找她,这点他无疑已占了优势。冰盘般的明月,已渐渐升高了,朦胧的月色,美得令人心碎。现在若是有薛冰在身侧,她一定会吵着要找个位子坐下来,叫一大盘这里最有名的鼎湖上素。
    在别人面前,她总是很害羞,一句话还没有说,脸就已红了。可是只要跟陆小凤在一起,她好像就忽然变成了个顽皮的孩子,一会儿吵着要这样,一会儿又吵着要那样,连片刻都不肯停。
    陆小凤忽然发现了一件事——他喜欢她吵,喜欢听她吵,看她吵,喜欢看她像孩子般在他面前撒娇赖皮,喜欢她在……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他准备再到别的地方去走走。
    就在他刚转过身的时候,他看见一个老太婆从树影下走了出来。一个很老的老太婆,穿着身打满补丁的青色衣裙,背上就好像压着块大石头,好像已将她的腰从中间压断了。
    她走路的时候,就好像一直弯着腰,在地上找什么东西一样。月光照在她脸上,她的脸满是皱纹,看来就像是张已揉成一团,又展开了的棉纸。
    “糖炒栗子!”她手里还提着个很大的竹篮,用一块很厚的棉布盖着,“刚上市的糖炒栗子,又香又热的糖炒栗子,才十文钱一斤。”
    一个孤苦贫穷的老妇人,已到了生命中垂暮之年,还要出来用她那几乎已完全嘶哑的声音,一声声叫卖她的糖炒栗子。
    陆小凤忽然觉得心里很难受,他本就是个很富于同情的人:“老婆婆,你过来,我买两斤。”
    栗子果然又香又热,而且正是刚上市的。
    “你说十文钱一斤?”
    老婆婆点点头,还是弯着腰,好像一直在看陆小凤的脚,因为她的腰根本已直不起来。
    陆小凤却摇了摇头,道:“十文钱一斤绝不行!”
    “才十个大钱,大爷你也嫌贵?”
    陆小凤板着脸道:“像这么好的栗子,至少也得十两银子一斤才行,少一文钱我都不买。”
    老婆婆笑了,笑得满脸的皱纹更深——这人是个呆子?还是《镜花缘》中君子国来的人?
    “十两银子一斤,你若肯卖,我就买两斤。”
    老婆婆当然肯卖:“二十两一斤我也肯卖!”一个人年纪老了时,为什么总是比较贪心?
    陆小凤笑道:“但是我也有件事要你帮我个忙!”
    老婆婆苦笑道:“像我这样的老太婆,还能帮大爷你做什么事?”
    陆小凤道:“这件事只有你能做!”
    “为什么?”
    陆小凤笑道:“因为你的腰已弯了,本来就好像是在地上找东西一样,所以我要你去替我找样东西!”
    “找什么?”
    陆小凤道:“找一个穿红鞋子的女人,红鞋上还绣着只猫头鹰。”
    老婆婆也笑了。这种事叫她做,正是再合适也没有的了,她就算钻到别人裙子底下去,别人也不会疑心的。
    她接过了银子,眼睛已笑得眯成一条线:“大爷你在这里等着,一找到,我就回来告诉你。”
    陆小凤道:“你若能找到,回来我再买你五斤栗子。”
    老婆婆高高兴兴地走了。陆小凤更开心,不但开心,而且得意。只有他这种聪明人,才会想得出这种聪明主意。他忽然发现自己实在是个天才。但他却忘了一件事——天才往往总是比较短命的!
    ×××
    栗子还很热,又热又香。陆小凤正准备慰劳自己。他找了块干净的石块坐下来,正剥了个栗子,准备放进嘴。他忽然又想起了薛冰。薛冰最喜欢吃栗子,天冷的时候,她总是先把栗子放在怀里,暖着手,然后再慢慢地剥来吃。有一次陆小凤看见她时,她就正在剥栗子。
    那天真冷,陆小凤的手都快冻僵了,她就拉着他的手,放到她怀里去。直到现在,那种甜甜的温暖,仿佛还留在陆小凤的指尖。可是她的人呢?这栗子你叫陆小凤怎么能吃得下去?
    ×××
    远处的花丛间,隐隐传来了一阵凄婉的歌声:“云鬓乱,晚妆残,带恨眉儿远岫攒,斜托香腮春笋嫩,为谁和泪倚栏杆?”优美的歌声中,充满了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缠绵相思之意。
    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用衣角兜着的栗子,撒了一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是个如此多愁善感的人。
    他倚在树上,闭上了眼睛:“若是永远也找不到她了呢?”
    他的情绪忽然变得很消沉,动也不想再动,看起来就像是个死人。
    就在这时候,那个卖糖炒栗子的老婆婆又从黑影中走了出来。
    陆小凤眼睛并不是完全闭着的,还眯开着一条线。
    他本来想起来问这老婆婆,是不是已找到那个穿红鞋子的女人。可是他忽然发现这老婆婆昏花的老眼里,竟似在闪动着一种刀锋般的光。这么样一个老太婆,眼睛里本来绝不该有这种光的。
    陆小凤的心,忽然也仿佛闪过了一道光——灵光。
    他索性将呼吸也闭住。老太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糖炒栗子,干枯的嘴角,似又露出了一丝狞笑。陆小凤的脸在树影下看来,正是死灰色的。
    老太婆喃喃道:“这么好的糖炒栗子,一个就可以毒死三个人,不捡起来岂非可惜!”
    她蹒跚着走了过来,陆小凤忽然发现她走路的样子虽然老态龙钟,但脚步却很轻。她穿的裙子很长,直拖到地上,盖住了脚,她脚上穿的是什么鞋子?
    陆小凤突然张开了眼睛,瞪着她。这老太婆居然并没有吃惊,至少陆小凤并没有看出她有吃惊的样子。
    她实在真能沉得住气,居然还眯起眼笑了笑,道:“这地方好像没有穿红鞋子的女人,穿紫鞋子和黄鞋子的倒有两个!”
    陆小凤也笑了笑,道:“穿红鞋子也有一个,我已找到了!”
    老婆婆道:“大爷你已找到了?在哪里?”
    陆小凤道:“就在这里,就是你!”
    老婆婆吃惊地看着他:“是我?我这种老太婆会穿着双红鞋子?”
    陆小凤淡淡道:“我的眼睛会透视,已看见了你脚上的红鞋子,而且还看见了上面绣着的那只猫头鹰!”
    老婆婆忽然笑了。她的笑声如银铃,比银铃更动听:“你没有吃我的糖炒栗子?”
    “没有。”
    “这么好的糖炒栗子,你为什么不吃?”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是个多情的人!”
    老婆婆眨了眨眼,道:“多情的人就不吃糖炒栗子?”
    陆小凤道:“偶尔也吃的,但却只吃没有毒的那一种。”
    老婆婆又笑了,银铃般笑道:“好,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
    “你知道我是陆小凤?”
    老婆婆笑道:“脸上长着四条眉毛的人,这世上又有几个?”
    陆小凤也笑了。他笑得当然没有这老太婆好听,因为他根本就不是真的在笑。他知道这老婆婆已经快出手了,也知道这出手一击必定很不好受。他没有猜错。
    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这老婆婆已从篮子里抽出双短剑,剑上系着鲜红的彩缎。就在他看见这双短剑的时候,剑光一闪,剑锋已到了他的咽喉。好快的出手!好快的剑!
    陆小凤不敢出手去接,他怕剑锋上有毒。平时他也许是个很大意、很马虎的人,可是到了这种生死关头,能比他更谨慎小心的人,找遍天下也找不出几个。他的人忽然间已游鱼般滑了出去。不但反应快,动作更快。可是无论他的人到了哪里,闪动飞舞的剑光立刻也跟着到了哪里。
    剑光如惊虹电掣,木叶被森寒的剑气所摧,一片片落了下来。转瞬间又被剑光绞碎。陆小凤已被逼出了冷汗。他本以为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已是世上最可怕的剑客,他想不到世上还有个这么样的人。
    ×××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爧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
    这里虽没有如山的观者,但陆小凤面上的颜色的确已沮丧。连十五的明月,似也被这森寒的剑气逼得失去了光彩。难道这就是昔年的公孙大娘,教她弟子所舞的剑器?
    陆小凤这才知道,剑器并不是舞给别人看的,剑器也一样可以杀人。他现在就随时都可能死在这剑器下。红缎带动短剑,远比用手更灵活,招式的变化之快,更令人无法思议。
    陆小凤的衣襟已被割破,人已被逼得贴在树干上,“哧”的一声,剑风破风,两柄短剑如神龙交剪,闪电般刺了过来。这里已是退无可退的绝路。
    公孙大娘嘴角又露出了狞笑,但她却不知道陆小凤最大的本事,就是在绝路中求生,在死中求活。他的人突然沿着树干滑了下去,像蛇一般滑在地上。
    只听“夺”的一响,剑锋已钉入了树干。就在这一刹那间,陆小凤的人已又弹起,反手一划,剑柄上的绸带已断!这一招就等于砍断了握剑的两只手。公孙大娘的身子也已凌空翻出,长裙飘飞,陆小凤终于看到了她的鞋子。红鞋子!
    ×××
    明月当空,红鞋子在月光下一现,她的人已飞掠出五丈外。陆小凤当然绝不肯让她就这样走的,可是他身形展动时,已比她迟了一步。这一步他竟始终无法追上。
    无论他用多快的身法,他们之间的距离,始终都保持着四五丈远。江湖中以轻功著名的高手,陆小凤也见过不少。司空摘星当然就是其中轻功最高的一个,阎铁珊、霍天青、西门吹雪、老实和尚,这些人当然也都不弱。
    但此刻在前面逃的若是这些人,陆小凤说不定早已追上了。他忽然发现这个“老婆婆”非但剑法可怕,而且也是他前所未见的轻功高手。花木园林、亭台楼阁,飞一般从他们脚底倒退了出去。
    接着又是一重重屋脊、一条条道路。公孙大娘的身法竟始终也没有慢下来,她显然绝不是气力已衰的老婆婆。但陆小凤也正是年轻力壮,精神、体力都正在巅峰,他的身法当然也没有慢下来。
    公孙大娘已发现要甩掉后面这个人,实在不是件容易事。
    前面的一条街上,灯火辉煌,现在时候还不晚,这条街上正是城里最热闹的地方。街上有两三家茶楼,两三家酒馆,街旁摆着各式各样的摊子,有几档是卖针线花粉,有几档卖的是鱼生粥和烧鹅。
    公孙大娘身子突然下坠,人已落在街上,立刻放声大叫了起来:“救命呀,救命……”
    她大叫着,奔入了一家茶楼,陆小凤也已追到,但是一个老太婆叫救命,一个年轻力壮的大男人在后面追,这件事当然是人人都看不惯的。已有几个直眉楞眼的小伙子,怒吼着跳了起来,有的还抽出了刀。陆小凤已发现要糟了。他当然有能力将这些路见不平、仗义勇为的年轻人一下子全都打倒,可是这些人看来都恨不得能一下子打倒他。
    七八个人一起拥上来,动刀的动刀,拿板凳的拿板凳,围住了陆小凤,纷纷大骂:“丢你老母,你条契弟追住个伯爷婆做乜,唔通你重想强奸她?”
    陆小凤实在哭笑不得,想解释,不知该怎么解释,想出手,又下不了手。一条板凳已当头砸下来,他只有伸手去挡,“崩”的,他的手没有断,板凳却断了。大家这才吃了一惊,就在这时,已有个人冲了进来,“噼噼啪啪”,一人给了他们一个大耳光。这些直眉楞眼的年轻小伙子,竟连一个敢还手的都没有。
    陆小凤总算松了口气,他已看出冲进来的这个人,正是昨天在蛇王楼下的院子里,想试试他功夫的那两条赤膊大汉之一。
    “你地知唔知他系乜嘢人?”这大汉指着陆小凤,大声道,“他就系蛇王老大的最好嘅朋友,天下功夫最犀利嘅陆小凤。”
    对这些小伙子来说,陆小凤的名字并不吓人,可是蛇王的朋友,那就是谁都不能动的了。于是拿刀的藏起刀,拿起板凳的放下板凳,一个个都想过来道歉、赔罪!陆小凤却已乘机冲了出去,冲出了后门的门。后门外是条小巷子。他刚才看见公孙大娘就是从这扇门出去的,但现在,小巷子里却只有条野狗,蹲在阴沟旁啃骨头。公孙大娘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
    陆小凤叹了口气,知道再追也没法子追了,只好转过身。
    那大汉已跟过来,打着半生不熟的官话,道:“我们正准备到西园去找你,想不到你已来了!”
    “找我有事?”
    大汉点点头,道:“我们已找到那位姑娘的地方,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说官话,他结结巴巴地说着,自己也急得满头大汗。
    陆小凤更急,打断了他的话:“她在哪里?”
    大汉道:“我带你去!”
    (二)
    街上的人还是很多,可是看见这大汉走过来,大多都远远地避开了。
    “我也姓陆,叫陆广。”他好像认为姓陆是件很光荣的事,所以他觉得自己脸上也有光。
    陆小凤却只希望他少说话,快走路。
    “我佩服你,你的功夫真是莫得顶。”陆广却一心在讨好,“这东西香得很,你吃不吃?”他从怀里拿出来的东西,竟赫然又是几个糖炒栗子,又香又热的糖炒栗子。
    陆小凤却好像看见了毒蛇一样,一把拉住他的手:“这是哪里来的?”
    陆广怔了怔,道:“当然是买来的,姓陆的从来也不白拿别人的东西!”
    “从哪里买来的?卖栗子的人呢?”
    “就在那边。”
    陆广随手一指,街角上果然有个卖栗子的摊子,一个人正在大铁锅里炒栗子。栗子本就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到处都有得卖的。陆小凤松了口气,但掌心却已沁出了冷汗。
    现在想起来,他才发现刚才他剥开栗子的那一刻,也许就是他生平最危险的时候,只要那个栗子一进了嘴,现在他已不是陆小凤了。
    “死人就是死人,死人没有名字。”就连叶孤城剑锋逼上他胸膛的那一瞬间,也没有刚才危险。他突然发觉一个人多情也是有好处的。何况他现在总算已知道了薛冰的下落。
    陆小凤忽然又觉得愉快了起来,拍着陆广的肩,笑道:“想不到你也姓陆,好极了,几时有空我请你饮茶。”饮茶本是广东人最大的嗜好,饭可以不吃,茶却不可不饮。
    谁知陆广却摇着头道:“我不饮茶,我只喝酒!”
    陆小凤大笑,笑得别人都扭过头,吃惊地看着他。可是他不在乎。
    他高兴的时候,只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都陪他高兴。这时陆广已转进了条小巷子,这条巷子正在一家饼店和一家绸缎庄的中间。巷子特别窄,两个人不能并肩走,巷子两边也没有门,看来这只不过是那两家店铺盖房子时,故意留出来的一点空地而已。
    也许这两家人彼此都看不顺眼,所以谁都不愿自己的墙连着对方的。但巷子的尽头,却有扇小红门。门是虚掩着的,一个人正站在门口,好像很着急,急得直搓手。
    看见陆广,这人立刻迎上来,在陆广耳边悄悄说了两句话,陆广的脸色似已变了,回过头向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就是这里,我……我不能陪你进去了。”
    为什么不能进去?难道这屋子里也有什么可怕的事?
    ×××
    陆小凤已冲了进去,只要能找到薛冰,无论遇着什么事,他都不在乎。
    (三)
    院子里只有两间平房,房里有两个人。两个都不是薛冰。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金九龄。
    陆小凤怔住:“你怎么会在这里?薛冰呢?”
    金九龄没有回答这句话,却伸出了手——他手里提着件衣服,又轻又软的白衣服。这是薛冰的衣服。陆小凤当然认得出,他脸色已变了。薛冰的衣服在这里,人却不在,这件衣服当然不会是自己走来的。她当然也不会自己脱下衣服,赤裸裸地走出去。
    陆小凤忽然觉得腿在发软,后退了两步,倒在椅子上,胃里已涌出了酸水。
    金九龄的脸色也很沉重,迟疑着,终于问道:“你认得出这是薛冰的衣服?”
    陆小凤点点头,他跟薛冰分手的时候,薛冰身上还穿着这件衣服。
    “她的衣服既然在这里,她的人当然也一定到这里来过!”
    “你看见她没有?”陆小凤还抱着希望。
    金九龄却摇摇头,道:“我们来的时候,这里已没有人了。”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金九龄道:“这地方并不是我们找到的。”
    “是蛇王?”
    这次金九龄点了点头,道:“他的确是你的好朋友,的确替你尽了力!”
    陆小凤没有开口,他正在心里问自己:“我是不是也替他尽了力?”
    金九龄道:“自从今天的凌晨时开始,他手下所有的兄弟就开始替你找薛冰!”
    他们找人的方法很有效,因为他们的兄弟已深入这城市的每个角落里。尤其是茶楼、酒馆、客栈、小饭铺,甚至卖艇仔粥、烧鹅饭的大排档。这些本就是人最杂、消息最多的地方。
    他们先从这些地方开始打听,最近有没有可疑的陌生人。无论什么人都要吃饭睡觉的。客栈里没有,他们又再打听,附近有没有空房子租给陌生人。三千条市井好汉,在同时打听一件事,当然很快就会问出眉目来。
    “麦家饼店后面,有栋小房子,三四个月前,租给了一个人。”
    再问房东,房东的答复是:“来租房子的是个很漂亮的小后生,出手也很大方,先预付了一年房租,可是自从那次之后,他就从来也没有再出现过,房子也一直都是空着的,好像始终都没有人进去住。”世上绝没有人会特地花钱租一栋房子,却让它一直空着在那里,这其中当然有原因、有秘密。
    金九龄道:“今天黄昏时,他们问出了这件事,立刻就派人到这里来探听,那时这屋子里似乎还有女人的呻吟声,来探听的人不敢轻举妄动,回去再找了人来,这里却已没有人了。”
    陆小凤道:“这件事你怎么会知道的?”
    金九龄笑了笑,道:“以前跟着我的那班兄弟,现在都已升了官,成了名!”他拍了拍身旁一个人的肩,微笑着道,“这位就是羊城的总捕头,鲁少华。”
    陆小凤这才注意到他身旁还有个短小精悍,年纪虽不大,头发却已花白的青衣人,穿着虽是普通生意人的打扮,但目光炯炯,鹰鼻如钩,腰上隐隐隆起,衣服里显然还带着软鞭练子枪一类的软兵器,也说不定是锁链镣铐。只要在江湖中混过几天的人,一眼就可看出他一定是六扇门中的高手。
    “白头鹰”鲁少华,也的确是东南一带黑道朋友觉得最扎手的名捕。
    鲁少华赔着笑道:“我吃的虽然是公门饭,可是对蛇王老大也一直很仰慕,只要过得去,我对他手下的兄弟,总是尽量地给方便……”其实他心里也知道,若想保持这城市地面上的太平,就最好少惹蛇王的兄弟。
    “但是今天一清早,蛇王手下的三千兄弟,就全部出动,我既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大事,也不能闭着眼不管。”所以他也派出了他手下的捕快,四处打听。羊城是岭南第一大埠,龙蛇混杂,四方杂处,能在这种地方做捕快们的总班头,当然是有两下子的。
    鲁少华道:“等在下知道这件事和陆少侠有关系后,就立刻设法和老总联络。”
    虽然金九龄已不是他的老总,但是他的称呼犹未改。现在陆小凤才知道陆广刚才为什么不愿进来了,有羊城的总捕头在这里,他们当然是要避着些的。
    金九龄道:“薛姑娘的衣服还在,可是人已不见,这只有一种解释!”
    陆小凤在听。他相信金九龄的判断,他自己的心却已又乱了。
    金九龄道:“绑她来的人,知道行踪已被发现,就立刻将她带走,却嫌她身上穿的白衣服太惹眼,所以就替她换了套衣服!”
    “这里有衣服可换。”鲁少华打开了屋角的衣柜,柜子里还有六七套衣服,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有老年人穿的,也有年轻人穿的。
    金九龄道:“这地方只有一张床,只有一个人住,但却有六七套各种不同的衣服,这就可以证明一件事。”
    陆小凤道:“证明这个人必定精于易容改扮,随时都可能以各种不同的身份出现!”
    金九龄道:“但却只有衣服,没有鞋子,这也可以证明一件事!”
    陆小凤道:“证明她无论改扮什么人,穿的鞋子却只有一种!”
    金九龄道:“红鞋子?”
    陆小凤道:“不错,红鞋子,红缎的绣花鞋,就像是新娘子穿的那种!”
    金九龄道:“由很多迹象都可以看出,来租房子的那漂亮后生,的确是女人改扮的!”
    陆小凤道:“哦?”
    金九龄道:“这里到处都积着灰尘,显见已很久没有人来住过,日用生活需要用的东西,这里连一样也没有,但却有面镜子!”女人的确总是比较喜欢照镜子,可是——
    陆小凤道:“男人也有喜欢照镜子的,易容改扮时更非照镜子不可!”
    金九龄在窗前的桌上,拿起面镜子道:“这上面有个手上汗渍留下来的印子,是新留下来的!”
    陆小凤道:“是女人的手印?”
    金九龄点点头,道:“但却绝不会是薛冰的,她既然被人囚禁在这里,手脚纵然没有被绑住,也一定被点了穴道。”
    床上的被褥凌乱,好像刚有人睡过的样子。
    金九龄道:“若是我猜得不错,她刚才很可能一直都是躺在床上的。”
    鲁少华道:“蛇王的兄弟,曾经听见屋子里有女人的呻吟声,所以我猜想那位薛姑娘还有可能已受了伤!”金九龄瞪了他一眼,他显然不愿让陆小凤知道这件事,免得陆小凤焦急难受。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其实他就算不说,我也可以想得到的!”
    金九龄立刻道:“但屋子里连一点血迹也没有,可见她就算受了伤,伤得也不重!”
    这就是安慰的话了,薛冰受的若是内伤,无论伤势多重,也不会有血迹留下来的。但陆小凤却喜欢听这种话,他现在的确需要别人的安慰。
    金九龄道:“这人临时要将薛冰带走,走得显然很匆忙,所以才会有这些痕迹留下!”
    陆小凤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金九龄道:“天还没有黑的时候!”
    那时陆小凤正在路上,正准备到西园去赴约,那卖糖炒栗子的“老婆婆”,也还没有出现。她很可能是将薛冰带走之后,再到西园去的。她很可能就是租这房子的人。
    金九龄道:“这房子是在两个月前租下来,正确的日期是五月十一。”
    陆小凤动容道:“五月十一?”
    金九龄道:“王府的盗案,是在六月十一发生的,她来租这房子的时候,正恰巧在盗案发生的前一个月。”
    陆小凤道:“也正是江重威生日的前三天!”
    金九龄道:“江重威的生日,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陆小凤道:“他生日那天,江轻霞曾经特地来为他祝寿。”
    金九龄目光闪动,道:“也就在那天,她将酒窖的钥匙打了模型。”
    陆小凤道:“为了避免让别人怀疑她跟这件事有关系,所以她们又等了二十多天才动手!”
    金九龄道:“在做这种大案之前,当然一定要有很周密的计划,还得先设法了解王府的环境,动手时才能万无一失。”
    陆小凤道:“她平时当然不能以那大胡子的身份出现,所以到了当天晚上,一定要准备个隐秘的地方,易容改扮。”
    金九龄道:“这里就正是个很好的地方!”
    陆小凤道:“就因为这地方是在闹区里,所以反而不会引人疑心!”
    金九龄叹道:“看来她的确很能抓住别人心里的弱点!”
    鲁少华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此刻才忍不住问:“难道来租这房子的人,就是那绣花大盗?”
    陆小凤道:“现在我们虽然还不能完全确信,但至少已有六七成把握!”
    金九龄忽然道:“不止六七成!”
    陆小凤道:“哦?”
    金九龄道:“我敢说我们现在至少已有九成以上的把握!”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如此确信?”
    金九龄道:“就因为这样东西!”他从衣袖里拿出了个红缎子的小荷包:“这是我刚才从衣柜下找到的,你看看里面是什么?”
    荷包里竟赫然是一包崭新的绣花针!
    ×××
    鲁少华从巷口的麦家饼店,买了些刚出炉的月饼。现在距离中秋虽然还有整整一个月,但月饼却已上市了。陆小凤勉强吃了半个。这条街道很静,他们一边走,一边吃——绣花大盗当然绝不会再回到那房子里去的,他们也已没有留在那里的必要。
    金九龄道:“这些绣花针都是百炼精钢打成的,和普通的不同!”
    “上面有没有淬毒?”
    “没有。”
    金九龄又道:“她留下那些人的活口,为的也许就是要那些人证明她不是女人,是个长着大胡子的、会绣花的男人。”
    陆小凤道:“她根本也没有一定要杀他们的必要!”
    金九龄道:“你想她有没有可能就是江轻霞?”
    “没有,完全没有可能!”陆小凤道,“江轻霞的武功虽不弱,但比起她来,却差得很远!”他接着又道,“江轻霞唯一的任务,只不过是替她到王府里去探查情况,再打几个钥匙模型而已!”
    金九龄道:“你认为江轻霞是她的属下?”
    陆小凤点点头。
    金九龄道:“江轻霞在江湖中也是个名人,而且很骄傲,怎么会甘心受她控制?”
    陆小凤道:“因为她样样都比江轻霞强得多,我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见过武功那么高、那么凶狠狡猾的女人!”
    金九龄悚然动容:“你已见过她?”
    陆小凤苦笑道:“不但已见过她,而且几乎死在她手里!”
    金九龄道:“你怎么会见到她的?”
    陆小凤道:“我本来是代一个朋友到西园去赴约的!”
    金九龄道:“赴约?那是个什么样的约会?”
    陆小凤长长叹了口气:“那实在是个要命的约会!”
    金九龄道:“你那朋友约的人是谁?”
    陆小凤道:“公孙大娘,公孙兰。”
    金九龄皱眉道:“我好像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名字。”
    陆小凤道:“因为她本就不是个有名的人,也从来不愿出名!”
    金九龄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道:“不知道。”
    金九龄更奇怪:“你已见过她,却连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见过的是个卖糖炒栗子的老太婆,买了她两斤糖炒栗子,我只要吃了一个下去,你现在就已见不到我了。”
    金九龄忽然失声道:“熊姥姥的糖炒栗子!”
    “熊姥姥的糖炒栗子?”陆小凤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金九龄道:“前两年里,常常会有些人不明不白死在路上,都是被毒死的,尸体旁都散落着一些糖炒栗子。”
    鲁少华也知道这件事:“出事的时候,都是在月圆之夕。”
    陆小凤道:“今天正是月圆。”
    鲁少华道:“我就曾经办过这么几件案子,从来也查不出一点头绪,死的那些人,既不是被仇家所害,也不是谋财害命。”
    金九龄道:“就因为死的都是些无名之辈,所以这件事并没有在江湖中流传,只有在公门办案的人才知道。”
    鲁少华道:“两年前,有个新出道的镖师叫张放,就是这么样死的,只不过他临死前还说了两句话。”
    “说什么?”
    “他第一句说的就是,‘熊姥姥的糖炒栗子。’我们再问他,熊姥姥是谁?为什么要害他?他又说了句,‘因为她每到了月圆之夜,就喜欢杀人。’”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原来她不但是女屠户、桃花蜂、五毒娘子,还是熊姥姥!”
    金九龄道:“你认为绣花大盗也是她?”
    陆小凤道:“我本来也没有想到,但几件事凑在一起,就差不多可以证明她就是绣花大盗了!”
    “哪几件事?”
    “我一路追到麦记饼店那条街上,才被她溜了,现在我才知道她为什么要往那边逃。”
    “因为她在那条街上住过,对那条街的地势比你熟悉!”
    陆小凤道:“而且衣柜里那些衣服,也正和她的身材相合,听她的声音,年纪也不大,要扮成个漂亮后生,也绝不会被人看破!”
    但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
    陆小凤道:“她虽然扮成个老太婆,但脚上穿的却还是双红鞋子——鲜红的缎子鞋,上面据说还绣着只猫头鹰。”
    金九龄也长长吐出口气:“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总算已知道那绣花大盗是什么人了!”
    鲁少华道:“只可惜我们还是找不到她,而且根本没有线索去找!”
    陆小凤忽然道:“有。”
    “有线索?”
    “非但有,而且还不止一条!”陆小凤接着道,“第一,我们已知道江轻霞是认得她的;第二,她既然在这里有个秘密的巢穴,在别的地方作案时,也一定会同样有的!”
    金九龄眼睛亮了:“不错,无论什么样的高手作案,都免不了有他自己独特的习惯,而且很难改变。”
    陆小凤道:“所以我想她在南海一定也有个巢!”
    南海就是华玉轩的所在地。
    鲁少华眼睛也亮了,道:“南海的班头孟伟,也是以前跟着金老总的兄弟,我现在就可叫他开始去找,等你们到了那里去,他说不定已经找到!”
    陆小凤道:“你现在就可以叫他找?”
    鲁少华点点头,道:“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保持着联络,而且用的是种最快的法子!”
    陆小凤道:“什么法子?”
    鲁少华道:“飞鸽传书。”
    金九龄道:“也许她就是准备将薛冰带到那里去的,我们若是尽快赶去,说不定就可以在那里抓住她!”
    鲁少华道:“我会叫孟伟在查访时特别小心,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金九龄道:“你现在就写这封信!”
    鲁少华道:“是。”
    他刚加快了脚步,金九龄忽然又道:“还有一件事!”鲁少华就停下,等着吩咐。
    金九龄微笑着,看着他,道:“你每个月要收蛇王兄弟他们多少例规银子?”
    鲁少华的脸有点红了,却还是不敢不说实话:“八百两,但也是由兄弟们大家分的!”
    金九龄沉下了脸,道:“你知不知道蛇王是陆小凤的朋友,知不知道陆小凤的朋友也就是金九龄的朋友。”
    鲁少华垂下头,道:“我知道,这份银子从今天起我就不再去收。”
    金九龄又笑了:“好,从今天起,这份银子由我补给你!”
    鲁少华看着他,目中露出感激之色,躬身一礼,什么话也不再说,转身而去。
    陆小凤忽然叹道:“我现在才知道别人为什么都说你是三百年来,六扇门中的第一高手了!”
    金九龄微笑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你不但会收买人心,还会出卖朋友!”
    金九龄笑得似已有点勉强:“我出卖过谁?”
    陆小凤道:“我。”他苦笑着,接着道,“若不是你把我拉下这趟浑水,我现在怎么会有如此多麻烦?怎么会如此头疼?”
    金九龄道:“可是现在看来,你已经快把你的头疼送给别人了!”
    陆小凤道:“送给谁?”
    金九龄微笑着,缓缓道:“绣花大盗,公孙大娘。”
    陆小凤也笑了:“我们现在就去送给她?”
    金九龄道:“当然现在就去,别的无论什么事,都可以先放到一边再说。”
    陆小凤道:“但我却还有一件事放不下。”
    金九龄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朋友。”
    金九龄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还要去找蛇王的,却不知他肯不肯交我这个朋友?”
    ×××
    蛇王不肯。因为他已根本没法子再交朋友。死人怎么能交朋友?
    (四)
    小楼没有声音,也没有灯光。院子里兄弟们都已派出去,只有四个人在守望,他们本已在奇怪,但却没有一个敢上去看。没有蛇王的吩咐,谁也不敢上楼去,但陆小凤当然是例外。
    “昨天晚上他就没有睡,也许现在已睡了。”门是虚掩着的,陆小凤推开门走进去,金九龄给了他个火折子。火折子刚燃起,又熄灭,落下。陆小凤的手已冰冷僵硬,连火折子都拿不住了。
    火光一闪间,他已看见蛇王一双凸出眼眶外的眼睛。他竟已被人活活地勒死在软榻上,被一条鲜红的缎带勒死的。公孙大娘短剑上系着的,正是这种缎带。
    陆小凤走过去拉起蛇王的手,身子突然开始颤抖。蛇王的手比他的更冷,已完全冰冷僵硬。屋子里一片黑暗。金九龄也没有再燃灯,他知道陆小凤一定不忍再见蛇王的脸。他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陆小凤。死一般的黑暗,死一般的静寂,一个人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真正感觉到“死”是件多么真实、多么可怕的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小凤突然道:“走,我们现在就走。”
    金九龄道:“嗯。”
    陆小凤道:“但我却不会再将头疼送给她了。”
    他忽又笑了笑,笑声中充满了一种无法描述的悲痛和愤怒之意。
    幸好金九龄没有燃灯,陆小凤现在的表情,他一定也不忍看的。
    只听陆小凤一字字道:“我要让她的头永远不会再疼。”
    金九龄明白他的意思。一个人的头只有在被割下来以后,才永远不会再疼的!

举报

第07章小楼凤劫
    (一)
    陆小凤不愿坐车,但现在却又偏偏坐在车上。人只要活着,就难免要做一些自己本不愿做的事。
    “你一定要想法子在车上睡一觉,找到公孙大娘时,才有精神对付她!”
    陆小凤也知道金九龄说得有理,可是他现在怎么睡得着?
    “小王爷很钦佩花满楼,一定要留他在那里住几天,王府里有他照顾,我也放心得很。”
    陆小凤更不会为王府中的事担心,也不必再为蛇王担心。现在他应该担心的只是他自己。无论多坚强的人,若是受到他这种可怕的压力,都可能会发疯的。
    车马走得很急,车子在路上颠簸。他拼命想集中自己的思想,他有许多事要集中精神来思索。可是他连心都似已被人割得四分五裂。
    ×××
    破晓时,车马在一个小乡村里的豆腐店门口停下,晨风中充满了热豆浆的香气。
    “你就算吃不下东西,也一定要喝点热豆浆。”
    陆小凤虽然不愿耽误时间,却也不愿辜负朋友好意。何况赶车的人、拉车的马,也都需要歇歇了。
    豆腐店还点着盏昏灯。一个人正蹲在角落里,捧着碗热豆浆,呼噜呼噜地喝着。灯光照在他的头上,他的头也在发光。这人是个和尚。这和尚倒也长得方面大耳,很有福相,可是身上穿的却又脏又破,脚上一双草鞋更已几乎烂通了底。老实和尚!
    看见了这个天下最古怪的和尚,陆小凤才露出了笑容:“老实和尚,你最近有没有再去做不老实的事?”
    老实和尚看见他,却好像是吃了一惊,连碗里的豆浆都泼了出来。
    陆小凤大笑道:“看你的样子,我就知道你昨晚上一定又不老实了,否则看见我怎么会心虚?”
    老实和尚苦着脸,道:“不老实的和尚,老实和尚平生只做了那么一次,我佛慈悲,为什么总是要我遇见你?”
    陆小凤笑道:“遇见我有什么不好?我至少可以替你付这碗豆浆的账!”
    老实和尚道:“和尚喝豆浆用不着付账,和尚会化缘。”他将碗里最后一口豆浆匆匆喝下去,好像就准备开溜了。
    陆小凤却拦住了他:“就算你用不着我付账,也不妨跟我聊聊,欧阳情又不会在等你,你为什么急着要走?”
    老实和尚苦笑道:“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和尚遇见陆小凤,比秀才遇着兵还糟,聊来聊去,总是和尚倒霉的!”
    陆小凤道:“和尚倒什么霉?”
    老实和尚道:“和尚若不倒霉,上次怎么会在地上爬?”
    陆小凤又忍不住笑了,道:“今天我保证不会让你爬!”
    老实和尚叹道:“不爬也许更倒霉,和尚这一辈子只怕遇见两个人,为什么今天偏偏又要我遇见你!”
    陆小凤道:“还有一个是谁?”
    老实和尚道:“这个人说出来,你也绝不会知道的!”
    陆小凤道:“你说说看!”
    老实和尚迟疑着,终于道:“这个人是个女人!”
    陆小凤笑道:“和尚认得的女人倒真不少!”
    老实和尚道:“女人认得和尚的也不少。”
    陆小凤道:“这个女人是不是欧阳?”
    老实和尚道:“不是欧阳,是公孙!”
    “公孙?”陆小凤几乎忍不住要叫了起来,“是不是公孙大娘?”
    老实和尚也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是她?你也认得她?”
    陆小凤已叫了起来:“你认得她?你知不知道她在哪里?”
    老实和尚道:“你为什么要问?”
    陆小凤道:“因为我要找她算账!”
    老实和尚看着他,忽然大笑,笑得弯下了腰,忽然从陆小凤身旁溜了出去。这一溜竟已溜出去四五丈,到了四五丈外还在笑。
    可是陆小凤这次已决心不让他溜了,身子凌空一翻,已又挡住了他的去路:“你为什么要笑?”
    老实和尚道:“和尚觉得好笑的时候,和尚就笑,和尚一向老实。”
    陆小凤道:“这件事有什么好笑的?”
    老实和尚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陆小凤道:“就算要打破和尚的脑袋,我也要问到底!”
    他说得很认真,老实和尚只好叹了口气:“和尚的脑袋不能打破,和尚只有一个脑袋。”
    陆小凤道:“那么你说,这件事有什么好笑的?”
    老实和尚道:“第一,因为你根本就找不到她;第二,因为就算找到她,也打不过她;第三,因为你就算能打得过她,也没有用。”
    陆小凤道:“为什么?”
    老实和尚道:“因为你只要看见她,根本就不忍打她了,那时说不定你只希望她能打你几下!”
    陆小凤道:“她很美?”
    老实和尚道:“武林中有四大美人,你好像都认得的?”
    陆小凤道:“我认得!”
    老实和尚道:“你觉得她们美不美?”
    陆小凤道:“美人当然美。”
    老实和尚道:“可是这个公孙大娘,却比她们四个加起来还要美十倍!”
    陆小凤道:“你见过她?”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佛慈悲,千万莫要让和尚再看见她,否则和尚就算有十个脑袋,只怕都要被打得精光。”
    陆小凤道:“你知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老实和尚道:“不知道。”老实和尚若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老实和尚从来不说谎。
    陆小凤道:“你上次是在什么地方见到她的?”
    老实和尚道:“我不能告诉你。”老实和尚若说不能告诉你,就是不能告诉你,你就算打破他脑袋,也没有用的。
    陆小凤知道这是没法子的,只有恨恨地瞪着他,忽然笑道:“其实和尚并非只有一个脑袋的!”
    老实和尚听不懂。
    陆小凤道:“因为和尚还有个小和尚!”他大笑,笑得弯下了腰。老实和尚已气呆了,他明知陆小凤是在故意气他的,还是气呆了,几乎已被气得晕过去。金九龄在旁边看着,也忍不住要笑。
    老实和尚忽然叹道:“和尚不说谎,还有句老实话要告诉你。”
    陆小凤好容易才忍住笑,道:“你说。”
    老实和尚道:“看你们两个,都是一脸的霉气,不出三天,脑袋都要被人打破的!”
    (二)
    孟伟虽然也只有一个脑袋,却叫作三头蛇,在九大名捕中,他一向是手段最毒辣、对付犯人最凶的一个。三头蛇当然也有三种面目,看见金九龄,他不但态度恭敬,笑容也很可亲。连陆小凤都很难想象到这么样一个人,会时常在暗室中对人灌凉水,上夹棍。
    就因为世上还有他这种人,所以大家都应该知道,一个人活在世上,还是不要犯罪的好。替金九龄赶车来的,也是鲁少华那一班的捕快,车马一入城,就有本地的捕快接应,将他们带到这里来。
    这里也是闹市区——大多数人在犯罪时,果然都有种很难改变的习惯。所以世上也很少有破不了的罪案。孟伟在街角上的茶馆里等他们,他们的目标,就是后面的一条巷子里,巷底的一栋小房子。
    “来租房的,也是个很英俊的后生小伙子,预付了一年房租。”
    “你有没有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
    “没有,据说那房子也好像一直都没有人来住过。”
    ——也许他们来得比公孙大娘快,她杀了蛇王后,总难免要耽误些时间,何况她还要带着个已受了伤的薛冰。
    于是金九龄吩咐:“把你手下显眼的兄弟都撤走,莫要被人发觉这里已有警戒!”
    孟伟道:“我们的行动一直很小心,到这里来的兄弟,都已经改扮。”
    金九龄冷笑道:“改扮有什么用?别人难道看不出?”
    陆小凤也一眼就已看出,茶馆里的伙计、巷子对面一个卖生果的小贩、路边的算命先生和七八个茶客都是他们的人改扮的。在公门中待得久了,一举一动都好像跟普通人不太一样,尤其是脸上的神色和表情,更瞒不过明眼人。
    孟伟道:“我这就去叫他们走。”
    巷口的屋檐下,有个长着一身疥疮,手里捧着个破瓦钵的秃子乞丐。孟伟走过去时,他居然还伸出瓦钵来讨钱,却讨来了一脚。
    片刻间,那些改扮的捕快都已散尽了,孟伟回来报告:“我只留下了两个人,有什么事时,也好叫他们去跑腿。”
    一个就是巷口对面的小贩,那生果摊子显然是一直都摆在那里的,只不过换了个人而已,所以就不致引人注意。还有一个是谁?
    金九龄看着那秃子,道:“宋洪近来的确已很不错了,你多教教他,将来也是把好手。”
    陆小凤忽然明白,这满身疥疮的乞丐,也是他们的人。
    现在还不到戌时,七月里白天总是比较长。屋子里还用不着燃灯,斜阳从窗外照进来,照着一屋子灰尘。这地方果然已很久没有人来住过,屋子里的陈设,也跟羊城那边差不多。
    柜里有八九套各式各样不同的衣服,桌上有面镜子,旁边有张小床,看不出一点特别的地方,也找不出一点特别的线索。他们竟似白来了一趟。
    金九龄背负着双手,四下走来走去,忽然一纵身,蹿上了屋梁,又摇摇头,跳下来。
    孟伟却忽然在厨房里欢呼:“在这里了!”他奔出来时,手里拿着个木头匣子。
    金九龄大喜道:“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在灶里。”那的确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东西藏在那里,显然有秘密。
    金九龄已准备打开来看看,陆小凤却拦住了他:“匣子里说不定有机关!”
    金九龄用手拈着匣子,笑道:“这匣子轻得很,若是装上了机簧、暗器,一定会比较重。”
    他当然也是个极谨慎的人,否则十年前就已该死了几十次。陆小凤不再说什么,机簧、暗器,一定是金属的,拿在手里的分量当然不同。匣子没有锁,金九龄打开了雕花的木盖,突然间,一股淡红色的轻烟急射而出。金九龄想闭住呼吸已来不及了,他的人倒蹿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柜子上,倒下!
    ×××
    匣子里的确没有机簧暗器,却有个用鱼鳔做的气囊,匣盖一开,盖上的尖针刺破气囊,囊中紧缩的毒烟立刻射出,金九龄千算万算,还是没有算到这一招。
    他的人倒在地上,看来也正像是个突然被抽空了的气囊,整个人都是软的,脸色更苍白得可怕,头上还在流着血。他刚才情急之下一头撞在柜子上,脑袋竟被撞破了个洞。
    ——你们两个看来都是一脸的霉气,不出三天,脑袋都要被人打破的。
    老实和尚说的果然是老实话。陆小凤已闭住呼吸,一股掌力挥出,驱散了毒烟,想起老实和尚说的话,他心里也觉得有点发冷。孟伟早就蹿了出去,只等毒烟散尽,才捏着鼻子走进来。
    这时陆小凤已扶起金九龄,以真力护住了他的心脉,只希望能救回他一条命。
    孟伟却拿起了那匣子,他对这匣子竟远比对金九龄关心,但匣子却是空的,什么也没有,他看了很久,忽又欢呼:“在这里了!”
    ×××
    秘密并不在匣子里,却在匣盖上。若是仔细去看,就可发现雕花的盖子上,雕的竟是钟鼎文,一段有八个字:“留交阿土,彼已将归。”
    愈明显的事,别人反而愈不会注意,公孙大娘的确很懂得人们的心理,用这种法子来传递消息,又有谁能想得到?——她这是在通知一个人,将一样东西交给阿土,因为阿土已经快回去了。
    消息留给谁的?要留交给阿土的又是什么?阿土是谁?这些问题,还是无法解答。
    孟伟皱着眉,沉思着,喃喃道:“阿土?难道就是那个阿土?”
    陆小凤忍不住问:“你知道有个阿土?”
    孟伟道:“以前在巷口要饭的那癞子,别人就都叫他阿土。”
    陆小凤道:“现在他的人呢?”
    孟伟道:“我为了要叫宋洪扮成他,在外面守着,已把他赶走了。”
    陆小凤道:“快去找他。”
    孟伟立刻就走。
    陆小凤却又道:“等一等。”
    孟伟在等。
    陆小凤道:“他知不知道你是为什么赶他走的?”
    孟伟摇摇头:“我只说不准他在这里要饭了。”捕头要赶走一个乞丐,根本用不着什么理由。
    陆小凤道:“你找到他后,就赶快通知我,千万不要让他知道。”
    孟伟道:“是,我一找到他,就立刻回来。”
    陆小凤道:“不要回到这里,我现在就要带金九龄去找施经墨,你有了消息,就到他那里去!”
    施经墨就是这里最有名的大夫,孟伟当然也知道。
    陆小凤道:“还有,你赶快叫人去找些灰尘来,撒在我们刚才碰到过的地方,要撒得均匀。”
    孟伟道:“是。”
    陆小凤道:“将这匣子也摆到原来的地方去。”
    孟伟道:“是。”
    陆小凤道:“宋洪也得赶快离开这里,叫别的人在巷口守候,最好在隔壁院子里也留一个人,一发现有可疑的动静,也立刻去告诉我!”
    孟伟道:“是。”他站在那里,看着陆小凤,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说,却又忍住。
    可是他走到门口时,终于又忍不住回过头,微笑道:“陆大侠若是也入了六扇门,我们这些人就只有回去抱孩子了。”
    (三)
    陆小凤对自己也很满意,他对这件事的处理确实很恰当,就算金九龄还清醒着,也绝不会比他处理得更好。可惜他并不是神仙,他也有算不到的事,施经墨居然不在。
    这位名医的架子一向很大,一向很少出诊去替人看病。但华玉轩的主人却是例外。
    华一帆眼睛的伤还没有完全好,而且还得了种怔忡病,嘴里总是喃喃地在念着他那天失窃的名画。为什么有钱的人,愈放不开这些身外之物呢?难道就因为他们放不开,所以才有钱?
    现在也已没法子再去联络孟伟了,陆小凤只有在施家外面的客厅里等。奇怪的是,现在他脑筋反而变得特别清醒。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很多本来从没有去想过的事。
    就在这时,孟伟已传来了消息:“阿土在家里。”
    ×××
    “要饭的也有家?”
    “要饭的也是人,连狗都有窝,何况人?”
    可是阿土这个家实在只能算是个窝,是个人家已废弃了的砖窑,在四边打几个洞,就算做窗户。现在天气还很热,窗户上的破木板当然不会钉起来,里面居然还有灯光。
    “阿土的人还在?”
    “在,他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壶酒,正在里面自斟自饮。”
    “有没有人来找过他?”
    “还没有,可是那边却已有人去过。”
    “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年轻小伙子,居然戴着红缨帽,打扮成官差的样子。”
    刚说完这句话没多久,已有个戴红缨帽的官差,手里提着个黄布包袱,大摇大摆地从土坡下走了上来,四下张望了几眼,就钻进了阿土的窑洞。他当然没有看见陆小凤和孟伟,他们都隐身在一棵大树上。
    孟伟悄声问:“要不要现在就进去抓人?”
    陆小凤立刻摇头:“我们要抓的不是他。”
    孟伟立刻明白了:“你是想从他身上,找出那个绣花大盗来?”
    陆小凤道:“嗯。”
    孟伟道:“匣子上留下的话,是说他要回去,你认为他就是回到公孙大娘那边去?”
    陆小凤点点头:“那包袱想必就是有人要交给她的,现在她想必已回到自己的窝里!”
    连阿土都有窝,何况公孙大娘?孟伟只好沉住气等,等了没多久,那戴着红缨帽的官差,又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嘴里哼着小调,走下了山坡。他已交过了差,显得轻松极了。
    又过了半晌,屋里的灯光忽然熄灭,阿土走出来,还关上了那扇用破木板钉的门。他背上背着两个破麻袋,那黄布包袱显然就在麻袋里。
    陆小凤道:“我盯住他,你回去照顾你们的金老总。”
    孟伟道:“你一个人去,恐怕……”
    陆小凤拍了拍他的肩:“你放心,我死不了的!”
    ×××
    月还是很圆,月光照满大地,晚风中已带着一点点秋意。这正是行路的好天气。阿土既然没有乘车,也没有骑马,优哉游哉地在前面走着,好像一点也不着急。陆小凤也只好沉住气,在后面慢慢地跟着。幸好这时夜已深,大路上已没有别的行人,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在路上走着,阿土有时哼哼小调,有时唱唱大戏,走得好像愈来愈慢了。
    陆小凤简直恨不得找条鞭子,在后面抽他几鞭子。也不知走了多久,星已渐稀,月已将沉,阿土非但没有加快脚步,反而找了株树,在树下坐着,打开麻袋,拿出了半只烧鹅、一壶酒,居然就在路边吃喝了起来。
    陆小凤叹了口气,也只好远远地找了棵树,蹿上去,等着,看着。他忽然发觉自己肚子也饿得要命,这两天他根本就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本来他是不想吃,吃不下,现在他却是根本没得吃了。
    阿土正撕了条鹅腿,啃一口,喝一口酒,忽然又叹了口气,喃喃道:“一个人喝酒真没意思,现在假如有个人能来陪陪我,那有多好。”
    陆小凤也实在想过去吃他一顿,却只有在旁边看着干瞪眼。好容易等到阿土吃完了,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上的油,再往前走。陆小凤忽然发现那半只鹅,除了一条腿外,几乎连动都没有动,就被他抛在地上。这要饭的居然一点也不知道节省。
    他当然并不是个真要饭的,陆小凤却是真饿了,几乎忍不住要从地上捡起这半只鹅来,充充饥。
    可是他只有忍住。想起阿土那一身疥疮,他就算真的已快饿死,也只好饿死算了。
    走着走着,天居然已快亮了,七月里晚上总是比较短的,忽然间,太阳已升起,路上已渐渐有了去赶早市的行人,阿土竟忽然在路上狂奔起来。一个臭要饭的,无论他要在路上发疯也好,打滚也好,都不会有人注意他的。
    但陆小凤又怎么能跟他一样在路上野狗般乱跑?怎奈他偏偏只有跟着跑,就算被人当作疯子,陆小凤也只有认了。阿土跑得还真不慢。
    路上没人的时候,他走得比乌龟还慢,路上有人的时候,他反而跑得像只中了箭的兔子。陆小凤忽然发现这个人并不是好对付的,要盯住这么样一个人,并不是件容易事。幸好阿土并没有回头,而且显然已经有点累了,忽然跳上辆运猪糠的骡车,靠在上面,好像准备在上面睡一觉。
    赶车的回头瞪了他一眼,居然并没有将他赶下去。陆小凤叹了口气,忽又发现一个要饭的在路上行走,竟有很多别人意想不到的方便。
    难怪有人说,要了三年饭,就连皇帝都不想做了。太阳渐渐升起。阿土闭着眼睛,竟似真的已睡着。陆小凤身上却已在冒汗,只觉得又热,又累,又渴,却又偏偏不能停下来。
    要想找到公孙大娘,就非紧紧地盯住这个人不可。若是运气好,常常会在路上遇见一些卖冷酒牛肉的小贩。可惜陆小凤的运气并不好,这条路上竟连个卖大饼的都没有。
    原来岭南人讲究吃喝,要吃,就得舒舒服服地找个地方,坐下来吃,就算有这种小贩,也很少会有人去光顾的。所以这种路上常见的小贩,在这里根本无法生存。所以陆小凤只有饿着。
    ×××
    道路两旁,本来是一片沃野,到了这里,才从一座青山旁绕过去。阿土忽然跳下车,奔上了山坡。山上林木青葱,总算凉快了些,阿土在车上小睡了一阵,精神更足。
    陆小凤也只好打起精神来。他忽又发现这臭要饭的不但腰腿极健,而且身子还似带着轻功。幸好山并不太高,阿土既然往山上走,也许地头已经快到了。公孙大娘的秘穴,本就很可能是在一座山上的。谁知这竟是座荒山,一路上都看不见有房子,山路也很崎岖。
    到了山巅,忽然有一股香气随风飘了下来,好像是炖羊肉的香气,上面当然一定有人家,当然就是公孙大娘的家。谁知陆小凤这次又猜错了。
    上面还是没有房子,却有一群乞丐在吃肉喝酒,看见阿土走上来,就有人笑道:“算你运气好,我们刚从山下偷了条肥羊,在这里打牙祭,你既然遇上了,也来吃一顿吧!”
    阿土大笑走过去,道:“看来我这几天口福真不错,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有好吃的!”
    陆小凤却又只有看着干瞪眼。他当然不能混到这群乞丐中去,吃人家偷来的肥羊,他当然也不能让阿土看见他。所以只有躲在一块山石后,饿得连胃都已发疼。
    他甚至已开始有点后悔,昨天晚上本该将那半只烧鹅捡起来吃。
    阿土居然一下子就跟这些乞丐混熟了,大家有说有笑,又吃又喝,快活得像神仙一样。陆小凤却简直好像在十八层地狱里,他平生也没有受过这种罪。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了解饥饿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若能趁这机会,闭上一眼歇一歇也好。但这些乞丐里,说不定也有公孙大娘的手下,他们说不定就是等在这里,接应阿土的。
    所以陆小凤根本连片刻都不能放松,非得紧紧地盯住他们不可。若是阿土偷偷地将黄布包袱交给了别人,再由那个人送去给公孙大娘,他这些罪,就完全是白受的了。
    好容易等到这些人吃喝完了,阿土向他们唱了个肥喏,居然又扬长下山。
    他到这山上究竟是干什么的?
    陆小凤实在弄不懂:“难道他真的已将那布包袱偷偷交给了别人?我为什么没有看见?”
    既然没有看见,就只有再盯着阿土。
    到了山腰间,阿土忽然停下来,从后面的麻袋里,拿出了个黄布包袱,看了看,又放回去,喃喃地笑着道:“幸好东西还没有被那些偷羊贼摸去,否则我脑袋只怕就得搬家了!”
    这黄布包袱里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如此重要?陆小凤当然看不见,也猜不出。
    不管怎么样,东西总算还在阿土手里,而且,这东西既然如此重要,他说不定会当面交给公孙大娘的。陆小凤受的这些罪,看来总算还不冤。
    最冤的是,阿土竟又从原路下山了。他当然不会是特地上山去吃顿羊肉的。难道他已发觉后面有人跟踪,故意要让跟踪他的人受点罪?也不会。他并没有很紧张的样子,假如已发现有人跟踪,也绝不会再从原路下来。
    陆小凤更相信自己绝不会被人发现,就算他再饿一两天,行动时也绝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来。
    近来已有很多人都认为,他的轻功已可列入天下前五人之内。
    “一个人若是负有秘密的重要任务,无论后面有没有人跟踪,行动时都会故意弄些玄虚的。”一定是这原因,陆小凤对自己这解释,也觉得很满意。
    下山后,阿土的行动果然就正常得多,又走了半个时辰左右,他就进了城,在城里也兜了两个圈子,走进个菜馆,又从后门走出,忽然转入条巷子,巷子里只有一个门,是一家大户花园的角门。
    他居然好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不敲门就扬长而入,而且对园子里的路径也很熟,三转两转,穿过片花林,走过条小桥,来到面临荷塘的一座小楼。楼上亮着灯光。陆小凤才发现,现在竟已又是黄昏后。
    (四)
    黄昏后,夕阳已薄。小楼上灯火辉煌,却听不见人声,连个应门的童子都没有。阿土也没有敲门,就登楼而上。楼上一间雅室中,不见人影,却摆着一桌很精致的酒菜。
    “看来他口福真不错,果然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好东西吃。”
    虽然没有人,桌上却又摆着八副杯筷,阿土坐下来,拿起筷子,夹了块醉鸡,自己又摇摇头,放下来,从后面的麻袋里,取出那黄布包袱,放在桌上,喃喃道:“想不到这次又是我到得最早。”
    他显然是在等人,等的是什么人?其中是不是有公孙大娘?
    小楼对面,有棵浓荫如盖的大银杏树,正对着楼上的窗户。
    陆小凤从树后壁虎般滑了上去,找了个枝叶最浓密之处躲了起来。天色更暗,就算有人到窗口来张望,也绝不会发现他。现在阿土总算已到了地头,总不会再玩什么花样了。
    陆小凤刚想喘口气,养养神,突听衣袂带风之声响起,一条人影飞燕般从树梢掠过,“细胸巧翻云”,已掠入了小楼。
    “好漂亮的身法,好俊的轻功。”陆小凤立刻又瞪大了眼睛,但却已知道这人并不是公孙大娘。这人的轻功虽高,比起公孙大娘来,却还差些,比起他来,当然也还差些。
    只不过这人也是个女人,年纪已近四十,可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眉梢眼角的风情,比少女更迷人。她身上穿着件深紫色的紧身衣,手里也提着个黄布包袱。
    刚才她凌空翻身时,陆小凤已发现她脚上穿着的,也正是双红鞋子。
    现在她已坐下来,向阿土嫣然一笑,道:“又是你来得最早。”
    阿土叹了口气,道:“男人总是吃亏些,总是要等女人的。”
    这句话陆小凤倒也深有同感。他发现自己果然没有看错,这阿土果然是个很不好对付的人,而且身份也绝不低。这紫衣女客轻功极高,风度极好,可是长着一身疥疮、在巷口要饭的阿土,却居然可以跟她平起平坐。难道他也是位武林高手?
    陆小凤本来认为自己对江湖中的人事已很熟,现在才发觉,武林高手中,他不认得的还是很多,至少这两人他就连见都没见过。风中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人还未到,笑声已到。
    紫衣女客道:“老七来了。”
    一句话没说完,屋子里已多了一个人,当然也是女人,是个梳着两条乌油油的长辫,明眸皓齿,巧笑嫣然的红衣少女,手里也提着个黄布包袱。
    她先向阿土笑了笑,又向紫衣女客笑着道:“二娘你们来得早!”
    紫衣女客叹了口气,道:“年纪大的人总是难免要吃亏些,总是要等小姑娘的。”
    红衣少女银铃般笑道:“你几时吃过别人的亏?你不占别人的便宜,别人已经谢天谢地了。”
    紫衣女客看着她,又叹了口气,道:“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好笑的,为什么总是一天到晚笑个不停?”
    阿土悠然道:“因为她自己觉得笑起来很好看,还有两个很好看的酒窝,若是不笑,别人岂非看不见了?”
    红衣少女瞪了他一眼,却又笑了,而且一笑就笑个不停。陆小凤现在才知道这紫衣女客叫二娘。二娘?莫非是公孙二娘?公孙二娘既然已来了,公孙大娘想必迟早也总会来的。陆小凤总算觉得开心了些,无论他受了什么罪,总算已有了代价。何况,这红衣少女的笑声,也实在能令人听了觉得愉快。只可惜陆小凤也不认得她。
    她还在吃吃地笑着,又道:“我跟你打赌,你猜这次又是谁来得最晚?”
    二娘道:“当然是老三,她洗个脸都要洗半个时辰,就算火烧到她眉毛,她也不会着急的!”
    红衣少女拍手笑道:“对了,这次一定又是她。”
    突听楼梯下有个人道:“错了,这次一定不是她。”
    ×××
    说话的声音很温柔、很缓慢,一个人慢慢地从楼下走了上来。她现在走得虽慢,但陆小凤却居然没有看见她是怎么进这小楼的。
    红衣少女看见她,仿佛很吃惊,但立刻就又笑道:“想不到这次居然出了奇迹,三娘居然没有迟到!”
    三娘不但说话的声音温柔,态度也很温柔,笑得更温柔,慢慢走上来,慢慢地坐下,慢慢地将手里一个黄布包袱放在桌上,才轻轻叹了口气,道:“这次我不但没有迟到,而且比你们来得都早。”
    红衣少女道:“真的?”
    三娘道:“我昨天晚上就来了,就睡在楼下,本想第一个上来等你们的,让你们大吃一惊!”
    红衣少女道:“那你为什么还是直等到现在才上来?”
    三娘叹道:“因为我有很多事要做!”
    红衣少女道:“什么事?”
    三娘道:“我又要梳头,又要洗脸,又要穿衣服,又要穿鞋子。”
    听到这里,连树上的陆小凤都已忍不住要笑。
    红衣少女更已笑得弯了腰,喘着气道:“这些倒真是了不起的大事。”
    二娘也忍不住笑道:“我说过,她洗个脸都得洗个半个时辰的。”
    阿土忽然道:“我只奇怪一点!”
    红衣少女抢着问道:“哪一点?”
    阿土道:“她每天除了梳头洗脸、穿衣穿鞋外,哪里还有空去做别的事?”
    红衣少女拼命忍住笑,正色道:“这问题倒实在严重得很,将来她若嫁了人,也许连生孩子的空都没有,岂非误了大事?”一句话没说完,她的人几乎已笑得滚到地上去了。
    三娘也不生气,还是慢慢地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有很多空生孩子的,将来你至少会生七八十个孩子。”
    红衣少女笑道:“我就算一年生一个,也生不了这么多呀!”
    三娘道:“若是一窝一窝地生,岂非就可以生得出了?”
    红衣少女道:“只有猪才会一窝一窝地生小猪,我又不是猪……”这句话还没说完,她已发觉这简直等于自己在骂自己。
    二娘忍不住噗哧一笑,道:“原来你不是猪呀,真的要赶快声明才行,免得别人弄错了!”
    红衣少女噘起了嘴,道:“好呀,现在四姐和六姐都还没有来,所以你们就乘机欺负我!”
    三娘道:“她们来了又怎样?”
    红衣少女道:“她们至少总会帮着我说话的,你们两个加起来,也说不过她们半个。”
    一阵风吹过,窗外已又有三个人燕子般飞了进来,一个人微笑着道:“至少有一点我是绝不会弄错的,我知道她绝不是小猪!”
    红衣少女又拍手叫道:“你们听见了没有,我就知道四姐是个好人。”
    三娘却还是要问:“她不是小猪是什么?”
    四姐道:“她只不过是个小母鸡而已!”
    红衣少女又怔住:“我是个小母鸡?”
    四姐道:“若不是小母鸡,怎么会一天到晚‘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红衣少女笑不出来了。陆小凤也笑不出了——最后来的这三个人中,他居然认得两个。
    其中一个当然是江轻霞,他并不意外,可是他做梦也想不到,她们的“四姐”居然就是欧阳情!那位曾经被他气得半死的名妓欧阳情!那位只爱钞票、不爱俏的姐儿欧阳情!
    ×××
    看见欧阳情居然会和江轻霞一起出现,看见她的轻功居然也不在江轻霞之下,陆小凤几乎一跤从树上跌下来。“红鞋子”这组织中,看来倒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欧阳情和江轻霞显然都是这组织的首脑。桌上有八副杯筷,这组织中显然有八位首脑,现在已到了七位。
    那紫衣女客是老二,洗脸也得半个时辰的是三娘,四姐是欧阳情,五姐是江轻霞,六姐青衣白袜,满头青丝都已被剃光,竟是位出了家的尼姑,那一天到晚笑个不停的小母鸡是七娘。大娘呢?公孙大娘为什么还没有露面。这个满身癞子的阿土,跟她们又有什么关系?又算是老几?
    (五)
    七个人都已坐了下来,面前都摆着个黄布包袱,只有首席上还空着,显然是为公孙大娘留着的。
    阿土忽然道:“你们姐妹六个,这次带回来的都是些什么?可不可以先拿出来让我看看!”
    红衣少女抢着道:“当然可以,三姐既然来得早,我们就该先看看她带回来的是什么?”
    三娘既不反对,也没有拒绝,只是慢吞吞地伸出手,去解包袱上的结。她的包袱上打了三个结,她解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工夫,才解开第一个结。
    二娘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们受得了,我可受不了,还是先看我的吧!”
    陆小凤已振起了精神,张大了眼睛。这些神秘的黄布包袱里究竟是什么东西?他早已忍不住想看了。他实在比谁都急。
    幸好这位二娘的动作倒不慢,很快地就将包袱打开,包袱里是七八十本大大小小的存折。
    二娘道:“今年我的收成不好,又休息了三个多月,所以只在各地的钱庄存进了一百八十万两银子,但明年我却有把握可以弄到多一倍。”
    她一年之内,就有一百八十多万两银子的进账,还说收成不好。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实在想不通这位二娘是干什么的。据他所知,就算黑道上势力最大的几股巨寇,收入也绝没有她一半多。他也想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做强盗收入更好的生意。
    三娘轻叹了口气,道:“既然只有一百八十万两,今年我们的开销就得省一点了。”
    二娘道:“你呢?今年你的收成怎么样?”
    三娘笑了笑,道:“我的收成还算不错,最近不要鼻子的人好像愈来愈多了!”
    不要鼻子的意思,就是不要脸。这句话陆小凤是懂得的,可是,不要脸的人有多少,和她的收成有什么关系?这点陆小凤就不懂了。好在三娘总算已将包袱上的结解开,里面还有层油布。
    她再解开这层油布,里面又有层红缎子。红缎子里包着的,赫然竟是七八十个大大小小不同的鼻子!人的鼻子!陆小凤几乎又要一跤从树上跌下来。这个又温柔、又斯文,连走路都生怕踩死只蚂蚁的女人,难道竟能亲手割下七八十个人的鼻子?
    三娘柔声道:“他们既然不要鼻子,我就索性把他们的鼻子割下来!”
    红衣少女拍手笑道:“这倒真是好法子!”
    三娘道:“明年我就不用这法子了!”
    红衣少女道:“明年你准备用什么法子?”
    三娘道:“明年我准备割舌头!”
    红衣少女道:“割舌头?为什么要割舌头?”
    三娘又轻轻地叹了口气,慢慢地说道:“因为最近我又发现这世上的人,话说得太多!”
    红衣少女伸了伸舌头,银铃般笑道:“我若不认得你,我也不信你会是个这么心狠手辣的人!”
    三娘淡淡道:“我不会打死你,我最多也只不过割下你的舌头!”
    红衣少女闭上了嘴,伸出来的舌头一下子就缩了回去,好像连看都不肯再让她看了。这位洗脸都要洗半个时辰的女人,无论要割人的鼻子也好,割人的舌头也好,出手都绝不会慢的。
    欧阳情忽然问道:“这里面最大的一个鼻子,却不知是什么人的?”
    三娘道:“你想知道?”
    欧阳情笑道:“我对大鼻子的男人,总是特别有兴趣!”
    二娘笑骂道:“这丫头在那种地方混了两年,不但心愈来愈黑,脸皮也愈来愈厚了。”
    欧阳情吃吃地笑道:“二姐果然是过来人,大鼻子的男人有什么好处,她一定知道得很清楚!”
    三娘道:“只可惜鼻子最大的人,现在已变成了个没有鼻子的人!”
    欧阳情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三娘道:“段天成!”
    听见这名字,陆小凤又吃了一惊。这名字他听过,这人他也见过,“镇三山”段天成不但鼻子大,气派大,来头也不小。无论谁要割下他的鼻子来,都绝不是件容易事。
    红衣少女的嘴已闭上了很久,此刻又忍不住道:“今年我们是不是准备和往年一样,大家痛痛快快地大喝一顿,喝醉为止?”
    二娘道:“这是我们的老规矩,当然不会变的。”
    红衣少女道:“现在我们的人既然已到齐了,为什么不开始呢?”
    陆小凤的心又沉了下去——现在的人已到齐了?——难道公孙大娘今天根本就不会来?
    二娘道:“谁说人已到齐了?你难道没有看见还有个位子是空着的?”
    红衣少女道:“还有什么人要来?”
    二娘笑了笑,道:“据说大姐又替你找了个八妹!”
    红衣少女也笑了:“现在总算有个比我小的人了,以后你们若再欺负我,我就欺负她!”
    阿土忽然道:“只可惜她今天已不会来!”
    二娘皱眉道:“为什么?难道她已不想来?”
    阿土道:“她想来,却不能来!”
    二娘道:“有人不许她来?”阿土点点头。
    红衣少女又抢着道:“她既然已不能来,我们还在等谁?”
    阿土道:“等一位客人!”
    红衣少女眼睛发出了光:“今天我们居然还请了位客人来?”
    阿土道:“嗯。”
    红衣少女道:“他的酒量怎么样?”
    阿土道:“据说还不错!”
    红衣少女笑道:“不管他酒量有多好,今天只要他真的来,我保证他直着进来,横着出去!”
    二娘目光闪动,道:“看来他不但酒量大,胆子也大,否则听见你这句话,吓也被你吓跑了。”
    红衣少女也眨了眨眼睛,道:“他的胆子不太大?”
    阿土道:“他还没有跑。”
    红衣少女笑道:“既然没有跑,为什么不进来?难道这个人喜欢在外面喝风,不喜欢进来喝酒?”
    阿土淡淡道:“他已喝了一整天的风,现在想必已该喝够了。”
    窗外的树上有人叹息着,苦笑道:“我实在已喝够了。”
    叹息声中,陆小凤已随着一阵风飘了进来。他早已准备进来。
    凭这么样七个人,有人躲在她们窗外的树上,她们会一点也不知道?陆小凤忽然发觉自己躲在外面喝风,实在是件很愚蠢的事。他觉得自己简直愈来愈像是个笨蛋。
    可是他看来并不像笨蛋。无论什么样的笨蛋,都绝不会长着四条眉毛的。
    红衣少女看着他,忽然拍手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你就是那个有四条眉毛的大笨蛋陆小凤!”

举报

第08章千奇百变
    (一)
    喝了一整天风,饿了一整天肚子,已经是件很不好受的事了。
    唯一更不好受的事,也许就是在已经饿得发晕的时候,还被人叫作大笨蛋。
    陆小凤却笑了:“我知道有很多人叫我大笨蛋,但还有很多别的人,却喜欢叫我另一个名字!”
    红衣少女忍不住问:“什么名字?”
    陆小凤道:“大公鸡。”
    红衣少女的脸红了,红得就像是她的衣裳一样。
    欧阳情忽然道:“其实他还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
    红衣少女立刻又问道:“什么名字?”
    欧阳情道:“陆三蛋。”
    红衣少女道:“陆三蛋?这是什么意思?”
    欧阳情悠然道:“这意思很简单,因为他不但是个大笨蛋,又是个大混蛋,而且还是个穷光蛋,加起来正好是三蛋。”
    红衣少女又笑得弯下了腰,吃吃地笑着道:“这名字真好听极了,我一辈子也没听过这么好的名字!”
    二娘也不禁嫣然笑道:“现在你们既然已饿得要命,为什么还不把这三个蛋炒来吃?”
    欧阳情道:“因为这三个蛋都已不太新鲜,是臭蛋。”
    三娘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
    欧阳情道:“什么事?”
    三娘道:“我只怕他不是鸭蛋,是鸡蛋!”
    欧阳情点了点头,正色道:“这问题倒真的很严重,他若是鸡蛋,就一定是母鸡生下来的,那么他岂非变成了小母鸡的儿子。”
    红衣少女的脸虽更红,却已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陆小凤没有笑,但却已明白了两件事——女人是得罪不得的,尤其是像欧阳情这种女人。
    ——一个男人若是想跟六个女人斗嘴,就好像是一个秀才要跟六个兵讲理一样,还不如买块豆腐来一头撞死的好。
    现在他已做错了一件事,他不想再错第二件。
    红衣少女还在笑。她的笑声不但很好听,而且还仿佛有种感染性,无论谁听到她的笑声,都一定会觉得心情愉快,忍不住也想笑一笑。
    陆小凤却还是没有笑。他突然冲过去,出手如闪电,反拧红衣少女的臂。
    二娘失声而呼:“小心!”
    两个字出口,红衣少女反肘后撞陆小凤的肋骨,旁边也已有三件兵刃同时刺向他的左右两胁。
    她们的出手都很快,尤其是那青衣白袜的女尼,掌中一口精光四射的短剑,乍一出手,森寒的剑气已逼人眉睫。只可惜陆小凤的出手更快,他的胸腹一缩,一双手还是拧住了红衣少女的臂。三件兵刃同时刺出,又同时停顿,剑锋距离陆小凤的胁下要害已不及半尺。
    陆小凤却连动都没有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他知道这一剑绝不会再刺下来的。他的兄弟若是已落到别人手里,他也绝不敢再轻举妄动。
    青衣女尼握剑的手上已凸出青筋。要将这一剑硬生生停顿,远比刺出这一剑更吃力。
    剑尖犹在颤动,青衣女尼厉声道:“放手!”
    陆小凤不放手。
    红衣少女也已笑不出来了,咬着嘴唇道:“我又没有得罪你,你为什么不放手?”
    陆小凤不放手,也不开口。
    欧阳情的剑也已出袖,冷笑道:“这么样一个大男人,却要来欺负个小姑娘,你害不害臊?”
    陆小凤不害臊。他的脸既没有发白,也没有发红。
    二娘用的一柄亮银弯刀,也是从袖中刺出的,长不及两尺:“我们这两口剑、一柄刀,随时都可以把你刺出十七八个透明窟窿来!”
    欧阳情立刻接着道:“所以你若敢再不放手,我们就要你死在这里。”
    陆小凤忽然笑了。
    二娘怒道:“我们说的话,你难道不信?”
    陆小凤微笑道:“你们说的每个字,我全都相信,但我却不信你们真敢出手!”
    二娘冷笑:“哦?”
    陆小凤淡淡道:“因为你们现在想必都已看出来,我并不是个君子!”
    青衣女尼道:“你根本不是人!”
    陆小凤道:“所以无论什么事,我都做得出的!”
    二娘变色道:“你想对老七怎么样?”
    陆小凤道:“我很想放了她!”
    这句话又大出意料之外,二娘立刻追问:“你为什么不放?”
    陆小凤道:“只要你们答应我两件事,我就放!”
    二娘眼珠子转了转,道:“只要你放了她,莫说两件事,就算……”
    这句话的下半句,应该是:“……就算两百件事,我也答应。”可是二娘并没有说完这句话。
    一直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三娘,忽然道:“就算半件事,我们也不答应。”
    她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慢、那么温柔。可是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她已出手。她的出手既不慢,也不温柔。她用的是鞭子。一条漆黑发亮,就像是毒蛇般的鞭子。她安安静静地坐着时,已在桌下悄悄将这条鞭子解了下来。她的鞭子抽出来,比毒蛇还快,比毒蛇还毒。
    二娘又不禁失声而呼:“小心七妹!”
    三娘却不管。鞭梢毒蛇般一卷,抽向陆小凤耳后颈下的血管。陆小凤的人已滑出去,带着红衣少女一起滑开了八尺。三娘突然凌空跃起,一鞭子从上面抽下来。她竟似乎已忘了她的七妹还在对方手里,她的出手全无顾忌。陆小凤心里在叹气。他实在想不到,这位文文静静的三娘,竟是这么样个不顾一切的女人。他实在想不到她真的敢出手。
    现在她已出手了,他能对红衣少女怎么样?他若杀了这少女,她的姐妹们一定会跟他拼命的,他若放了她,她的姐妹还是一样会要他的命。所以他也只有拼命!除此之外,他好像已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余地。三娘的鞭子根本就不让他有第二条路走。
    二娘突然跺了跺脚,道:“好,大家一起上,先废了他再说!”
    欧阳情道:“七妹呢?”
    二娘道:“他若敢伤了七妹一根毫发,我就把他全身的肉一寸寸割下来!”
    这两三句话说出来,三娘鞭子已抽出了二十鞭。陆小凤叹了口气。他不喜欢看人流血,尤其不喜欢看女人流血。可是现在他已没法子再闪避下去,这条鞭子实在太快、太狠。他只有反击。
    二娘的弯刀也已银虹般刺过来。她的刀法怪异,出手更毒。
    只要她一出手,就连江轻霞都绝不会再袖手旁观的,但就在这时,突听“叮”的一响,一个酒杯击上了她的刀,一双筷子也从旁边伸出来,轻轻一夹,竟夹住了那条毒蛇般的鞭梢。
    阿土!这双筷子竟在阿土手里。
    三娘的脸色铁青,瞪着他,缓缓道:“我不喜欢被人要挟!”
    阿土道:“我知道。”
    三娘道:“我若落在他手里,你们出手也用不着顾忌我!”
    阿土道:“我知道。”
    三娘道:“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出手?”
    阿土笑了笑:“因为这人虽不是君子,总算还是个人!”
    三娘道:“哦?”
    阿土道:“他至少还没有用七妹做挡箭牌,来挡你的鞭子!”
    三娘想了想,慢慢地坐了下去,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连动都不动了。二娘也坐下来,捧着手腕,她的银刀虽然没有脱手,但手腕却被打得又酸又疼。可是她脸上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对这个满身癞子的乞丐,她也很服气。陆小凤的眼睛里已发出了光。
    阿土忽然问:“你刚才说,你要我们答应你两件事?”
    陆小凤点点头。
    阿土道:“你先说第一件!”
    陆小凤道:“我本来要你们带我去见公孙大娘的!”
    阿土道:“现在呢?”
    陆小凤道:“现在已不必了!”
    阿土道:“为什么?”
    陆小凤看着他,道:“因为我现在已看见了公孙大娘。”
    阿土笑了。他笑的样子很古怪,就像是个假人在笑。
    陆小凤却不禁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早该想到你就是公孙大娘的,我不但已跟了你一天,而且以前也见过你一次!”
    阿土笑了笑,道:“其实还不止一次!”
    陆小凤很意外:“不止一次?”
    阿土道:“那天晚上在西园,我们已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陆小凤更奇怪,忍不住问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阿土并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还记不记得霍休?”
    陆小凤当然记得。
    阿土道:“那天你从霍休的小楼里出来,在山脚下等花满楼时,有没有看见一个刚摘了一篮子野菜的女人从你前面走过?”
    陆小凤失声道:“那个女人也是你?”
    阿土点点头。
    陆小凤道:“那天你也在那里?”
    阿土又笑了笑,道:“我若不在那里,霍休又怎会直到现在还被关在笼子里?”
    陆小凤怔住。现在他总算才明白,霍休那石台下的机关,怎么会突然失灵的了。那绝不是因为有只老鼠在无意中闯进去,将机关卡死的。
    世上绝不会有那么巧的事,也绝不会突然发生奇迹。奇迹本就都是人造成的!
    阿土道:“我知道霍休是条老狐狸,他就算把你卖给杀猪的,我也不管,可是他不该将上官飞燕也一齐卖了。”
    上官飞燕当然也是她的人。陆小凤又想起了那双上面绣着飞燕的红鞋子。
    阿土淡淡道:“他杀了我的姐妹,他就得死,现在他虽然还活着,但我想他一定比死还难受!”
    陆小凤忽然又问道:“那天雪儿也看见了你?”
    阿土微笑道:“那孩子实在是个鬼灵精,你们走了后,她就立刻溜到石台下的机关总枢去查看,她知道那下面一定有古怪的!”
    陆小凤道:“她看见了你?”
    阿土道:“她没有看见我,却看见了我留在那里的一双红鞋子!”
    陆小凤苦笑道:“所以她才会认为她的姐姐还没有死!”
    阿土叹道:“她毕竟还是个孩子,想得实在太天真了,死在霍休手下的人,是绝不会复活的!”
    陆小凤道:“所以你故意让霍休活着,好留给她?”
    阿土道:“不错,我要让她自己报复。”
    陆小凤道:“但我却想不通,你怎么会将霍休的财产也全都留给了她?我看得出你也很需要那笔财富!”
    阿土眼睛里露出种很奇特的表情,道:“只可惜她能从霍休手里敲出来的已不多了。”
    陆小凤道:“哦?”
    阿土道:“那笔财富早已落入了另一个人手里,无论谁都再也休想能从这个人手里要出一两银子来!”
    陆小凤皱眉道:“这个人是谁?那笔财富怎么会落入他手里的?”
    阿土目光凝视着远方,眼睛里竟似带着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突然改变话题,冷冷道:“你说过你要我们答应你两件事,你已说了一件,现在你还想要什么?”
    陆小凤道:“要你跟我走!”
    阿土又笑了:“要我跟你走?难道你看上了我?”
    陆小凤道:“我的确看上了你!”
    阿土笑道:“你看上的是那个卖糖炒栗子的老太婆?还是这癞子乞丐?”
    陆小凤道:“我看上的是另一个你!”
    阿土目光闪动,道:“你是说——绣花大盗?”
    陆小凤点点头。
    阿土道:“你认为我就是绣花大盗?”
    陆小凤道:“你不承认?”
    阿土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现在就算想否认,也没有用的!”
    事实俱在,证据确凿,她否认当然没有用。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你总算救过我,我并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阿土淡淡道:“我知道,你只不过是个笨蛋而已!”
    陆小凤只好装做听不见。
    阿土又道:“现在你是不是想将我送到金九龄那里去归案?”
    陆小凤道:“我保证你一定会受到公正合理的审判!”
    突听“夺”的一声,二娘的银刀已钉在桌子上。
    青衣女尼抚着剑锋,欧阳情面带着冷笑,江轻霞的嘴唇已发白。
    红衣少女又大笑:“你要我大姐跟你走?你是不是在做梦?”现在她的笑声听来已没有刚才那么令人愉快了。
    等她笑完了,阿土才淡淡道:“他不是在做梦,我很可能会跟着他走的!”
    红衣少女怔住,每个人都怔住,甚至连陆小凤都觉得很意外。
    阿土慢慢地接着道:“我喜欢有本事的男人,一个真正有本事的男人,无论要我跟他到什么地方去,我都会去。”
    又有人笑了。
    这次笑的是欧阳情,她第一个明白了阿土的意思:“所以你若要大姐跟你走,就得先让我们看看,你的本事够不够!”
    陆小凤也笑了:“我的本事有很多种,却不知你们要看哪几种?”
    阿土道:“我只想三种!”
    陆小凤道:“三种?”
    阿土看着他,瞳孔仿佛在渐渐收缩:“我们三阵定胜负,你只要能胜我两次,我就跟你走!”
    陆小凤微笑道:“三阵定胜负?这听来倒好像满有趣的!”
    阿土道:“我保证一定有趣极了!”
    陆小凤目光闪动,笑道:“我们第一阵比什么?比喝酒?”他知道她当然一定不会跟他比喝酒的。只有愚蠢的女人,才会跟他这种男人比喝酒。
    谁知阿土却偏偏说出了一句他做梦也想不到她会说的话:“好,我们比喝酒!”
    (二)
    酒摆在桌上的时候,陆小凤才发现自己又做了件多么愚蠢的事。现在他累得就像是条老牛,饿得就像是匹狼。现在他最需要喝的,是一大碗用火腿炖的鸡汤,但他却偏偏要跟人比喝酒。
    喝酒也跟做很多别的事一样,是需要体力的。何况,此时此刻,公孙大娘就算醉了也无妨,他却绝不能醉。这地方都是公孙大娘的人,他根本就连一滴酒都不能喝。可是现在桌上却摆着六坛酒。六坛泸州大曲。
    ×××
    现在“阿土”身上的癞子也不见了,头也不秃了,已换了件柔软的袍子,脸上脂粉不施,看来就像是个普通的中年妇人。难道这就是她的真正面目?陆小凤看不出,也猜不出,没有人知道公孙大娘的真正面目是什么样子的。她甚至连声音都随时改变。现在她说话的声音,就像是个殷勤的主妇,在招待她的客人。
    她看着陆小凤,微笑着道:“这六坛酒给我们两个人喝,不知道够不够?”
    陆小凤苦笑道:“就算是给两匹马来喝,只怕也够了,只不过菜却好像还不够!”桌上还是只有一碟冷盘。
    公孙大娘笑道:“菜的确太少,幸好我们不是比吃菜,是比喝酒!”
    她当然也知道,空着肚子时喝酒,酒量至少要小一半。现在陆小凤的肚子空得就像乞丐的钱袋。三碗酒下肚,他已觉得不对了,六碗酒下肚,他忽然又觉得自己的酒量还是不错,再喝两碗,他就已忍不住开始要抢着喝,然后,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忽然发现自己在吐,连肚肠子都快要吐了出来。
    “你醉了!”公孙大娘却还是清醒得像管仲一样,“这一阵你输了!”
    陆小凤想否认,也已无法否认,只是在喃喃地分辩着:“我根本一点酒意也没有,只不过肚子觉得有点不舒服而已!”
    “你还不认输?”
    “认输就认输,有什么了不起!”
    当然没什么了不起。在他眼中看来,天下根本没有一件事是真正严重的,何况,第一阵就算输了,还有两阵可比。但他却忘了一件事。这一阵输了,后面的两阵也等于输了。
    一个喝醉了酒的人,唯一还能跟别人比的事,就是比睡觉。公孙大娘当然也绝不会跟他比睡觉。
    “第二阵我们比剑!”公孙大娘悠然道。
    陆小凤挺起胸:“比剑就比剑,有什么了不起!”
    公孙大娘道:“好,你稍候,我去换衣服!”
    陆小凤道:“你又要去换衣服?”
    公孙大娘道:“嗯!”
    陆小凤道:“我们究竟是在比剑?还是在比换衣服?”
    公孙大娘道:“这你就不懂了,喝酒要穿喝酒的衣服,比剑也得穿比剑的衣服!”
    陆小凤道:“为什么?”
    公孙大娘微笑道:“因为衣服也可影响一个人的心情,也因为女人天生就喜欢换衣服!”
    ×××
    陆小凤既不饿,也不累了。酒,通常都能带给人一种奇怪的精神和力量。但这种力量却是种骗人的力量——就算骗不到别人,至少总可以骗骗他自己。他忽然想起了江湖传说中的那些“醉侠”。据说那些人是“喝了酒才有本事,喝得愈多愈有本事”。
    据说以前有个打虎的武松就是这样子的,“喝一分酒,就有一分本事,喝十分酒,就有十分本事”。陆小凤的酒似已到了十分。他忽然对自己充满了信心,觉得自己的本事也到了十分。现在就算有七八条大老虎一起出来,他也有把握一个个全都打死。只可惜他要对付的不是老虎,是公孙大娘。高手决战,出手的时间、部位和判断,是连半分都错不得的。
    陆小凤是不是还能作正确的判断?看来他简直已连这屋子是方是圆都判断不出了。江轻霞一直没有跟他说过半句话,但现在看着他时,眼睛里却带着种同情和怜悯之色,就好像在看着个快死的人一样。除了三娘,别人的眼色看来也跟她差不多。
    陆小凤看着三娘,忽然笑道:“我若输了,也把鼻子割下来送你好不好?”
    三娘轻轻道:“我说过,我已不要鼻子!”
    陆小凤道:“对了,你现在要的是舌头!”
    三娘道:“可是我并不想要你的舌头!”
    陆小凤道:“你想要什么?”
    三娘道:“要你的头!”
    陆小凤大笑:“好,我若输了,就把头送给你!”
    对他说来,一个人是不是有头,好像也已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现在江轻霞看着他,又好像是在看着一个没有头的人,甚至连那红衣少女眼色中,都已露出些怜悯。无论谁都已看得出,这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醉鬼,这一阵又输定了!
    ×××
    陆小凤居然还在找酒。酒坛子就在桌上,他居然没有看见,因为他的眼睛突然发直,直勾勾地看着一个刚从后面走出来的人。一个女人,一个灿烂如朝霞,高贵如皇后,绰约如仙子般的美丽女人。甚至连她身上穿的衣服,都不是人间所有的,而是天上的七彩霓裳。
    陆小凤不认得这个女人,他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高贵艳丽的女人。幸好他还认得她手里的剑,一双短剑,锋长一尺七寸,剑柄上系着红绸。难道她就是公孙大娘?就是刚才那个平庸的中年妇人?就是那癞子乞丐?就是那卖糖炒栗子的老太婆?陆小凤在揉眼睛。他几乎已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公孙大娘微笑着,看着他,道:“难道你又认不出我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有点想不通而已!”
    公孙大娘道:“想不通什么?”
    陆小凤道:“我想不通一个像这样美的女人,为什么要扮成老太婆,我若是你,就算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肯的!”
    公孙大娘道:“你怎么知道这就是我本来的面目?”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我只不过希望如此而已!”
    公孙大娘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若一定要死在一个人手里,我只希望能死在你这种人手里。”
    公孙大娘嫣然道:“你的确是个很会说话的人,连我的心都快要被你说软了。”她盈盈走过来,身上的七彩霓裳无风自动,就像是有千百条彩带飞舞。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下次我比剑时,一定也要做这么样一套衣裳穿!”
    公孙大娘道:“哦?”
    陆小凤苦笑道:“现在你的剑还没有出手,我的眼睛已经花了!”
    公孙大娘道:“我的心已软,你的眼已花,我们正好扯平!”
    陆小凤道:“还没有扯平!”
    公孙大娘道:“还没有?”
    陆小凤道:“你手上有两柄剑,我手上却只有一手汗!”
    公孙大娘道:“你的剑呢?”
    陆小凤道:“我没有剑!”
    公孙大娘道:“你有刀?”
    陆小凤道:“也没有。”
    公孙大娘叹道:“像你这样的人,出来时身上连一样武器都不带,实在危险得很!”
    陆小凤道:“实在危险得很,尤其是今天。”
    公孙大娘道:“你想不想借一口剑?”
    陆小凤道:“想。”
    公孙大娘道:“想问谁借?”
    陆小凤转过身,对着那青衣女尼微笑。
    公孙大娘又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人并不是真醉,他倒还识货得很。”
    ×××
    这柄剑也不长,但精光四射,剑气森严,屈指一弹,龙吟不绝。
    陆小凤握剑在手,忍不住脱口而赞:“好剑!”
    青衣女尼冷冷道:“只可惜这柄剑,今日竟被一个快死了的醉鬼握在手里!”
    陆小凤笑道:“醉鬼的确是醉鬼,快死了却未必!”
    现在他们已下了楼,到了院子里,星光从那棵大银杏树的枝叶间漏下来,正照在陆小凤的脸上。他眼睛里的酒意突然全都不见了,看来也清醒得像诸葛亮一样。
    二娘失声道:“你没有醉?”
    陆小凤并不想否认。
    二娘道:“既然没有醉,你为什么要认输?”
    陆小凤笑了笑,道:“第一阵我若不认输,第二阵我就输了,第三阵就根本连比都不必比!”
    二娘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人也并不是真的笨蛋。”
    红衣少女咬着嘴唇,恨恨道:“但却是个真的混蛋。”
    公孙大娘淡淡道:“你第一阵纵然故意认输,第二阵也未必能赢!”
    这句话说出,她的剑已出手。剑光闪动间,她霓裳上的七彩带也开始飞舞不停,整个人就像是变成了一片灿烂辉煌的朝霞,照得人连眼睛都张不开,哪里还能分辨她的人在哪里?她的剑在哪里?
    若是连她的人影都分辨不清,又怎么能向她出手?
    陆小凤第一次与她交手时,已觉得她的剑法奇诡变幻,甚至比西门吹雪更可怕。现在他才知道,那一次她的剑法根本没有完全发挥威力。
    这种剑法的威力,好像本就需要这么样一身七色霓裳来烘托。
    古老相传,“剑器”并不是剑,只不过是一种古代的武舞名称,舞者彩衣空手,彩带如飞,直到公孙大娘,才将这种本来只作观赏的舞技,加以变化,变成了真正可以刺敌伤人的武技!
    她在圣文神武皇帝驾前做此舞时,也许不用剑的,她生怕剑气惊了御驾。可是她私下却真创立了一种剑法,使得“剑器”真正变成了剑的一种。
    这种剑法既然脱胎于舞,当然和别的剑法不同,所以今日的公孙大娘才会特地换上了这么样一身七色霓裳,甚至不惜以真面目见人。因为这种剑法真正的威力,是需要“美”来发挥的,也只有她这么样的绝代佳人,才能将这种剑法发挥到极致!
    陆小凤心里在叹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武功的玄妙奥秘,绝不是任何人所能凭空臆测的!
    假如他今天没有亲身体验,也永远不会懂得这种剑法妙处何在,可是他并不想体验得太多。
    因为这种剑法的变化实在太奇诡,招式实在太繁复,一发出来,就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只要他露出一点破绽,只要他的眼神稍有疏忽,就很可能立毙于剑下!
    他想战胜,只有凭一个字!
    快!以快刀斩乱麻,以不变应万变。
    公孙大娘乍一出手,他的身子已凭空飞起,飞上了对面的屋脊。
    红衣少女大叫:“这人想逃了!”
    五个字还没有说完,陆小凤的人又已飞出,人与剑似已合而为一。只见剑光如匹练、如飞虹,从屋脊上向公孙大娘直刺了过去。剑光辉煌而迅急,没有变化,甚至连后着都没有。他竟已将全身的劲力都融入了这一剑中。
    ——没有变化,有时也正是最好的变化。
    公孙大娘人如彩霞,剑如流星,但却还是已来不及变化。她的人与剑,似已全都在陆小凤这一剑的剑气笼罩下。
    只听“叮”的一声,声如龙吟。剑光一合即分,满天彩霞飞舞,公孙大娘身上的彩带,已被削断了数十条。
    没有人动,没有声音。
    公孙大娘身形已停顿,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竟不再出手。陆小凤也不再出手,也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公孙大娘。
    二娘忽然大声道:“这一阵还未分出胜负,你们为什么已住手?”
    陆小凤淡淡道:“这一阵若是比杀人,当然还没有分出胜负,若是比剑,就已算我胜了!”
    公孙大娘终于长长叹息,道:“不错,这一剑之威,实在已胜过了我!”
    陆小凤道:“多谢。”
    公孙大娘道:“但我从未想到,你居然能使得出这么样一剑!”
    陆小凤道:“这一剑本是我刚刚偷学来的!”
    公孙大娘道:“从哪里偷学来的?”
    陆小凤道:“白云城主。”
    公孙大娘悚然道:“叶孤城?”
    陆小凤点点头,道:“这一剑叫‘天外飞仙’,本是白云城主剑法之精华,连木道人都认为这已可算是天下无敌的剑法!”
    公孙大娘长叹道:“这一剑形成于招未出手之先,神留于招已出手之后,以至刚为至柔,以不变为变,的确已可算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陆小凤笑道:“白云城主若是能听到大娘这番话,一定愉快得很!”
    公孙大娘冷冷道:“可是这一剑若是由他使出来,就未必能胜得了我!”
    陆小凤忍不住问:“为什么?”
    公孙大娘道:“因为他是天下无双的剑客,他这一剑还未出手,我已必定有了戒备,可是你刚才掠上屋脊时,我却以为你是想逃了,所以我的气势已松懈,所以才没有挡住你那全力击来的一剑!”
    陆小凤笑道:“也因为我根本连剑都没有,你当然想不到我会使出那一剑!”
    公孙大娘叹道:“所以柔能克刚,弱能胜强,也正是这道理!”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幸好我不是个有名的剑客,否则今日只怕已死在这里!”
    公孙大娘沉着脸,道:“但今日你还没胜,我们还有第三阵。”
    第三阵才是决定胜负的一阵!
    陆小凤道:“我们第三阵比什么?”
    公孙大娘道:“轻功。”
    陆小凤笑了。
    公孙大娘道:“轻功本是你的拿手本事,你又是个男人,气力自然比较长,我跟你比轻功,已经吃了亏,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我也应该让你占些便宜!”
    公孙大娘道:“你至少得让我先起步!”
    陆小凤道:“行。”
    公孙大娘道:“但只要你能追得上我,就算你胜了,所以你也并不是完全吃亏的。”
    陆小凤道:“我本来就很少做真正吃亏的事!”
    公孙大娘道:“我令人敲锣为号,锣声完全停止后,你才能追!”
    陆小凤道:“锣声只一响?”
    公孙大娘道:“就只一响。”
    陆小凤笑道:“这么样看来,我的确不能算吃亏!”
    公孙大娘道:“只不过我还要……”
    陆小凤抢着道:“你当然还得先去换套衣服,喝酒有喝酒的衣服,比剑有比剑的衣服,比轻功当然也得有另一套衣服。”
    公孙大娘展颜一笑,嫣然道:“你的确不是个笨蛋,一点也不笨。”
    (三)
    夜凉如水,她们姐妹的脸色,也冷得像水一样——像已将结成冰的水。
    红衣少女突然冷笑道:“偷机装醉,又偷学别人的剑招,这种男人,我最讨厌了。”
    陆小凤微笑道:“我本来就没有要你喜欢!”
    红衣少女道:“我只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不是男子汉?”
    陆小凤道:“你看呢?”
    红衣少女道:“我看不出。”
    陆小凤叹道:“我就知道你看不出的,你只不过还是个孩子!”
    红衣少女狠狠瞪了他一眼,扭头就走,好像连理都懒得理他了。
    欧阳情眼波一转,道:“我总不能算是个孩子了吧?”
    陆小凤道:“你当然不是个孩子,你简直已算是个老太婆。”
    欧阳情也狠狠瞪了他一眼,扭头走进了小楼。
    陆小凤叹了口气,在石阶上坐下来,喃喃道:“一个男人若能活六十年,至少有十年光阴白白浪费了的。”
    二娘忍不住问道:“怎么浪费了的?”
    陆小凤道:“这十年中,起码有五年是在等女人换衣服。”
    二娘道:“还有五年呢?”
    陆小凤道:“你一定要听?”
    二娘道:“你不敢说?”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你一定要听,我就说,还有五年,是在等女人脱衣服。”
    二娘的脸都气红了,青衣女尼的脸却气得发白。
    三娘道:“我现在已改变了主意!”
    陆小凤也忍不住问道:“改变了什么主意?”
    三娘冷冷道:“我现在已经想把你的舌头割下来了!”
    这时已有一个满脸胡子的青衣大汉,手里提着面铜锣,从小楼后走了过来,肃立在石阶上。
    陆小凤又喃喃道:“我的运气总算不错,是在等大娘换衣服,若是等别人,那就惨了!”
    三娘瞪眼道:“别人是谁?”
    陆小凤道:“我又没有说你,你着急什么?”
    三娘的脸色也气得一阵红、一阵白。
    就在这时,突听铜锣“当”的一响,三个人从小楼里蹿出来。
    三个装束打扮都一模一样的黑衣妇人,连三张脸都完全一样,一蹿出来,就凌空翻身,分别向三个不同的方向掠了出去,用的轻功身法也一样。锣声余音不绝,三个人都已掠出墙外。
    这三个人谁才是真正的公孙大娘——红衣少女和欧阳情刚才故意生气,为的就是要进去扮成另外两个人。
    现在陆小凤应该去追谁?无论他去追谁,就算能追上,也必定要错过另外两个。
    他错过的两个人中,很可能就有一个是公孙大娘,这简直比押宝还难押得准。陆小凤怔住。
    二娘、三娘、青衣女尼嘴角都露出了冷笑——这下子陆小凤毕竟还是上当了。
    陆小凤也在叹息着,苦笑道:“看来我毕竟还是上了她的当。”他叹息着站起来,喃喃道:“不管怎么样,先追上一个再说!”
    他身子突然蹿出,又突然掠回,闪电般出手,扣住了那敲锣大汉的手腕。
    这大汉一惊,“当”的,铜锣落地,嗄声道:“你抓住我干什么?”
    陆小凤微笑道:“也不想干什么,只不过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大汉道:“见谁?”
    陆小凤道:“金九龄!”
    这大汉瞪着他,瞪了半天,突然大笑,笑声清悦如黄莺:“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连我都服了!”
    ×××
    原来这敲锣的大汉,才是真正的公孙大娘。
    “你怎么看出来的?”谁都想不到陆小凤是怎么看出来的?
    陆小凤微笑道:“那位欧阳姑娘生气进去时,我已觉得有点不对了!”
    公孙大娘道:“有什么不对?”
    陆小凤道:“她本不是那种被我一句话就会气跑的人!”
    公孙大娘道:“我们进去的是三个人,出来的也是三个人,你怎么知道那三个人里面没有我?”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
    公孙大娘道:“你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一个长着满脸胡子的大男人,身上不该这么香的!”
    公孙大娘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本不该站得离你这么近,一个女人站得离你太近,的确是件很危险的事!”
    陆小凤笑道:“尤其是像你这么香的女人!”
    公孙大娘吃吃地笑道:“可是我实在没有想到,你这人居然像小狗一样,不但会用眼睛,而且还会用鼻子!”
    陆小凤道:“这也是我最近刚跟别人学来的!”
    公孙大娘道:“跟花满楼学来的?”
    陆小凤道:“对了。”
    公孙大娘叹道:“看来别人无论有什么长处,你学得都很快!”
    陆小凤道:“我一向很虚心。”
    公孙大娘点点头,道:“虚心的人,总是有福的!”
    陆小凤道:“所以你们现在才应该虚心一点,听我一句话!”
    公孙大娘道:“我们都在听!”
    陆小凤道:“现在你已落在我手上,你的姐妹们若想要你平安无事,最好乖乖地留在这里听消息。”他目光慢慢地从二娘、三娘脸上扫过,冷冷地接着道,“若有人还想轻举妄动,就等于是想要你快点死,你死了以后,她才好取而代之,做这地方的老大。”
    公孙大娘笑了笑,道:“你放心,这里不会有人想我死的!”
    三娘铁青着脸,忽然跺了跺脚,道:“你难道真的就这样跟着他走?”
    公孙大娘淡淡道:“你总该知道,我并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她又叹了口气,接着道,“何况,我现在就算不想跟他走,也不行了,这个人只要抓住了一个女人,就好像死也不肯松手的。”
    陆小凤悠然道:“尤其是像你这么香、这么漂亮的女人。”
    公孙大娘道:“现在我只希望你小心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公孙大娘道:“小心你的手,不要被人砍断!”

举报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名人轶事网  

GMT+8, 2024-5-13 18:19 , Processed in 0.203125 second(s), 24 queries .

郑重声明:本论坛资源均由会员从网上收集整理所得,版权属原作者。

如涉版权,请发邮件admin@storyren.com,将立即整改。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