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枪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2章大宝塔
    (一)
    命运是什么?
    命运岂非正象是条魔索,有时它岂非也会象条毒蛇般紧紧地把一个人缠住,让你空有满腹雄心,满身气力,却连一点儿也施展不出。
    有时它又会忽然飞出来,夺走你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就象是丁喜夺走那开花五犬旗。有时它还会突然把两个本来毫无关系的人,紧紧地缠在一起,让他们分也分不开,甩也甩不脱。
    (二)
    这小镇上最高的一栋屋子就是万寿楼。
    丁喜正躺在万寿楼的屋脊上。
    他静静地躺着,静静地仰视着满天星光。
    他没有动。
    命运已象条魔索般,将他整个人都拥住了,他连动都不能动。
    他心里也有条绳子,还打了千千万万个结。什么结能解得开?
    只有自己打的结,自己才能解开。
    他心里的结,却都不是他自己打成的。噩梦般的童年,凄凉的身世,艰辛的奋斗,痛苦的挣扎,无法对人倾说的往事。
    每一件事,都是—个结。
    何况还有那永无终止的寂寞。
    好可怕的寂寞。
    寂寞的意思,不仅是孤独,刚才看见邓定侯和王大小姐依偎在暗巷中,又微笑着走出来的时候,他的寂寞更深。
    他忽然有了种被人遗忘了的感觉,这种感觉无疑也是寂寞的一种,而且是最难忍受的一种。
    只不过这是他自找的,他先拒绝了别人,别人才会遗忘了他。
    所以他并不埋怨,却在祝福,祝福他的朋友们永远和好。
    他的祝福诚恳而真挚,却也是痛苫的。
    ──假如你知道他的痛苦有多么深,你就会了解“误会”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了。
    风从山边吹过来时,传来了敲更声。
    已是三更。
    他忽然跳了起来,用最快的速度,掠向远山。
    远山一片黑暗,那青色的山岗,已完全被无边的黑暗笼罩。
    (三)
    黑暗永远不会太久长的。青色的山岗又浸浴在阳光下,阳光灿烂。
    灿烂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这破旧的馒头店,也显得有了生气。
    王大小姐正在吃她的早点,用馒头蘸着烧鸡卤吃。
    馒头是刚出笼的,热得烫手,烧鸡卤却冰冷,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比邓定侯拳头还大的馒头,她已经吃了两个。
    虽然这两天都没有睡好,可是一清早起来,躲在房里偷偷地冲了个冷水澡后,她的精神却特别振奋,胃口也特别好。她毕竟还年轻。
    邓定侯的胃口就差多了,老山东更不行,他宿酒未醒,又没有睡好,正在喃啁嘀咕着:“放着好好的客栈不去睡,却偏偏要睡我的破桌子,你们这些年轻人,我真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毛病。”
    王大小姐嫣然道:“不是我有毛病,是他。”
    老山东道:“是他?”
    王大小姐道:“他怕我,因为我不是……”
    她没有说下去,她的脸已红了。
    老山东眯着眼笑道:“因为你不是他的情人,是丁喜的。”
    王大小姐没有否认。
    没有否认的意思,通常就是承认。
    老山东大笑,道:“丁喜这小子,果然有两手,果然有眼光。”
    他站起来找酒;“这是好消息,我们一定要喝两杯庆祝。”
    喜欢喝酒的人,总是能找出个理由喝两杯的。
    邓定侯也笑了。
    老山东已找出个大碗,倒了三碗酒,倒得满满的。
    邓定侯道:“我们少喝点行不行?”
    老山东用眼角瞄着他,道:“你是不是想喝醋?”
    邓定侯苦笑道:“就算我要吃醋,吃的也是干醋。”
    老山东道:“那么你就快喝酒。”
    邓定侯道:“可是今天……”
    老山东道:“你放心,胡老五一定要到晚上才会来,因为他的孙大哥一定要等到晚上宵夜时才吃烧鸡,而且要吃新鲜的。”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要我们坐在这里等一天,滋味倒真不好受。”
    老山东道:“你也可以放心,我不会让你们干等的,我的酒足够把你们两个人都泡得完全湿透。”
    他又举起了他的碗。
    王大小姐忽然道:“现在我们就喝酒来庆祝,未免还太早了些。”
    老山东皱着眉道:“为什么?”
    王大小姐也叹了口气,道:“因为……因为我虽然对他好,可是,,”
    老山东道:“可是那小子却总是对你冷冰冰的,有时还故意要气你。”
    王大小姐咬起了嘴唇,道:“他就是这样子。”
    老山东又大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就因为他喜欢你,所以才会故意作出这样子来。我早就说过,这小子是个怪物。”
    王大小姐眼里立刻发出了光,立刻用两只手捧起酒碗,好象准备一口气喝下去。
    邓定侯并没有阻止。
    他知道王大小姐要喝酒时,谁也拦不住的。
    就在这时,突然门外“笃”的一响。
    门还没有开,门外已贴上了一张红纸。
    “老板有病,休业三天。”
    可是“笃”的一声响过了之后,又是“砰”的一响,一个人撞开了门,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撞翻了一张桌子,桌子又撞翻了王大小姐手里的碗。
    王大小姐居然没有发脾气,因为这个人竟是胡老五。
    老山东皱眉道:“难道你已经喝醉了?”
    胡老五扶着桌子,弯着腰,不停地喘气,并不象喝醉酒的样子。
    老山东又问道:“是不是孙毅急着要吃烧鸡?”
    胡老五摇摇头,忽然又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
    王大小姐看看邓定侯,邓定侯看看老山东:“这是怎么回事?”
    老山东苦笑道:“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本来就是个怪物,现在……”
    他没有说下去。
    他忽然看见桌缝里多了个小小的纸卷,邓定侯当然也看见了。
    胡老五刚才就是扶着这张桌子的。
    他特地赶来,一定就为了送这个小纸卷。
    孙毅并没有要下山买烧鸡,他却非急着送来不可,所以只有偷偷地赶来。
    他已是个残废人,走这段路并不容易,简直也等于是在拼命。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果然不愧是拼命胡老五,为了朋友,他也肯这么拼命。”
    王大小姐道:“他既然这么拼命,这纸卷上一定有很重要的消息。”
    三个人的手一起去拿纸卷,手伸得最快的当然是邓定侯了。
    展开纸卷,上面只写了七个字;“今夜子时,大宝塔。”
    ×××
    粗糙的纸,字迹很是歪斜潦草。
    王大小姐道:“这是什么意思?”
    邓定侯道:“这意思就是说,今夜子时,要我们到大宝塔去。”
    王大小姐道:“因为那里一定有很重要的事要发生。”
    邓定侯道:“那件事说不定就是揭破这秘密的关健。”
    王大小姐道:“大宝塔是个地名?”
    老山东道:“大宝塔是座宝塔。”
    王大小姐道:“在什么地方?”
    老山东道:“就在山神庙后面。”
    王大小姐道:“山神庙在哪里?”
    老山东道:“就在大宝塔前面。”
    王大小姐道:“你能不能说清楚点?”
    老山东道:“不能。”
    王大小姐道:“为什么?”
    老山东把碗里的酒一口气喝了下去后,才叹了口气,道:“因为那地方是个去不得的地方。”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慢慢地接着道:“据说到那里去的人,从来也没有一个人还能活着回来的。”
    王大小姐笑了,笑得却有些勉强,道:“那地方难道有鬼?”
    老山东道:“不知道。”
    王大小姐道:“你没有去过?”
    老山东道:“就因为我没有去过,所以我现在还活着。”
    他说得很认真,并不象是开玩笑。
    王大小姐看着邓定侯。
    邓定侯沉思着,道:“这么样看来,大宝塔本身一定就有很多秘密,所以……”
    王大小姐道:“所以我们更非去不可。”
    邓定侯也笑了笑,笑得也很勉强,他想得比王大小姐更多。
    ──—说不定这件事根本就是一个圈套,要他们去自投罗网。
    但他们还是非去不可。
    邓定侯道:“既然有大宝塔这么样一个地方,我们总能找得到的。”
    王大小姐跳起来,道:“我们现在就找。”
    邓定侯道:“现在不能去。”
    王大小姐不解道:“为什么?”
    邓定侯道:“我们现在就去,若是被饿虎岗的人发现了,岂非打草惊蛇。”
    老山东立刻道:“说得有道理。”
    王大小姐道:“难道我们就这么干坐着,等天黑?”
    老山东笑道:“我也绝不会让你们干坐着的。”
    ×××
    天已黑了。
    邓定侯臂上的伤口,已被重新包扎了起来,他正默默地用一块干布,在擦着一袋铁莲子。
    他擦得很慢,很仔细,每一颗铁莲子,都被他擦得发出了亮光。
    他成名的武器,就是他的双拳,江湖中几乎已没有人知道他还会暗器。
    这袋铁莲子,他的确已有很久很久都没有动过了。
    有一次他的铁莲子击出,非但没有打倒他要打的人,却从对方的刀锋上反弹出去,误伤了一个在旁边观战的朋友。
    自从那次之后,他就不愿再用暗器。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用。
    ──—一个人为什么总是被环境逼迫,做一些他本来不愿做的事?
    邓定侯叹了口气,把最后一颗铁莲子放入他的革囊里,把革囊盘在腰畔。
    王大小姐一直在默默地看着他,这时才问道:“现在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邓定侯点点头,又喝了口酒,
    酒虽然会令人反应迟钝、判断错误,却可以给人勇气。
    世界上的事,本就大多是这样子的,有好的一面,必定也有坏的一面。
    你若能常常往好的一面去想,你才能活得愉快些。
    王大小姐也喝了口酒,站起来,对老山东笑了笑,道:“谢谢你的酒,也谢谢你的烧鸡和馒头。”
    老山东抬起头,瞪着眼睛,看了她很久,忽然道:“你决心要去?”
    王大小姐道:“我是非去不可。”
    老山东道:“就算明知道去了回不来,你也是非去不可吗?”
    王大小姐又笑了笑,道:“能不能回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不能去,该不该去?”
    老山东长长叹了口气,道:“说得好,好极了。”
    他转过头,盯着邓定侯,道:“看样子你一定也是非去不可的了?”邓定侯笑笑。
    老山东道:“只要你觉得应该去做的事,你就非去不可?”
    邓定侯又笑笑,道:“其实我并不是很想去,因为我也怕死,伯得很厉害,可是假如不去,以后的日子一定比死还可怕。”
    老山东道:“好,说得好。”
    他忽然站起来,道:“我们走吧。”
    邓定侯怔了怔,道:“我们?”
    老山东也笑了笑,道:“我若不带路,你们怎么去?”
    王大小姐道:“你难道不能告诉我们路,让我们自己去?”
    老山东道:“不能。”
    王大小姐道:“为什么不能?”
    老山东道:“因为我想去。”
    王大小姐道:“你自己刚才还说过,去了就很难活着回来。”
    老山东道:“我说过之后,你们还是要去,你们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
    王大小姐道:“我们去是有理由的。”
    老山东道:“我也是有理由,我想去看热闹。”
    王大小姐苦笑道:“这理由不够好。”
    老山东道:“对我来说,却已足够了。”
    他微笑着,又道:“你们还年青,一个正是花一样的年华,前程如锦;一个又正在得意的时候,不但名满天下,而且有钱有势。我呢?我有什么?”王大小姐道:“你……你……”
    老山东不让她说话,抢着又道:“我已是个老头子,半截已入了土,我既没有妻子儿女,也没有田地财产,每天晚上都喝得半死不活的,活着又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你们能为朋友去拼命,为江湖道义出力,我为什么不能?”
    他越说越激动,连颈子都粗了。
    老山东道:“你们就算没有拿我当朋友,可是我喜欢你们,喜欢小马,喜欢丁喜,所以我也非去不可。”
    王大小姐看看邓定侯。
    邓定侯又喝了口酒,道:“我们走吧。”王大小姐道:“我们?”
    邓定侯道:“我们的意思,就是我们三个人。”
    ×××
    风从远山吹过来,远山又已被黑暗笼罩。
    他们三个人走出去,老山东挺着胸膛,走在最前面。
    他走出去后,就没有再回头。
    王大小姐道:“你不把门锁上?”
    老山东大笑,道:“你们连死活都不在乎,我还在乎这么样一个破馒头店?”
    (四)
    远山在黑暗中看来更遥远,但是他们毕竟已走到了,在山峦的怀抱里,风的声音由尖锐变为低沉,就象是风也学会了叹息。
    为谁叹息?
    是不是为了人类的残酷和愚昧?
    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总是要互相欺骗,互相陷害,互相杀戮呢?
    镇上寥落的灯光,现在看起来甚至已比刚才黑暗中的远山更遥远。
    甚至比星光更远。
    淡淡的星光下,已隐约可以看见山坡上有座小小的庙宇。
    邓定侯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就是山神庙?”
    老山东道:“嗯。”
    邓定侯道:“大宝塔就在出神庙后面?”
    老山东道:“嗯。”
    王大小姐抢着道:“可是我怎么连宝塔的影子都看不见?”
    老山东道:“那也许只因为你的眼睛不大好。”
    王大小姐道:“你的眼睛好,你看见了?”
    老山东道:“嗯。”
    王大小姐又问道:“在哪里?”
    老山东随随便便地伸手往前面一指。
    他指着的是个黑黝黝的影子,比山神庙高些,从下面看过去,还有—截露在山神庙的屋脊上,平平的、方方的一截,看来就象是—块很大的山崖,又象是座很高的平台。
    你无论说这黑影象什么都行,但它却绝不象是一座大宝塔。
    王大小姐道:“你说这就是大宝塔?”
    老山东道:“嗯。”
    王大小姐道:“大大小小的宝塔我倒也见过几座,可是这么样一座宝塔…—,”
    老山东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我并没有说这是一座宝塔。”
    王大小姐道:“你没有说过?”
    老山东道:“这根本不是一座宝塔。”
    老山东说话好象已变得有点颠三倒四,就连邓定侯都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什么?”
    老山东道:“是半座宝塔。”
    邓定侯怔了怔,道:“怎么?宝塔也有半座的?”
    老山东道:“烧鸡有半只的,馒头有半个的,宝塔为什么不能有半座的?”
    王大小姐又抢着道:“烧鸡馒头都有一个的,那只因另外的一半已被人吃下肚子里。”
    老山东道:“不错。”
    王大小姐道:“另外的一半宝塔呢?”
    老山东道:“倒了。”
    王大小姐道:“怎么会倒的?”
    老山东道:“因为它太高。”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又道:“宝塔跟人一样,人爬得太高,岂非也一样比较容易倒下去?”
    邓定侯没有再问,心里却在叹息,这句话中的深意,也许没有人能比他了解得更多。
    了解得越多,话也就说得越少了。老山东道:“这宝塔本来有十三层的,听说花了七八年的功夫才盖好。”
    王大小姐道:“现在呢?”
    他目光闪动着,忽又接着道:“上面七层宝塔倒下来的时候,下面正有很多人在拜祭的。”
    王大小姐动容道:“那么宝塔倒下,岂非压死了很多人?”
    老山东道:“据说也不太多,只有十三个。”
    王大小姐的手已冰冷。
    老山东淡淡道:“一个人若是死得很冤枉,阴魂总是不散的,所以这十三个人,就是十三条鬼魂。”
    一阵风吹过,王大小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王大小姐道:“你能不能不要再说了。”
    老山东道:“能。”
    这个字说出来,断塔上忽然亮起了一点灯光,阴森森的灯光,就象是鬼火。
    王大小姐屏住了气,问老山东道:“那上面怎么会忽然有人了?”
    老山东道:“你怎么知道那一定是人?”
    王大小姐瞪着他,道:“你答应我不再说的了。”
    老山东笑了笑,道:“我说了什么?”
    王大小姐咬住嘴唇,顿了顿脚,道:“不管那是人是鬼,我都要上去看看。”
    她已经准备冲上去,邓定侯却一把拉住了她,道:“你用不着去看,我保证那一定是人,只不过,人有时候比鬼还可怕。”
    想到那个人的阴狠恶毒,王大小姐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实在也有点害怕;“但是我们若连看都不敢看,又何必来呢?”邓定侯道:“我们当然要去看看的。”
    王大小姐道:“我们三个人一起去?”
    邓定侯摇摇头,道:“我一个人过去看,你们两个人在这里看。”
    王大小姐几乎要叫出来了,道:“这里有什么好看的?”
    邓定侯解释道:“你们可以在这里替我把风,假如我失了手,你们至少还可以做我的接应。”
    王大小姐道:“可是我……”
    邓定侯打断她的话,道:“三个人的目标是不是比一个人大?”
    王大小姐只有承认。
    邓定侯道:“你总不至于希望我们三个人同时被发现,一起栽在这里吧?”
    王大小姐只有闭上了嘴,闭上嘴的时候,她当然又开始在咬唇。
    老山东道:“山神庙后面有棵银杏树,这树离宝塔已不远,我们可以躲在那里替你把风。”
    王大小姐这时忽然又开了口,道:“却不知树上有杏子没有?”
    老山东道:“你现在想吃杏子?”
    王大小姐道:“我不想吃,我只不过想用它来塞住你的嘴。”
    (五)
    宝塔虽然已只剩下六层,却还是很高,走得越近,越觉得它高。
    有很多人也是这样子的,你一定要接近他,才能知道他的伟大。
    他若是站在宝塔往下面看,是什么都看不见的,甚至连一点儿灯光都看不见了。
    巨大的山峦阴影,正投落在这里,除了这一点灯光外,四面一片黑暗。风声更低沉。
    除了这低沉如叹息的风声外,四面也完全没有别的声音了。
    邓定侯的动作很轻,他相信就算是一只狸猫,行动时也未必能比他更轻巧。
    黑暗又掩住了他的身形,他也相信塔上的不管是人是鬼,都不会发现他的。
    但是偏偏就在这时候,塔上已有个人在冷冷道:“很好,你居然准时来了。”
    邓定侯一惊,还拿不准这人究竟是在跟谁说话。,
    这人却又接着道:“你既然已来了,为什么还不上来?”
    邓定侯叹了口气,这次他总算已弄清楚,这人说话的对象就是他。
    看来他的动作虽然比狸猫更轻,这人的感觉却比猎狗还灵。
    他挺起了胸膛,握紧了拳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镇定:“我既然已来了,当然要上去的。”
    ×××
    每一层塔外,都有飞檐斜出,以邓定侯的轻功,要一层层的飞跃上去并不难。
    但是他却宁可走楼梯。他不愿在向上飞跃时,忽然看见一把刀从黑暗中伸出来。
    他也不想被人凌空一脚踢下,象是条土狗一样摔死在这里。
    他宁可走楼梯。
    不管塔里的楼梯有多窄,多么黑暗,他还是宁可走楼梯的。
    就算塔里面也有埋伏,他也宁可走楼梯。
    只要能让自己的脚踏在地上,他心里总是踏实些。
    他一步步地走,宁可走得慢些,这也总比永远到不了的好。
    塔里面既没有埋伏,也没有人。
    四面窗户上糊着的纸已残破了,被风吹得“叹落,叹落”的响。
    越走到上面,风越大,声音越响,邓定侯的心也跳得越快。
    塔里面没有埋伏,是不是因为所有的力量都已集中塔顶上?
    既然明知他一上到塔顶,就已再也下不来,又何必多费事?
    邓定侯的手很冷,手心捏着把冷汗,甚至连鼻尖都冒出了汗。
    这倒并不是完全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紧张。
    凶手究竟是谁?
    奸细究竟是谁?
    这谜底立刻就要揭晓了,到了这种时候,有谁能不紧张?
    ×××
    塔顶上当然有人。
    一盏灯,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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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断塔断魂
    (一)
    一盏黄油纸灯笼,用竹竿斜斜挑起,竹竿插在断墙里,灯笼不停地摇晃。
    灯下有一个人,一个衰老佝偻的残废人,阴暗丑陋的脸上、满是刀疤。
    胡老五,“拼命”胡老五,此刻他当然不是在拼命,他正在倒酒。
    酒杯在桌上,桌子在灯下,他正在替一个很高大的人倒酒。桌子两旁,面对面摆着两张椅子,一张椅子上已有个人坐着,一个很高大的黑衣人,他是背对着楼梯口的。
    邓定侯从楼梯走上来,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虽然坐着,还是显得很高大,他当然听见了邓定侯走上来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只不过伸手往对面椅子上指了指,道:“坐。”
    邓定侯就走过去坐下,坐下去之后他才抬起头,面对着这个人,凝视着这个人的眼睛。
    两个人的目光相遇,就好象是刀与刀相击,剑与剑交锋。两个人的脸都同样凝重严肃。
    邓定侯当然见过这个人的脸,见过很多次,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脸是在关外………在那神秘富饶的大平原,雄伟巍峨的长白山,威名远播的长青镖局里。
    从那次之后,他每次见过这个人,心里都会充满了敬重和欢愉。因为他敬重这个人,也喜欢这个人。可是这一次,他见到他面前的这张脸时,心里却只有痛苦和愤怒。
    ──百里长青,果然是你,你……你为什么竟然要做这种事?
    他虽然在心里大声呐喊,嘴里却只淡谈地说了句:“你好。”
    百里长青沉着脸,冷冷道:“我不好,很不好。”
    邓定侯道:“你想不到我会来?”百里长青道:“哼。”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但是我却早已想到你……”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看见百里长青皱起了眉。他要说的话,百里长青显然很不愿意听。
    他一向不喜欢说别人不愿听的话,何况,现在所有的秘密都已不再是秘密,互相尊重的朋友已变得势不两立了,再说那些话岂非已是多余的。
    无论多周密的阴谋,都一定会有破绽;无论多雄伟的山峦,都一定会有缺口。
    风也不知从哪一处缺口吹过来,风在高处,总是会令人觉得分外尖锐强劲,人在高处,总是会觉得分外孤独寒冷。这种时候,总是会令人想到酒的。胡老五也为他斟满了一杯。邓定侯并没有拒绝,不管怎么样,他都相信百里长青绝不是那种会在酒中下毒的人。
    他举杯──
    他还是向百里长青举杯,这也许已是他最后一次向这个人表示尊敬。
    百里长青看见他,目中仿佛充满了痛苦和矛盾,那些事或许也不是他真心愿意去做的。
    但是他做出来了。邓定侯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只觉得满嘴苦涩。百里长青也举杯一饮而尽,忽然道:“我们本来是朋友,是吗?”
    邓定侯点头承认。
    百里长青道:“我们做的事,本来并没有错。”
    邓定侯也承认。
    百里长青道:“只可惜我们有些地方的做法,并不完全正确,所以才会造成今天这样的结果。”
    邓定侯长长叹息,道:“这实在是很可惜,也很不幸。”
    百里长青摇头道:“最不幸的,现在我已来了,你也来了。”
    邓定侯道:“你认为我不该来?”
    百里长青道:“我们两个人之中,总有一个是不该来的。”
    邓定侯谊:“为什么?”
    百里长青道:“因为我本不想亲手杀你。”
    邓定侯道:“现在呢?”
    百里长青道:“现在我们两个人之中,已势必只有一个能活着回去。”
    他的声音平静镇定,充满自信。
    邓定侯忽然笑了……
    对于百里长青这个人,他本来的确有几分畏惧,但是现在,一种最原始的愤怒,却激发了他生命中所有的潜力和勇气。
    ──反抗欺压,本就是人类最原始的愤怒之一。
    ──就因为人类能由这种愤怒中产生力量,所以人类才能永存!
    邓定侯微笑道:“你相信能活着回去的那个人一定是你?”
    百里长青并不否认。
    邓定侯忽然笑着站起来,又喝干了杯中的酒。
    这一次他已不再向百里长青举杯,只淡淡说了一个字:“请!”
    百里长青凝视着他放下酒杯的这只手,道:“你的手有伤?”
    邓定侯道:“无妨。”
    百里长青道:“你所用的武器,就是你的手。”
    邓定侯道:“但是我自己也知道,我绝对无法用这只手击败你。”
    百里长青道:“那你用什么?”
    邓定侯道:“我用的是另一种力量,只有用这种力量,我才能击败你。”
    百里长青冷笑。
    他没有问那是什么力量,邓定侯也没有说,但却在心里告诉自己:“邪不胜正,公道、正义、真理,是永远都不会被消灭的。”
    风更强劲,已由低沉变成尖锐,由叹息变为嘶喊。
    风也在为人助威?
    为谁?
    邓定侯撕下了一块衣襟,再撕成四条,慢慢地扎紧了衣袖和裤管。
    胡老五在旁边看着他,眼神显得很奇怪,仿佛带些伶悯,又仿佛带着讥嘲不屑。
    邓定侯并不在乎。
    他并不想别人叫他“拼命的邓定侯”,他很了解自己,也很了解他的对手。
    江湖中几乎很难再找到这么可怕的对手。
    他并不怕胡老五把他看成懦夫,真正的勇气有很多面,谨慎和忍耐也是其中的一面。
    这一点胡老五也许不懂,百里长青却很了解。
    他虽然只不过随随便便的站在那里,可是眼睛里并没有露出讥笑之意,反而带着三分警惕、三分尊重。
    无论谁都有保护自己生命的权力。
    为了维护这种权利,一个人无论做什么都应该受到尊重。
    邓定侯终于挺起胸,面对着他。
    百里长青忽然道:“这几个月来,你武功好象又有精进。”邓定侯道:“哦?”
    百里长青道:“至少你已真正学会了两招,若想克敌制胜,这两招必不可缺。”
    邓定侯道:“你说的是哪两招?”
    百里长青道:“忍耐,镇定。”
    邓定侯看着他,目中又不禁对他露出尊敬之意。
    他虽然已不再是个值得尊重的朋友,却还是个值得尊敬的仇敌。
    百里长青凝视着他,忽然道:“你还有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
    邓定侯沉吟着,道:“我还有些产业,我的妻子衣食必可无缺,我很放心。”
    百里长青道:“很好。”
    邓定侯道:“我若战死,只希望你能替我做一件事。”
    百里长青道:“你说。”
    邓定侯道:“放过王盛兰和丁喜,让他们生几个儿子,挑一个最笨的过继给我,也好让我们邓家有个后代。”
    百里长青眼睛里又露出了那种痛苦和矛盾,过了很久,才问道:“为什么要挑最笨的?”
    邓定侯笑了笑,道:“傻人多福,我希望他能活得长久些。”
    淡淡的微笑,淡淡的请求,却已触及了人类最深沉的悲哀。
    是他自己的悲哀,也是百里长青的悲哀。
    因为百里长青居然也在向他请求:“我若战死,希望你能替我去找一个叫江云馨的女人,把我所有的产业都全交给她。”
    邓定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百里长青道:“因为……因为我知道她有了我的后代。”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互相凝视,心里都明白对方一定会替自己做到这件事。
    也正因为他们心里都还有这一点信任和尊重,所以他们才会向对方提出这最后的请求。
    然后他们就已出手,同时出手。
    ×××
    邓定侯的出手凌厉而威猛。
    他知道这一战无论是胜是败,都一定是段很痛苦的经历。
    他只希望这痛苦赶快结束,所以每一招都几乎已使出全力。
    少林神拳走的本就是刚烈威猛一路,拳势一施展开,风生虎虎,如虎出山岗。
    塔顶的地方并不大,百里长青有几次都已几乎被他逼了下去。
    但是每次到了那间不容发的最后一刹那,他的身子忽然又从容站稳了。
    四十招过后,邓定侯的心已在按下沉。
    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在那古老的禅寺中,他的师博说过的几句话……
    ──柔能克刚,弱能胜强。
    ──钢刀虽强,却连一线流水也刺不断,微风虽弱,却能平息最汹涌的海浪。
    ──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因为你看来虽随和,其实却倔强;看来虽谦虚,其实却骄傲。
    ──我相信你将来必可成名,因为你这种脾气,必可将少林拳的长处发挥,但是你若忘了这一点,遇见真正的对手时,就必败无疑了。
    阴郁的古树,幽深的禅院,白眉的僧人坐在树下,向一个少年谆谆告诚──此情此景,在这一瞬间忽然又重现在他眼前。
    这些千锤百炼、颠扑不灭的金石良言,也仿佛响在他耳边。
    只可惜他已将这些话忘记了很久,现在再想起,已太迟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全身都已被一种柔和却断不绝的力量缚束着,就象是虎豹沉入了深水,蝇蛾投入了蛛网。
    然后百里长青的手掌,就象是那山峦的巨大阴影一样,向他压了下来。他已躲不开。
    ──死是什么滋味7
    他闭上眼。
    温柔绮丽的洞房花烛夜,他妻子丰满圆润的双腿。
    在这一瞬间,他为什么还会想到这点?
    ──我的妻子衣食必可无缺,我很放心。
    他真的能放心?
    ──邪不胜正,正义终必得胜!
    他为什么会败?
    他虽然败了,正义却没有败。
    因为就在这最后的一刹那间,忽然又有股力量从旁边击来,化解了百里长青这一掌,就象是阳光驱走了山的阴影。
    这般力量也正象是阳光,虽然温和,却绝不可抵御。
    百里长青退出三步,吃惊地看着这个人。
    邓定侯睁开眼看到这个人,更吃惊。
    出手救他的这一掌,竟是那个老佝偻的残废胡老五。
    只不过现在他看来已不再衰老,身予也挺直了,甚至连眼睛都已变得年轻。
    “你不是胡老五。”
    “我不是”。
    “那么你是谁?”
    花白的乱发和脸上的面具同时被掀起,露出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
    丁喜!
    邓定侯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
    “丁喜?”百里长青盯着他:“你就是那个聪明的丁喜?”
    丁喜点点头,眼睛里的表情很奇怪。
    百里长青道:“你刚才用的是什么功夫?”
    丁喜道:“功夫就是功夫,功夫只有一种,杀人的是这一种,救人的也是这一种。”
    百里长青的眼里发出光,他想不到这年轻人居然能说得出这种道理。
    ──在基本上,所有的武功都是一样的。
    这道理虽明显,但是能够真正懂得这道理的人却不多。
    事实上,能值得这道理的人,世上根本就没有几个。这年轻人是什么来历?
    百里长青盯着他,忽又出手。
    这一次他的出手更慢,更柔和,就象是可以平息海浪的那种微风,又象是从山巅流下、但永远也不会断的那一线流水。
    可是这一次他遇见的既不是钢刀,也不是海浪,所以他用出的力量就完全失去意义。
    百里长青更惊讶,拳势一变,由柔和变成强韧,由缓慢变成迅速。
    丁喜的反应也变了。
    邓定侯忽然发现他们的武功和反应,竟几乎是完全一样的。
    除此之外,他们两个人之间,竟仿佛还有种很微妙的相同之处。
    百里长青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一拳击出,突然退后。丁喜并没有进逼。
    百里长青盯着他,忽然问道:“你的功夫是谁教你的?”
    丁喜道:“没有人数我。”
    百里长青道:“那么你的功夫是从哪里学来的?”
    丁喜道:“你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的表情很奇怪,声音也很奇怪,仿佛充满了痛苦和悲哀。
    百里长青的表情却变得更奇怪,就象是忽然有根看不见的尖针,笔直刺入了他的心。
    他的身子突然开始颤抖,精神和力量都突然溃散,连声音都已发不出。
    他本已百炼成钢,他的力量和意志本已无法摧毁,本不该变成这样子的。
    邓定侯看着他,看了很久,再看着丁喜,忽然也觉得手脚冰冷。
    就在这时,灯笼忽然灭了,黑暗中仿佛有一阵尖锐的风声划过。
    风声极尖锐,却轻得听不见。
    只有最歹毒可怕的暗器发出时,才会有这种风声。
    暗器是击向谁的?
    风声一响,邓定侯的人已全力拔起,他并没有看见过这些暗器,也不知道这些暗器是打谁,但是他却一定要全力闪避。
    因为他毕竟也是经过千锤百炼的高手,他已听见了这种别人听不见的风声,
    百里长青和丁喜呢?
    在那种情绪激动的时刻,他们是不是还能象平时一样警觉?
    ×××
    黑暗。
    天地间一片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邓定侯身子掠起,却反而有种向下沉的感觉,因为他整个人都已被黑暗吞没。
    他虽然在凌空翻身的那一瞬间,乘机往下面看了一眼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来的时候,附近没有人,塔下没有人,塔里面也没有人。
    他一直都在保持着警觉,百里长青和丁喜想必也一样。
    若是有人来了,他们三个人之间,至少有一个人会发现。
    既然没有人来,这暗器却是从哪里来的?他也想不通。
    这时他的真气已无法再往上提,身于已真的开始往下沉。
    下面已变成什么情况?是不是还有那种致命的暗器在等着他?
    (二)
    宝塔虽然已只剩下六层,却还是很高,走得越近,越觉得高,人就在塔上,更觉得它高,无论谁也不敢一跃而下。
    邓定侯咬了咬牙,用出最后一分力,再次翻身,然后就让自己往下堕,堕下三四丈后,到了宝塔的第三层,突又伸手,搭住了风檐。
    他终于换了一口气。
    这一次他再往下落时,身子已轻如落叶。
    他的脚终于接触到坚实可靠的土地,在这一瞬间的感觉,几乎就象是婴儿又投入了母亲的怀抱。
    对人类来说,也许只有土地才是永远值得信赖的。
    但地上也是一片黑暗。
    黑暗中看不见任何动静,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塔顶上已发生过什么事?
    丁喜是不是已遭了毒手?
    邓定侯握紧双拳,心里忽然又有了种负罪的感觉,觉得自己本不该就这么样抛下刚才还救了他性命的朋友。
    塔里更黑暗,到处都可能有致命的埋伏,但是现在无论多么大的危险,都已吓不走他了。
    他决心要闯进去。
    可是在他还没有闯进去之前,断塔里已经有个人先窜了出来。
    他的人已扑起,真气立刻回转,使出内家千金坠,双足落地,气力再次运行,吐气开声,一拳向这人打了过去。
    这正是威镇武林达三百年不改的少林百步神拳,这一拳他使出全力,莫说真的打在人身上,拳风所及处,也极令人肝胆惧碎的威力。
    谁知这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打在这人身上后,却完全没有反应。就象是刺人的坚冰在阳光下消失无形。
    邓定侯长长吐了口气,道:“小丁?”人影落下,果然是丁喜。邓定侯苦笑。
    平时他出手一向很慎重,可是今天他却好象变成了个又紧张、又冲动的年轻小伙子。
    ──先下手为强,这句话并不一定是正确的,以逸待劳,以静制动,后发也可以先至,这才是武功的至理。
    ──少林寺的武功能够令人尊敬,并不是因为它的刚猛之力,而是因为我们能使这种力量与精深博大的佛学溶为一体。
    邓定侯叹了口气,忽然发现成功和荣耀有时非但不能使人成长,反而可以使人衰退,无论谁在盛名之下,都一定会忘记很多事。
    但现在却不是哀伤与悔恨的时候,他立刻打起精神,道:“你也听见了那暗器的风声?”
    丁喜道:“嗯。”
    邓定侯道:“是谁在暗算我们?”
    丁喜道:“不知道。”
    邓定侯道:“暗器好象是从第五层打上去的。”
    丁喜道:“很可能。”
    邓定侯道:“我并没有看见任何人从里面出来。”
    丁喜道:“我也没有。”
    邓定侯道:“那么这个人一定还是躲在塔里。”丁喜道:“不在。”
    邓定候道:“是你找不到?还是人不在?”
    丁喜道:“只要有人在,我就能找到。”
    邓定侯道:“无论什么样的暗器,都绝不可能是凭空飞出来的。”
    丁喜道:“很不可能。”
    邓定侯道:“有暗器射出,就一定有人。”丁喜道:“一定有。”
    邓定侯道:“无论什么样的人,都绝不可能凭空无影消失的。”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那么这个人呢?难道他不是人,是鬼?”
    丁喜道:“据说这座断塔里本来就有鬼。”
    邓定侯苦笑道:“你真的相信?”丁喜道:“我不信。”
    邓定侯盯着他,缓缓道:“其实你当然早就知道这个人是谁了,也知道他是怎么来的?怎么走的?却偏偏不肯说出出来。”丁喜居然没有否认。
    邓定侯道:“你为什么不肯说来?”
    丁喜沉吟着,终于长长叹息,道:“因为就算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有很多事都凑巧。”
    邓定侯道:“什么事?”
    丁喜道:“这件事的计划本来很周密,但你们却偏偏总是能凑巧找出很多破绽,每一个破绽,凑巧都可以引出条很有力的线索,所有的线索,又凑巧都只有百里长青一个人能完全符合。”
    ──五月十三日的午夜访客。
    ──时气的巧合。
    ──渊博高深的武功。
    ──急促的气喘声。
    ──用罂粟配成的药。
    ──绝没有人知道的镖局秘密。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仔细想一想,这些事的确都太凑巧了些。”
    丁喜道:“但却还不是最凑巧的。”
    邓定侯道:“最凑巧的一点是什么?”
    丁喜的声音忽然又变得很苦涩,缓缓道:“我凑巧正好是百里长青的儿子。”
    邓定侯又长长吐出口气,道:“你的母亲一定就是他刚才要我去找的江夫人。”
    丁喜看着他,道:“你早已知道?”
    邓定侯摇摇头。
    丁喜道:“可是你并没有觉得很意外。”
    邓定侯叹息道:“我以前的确想到过这一点,但你若没有亲口说出来,我还是不敢确定。”
    丁喜冷冷道:“你能确定什么?确定百里长青是奸细?是凶手?”
    邓定侯道:“我本来的确几乎已确定了,所以……。”
    丁喜打断了他的话,道:“所以你见到他,不问青红皂白就要跟他拼命。”
    邓定侯又道:“我该问什么?”
    丁喜道:“你至少应该问问他,他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在这里等的是谁?”
    邓定侯道:“这约会不是他订的?”
    丁喜道:“不是。”
    邓定侯道:“那么,他等的是谁?”
    丁喜道:“他跟你一样,也是被人骗来的,他等的也正是你要找的人。”
    邓定侯动容道:“他等的也是那凶手?”
    丁喜道:“你不信?”
    邓定侯道:“他看见我来了,难道认为我就是凶手?”
    丁喜道:“你看见他在这里,岂非也同样认为他是凶手?”
    邓定侯怔住了。
    丁喜叹了口气,道:“看来伍先生的确是个聪明人,对你们的看法一点也没有错。”
    邓定侯抢着问道:“伍先生是谁?”
    丁喜正容道:“伍先生就是青龙会五月十三分舵的头领,也就是这整个计划的主持人。”
    邓定侯又怔住。
    丁喜冷笑道:“他早已准备了你们一见面就准备出手了,因为你们都是了不起的大英雄,都觉得自己的想法绝不会错,又何必再说废话,先拼个你死我活岂非痛快得多。”
    邓定侯只有听着,心里也不能不承认他说得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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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魂飞天外
    (一)
    丁喜道:“在他的计划中,你们现在本该已经都死在塔内的,只可惜……”
    邓定侯忽又笑了笑,道:“只可惜你凑巧是百里长青的儿子,凑巧是我的朋友,又凑巧正好是聪明的丁喜。”
    丁喜看着他,眼睛里也有了笑意。
    就在这时,第三层塔上忽然传出一声暴喝,接着又是“轰”的一碰,一大片砖石落了下来,这层塔的墙壁已被打出个大洞。
    洞里面更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邓定侯动容道:“百里长青呢?你出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他。”
    丁喜摇摇头。
    邓定侯又问道:“他现在是不是已经跟那伍先生交上了手?”
    丁喜又摇摇头,脸色也很沉重。
    邓定侯道:“我们总不能在这里看着,是不是他……”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塔上又传来一声低叱,一声暴喝,已到了第二层。
    接着又是“轰”的一声响,一大片砖石落了下来,几乎碰在他们身上。
    他们虽然看不见上面的情况,可是上面交手的那两个人武功之高,力量之强,战况之激烈,不用看也可想象得到。
    百里长青的武功虽然不是天下第一,他的声名地位,虽然也不是全凭武功得来的,江湖中甚至有很多人认为,就算在他们的联营镖局中,他的武功都不能算是第一把高手。
    可是真正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精气内敛,深藏不露,其实无论内力外功,都几乎已炼到巅蜂,对武林中各种门派武学的涉猎和研究,更很少人能比得上。
    这一点邓定侯当然了解得更清楚,他刚才还和百里长青交过手。
    此刻在塔上跟他交手的人,武功竟似绝不在他之下,所以才会打得这么激烈。
    假如这个人真的就是伍先生,那么这伍先生却又是谁呢?
    有谁的武功能和百里长青较一时之短长?
    假如这伍先生就是出卖联营镖局的奸细,杀害王老爷子的凶手,那么他不是归东景,就是姜新,不是姜新,就是西门胜。
    他们三个人本来岂非已毫无嫌疑?
    这些复杂的问题,在邓定侯心里一闪而过,他当然来不及思索。
    就在他准备冲上塔去的时候,忽然间,又是“轰”的一声大震。
    本来已剩下一半的大宝塔,竟完全倒塌了下来!
    在塔上决战的那两个人,是不是已必将葬身在这断塔之下?
    尘土、碎木、瓦砾、砖石,就象是一片黑云、带着惊雷和暴雨,忽然间凌空压下来。
    邓定侯刚想退的时候,丁喜已拉住了他的手,往后面倒窜而出。
    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在那庄严古老的少林寺里,有很多高僧们曾经夸奖过他。
    ──你虽然性情有些浮躁,武功很难练到登蜂造极,可是你跟别人交手时,就算武功比你高的人,也未必是你的敌手,因为你的反应快。无论谁,对别人的赞美和夸奖,都一定比较容易记在心里。这些话邓定侯从来就没有忘记,可是现在,他才发现他的反应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快。
    丁喜就比他快,而且快得多。
    ──一个人年纪渐渐老了,是不是连反应都会变得迟钝呢?
    ──老,难道真是这么悲哀的事?
    邓定侯退出三五丈,痴痴地站在那里,沙石尘土山崩般落在他面前,他竟似完全没有感觉。
    每个人都会把自己看得高些的,所以当一个人发现自己真正的价值时,总是会觉得若有所失。
    这本就是人类不可避免的悲哀之一。
    ×××
    忽然间,动乱已平静,天地间已变得一片静寂,这静寂反而让邓定侯惊醒了。
    前面仍然是一片黑塔,那巍峨高矗的大宝塔,却已变为平地。
    就在一瞬前,它还象巨人般矗立在那里,渺视着它足下的草木尘土,
    可是现在他自己也倒下去,就倒在它所藐视的草木尘土间。
    ──宝塔也跟人一样,人爬得太高,也一样比较容易倒下去。
    邓定侯又不禁叹了口气。
    ──百里长青和那位伍先生岂非都是已经爬到高处的人?
    想到百里长青,邓定侯才完全惊醒,失声道:“他们的人出来没有?”
    丁喜道:“没有。”
    人既然还没有出来,难道真的已葬身在断塔下了?
    邓定侯脸色变了,立刻冲过去,黑暗中,只见断塔的基层一片砖石瓦砾山积,看来就正象是一座坟墓。
    无论谁被埋葬在这坟墓里,都再也休想活着出来了。邓定侯手足已冰冷,
    百里长青并不是他很好的朋友,可是现在他心里却很悲痛。
    因为他自觉对这个人有所歉疚。
    丁喜也已赶过来,正在看着他,仿佛已看透了他的心事了。
    他对百里长青的误会和怀疑,显然都已消释了。
    丁喜眼睛里不禁露出了欣慰之意,这一点本是他衷心盼望的。
    邓定侯回过头,看到他的表情,愤然道:“百里长青究竟是不是你的父亲?”
    丁喜道:“是。”
    邓定侯板着脸道:“可是现在他已葬身在断塔下,你非但一点儿也不难受,反而好象很高兴。”
    丁喜没有回答这句话,反问道:“你知不知道这座宝塔为什么特别容易倒塌?”
    邓定侯道:“因为它太高。”
    丁喜摇摇头道:“世上还有很多更高的塔,都没有倒塌。”
    邓定侯道:“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特别的原因7”
    丁喜道:“这座塔是空的。”
    邓定侯道:“宝塔中间本来就是空的。”
    丁喜道:“但它墙壁间也是空的,甚至连地基下都是空的。”
    邓定侯恍然道:“难道这座塔里有复壁地道?”
    丁喜道:“每一层都有。”
    邓定侯皱眉道:“宝塔本是佛家的浮屠,里面怎会有复壁地道?”
    丁喜道:“这座宝塔并不是由佛家弟子盖的。”
    邓定侯道:“是什么人盖的?”丁喜道:“强盗。”
    宝塔后这一片青色的山岗,多年前就已是群盗啸聚出没之地。
    丁喜道:“他们为了逃避官家的追踪,才盖了这座宝塔,作为藏身的退路,所以宝塔下还有条地道,直通上面的山寨。”
    邓定侯终于完全明白了:“刚才暗算我们的人,就是从复壁地道中出来的。”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山下的人都认为塔里有鬼,想必也正是因为这缘故。”
    丁喜叹道:“所以有很多人到这里来了之后,往往会平空失踪。”
    邓定侯道:“因为这是你们的秘密,若有人在无意间发现这秘密,就得被杀人灭口。”
    丁喜笑了笑,笑容又变得很苦涩,道:“不错,也是我们强盗的秘密,你们镖客本来就绝不会知道。”
    邓定侯也只有苦笑。
    他说出“你们”两个字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这是不是因为在他心底深处,就认定了终生都要被人看做强盗?
    ──难道他无论怎么改变,都改变不了别人对他的看法么?
    邓定侯立刻在心里立下个誓愿。
    他发誓以后不但要改变自己的想法和看法,还要去改变别人的。
    丁喜仿佛又看出了他的心事,微笑道:“不管怎么样,我总是在山上长大的人,所以我也知道这秘密。”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就因为你知道这秘密,所以我们还活着。”
    现在总算也已明白了“伍先生”的计划了。
    “他要我们先交手,等我们打到精疲力竭时,再突然从复壁地道中下毒手,让别人认为我们是同归于尽的,他就可以永远逍遥法外了。”
    丁喜也叹了口气,苦笑道:“只不过你就算死了,也是比较幸运的一个。”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别人会认为你是为了要替你们的联营镖局除奸,替王老爷子复仇,才不惜和元凶同归于尽,你死了之后,说不定比活着时更受人尊敬,可是……”
    ──可是百里长青死了后,冤名就永远也洗不清了。
    丁喜道:“等你们死了后,他不但可以永远逍遥法外,而且还可以重回你们的联营镖局,进一步掌握大权,从此以后,中原江湖中的黑白两道,就全都在他掌握中了。”
    想到这计划的周密和恶毒,就连他现在都不禁毛骨悚然了。
    邓定侯勉强笑了笑,道:“幸好我们还没有死,因为……”
    丁喜微笑道:“因为他没有想到这计划中会忽然多出个聪明的丁喜,”
    邓定侯笑道:“他更想不到这个聪明的丁喜非但是百里长青的儿子,还是邓定侯的朋友。”
    他的笑容已不再勉强,因为他已发现,无论多恶毒周密的计划,都终必会失败的,因为人世间还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存在。
    那这是人类的信心和爱心了。
    就因为丁喜对他的父亲和小马有这种爱心,所以才不惜冒险。
    一个冷血的凶手,当然不会了解这种感情。
    就因为他忽略了这一点,所以他的计划无论多周密,都终必要失败。
    ×××
    瓦砾下没有人,活人死人都没有。
    本来在塔里的人,现在显然已都从地道中走了,地道却已被瓦砾封死。
    邓定侯道:“刚才在塔上和百里长青交手的人,会不会就是你说的那位伍先生?”
    丁喜道:“很可能。”
    邓定侯道:“伍先生当然不是他的真名实姓?”
    丁喜道:“不是。”
    邓定侯道:“他当然也不会以真面目见人的。”
    丁喜道:“他脸上戴的那面具,不但真是用人皮做的,而且做得极精巧,用法也极方便,象这样的人皮面具他至少有七八张,所以在一瞬间就可以变换七八种面具。”
    邓定侯道:“他身上穿的当然是黑衣服的了。”
    丁喜道:“通常都是的。”
    邓定侯道:“百里长青忽然看到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当然不肯放过。”
    丁喜道:“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邓定侯道:“所以他若想从地道中逃走,无论他逃到哪里,百里长青都一定会愿着去追他的。”
    丁喜道:“所以现在他们两个人都不在了。”
    邓定侯道:“这地道是不是直通上面山寨?”
    丁喜道:“是。”
    邓定侯道:“伍先生想必已逃回了上面的山寨。”
    丁喜道:“一进了地道,就根本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邓定侯道:“所以百里长青现在也一定到了上面的山寨了。”
    丁喜点点头。
    邓定侯道:“你说过,那地方现在已变成了龙潭虎穴,无论谁闯了进去,都很难再活着出来。”
    丁喜道:“我说过。”
    邓定侯凝视着他,沉下脸道:“他是你的父亲,现在他已入了龙潭虎穴,你准备怎么办?”
    丁喜道:“你要我怎么办?”
    邓定侯冷冷道:“你自己应该知道的。”
    丁喜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现在应该先花两个时辰把这地道里的瓦砖砾石挖出来,再从地道跑上山去送死?”
    邓定侯道:“为什么一定会是去送死?”
    丁喜道:“因为那时天已经快亮了,我们一定已累得满身臭汗,而且……”
    邓定侯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并不一定要走地道,这附近一定还有别的路上山。”
    丁喜道:“当然有。”
    邓定侯道:“在哪里?”
    丁喜道:“就在我不愿意去的那条路上。”
    邓定侯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去?”
    丁喜道:“因为我知道他一定能照顾自己,也因为我还不想死。”
    邓定侯道:“可是你已经上去过。”
    丁喜道:“那时候情况不同。”
    邓定侯道:“有什么不同?”
    丁喜道:“那时我可以找到个很好的掩护。”
    邓定侯道:“拼命胡老五。”
    丁喜点点头道:“上山的人早已把他当做废物,从来也没有人正眼看过他,他一个人位在后面的小屋里,从来也没有人问过他的死活。”
    邓定侯道:“你知道你若扮成他,一定可以瞒过别人的耳目。”
    丁喜笑了笑,道:“我连你们都瞒过了,何况别人?”
    邓定侯道:“两次到老山东店里去送信的都是你?”
    丁喜道:“两次都是我。”
    他淡淡地接着道:“我也知道你们对胡老五这个人虽然会很好奇,却还是不会看得太仔细的,因为他实在不好看。”
    邓定侯道:“现在这秘密当然已被揭穿了,你再上山去,当然就会有危险。”
    丁喜道:“所以……”
    邓定侯又打断了他的话,道:“所以你就算明知道百里长青和小马都要死在山上,也绝不会再上去,因为你的命比别人值钱。”
    丁喜道:“我的命并不值钱,假如我有两条命,你就算把我其中一条拿去喂狗,我也会不在乎的。”
    邓定侯道:“可惜你只有一条命。”
    丁喜叹了口气,道:“实在可惜得很。”
    邓定侯盯着他,道:“你真是一点儿也不替他担心?”
    丁喜也沉下了脸,冷冷道:“我还没有生下来,他就已走了,我母亲是个一点儿武功也不会的女人,而且还有病,我三岁的时候就会捧着破碗上街去要饭,六岁的时候就学会了做扒手,这十几年来,从来也没有人为我担心,我又何必去关心别人?”
    他的声音冰冷,脸上也全无表情,可是他的手却在发抖。
    邓定侯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幸好我是你朋友,幸好我已很了解你,否则我一定也会把你当做个无情无义的人。”
    丁喜冷冷道:“我本来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邓定侯道:“你既然真的无情无义,为什么要冒险到这里来?为什么要救我们?为什么要想法子洗脱他的罪名?”
    丁喜闭上了眼。
    邓定侯道:“其实我也知道你心里一定早已有打算,只不过不肯说出来而已。”
    丁喜还是闭着嘴既不承认,也没有否认。
    邓定侯道:“你为什么不肯说?”
    丁喜终于叹了口气,道:“我就算有话要说,也不是说给你—个人听的。”
    邓定侯眼睛亮了,道:“当然,我们当然不能撇开那位大小姐。”
    丁喜道:“她的人呢?”
    邓定侯道:“就在那边土地庙里的一棵大银杏树上。”
    丁喜淡淡的笑,道:“想不到她现在居然变得这么老实,居然肯一个人呆在树上。”
    邓定侯道:“她不是一个人。”
    丁喜道:“还有谁?”
    邓定侯道:“老山东。”
    丁喜本来已跟着他往前走,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邓定侯道:“你为什么停下来?”
    丁喜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们已不必去了。”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那树上现在一定已没有人了。”
    他的声音还是很冷,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可是他的手又开始在发抖。
    邓定侯也发觉不对了,动容道:“老山东难道不是你的朋友。”
    丁喜缓缓道:“老山东当然是我的朋友,只不过你们看见的老山东,已不是老山东。”
    邓定侯脸色也变了。
    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丁喜两次送情去,都没有以真面目和他们相见,为什么他明知那大宝塔的约会是个陷井,却连一点暗示警告都没有给他们。
    因为他绝不能让这个“老山东”怀疑他,他一定要让邓定侯和百里长青相见,才能将计就计,揭穿伍先生的阴谋和秘密。
    现在邓定侯当然也已明白,为什么这个“老山东”一定要跟着他们来,而且急得连门都没有拴。
    一个卖了几十年烧鸡,自己动连一条鸡腿都舍不得吃的人,本不该那么大方的。
    现在他什么事都明白了,只可惜现在已太迟。
    (二)
    树上果然已没有人,只留下一块被撕破的衣襟。王大小姐的衣襟。
    现在她当然也已被抢上了山寨──无论谁到了那里,都很难活着回来。她当然更难。
    树下的风,邓定侯站在这里夜的凉风中,冷汗却已湿透了衣裳。
    自从他出道以来,在江湖人的心目中,他一直是个很有才能的人,无论什么样的难题,到了他手里,大多数都能迎刃而解。
    所以他自己也渐渐认为自己的确很有才能,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可是现在他却忽然发现自己原来只不过是个呆子。
    一个只会自作聪明、自我陶醉的呆子。
    丁喜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你用不着太难受,我们还有希望。”
    邓定侯道:“还有什么希望?”
    丁喜道:“还有希望能找到那位王大小姐的。”
    邓定候道:“到哪里去找?”
    丁喜道:“老山东的馒头店。”
    邓定侯苦笑道:“难道这个不是老山东的老山东,还会带她回馒头店去?”
    丁喜道:“就因为他不是老山东,所以才会把她带回馒头店。”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馒头店里不但可以做馒头,还可以做一些别的事。”
    邓定侯更不懂:“可以做什么事?”
    丁喜叹了口气,道:“你真的不懂?”邓定侯摇摇头。
    丁喜苦笑道,“假如你认为这个不是老山东的老山东,你就会懂了。”
    邓定侯道:“你认得他?”丁喜点点头。
    邓定侯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丁喜道:“他是一个老色鬼。”
    (三)
    云淡星稀,夜更深了。
    老山东馒头店里,却还有灯光露出。
    看见这灯光,邓定侯不知应该松口气还是应该更担心?
    现在,王大小姐就算没有被掳入虎穴,却已必定落入虎口,落在虎穴和落在虎口的情形几乎没有多大的差别,总之是在极短的时间,便面临令人不想再看下去的景象便是。
    ──猎物会被毫无人性的老虎吃下去。
    他现在看不见丁喜脸上的表情。
    他一直落在丁喜的后面,眼中虽然尽了全力,还是看不出丁喜的表情。
    丁喜就是这样的人,他不论碰上什么,如果从表情上看,他不会透露出什么来。不过他嘴边常常接着逗人喜欢的笑容,或者可能心情轻松得多。
    但这时他连嘴边的微笑也没有了,他心里正在替谁担心?或许是王大小姐,或许是自己。
    对这点他已不再惊异,也不再难受,他已承认自己在很多方面都不如丁喜。
    一个人若是真的已认输了,反而会觉得心平气和,可是丁喜至少应该停下来跟他商量商量,用什么方法进入这馒头店?用什么法子才能安全救出王大小姐?
    每次行动之前,他都要计划考虑很久,若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他绝不出手。
    就在他开始考虑的时候,丁喜已一脚踢破了那破旧的木门,冲了进去。这是最简单,最直接的一种法子,这法子实在太轻率、太鲁莽。
    丁喜竟完全没有经过考虑,就选择了这种法子。
    ──年轻人做事总是难免冲动些的。
    邓定侯在心里叹了口气,正准备冲进去接应。
    可是等他冲进去的时候,王大小姐已坐起来,老山东已倒了下去,他们这次行动已完全结束,而且完全成功。邓定侯笑了,苦笑。
    他忽然发现年轻人做事的方式并不是完全错的,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思想好象已有点落伍了。
    ──就因为他能这样想,所以他永远是邓定侯,永远能存在。
    ──只可惜象他这种身份的人能够这样想一想的并不多。
    王大小姐看看他,看看丁喜,再看看地上的老山东,心里虽然有无数疑问,却连一句话都没有问。
    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应该从哪里问起。
    丁喜也没有说。
    反正她迟早总会知道的,又何必急着要在此时说。
    这次行动已圆满结束,下一次行动呢?
    邓定侯也同样漫无头绪,忍不住问道:“现在我们坐下来吃馒头?还是躺下去睡一觉?”
    丁喜道:“现在我们就上山。”
    邓定侯怔了怔道:“你好象刚才还说过,你不能上去的。”
    丁喜道:“我不能上去,老山东能上去,尤其是带着两个俘虏的时候,更应该赶快上去。”
    邓定侯终于明白:“两个俘虏就是我和王大小姐。”
    丁喜点头。
    邓定侯道:“老山东就是你!”
    丁喜笑道:“这老色鬼能扮成老山东,小色鬼当然也可以。”
    邓定侯道:“你能瞒得过山上那么多双眼睛?”
    丁喜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特征,所以别人才能辨认他。”
    他又详细地解释道:“最重要的一点,当然是容貌上的,其次是身材、神气、举动和味道。”
    邓定侯道:“味道?”
    丁喜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味道,有些人天生就很香,有些人天生就臭。”
    邓定侯道:“这点倒不难,老山东整个人嗅起来就象是只烧鸡。”
    丁喜道:“我若穿上这身衣服,嗅起来一定也差不多。”
    邓定侯道:“你的身材跟他也很象,只要在肚子上多绑几条布带,再驼起背就行了。”
    丁喜道:“我从小就常在这里偷馒头吃,他的神气举动,我有把握可以学得狠象。”
    王大小姐忽然道:“你本来就有这方面的天才,若是改行去唱戏,一定更出名。”
    丁喜淡淡道:“我本来就打算要改行了,在台上唱戏至少总比在台下唱安全些。”
    王大小姐道:“你在台下唱?”
    丁喜道:“人生岂非本就是一台戏?我们岂非都在这里唱戏?”
    王大小姐闭上了嘴。
    丁喜说出来的话,好象总是很快就能叫她闭上嘴的。
    邓定侯道:“可是你的脸。……”
    丁喜道:“容貌不同,可以易容,我的易容术虽然并不高明,幸好老山东这副尊容也没有什么人会注意,你就真要人多看两眼,也绝对没有人会愿意。”
    他笑了笑,又道:“何况,我还带着三样很重的礼物上去,送礼的人,总是比较受欢迎的。”
    邓定侯点点头道:“我和王大小姐当然都是你要带去的礼物了。”
    丁喜道:“你们算两样。”
    邓定侯道:“还有一样是什么?”
    丁喜道:“烧鸡。”
    (四)
    房屋是用巨大的树木盖成的,虽然粗糙简陋,却带着种原始的粗犷纯朴,看来别有一种令人慑服的雄壮气势。
    这里的人也一样,野蛮、骠悍、勇猛,就象是洪荒时的野兽。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这个人穿着身黑衣服,阴森森的脸上全无无情,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里表情却很多。
    这个人看来既不野蛮,也不凶猛,却还比别的人更可怕。
    ──别人若是野兽,他就是猎人,别人若是棍子,他就是枪锋。
    这个人当然就是伍先生。
    ×××
    百里长青就站在这大厅里,面对着这些野兽,面对着这技枪锋。他是人,只是一个人。
    但他绝不比野兽柔顺,绝不比枪锋软弱。
    伍先生盯着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不该来的,实在不该来的。”百里长青冷笑。
    伍先生道:“你本该已是个死人,连尸体都已冰冷,你和邓定侯若是全都死了,现在岂非就已经天下太平。”
    百里长育道:“我们死了,还有丁喜。”
    伍先生道:“丁喜是不足惧的。”
    百里长青道:“哦?”
    伍先生道:“他武功也许不比你差,甚至比你更聪明,但是他不足惧。”
    百里长青道:“为什么?”
    伍先生道:“因为你是位大侠客,他却是个小强盗。”
    百里长青道:“只可惜大侠有时也会变成小强盗。”
    伍先生道:“你是在说我了。”百里长青不否认。
    伍先生道:“你已知道我是谁?”
    百里长青道:“你是霸王枪的多年老友,你对联营镖局的一切事都了如指掌,对我的事也很熟悉,你的成功一向深藏不露,因为你有个能干的总镖头挡在你前面,你自己根本用不着出手。”
    他盯着伍先生道:“象你这样的,江湖中能找得出几个?”
    伍先生道:“只有我一个?”
    百里长青道:“我只想到你一个。”
    伍先生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好象真是已知道我是谁了,所以
    百里长青道:“所以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他脸上全无表情,眼睛里却在笑:“因为你们整天在为江湖中大大小小的事奔波劳碌,我却可以专心躲在家里练武,有时我甚至还有余暇去模仿别人的笔迹,打听别人的隐私。”
    百里长青道:“你故意将镖局的机密泄露给丁喜,就因为你早巳知道他是我儿子?”
    伍先生微笑道:“我也知道你跟王老头早年在闽南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百里长青道:“因为你已入了青龙会。”
    伍先生道:“青龙会想利用我,我也正好利用他们,大家互相利用,谁也不吃亏。”
    百里长青道:“我只奇怪一点。”
    伍先生道:“你说。”
    百里长青道:“以你的声名地位和财富,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
    伍先生道:“我说过,有两样事我是从来不会嫌多的。”
    百里长青道:“钱财和女人。”
    伍先生道:“对了。”
    突听大厅外有人笑道:“现在你的钱财又多了一份,女人也多了一个。”
    百里长青回转头,就看见了用绳子绑着的邓定侯和王大小姐,也看见丁喜。可是他完全认不出这个满身油腻的糟老头就是丁喜,没有人能认出。
    伍先生大笑道:“你错了,现在我女人只多了一个,钱财却多出四份。”
    丁喜道:“四份?”
    伍先生道:“邓定侯的一份,王大小姐的一份,再加上百里长青的一份,再加上联营镖局的盈利,岂非正是四份?”
    丁喜笑道:“也许还不止四份。”伍先生道:“哦?”
    丁喜道:“姜新多病,西门胜本就受你指使,现在他们都到了你掌握之中,放眼天下,还有谁敢与你争一日之短长,江湖中的钱财,岂非迟早都是你的?”
    伍先生又大笑,道:“莫忘记我本来就一向有福星高照。”
    他走过来,拍了拍这个老山东的肩,道:“我当然也不会忘记你们这些兄弟。”
    丁喜道:“我知道你不会忘的,只不过你吃的是肉,我们却只能吃些骨头。”
    说到“肉”字,本来被绳子绑着的邓定侯和王大小姐已扑上来,丁喜也已出手,说到“骨头”两个字时,伍先生的骨头已断了十三根。
    就在这一瞬间,永远有福星高照的归东景,已变成霉星照命。变得真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歹祸福,人生就是这样子的,只不过变化实在来得太快,本来占尽上风的人,忽然间就跌得爬不起来,这变化甚至连百里长青和邓定侯都不能适应。
    现在他们已退出去,带着小马和小琳一起退出去,擒贼先擒王,归东景一倒下,别的人根本不敢出手,就算出手,也不足惧。
    邓定侯忍不住道:“你一直说这是件很困难,很危险的事,为什么解决得如此容易?”
    丁喜淡淡道:“就是因为这件事太困难,太危险,所以归东景想不到有人敢冒险。”
    邓定侯道:“就是因为他想不到,所以我们才能得手。”
    丁喜笑了笑,道:“非但他想不到,就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可是他们现在已知道,一个人只要有勇气去冒险,天下就绝没有不能解决的事。
    班超、张骞,他们敢孤身涉险,就正是因为他们有勇气。古往今来的英雄豪杰,能够立大功成大事,也都是因为这“勇气”两个字。
    但勇气并不是凭空而来,是因为爱,父子间的亲情,朋友间的友情,男女间的感情,对人类的同情,对生命的珍惜,对国家的忠心,这些都是爱。
    若没有爱,谁知道这个世界会变成个什么样的世界,谁知道这故事会变成个什么样的结局?
    丁喜在前面走,王大小姐在后面跟,他们已走了很久,已走了很远,谁也不知道他要走到哪里去?谁也不知道她要跟到几时?
    丁喜终于忍不住回头:“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王大小姐回答:“因为我高兴。”
    夕阳艳丽,远山如画。
    丁喜又开始往前走,却已走得慢多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反正已逃不了的。
    因为她有信心,也有勇气。
    因为她有爱。
    ──古龙《七种武器之霸王枪》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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