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枪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6章六封信的秘密
    (一)
    夕阳满天。
    丁喜和邓定侯在夕阳下往前走,汗水已经湿透了衣服。
    现在他们的车已破了,马已跛了,连赶车的都已被邓定侯赶走。
    所以他们现在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他们自己的两条腿。
    大路上居然连一辆空车都没有。
    邓定侯叹息着,喃喃道:“夕阳好,尤其是夏日的夕阳,我一向最欣赏。”
    丁喜道:“可是你现在已知道,就算在最美的夕阳下要用自己的两条腿赶路,滋味也不好受。”
    邓定侯擦了擦汗,苦笑道:“实在不好受。”
    丁喜凝视着远方,眼睛里带着深思之色,缓缓道:“你若肯常常用自己的两条腿四处去走走,一定还会发现很多你以前想不到的事。”
    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我本该带你到乱石岗看看。”
    邓定侯道:“乱石岗?”
    丁喜道:“那里有几十个妇人童子,天天在烈日下流汗流泪,却连饭都吃不饱。”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冷冷道:“你应该知道为了什么。”
    邓定侯道:“你说的是沙家兄弟的孤儿寡妇?”
    丁喜道:“就因为他们想劫五犬旗保的镖,所以死了也是白死,就因为那些孤儿寡妇们是沙家的人,所以挨饿受罪都是活该,江湖中既不会有人同情他们,也不会有人为他们出来说一句话。”
    邓定侯终于明白,苦笑道:“你出手劫我们的镖,就是为了要救济他们?”
    丁喜冷笑道:“他们难道不是人?”
    邓定侯道:“你难道不能用别的法子。”
    丁喜道:“你要我用什么法子?难道要那些七八岁的孩子做保镖?难道要那些年轻的寡妇跑到妓院里去接客?”邓定侯不说话了。
    丁喜也不开口了,两个人慢慢的往前走,显得都有很多心事。
    他们做的事,都是他们自己认为应该去做的,可是现在却连他们自己也分不清是谁对?谁错?
    ──也许“对”与“错”之间,本就很难分出一个绝对的界限来。
    ×××
    夕阳已淡了,蹄声骤响,三骑快马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
    马上人意气飞扬,根本就没有将这两个满身臭汗的赶路人看在眼里。
    邓定侯却看见了他们,忽然笑了笑,道:“你知道这三个人是谁?”丁喜摇摇头。
    邓定侯道:“他们全都是归东景镖局里的第三流镖师,平时看见了我,在二丈以外就会弯腰的。”
    丁喜也笑了笑,道:“只可惜你现在是倒霉的时候。”
    一个人既有得意的时候,就一定也有倒霉的时候,无论什么人都一样。
    邓定侯微笑道:“所以我一点也不生气。”
    健马驰过,尘土飞扬,一张纸飘飘地落了下来,落在他们面前。
    丁喜已走过去,忽然又回身捡了起来,眼睛里忽然发了光。
    邓定侯道:“这是从他们身上掉下来的?”
    丁喜道:“嗯。”邓定侯道:“我看看。”
    他只看了一眼,脸上也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因为他一眼就看见了八个令他触目的字:“双枪客决斗霸王枪”。
    他接着看下去:“日月双枪”:岳,
    日枪重二十一斤,长四尺五寸,月枪重十七斤半,长三尺九寸。
    霸王枪:王,
    长一丈三尺七寸重七十三斤。
    决战时刻:七月初五,午时,
    地点:东阳城,熊家大院。
    公正人:熊九太爷。
    旁证:“活陈平”陈准,
    “立地分金”赵大秤。
    战后讲评:“小苏秦”苏小波。
    巡场:“大力金刚”王虎,
    “小仙灵”万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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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凭券入院,每券十两。”
    看到最后八个字,邓定侯笑了。
    丁喜早就笑了。
    邓定侯摇着头笑道:“这哪里还象是武林高手的决斗,简直就象是卖狗皮膏药的。”
    丁喜道:“万通的本身,本来就是卖狗皮膏药的。”
    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他还有个外号,叫无孔不入,只要有点机会能弄钱,他就不会错过,这一定又是他玩的把戏。”
    邓定侯道:“你认得他?”
    丁喜道:“这些人我全都认得出来。”
    邓定侯道:“哦。”
    丁喜苦笑道:“饿虎岗真正的老虎最多只有两条,其余的不是老鼠,就是耗子,谈不上一个会钻洞。”
    邓定侯道:“他们都是饿虎岗的人?”
    丁喜点点头,道:“这些人里面,却只有日月双枪岳麟还勉强可以算是条老虎。”
    邓定侯道:“我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头,以他的身份,怎么会让小仙灵做这种事?”
    丁喜道:“万通不但是只老鼠,还是只狐狸,老虎岂非总是会被狐狸耍得团团转?”
    邓定侯道:“还有熊九……”
    丁喜道:“熊九虽然是条好汉,可是别人只要给他几顶高帽子—戴,他就糊涂了。”
    邓定侯笑着道:“小苏秦当然一定很会给人高帽子戴的。”
    丁喜道:“他本来就是饿虎岗的说客,陈准、赵大称和我是分赃的,王虎的打手。你若剥开他们外面一层皮,就会发现他们里面什么都没有。”
    邓定侯道:“你好象对他们并不太欣赏。”
    丁喜并不否认。
    邓定侯道:“但你却也是饿虎岗上的人。”
    丁喜笑了笑,道:“狐狸并不一定要喜欢狐狸,耗子也不一定要喜欢耗子。”
    邓定侯盯着他,道:“你也是耗子?”
    丁喜微笑道:“我若是耗子,你岂非就是条多管闲事的狗?”
    邓定侯笑了,苦笑。
    ──狗捉耗子,多管闲事。
    他忽然发觉自己的闲事确实管得太多了些。
    “就连这件事我都不该问。”他抛开了手里的这张纸。
    他苦笑道:“他们是双枪斗单枪也好,是饿虎斗母老虎也好,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丁喜道:“有关系。”
    邓定侯道:“有?”
    丁喜道:“饿虎岗并不是个可以容人来去自如的地方,从前山到后山,一共三十六道暗卡,十八队巡逻,我本来实在没把握带你上去。”
    邓定侯道:“现在你难道已有了把握?”
    丁喜点点头,笑道:“老虎要出山去跟母老虎决斗,那些大狐狸、小狐狸,大耗子、小耗子,当然也一定会愿着去看热闹的。”
    邓定侯眼睛也亮了,道:“所以七月初五那天,饿虎岗的防卫,一定要比平时差得多。”
    丁喜道:“一定。”
    邓定侯道:“所以我们正好乘机上山去。”
    丁喜道:“一点儿也不错。”
    邓定侯笑道:“想不到王大小姐居然也替我们做了件好事。”
    丁喜忽然不笑了,冷冷道:“只可惜这件事,对她自己连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邓定侯道:“你认为她绝不是岳麟的对手?”
    丁喜叹了口气,道:“她不是。”
    丁喜道:“假如她自己还有点自知之明,也应该知道的。”
    邓定侯叹道:“所以我实在不懂,她为什么一定要找上江湖中这些最扎手的人物?”
    丁喜道:“你不懂,我懂。”邓定侯道:“你懂?”
    丁喜道:“嗯。”
    邓定侯道:“你说她是为了什么?”丁喜道:“她疯了。”
    邓定侯也不能不承认:“就算她还没有完全疯,多多少少也有一点疯病。”
    丁喜道:“你若遇见了一条发疯的母老虎,你怎么办?”
    邓定侯道:“躲开她,躲得远远的。”
    丁喜道:“一点儿也不错。”
    (二)
    丁喜算准了一件事,就很少会算错的。
    所以他是聪明的丁喜。
    他算准了七月初五那天,饿虎岗的防守果然很空虚,他们从后面一条小路上山,竟连一处埋伏都没有遇见。
    “这条路本来就很少有人知道。”
    崎岖陡峭的羊肠小路,荒草掩没,后山的斜坡上,一片荒坟。
    “做保镖的人,只知道保镖的常常死在强盗手里,却不知道强盗死在保镖手里的更多。”
    邓定侯没有开口。
    面对着山坡上的这一片荒坟,他也不禁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所有的强盗全都该死?”
    丁喜道:“埋在这里的,全部是强盗,我本不该把那六个埋在这里的。”
    邓定侯道:“因为他们不是强盗?”
    丁喜淡淡道:“因为他们比强盗更卑鄙、更无耻,至少强盗还不会出卖自己的朋友。”
    邓定侯道:“你认为我们一定是被朋友出卖了的?”
    丁喜道:“除了你自己之外,还有谁知道你那趟镖的秘密?”
    邓定侯道:“还有四个人。”
    丁喜道:“是不是百里长青、归东景、姜新、西门胜?”
    邓定侯道:“是。”
    丁喜道:“他们是不是你的朋友?”
    邓定侯道:“若说他们四个人当中,有一个是奸细,我实在不能相信。”
    丁喜道:“若不是他们这四个人,就一定是另外那个人了。”
    邓定侯道:“另外那个人是谁?”
    丁喜道:“是你。”
    邓定侯只有苦笑。
    知道那些秘密的,确实只有他们五个人,没有第六个。
    丁喜的嘴在说话,手也没有闲着,他的话里带着讥讽,手里却带着锄头。
    锄头比他的舌头动得还快。
    ×××
    现在六口棺材都已挖了出来──每口棺材里都有一个死人。
    丁喜用袖子擦着汗。
    丁喜道:“你为什么还不打开来看看?”
    邓定侯也在用袖子擦着汗,他的汗好象比丁喜的还多。
    丁喜道:“你是不是不敢看?”
    邓定侯道:“为什么不敢?”
    丁喜道:“因为你怕我找出那个奸细来,因为他很可能就是你最好的朋友。”
    邓定侯终于叹了口气,道:“我的确有点怕,因为我……”
    他没有说下去。
    刚打开第一口棺材,他就怔住。
    他眼睁睁地看着棺材里的死人,棺材里这个死人好象也在眼睁睁地看着他。
    丁喜道:“你认识这个人?”
    邓定侯点点头,道:“这人姓钱,是‘振威’的重要人物。”
    丁喜道:“振威是不是归东景镖局的?”
    邓定侯道:“嗯。”
    丁喜道:“你知不知道他的镖局里有人失踪?”
    邓定侯摇摇头。
    他已打开了第二口棺材,又怔住:“这人叫阿旺。”
    “阿旺是谁?”
    “是我家的花匠。”邓定侯苦笑。
    “你也不知道他失踪了?”
    “我已经有七八个月没回家去过。”
    丁喜只有苦笑。
    ──第三个人是“长青”的车夫,第四个人是姜家的厨子,第五个人是“威群”的镖伙,第六个人是替西门胜洗马的。
    丁喜道:“这六个人现在你已全看见,而且全部都认得。”
    邓定侯道:“嗯。”
    丁喜道:“可惜你看过了也是白看,连一点用也没有。”
    邓定侯道:“不过,幸好还有六封信。”
    丁喜道:“这六封信都是一个人写的?”
    邓定侯道:“嗯。”
    丁喜道:“你看出这是谁的笔迹吗?”
    邓定侯道:“嗯。”
    丁喜的眼睛亮了。
    邓定侯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怪:“这个人的字不但变得好,而且有几笔变得很怪,别人就算要学,也很难学会。”
    丁喜道:“这个人究竟是谁?”
    邓定侯笑得很奇怪,慢慢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
    “这个人就是我。”
    ×××
    “这个人就是你?”
    丁喜想叫,没有叫出来;想笑,又笑不出──这件事并不好笑,一点也不好笑。
    事实上,这件事简直可以让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出来。
    邓定侯笑的样子就并不比哭好看。
    丁喜盯着他,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忽然问道:“你自己会不会出卖自己?”
    邓定侯道:“不会。”
    丁喜道:“这六封信是不是你写的?”
    邓定侯道,“不是。”
    丁喜一句话都不再说,扭头就走。
    邓定侯就跟着他走。
    走了一段路,两人的衣服又都湿透,丁喜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们走这一趟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收获的。”
    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我至少总算得到个教训。”
    邓定侯道:“什么教训?”
    丁喜道:“下次若有人叫我在这种天气里,冒着这么大的太阳,走这么远的路,来找六个死人探听一件秘密,我就……”
    邓定侯道:“你就踢他一脚?”
    丁喜道:“我既不是骡子,也不是小马,我不喜欢被人踢,也从来不踢人。”
    邓定侯道:“那么你就怎样?”
    丁喜谊:“我就送样东西给他。”
    邓定侯道:“你准备送给他什么东西?”
    丁喜道:“送他一个人。”
    邓定侯道:“人?”
    丁喜道:“一个他心里喜欢,嘴里却不敢说出来的女人。”
    邓定侯笑了,道:“你说的女人是不是那位王大小姐?”
    丁喜也笑了,道:“一点儿也不错。”
    邓定侯道:“因为王大小姐已经疯了。”
    丁喜笑道:“这个人叫我做这种事,当然也有点疯病,他们两人岂非正是天生的一对?”
    邓定侯大笑,道:“这个人当然就是我。”
    丁喜故意叹了口气,道:“你既然一定要承认,我也没法子。”
    邓定侯道:“反正我嘴里就算不说出来,你也知道我心里一定喜欢得要命。”
    丁喜道:“答对了。”
    邓定侯道:“只不过还在担心一件事。”
    丁喜道:“什么事?”
    邓定侯道:“若有人真的把王大小姐送给了我,你怎么办呢?”
    丁喜又不笑了,板着脸道:“你放心,世上的女人还没死光,我也绝不会出家当和尚去,我一向不吃素。”
    邓定侯笑道:“素虽然不吃,醋总是要吃一点的。”
    丁喜用眼角瞄着他,道:“我只奇怪一件事。”
    邓定侯道:“什么事?”
    丁喜道:“江湖中为什么没有人叫你滑稽的老邓?”
    ×××
    他们下山的时候,居然也没有遇见埋伏暗卡,这个“可怕的饿虎岗”竟象是已变成了个任何人都可以随便上去逛逛的地方。
    只可惜逛也是白逛。
    邓定侯道:“除了这个教训外,你看看还有什么别的收获?”
    丁喜道:“还有一肚子气,一身臭汗。”
    邓定侯道:“那么,现在我还可以让你再得到一个教训。”
    丁喜道:“什么教训?”
    邓定侯道:“你以后听人说话,最好听清楚些,不能只听一半。”
    丁喜不懂。
    邓定侯道:“我只说我笔迹很少有人能学会,并不是说绝对没有人能学会。”
    丁喜的眼睛又亮了。
    邓定侯道:“至少我知道有个人能模仿我写的宇,几乎连我自己也分辨不出。”
    丁喜道:“这个人是谁?”
    邓定侯道:“是归大老板归东景。”
    丁喜大笑道:“是他?”
    邓定侯道:“这个人从外表看来,虽然有点傻头傻脑,好象很老实的样子,其实却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连我都上过他的当。”
    丁喜道:“你上过他什么当?”
    邓定侯道:“有一次他假冒我的笔迹,把我认得的女人全都请到我家里,我一走进门,就看见七八十个女人全都打扮得花技招展的,坐在我的客厅里,我的老婆已气得颈子都粗了,三个多月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丁喜忍住笑,道:“他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
    邓定侯恨恨道:“这老乌龟天生就喜欢恶作剧,天生就喜欢别人难受着急。”
    丁喜终于忍不住大笑,道:“可是你相好的女人也未免太多了一点儿。”
    邓定侯也笑了,道:“不但人多,而且种类也多,其中还有几个是风月场中有名的才女,连他们都分不出那些信不是我写的,可见那老乌龟学我的字,实在已可以乱真。”
    丁喜道:“所以虽然他害了你一下,却也帮了你—个忙。”
    邓定侯道:“帮了我两个忙。”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他让我清清静静地过了三个月的太平日子,没有听见那母老虎罗嗦半句。”
    丁喜道:“这个忙帮得实在不小。”
    邓定侯目光闪动,道:“现在他又提醒了我,那六封信是谁写的。”
    丁喜的眼睛里也在闪着光,道:“你们的联营镖局,有几个老板?”
    邓定侯道:“四个半。”
    丁喜道:“四个半?”
    邓定侯道:“我们集资合力,赚来的利润分成九份,百里长青、归东景、姜新、和我各占两份,西门胜占一份。”
    丁喜道:“所以归东景自己也是老板之一。”
    邓定侯道:“他当然是的。”
    丁喜道:“他为什么要自己出卖自己?”
    邓定侯沉吟着,道:“我们一趟十万两的镖,只收三千两公费。”
    邓定侯道:“扣去开支,纯利最多只有一千两,分到他手上,已只剩下三百多两。”
    丁喜道:“可是我劫下这趟镖之后,就算出手时要打个对折,他还是可以到手一万两。”
    邓定侯道:“一万两当然比三百两多得多,这笔账他总能算得出来的。”
    丁喜笑道:“我也相信他一定能算得出,近年来他几乎可算是江湖第一巨富,他那些钱当然不会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邓定侯道:“而且他自己也说过,他什么都怕,银子他绝不怕多,女人也绝不怕多。”
    丁喜笑道:“我也不怕。”
    邓定侯道:“我却有点怕。”
    丁喜道:“怕什么?”
    邓定侯叹道:“这种事本来就很难找出真凭实据,我只怕他死不认账,我也没法子让他说实话。”
    丁喜道:“我有法子。”
    邓定侯道:“我们几时去动手?”
    丁喜道:“现在就走。”
    邓定侯道:“谁去动手?”
    丁喜眨了眨眼,道:“那老乌龟的武功怎么样?”
    邓定侯道:“也不能算太好,只不过比金枪徐好一点儿。”
    丁喜道:“一点儿是多少?”
    邓定侯道:“一点儿的意思,就是他只要用手指轻轻一点,金枪徐就得躺下。”
    丁喜好象已笑不出来了。
    邓定侯道:“据说他还有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却也练得不太好,有次我看见有个人只不过在他背上砍了三刀,他就已受不了。”
    丁喜道:“受不了就怎么办?”
    邓定侯道:“他就回身抢过了那个人的刀,一下子拗成了七八段。”
    丁喜道:“后来呢?”
    邓定侯道:“然后他就跟我们到珍珠楼喝酒。”
    丁喜道:“他被人砍了三刀,还能喝酒?”
    邓定侯道:“他喝得并不多,因为他急着要小珍珠替他抓痒。”
    丁喜道:“抓痒?替他抓什么痒?”
    邓定侯道:“当然是要抓他的背。”
    丁喜怔了半天,忽然笑道:“我知道了。”
    邓定侯道:“知道了什么?”
    丁喜道:“知道应该谁去动手了。”
    邓定侯道:“谁?”
    丁喜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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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这一条路
    (一)
    上山容易,下山也不难。
    太阳还没有下山,他们就已下了山。
    山下有条小路,路旁有棵大树,树下停着辆大车,赶车的是个小伙子,打着赤膊,摇着草帽蹲在那里晒太阳。
    树荫下有风,风吹过来,传来一阵阵酒香:“是上好的竹叶青。”
    附近看不见人烟,唯一可能有酒的地方,就是这辆大车。
    这小伙子一个人蹲在外面晒太阳,却把这么好的酒放在车户里吹风乘凉。
    丁喜叹了口气,忽然发现这世上有毛病的人倒是真不少。
    邓定侯看着他,问道:“你想不想喝酒?”
    丁喜道:“不想。”
    邓定侯很意外,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我虽然是个强盗,却还没有抢过别人的酒喝。”
    邓定侯道:“我们可以去买。”
    丁喜道:“我也很想去买,只可惜我什么样的酒铺都看见过,却还没有看见过开在马车里的酒铺。”
    邓定侯笑道:“你现在就看见了一个。”丁喜果然看见了。
    那赶车的小伙子,忽然站起来,从车后拉起了一面青布酒旗,上面写着:“上好竹叶青,加料卤牛肉。”
    若说现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让丁喜和邓定侯高兴一点儿,恐怕就只有好酒加牛肉了。
    邓定侯道:“那老乌龟实在很不好对付,我只怕还没有撕下他的耳朵来,就已先被他撕下了我的耳朵。”
    丁喜道:“所以你现在就很发愁。”
    邓定侯道:“我以我就要去借酒浇愁。”
    丁喜道:“好主意。”
    两个人大步走过去。
    “来十斤卤牛肉,二十斤酒。”
    “好。”
    这小伙子口里答应着,却又蹲了下去,开始用草帽扇风。
    他们看着他,等了半天,这小子居然连一点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丁喜忍不住道:“你的牛肉和酒自己会走过来?”
    赶车的小伙子道:“不会。”
    他连头都没有抬,又道:“牛肉和酒不会走路,可是你们会走路。”
    丁喜笑了。
    小伙子道:“我只卖酒,不卖人,所以……”
    丁喜道:“所以我们只要是想喝酒,就得自己走过去拿了。”
    小伙子道:“拿完了之后,再自己走过来付帐。”
    ×××
    马车虽然并不新,门窗上却挂着很细密的竹帘子,走到车前,酒香更浓。
    “这小伙子的人虽然不太怎么样,卖的酒倒真是顶好的酒。”
    “只要酒好,别的事就全都都可以马虎一点了。”
    邓定侯走过去,往车厢里一看。丁喜也怔住。
    一个人舒舒服服地坐在车厢里,手里拿着一大杯酒,正咧着嘴,看着他们直笑。
    这个人的嘴表情真多。
    这个人赫然竟是“福星高照”归东景。
    车厢里清凉而宽敞。
    丁喜和邓定侯都已坐下来,就坐在归东景对面。
    归东景看着他们,一会儿咧着嘴笑,一会儿撇着嘴笑,忽然道:“你们刚才说的老乌龟是谁?”
    邓定侯道:“你猜呢?”
    归东景道:“好象就是我。”
    邓定侯道:“猜对了。”
    归东景道:“你准备撕下我的耳朵?”
    邓定侯道:“先打门牙,再撕耳朵。”
    归东景叹了口气,道:“你们能不能先喝酒吃肉,再打人撕耳朵?”
    邓定侯看着丁喜。
    丁喜道:“能。”
    于是他们就开始喝酒吃肉,喝得不多,吃得倒真不少。
    切好了的三大盘牛肉转眼间就一扫而空,归东景又叹了口气道:“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邓定侯道:“等你先看看这六封信。”
    六封信拿出来,归东景只看了一封:“这些信当然不是你亲笔写的。”
    邓定侯道:“不是。”
    归东景苦笑道:“既然不是你写的,当然就一定是我写的。”
    邓定侯道:“你承认?”
    归东景叹道:“看来我就算不想承认也不行了。”
    丁喜道:“谁说不行?”
    归东景道:“行?”
    丁喜道:“你根本就不必承认,因为……”
    邓定侯紧接着道:“因为这六封信,根本就不是你写的。”
    归东景自己反而好象很意外,道:“你们怎么知道不是我写的?”
    丁喜道:“饿虎岗上的人不是大强盗,就是小强盗,冤家对头也不知有多少。”
    邓定侯道:“这些人就算要下山去比武决斗,也绝不该到处招摇,让大家都知道。”
    丁喜道:“因为他们就算不怕官府追捕,也应该提防仇家找去,他们的行踪一向都唯恐别人知道。”
    邓定侯道:“可是这一次他们却招摇得厉害,好像唯恐别人不知道似的。”
    丁喜道:“你猜他们这是为了什么?”
    归东景道:“我不是聪明的丁喜,我猜不出。”
    邓定侯道:“我也不是聪明的丁喜,但我却也看出了一些苗头。”
    归东景道:“哦?”
    丁喜道:“他们这么样做,好象是故意制造机会。”
    邓定侯道:“好让我们上饿虎岗去拿这六封信。”
    归东景道:“你既然知道这六封信不是自己写的,就一定会怀疑是我了。”
    邓定侯道:“于是我就要去打你的门牙,撕你的耳朵。”
    丁喜道:“于是那个真正的奸细,就可以拍着手在看笑话了。”
    归东景不解道:“饿虎岗上的好汉们,为什么要替我们的奸细做这种事情?”
    丁喜道:“因为这个人既然是你们的奸细,就一定对他们有利。”
    归东景道:“你呢?你不知道这回事?”
    丁喜笑了笑,道:“聪明的丁喜,也有做糊涂事的时候,这次我好象就做了被人利用的工具。”
    归东景也笑了,道:“幸好你并不是真糊涂,也不是假聪明。”
    邓定侯道:“所以现在你耳朵还没有被撕下来,牙齿也还在嘴里。”
    归东景盯着他,忽然问道:“我们是不是多年的朋友?”
    邓定侯道:“是。”
    归东景道:“现在我们又是好伙伴?”
    邓定侯道:“不错。”
    归东景指着丁喜道:“这小子是不是被我们抓来的那个劫镖贼?”
    邓定侯微笑点头,
    归东景叹息着,苦笑道:“可是现在看起来,你们反而像是个好朋友,我倒像是被你们抓住了。”
    丁喜道:“你绝不会像是个小贼。”
    归东景道:“哦?”
    丁再道:“你就算是贼,也一定是个大贼。”
    归东景道:“为什么?”
    丁喜道:“小贼唯恐别人说他糊涂,所以总是要作出聪明的样子;大贼唯恐别人知道他聪明,所以总是喜欢装糊涂,而且总是装得很象。”
    归东景大笑,道:“讨人欢喜的丁喜,果然真的讨人欢喜。”
    他大笑着站起来,拍了拍丁喜的肩,道:“这辆马车我送给你,车里的酒也送给你。”
    丁喜道:“为什么给我?”
    归东景道:“我喝了酒之后,就喜欢送人东西,我也喜欢你。”
    丁喜道:“你自己呢?”
    归东景笑道:“我既然已没有嫌疑,最好还是赶快溜开,否则就得陪着你伤透脑筋了。”
    归东景道:“奸细既然不是我,也不是老邓,怎么能跟饿虎岗串通的?怎么会知道你们的要求?”
    他摇着头,微笑道:“这些问题全部伤脑筋得很,我是个糊涂人,又懒又笨,遇着要伤脑筋去想的事,一向都溜得很快。”
    他居然真的说溜就溜。
    丁喜看着邓定侯,邓定侯看着丁喜,两个人一点法子也没有。
    归东景跳下马车,忽又回头,道:“还有件事我要问你。”
    丁喜道:“什么事?”
    归东景道:“你们既然已怀疑我是奸细,怎么会忽然改变主意的?”
    丁喜笑了笑,道:“因为我喜欢你的嘴。”
    归东景看着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喃喃道:“这理由好象不错,我这张嘴也实在很不错。”
    只说了这两句话,他的嘴已改变了四种表情,然后就大笑着扬长而去,却将一大堆伤脑筋的问题,留给了邓定侯和丁喜。
    邓定侯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人实在有福气,有些人好象天生就有福气,有些人却好象天生就得随时伤脑筋的。”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你刚才既然说出了那些问题,现在我就算想不伤脑筋都不行了。”
    丁喜同意。
    邓定侯道:“有可能知道我们到饿虎岗来的,除了我们外,只有百里长青、姜新和西门胜。”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现在看起来,嫌疑最大的就是西门胜了。”
    丁喜道:“因为他亲耳听见我们的计划。”
    邓定侯道:“也因为他在九份纯利中,只能占一份。”
    丁喜道:“可是他们却已被归东景派出去走镖了。”
    邓定侯苦笑道:“所以我才伤透脑筋。”丁喜道:“百里长青呢?”
    邓定侯道:“两个月前,他就已启程回关东了。”
    丁喜道:“现在有嫌疑的人岂非已只剩下了‘玉豹’姜新?”
    邓定侯道:“算来算去,现在的确好象已只剩下他,只可措他已在床上躺了六个月,病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他苦笑着又道:“据说他得是色痨,所以姜家上上下下都守口如瓶,不许把这些消息泄露。”
    丁喜怔了一怔,道:“这么样说来,有嫌疑的人,岂非连一个都没有?”
    邓定侯叹道:“所以我更伤脑筋。”
    丁喜的眼珠转了转,忽又笑道:“我教你个法子,你就可以不必伤脑筋了。”
    邓定侯精神一振,问道:“什么法子?”
    丁喜道:“这些问题你既然想不通,为什么不去问别人?”
    邓定侯立刻又泄了气,喃喃道:“这算是个什么法子?”
    丁喜道:“算是个又简单、又有效的法子。”
    邓定侯道:“这些问题,我能去问谁?”
    丁喜道:“去问‘无孔不入’万通。”
    邓定侯精神又一振。
    丁喜道:“熊家大院的决战那么招摇,一定是他安排的,和你们那奸细勾结的人,也一定就是他。”
    邓定侯道:“至少他总有份。”
    丁喜道:“所以他就一定会知道那奸细是谁。”
    邓定侯跳起来,拉住丁喜道:“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不走?”
    丁喜却懒洋洋地躺了下去,微笑道:“莫忘我已是有车阶级,为什么还要走路?”
    (二)
    他们赶到熊家大院时,熊九太爷正在他那平坦广阔、设备完美的练武场上负手漫步。
    他平生有三件最引以为傲的事,这练武场就是其中之一。
    自从他退休之后,的确已在这里造就过不少英才,使得附近的乡里子弟,全部变成了身体强壮的青年。
    现在他温柔可爱的妻子已故去多年,儿女又远在他方,这练武场几乎已成为他精神上最大的安慰和寄托。
    阳光灿烂,是正午。
    七月初六的正午。
    练武场上柔细的沙子,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他光秃的头顶、赤红的脸,在阳光下看来,亮得几乎比两旁的兵器架上的枪还耀眼。
    他是个健壮开朗的老人,仪表修洁,衣着考究,无论谁都休想从他身上找出一点老人的蹒跚拥臃之态。
    丁喜和邓定侯已在应有的礼貌范围内,仔细地观察他很久了。
    他们只希望自己到了这种年纪时,也能有他这样的精神和风度。
    ×××
    在骄阳的热力下,连远山吹来的风都变得懒洋洋的,提不起劲来。
    老人“刷”地展开手中的折扇,扇面上四个墨迹淋润的大字:“清风徐来。”
    这四个字看来好象很平凡、很庸俗,但你若仔细咀嚼,才能领略到其中滋味。
    ×××
    熊九太爷轻摇着折扇,已带领着丁喜和邓定侯四面巡视了一周,脸上带着种骄傲而满足的微笑,道:“这地方怎么样?”
    邓定侯道:“很好,好极了。”
    他们只能说很好,但他们说的也并不是虚伪的客气话,而是真心话。
    熊九太爷微笑道:“这地方纵然不好,至少总算还不小,就算同时有两千人要进来,这里也照样可以容纳得下。”
    邓定侯同意,他们就这么样走一圈,已走了一顿饭的功夫。
    熊九太爷道:“一个人十两,三千人就三万两,别人在拼命,他们却发财了。”
    邓定侯道:“这件事前辈也知道?”
    熊九太爷纵声大笑道:“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以为我戴上顶高帽子,就可以利用我,却不知我年纪虽老了,却还不是老糊涂。”
    邓定侯试探着道:“前辈这么样做,莫非别有深意?”
    熊九太爷笑说道:“我这里排场虽摆得大,却是个空架子,经常缺钱用。”
    邓定侯道:“我听说过,贫穷人家的子弟到这里来练武,前辈不但管吃用,还负责照顾他们家小。”
    熊九太爷点点头,日中露出狡黠的笑意,道:“这笔开销实在很大,可是有了三万两银子至少就可以应付个三五年了。”
    邓定侯也不禁微笑。
    现在他才明白熊九的意思,原来这老人竟早已准备黑吃黑。
    熊九太爷用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直视着面前这两个人,忽又笑了笑,道:“两位远来,我直到现在还未曾请教过两位的高姓大名,两位一定以为我礼貌疏缓,倚老卖老。”
    邓定侯道:“不敢。”
    熊九太爷道:“阁下想必就是‘神拳小诸葛’邓定侯了。”
    邓定侯笑了一笑,道:“前辈怎么知道的?”
    熊九太爷道:“一个四十岁的年青人,除了神拳小诸葛外,谁能有这样的风采、这样的气概?”
    他目中忽又露出那种狡黠的笑意,道:“何况,远在多年前,我就已见过阁下的真面目了,否则我还是—样认不出来的。”
    邓定侯又笑了。
    他忽然发现这老人的狡黠,非但不可恨,而且很可爱了。
    熊九太爷转向丁喜,道:“这位少年人,我却眼生得很。”
    丁喜道:“在下姓丁,丁喜。”
    熊九太爷道:“就是那个聪明的丁喜吗?”
    丁喜道:“不敢。”
    熊九太爷又上下打量他几眼,笑道:“好,果然是一付又聪明、又讨人欢喜的样子。”
    他微笑着,忽然出手,五指虚拿,闪电般去扣丁喜的手腕。
    这招正是他当年成名的绝技“三十六路大擒拿手”。
    他的出手不但迅速、准确,而且虚实相间,变化很多。
    丁喜直等到脉门已被他扣住了,手腕轻轻一翻,立刻又滑出。
    老人脸色变了。
    三十年来,江湖中还没有一个人能在他掌握下滑脱的。
    他看着自己的手,忽又大笑,道:“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看来我真的已老了。”
    丁喜微笑道:“可是你双手却还没老,心更没老。”
    熊九太爷拍着丁喜的肩,道:“好小子真是个好小子,你下次若是劫了镖,有剩了的银子,千万莫要忘记送来给我,我也缺钱用。”
    丁喜道:“前辈昨天岂非还赚了二万两?”
    熊九道:“连一两都没赚到。”
    丁喜道:“日月双枪和霸王枪决斗,难道会没有人来看?”
    熊九道:“有人来看,却没有人决斗。”
    丁喜愕然道:“为什么?”
    熊九道:“因为王大小姐根本就没有来。”
    丁喜怔住。
    邓定侯忍不住问道:“饿虎岗上的那些好汉们呢?”
    熊九道:“他们听人说起王大小姐和金枪徐的那—战,就全都赶到杏花村去了。”
    邓定侯立刻躬身道:“告辞。”
    熊九道:“你们也想赶到杏花村去?”
    邓定侯点点头。
    老人眼里第三次露出了那种有趣而狡黠的笑意,道:“到了那里,千万莫忘记替我问候那朵红杏花,就说我还是不嫌她老,还等着她来找我。”
    ×××
    车马已启行,熊九太爷还站在门外,带着笑向他们挥手。
    从车窗里望去,他的人越来越小,头顶却越来越亮。
    邓定侯忽然笑道:“其实我也早就见过了,只不过一直懒得跟他打交道而已。”丁喜道:“为什么?”
    邓定侯道:“因为我一直以为他只不过是个昏庸自大的老头子,想不到……”
    丁喜道:“想不到他却是条老狐狸?”
    邓定侯点点头,微笑道:“而且是条很可爱的老狐狸。”
    丁喜伸直了双腿,架在对面的位子上,忽然自己一个人笑了起来,笑个不停。
    邓定侯道:“你笑什么?”
    丁喜笑道:“假如我们真的能替他跟红杏花撮和,让他们配成一对,那岂非一定很有趣?”
    邓定侯大笑,道:“假如你真有这么大的本事,我情愿输给你五百席酒席。”
    丁喜的人立刻又坐直了,道:“真的?”
    邓定侯道:“只要你能叫那老太婆来找他,我就认输了。”
    丁喜道:“一言为定?”
    邓定侯道:“一言为定。”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聪明的丁喜一定有这种本事,可是他却情愿输。
    因为他从来也没有见过熊九和红杏花这么年青的老人。
    所以他们就应该永远有享受青春欢乐的权利。
    所以他希望他们真的能生活在一起。
    他也相信,假如这世上真的还有一个人能让那妖精去找那老狐狸,这个人一定就是丁喜。
    (三)
    红杏花忽然从藤椅中跳起来,跳得足足有八尺高,人还没有落下来,就一把揪住了丁喜的衣襟,大声道:“什么?你说什么?”
    丁喜赔笑道:“我什么都没有说,什么话都是那老狐狸说的。”
    红杏花瞪眼道:“他真的说我怕他?”
    丁喜道:“他还跟我打赌,说你绝不敢走进熊家大院一步。”
    他作出一副不服气,一副要替红杏花打抱不平的样子,他恨恨道:“最气人的是,他居然还说你一直都想嫁给她,他却不要你。”
    红杏花又跳了起来:“你最好弄清楚,是他不要我,还是我不要他!”
    丁喜道:“当然是你不要他。”
    红杏花道:“你跟他赌了多少东道?”丁喜道:“我没有赌。”红香花道:“为什么?”
    丁喜叹道:“因为我知道这种死无对证的事,是永远也弄不清楚的,就让他自己去自我陶醉,我倒也不会少掉—块肉。”
    红杏花瞪着他,忽然反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又顺手打碎了酒壶,然后就象是被人踩疼了尾巴的猫一样,冲了出去。
    丁喜摸着自己的脸,喃喃道:“看来这次她真的生气了。”
    邓定侯道:“你看得出?”
    丁喜苦笑道:“我看不出,却摸得出,我至少已挨过她七八十个耳光,只有这次她打得最重。”
    邓定侯道:“就因为打得重,可见她早已对那老狐狸动了心,只不过自己想想,毕竟已有了一大把年纪,总不好意思临老还要上花轿。”
    丁喜失笑道:“答对了,有奖。”
    邓定侯叹了口气;“我本来一直认为他用的这法子很不高明,想不到你用来对付她,倒真的很有效。”
    丁喜道:“所以现在你已经后悔,本不该跟我打赌的。”
    邓定侯故意冷笑道:“难道你认为我现在已经输了吗?”
    丁喜道:“难道你认为你自己现在还没输?”
    邓定侯淡然道:“你怎么知道她一定是到熊家大院去的?”
    丁喜道:“我当然知道。”
    邓定侯道:“她连一点行李也没有带,连一样事都没有交待,就会这样走了?”
    丁喜微笑道:“她不想走的时候,你就算明火烧了她的房子,她还是一样会动也不动地坐在房里。”
    一直斜倚在旁边软榻上的小马,忽然也笑了笑,接着道:“她若想到一个地方,就算光着屁股,也一定会去的。”
    邓定侯忍不住大笑,道:“看来你们两个人的确都很了解她。”
    丁喜道:“哦?”
    小马道:“她明明知道我宁可让伤口烂出蛆来,也不愿这么样躺在床上的。”
    他整个人就象是件送给情人的精美礼物一样,被人仔仔细细地包扎了起来。
    邓定侯看着他,笑道:“幸好你这次总算听了她的话,伤口里若真的烂出蛆来,那滋味我保证一定比这么样躺着还难受得多。”
    丁喜也同样在看着这个象礼物般被包扎得很好的人,眼睛里连一点笑意都没有,却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问道:“岳麟、万通他们还没有来了?”
    小马显得很诧异,反问道:“他们会来?”
    丁喜慢慢地点了点头,目光不停地往四面搜索,就象是条猎狗。
    一条已嗅到了猎物气味的猎狗。
    小马道:“你在找什么?”
    丁喜道:“狐狸。”
    小马笑了,一笑起来,他的伤口就痛,所以笑得很勉强。
    邓定侯忍不住问道:“这屋子里有狐狸?”
    丁喜道:“可能。”
    邓定侯道:“老狐狸在熊家大院。”
    丁喜道:“小狐狸却可能在这里。”
    邓定侯道:“是公的?还是母的?”
    丁喜道:“当然是母的。”
    邓定侯也笑了。
    就在这时,只听“哗啦啦”一声响,好象同时有人摔破了七八个杯子。
    这间房是红杏花的私室,外面才是贩卖酒的地方。
    小马皱眉道:“这一定是老许伺候得不周到,客人们发了脾气。”
    老许就是杏花村唯一的伙计,又老又聋,而且还时常偷喝酒。
    这时外面又是“哗啦啦”—声响,酒壶杯子又被摔破了不少。
    邓定侯也不禁皱起了眉,道:“这位客人的脾气也未免太大了。”
    小马眼珠子转了转,道:“岳老大的脾气一向不小,不知道来的是不是他?”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丁喜已冲了出去,邓定侯也蹬着冲了出去。
    小马看着他们冲出门。
    小马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就好象放下副很重的担子。
    只听外面一个人大声道:“是你,你居然还没有走?”
    这人的声响沙哑低沉,果然是“日月双枪”岳麟的声音。
    另外一人道:“我们等你已经等得快要急出病来了,你却躲在这里喝酒。”
    这人的声音又尖又高,恰好跟岳麟相反,却是岳麟的死党,“活陈平”陈准。
    活陈平和立地分金一向形影不离,他既然来了,赵大秤当然也在。
    “万通呢?”
    这是丁喜的声音。
    万通的胆子最小,从来不肯落单,别人都来了,他怎么会没有来?
    岳麟道:“你要找他?”
    丁喜道:“嗯。”
    岳麟冷冷道:“他好象也正想找你。”
    丁喜道:“他的人在哪里?”
    陈准道:“就在附近,不远。”
    赵大秤道:“只要你有空,我们随时都可以带你去找他。”
    三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奇怪,竟象是隐藏着什么阴谋一样。
    ──他们对丁喜会有什么阴谋?
    小马又皱起了眉,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他身后忽然伸出了—只手,按住了他的肩。
    屋子里本来没有别的人,这人是哪来的?难道是从他后面的衣柜里钻出来的?
    小马显然早已知道衣柜里有人,所以一点也不觉得惊奇意外,却压低了声音,道:“快躲进去,说不定他们马上就会进来。”
    “不会的。”这人也压低了声音,俯在他肩上轻轻耳语。
    “丁喜好象在急着找万通,—定会马上就跟着我们去。”
    小马道:“他就算要走,也一定会先进来告诉我一声的。”这人道:“也不会。”
    小马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他怕别人跟着他进来,他不愿别人看见你这样子。”
    小马还没有开口,已经听见丁喜在外面大声道:“好。”
    岳麟道:“外面那辆马车是你的吗?”
    丁喜道:“是别人送给我的。”
    陈准冷笑道:“原来小丁现在交的都是阔朋友,所以才会把我们忘记了。”
    赵大秤道:“能交到阔朋友也是好事,我们是秃子跟着月亮走,多多少少也可以沾点光。”
    几个人冷言冷语,终于还是跟着丁喜一起走了出去,大家谁都没有问起邓定侯。
    “神拳小诸葛”名头虽响,黑道朋友见过他真面目的却不多。
    脚步声忽然就已去远了,外面只剩下老许一个人在骂街。
    “你他娘的是什么玩意儿,乱碰杯子干什么?我操你姐!”
    然后外面又传来一阵车辚马嘶声,转眼间也已去得很远。
    小马和按在他肩上的那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就好象彼此都再也舍不得放开。
    (四)
    车子里坐七个人虽然还不算太挤,可是邓定侯却已被挤到角落里。
    因为坐在他这边的几个人,有两个是大块头,尤其是其中一个手里提着把开山大斧的,一条腿就比陈准整个人都重。
    “这个人一定就是大力神。”
    邓定侯看来象是已睡着,其实却一直在观察着这些人的。
    尤其是岳麟,──—一个人被称做“老大”,总不会没有原因的。
    岳老大的身材并不高大,肩却极宽,腰是扁的,四肢长而有力,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看见一块块肌肉在衣服里跳动不停。
    他的脸上却很少有什么表情,古铜色的皮肤,浓眉狮鼻,却长着双三角眼,眼睛里精光四射,凛凛有威,虽然一坐上车就没有动过,看起来却象是条随时随地都准备扑起来择人而噬的高山豹子。“这个人看来不但彪悍勇猛,而且还一定是天生的神力。”
    邓定侯又从他的手,看到他所拿的枪。
    他的手宽阔粗糙。
    他总是把手平平地放在自己膝盖上,除了小指外,其它的指甲都剪得很秃,仔细一看,才看得出是用牙齿咬的。
    “这个人的外表虽然冷酷无情,心里却一定很不平静。”
    邓定侯观人于微,知道只有内心充满矛盾不安的人,才会咬指甲。
    那对份量极重的“日月双枪”,并不在他手里,两杆枪外面都用布袋套着,也有个人专门跟着他,为他提枪。
    这人也是个彪形大汉,看来比大力神更精悍,此刻就坐在岳麟对面,一双手始终没有离开过枪袋,甚至连目光都没有离开过。
    陈准却是个很瘦小的人,长得就象是那种从来也没有做过蚀本买卖的生意人一样,脸上不笑时也象是带着诡笑似的。
    他们一直都在笑眯眯地看着丁喜,竟象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车子里还有邓定侯这么样一个人。
    丁喜当然也不会着急替他们介绍,微笑着道:“你们本来是不是准备到杏花村去喝酒的?”
    岳麟扳着脸道:“我们不是去喝酒,难道还是去找那老巫婆的?”
    想喝酒的人,喝不到酒,脾气当然难免会大些。
    丁喜笑了笑,从车座下提出了一坛酒,拍开了泥封,酒香扑鼻。
    陈准深深吸了口气,道:“好酒。”
    赵大秤皮笑肉不笑,悠然道:“小丁果然越来越阔了。居然能喝得起这种好几十两银子一坛的江南女儿红,真是了得。”
    陈准笑道:“也许这只不过是什么大小姐、小姑娘送给他的定情礼。”
    大力神忽然大声道:“不管这酒是怎么来的,人家总算拿出来请我们喝了,我们为什么还要说他的不是?”
    岳麟道:“对,我们先喝了酒再说。”
    他一把抢过酒缸子,对着口“咕噜咕噜”的往下灌,一口气至少就已喝了一斤,
    陈准忽又叹了口气,道:“这么好的酒,百年难遇,万通却喝不到,看来这小子真是没有福气。”
    丁喜道:“对了,我刚才还在奇怪,他为什么今天没有跟你们在一起?”
    陈准道:“我们走的时候,他还在睡觉。”
    丁喜道:“在哪里?”
    陈准道:“就在前面的一个尼姑庙里。”
    丁喜道:“尼姑庙?为什么睡在尼姑庙里?”
    陈准带笑道:“因为那庙里的尼姑,一个比一个年青,一个比一个漂亮。”
    丁喜道:“尼姑他也想动?”
    陈准道:“你难道已忘了他的外号叫什么人?”
    丁喜大笑。
    陈准眯眼笑着道:“无孔不入的意思就是无孔不入,一个人名字会叫错,外号总不会错的。”
    (五)
    青山下,绿树林里,露出了红墙一角,乌木横匾上有三个金漆脱落的大字:“观音庵。”
    你走遍天下,无论走到哪里,都一定可以找到叫“观音庵”的尼姑庙,就好象到处都有叫“杏花村”的酒家一样。
    尼姑庵里出来应门的,当然是个尼姑,只可借这尼始既不年青,也不漂亮。
    事实上这尼姑比简直红杏花还老。
    就算天仙一样的女人,到了这种年纪,都绝不会漂亮的。
    丁喜看了陈准一眼笑了笑。
    陈准也笑了笑,压低声音道:“我是说一个比一个年青,一个比个漂亮,这是最老最丑的一个,所以只够资格替人开门。”
    丁喜道:“最年青的一个呢?”
    陈准道:“最年青的一个,当然在万通那小子的屋里了。”
    丁喜道:“他还在?”
    陈准道:“—定在。”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诡秘的笑,道:“现在就算有人拿扫把赶他,他也绝不会走。”
    他们穿过佛殿,穿过后院,梧桐树下一间禅房门窗紧闭,寂无人声。
    “万通就在里面?”
    “嗯。”
    “看来他睡得就像是个死人一样。”
    “像极了。”
    老尼姑走在最前面,轻轻敲了一下门,门里就有个老尼姑垂首合什,慢慢地走了出来。
    这尼姑果然年青多了,至少要比应门的老尼姑年青七八岁。
    应门的尼姑至少已有七八十岁。
    丁喜忍不住问道:“这就是最年青的一个?”
    陈准道:“好象是的。”
    丁喜笑了。
    陈准道:“我们也许会嫌她年纪太大了些,万通却绝不会挑剔。”
    丁喜道:“哦?”
    陈准道:“因为现在无论什么样的女人,对他来说,都是完全一模一样的。”
    丁喜道:“为什么?”
    陈准道:“因为……”
    他没有说下去,也不必说下去,因为丁喜已看见了万通。
    万通已是个死人。
    (六)
    屋子里光线很阴暗,一口棺材,摆在窗下,万通就躺在棺材里。
    他身上穿着的,还是他平时最喜欢穿的那身蓝绸子衣服。
    衣服上也没有血渍,他身上也没有伤口,但他却的的确确已死了,死了很久。
    他的脸蜡黄干瘦,身子已冰冷僵硬。
    丁喜深深吸了口气,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岳麟道:“昨天晚上。”
    丁喜道:“是怎样死的?”
    岳麟道:“你看不出?”
    丁喜道:“我看不出。”
    岳麟冷笑道:“那么你就应该再仔细看看,多看几眼了。”
    陈准道:“最好先解开他的衣襟再看。”
    丁喜迟疑着,推开窗子。
    七月黄昏时的夕阳从窗外照进来,照在棺材里的死人身上。
    丁喜忽然发现他前胸有块衣襟,颜色和别的地方有显著的不同,就像是秋天的树叶一样,己渐惭开始枯黄腐烂了。
    岳麟冷冷道:“现在你还看不出什么?”丁喜摇摇头。
    岳麟冷笑着,忽然出手,一股凌厉的掌风掠过,这片衣襟就落叶般被吹了起来,露出了他蜡黄干瘦的胸膛,也露出那致命的伤痕。
    —块紫红色的伤痕,没有血,连皮都没有破。
    丁喜又深深叹了口气,道,“这好象是拳头打出来的。”
    岳麟冷笑道:“你现在总算看出来了。”
    丁喜道:“一拳就已致命,这人的拳头好大力气。”
    陈难道:“力气大没有用,还得有特别的功夫才行。”
    丁喜承认。
    陈准道:“你看不出这是什么功夫?”
    丁喜迟疑着,道:“你看呢?”
    陈准道:“无论哪一门、哪—派的拳法,就算能一拳打死人,伤痕也不是紫红的。”丁喜道:“不错。”
    陈准道:“普天之下,只有一种拳法是例外的。”丁喜道:“哪种拳法?”陈准道:“少林神拳。”
    他盯着丁喜,冷冷道:“其实我根本就不必说,你也一定知道。”
    陈准道:“你再仔细看看,万通的骨头断了没有?”丁喜道:“没有。”陈准道:“皮破了没有?”丁喜道:“没有。”陈准道:“假如有一个人一拳打死了你,你死了之后,骨头连一根都没有断,皮肉连一点都没损伤,你看这个人用的是哪种拳法?”
    丁喜道:“少林神拳。”
    陈准道:“会少林神拳的人虽然不少,能练到这种火候的人有几个?”
    丁喜道:“不多。”
    陈准道“不多是多少?”
    丁喜道:“大概……大概不超过五个。”
    陈准道:“少林掌门当然是其中之一。”
    丁喜点点头。
    陈准道:“少林南宗的掌门人,当然也是其中之一了。”
    丁喜又是点点头。
    陈准道:“嵩山寺的那两位护法长老算不算在内?”
    丁喜道:“算。”
    陈准道:“还有—个,你看是谁呢?”
    丁喜不说话了。
    陈准忽然笑了笑,转向邓定侯,道:“这些问题我本来都不该问他的,因为你知道得一定比他清楚。”
    邓定侯道:“我知道什么?”
    陈准道:“你最少应该知道,除了我们刚才说的那四个老和尚外,还有一个是谁?”
    邓定侯道:“我为什么应该知道?”
    陈准笑了笑道:“因为你就是这个人。”
    赵大秤道:“除了少林四大高僧外,唯一能将少林神拳练到这种火候的人,就是‘神拳小诸葛’邓定侯。”
    陈准道:“所以昨天晚上杀了万通的人,也一定就是邓定侯。”
    岳麟冷冷地看着丁喜,冷冷道:“我现在只问你,你这朋友是不是邓定侯?”
    丁喜叹了口气,苦笑道:“这问题你也该问他的,他比我清楚得多。”
    邓定侯道:“我却有件事不清楚。”
    岳麟道:“你说。”
    邓定侯道:“我为什么要杀万通?”
    岳麟道:“这问题我正想问你。”
    邓定侯道:“我想不出。”
    岳麟道:“我也想不出。”
    邓定侯苦笑道:“我自己也想不出,我也根本没理由要杀他。”
    岳麟道:“但你却杀了他,所以更该死。”
    邓定侯道:“你有没有想到过,也许根本不是我杀了他的。”
    岳麟道:“没有。”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难道你真是个完全不讲理的人?”
    岳麟道:“我若是时常跟别人讲理的话,现在早巳不知死了多少次。”
    他转向丁喜,忽然问道:“我是不是一直将你当做自己的兄弟?”
    丁喜承认。
    岳麟道:“我在有酒喝的时候,是不是总会分给你一半?我在有十两银子的时候,是不是总会分给你五两的?”
    丁喜点头。
    岳麟盯着他,道:“那么你现在准备站在哪一边?你说!”
    丁喜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早就知道岳麟一定会给他这么样一个选择。
    ──不是朋友,就是对头。
    ──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干他们这一行的人,就像是原野中的野兽一样,永远有他们自己简单独特的生活原则。
    岳麟冷冷笑道:“假如你想站在他那边,帮他杀了我,我也不会怪你,卖友求荣的人很多,而你并不是第一个。”
    丁喜看看他,又看了看邓定侯,道:“我们难道就这样杀了他?”
    岳麟道:“他既然来了,就非死不可。”
    丁喜道:“我们难道连一点辩白的机会都不给他?”
    岳麟道:“你必也该知道,我们杀人的时候,绝不给对方一点机会,任何机会都不给。”
    丁喜道:“因为辩白的机会,时常都会变成逃走的机会。”
    岳麟道:“不错。”
    丁喜道:“只不过我们若是杀错了人呢?”
    岳麟玲冷道:“我们杀错人的时候很多,这也不是第一次。”
    丁喜道:“所以冤枉的,死了也是活该的。”
    岳麟道:“不错。”
    丁喜笑了笑,转向邓定侯,道:“这样看来,你恐怕只有认命了。”
    邓定侯苦笑。
    丁喜道:“你本就不该学少林神拳的,更不该叫邓定侯。”
    邓定侯道:“所以我错了?”
    丁喜道:“错得很厉害。”
    邓定侯道:“所以我该死?”
    丁喜道:“你想怎么样死?”
    邓定侯道:“你看呢?”
    丁喜又笑了笑,道:“我看你最好买块豆腐来一头撞死。”
    他忽然出手,以掌缘猛砍邓定侯的咽喉。
    这是致命的一击,他们的出手,也像是野兽扑人一样,凶猛、狠毒、准确、绝不容对方有一点喘息的准备机会。
    先打个招呼再出手,在他们眼中看来,只不过是孩子们玩的把戏,可笑而幼稚。
    ──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一个人也只能死一次。
    这一击之迅速凶恶,竟使得邓定侯也不能闪避,眼看着丁喜的手掌已切上他的喉结,岳麟目中不觉露出了笑意。
    这件事解决得远比他想象中还容易。
    ──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你处理时用的方法正确,就一定会顺利解决的。
    岳麟正对自己所用的方法觉得满意时,丁喜这一击竟突然改变了方向,五指突然缩回,接着就是一个肘拳打在岳麟左肋软骨下的穴道上。
    这一击更迅速准确,岳麟竟完全没有招架抵挡的余地。
    他立刻就倒下去。
    五虎怒吼着挥拳,提枪的火速撕裂枪袋,用力抽枪,陈准、赵大秤想夺门而出。
    只可惜他们所有的动作都慢了一步。
    丁喜和邓定侯已双双出手,七招之间,他们四个人全都倒了下去。
    邓定侯长长吐出口气,嘴角还带着笑意,道;“我们果然没有看错你。”
    丁喜道:“你看得出我不会真的杀你?”邓定侯点点头。
    丁喜道:“你若看错了呢?”
    邓定侯道:“看错了就真的该死了。”
    丁喜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你倒是真沉得住气。”
    岳麟虽已倒在地上,却还是狠狠地盯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怨毒和仇恨。
    丁喜微笑道:“你也用不着生气,卖友求荣的人,我又不是第一个。”
    邓定侯笑道:“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丁喜道:“何况我这样做,只不过我知道这个人绝对没有杀死万通,昨天晚上,我一直都和他在一起。”
    邓定侯道:“我虽然练过少林神拳,却没有练过分身术。”
    丁喜道:“只可惜你们根本不听他的解释,所以我只有请你们在这里休息休息,等我查出了真凶,我再带酒去找你们赔罪了。”
    他实在不愿再去看这些人恶毒的眼睛,说完了这句话,拉着邓定侯就走。
    邓定侯道:“现在我们到哪里去呢?”
    丁喜道:“去找人。”
    邓定侯道:“找尼姑?”
    丁喜淡淡地道:“我对尼姑一向有兴趣,不管是大尼姑、小尼姑都是一样。”
    刚才那两个尼姑本来还站在院子里,现在正想溜,却已迟了。
    丁喜已窜出,一只手抓住了一个。
    老尼姑吓得整个人都软了,颤声道:“我今年已七十三,你……你要找,就该找她。”
    丁喜笑了,邓定侯大笑。
    慧能本已吓白的脸,却又胀得通红,无论谁都绝不会想像到现在她心里是什么滋味?
    丁喜笑道:“原来尼姑也一样会出卖尼姑的。”
    邓定侯笑道:“尼姑也是人,而且是女人。”
    他微笑着拍了拍慧能的肩,道:“你用不着害怕,这个人绝不会做什么太可怕的事,最多只不过……”
    丁喜好象生怕他再说下去,立刻抢着道:“最多只不过问你们几句话。”
    慧能终了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我可以保证,绝没有任何人能看得出,她的眼色是庆幸,还是失望。
    丁喜只好装着看不见,轻轻咳嗽两声,沉下脸,道:“屋子里那些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慧能道:“昨天半夜。”
    丁喜道:“来的几个人?”
    慧能颤抖着,伸出一只手。
    丁喜道:“四个活人,一个死人?”
    慧能道:“五个活人。”
    老尼姑抢着道:“可是他们今天出去的时候,却已剩下四个人。”
    丁喜眼睛亮了,道:“还有一个人在哪里?”
    老尼姑道:“不知道。”
    丁喜道:“真的不知道?”
    老尼姑道:“我只知道昨天晚上他们曾经到后面的小土地庙里去过一趟。”
    丁喜道:“那里有什么人?”
    老尼姑道:“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个地窖。”
    邓定侯的眼睛也亮了。
    邓定侯道:“你知道少了的那个人是谁?”
    丁喜道:“一定是小苏秦,苏小波。”
    邓定侯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丁喜道:“是个很多嘴的人,你若想要他保守秘密,唯一的法子就是……”
    邓定侯道:“就是杀了他?”
    丁喜笑了笑,道:“但若他是你的大舅子,你应该怎么办呢?”
    邓定侯道:“我当然不能让我妹子做寡妇。”
    丁喜道:“当然不能。”
    邓定侯道:“所以我只有把他关在地窖里。”
    丁喜大笑,道:“小诸葛果然不愧是小诸葛。”
    邓定侯道:“小诸葛并不是他大舅子。”
    丁喜道:“岳麟却是的。”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假如她妹妹是跟他—样的脾气,苏小波就不如还是死了的好。”
    丁喜忽然皱起了眉,道:“你不是他舅子,那凶手也不是。”
    邓定侯道:“所以他随时随地都可能把苏小波杀了灭口。”
    丁喜道:“所以我们若还想从苏小波嘴里问出一点秘密,就应该赶快到土地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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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天才凶手
    (一)
    尼姑庵的一面怎么还有个土地庙?土地庙怎么会有个地窖?
    丁喜眼睛里带着种思索的表情,注视着神案下的石扳,喃喃道:“这个尼姑庵里面,以前一定有个花尼姑,才会特地修了个这么样的土地庙。”
    邓定侯忍不住问:“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在尼姑庵里没法子跟男人幽会,这里却很方便。”
    邓定侯笑了:“你好象什么事都知道。”
    丁喜并不谦虚:“我知道的事本来就不少。”
    邓定侯道:“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吗?”
    丁喜道:“不知道。”
    邓定侯道:“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聪明了。”
    他微笑着,用手拍了拍丁喜的肩,又道:“所以我劝你最好学学那老乌龟,偶尔也装装傻。”
    邓定侯道:“那么你就会发现,这世界远比你现在看到的可爱得多了。”
    ×××
    地窖果然就在神案下。
    他们掀起石板走进去,阴暗潮湿的空气里,带着种腐朽的臭气,刺激得他们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
    他们睁开眼,第一样看见的,就是一张床。
    地窖很小,床却不小,几乎占据了整个地窖的—大半。
    邓定侯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这小子果然没有猜错。”
    有两件事丁喜都没有猜错──
    地窖里果然有张床,床上果然有个人,这个人就是苏小波。
    他的人已象是棕子般捆了起来,闭着眼似已睡着,而且睡得很熟,有人进了地窖,他也没有张开眼。
    “他睡得简直象死人一样。”
    “象极了。”
    丁喜的心在往下沉,一步窜了过去,伸手握住了苏小波的脉门。
    苏小波忽然笑了。
    丁喜长吐出口气,摇着头笑道:“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子很好玩?”
    苏小波笑道:“我也不知道被你骗过多少次,能让你着急一下也是好的。”
    丁喜道:“你自己一点都不急?”
    苏小波道:“我知道我死不了的。”
    丁喜道:“因为岳麟是你大舅子?”
    苏小波忽然不笑了,恨恨道:“若不是因我有他这么一个大舅子,我还不会这么倒霉。”
    丁喜道:“是他把你关到这里来的?”
    苏小波道:“把我捆起来的也是他。”
    丁喜笑道:“是不因为你在外面偷偷的玩女人,他才替他的妹妹管教你?”
    苏小波叫了起来,道:“你也不是不知道,他那宝贝妹妹是个天吃星,我早就被她淘完了,哪有精力到外面来玩女人?”
    丁喜道:“那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子修理你?”
    苏小波道:“鬼知道。”
    丁喜眨眨眼,忽然冷笑道:“我知道,一定因为你杀了万通。”
    苏小波又叫起来,道:“他死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喝牛鞭汤,听见他的叫声,才赶出来的”
    丁喜道:“然后呢?”
    苏小波道:“我已经去迟了,连那人的样子都没有看清楚。”
    丁喜眼睛亮了,道:“那个什么人?”
    苏小波道:“从万通屋里走出来的人。”
    丁喜道:“你虽然没有看清楚,却还是看见了他?”苏小波道:“嗯。”
    丁喜道:“他是个什么样身材的人?”
    苏小波道:“是个身材很高的人,轻功也很高,在我面前一闪,就不见了。”
    丁喜目光闪动,指着邓定侯道:“你看那个人身材是不是很象他?”
    苏小波上上下下打量了邓定侯两眼,道:“一点也不象,那个人员少比他高半个头。”
    丁喜看着邓定侯,邓定侯也看了看丁喜,忽然道:“姜新和百里长青都不矮。”
    丁喜道:“可惜这两个人一个已病得快死了,一个又远在关外。”
    邓定侯的眼睛也有光芒闪动,沉吟着道:“关外的人可以回来,生病的人也可能是装病。”
    苏小波看着他们,忍不住问:“你们究竟在谈论着什么?”
    丁喜笑了笑,道:“你这人怎么越来越笨了,我们说的话,你听不懂,别人对你的好处,你也看不出。”
    苏小波道:“谁对我有好处?”
    丁喜道:“你的大舅子。”
    苏小波又叫了起来,道:“他这么样修理我,难道我还应该感激他?”
    丁喜笑道:“你的确应该感谢他,因为他本应该杀了你的。”
    苏小波怔了一怔,又道:“为什么?”
    丁喜道:“你真不懂?”
    苏小波道:“我简直被弄得糊涂死了。”
    丁喜道:“那么你就该赶快问他去。”
    苏小波道:“他的人在哪里?”
    丁喜指一指道:“就在前面陪着──个死人、两个尼姑睡觉。”
    (二)
    黄昏。
    后院里更暗,屋子里没有燃灯。
    死人已不会在乎屋子里是光是亮,被点住穴道的人,就算在乎也动不了。
    苏小波喃喃道:“看来我那大舅子好象真的睡着了。”
    丁喜微笑道:“睡得简直跟死人差不多。”
    说到“死人”两个字,他心里忽然一跳,忽然一个箭步窜过去,撞开了门。
    然后他自己也变得好象个死人一样,全身上下都已冰冷僵硬。
    屋子里已没有活人。
    那对百炼精钢打成的日月双枪,竟已被人折断了,断成了四截,一截钉在棺材上,两截飞上屋梁,还有一截,竟钉入岳麟的胸膛。
    但他致命的伤口却不是枪伤,而是内伤,被少林神拳打出来的内伤。
    大力金刚的伤痕也一样。
    陈准、赵大秤,都是死在剑下的。
    一柄很窄的剑,因为他们眉心之间的伤口只有七分宽。
    江湖中人都知道,只有剑南门下弟子的佩剑最窄,却也有一寸二分。
    越窄的剑越难练,江湖中几乎没有人用过这么窄的剑。
    邓定侯看着岳麟和五虎的尸身,苦笑道:“看来两个人又是被我杀了的。”
    丁喜没有开口,眼睛一直眨也不眨地盯着陈准和赵大秤眉心间的创伤。
    邓定侯道:“这两个人又是被谁杀的?”
    丁喜道:“我。”
    邓定侯怔了怔,道:“你?”
    丁喜笑了笑,忽然—转身,一翻手,手里就多了柄精光四射的短剑。
    一尺三寸长的剑,宽仅七分。
    邓定侯看了看剑锋,再看了看陈准、赵大秤的伤口,终于明白:“那奸细杀了他们灭口,却想要我们来背黑锅。”
    丁喜苦笑道:“这些黑锅可真的不少呢。”
    邓定侯道:“他先杀了万通灭口,再嫁祸给我,想要你帮着他们杀了我。”
    丁喜道:“只可惜我偏偏就不听话。”
    邓定侯道:“所以他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你拉下水。”
    丁喜道:“岳麟的嘴虽然稳,到底是比不上死人。”
    邓定侯道:“所以他索性把岳麟的嘴也一起封了起来。”
    丁喜道:“岳麟的朋友不少,弟兄更多,若是知道你杀了他,当然绝不会放过你。”
    邓定侯道:“他们放不过我,也少不了你。”
    丁喜叹道:“我们在这里狗咬狗,那位仁兄就正好等在那里看热闹、捡便宜。”
    苏小波一直站在旁边发怔,此刻才忍不住问道:“你们说的这位仁兄究竟是谁?”
    丁喜道:“是个天才。”
    苏小波道:“天才?”
    丁喜道:“他不但会模仿别人的笔迹,还能模仿别人的武功;不但会用这种袖中剑,少林百步神拳也练得不错,你说他是不是天才?”
    苏小波叹道:“看来这个人真他妈的是个活活的大天才。”
    他突然想起一个人;“小马呢?”
    丁喜道:“我们现在正要去找他。”
    苏小波道:“我们?”
    丁喜道:“我们的意思,就是你也跟我们一起去找他。”
    苏小波道:“我不能去,我至少总得先把岳麟的尸首送回去,不管怎么样,他总是我大舅子。”
    丁喜道:“不行。”
    苏小波怔了怔,道:“不行?”
    丁喜道:“不行的意思,就是从现在起,我走到哪里,你也要跟到那里。”
    他拍着苏小波的肩,微笑道:“从现在起,我们变得象是一个核桃里的两个仁,分也分不开了。”
    苏小波吃惊地看着他,道:“你没有搞错?我既不是女人,又不是相公。”
    丁喜笑道:“就算你是相公,我对你也没有什么兴趣的。”
    苏小波道:“那么你对我这么亲干嘛?”
    丁喜道:“因为我要保护你。”
    苏小波道:“保护我?”
    丁喜道:“现在别的人死了都没有关系,只有你千万死不得。”
    苏小波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只有你一个人见过那位天才凶手,也只有你一个人可以证明,岳老大他们并不是死在我们手里的。”
    苏小波盯着他看了半天,长长叹了口气,道:“就算你要我跟着你,最好也离我远一点。”
    丁喜道:“为什么?”
    苏小波眨了眨眼道:“因为我老婆会吃醋的。”
    (三)
    到过杏花村的人,都认得老许,却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
    这个人好吃懒做,好酒贪杯,以红杏花的脾气,就算十个老许也该被她全部赶走了。
    可是这个老许却偏偏没有被赶走。
    他只要有了六七分酒意,就根本没有把红杏花看在眼里。
    若是有了八九分酒意,他就会觉得自己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到这里来做伙计,只不过是为了要隐姓埋名,不再管江湖中那些闹事。
    据说他真的练过武,还当过兵,所以他若有了十分酒意,就会忽然发现自己不但是个大英雄,而且还是位大将军。
    现在他看起来就象是个大将军,站在他面前的丁喜,只不过是他部下的一个无名小卒而已。
    丁喜已进来了半天,他只不过随随便便往旁边凳子上一指,道:“坐。”
    将军有令,小卒当然就只有坐下。
    老许又指了指桌上的酒壶,道:“喝。”
    丁喜就喝。
    他实在很需要喝杯酒,最好的是喝上七八十杯,否则他真怕自己要气得发疯。
    他们来的时候,小马居然已走了,那张软棍只剩下一大堆白布带──本来扎在他身上的白布带。
    看到这位大将军的样子,他也知道一定问不出什么来的。
    但他却还是不能不问;“小马呢?”
    “小马?”
    大将军的目光凝视着远方:“马都上战场去了,大马小马都去了。”
    他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前方的战鼓已鸣,士卒们的白骨已堆如山,血肉已流成河,我却还坐在这里喝酒,真是可耻呀,可耻!”
    邓定侯和苏小波都已看得怔住,想笑又笑不出,丁喜却已看惯了,见怪不怪。
    老许忽又一招桌,瞪着他们,厉声道:“你们身受国恩,年轻力壮,不到战场上去尽忠效死,留在这里干什么?”
    丁喜道:“战事惨烈,兵源不足,我们是来找人的。”老许道:“找谁?”
    丁喜道:“找那个本来在后面养伤的伤兵,现在他的伤已痊愈,已可重赴战场了。”
    老许想了想,终于点头,道:“有理,男子汉只要还剩一口气在,就应该战死沙场,以马革裹尸。”
    丁喜道:“只可惜那伤兵已不见了。”
    老许又想了想,想了很久,想得很吃力,总算想了起来:“你说的是副将?”
    “正是。”
    “他已经走了,跟梁红玉一起走的。”
    “梁红玉?”
    “难道你连梁红玉都不知道?”大将军可光火了,“象她那样的巾帼英雄,也不知比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小伙子强多少倍,你们还不惭愧?”
    他越说越火,拿起杯子,就往丁喜身上掷了过去,幸好丁喜溜得快。
    邓定侯和苏小波的动作也不慢,一溜出门,就忍不住大笑起来。
    丁喜的脸色,却好象全世界每个人都欠他三百两银子没还一样。
    苏小波笑道:“马副将,小马居然变成了马副将?他以为自己是谁?是岳飞?”
    丁喜板着脸,就好象全世界每个人都欠他四百两银子。
    苏小波终于看出了他的脸色不对:“你在生什么气?生谁的气?”
    邓定侯道:“梁红玉。”
    苏小波道:“他又不是韩世忠,就算梁红玉跟小马私奔了,他也用不着生气。”
    邓定侯道:“这个梁红玉并不是韩世忠的老婆。”
    苏小波道:“是谁?”
    邓定侯道:“是王大小姐的老搭档。”
    苏小波诧异道:“霸王枪王大小姐?”
    邓定侯点点头,道:“他不喜欢王大小姐,所以不喜欢这个梁红玉了。”
    苏小波道:“可是小马却跟着这个梁红玉私奔了。”
    邓定侯道:“所以他生气。”
    苏小波不解道:“小马喜欢的女人,为什么要他喜欢?他为什么要生气?”
    邓定侯道:“因为他天生就喜欢管别人的闲事。”
    马车还等在外面。
    赶车的小伙子叫小山东,脾气虽然坏,做事倒不马虎,居然一直守在车上,连半步都没有离开。
    苏小波道:“现在我们到哪里去?”
    丁喜板着脸,忽然出手,一把将赶车的从上面揪了下来。
    他并不是想找别人出气。
    邓定侯立刻就发觉这赶车的已不是那个说话总是抬杠的小山东了。
    “你是什么人?”
    “我叫大郑,是个赶车的。”
    “小山东呢?”
    “我给了他三百两银子,他高高兴兴地到城里去找女人去了。”
    丁喜冷笑道:“你替他来赶车,却给他三百两银子,叫他找女人,他难道是你老子?”
    大郑道:“那三百两银子并不是我拿出来的。”
    丁喜道:“是谁拿出来的?”
    大郑道:“是城里状元楼的韩掌柜叫我来的,还叫我一定要把你们请到状元楼去。”
    丁喜看着苏小波。
    苏小波道:“我不认识那个韩掌柜。”
    丁喜又看着邓定侯。
    邓定侯道:“我只知道两个姓韩的,一个叫韩世忠,一个叫韩信。”
    丁喜什么话都不再说,放开大郑,就坐上了车。
    “我们到状元楼去?”
    “嗯。”
    ×××
    到了状元楼,丁喜脸上的表情,也象是天上忽然掉下一块肉骨头来,打着了他的鼻子。
    他们实在想不到,花了一千两银子请他们客的人,竟是前两天还想用乱箭对付他们的王大小姐。
    ×××
    王大小姐就象是自己变了个人,已经不是那位眼睛在头顶上,把天下的男人都看成王八蛋的的大小姐了,更不是那位带着一丈多长的大铁枪,到处找人拼命的女英雄。
    她身上穿着的,虽然还是白衣服,却已不是那种急装劲服,而是那件曳地的长裙,料子也很轻、很柔软,衬得她修长苗条的体态更婀娜动人。
    她脸上虽然还没有胭脂,却淡淡地抹了一点粉,明朗美丽的眼睛里,也不再有那种咄咄逼人的锋芒,看着人的时候,甚至还会露出一点温柔的笑意。
    ──女人就应该像个女人。
    ──聪明的女人都知道,若想征服男人,绝不能用枪的。
    ──只有温柔的微笑,才是女人们最好的武器。
    ──今天她好象已准备用出这种武器,她想征服的是谁?
    邓定侯看着她,脸上带着酒意的微笑。
    他忽然发现这位王大小姐非但还比他想象中更美,也还比他想象中更聪明。
    所以等到她转头去看丁喜时,就好象在看着条已经快被人钓上的鱼。
    丁喜的表情却象是条被人踩疼了尾巴的猫,板着脸道:“是你?”
    王大小姐微笑着点点头。
    丁喜冷冷道:“大小姐若要找我们,随便在路上挖个洞就行了,又何必这么破费?”
    王大小姐柔声道:“我正是为了那天的事,特地来同两位赔罪解释的。”
    丁喜道:“解释什么?”
    王大小姐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卷起了衣袖,用一只纤柔的手,为苏小波斟了杯酒。
    “这位是──”
    “我姓苏,苏小波。”
    “饿虎岗上的小苏秦?”
    苏小波道:“不敢。”
    王大小姐道:“那天我没有到熊家大院去,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还得请你们原谅。”
    苏小波道:“我若是你,我也绝不会去的。”
    王大小姐道:“哦?”
    苏小波道:“一个象王大小姐这样的美人,又何必去跟男人舞刀弄剑,只要大小姐一笑,十个男人中已至少有九个要拜倒在裙下了。”
    王大小姐嫣然道:“苏先生真会说话,果然不愧是小苏秦。”
    丁喜冷冷道:“若不会说话,岳家的二小姐怎会嫁给他?”
    王大小姐眼珠子转了转,道:“我早就听说岳姑娘是位有名的美人儿了。”
    苏小波叹了口气,道:“也是条有名的母老虎。”
    王大小姐道:“既然如此,我劝苏先生还是赶快回去的好,不要让尊夫人在家里等着着急。”
    她含笑举杯,柔声道:“我敬苏先生这一杯,苏先生就该动身了。”
    她笑得虽温柔,可只要不太笨的人,都应该听得出她这是在下逐客令。
    苏小波不笨,一点儿也不笨。
    他看了看王大小姐,又看了看丁喜,苦笑道:“其实我也早想回去了,只可惜有个人一直都不肯放我走。”
    丁喜道:“这个人现在已改变了主意。”
    苏小波眨了眨眼睛,道:“他怎么会忽然又改变了主意的?”
    丁喜道:“因为他很想听听王大小姐解释的是什么事?”
    苏小波喝干了这杯酒,站起来就走。
    邓定侯忽然道:“我们一起走。”
    苏小波道:“你?……”
    邓定侯笑了笑,道:“我家里也有条母老虎在等着,当然也应该赶快回去才对。”
    丁喜道:“不对!”邓定侯道:“不好?”
    丁喜道:“现在我们已被一条绳子绑住了,若没有找出绳上的结,我们谁也别想走出这里。”
    邓定侯已站起来,忽然大声道:“杀死万通他们的那个天才凶手,究竟象不象我?”
    苏小波道:“一点儿也不象。”
    邓定侯道:“他是不是比我高得多?”
    苏小波道:“至少高半个头。”
    邓定侯道:“你有没有搞错?”苏小波道:“没有。”邓定侯这才慢慢地坐下。
    苏小波道:“现在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邓定侯点点头,道:“只不过你还是要千万小心保重。”
    苏小波笑道:“我明白,我只有一个脑袋,也只有一条命。”
    他走出去的时候,就好象一个刚从死牢里放出来的犯人一样,显得既愉快,又轻松,一点也不担心别人会来暗算他。
    丁喜看着他走出去,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好象又想追出去。
    只可惜这时王大小姐问出了一句他不能不留下来听的话。
    “我那么着急想知道,五月十三那天你在哪里,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是的。”
    “你一定想不通我是为了什么?”
    “我想不通。”
    “那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王大小姐端起酒杯,又放下,明朗的眼睛里,忽然现出了一层雾。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接着道:“家父就是在那天死的,死得很惨,也很奇怪。”
    邓定侯皱眉道:“很奇怪?”
    王大小姐道:“长枪大戟,本是沙场上冲锋陷阵用的兵器,江湖中用枪的本不多,以枪法成名的高手更少之又少。”
    邓定侯同意:“江湖中以长枪成名的高手,算来最多只有十三位。”
    王大小姐道:“在这十三位高手中,家父的枪法排名第几?”
    邓定侯想也不想,立刻道:“第一。”
    他说的并不是奉承话:“近三十年来,江湖中用枪的人,绝没有一个人能胜过他。”
    王大小姐道:“但他却是死在别人枪下的。”
    邓定侯怔住,过了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道:“死在谁的枪下?”
    王大小姐道:“不知道。”
    她又端起酒杯,又放下,她的手已抖得连酒杯都拿不稳。
    王大小姐道:“那天晚上夜已很深,我已睡了,听见他老人家的惨呼才惊醒。”
    邓定侯道:“可是等到你赶去时,那凶手已不见了。”
    王大小姐用力咬着嘴唇,道:“我只看见一条人影从他老人家书房的后窗中窜出来。”
    邓定侯立刻抢着问:“那个人是不是很高?”
    王大小姐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道:“他的轻功很高。”
    邓定侯道:“所以你没有追。”
    王大小姐道:“我就算去追,也追不上的,何况我正着急去看他老人家的动静。”
    邓定侯道:“你还看见了什么可疑的事?”
    王大小姐垂下头,道:“我进去时,他老人家已倒在血泊中。”
    鲜红的血,苍白的脸,眼睛凸出,充满了惊讶与愤怒的神色。
    这老人死也不相信自己会死在别人的枪下。
    王大小姐道:“他的霸王枪已撒手,手里却握着半截别人的枪尖,枪尖还滴着血,他自己的血。”
    邓定侯道:“这半截枪尖还在不在?”
    王大小姐已经从身上拿出个包扎很仔细的白布包,慢慢地解开。
    枪尖是纯钢打成的,枪杆是普通的白蜡竿子,折断的地方很不整齐,显然是枪尖刺入他的致命处之后,才被他握住折断的。
    邓定侯皱起了眉。
    这杆枪并不好,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在普通的兵器店里就可以买得到。
    王大小姐道:“我从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练枪,我们镖局练枪的人也不少,可是我们从这半截枪尖上,却连一点儿线索都看不出来。”
    邓定侯道:“所以你就带着他老人家留下来的霸王枪,来找江湖中所有枪法名家挑战,你想查出有谁的枪法能胜过他。”
    王大小姐垂头叹息,道:“我也知道这法子并不好,可是我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
    邓定侯道:“你看见丁喜的枪法后,就怀疑他是凶手,所以才逼着要问他,五月十三那天,他在哪里?”
    王大小姐头垂得更低。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他的枪法实在很高,我甚至可以保证,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胜过他,但是我也可以保证,他绝不是凶手。”
    王大小姐道:“我现在也明白了,所以……所以……。”
    丁喜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你父亲平时是不是睡得很迟?”
    王大小姐摇摇头,道:“他老人家的生活一向很有规律,起得很早,睡得也早。”
    丁喜道:“出事之时,夜确已很深了?”
    王大小姐道:“那时已过三更了。”
    丁喜道:“他平时睡得很早,那天晚上却还没有睡,因为他还留在书房里。”
    王大小姐皱眉道:“你这么一说,我才想到他老人家的确有点特别。”
    丁喜道:“一个早睡早起已成习惯的人,为什么要破例?”
    王大小姐抬起头,眼睛里发出了光。
    丁喜道:“这是不是因为他早已知道那天晚上有人要来,所以才在书房里等着?”
    王大小姐道:“我进去的时候,桌上的确好象还摆着两副杯筷、一些酒菜。”
    丁喜道:“你好象看到了还是的确看到了”
    王大小姐道:“那时我心已经乱了,对这些事实在没有注意。”
    丁喜叹了口气,拿起酒杯,慢慢啜了一日,忽又问道:“那杆霸王枪,平时是不是放在书房里的?”
    王大小姐道:“是的。”
    丁喜道:“那么他就不是因为知道这个人要来,才把枪准备在手边。”
    王大小姐同意。
    丁喜道:“可是他却准备了酒莱。”
    王大小姐忽然站起来,道:“现在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我进去的时候,的确看见桌上有两副酒杯筷。”
    丁喜道:“你刚才还不能确定,现在怎么又忽然想了起来?”
    王大小姐道:“因为我当时虽然没有注意,后来却有人勉强灌了我—杯酒,他自己也喝了两杯。”
    她又解释着道:“那时我已经快晕过去,所以刚才一时间也没有想起来。”
    丁喜沉吟着,又问道:“那书房有多大?”
    王大小姐道:“并不太大。”
    丁喜道:“就算是个很大的书房,若有人用两根长枪在里面拼命,那房里的东西,只怕也早就被打得稀烂了。”
    王大小姐道:“可是……”
    丁喜道:“可是人进去的时候,酒菜和杯筷却还是好好的摆在桌子上。”
    王大小姐终于确定:“不错。”
    丁喜道:“这半截枪尖,只不过是半截枪尖而己,枪杆可能是一丈长,也可能只有一尺长。”
    王大小姐道:“所以……”
    丁喜道:“所以杀死你父亲的凶手并不一定是用枪的名家,却一定是你父亲的朋友。”
    王大小姐不说话了,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年轻人。
    她眼睛的表情,就好象是个第一次看见珠宝的小女孩。
    丁喜道:“就因为一定是朋友,所以你父亲才会准备酒菜在书房里等着他,他才有机会忽然从身上抽出杆短枪,一枪刺入你父亲的要害,就因为你父亲根本连抵抗的机会都没有,所以连桌上的杯筷都没有被撞倒。”
    他又慢慢地咽了口酒,淡淡道:“这只不过是我的想法而已,我想得并不一定对。”
    王大小姐又盯着他看了很久,眼睛里闪耀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光芒,又好象少女们第一次佩戴了珠宝一样。
    邓定侯微笑道:“你现在想必也明白,‘聪明的丁喜’这名字是怎么来的?”
    王大小姐没有说话,却慢慢地站了起来。
    现在也已夜深了,窗外闪动着的星光,就象是她的眼睛。
    风从远山吹来,远山一片朦胧。
    她走到窗口,眺望着朦胧的远山,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说过,五月十三是个很特别的日子,并不仅是因为我父亲的死亡。”
    邓定侯道:“这一天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王大小姐道:“我父亲对自己的身体一向很保重,平时很少喝酒,可是每年到了这一天,他都会一个人喝酒喝到很晚。”
    邓定侯道:“你有没有问过他为什么?”
    王大小姐道:“我问过。”
    邓定侯道:“他怎么说?”
    王大小姐道:“我开始问他的时候,他好象很愤怒,还教训我,叫我最好不要多管长辈的事,可是后来又向我解释。”
    邓定侯道:“怎么解释?”
    王大小姐道:“他说在闽南一带的风俗,五月十三是天帝天后的诞辰,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祭把天地,大宴宾朋,以求一年的吉利。”
    邓定侯道:“但他却不是闽南人。”
    王大小姐道:“先母却是闽南人,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好象也在闽南耽过很久。”
    邓定侯道:“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王大小姐道:“这件事他从来就很少在别人面前提起过。”
    邓定侯道:“可是……”
    王大小姐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最奇怪的是,每年到了五月十三这一天,他脾气都会变得很暴躁,本来他每天早上都耍一趟枪的,这一天连枪都不练了,从早就一个人耽在书房里。”
    邓定侯道:“你知不知道他在书房里干什么?”
    王大小姐道:“我去偷看过几次通常他只不过坐在那里发怔,有一次我却看见他居然画了一幅画。”
    邓定侯道:“画的是什么?”
    王大小姐道:“画完之后,他本来就好象准备把那幅画烧了的,可是看了几遍后,又好象舍不得,就把那幅画卷好,藏在书架后面腹壁中的一个秘密的铁柜里。”
    邓定侯道:“你当然也看过了。”
    王大小姐点点头道:“我虽然看过,却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来,他画的只不过是幅普通的山水,白云青山,风景很好。”
    丁喜忽然问道:“这幅画还在不在?”
    王大小姐道:“不在了。”
    丁喜失望地皱起了眉。
    王大小姐道:“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又打开了那铁柜,里面收藏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少,偏偏就只有这幅不值钱的画,居然不见了。”
    丁喜道:“你知不知道是谁拿走的?”
    王大小姐摇摇头,道:“可是我已将那图画看得很仔细,我小的时候也学过画。”
    丁喜眼又亮了,道:“现在你能把这幅画再一模一样的画出来看看吗?”
    王大小姐道:“也许我可以试试看的。”
    她很快就找来笔墨和纸,很快的就画了出来──
    蓝天白云,白云下一片青色的山岗,隐约露出一角红楼。
    王大小姐放下了笔,又看了几遍,显得很满意:“这就是了,我画的就算不完全象,也差不了多少。”
    丁喜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来,淡淡的道:“这幅画的确没有什么特别,象这样的山水,天下也不知有多少。”
    王大小姐道:“可是,这幅画上还有八个很特别的字。”
    邓定侯道:“写的是什么?”
    王大小姐又提起笔。
    “五月十三,远避青龙。”
    ×××
    青龙!
    看到这两个字,邓定侯的脸色竟象是忽然变得很可怕。
    王大小姐转过头来,凝视着他,缓缓道:“家父在世的时候,常说他朋友之间,见识最广的人,就是神拳小诸葛。”
    邓定侯笑了笑,笑得却很勉强。
    王大小姐道:“我知道他老人家从来不会说谎话,所以……”
    邓定侯忽然叹了口气,道:“你究竟想问我什么?”
    王大小姐道:“你知不知道青龙会?”
    她忽然问出这句话,邓定侯竟好象又吃了—惊。
    青龙会!
    他当然知道青龙会。
    可是他每次听到这组织的时候,背上都好象有条毒蛇爬过。
    王大小姐盯着他,缓缓道:“我想你一定知道的,据说近三百年以来,江湖中最可怕的组织就是青龙会。”
    邓定侯没有否认,也不能否认。
    因为的确是事实。
    没有人知道青龙会是怎么组织起来的,也没有人知道这组织的首领是谁。
    可是每个人都知道,青龙会组织之严密,势力之庞大,手段之毒辣,绝没有任何帮派能比得上。
    王大小姐道:“据说青龙会的秘密分舵遍布天下,竟多达三百六十五处。”
    邓定侯道:“哦。”
    王大小姐道:“一年也恰巧有三百六十五天,所以青龙会就以日期来作为他们分舵的代号,‘五月十三’,想必就是他们的分舵之—。”
    邓定侯道:“难道你认为青龙会和你父亲的死有什么关系?”
    王大小姐道:“他虽然已是个老人,耳目却还是很灵敏,那天我在外面偷看的时候,他也许早就发现了。”
    邓定侯道:“难道你认为那幅画是他故意画给你看的吗?”
    王大小姐道:“很可能。”邓定侯道:“他为的是什么?”
    王大小姐道:“也许他以前在闽南的时候,和青龙会结下了怨仇,他知道青龙会—定会派人来找他,所以就用这法子来警告我。”邓定侯道:“可是……”
    王大小姐打断了他的话,道:“他活着时虽然不愿意跟我说明,却又怕不明不白的遭了别人暗算,所以才故意留下这条线索,让我知道害他的人就是‘五月十三’,这秘密的组织就在这么样一片青色的山岗里。”
    邓定侯叹道:“就算真的如此,你也该忘了下面四个字,远避青龙。”
    王大小姐紧握着双手,眼里已有了泪光,道:“我也知道青龙会的可怕,但我却还是不能不为他老人家报仇的。”
    邓定侯道:“你有这么大的力量?”
    王大小姐道:“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试试。”
    她用力擦了擦泪痕,又道:“现在我只恨不知道这片青色的山岗究竟在哪里。”
    邓定侯道:“别的事难道你都已知道?”
    王大小姐道:“我至少已知道‘五月十三’这分舵的老大是谁了。”
    邓定侯耸然动容道:“是谁?”
    王大小姐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缓缓道:“这个人的确是我父亲的朋友,那天晚上我父亲的确在等着他。”
    她转过脸,凝视着丁喜,道:“有些事我本来都没有想到,可是刚才你的确让我忽然想通了很多事情。”
    丁喜淡淡道:“我刚才也说,我的想法并不一定正确。”
    王大小姐勉强笑了笑,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到熊家大院去?”
    丁喜冷冷道:“大小姐说去就去,说不去就不去,根本就不必要有什么理由。”
    王大小姐道:“我有理由。”
    她好像没有听出丁喜话中的刺,居然一点也不生气,接着又道:“因为那天早上,我忽然在路上看见了一个人。”
    丁喜道:“路上有很多人。”
    王大小姐道:“可是这个人却是我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的。”
    丁喜道:“哦。”
    王大小姐道:“那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他脸上又戴着个人皮面具,一定想不到我会认出他来,但我却还是不能不特别小心。”
    丁喜道:“为什么?”
    王大小姐道:“因为我那时就已想到,我父亲很可能就死在他手里的,他若知道我认出了他,一定也不会放过我。”
    丁喜道:“所以吓得你连熊家大院都不敢去。”
    王大小姐眼圈又红了,咬着嘴唇道:“因为我知道我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
    邓定侯忍不住道:“他究竟是谁?”
    王大小姐又避开了这问题,道:“但那时我还没有把握确定。”
    丁喜道:“现在呢?”
    王大小姐道:“刚才我听了你的分析后,才忽然想到,我父亲死的那天晚上,在书房里等的人一定就是他。”
    丁喜道:“现在你已有把握能确定?”王大小姐道:“嗯。”
    丁喜道:“但你却还是不敢说出来。”
    王大小姐道:“因为……因为我就算说了出来,你们未必会相信的。”
    丁喜道:“那么,你就不必说出来了。”
    他自己倒了杯酒,自斟自饮,居然好象真的不想听了。
    王大小姐道:“可是书房里却还留着他的药味,我一嗅就知道他曾经来过。”
    现在丁喜无论怎么讽刺她;她居然能忍得住,装作听不见:“昨天早上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恰巧用过那种药,我远远的就嗅到了,所以我根本不必看清他的脸,也知道他是谁。”
    她接着又道:“就因为他有这种病,所以他呼吸的声音也跟别人不同,你只要仔细听过两次,就一定可以分辨出来。”
    邓定侯虽然没有开口,但脸上的表情却已无疑证实了她的话。
    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位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竟是个心细如发的人。
    王大小姐盯着他,道:“我想你如果见到他,就一定可以分辨得出。”
    邓定侯只有点头。
    王大小姐道:“五月十三距离七月还有四十七天,这段时间已足够让他赶回关外,等着你去接他。”
    邓定侯道:“可是今年……”
    王大小姐道:“我也知道他是在两个多月前出关的,这段时间也足够让他偷偷地溜回来。”
    邓定侯长长吐了口气,道:“你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但你却忘了一点。”
    邓定侯道:“百里长青和你父亲的交情不错,他为什么要害死你父亲?”
    王大小姐道:“也许因为我父亲坚决不肯参加你们的联盟,而且很不给他面子,所以他怀恨在心;也许因为他是青龙会‘五月十三’的舵主,想要挟我父亲做一件事,我父亲不答应,他就下了毒手。”
    邓定侯道:“难道你已认定他是凶手?”
    王大小姐又握紧双拳,道:“我想不出别的人。”
    邓定侯道:“可是你的理由实在不够充足,而且根本没有证据。”
    王大小姐道:“所以我一定要找出证据来。”
    她又补充着道:“要找出证据来,就得先找到百里长青,因为他本来就是个活证据。”
    邓定侯道:“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王大小姐道:“一定就在那片青色的山岗上。”
    邓定侯道:“你知道这片山岗在哪里?”
    王大小姐道:“我不知道。”
    她黯然叹息,又道:“何况,就算我能找到这地方,就算我能找到百里长青,我也绝不是他的对手,所以……”
    邓定侯道:“所以你一定要先找个帮手。”
    王大小姐道:“而且要找个有用的帮手。”
    邓定侯道:“你准备找我?”
    王大小姐道:“不是。”
    她的回答简单而干脆,她实在是个很直爽的人。
    邓定侯笑了,笑得却有点勉强。
    这是件麻烦事,能避免最好,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心里却又觉得有点失望。
    王大小姐道:“百里长青不但武功极高,而且是条老狐狸。”
    邓定侯道:“所以你一定要找个武功比他更高的帮手,而且还是条比老狐狸更狡猾的小狐狸。”
    王大小姐点点头,眼睛已开始盯着丁喜。
    丁喜在喝酒,好象根本就没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
    邓定侯瞄他一眼,微笑道:“而且这个人还得会装傻。”
    王大小姐忽然站起来向丁喜举杯,道:“经过了那些事后,我也知道你绝不会帮我的忙的,可是为了江湖道义,我还希望你答应。”
    丁喜道:“答应你什么?”
    王大小姐道:“帮我去找百里长青,查明这件事的真象。”
    丁喜看着她,忽然笑了,但却绝不是那种又亲切,又讨人喜欢的微笑。
    他笑得就象是把锥子。
    王大小姐还捧着酒杯,站在那里,嘴唇好象已被被咬破了。
    丁喜道:“你并不是个糊涂人,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王大小姐道:“你说。”
    丁喜道:“连你自己亲眼看见的事,都未必正确,何况是用鼻了嗅出来的?就凭这一点,你就说人定是凶手,除了你自己外,只怕没有第二个人相信。”
    王大小姐捧着酒杯的手已开始发抖,道:“你……你也不信?”
    丁喜道:“我只相信自己。”
    王大小姐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查出真象来?”
    丁喜冷冷道:“因为我只有一条命,我还不想把这条命送给别人,更不想把它送给你。”
    他忽然站起来,掏出锭银子,摆在桌上:“我喝了七杯酒,这是酒钱,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说完了句话,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王大小姐脸色已发青,一把抓起桌上的银子,好象想用力摔出去,最好能摔在丁喜的鼻子上。
    但是她这只手又慢慢地放下,居然还把这锭银子收进怀里,脸上居然还露出微笑。
    邓定侯反而怔住了,忍不住道:“你不生气?”
    王大小姐微笑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邓定侯道:“你为什么不生气?”
    王大小姐道:“百里长青的确是个可怕的人,青龙会更可怕,我要他做这么冒险的事,他当然应该考虑考虑。”
    邓定侯道:“他好象并不是考虑,而是拒绝。”
    王大小姐道:“就算他现在拒绝了我,以后还是会答应的。”邓定侯道:“你有把握?”
    王大小姐眼睛里更发着光,道:“我有把握,因为我知道他喜欢我。”邓定侯道:“你看得出?”
    王大小姐道:“我当然看得出,因为我是个女人,这种事只要是女人就一定能看得出的。”
    邓定侯又笑了,大笑:“这种事就算男人也一样看得出的。”
    他人笑着走出去,追上丁喜。
    丁喜道:“你看出了什么事?”
    邓定侯笑道:“我看出前面好象又有个大洞,不管你怎么避免,迟早还是会掉下去的。”
    丁喜板着脸,冷冷道:“你看错了。”
    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掉下去的那个人不是我,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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