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枪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9章百里长青
    (一)
    马车还在外面等着,赶车的人却已不见了。
    丁喜跳上前座,抽出了插在旁边的马鞭,邓定侯也只有让他坐在前面了。
    他知道丁喜一定会赶马车,却想不到丁喜赶起车来,就好象孩子急着撒尿一样。
    车马飞驰,直奔城外。“我们现在要到哪里去?”“找个地方睡觉去。”“城外有地方睡觉?”
    “这辆马车里,可以睡得下两个人。”
    邓定侯叹了口气,就不再说话了。有些人好象生来就有本事叫别人跟着他走,丁喜就是这种人。
    假如他遇见了这种人,你也只有同他睡在马车上。
    出城之后车马走得更快。丁喜板着脸,邓定侯也只有闭着眼,两个人都显得心事重重。
    谁知丁喜反而先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邓定侯笑了笑,道:“我在想……”
    丁喜道:“想什么?”
    邓定侯道:“据说黑道上也有很多人组织成一个联盟,为的就是要对付开花五犬旗。”
    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自从岳麟死了后,他们当然更要加紧行动了。”
    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这个黑道联盟,若是真的愿我们火拼起来,一定天下大乱。”
    丁喜道,“鹬蚌相争,得利的只有渔翁。”
    邓定侯谊:“可是要做渔翁,也不是件简单的事。”
    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你认为谁够资格做这个渔翁?”
    丁喜道:“青龙会。”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只有青龙会?”
    丁喜目光闪动,道:“你是不是想说,也只有百里长青够资格点起这场大火?”
    邓定侯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叹息着道:“看来这的确是场大火,每个人都要被烧得焦头烂额,除非……”
    丁喜插嘴道:“除非我们能先查出那个天才的凶手是谁?”
    邓定侯点点头,道:“我总认为杀死王老头的凶手,也就是杀死万通和岳麟的凶手。”
    丁喜道:“所以出卖你们的奸细也—定是他。”
    邓定侯道:“王老头的死,一定跟这件事有密切的关系,他坚决不肯参加我们的联营镖局,也—定有很特别的原因。”
    丁喜道:“这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
    邓定侯道:“你怎么想?”
    丁喜淡淡道:“我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而已,随便怎么样想都没有关系的。”
    邓定侯道,“有关系。”
    丁喜道:“哦?”
    邓定侯盯着他,道:“因为我看得出你心里一定是隐藏着很多秘密,你若不肯说出来,这件事只怕就永远不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他的眼睛好象也变成了两把锥子。
    丁喜笑了。
    不是那种锥子般的笑,是那种亲切而讨人喜欢的笑。
    ──锥子碰锥子,就难免会碰出火花来。
    ──但是象他这种讨人喜欢的微笑,就连锥子也刺不下去。
    邓定侯也笑了,忽然改变话题,道:“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最可爱的是什么地方?”
    丁喜摇摇头。
    邓定侯道:“是你的眼睛。”
    丁喜在揉眼睛。
    邓定侯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为什么是最可爱的?”
    丁喜道:“你说为什么?”
    邓定侯道:“因为你的眼睛不会说谎,只要你一说谎,你的眼神就会变得很特别、很奇怪。”
    丁喜道:“你看见过?”
    邓定侯道:“我看见过三四次。”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只要你一提起王大小姐,你的眼睛就变成那样子。”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你看见她画的那片青色山岗时,眼神也是那样子的。”
    丁喜道,“因为我心里虽然喜欢她,嘴里却故意说讨厌;因为我明明知道那片青色山岗是什么地方,却故意说不知道。”
    邓定侯道:“一点儿也不错。”
    丁喜又笑了。
    邓定侯道:“还有,你发现别人在骗你时,眼睛也会变得很奇怪。”
    丁喜道:“你看见过?”
    邓定侯道:“看见过两次。”
    丁喜道:“哪两次。”
    邓定侯道:“苏小波走的时候,你就用那种眼色来看着他。”
    丁喜道:“你认为我是在怀疑他了?”
    邓定侯道:“也许他才真正是饿虎岗的奸细,万通只不过是受了他的利用而已,所以后来才会杀了灭口,岳麟发现了他的秘密,才会把他关在那地窖里。你虽然救了他,可是当他回到饿虎岗之后,还是不会说老实话的。”
    丁喜终于叹了口气,道:“他说起谎来,的确可以把死人骗活,活人骗死。”
    邓定侯道:“所以我不懂。”
    丁喜道:“什么事你不懂?”
    邓定侯道:“你明明已经在怀疑他,为什么还要把他放走?”
    丁喜道:“你说呢?”
    邓定侯道:“是不是因为你想从他身上,找出那个天才凶手来?因为他本来就是条活线索。”
    丁喜又叹了口气,道:“我心里想的事,你好象比我自己还清楚。”
    邓定侯笑了笑,道:“还有一次我看见你那种眼色,是在杏花村,在小马养伤的屋子里。”
    丁喜道:“难道我当时也用那种眼色看他的?”
    邓定侯点点头,道:“那时候你一定就已看出他有点不对了。”
    丁喜道:“因为他忽然变得太老实,居然肯规规矩矩地躺在那里。”邓定侯笑道:“而且他跟我们聊了半天,居然连一句‘他妈的’都没有说。”
    丁喜叹息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若是忽然变了性,多多少少总会有点毛病的。”
    邓定侯道:“你发现他已经跟杜若琳私奔了,虽然生气,却一点也不着急。”
    丁喜板起脸,冷冷道:“这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这样的,我为什么要着急?”
    邓定侯道:“你看见王大小姐时,居然也没有提起这件事。”
    丁喜道:“她既然不提,我为什么要提?”
    邓定侯道:“她的确应该问问你的,你也该问问她,可是你们都没有提起这件事,这是为什么?”
    丁喜忽然冷笑道:“她没有问,也许只因为她根本就不必问。”
    邓定侯道:“因为小马就在她那里?”
    丁喜道:“哼。”
    邓定侯道:“因为他脾气虽然大,心肠却很软,王大小姐若要杜若琳去找他帮忙,他一定不会拒绝的。”
    丁喜道:“既然他自己愿意去做傻瓜,我又何必去管闲事。”
    邓定侯笑了笑,道:“总要有几个人去做傻瓜,假如天下全是聪明人,这世界岂非更无趣?”
    丁喜笑道:“只可惜这年头真正的傻瓜已经越来越少了。”
    邓定侯笑道:“至少我就不能说我自己傻。”
    丁喜道:“你不傻,那位王大小姐也不傻。”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我当然知道那片青色山岗是什么地方,你看得出我在说谎,她又何尝看不出?”
    邓定侯道:“但是她并没有再追问。”
    丁喜道:“因为她根本就不必问。”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她早就知道那地方了。”
    邓定侯微笑道:“因为你虽然不告诉她,小马也一定会告诉她。”
    丁喜道:“哼。”
    邓定侯道:“就算小马真的是个傻瓜,也应该看得出那地方就是饿虎岗。”
    丁喜忽然扬起手,一鞭子抽在马股上。
    他实在想重重地打小马一顿屁股,竟将这匹拉车的马,当做了小马。
    拉车的马也愤怒起来了,长嘶一声,窜入了道旁的疏林,再也不肯往前走。
    丁喜居然就让马车在这里停了下来。
    他慢吞吞地下了车,将马鞭子打了个活结,挂在树枝上,喃喃道:“一个人若是已决心要去做傻瓜,你只有让他去做;一匹马若是已决心不肯往前走了,你也只有让它停下来。”
    邓定侯看着他,忽又笑了笑。
    邓定侯道:“也许你本来就准备在这里停下来的。”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有些人做事总喜欢兜圈子,明明是他要做的事,他却宁愿多花几倍的力气,让别人去替他做。”
    丁喜道:“这人有毛病。”
    邓定侯道:“一点儿也没有。”
    丁喜道:“那么他为了什么?”
    邓定侯道:“只因为他做的很多事都只有傻瓜才肯做,他不愿别人认为他也是个好心的傻瓜,却宁愿别人把他当个冷酷的人。”
    丁喜谊;“你认为我就是这一种人?”
    邓定侯道:“一点儿也不错。”
    丁喜道:“我怕你把我当傻瓜?”
    邓定侯道:“你也怕我问你,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栈至少有七八十间,你为什么不去住,却偏偏要到这种鬼地方来受罪。”
    丁喜道:“你好象并没有问。”
    邓定侯道:“我根本不必问。”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因为我也知道,要到饿虎岗去,就一定得经过这里。”
    丁喜道:“你还知道什么?”
    邓定侯道:“我还知道你算准小马一定会陪王大小组到饿虎岗去,他们都是性急的人,说不定今天晚上就会动身。”
    丁喜道:“所以我就在这里等着。”
    邓定侯笑道:“若是别人要么做傻瓜,你也许会让他去做的,但小马却不是别人,他是你的朋友,他是你的兄弟。”
    他微笑着,拿起了挂在树枝上的马鞭,又道:“等他来的时候,你是不是准备用这马鞭套住他的颈子?”
    丁喜看着他,忽然也笑了笑,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邓定侯道:“你问。”
    丁喜道:“你认为你自己是什么?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邓定侯要笑,却没有笑出来。
    风中忽然传来了一阵车轮马蹄声,声音很轻,车马还在很远。
    丁喜却已窜出了树林,伏在道旁,把一只耳朵贴在地上。
    邓定侯也跟过来,压低声音道:“是不是他们来了?”
    丁喜道:“不是。”
    邓定侯忙问道:“你怎么知道不是?”
    丁喜道:“马车是空的。车上没有人。”
    邓定侯道,“你听得出?”
    丁喜道:“嗯。”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原来你的耳朵比王大小姐还灵。”
    车声忽然已近了,已隐约可以听见鞭梢打马的声音。
    既然只不过是辆空车,为什么如此急着赶路?
    丁喜忽然道:“车上虽然没有人,却载着样很重要的东西。”
    邓定侯道:“有多重?”
    丁喜道:“总有七八十斤。”
    邓定侯道:“你怎么知道那不是人?”
    丁喜道:“因为人不会用脑袋去撞车顶。”
    他的耳朵还没有离开地面,听得出有样东西把车厢撞得不停的发响。
    一样七八十斤重的东西,能够撞到车顶。
    邓定侯眼睛亮了:“莫非是霸王枪?”
    丁喜道:“很可能。”
    邓定侯道:“赶车的莫非就是王大小姐?”
    丁喜没有开口。
    他已看见了一辆黑漆大车,在夜色中飞驰而来,赶车的一身黑衣,头上还戴着顶马连坡大草帽。
    假如这个人真的就是王大小姐,她这么样做,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她的行动一定要秘密,绝不能让对方发现她的行踪,所以她虽然急着赶路,却还是没有骑马,马走得虽然比车快,却没有地方可以收藏她的霸王枪。
    ──小马为什么不在?
    ──是不是他们已约好了在前面会合?
    邓定侯声音压得更低,问道:“我们跟去看看怎么样?”
    丁喜冷冷道:“有什么好看的?”
    邓定侯道:“你不去我去。”
    这时车从他们面前急驰而过,赶车的急着赶路,根本没有注意到别的事。
    邓定侯一伏身,突然箭一般窜了出来。
    邓定侯凌空翻了个身,一只手轻轻地搭上了马车后的横架,就象是片树叶般挂了上去。
    车马已冲出十丈外,转眼问又没入黑暗中,邓定侯好象还向丁喜挥了挥手。
    丁喜目送着马车远去,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假如前面也有人在听着这辆马车的动静,一定会觉得奇怪,明明是一辆空车的,为什么会忽然多出一个人来?”
    他翻了个身,躺在地上,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星光。
    星光照在他的眼睛里,他眼睛的确象是隐藏着很多秘密。
    ×××
    前面的黑暗中,的确也有个人象他一样,用一只耳朵贴在地上,凝神倾听。
    他的脸灰白平板,仔细看着,就能看出他脸上戴着个人皮面具。
    另外还有个人动也不动地伏在他身边,除了远处的车马声外,四下只能听见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声,其中有个人的呼吸很急促。
    “奇怪。”戴面具的黑衣人忽然道,“明明是辆空车的,怎么会多出一个人来?”
    “是不是有个人在半路上了车?”
    “可是车马并没有停。”
    “也许他是偷偷上车的,也许连赶车的都不知道车上已多了一个人。”
    这人看着他的同伴时,神色显得畏惧而恭敬,一双灵活狡黠的眼睛,总是在不停地东张西望的,赫然竟是苏小波。
    他的同伴是谁呢?
    苏小波道:“假如这人真的能在别人不知不觉中上了车,轻功一定不弱,说不定就是丁喜。”
    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冷笑了一声,道:“你们两个人都该死。”
    苏小波怔了怔,脸色大变道:“我……我们两个人?”
    黑衣人冷冷道:“你太多嘴,他太多事。”
    苏小波立刻紧紧闭上了嘴,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了。
    黑衣人的呼吸更急促,急然从身上拿出个玉瓶,倒出颗黑色的丸药,吞了下去。
    一拔开瓶塞,风中立刻传来种奇异的药香。
    ──难道这个人真的就是百里长青?
    ──难道百里长青真的就是那杀人的凶手?
    车马已近了。
    黑衣人闭上眼睛,又张开,眼睛里精光四射,忽然道:“你带着暗器没有?”
    苏小波点点头。
    黑衣人道:“用你的暗器打马,我对付车上的两个人。”
    苏小波又点点头。
    他还是不敢开口,这黑衣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竟似比沙场上的军令还有效。
    黑衣人目光闪动,冷笑道:“不管来的是什么人,只要来,就得死。”
    ──来的若不是他要找的人呢?
    他不管。
    就算杀错人,他也不在乎,别人的死活,他从不放在心上。
    (二)
    车马急行,冷风扑面。
    邓定侯轻飘飘地挂在马车后,对自己的身手觉得很满意。
    他成家已多年,他的妻子细腰长腿,是个需要很强烈的女人,经过多年的恩爱生活后,更能和他配合无间,他也一直对她很满意。
    可是一个女人生过孩子后,情况就不同了。
    所以近年来他很少睡在家里,外面的女人,总是比妻子更体贴、更年轻的。
    在这方面,他一向很有名。
    老天也好象对他特别照顾,过了七八年的荒唐生活,他的体力居然还很好,反应依旧灵敏,身手依旧矫健,看来还是个年轻人。
    他的妻子腰肢却已粗得多了。一个女人的性生活若是不能满足,往往就会用“吃”来作发泄。
    她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那是因为无论什么事都不能代替她的丈夫。她虽然吃的好、穿的好,心里还是有很多苦闷无法发泄。
    想到初婚时的缠绵恩爱,他忽然对自己的妻子有了种歉疚之意。
    他决定这次回去后,一定要在家里多耽几天,也许还可以多生一个儿子。
    车子一阵颤动,他忽然从玄想中惊醒,忍不住笑了。
    “这种时候,我怎么会想起这种事的?”
    人们为什么总是会在一些奇奇怪怪的情况中,想起一些不该的事?
    是什么事让他联想到他的妻子的?是不是因为他的妻子也来自闽南?

举报

第10章解不开的结
    (一)
    五月十三,天帝诞辰。
    他还有个朋友的生日,好象也是五月十三日,他好象在无意中听见过的。这朋友是谁?
    邓定侯的瞳孔突然收缩,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就在这时,拉车的马忽然一声惊嘶,往道旁直冲了过去。
    车马忽然翻倒。
    邓定侯双臂一振,凌空拔起。
    道旁的草丛中,有一道寒光射出,打在已倒下的马腹上。
    还有个人也从道旁的草丛中窜了出来,身法竟似比暗器还快。
    只听赶车的大呼:“是你,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声音尖锐,果然是王大小姐的声音。
    她冲过来拉车门,想拿车厢里的霸王枪,黑衣人却已凌空向她扑下。
    邓定侯本来可以乘这时候走的,这黑衣人的目标并不是他。
    他没有走。
    他不能看着王大小姐死在这人的掌中,他一定要撕下这人的面具来。
    黑衣人凌空下击,如鹰搏兔,王大小姐竟连闪避招架的机会都没有。
    一击致命,不留活口。
    这黑衣人双手触及了她的头发,突听“呼”的一声,一服劲风从旁边撞了过来。
    少林神拳!
    据说这种拳法练到炉火纯青时,在百步外就可以致人于死。
    邓定侯的神拳虽然还没有这种威力,但一拳击出,威力已十分惊人。
    黑衣人只有先避开这一拳,招式虽然撤回,余力却未尽。
    王大小姐还是被他的掌风扫及,“砰”的一声撞在马车上,几乎晕了过去。
    幸好邓定侯挡在她面前。
    黑衣人冷笑道:“好一个护花使者,我就索性成全了你们,让你们死在一起。”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显然是逼着嗓子说出来的。
    他是不是怕邓定侯听出他本来的声音?
    邓定侯忽然笑了笑,道:“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出手。”
    黑衣人道:“为什么?”
    邓定侯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认得我,我也一定认得你,所以你只要一出手,五招之内,我就能看出你是谁了。”
    黑衣人冷冷笑道:“你看着。”
    这三个字说出,他已攻出两招,邓定侯刚闪避开,还击了一招,他又攻出三招。
    他的出手不但迅急狠毒,变化奇诡,出手五招,用的竟是五种不同门源的武功。
    他第一招攻出时,五指弯曲如鹰爪,用的是淮南王家的“大鹰爪功”。
    这一招还未用完,他的身子忽然转开,出手已变成了武当的“七十二路小擒拿法”。
    邓定侯还击一招,他双手突发,连消带打,竟是岳家散手中的杀着“烈马分鬃”,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又踢出了一着北派扫堂腿。
    这一着很快又变成了“拐子鸳鸯脚”,然后忽然又沉腰坐马,近通中宫,双拳带风,直打胸膛,竟变成了邓定侯的看家本事“少林神拳”。
    这五招间的变化,实在是瑰丽奇幻,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黑衣人冷冷道:“你看出了我是谁?”
    邓定侯看不出。
    他只看出了一件事,一件很可怕的事──就是他实在也不是这个人的敌手。
    “神拳小诸葛”纵横江湖多年,什么样的厉害角色他都见过,这还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技不如人。
    少林神拳走的是刚猛一路,全凭一口气,现在他的气已馁,拳势也弱了。
    黑衣人招式一变,竟以北派劈挂掌,混合着大开碑手使出来。
    这正是掌法中最刚烈最威猛的一种。
    他以刚克刚,以强打强,七招之间,邓定侯已被逼入死角。
    车轮还在转动,马的嘶声已停顿,王大小姐从车窗里抓出了她的枪,还没有拔出来。
    突听“喀嚓”一声,转动的车轮被打得粉碎,接着又是“格”的一响,竟象是骨头折断的声音。
    王大小姐转过头,才发现邓定侯的一条手臂已抬不起来。
    黑衣人出手却更凶、更狠,他已决心不留下一个活口。
    王大小姐脸上汗珠滚滚,还是拔不出这杆也不知被什么东西嵌住了的霸王枪。
    邓定侯肘间关节被对方掌锋扫着,也已疼得汗如雨落了。
    这种剧烈的痛苦,却激发了他的勇气,使得他更为清醒。
    他以一只手击出的招式,竟比两只手还有效。
    他的声名本就是血汗和性命去拼来的,他当然不会这样容易就倒下去。
    只要还活着,就绝不能倒下去。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有寒光一闪,象流星般飞了过来。
    黑衣人一侧身,这道流星般的光芒就“夺”的钉在马车上,竟是柄短剑,—柄剑锋奇窄,精光四射的短剑。
    邓定侯立刻松了一口气,他已看出黑衣人脸上起了种面具都掩不住的变化。
    他精神—振,奋力攻出二拳。
    黑衣人却忽然凌空跃起,倒翻了出去。
    就在这时,又是寒光一闪,王大小姐终于拔出了她的霸王枪。
    邓定侯一回手,乘着她这一拔之力,将这杆枪标枪般地掷了出去。
    一丈三尺长,七十三斤重的霸王枪,枪锋破空,是多大的威力!
    只见黑衣人凌空—个翻身,忽然反手抄住了这杆枪,借力使力,向下一戳。
    一声惨呼,一个人被枪锋钉在地上。
    黑衣人却又借着一枪下戳的力量,弹丸般从枪杆下弹了起来,又是凌空几个翻身,竟掠出十余丈,身形在远处树梢又—弹,就看不见了。
    邓定侯几乎已看得怔住。
    少林门下虽然并不以轻功见长,他自己却一向喜欢轻功。
    他的轻功身法别有传授,在这方面,他—向很自负,总认为江湖中已很少有人的轻功能比得上他。可是现在他跟这个黑衣人一比,这个人若是飞鹰,他最多只不过是只麻雀。
    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确应该回去多练几天了。
    他花在女人身上的功夫实在太多。
    就在他觉得自己以后应该离开女人之时,已有个女人走过来,扶住了他。
    王大小姐的手虽然冰冷,声音却是温柔的:“你伤得重不重?”
    邓定侯苦笑着摇头。
    有些人好象命中注定就离不开女人的,就算他不去找女人,女人也会找上他。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忽然问道:“丁喜呢?”
    王大小姐怔了怔,道:“他来了?”
    邓定侯已不必回答这句话,他已看见丁喜慢吞吞的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王大小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钉在马车上的短剑:“这是你的剑?”
    丁喜道:“嗯。”
    王大小姐道:“刚才那个黑衣人,好象已认得你这柄剑?”
    丁喜道:“哦?”
    王大小姐目光闪动;盯着他道:“他是不是也认得你?”
    丁喜淡淡道:“我也不知道他认不认得我,我只知道我不认得他。”
    王大小姐道:“你连他长得什么样子都没有看清楚,怎么知道不认得他?”
    丁喜板起脸,冷冷的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看清楚?”
    王大小姐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了笑,道:“也许你真的比我们看得都清楚一些,他刚才就是从你那边逃走的。”
    丁喜摇头道:“哼。”
    王大小姐忽又沉下脸,道:“他刚才既然是从你那边逃走的,你为什么不拦住他?”
    丁喜冷冷道:“因为你们的霸王枪,先替他开了路。”
    王大小姐说不出话来了。
    丁喜走过来,拔起了霸王枪,忽又冷笑道:“他的确应该谢谢你们,本来他已来不及把这个人杀了灭口,你们却及时把这杆枪送给了他。”
    邓定侯轻咳两声,苦笑道:“他杀的这个人是谁?”
    丁喜道:“苏小波。”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你果然没有看错,苏小波果然真是跟他串通的。”
    丁喜又慢慢地走过来,拔出了车上的剑。
    邓定侯道:“这的确是口好剑。”他还想再仔细看看,却已看不见了。
    丁喜一反手,这柄剑就忽然缩入了他的衣袖。
    邓定侯道:“你刚才那一剑虽然并不想伤人,却已把别人吓走了。”
    丁喜道:“你怎么知道我那一剑不想伤人?”
    邓定侯笑了笑,道:“这柄剑钉在马车上,只钉入了两寸。”这是事实,车上的剑痕犹在。邓定侯道:“以你的腕力,再加上这柄剑的锋利,若是真的想伤人,这一剑掷出,就算打在石头上,至少也应该打进去五六寸。”
    丁喜冷冷道:“你也未免把我的力气估量得太高了一些。”
    邓定侯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那个黑衣人总是被这一剑吓走的。”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他怕的当然不是这剑,而是你这个人。”
    丁喜淡淡道:“也许他把我估量得太高了。”
    邓定侯道:“他至少知道这是你的剑,至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他才会走。”
    丁喜看了他两眼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有很多的话我都想说出来,只不过现在……”
    丁喜道:“现在怎么样?”
    邓定侯道:“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话。”
    丁喜道:“你为什么不问?”
    邓定侯盯着他的眼圈。
    邓定侯道:“你心里究竟隐藏些什么,为什么不肯说出来?”
    丁喜道,“你既然知道,我又何必再说。”
    邓定侯道:“我怎么会知道?”
    丁喜冷笑道:“你既然不知道,凭什么断定我心里有事?”
    邓定侯怔了怔,苦笑道:“其实我心里也藏着件事,没有说出来。”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我知道有个人虽然是在关外成名的,但是他成长的地方,却是闽南。”
    丁喜听着。
    邓定侯道:“闽南是个很偏僻的地方,少年人想在那里出头,很不容易,所以他们到外面来闯天下,有的人到了中原,有的人到关外。”
    王大小姐道:“他们?”
    邓定侯道:“当年他们一起闯荡江湖的,当然不止一个人。”
    王大小姐脸色又发了白,道:“你是说,我父亲也是他们其中之—?”
    邓定侯道:“我现在说的只是一个人,他在闽南闯过天下,却在关外成名,所以他跟你父亲是老朋友。”
    王大小姐脸色更苍白,握紧他的手,道:“你说的是百里长青?”
    邓定侯点点头道:“一个人发迹之后,总不愿再提起以前那些不得意的往事,所以他和你父亲在闽南那一段经历,江湖中很少有人知道。”
    王大小姐道:“你怎么知道的?”
    邓定侯道:“因为我老婆的娘家,恰巧是闽南的武林世家,她的一个大伯,以前还跟百里长青有过来往。”
    提起她的妻子,他就在有意无意间,轻轻放开了王大小姐的手。
    王大小姐没有注意。
    邓定侯又道:“闽南的武林世家,大多数都很保守,因为他们的乡土观念很重,语言又和中原完全不同,所以他们的子弟,很少到中原来。”
    王大小姐道:“所以百里长青在闽南的往事,中原人很少有人知道。”
    邓定侯道:“可是我老婆在我面前提起过,她的大伯是辽东大侠的老友,她也觉得很有光彩,她甚至还知道百里长青的生日。”
    王大小姐道:“是吗?她怎么会知道的?”
    邓定侯道:“因为他的大伯曾经告诉过她,百里长青的生日,跟她是同一天。”
    王大小姐道:“哪一天?”
    邓定侯道:“五月十三。”
    ×××
    繁星在天,大地更安静,暖风吹过树梢,柔软如情人的呼吸。
    丁喜忽然道:“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了?”
    没有反应,
    丁喜道:“不说话的意思,是不是你们都已认定了百里长青就是那该死的天才凶手?”
    王大小姐恨恨道:“看来他还是个该死的奸细。”
    邓定侯道:“我们的联营镖局若是组织成功,青龙会的势力就难免要受到影响,所以他就把我们的秘密出卖给了你。”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他这样做,不但破坏了开花五大大旗的威信,而且还可以坐收渔利。”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但他却想不到聪明的丁喜也有失手的时候,这一次的计划既然已注定失败,他就只有再发动第二次。”
    了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幸好他早已将青龙会的势力,渗透入饿虎岗,饿虎岗恰巧又发起了一个黑道联盟,他就决心要把这组织收买了,让黑道上的朋友和开花五犬旗火拼。”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只可惜饿虎岗上的兄弟们,还有些不听话的,他既然无法收买到这些人,于是就索性把他们杀了灭口。”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然后他再让我们来替他顶这个黑锅,叫你也回不了饿虎岗,因为他对聪明的丁喜多少还有些顾忌。”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大王镖局坚决不肯加入开花五犬旗,也许就因为王老爷子早已知道了他的阴谋,他们早年在闽南时,本是很亲密的朋友。”
    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据说青龙会的发祥地,本来也在闽南,王老爷子早年时,说不定也会加入过他们的组织。”
    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等到青龙会要把势力扩展到中原镖局时,当然就会要王老爷子为他们效力,但这时王老爷子已看透了他们的真面目,虽然被他们威逼利诱,也不为所动,所以才会惨死在他们手下。”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笑了笑,道:“你已经说了九句有理,一定是真的认为我有理了?”
    丁喜也笑了笑,道:“我承认你说的每句话都有道理,只可惜我连一点证据都没有看见。”
    邓定侯道:“你要什么样的证据?”
    丁喜道:“随便什么样的证据都行。”
    邓定侯道:“假如没有证据,我们就不能把百里长青当作凶手?”丁喜道:“不能。”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他是王老爷子的朋友,早年也曾经在闽南鬼混过,我们走镖的路线和秘密,只有他完全清楚,他不但武功极高,而且还练过百步神拳,甚至连你用的兵器都知道。”
    他叹息着,又道:“所有的条件,只有他一个人完全符合,这难道还不够?”
    丁喜道:“还不够。”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符合这条件的人,并不是只有他一个。”
    邓定侯道:“除了他还有谁?”
    丁喜又笑了笑,道:“至少还有你。”
    邓定侯道:“我?”
    丁喜道:“你也是王老爷子的朋友,你的妻子既然是闽南人,你当然也到闽南去过,你们镖局的秘密,你当然也知道。”
    邓定侯苦笑道:“而且我当然也练过百步神拳,而且练得不错。”
    丁喜微笑道:“我当然也知道他绝不会是凶手,我只不过提醒你,符合这些条件的人,并不一定就是凶手。”
    邓定侯看看他,忽然也笑了笑,道:“你只忘了一点。”
    丁富道:“哦?”
    邓定侯道:“这些条件,我并不能完全符合,因为我直到昨天晚上为止,还不知道你用的什么兵器。”
    丁喜不能否认。
    邓定侯道:“近来你的名气虽然也已不小,可是江湖中的人见过你的兵器的却不多。”
    丁喜也不能否认。他的确一向很少出手,要解决困难时,他使用的是他的智慧,不是他的剑。
    邓定侯一直都在盯着他,又笑了笑,道:“其实我当然知道,你绝不会和那凶手串通的,只不过……”
    丁喜道:“只不过怎么样?”
    邓定侯道:“我总觉得你应该认得百里长青。”
    丁喜道:“为什么?”
    邓定侯道:“因为他对你的事,好象很了解,你对他的事,好象也很关心”
    王大小姐忽然冷笑着道:“不但关心,而且一直都在为他辩白,难道……”
    丁喜也在冷笑,道:“难道你们认为我是他的儿子?”
    王大小姐道:“不管你是他什么人,你既然要为他辨白,也应该拿出证据来。”
    丁喜道:“所以我就应该跟你们到饿虎岗去?”
    王大小姐道:“不管‘五月十三’是不是百里长青,现在都已回到了饿虎岗。”
    丁喜道:“所以我现在就应该跟你们去?”
    王大小姐终于承认:“我就是要你现在就去。”
    丁喜道:“哈哈。”
    王大小姐道:“哈哈是什么意思?”
    丁喜道:“哈哈的意思,就是不管你说什么,我不去就是不去。”
    王大小姐怔住。她看看邓定侯,邓定侯也只有看看她。
    丁喜悠然道:“两位还有什么高论?”
    王大小姐真的着急了,连眼圈都已急红了,忽然大声道:“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小马的下落?”
    丁喜道:“我为什么要问?”
    他冷冷的接着道:“他又不是个小孩子,难道还要人一天到晚地跟着他,喂他吃奶?”
    王大小姐脸也红了,终于忍不住道:“可是他们也已经去了饿虎岗,你难道──难道就一点也不着急?”
    邓定侯已经先着了急,抢着问道:“他们是几时去的?”
    王大小姐道:“我到酒楼去跟你们见面的时候,本来是叫他们在客栈里等我的,谁知道……”
    邓定侯道:“谁知道你……等你回去时,他们两人已经走了?”
    王大小姐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道:“小琳告诉我,小马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他的丁大哥。”
    邓定侯道:“他知道你去找丁喜,当然不敢再等在那里挨骂。”
    丁喜沉着脸道:“我唯一要骂的人,就是我自己。”
    邓定侯道:“不管怎么样,小马总是你的好兄弟,现在饿虎岗虽然是把你当做叛徒,当然也不会放过他。”
    丁喜道:“哼。”
    王大小姐道:“他们临走的时候,还交待过客栈的帐房,说他们要先到饿虎岗去看看,不管结果怎么样,他们都会有话给老山东的。”
    邓定侯道:“现在他到饿虎岗去,简直就等于是送羊入虎口,所以……”
    王大小姐抢着道:“所以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应该尽快赶去。”
    丁喜道:“哼哼。”
    王大小姐道:“哼哼又是什么意思?”
    丁喜冷冷道:“哼哼的意思就是,不管你们到哪里去,我都要去睡觉了。”
    (二)
    驾车的马,本来不会是好马,但归东景的马,却没有一匹不是好马。
    丁喜刚才临走的时候,已将这匹马系在树上,他看来虽然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其实做事一向很仔细,因为他从小就得自己照顾自己。
    他也不管别人是不是在后面跟着,一个人走回来,从车箱里找出半坛酒,一口气喝下去,就跳上车顶,舒舒服服地躺下,放松了四肢。
    能有这样一个地方,他已经觉得很满意。
    邓定侯和王大小姐当然也只有跟着他来了。
    他们找了些枯枝,生了一堆火。
    一这里虽然不会有虎狼,蛇虫却一定会有的,生个火总是安全些。
    邓定侯也是个做事仔细的人,所以他们才活到现在。
    “你手臂的伤怎么样了?”
    “还好。”
    “我带着有金创药,我替你看看。”王大小姐忽然显露了她女性的温柔。
    她轻轻撕开了邓定侯的衣袖,用一点儿烧酒为他洗净伤口,倒了一点儿药在上面,再撕开自己一条内裙,替他包扎了起来。
    她的动作温柔而体贴,只可惜丁喜完全没有看见。
    他脱下了自己的衣服,卷起来作枕头,睡得好舒服。
    王大小姐好象也没有看见他,却又偏偏忍不住道:“你看看这个人,在这种地方他居然也能睡得着。”
    邓定侯笑了笑,道:“据说他从小就在江湖中流浪了。象他这种人,有时连站着都能睡觉的。”
    王大小姐咬着嘴唇,沉默了很久,又忍不住道:“他难道一直都没有家?”
    邓定侯道:“好象没有。”
    王大小姐仿佛在叹息,却还是板着脸,冷冷道:“据说没有家的人,总是对朋友特别够义气的,他却好象是个例外。”
    邓定侯道:“你认为他对小马不够义气?”
    王大小姐道:“哼。”
    邓定侯道:“也许他只不过因为吃的苦太多,所以做事就比别人小心些。”
    王大小姐冷笑道:“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管吃了多少苦,都不象他这样怕死。”
    邓定侯看着她,微笑道:“你好象对他很不满意?”
    王大小姐道:“哼哼。”
    邓定侯微笑道:“难道你认为他不喜欢你了?”
    王大小姐道:“我……”
    邓定侯打断了她的话,道:“有些人心里虽然喜欢一个人,嘴里却绝不会说出来的;有时他心里越热情,表面上反面越冷淡。”
    王大小姐道:“为什么?”
    邓定侯道:“因为他们的身世孤苦,生活又不安全,而且随时随地都可能死在别人的刀剑下,所以他们若是真喜欢一个人时,反而要尽量疏远她。”
    王大小姐道:“因为他不愿连累了他喜欢的这个女孩子?”
    邓定侯道:“不错。”
    王大小姐道:“你认为丁喜是这种人?”
    邓定侯道:“他是的。”
    他叹息着,又道:“他表面看来虽然很洒脱,很开朗,其实心里却一定有很多解不开的结。”
    王大小姐凝视着他,柔声道:“你好象总是在替别人着想,总是尽可能了解别人。”
    邓定侯笑了笑,道:“这也许是因为我已经老了,老头子总是比较容易谅解年青人的。”
    王大小姐嫣然一笑,道:“象你这样的老头子,世界上只怕还没有几个。”
    这时一阵仲夏之夜的柔风,正吹过青青的草地。
    星光满天,火光闪动,映红了她的脸,风中充满了绿草的芬芳,绿草柔软如毡,
    她笑得又那么温柔。
    邓定侯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在跳,跳得很炔。
    他并不是那种一见了美丽的女人就会心跳的男人,可是这个女孩子……
    他绝不能让这种情况再发展下去,勉强笑了笑,道:“看样子我们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不如也将就在这里睡一夜,有什么话,等到明天再说。”
    王大小姐点点头,道:“现在并不太热,我们就睡在火旁边好不好?”
    邓定侯好象吓了一跳:“我们?”
    王大小姐道:“你流了很多血,一定会觉得冷的,当然应该睡在火光旁边。”
    邓定侯道:“可是你……”
    王大小姐道:“我当然也睡在这里,我怕蛇。”
    邓定侯道:“你……你可以睡到车上去。”
    王大小姐道:“蛇难道不会爬到车上去?”她嫣然一笑,又道,“假如你怕我,我可以睡得离你远一点儿,我的睡象很好,绝不会滚到你身边去的。”
    ×××
    她的睡相并不好,年青的女孩子,睡相都不会太好,何况,一个象她这么样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睡在这种草地上,当然睡不安稳。
    睡梦中,她忽然翻了身,一只手竟压到邓定侯胸口上了。她的手柔软而纤美。邓定侯连动也不敢动。
    他也不是那种坐怀不乱的君子,对年青美丽的女孩子,他一向很有兴趣。可是这个女孩子……
    他叹了口气,禁止自己想下去。他开始想丁喜──
    这个年青人的确有很多长处,他喜欢他,就好象喜欢自己的亲兄弟一样。他又想到了他的妻子──这几年来,他的确太冷落她了,她却一直是个好妻子。他需要时,她就算已沉睡,还是从来也没有拒绝过他。
    想起了他们初婚时那些恩爱缠绵的晚上,想起了她的温柔与体贴,想起了她柔软的腰肢,想起了丰满修长的双腿……
    他又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又是一阵柔风吹过,他轻抚着臂上的伤口,忽然觉得很疲倦,非常疲倦……他睡着了。
    (三)
    丁喜却还没有睡得着,他们刚才说的话,每—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就算他心里喜欢你,嘴上也绝不会说出来的……”
    “他心里一定有很多解不开的结……”
    邓定侯的确很了解他,却还了解得不够深。
    他疏远她、冷淡她,并不是因为他怕连累了她,而是因为他不敢。
    他不敢,因为他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一种别人永远无法解释的自卑,已在他心里打起了结,生下了根。
    根已很深了。
    饥饿、恐惧、寒冷,象野狗般伏在街头,为了一块冷饼被人象野狗般毒打,
    只要一想起这些往事,他身上的衣服就会被汗水湿透,就会不停地打冷战。
    他的童年,实在比噩梦还可怕。
    现在这些悲惨的往事虽然早巳过去,他身上的创伤也早巳平复。
    可是他心里的创伤,却是永远也没法消除的。
    “你好象总是替别人着想,好象总是这么样了解别人…。,”
    他又想到:邓定侯的确是个好朋友、好汉子,他已经欠他太多,几乎很难还清。
    丁喜知道他也很喜欢她。
    虽然他已有了家,有了妻子,可是这些事对丁喜说来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是绝不能对不起朋友的。
    “—个从来没有家的人,对朋友总是特别够义气。”
    “你认为他对小马不够义气?”
    丁喜在心里叹了口气,小马不但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兄弟,他的手足。
    小马这一去,的确是送羊入虎口的。
    难道他真的就这样看着?
    他闭上眼睛,决心要小睡片刻,明天还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
    ×××
    繁星满天,夜风温柔。
    明天一定最好天气。
    (四)
    旭日东升。
    第一线朝阳冲破晨雾,照射在大地上时,邓定侯醒了。
    他醒来的时候,阳光照在王大小姐柔软乌黑的头发上。
    她的睫毛也很长,她的双颊嫣红,柔发上带着种醉人的幽香。
    她就睡在他身旁,睡得就象是个孩子。
    邓定侯大醉后醒来时,常常会在自己身旁发现一个陌生而年青的女人,他通常都要想很久,才能想起这个女人是怎么到他床上来的。
    可是这—次……
    他没有想下来,悄悄地站起来,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晨郊外的清新空气。然后他就忽然怔住。
    睡在车顶上的丁喜已不见了,系在树上的那匹马也不见了。清晨郊外的空气很新鲜。
    邓定侯见到马车还停在原来之处,不过那匹马和丁喜去了哪里?
    良驹是不会自己走脱的,一定有人把马匹解开。这是丁喜所做的吗?
    他再深深地吸了口清新的空气,但似乎还没有把醉后的酒意消除,脑子有点模糊。他想着:丁喜走了,为什么不说一句话?

举报

第11章魔索
    (一)
    “丁喜真的走了!”
    他是真的走了,不但带走了那匹马,还带走了一坛酒,却在车上留下两个字:“再见!”
    再见的意思,有时候永远不再见。
    “他为什么不辞而别?是不是我们逼他上饿虎岗?”王大小姐用力咬着嘴唇,“我怎样也想不到他居然是个这么怕死的懦夫。”
    “他绝不是。”邓定侯说得肯定:“他不辞而别,一定有原因。”
    “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
    邓定侯叹了气,苦笑道:“我本来认为我已经很了解他。”
    王大小姐道:“可是你想错了。”
    邓定侯叹道:“他实在是个很难了解的人,谁也猜不透他的心事。”
    王大小姐道:“我想他一定认得百里长青,说不定跟百里长青有什么关系。”
    邓定侯道:“看来的确好象有一点,其实却绝对的没有。”
    王大小姐道:“你知道?”
    邓定侯点点头道:“他们的年纪相差太多,也绝不可能有交朋友的机会。”
    王大小姐道:“也许他们不是朋友,也许他真的就是百里长青的儿子。”
    邓定侯笑了。
    王大小姐道:“你认为不可能?”
    邓定侯道:“百里长青是个怪人,非但从来没有妻子,我甚至从来也没看见他跟女人说过一句话。”
    王大小姐道:“他讨厌女人?”
    邓定侯点点头,苦笑道:“也许就因为这原因,所以他才能成功。”
    他也知道这句话说也有点语病,立刻又接着道:“说不定丁喜也是到饿虎岗的。”
    王大小姐道:“为什么不愿我们一起去?”
    邓定侯道:“因为我受了伤,你……”
    王大小姐板着脸道:“我的武功又太差,他怕连累我们,所以宁愿自己一个人去。”
    邓定侯道:“不错。”
    王大小姐冷笑道:“你真的认为他是这么够义气的人?”
    邓定侯道:“你认为不是?”
    王大小姐道:“可是他总该知道,他就算先走了,我们还是—定会跟着去的。”邓定侯道:“我们?”
    王大小姐盯着他,道:“难道你也要我一个人去?”邓定侯笑了,又是苦笑。
    他这一生中,接触过的女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却从来也不懂应该怎么拒绝女人的要求。
    ──也许就因为如此,所以女人很少能拒绝他。“你到底去不去?”
    “我当然去。”邓定侯苦笑着,看着自己脚上已快磨穿了的靴子:“我最近肚子好象已渐渐大了,正应该走点路。”
    ×××
    “你走不动时,我可以背着你。”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当你走不动时,也要我背着你?”
    ×××
    “我们是不是先去找老山东?”
    “嗯。”
    “你知道老山东是谁?”
    “不知道。”
    “我只希望这个老山东还不太老,我一向不喜欢和老头子打交道。”
    “你难道看不出我就是个老头子?”
    “你若是老头子,我就是老太婆了。”
    ×××
    两个人若是有很多话说,结伴同行,就算很远的路,也不会觉得远。
    所以他们很快就到了饿虎岗。
    他们并没有直接上山,邓定侯的伤还没有好,王大小姐也不是那种不顾死活的莽汉。
    山下有个小镇,镇上有个馒头店。
    “老山东,大馒头。”
    (二)
    “老山东馒头店”资格的确已很老,外面的招牌,里面的桌椅,都已被烟熏得发黑了。
    店里的老板、跑堂、厨子,都是同一个人,这个人叫做老山东。
    这个人倒还不太老,却也被烟熏黑了,只有笑起来的时候,才会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除了做馒头,他还会做山东烧鸡。
    馒头很大,烧鸡的味道很好,所以这家店的生意不错。
    只有在大家都吃过晚饭,馒头店已打了烊时,老山东才有空歇下来,吃两个馒头,吃几只鸡爪,喝上十来杯老酒。
    ×××
    老山东正在喝酒。
    一个人好不容易空下来喝杯酒,却偏偏还有人来打扰,心里总是不愉快的。
    老山东现在就很不愉快。
    馒头店虽然已打烊了,却还开着扇小门通风,所以邓定侯、王大小姐就走了进来,
    老山东板着脸,瞪着他们,把这两个人当做两个怪物。
    王大小姐也在瞪着他,也把这个人当做个怪物──有主顾上门,居然是吹胡子瞪眼睛的人,不是怪物是什么?
    邓定侯道:“还有没有馒头?我要几个热的。”
    老山东道:“没有热的。”
    邓定侯道:“冷的也行。”
    老山东道:“冷的也没有。”
    王大小姐忍不住叫了起来:“馒头店里怎么会没有馒头?”
    者山东翻着白眼,道:“馒头店里当然有馒头,打了烊的馒头店,就没有馒头了,冷的热的都没有,连半个都没有。”
    王大小姐又要跳起来,邓定侯却拉住了她,道:“若是小马跟丁喜来买,你有没有?”
    老山东道:“丁喜?”
    邓定侯道:“就是那个讨人喜欢的丁喜。”
    老山东道:“你是他的朋友?”
    邓定侯道:“我也是小马的朋友,就是他们要我来的。”
    老山东又瞪着他看了半天,忽然笑了:“馒头店当然有馒头,冷的热的全都有。”
    邓定侯也笑了:“是不是还有烧鸡?”
    老山东道:“当然有,你要多少都有。”
    ×××
    烧鸡的味道实在不错,尤其是那碗鸡卤,用来蘸馒头吃,简直可以把人的鼻子都吃歪。
    老山东吃着鸡爪,看着他们大吃大喝,好象很得意,又好象很神秘。
    邓定侯笑道:“再来条鸡腿怎么样?”
    老山东摇摇头,忽然叹口气,道:“鸡腿是你们吃的,卖烧鸡的人,自己只有吃鸡爪的命。”
    王大小姐道:“你为什么不吃?”
    老山东又摇头道:“我舍不得。”
    王大小姐道:“那么你现在一定是个很有钱的人。”
    老山东反问:“我象个有钱人?”
    他不象。
    从头到尾都不象。
    王大小姐道:“你赚的钱呢?”
    老山东道:“都输光了,至少有一半是输给丁喜那小子的。”
    王大小姐也笑了。
    老山东又翻了翻白眼,道:“我知道你们一定把我看成个怪物,其实……”
    王大小姐笑道:“其实你根本就是个怪物了。”
    老山东大笑,道:“若不是怪物,怎么会跟丁喜那小子交朋友?”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王大小姐,又道:“现在我才真的相信你们都是他的朋友,尤其是你。”
    王大小姐道:“因为我也是个怪物?”
    老山东喝了杯酒,微笑道:“老实说,你已经怪得有资格做那小子的老婆了。”
    王大小姐脸上泛起红霞,却又忍不住问道:“我哪点怪?”
    老山东道:“你发起火来脾气比谁都大,说起话来比谁都凶,吃起鸡来象个大男人,喝起酒来象两个大男人;可是我随便怎样看,我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还是觉得你连一点男人味都没有,还是个十足的不折不如的女人。”
    他叹了口气,又道:“象你这样的女人若是不怪,要什么样的女人才奇怪?”
    王大小姐红着脸笑了。
    她忽然觉得这个又脏又臭的老头子,实在有很多可爱之处。
    老山东又喝了杯酒,道:“前天跟小马来的小姑娘,长得虽然也不错,而且又温柔、又体贴,可是要我来挑,我还是会挑你做老婆。”
    邓定侯生怕他扯下去,抢着问道:“小马来过?”
    老山东道:“不但来过,还吃了两只烧鸡、十来个大馒头。”
    邓定侯道:“现在他们的人呢?”
    老山东道:“上山去了。”
    邓定侯道:“他有什么话交待给你?”
    老山东道:“他要我一看见你们来,就尽快通知他,丁喜那小子为什么没有来?”
    王大小姐开始咬起嘴唇──认得她的人,有很多都在奇怪:一生气她就咬嘴唇,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把嘴唇咬掉?
    邓定侯立刻抢着道:“现在我们来了,你究竟怎样通知他?”
    老山东道:“这些日子来,山上面的情况虽然已经有点变了,但是他却还是有几个朋友,愿意为他传讯的。”
    邓定侯道:“这种朋友他还有几个?”
    老山东叹了口气,道:“老实说,好象也只有一个。”
    邓定侯道:“这位朋友是谁?”
    老山东道:“拼命胡刚。”
    邓定侯道:“胡老五?”
    老山东道:“就是他。”
    王大小姐忍不住插口道:“这个胡老五是个什么样的人?”
    邓定侯道:“这人彪悍勇猛,昔日和铁胆孙毅并称为‘河西双雄’,可以说是黑道上的好汉。”
    老山东插嘴道:“他每天晚上都要到这里来的。”
    邓定侯道:“来干什么?”
    老山东道:“来买烧鸡。”
    王大小姐笑了,道:“这位黑道上的好汉,天天自己来买烧鸡?”
    老山东眯着眼笑了笑,笑得有点奇怪:“他自己虽然天天来买烧鸡,自己却也只有吃鸡腿的命。”
    王大小姐笑道:“烧鸡是买给他老婆吃的吗?”
    老山东道:“不是老婆,是老朋友。”
    王大小姐道:“铁胆孙毅?”
    老山东道:“对了。”
    王大小姐道:“看来这个人非但是条好汉,而且还是个好朋友。”
    现在,夜已很深,静寂的街道上,忽然传来“笃、笃、笃”一连串声音。
    老山东道:“来了。”
    王大小姐道:“谁来了?”
    老山东道:“拼命胡老五。”
    王大小姐道:“他又不是马,走起路来怎么会‘笃、笃、笃’的响?”
    老山东没有回答,外面的响声已越来越近,一个人弯着腰走了进来。
    他弯着腰,并不是在躬身行礼,而是因为他的腰已直不起来。
    其实他的年纪并不大,看起来却已象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满头的白发,满脸的刀疤,左眼上蒙着块黑布,右手技着根拐杖,一走进门,就不停地喘息、不停地咳嗽。
    这个人就是那彪悍勇猛的拼命胡老五?就是那黑道上有名的好汉?
    王大小姐怔住。
    胡老五用拐杖点着地,“笃、笃、笃”,一拐一拐地走了过来,连看都没有往王大小姐和邓定侯这边看一眼。
    老山东居然也没说什么,从柜台后面拿出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油纸包,又拿出根绳子,把纸包扎起来,还打了两个结。
    胡老五接过来,转过身用拐杖点着地,“笃、笃、笃”,又一拐一拐地走了。他们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王大小姐不住问道:“这个人就是那拼命胡老五?”老山东道:“是的。”
    王大小姐道:“小马就是要他传讯的?”老山东道:“不错。”
    王大小姐道:“可是你们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老山东道:“我们用不着说话。”
    邓定侯道:“小马看见那油纸包上绳子打的结,就知道我们来了,来的是两个人。”
    老山东道:“原来你也不笨。”
    王大小姐道:“可是小马在山上打听出什么事,也谈想法子告诉我们呀。”
    老山东道:“他在山上暂时还不会出什么事,因为孙毅跟他的交情也不错,等到他有消息时,胡老五也会带来的。”
    王大小姐点点头,忽又叹了口气,道:“我实在想不通,拼命胡老五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老山东喝下了最后一杯酒,慢慢地站起来,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悲伤,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就因为他是拼命胡老五,所以才会变为这样子。”
    (三)
    寂静的街道,黯淡的上弦月。邓定侯慢慢地往前走,王大小姐慢慢地在后面跟着,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
    老山东已睡了,用两张桌子一并,就是他的床。
    “转过这条街,就是一个客栈,五分银子就可以睡上一宿了。”
    这种小客栈当然很杂乱。
    “到饿虎岗上的人,常常到那里去找姑娘,你们最好留神些。”
    王大小姐并没有带着她的霸王枪,她并不想做箭靶子。
    邓定侯忽然叹了口气,道:“做强盗的确也不容易,不拼命,就成不了名,拼了命又是什么下场呢?那一身的内伤,一脸的刀疤,换来的又是什么?”
    王大小姐道:“做保镖的岂非也一样?”
    邓定侯勉强笑了笑,道:“只要是在江湖中混的人,差不多都一样,除了几个运气特别好的,到老来不是替别人买烧鸡,就是自己卖烧鸡。”
    王大小姐道:“你看那老山东以前也是在江湖中混的?”
    邓定侯道:“一定是的,所以直到今天,他还是改不了江湖人的老毛病。”
    王大小姐道:“什么老毛病?”
    邓定侯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管他娘。”
    王大小姐笑了,笑得不免有些辛酸:“所以丁喜毕竟还是个聪明人,从来也不肯为别人拼命。”
    邓定侯皱眉道:“这的确是件怪事,他居然真的没来。”
    王大小姐冷冷道:“这一点儿也不奇怪,我早就算准他不会来的。”
    邓定侯沉思着,又道:“还有件事也狠奇怪。”
    王大小姐道:“什么事?”
    邓定侯道:“饿虎岗那些人明明知道小马是丁喜的死党,居然—点儿也没有难为他,难道他们想用小马来钓丁喜这条大鱼?”
    王大小姐道:“只可惜丁喜不是鱼,却是条狐狸。”
    一阵风吹过,远处隐约传来一声马嘶,仿佛还有一阵阵清悦的铃声。
    他们听见马嘶时,声音还在很远,又走出几步,铃声就近了。
    这匹马来得好快。
    王大小姐刚转过街角,就看见灯笼下“安住客栈”的破木板招牌。
    邓定侯忽然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拉进了一条死巷子里。
    她被拉得连站都站不稳了,整个人都倒在邓定侯身上。
    她的胸膛温暖而柔软。
    邓定侯的心在跳,跳得很快。
    一这是什么意思?
    王大小姐忍不住要叫了,可是刚张开嘴,又被邓定侯掩住。
    他的手虽然受了伤,力气还是不小。
    王大小姐的心也在跳得快了起来,她早已听说江湖中这些大亨的毛病。
    他们通常只有一个毛病──
    女人。
    难道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就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
    王大小姐忽然弯起腿,用膝盖重重的往邓定侯两腿之间一撞。
    这并不是她的家传武功,这是女人们天生就会的自卫防身本能。
    邓定侯疼得冷汗冒了出来,却居然没有叫出来,反而压低了声音,细声道:“别出声,千万不要被这个人看见。”
    王大小姐松了口气,终于发现前面已有两匹快马急驰而来,其中一匹的颈子上,还系着对金铃,“叮叮当当”不停地响。
    也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客栈的一排房间,忽然有一扇窗户被震开,一张凳子先打出来,一个人跟着窜出。
    这人的轻功不弱,伸手一搭屋檐,就翻上了屋顶。
    马上系着金铃的骑士仿佛冷笑了一声,忽然扬手,一条长索飞出,去势竟比弩箭还急。
    屋顶上的人翻身闪避,本来应该是躲得开的。
    可是这条飞索却好象又变成了条毒蛇,紧紧地钉着他,忽然绕了两绕,就已将这人紧紧缠住。
    马上的骑士手一抖,长索便飞回,这个人也跟着飞了回去。
    后面一匹马上的骑士,早巳准备好一只麻袋,用两只手张开。
    快索再一抖,这个人就象块石头一样掉进麻袋里。
    两匹马片刻不停,又急驰而去,霎眼间就转入另一条街道,没入黑暗中,只剩下那清新悦丽可怕的金铃声,还在风中“叮叮当当”的响着。
    然后就连铃声都听不见了。
    ×××
    两匹马倏忽来去,就仿佛是来自地狱的骑士,来拘拿逃魂。
    王大小姐已看得怔住。
    这样的身手,这样的方法,实在是骇人听闻、不可思议的。
    又过了片刻,邓定侯才放开了她,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厉害。”
    王大小姐才长长吐出口气,道:“他刚才甩的究竟是绳子?还是魔法?”
    用飞索套人,并不是什么高深特别的武功,塞外的牧人们,大多都会这一手。
    可是那骑士刚才甩出的飞索,却实在太快、太可怕,简直就象是条魔索。
    邓定侯沉吟着,缓缓道:“象这样的手法,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王大小姐眼睛亮了。
    她见过一次。
    丁喜从枪阵中救出小马时,用的手法好象差不多。
    邓定侯见过两次。
    他的开花五犬旗也是被一条毒蛇般的飞索夺走的。
    王大小姐道:“难道这个人是丁喜?”
    邓定侯道:“不是。”
    王大小姐道:“你知道他是谁?”
    邓定侯道:“这个人叫‘管杀管埋’包送终。”
    王大小姐勉强笑了笑,道:“好奇怪的名字,好可怕的名字。”
    邓定侯道:“这个人也很可怕。”
    工大小姐道:“江湖中人用的外号,虽然大多数都很奇怪、很可怕,可是这么样一个名字,我只要听见一次,就绝不会忘记。”
    邓定侯道:“你没有听见过?”
    王大小姐道:“没有。”
    邓定侯道:“关内江湖中的人,听见过这名字的确实不多。”
    王大小姐道:“这个人是不是—直在关外?”
    邓定侯点头道:“他的名字虽然凶恶,却并不是个恶徒。”
    王大小姐道:“哦?”
    邓定侯道:“他杀的才是恶徒,若有人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却还逍遥法外,他就会忽然出现。”
    邓定侯道:“他便会用飞索把这个人一套,用麻袋装起就走,这个人通常就会永远失踪了。”
    王大小姐目光闪动,道:“也许他并没有真的把这个人杀死,只不过带回去做他的党羽了。”
    邓定侯居然同意:“很可能。”
    王大小姐道:“那些恶徒本就是什么坏事都做得出的,为了感谢他的不杀之恩,再被他的武功所胁,当然就不惜替他卖命。”
    邓定侯也同意。
    王大小姐道:“他在暗中收买了这些无恶不作的党羽,在外面却博得了一个除奸去恶的侠名,岂非一举两得?”
    邓定侯冷笑。
    他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王大小姐道:“那天才凶手做的事,岂非也总是一举两得的?”
    邓定侯道:“不错。”
    王大小姐眼睛更亮,道:“你有没有想到过,这位‘管杀管埋’包送终,很可能也是青龙会的人?”
    邓定侯道:“嗯。”
    王大小姐道:“只要是正常的人,绝不会起‘包送终’这种名字的,所以……”
    邓定侯道:“所以你认为这一定是个假名字。”
    王大小姐叹了口气,道:“老实说,我也早就怀疑他是百里长青……”
    王大小姐眨了眨眼睛,故意问道:“除奸去恶,本是太快人心的事,为什么要用假名字去干?”
    邓定侯道:“因为他是个镖客,身份跟一般江湖豪侠不同,难免有很多顾忌。”王大小姐道:“还有呢?”
    邓定侯道:“因为他做的全就是见不得人的事,所以难免做贼心虚。”
    王大小姐道:“他生怕这秘密被揭穿,所以先留下条退路。”
    邓定侯道:“他本就是个思虑周密、小心谨慎的人。”
    王大小姐道:“所以他的长青镖局,才会是所有镖局中经营得最成功的一个。”
    邓定侯道:“他本身就是一个很成功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从来未失手过一次。”
    王大小姐叹了口气,道:“这么样看来,我们的想法好象是完全一样的。”
    邓定侯道:“这么样看来,百里长青果然已到了饿虎岗了。”
    王大小姐冷笑道:“管杀管埋的行踪一向在关外,百里长青没有到这里来,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邓定侯道:“由这一点就可以证明,这两个人,就是—个人。”
    王大小姐道:“他刚才杀的,想必也是饿虎岗上的好汉,不肯受他的挟制,想脱离他的掌握,想不到还是死在他手里。”
    邓定侯道:“老山东刚才说过,这里时常有饿虎岗的兄弟走动,但愿让兄弟们发现他手段的。”
    王大小姐道:“借刀杀人,栽赃嫁祸,本就是他的拿手本事。”
    邓定侯接着又道:“他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一点。”
    王大小姐道:“哦?”
    邓定侯沉吟着,道:“世上的武功门派虽多,招式虽然各处不相同,但基本上的道理,却完全是一样的,就好象……”
    王大小姐道:“就好象写字一样。”
    邓定侯点头道:“不错,的确就好象写字一样。”
    世上的书法流派也很多,有的人学柳公权,有的人学颜鲁公,有的人学汉隶,有的人学魏碑,有的人专攻小篆,有的人偏爱钟鼎文,有的人喜欢黄庭小楷,有的人喜欢张旭狂草。
    这些书法虽然各有它的特殊笔法结构,巧妙各不相同,但在基本的道理上,也全都是一样的,“一”字就是“一”字,你绝不会变成“二”“十”字在“口”字里面,才是“田”。你若果把它写在口字上面,就变成“古”了
    邓定侯道:“一个人若是已悟透了武功中基本的道理,那么他无论学哪一门、哪一派的武功,一定都能举一反三,事半功倍,就正如……”
    王大小姐道:“就正如一个已学会了走路的人,再去学爬,当然很容易。”
    邓定侯笑着点头,目中充满赞许,她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
    王大小姐道:“这道理我已经明白了,所以我也明白,为什么丁喜第一次看见霸王枪,就能用我的枪法击败我。”
    邓定侯闭上了眼。
    他好象一直都在避免着谈论到丁喜。
    王大小姐又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不愿怀疑他,因为他是你的朋友,可是你自己刚才也说过,他用的飞索,手法也跟百里长青一样。”
    邓定侯不能否认。
    王大小姐道:“所以我们无论怎么样看,都可以看出丁喜和百里长青之间,一定有某种很奇怪、很特别的关系存在的。”
    邓定侯道:“只不过……”
    王大小姐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他绝不可能是百里长青的儿子,但是他有没有可能是百里长青的徒弟呢?”
    邓定侯叹息着,苦笑道:“我不清楚,也不能随便下判断,但我却可以确定一件事。”
    王大小姐道:“什么事?”
    邓定侯道:“不管丁喜跟百里长青有什么关系,我都可以确定,他绝不是百里长青的帮凶。”
    王大小姐凝视着他,美丽的眼睛里也充满了赞许的仰慕。
    够义气的男子汉,女人总是会欣赏的。
    黑暗的长空,朦胧的星光。她的眼波如此温柔。
    邓定侯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又在跳,立刻大步走出去:“我们还是快找个地方睡一下,明天一早我们就起来等小马的消息。”
    小马是不是会有消息?
    现在他是不是还平安无恙?是不是已查出了“五月十三”的真象。
    “五月十三”是不是百里长青?
    ×××
    这些问题,现在还没有人能明确回答,幸好今天已快过去了,还有明天。
    明天总是充满希望的。
    “我们不如回到老山东那里去,相信他那里还有桌子。”
    “可是前面就已经是客栈了。”
    “我看见,但客栈里太脏,太乱,耳目又多,我们还是谨慎些好。”
    王大小姐忽然笑了:“你是不是很怕跟我单独相处在一起?”
    邓定侯也笑了:“我的确有点怕,你刚才那一脚踢得实在不轻。”王大小姐脸红了。
    “其实你本来用不着害怕。”她忽然又说。
    “哦?”
    “因为……”她抬起头,鼓起勇气:“因为我本来只不过想利用你气气丁喜,我还是喜欢他的。”
    邓定侯很惊奇,却不感到意外。
    这本是他意料中的事,令他惊奇的,只不过因为连他都想不到王大小姐居然会有勇气说出来。他只是苦笑:“你实在是个很坦白的女孩子。”
    王大小姐有点儿不好意思了,红着脸道:“后来我虽然发现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可是……可是你已经有了家,我只能把你当作我的大哥。”邓定侯道:“你是在安慰我?”
    王大小姐脸更红,过了很久,才轻轻道:“假如我没有遇见他,假如你……”
    邓定侯打断了她的话,微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能够做你的大哥,我已经感到很开心了。”
    王大小姐轻轻吐出口气,就象是忽然打开一个结;“就因为我喜欢他,所以我才生怕他会做出见不得人的事。”
    “他不会的。”“我也希望他不会。”
    两个人相视一笑,心里都觉得轻松多了。然后他们就微笑着走进暗巷,这时夜色已很深,他们都没有发觉,远处黑暗中,正有一双发亮的眼睛在看着他们。
    那是谁的眼睛?

举报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名人轶事网  

GMT+8, 2024-5-20 22:50 , Processed in 0.203125 second(s), 24 queries .

郑重声明:本论坛资源均由会员从网上收集整理所得,版权属原作者。

如涉版权,请发邮件admin@storyren.com,将立即整改。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