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神传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二十一章宵小者贪财埋黑首
    扑过来的人,正是厉魄西门渐,他一身惊人神功,尽聚掌上,这一击凌厉得无以复加。
    无情公子张咸纵以全力相抗,也未必能抵得住他的锐气。何况此时心分神散,力道大减。
    西门渐这一掌击实了,蒙面人非死不可。
    在那千钧一发之时,蒙面人头也不回,忽然直起腰来,右肘借转身之势,反撞出去。噼啪一声大响,那厉魄西门渐急啸半声,身形暴然跌撞开一旁。蒙面人却纹风不动,奇快地俯身握住铁链。张咸但觉脚踝一震,锋净两声过处,铁链又分由两边震断,恢复自由。
    厉魄西门渐已知来人功力之强,还在自己之上。心中暗暗凛骇,戾声喝道:“什么人敢来碧鸡山撒野?”
    无情公子张咸蓦然失声叫道:“你可是石轩中么?”
    厉魄西门渐闻言连退三步,叫道:“什么?是石轩中。”
    蒙面人一转身,直扑向厉魄西门渐。想那西门渐平日何等气焰,从不知害怕二字作何解释。但这时却不由自主地连连倒纵,蒙面人如影随形,紧追不舍。
    无情公子张咸叫道:“石轩中,我不用你来搭救,我自己就能出得碧鸡山。”一面叫喊,一面追上去,眨眼间三人都出了地窖。
    西门渐暗念如被石轩中追上,一打起来,师父如不能及时赶到,非死在他剑下不可。想是这样想,但他脚程不够人家快,又是倒纵之势,更显迟缓。因此刚出地窖已被蒙面入追上。
    张咸在后面又叫道:“石轩中,你走开,我不用你搭救。”
    厉魄西门渐突然灵机一动,纵声长笑道:“张咸你别不要脸,是朱玲救了你的狗命。”
    蒙面人好似欲细听他们之言,便斜斜撒开一旁。西门渐又道:“枉你一向认为爱朱玲,但到了生死关头,便露出狐狸尾巴。”
    无情公子张咸面上挂不住,大吼一声,双肩一晃,已晃到了厉魄西门渐身前。左手使出一招“春雷惊蛰”,以掌锋斜砸敌人右胸。但这一招似实而虚,右掌使的一招“龙尾挥风”
    方是煞手。西门渐奋力一架,各各震开一步。张咸立刻又攻过去。
    蒙面人跃入战圈中,左手一勾,指勾挂住西门渐铁臂。借力一挥,西门渐的身形便不由自主地旋开六七步远。张咸恰好一掌劈空,蒙面人使个奥妙手法,不知怎地,那只右掌已到了张咸胁下。轻轻一托,张咸顿时有如腾云驾雾般飞开丈许远。
    蒙面人身形一晃,已到了西门渐身边,但却没有出手攻击。西门渐已知道蒙面人的意思,是等他再发话。一方面又监视着他,不让他趁机逃走,他心中已有了这个蒙面人便是石轩中的印象,这时不知如何,竟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大声道:“朱玲她容貌已毁,奇丑可惊,张咸你便变了心肠,这算得是什么爱情?本香主这就要下山访寻她,只要她肯和我在一起,本香主绝不会嫌她丑陋。”
    蒙面人在喉咙中低吼一声,转眼去看张咸。西门渐立刻又加上一句道:“他曾经亲眼见到朱玲的样子。”
    无情公子张咸突然仰天长笑,但声音却沉哀无比,简直就像放声大哭。蒙面人见他不再反驳,蓦然一晃身,纵上屋顶,转眼已隐及在黑暗中。
    张咸凄厉长笑之声未歇,鬼母冷婀突然自空中飞坠。西门渐见了师父,胆气大壮,蓦然扑向张咸,挥掌疾劈。鬼母喝道:“住手,他已立下誓言必须放他安然出山,刚才那人是谁?”
    “石轩中吧……弟子可不敢确定。”厉魄西门渐道:“他已知朱玲容貌被毁之事,立刻走了,相信已离山追寻朱玲。”
    无情公子张咸失魂落魄地踉跄下山。鬼母不但不去拦他,还着西门渐送他出去。
    这时宫天抚被软禁在那华丽的房中。突然房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蒙面人潇然走进来。
    宫天抚见那房门乃是被他硬给震开,便知此人不是玄阴教的人。
    蒙面人跃到他身前,双手握住铁链,然后吐气开声。铁链铮铮连响两声,已跌坠地上。
    转眼间蒙面人又把脚下铁链如法弄断。宫天抚问道:“尊驾的声音好熟,敢问高姓大名?”
    蒙面人摇摇手,又指指房外,便当先纵出房去。
    宫天抚低头看看已经恢复自由的四肢,突然一阵极端侮疚之意袭上心头。要是早知道会有人援救,他怎肯向鬼母宣誓,今后不爱朱玲?蒙面人见他不出来,便又跃入,伸手拉他。
    宫天抚一脸悔恨的神色,惘然摇头道:“不,谢谢你的好意,我应该死在碧鸡山上……”蒙面人开言大奇,失声问道:“为什么呢?”
    宫天抚突然全身一震,叫道:“你是石轩中么?”
    蒙面人没有回答,又指指门外,意思是要他快走。
    “天啊,竟是你来救我,唉,我不如自己寻个了断之法,石轩中,你可知朱玲已被鬼母毁了容颜,变得奇丑无比?”
    蒙面人应道:“我知道。”宫天抚觉得他的声音沙哑,好像是石轩中,却又有点儿不似。便又问道:“你可是石轩中?”蒙面人竟在发呆,眼睛望着黑暗的长空。
    宫天抚再问他一声,见他仍在发呆,便恍然大悟。猜忖此人一定是石轩中,却因提起朱玲玉容被毁之事,故而寻思。当下叹息一声,道:“我和张咸都见到她……咳,她的颜面被鬼母的碧萤阴火炙伤之后,青一块紫一块,鼻子塌下去,简直不似人形。看了之后,想起她以前绝世容颜,真令人心惊胆战,可怖可怜。”
    蒙面人哑声道:“够了,你快走……我也得离开此地……”
    宫天抚摇头道:“我不走,最好鬼母把我杀死,噫,有人来了。”话声未毕,暗沉沉的屋顶上,蓦然两道银虹,挟起风雷之声,电射而下。
    这两道银虹分向蒙面人和宫天抚当头罩下。来势猛恶绝伦。宫天抚的青玉箫尚在身上,乍见银虹之时,已抽在手中,但因对方来势极强,不敢力挡。斜纵开之时,一箭点去,青光起处,横点在银光上。虽然没有把那道银虹荡开,但已能使敌人不能挂着余威来追击自己。
    另一道银虹向蒙面人当头罩下。堪堪及顶之际,只见蒙面人身形微塌,却没有旋闪开去,倏然双掌仰推上来。那道银虹在高处下未,有如雷霆万钧,猛不可挡,就怕敌人闪开。
    此时蒙面人既不闪避,正中下怀,蓦地光华暴射,银虹摇头,在硬冲急泻中,暗蕴招数变化。
    这原是刹那间事,蒙面人双掌仰推上来,突然左掌先到。巧妙无比地探入银光中,掌锋一震,便把银光闪闪的戟尖荡开一尺。右掌心一吐,哗啦啦暴响一声,宛如狂飚忽发。当头扑下的人,此时有如断线风筝,翻翻滚滚地飞开立许。
    两道银虹敛处,原来是鬼母座下三鬼的白无常、黑无常姜氏兄弟。
    那个劲袭宫天抚的,乃是黑无常姜黄,睹状惊骇交集,忙纵到兄长身畔,低声问道:
    “哥哥可曾受伤么?”白无常姜斤此时胸头翳闷,呼吸不畅,连话都不会说。
    蒙面人厉声大笑,双足顿处,已飞上屋顶,忽然间已隐没在黑暗中。
    不久,鬼母闻讯赶至,她以绝快身法,先在山上兜了个大圈,没有发现蒙面人踪迹。复又回到原处。白无常姜厅已逐渐好转,但五脏震荡过剧,已受内伤。
    鬼母一望而知那蒙人无坚不摧的罡气,把白无常姜斤震开。但不知蒙面人是手下留情亦是功力未够,因此才没有把姜斤立毙掌下。当下便先把宫天抚驱逐下山,一面叫姜斤好好养伤。然后召集一众香主,在大厅中商议。
    一共是天龙、天凤、内三、外三、刑堂等九位香主,但如今只有七人。除了陇外双魔先后横死外,天龙堂香主银髯叟卫浩一部长及腹的银髯,已断了一截。内三堂中阴阳童子龚胜和火判官秦昆山,都面色不佳,身负伤势。
    鬼母冷婀环视众人一眼,心中一阵惊然。想当日玄阴教何等威名,手下九位香主俱是名震一方的高手,趾高气扬,目空天下。但如今已显得零星落索,最可怕的是大家垂头丧气,全无斗志。
    鬼母自己振作一下,便道:“刚才发现一个蒙面人,侵入本山圣坛之内,企图将张咸和宫天抚带走。据说此人可能是石轩中。”
    七位香主一听此言,顿时都面露诧骇之色。
    “但本教主赶到时,蒙面人已先一步溜走。故此本教主不能确定是否就是石轩中。至于张、宫两人,因另有瓜葛,故此已将之放走。异日诸位与之相逢,不必为难他们。”
    鬼母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双目电射过一众香主面上,等候他们发言。但等了片刻,竟没人报告任何有关的消息。
    “今晚深宵集会,主要有两件任务,要请大家协力尽速查明。第一,这个蒙面人是否石轩中化身?第二,此人夜入圣坛,对地形极为熟悉,是不是本教中有人供给消息?颇觉可疑……”
    群魔闻言,面面相觑。银髯空卫浩起立道:“教主训示的两点,实在足以骇人听闻。石轩中分明在天下群雄眼前,跳下悬崖。难道他这次还能不死?这是可怪可骇之一。其次如若本教高级人物中,有人和石轩中互通消息,则这个叛徒,究有什么意思?这是可怪可骇之二。敝座不必讳言的,便是石轩中武功的确杰出,除了教主之外,恐怕没有一个能近得他身。因此如要调查石轩中,必须缜密部署,万万不可大意。不过在部署之前,首先要将和石轩中暗通消息的人查出来,以免泄漏机密,反而被对方从容逐一击破,愚见如此,尚请教主裁夺。”
    鬼母颔首道:“卫香主卓见如神,请坐。”
    铁臂熊罗历起座道:“暗查出石轩中踪迹,只有一条线索。”
    鬼母微笑道:“史思温不列入其中么?”
    罗历躬身道:“史思温虽是他徒弟,但假设石轩中未死的话,一定借此机会,避不见面。等他自行磨练,以成大器。同时还有一宗好处,便是石轩中之死,可以激动史思温加倍努力,痛下功夫。故此愚意认为史思温不必注意。”
    鬼母颔苗道:“罗香主请坐,所云大有见地,本教便不必分散力量。”
    这两个原则一决定,其余数位香主都各抒己见。鬼母冷静地听取大家意见之后,迅速地整理一下,然后起座。脸上神色异常在重严肃,宣布道:“各位的建议,都非常切实有用,贡献良多。现在本教主作一个结论。”
    座中七位武林高手,全都屏息静听教主训示。
    “本教主先从本教外围说起。目下因对付的是不可一世的强敌,故此本教为了能集中力量起见,即传令天下各处分舵,三个月之内不得作案。除非有诸位香主指令,亦不得参与搜索石轩中下落之事。其次指派总舵主日月轮郭东,专门负责联络这件重大任务。最后,说到搜查石轩中这件事,便请七位香主,共同负责。假如石轩中真个未死,不论哪一位香主先查出来,便算是首功。其次最先跟踪到朱玲的香主,算是第二大功。”
    她歇了一下,目光如电,掠过众人面上。大家心中都为之微凛,各自猜想鬼母还有什么惊人之言。
    “如今大家都明白,本教已集中全力对付此事。假如完全查不出端倪,宣告失败,则本教自此以后,再无面目在江湖立足称雄。因此只许胜,不许败。”
    厉魄西门渐突然狂叫道:“我们一定不会未败。”
    鬼母冷冷道:“那就最好不过。本教主给各位期限是三个月,最后一日,恰好是重阳佳节。假如诸位香主直至重阳之日,仍查不出消息,即须于此日赶回此地。本教主预备筵席,替诸位送行。”
    七位香主听了此言,倒有三双半出了一身冷汗。要知鬼母这送行二字,说得轻松,其实却一片血淋淋,乃是处死之意。
    “话说回来,自古道是有赏有罚,方始公平。”鬼母冷婀有力的声音又道:“得第二大功者,本教主授以本门秘传奇功练法,练成功后,可比原有威力增进五成。”
    她倏然住嘴,只见大家都敛然色动,显然这个奖赏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得第一功者,立即援升为本教副教主职,复传以本门秘传奇功一种。除此之外,本教主并以本身精修之功,施展修灵大法,为他助长功力,务期必符副教主一职威望。各位以为本教主所订赏罚的准则,尚算公平否?”
    众人异口同声道:“教主思虑周详,大赏大罚,极是公平,我等俱无异议。”
    鬼母微微一笑,想道:“石轩中纵然隐身有术,但在我铁腕政策之下,定难逃过我的天罗地网。”当下道:“明早诸位即须下山,地域不加限制指定。还有极重要的一点,本教主必须声明,便是获得功劳者不究既往。届时本教主与石轩中晤面,决不追问他如何得到消息。但望诸位同心协力,将石轩中生死之谜,揭露出来。”
    这个秘密会议,最后在严肃的气氛下结束。鬼母另召厉魄西门渐到密室中,道:“你身为刑堂香主,故此必须和大家一样看待。届时如大家都查不出消息,为师也无法庇护于你。
    但盼你好自为之。”
    西门渐忽然垂泪,道:“弟子枉费了师父多年养育传技之恩,不但不能替师父分忧,反而常常牵累师父。这三个月是最后考验,弟子自当尽力访查。如若合我等七人之力,尚且毫无结果而归,则重阳之日,便是弟子告罪辞师之时。”
    鬼母微微动容,道:“但愿不会有那么一天,这次为师如能再见石轩中,务必使尽手段,将他诛除,以免又为他日大患。”
    他们师徒谈到这里为止。翌日清晨,七位香主都匆匆下山。这次因为谘明不必他们动手,一查出石轩中或朱玲的踪迹之后,便和日月轮郭东联络。鬼母闻报便全速赶去,故此他们都分散开,各想各的办法,也就是等这七个堪以称霸一时的武林枭雄,一方面为生命而作最后挣扎,另一方面也为了本身大利而奋斗。
    以这么厉害的七位老江湖,纵然石轩中在人海中有如一根小针,也将被他们捞起来无疑。
    且说朱玲当日被鬼母召人后院,本来以为必定难保性命,哪知鬼母只把她囚在圣坛雪楼中,便匆匆出去和石奸中大战。
    现在她孤零零踯躅路上,短短的两日间,有如经历了多少年。她在一道山泉旁边勒住坐骑,跳下马来,只见不远处有个小谭,水平如镜。走将过去,俯身向水中一照。有如一面明镜似的潭水上,现出一张面庞,朱玲浑身一震,双手掩住面孔,颓然坐倒在旁边的一块石上。
    一个人由极美极艳的姿容,突然变为奇丑不堪,这种滋味比水火的冷热还要悬殊些。
    良久,她才垂下双手,珠泪却忍不住籁籁落下来,洒得衣襟都湿了。
    她从囊中摸出一张折叠得十分整齐的白纸,摊开一看,纸上赫然是位绝世仙姿的丽株,上角有瘦金体的题字。她低低念道:“妙手写微真,水翦双眸点终唇。疑是昔年窥宋玉,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往事已酸辛,谁记当年翠黛颦。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
    这首词念得幽怨无比,不知不觉眼泪把图画染湿了不少,留下斑斑痕迹。
    芳思一缕,忽然系在石轩中身上。记得前两日在碧鸡山上见到时,他还是那么英挺不群,潇洒俊朗。不过在他的眉宇间,似乎浮动着一种味道,使她觉得和他陌生起来。在那一瞬间,她知道自己心中最爱的人,还是石轩中。不论她如何努力,也无法用别人去代替。
    平静如镜的水面,忽然映出朱玲奇丑无比的面庞。一切都改变了,只有那双露出灵魂特性的眼睛,依然像春水般明亮美丽。她现出了飘忽微笑,想道:“这样也很好,若果石哥哥见到我这副模样,我会觉得比死掉还难过。幸而他已永不能见到我。将来我们在冥府相逢,他不但见到我的本来面目,而且还能够知道我的心,到底是深深爱着他,永不改变……”
    数日之后,她由溪水乘船南下。在孤舟上,两岸的青山平野不住变换,江水不歇地涌拍船底,发出有节奏的响声。在极端寂寞凄凉中,她想了很多很多。
    如今已换了一袭宽大的黑衣,带着黑纱面幕,头上还戴着一朵白色的绒花。任何人见了,都以为她是个可怜的寡妇,绝想不到这个妇人竟是名震天下的白凤朱玲。她的用意也是为石轩中带孝,一方面亦可以遮掩住那张骇人的面容。
    到了襄阳,她便弃舟登陆,毫不犹疑的向城西走去。大约走了三十里路,只见地势渐高,前面已是群峦屏天。
    走上一个高坡,只见坡顶竖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已见佛门四个斗大的隶书。
    高坡的那一面,地势平坦,由坡下开始,一条宽约五尺的石板路,笔直通到一座庵门。
    这条石板路长达十丈,两旁植着高耸入云的古柏,浓荫蔽地。此外尽是青草吁绵的旷地。
    那座庵门并不高大,却浮动着一种清静庄严的气氛。门上有块横匾,黑漆底上横书着“菩提庵”三个金字。朱玲定睛望着庵门,芳思飘渺地想道:“当年曾听师父说过,天下尼庵,只有这襄阳城西的菩提庵算得真正清净佛地,啊,为什么我听过一次之后,事隔多年,还能够清清楚楚地记得呢?莫非是此生注定要出家。”
    她浮起一个苦笑,缓缓走下高坡。身上衣服虽然宽大,但仍然掩不住优美的动作和轻盈的步态。走到门前,用门环敲了几下,得得之声,惊破了初秋午天的岑寂。
    隔了一会儿,庵门内传出来一阵步声。一个纤细娇美的声音响起来:“是谁呀?”
    “师傅,请开慈悲之门。”
    庵门呀地打开,一个妙龄尼姑站在当中。她的面色有点儿惨白,大概是许久没有晒过太阳之故。但她的眼神却甚充足,流露出十分冷静理智的味道。
    “我姓朱,敢问师傅法号?”
    “小尼慧根,女施主驾临敝庵,有何贯干?”
    朱玲一听,便知此庵必定不受外来香火,所以如此问法。
    “我屡经大变,劫后余生,满腹哀苦,无处申诉,久仰宝庵戒律精严,善名传播退选,是以不辞千里,来扰师傅……”
    慧根合十道:“女施主言词清雅,谈吐动人。小庵何幸,竟蒙枉顾。便请稍待片刻,小尼即向庵主清音大师禀告。”
    朱玲裣衽道谢,慧根转身入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含笑出来,道:“庵主有请。”
    朱玲颔首谢了一声,忽然转身四望一眼,但见萧瑟秋意,已笼罩在青山树林间。她抬头轻轻叹息一声,想道:“此入空门,便永绝尘迹。漫漫岁月,悠悠韶华,都将在青著红鱼中度过……啊,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会连石哥哥也遗忘了。”
    慧根异常同情地凝视着她,脸上掠过来迷悯的神色,朱玲跨过高高的门槛,慧根把门关上。然后领她走入庵堂,一面道:“敝庵连庵主一共有二十三人,都在做功课。”
    她神思恍惚地听着,转入后院,只见青竹滴翠,枫叶流丹,好一座宽大清幽的院落,绕过假山水池,走入一道月洞门内,只见左右各是一列四间的掸房。
    慧根走到左首第一个门口,低声道:“禀告庵主。姓朱的女施主已经请来。”
    房内飘送出一个清脆的嗓音,道:“请她进来。”
    朱玲微讶忖道:“这位清音大师,想来年纪不轻,但声音却如此清脆动听,怪不得法号叫清音。”一面想着,一面跨进掸房。
    房中窗明几净,一炉檀香,白烟袅袅,幻化出殊形万态。禅榻上盘膝坐着一位女尼,含笑望着朱玲。
    朱玲暗自惊讶,想道:“她看来不过王旬左右,竟然是本庵庵主,并以佛法精严见称于世,真是令人大感意外。”
    清音大师又道:“施主请坐,敢问有何见教?”
    朱玲款步上前,突然跪在清音庵主榻前,俯首道:“只请庵主慈悲,渡入法门。”她的声音哀婉无比,因此虽然仅仅说了两句,旁边的慧根已侧然动容。
    清音大师诵声佛号,道:“你旦起来,先把你想出家之故,说与贫尼听听。”
    朱玲仍然跪在地上,道:“我姓朱名玲,自懂人事,已失父母之爱,但却练了一身武功。数年之前,我爱上了一个人,但因波折重重,故此始终分离。最近他被我师父逼得跳下万丈悬崖……”
    慧根啊了一声,清音大师却道:“慧根,一切俱有前因,你不可多言。朱玲,你的遭遇的确可悲可悯,佛门广大,以普渡众生得脱苦海为志。只要你果真看破人生的虚幻,康庄大道即在眼前。但你如若真心爱他,何不相从于地下?”
    最后两句,说得声色俱厉,朱玲和慧根文尼都骇了一惊。
    清音大师歇了一下,妙目中射出慑人威光,又清脆铿锵地道:“生无可恋,何必再活。
    如是有情,死亦何惧。你即速回答,何以不死之故?”
    她一句紧接一句,宛如长江大河,逼人而来。
    “大师容禀……”朱玲叹口气,哀婉地道:“朱玲在汉水轻舟中,望着茫茫江水,曾经反复想过千万遍,虽然自知无生趣,但却不能即死。朱玲不相瞒,我此生环境特殊,数年以前,已是满身血腥,杀孽如山,如果投江一死,魂归冥府,必入地狱。”
    清音大师厉声道:“咄,你怕入地狱,因此不惜忍熬悠悠凄凉岁月和那断肠哀思,托迹佛门么?”
    “大师误会了,我如存有此念,即是对他不是真情,又何必托迹佛门。”
    慧根忍不住道:“是呀,但你越说越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朱玲叹息一声,道:“我这满身杀孽,必入地狱,那时虽千秋万载,都和他分离。因此想来想去,都不能死。宁愿趁这个有限的数十年光阴,虔心念佛,借佛力以洗去罪孽。这数十年的光阴,比起冥府无穷岁月,孰轻孰重,大师自然明白。”
    清音大师破颜一笑,道:“原来有这么曲折的理由,贫尼自小已入佛门,至今整整一甲子,却未曾听过这种出家的理由。但这也是缘份,贫尼无话可说。当你来时,贫尼正要闭关,须待一年,方始出关。往常若不是重要之事,慧根绝不会在这刹那间来惊扰我。故此当慧根再三为你求说,要贫尼接见你时,贫尼已想到你一定是个风华高雅的好女子,才能令一向冷傲的慧根也替你求说。如今与你一谈,果然聪颖盖世,言谈高雅,难怪慧根倾折呢!”
    朱玲再拜道:“蒙大师慈悲成全,弟子感激不尽,未知何时方可披剃?”此时她对这位清音大师心折异常。单凭她年纪已达六十高龄,看起来却仍然只有三旬左右这一点,便足够叫人钦佩她的功行精深。
    庵主又破颜一笑,道:“三戒大法,本是隆重。但我禅宗为佛祖教外别传,路径稍异他宗,贫尼此刻便为你落发。”
    朱玲连连叩头称谢,慧根便去预备一切之物。
    清音大师吩咐她道:“既入空门,无庸遮面,你可把面幕去掉?”
    朱玲徐徐把面幕解下来,露出奇丑的脸庞。慧根女尼骇了一跳。手中热水洒了一地。
    清音大师凝视她好一会儿,微微一笑,道:“善哉,贫尼见了,尚觉惊心,何况寻常的人。不过是福是祸,仍未可逆料。”
    这位有道老尼,话中隐含禅机,慧根女尼虽是她最宠爱的弟子,却茫然不解。
    朱玲忽然流出眼泪,悲声道:“师父请恕弟子暂时不禀明内中原委,弟子实有难言的苦衷。”
    清音大师道:“你不必说了,慧根——”慧根女尼应了一声,取了剃刀,走到禅榻前。
    襄阳城中,这天中午时分,一个青年壮士从酒楼下来,脚步歪斜在街上直闯。
    这位壮士长得浓眉豹眼,身躯雄壮,背上斜插着一把宝剑,丝穗乱摇。此时街道上正甚热闹、行人辐辏。他这么东倒西至地乱闯,自然撞着行人。但莫看他酒气薰天,站都站不稳。可那些被他碰着的人无不横仆开去。顿时一阵大乱,行人纷纷闪避。
    大家看他一身华丽衣服,背上又插着剑。都想得到是个练武的人,大约是镖师之类,哪肯招惹闲气。被地碰倒的人,爬起来拍拍灰尘,自己叹声倒霉,也就算了。
    这时,街道旁边有一位青年公子,双目炯炯地注视着街中的壮士。这人面如冠玉,剑眉虎目。儒雅风流中,又有威猛之气。尤其是那对眼睛,神采奕奕,顾盼之间,虽无情而似有情。
    那个醉薰薰的壮士,突然踉踉跄跄,直撞向道旁。有个妇人发出惊叫声,原来那壮士所撞的方向,有位白发皤然的老人,颤巍巍地挑着两个空箩走着。那个壮士斜冲过来,老人纵然看见,也来不及闪避。其余的行人因已注意那壮士,故此都知道一幕可怕的景象就要发生。但因都是男子,较为沉得住气,故此没叫出声来。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人影倏闪,那位俊美公子不知何时已站在老人身边。伸手拦处,那壮士恰好撞在他手臂上,顿时止住前冲之势,大家都松了口气。只见那俊美公子埋怨地道:
    “王师父你最爱饮酒,逢饮必醉,这是何苦呢……”一面说着,一面把那壮士紧扶走开。
    片刻工夫,那俊美公子已把那壮士扶出城外。
    那壮士含糊不清地叫道:“好剑法……哈哈,原来是……白凤……”
    俊美公子矍然一震,问道:“谁的剑法好呀?”
    “我……我是石轩中……中……”下几个字,已模糊不清。
    那俊美公子睁大眼睛,想了一下,便架着他走到一条小溪旁。先按他坐在地上,然后掬些溪水,泼在他面上。那壮士打个寒唤,睁开醉眼,看见面前的人,便咦了一声,问道:
    “你是谁?”但跟着又闭上醉眼,身形摇摇晃晃地念道:“……我醉欲眠……君且去……”
    俊美公子放目四望,附近并无人家,便扶他起来。那壮士浑身无力,但那公子双手插在他腋下,竟毫不费力便把他扶将起来。走了几步,那壮土朦胧中突然大喝一声,身躯一挺,双臂齐振,右手挥处,恰好旁边有株碗口大的树,吃他掌背碰上咔嚓一声,齐腰折断。
    枝叶纷飞中,那人兀自扶住半边身躯,自家身形纹风不动,稳如泰山。
    壮士身子一软,便又全靠那公子扶着。走了七八步,那壮士喃喃问道:“你是谁?你想把我怎样?”原来酒醉三分醒。那壮士虽然力不从心,脑中也昏昏沉沉,不能好好地思索任何问题。但凭着平日的训练和反应,仍然知道自己刚才猛一振臂,没把那人震开,乃是极堪惊诧之事。同时又感觉对方扶着自己,脚不点地般向前走,必有企图。
    俊美公子第一次开腔,道:“你需要大睡一场,现在我领你到那边草坡上躺一下。”
    说话间,已到了山坡间。上面浓荫蔽天,下面绿草如茵,果真是个睡早觉的好去处。
    那壮士倒在地上,一会儿便鼾声如雷,沉酣入睡。那公子坐在一旁听着树上小鸟啼声,慢慢也坠入自己飘渺的冥想中。他的俊美的面庞上,不时发生变化。一如有无数悲欢离合的往事,组成一道河流。在他心中的河谷中奔腾流涌。
    可是此刻的宇宙是那么平静,过去了的时光和种种事情,都已不存在于这个宇宙间。未来的一切,又未曾发生……那么人们何以常常要回忆着过去,推想着未来,以致总是生活在虚空之中呢?
    他沉重地嗟叹一声,起身在山坡上徘徊,不知不觉,走到坡后那片幽静的树林中。踏着落叶,听着鸟语,逐渐深入林中,把多变而可怕的人抛在脑后。
    坡上酣睡的壮士,忽然惊醒。睁开眼睛,西沉的红日从树叶下斜斜射到他的面上,使他感到十分刺目。他突然觉得不妙,四肢一振,却丝毫动弹不得。眼睛一惊,看见有三个人也看见身上捆满了鹿筋合牛皮拧成的粗索。
    那三个人正在争论,他忍住心中怒气,留心谛听。
    “……咱们混了多少年,还是穷光蛋,眼下此事,大家担当点,马上就可以发财。”
    “李铭你别油蒙了头,一脑袋惦记着白花花的银子。人家能用这等宝剑,来头就不小。
    我高瑞可不愿过那心惊肉颤的日子。”
    壮士嘴唇角微微一动,露出冷笑。心想原来这三个家伙看上了自己的宝剑,趁酒醉酣睡时,把自己四肢捆住。
    第三个人此时大声道:“咱们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眼见大财在手,如何能够丢弃?高瑞,你决定不要这笔银子么?”
    最后那句话说得甚是沉重。壮士正想这厮言中已露杀机,高瑞大概会软化下来。
    只听那人又道:“我陈清波再说句公道话,这柄宝剑拿到飞云庄去,最少也可以弄个十万八万。咱们三个人一分,可以盖大房子,多讨几个婆娘,快活一世,且让我再看看那剑……”
    呛地微响,剑己出鞘,那陈清波又道:“这上面刻着白虹两个小字,大概就叫做白虹刻了。”
    他语声略歇,突然又惊赞道:“好锋快,这块石头劈为两块,竟连声音也没有,咦,那边是谁来了?”
    那壮士真想睁眼去瞧,猛听半声惨叫,跟着扑通两声。
    李铭颤声道:“老陈你真把高瑞干啦?”
    陈清波狠声道:“这小子我平日就看他不顺眼,正好趁机干掉,咱们好多分点银子。”
    “咱们也别想回衙门混啦!”
    “呸,这种差事财发不了,却一身臭名,有什么好干的,啧啧,这柄白虹剑真快,连一丝血渍也没有。”
    李铭也横了已,大声道:“老陈劳你驾把那厮也宰了,咱们好上路。”
    那壮士暗中吸口真气,运足内力,暗暗一绷,忽然大吃一惊。原来那些鹿筋牛皮拧合的粗索,具有弹性,复又坚韧无比。因此他这一绷本来连铁链也得绷断,却弄不动身上的鹿筋绳。他在心中长叹一声,想道:“我自出道以未,身经数百战,对头们闻名胆落,想不到今日竟丧命在捕快手中。”
    陈清波哈哈一笑,道:“李铭,你本来也是个精明的人,怎的如此冒失?杀死小高可以,但这厮却杀他不得。”
    李铭诧愕反问道:“为什么呢?咱们何必留下后患?”
    “杀不得,你再想想就明白了。”
    那壮士心中暗喜,虽然比李铭更糊涂,想不通何以会有免死的原因。但只要能够不死,白虹剑失去也没相干。那飞云庄自己虽没交情,却仍然可以垂手取回。当下闭目不动,看他们如何处置自己。
    李铭忽然恍然道:“是了,小高虽然惨死此间,但咱们不说,谁也查不出来。但只要验出现场附近尚有别的血迹,不啻留下线索。”
    “一点不错,来吧,咱们快挖个坑,把那厮藏好。”
    那壮士暗中大吃一惊,敢情这两名捕快打算把自己活埋。偷偷张眼一觑,只见他们已走到坡下。正在思量脱身之地方,那两个公人已找了坡下一处隐处之地,开始小心地挖掘起来。
    他们都没有带着锄锹之类,因此挖得甚慢。加以他们为了同伴高瑞被杀之后,案子一发,必有许多其他公人会来查勘现场。一不小心,露了痕迹,此处非被掘开不可。故此他们极其小心地先用刀剑撬松泥土,然后用手把泥捧起来,不使洒开。这个洞穴向着一丛杂树的根须处挖过去,大半个时辰之后,已在丛树下面挖了一个洞,可以把那壮士塞进去,不过要蜷曲起来才够地方。
    直到这时,那位壮士还想不出脱身之计,整个人被捆得像个粽子,丝毫动弹不得。暮色已笼罩住大地,树林中十分黯淡,浮动着凄凉寂寞的气氛。
    俊美公子自个儿沉面往事,哀伤不尽。他独自倚在一株大树旁,丰神俊逸中带着几分落寞,越发显得潇洒。忽然间,他好像听到有人大喝之声,隐隐传入耳中。他从忧思中惊醒,留心细听时,又毫无声息。他失笑想到:“我还待在这儿作甚,那厮回醒之后,可能已经跑了……”想着,振衣缓步向林外走去。
    这时那位壮士已被李铭、陈清波两名公人,扛将起来,走到坡下洞穴旁边。
    那壮士先前断喝了一声,运足全身真力,仍然挣不断身上绳索,此时已不再挣。到了洞穴旁边,陈清波冷冷道:“朋友屈驾一次,双腿举起来。别要我大彻八块,多费手脚,你也不能全尸。”那壮士毫不挣扎,只长四一声,道:“大爷就成全你们一遭。白虹剑啊,我平生仗你横行天下,想不到今日却死在你身上。”
    他这句话并非无因而发。那是说一方面他因这白虹剑能够切金断玉,为稀世之重宝,价值连城。以致小人觊觎,触发祸机。另一方面,假如不是有这白虹剑在敌人手中,他便还有一个挣扎的机会。他可以用千斤坠的功夫,使敌人搬他不动。难就难在他的白虹剑削铁如泥。人家只须一剑刺来,身上便多个透明窟窿真是非死不可。因此这个计策想了又想,终于不用。
    他到底是豪气性格,双腿一曲,道:“两位请吧,别耽误时间。”
    李铭佩服地道:“朋友真是一条好汉,只有你才配使用那柄宝剑,现在我们可要得罪啦!”说时,两个人合力把他抬起来,一齐用力。卟一声把他丢在坑内,陈清波蹲下去再加上一脚,把他踢入穴中。
    只听那壮士叹道:“想不到我魔剑郑敖,竟然丧生在两个小辈手中。”李铭已迅速地把穴边堆得老高的泥土,堆落穴中。
    陈清波一边帮忙,一边道:“原来这厮的名字叫做魔剑郑敖,你可听过这一号人物?”
    李铭摇摇头,陈清波忽然惊道:“喂,我好像见到树林中有人影晃动。”
    这时已把洞穴埋平,但未曾铺好枯叶烂草等掩护物。李铭沉声道:“咱们先上坡去瞧瞧,你的剑别带在身边。”他们都是公门中混了多年的人,故此颇有急智。大家公然绕道上坡,全都一边走,一边抽裤子,表示刚才在山下丛树间,乃是解手。
    树林中走出一个丰神照人的俊美公子,他一眼见坡上无人,便微现讶容,再看见那具首级和身体分离了的尸体,更加奇怪。
    陈清波大喝道:“呔,站住,你姓甚名谁,乃是何方人氏?”
    那公子一见他们俱是公人装束。再看清楚地上尸首,亦是公人。心中微动,便昂然答道:“我姓石,名轩中,乃是中州人氏,敢问两位上差在那处衙门办事?”
    李铭道:“我们是襄阳府捕快,这里出了命案,你也看见了。请坦白说你从何处来,现在要到什么地方?”
    石轩中暗想这公人如此死法,分明是早先那壮士的宝剑一挥所致。为了免得噜嗦,便道:“我性爱游山玩水,前日刚从京师来到襄阳。乃奉吏部尚书大人之命,办点要事。因明早便领赶返京师,故此今日下午抽空来城外一游。”
    阿、李两个公人一听这敢情好,大家都巴不得快点儿离开。
    陈清波道:“石爷原来是尚书大人的专使,小的们哪敢无礼。您老快请吧,一会儿别的人就赶来,碰上了就难多噜嗦。”
    石轩中含笑颔首,飘然举步,转瞬间已走出数里。眼见前面就是大道,生怕碰上官人,便落荒而走。一路信步而行,一面想道:“刚才那壮士提起玲妹妹和我的名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非找到他细细打听不叮。”
    这时陈、李两人已收拾干净,不留半点儿痕迹,在夜色中,这两个公人翻山越岭,走到半夜,到达一处山麓。只见山腰处一片大花园,楼阁隐隐,飞檐高丈,气派甚大。
    他们刚一踏到山脚,陡然两道黄光,迎面射来。陈清波忙扬声道:“我等是襄阳府捕快,有事要谒见庄主。”两道黄色孔明灯光倏然熄灭,黑暗中有人喝道:“两位上差请吧。”
    陈、李两人直奔上山,不一会儿已抵达庄门。门房处也有人守夜,他们说明有要事谒见,便在门房等候通报。
    隔了好一会儿,这才被领到在内。两人在厅中可不敢落座,站着呆等。又隔了片刻,只听一声痰嗽,从后面老远处传来。嗽声甚是苍劲,可知这位老人家一身内家功夫,造诣极高。
    显跟间门口已出现一人,来势之快,令人惊奇。偏又看来举步从容,丝毫不显用力的样子。此人外穿一件轻软丝质白长衫,头戴员外巾,颔下一部黑髯,长可盈尺。两目炯炯有光,宛如黑夜中两点寒星。
    这位老人一眨眼已到了厅内当中的大师椅前,摆手道:“两位请坐。”说着,自己已先坐下,顾盼生威。
    陈、李两人知这飞云庄老庄主王圭,家资富饶无比,而且势力甚大。每一位上任的知府履新,要拜会的名单中,总有飞云庄王老庄主一份。因此不敢托大,齐齐搭背躬腰唱个诺,李铭道:“小的们深夜惊扰庄主大驾,罪大如山。但实有要事,故此连夜赶来,还希任主宥谅。”
    王圭一拂黑髯,朗声道:“两位上差有何贵干?”
    陈清波走前数步,双手捧着那柄白虹剑,道:“请老庄主过目,看看此剑毕竟如何。”
    一个家人把剑接过,送到王圭面前。
    王圭利目如电,一看已知此剑乃是稀世之宝。及至取到手中,但觉份量正好合手。再撤出剑刃,呛啷啷一声清朗脆鸣,寒气满厅,白光万道,把一厅灯光都压得黯然无光。王圭情不自禁地喝声彩,道:“好剑,好剑!”伸指轻弹剑身,顿时发出龙吟虎啸之声。
    陈、李两人满意地对望一眼,李铭大声道:“老庄主可喜爱此剑么?”
    王圭没有即答,再三审视,然后道:“当年万里飞虹尉迟跋,曾以此剑称雄天下,为黑道中一代怪杰。先父成名比他早。但五十年前曾经和他较量过,剧战了一日一夜,终于不分胜负。自此以后,先父便悉心研究剑术,因此老夫反而用剑而弃家传虎叉,此剑闻说已由万里飞虹尉迟跋手中,传给一位后起之秀魔剑郑敖,敢问郑敖如今何在?”
    陈、李两人听他如数家珍地把此剑来历说出,却也毫不讶异。原来他们俱知这位王老庄主乃是武林中的高手,不过因家资富有,故此不出江湖走动。但前数年才病故的湘鄂两省总镖头蔡信,乃是飞云庄老庄主的徒弟,他们一向跟随蔡信多年,因而深知这位老庄主脾气高傲,又爱剑如命。
    陈清波躬身道:“魔剑郑敖已——死!”刚刚说了这一句话,忽见老庄主双目射出威光煞气,向厅外矍然一瞥。他接着又道:“那厮杀死小的们一位伙伴,却被小的们乘他醉倒,便捆起来,小的们记得老庄主最爱宝剑,因此这件官司一打起来,郑敖必受国法处死,但此剑也将藏充国库。小的们略一商量,便先携剑来见老庄主,假如老庄主留下此剑,那就让衙里多一件无头公案。”
    王圭拂髯微笑道:“你们自信手脚够干净么?”
    陈、李两人同声道:“小的们身上干系如山,怎敢疏忽儿戏。”
    “好,你们想要多少?”
    陈清波两掌,坚高十个指头。老庄主王圭沉吟一下,便颔首道:“大概没有问题,但老夫还得到内宅商量一下。王贵,把两位上差请到水轩那边喝酒暂候。”
    陈、李两人心花怒放,跟着家人王贵走到一座水轩上,只见栏外水光晃荡中,许多圆荷已残了大半。霎时酒肴摆了一桌,陈、李两人举杯相对,放怀大笑。
    李铭道:“老陈,十万两银子,就跟一座小山似的呢。咱们二人,每人有五万两,呵呵,五万两银子,可以在任何地方买一座大宅院,还有女人,美酒……”
    陈清波双目一翻道:“老子再也不找翠喜那个臭婊子啦,先找几个黄花闺女玩玩。”
    水轩外面黑暗中,一条黑影疾掠而过,快如流星赶月,晃眼间已在四周绕了两个圈子。
    这条黑影正是本庄庄主王圭,他手中持着白虹剑,剑上寒芒舌吐。一派弩张剑拔的样子,但四周什么异状都没有。王圭皱眉忖道:“刚才他们提及郑敖死讯时,老夫分明听到厅外有点儿声息,但追查又没可疑之处。难道是老夫听错?”沉吟忖想了一会儿,便突然收剑入鞘,飘飘然向水轩走去。
    陈、李两人已喝了好几杯酒,一见老庄主出现,便都站起来。李铭心急,抢先问道:
    “老庄主可曾决定了?”
    王圭一拂领下长髯,冷冷道:“老夫决定留下此剑。”陈、李两人面现喜容,陈清波还在后悔早先索价太低,正想设法多弄一点。忽听老庄主又道:“但老夫怕你们泄漏机密,使老夫平白惹上人命官司,因此最好你们两条命也留在本庄。”
    陈清波和李铭两人这时才知道,这位老庄主平日虽是道貌岸然,手头慷慨,但其实心黑手辣,也舍不得十万两银子。不禁大惊失色,对觑一眼。
    陈清波立刻道:“老庄主,小的们可没敢得罪你老。这把剑你老要是喜爱,就留下赏玩。但求饶了小的们两条狗命。”
    王圭拂一下黑髯,右手一动,但见一道白森森的光华,电掣芒射。陈、李两人双腿一软,跌倒在地上,齐齐磕头不止。正在千钧一发之时,一条人影凌波飞来,轻飘飘在水轩栏杆内,朗声道:“王庄主手下留情。”
    王圭还未格目去瞧,心中已自一惊。原来那人说话声音不高,但每一字都像有形之物,震荡耳鼓。分明一身内家气功已臻绝顶。当今之世,只有寥寥少数人,能有如此造诣。目光到处,只见来人面上蒙着青巾,只露出一对精光四射的眼睛。方自看清这人一身装扮,只见他一举步,已到了面前。
    王圭立刻想到这时不宜与之结怨,登时堆起笑容,道:“尊驾贵姓大名,可许见示?”
    蒙面人道:“无名小卒,不堪污辱尊耳,先请恕我擅闯贵庄之罪。”
    王圭收剑入鞘,豪爽地答道:“老朽幸会高人,高兴还来不及哩,敢问有何见教?”
    蒙面人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便是请庄主把这两名公人赐交在下带走。”
    王圭颔首道:“此是小事,老朽谨从遵命。”
    蒙面人想不到王圭如此大方,出乎意料之外。微微一怔,才拱手道:“王庄主这番盛情,在下铭记心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必有报答机会。”
    王圭也拱手还礼,道:“此须小事,无庸挂在心头。尊驾如认为老朽够得上是个朋友,便请赐示高姓大名。”
    蒙面人愣一下,正在寻思。王圭又道:“还有尊驾如何处置他们,也请一并赐告。”
    他的面上仍然含着笑容,一点儿敌意也没有。可是这几句话却厉害无比,对方如不告知姓名,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把人带走。这正是姜老的辣,半点儿不虚。
    蒙面人沉吟一下,才道:“庄主怨我另有隐衷,不便奉告姓名。至于这两名捕快,在下只要问他们一件事?”
    王圭狞笑道:“尊驾未免太不讲面子了。”
    陈清波突然窜奔向轩外。王圭哼了一声,突然一挥臂,一道白光疾射而去。陈清波惨叫一声,倒在地上。那道白光乃是锋利无匹的白虹宝剑,此时穿心而过,突出来的剑尖深插入木板地上。
    王圭宝剑出手之后,立刻跟踪飞纵过去。手掌方要挤住剑柄,忽觉微风过处,一只手比他快了一点儿,把白虹剑拔去。他大吃一惊,心想自己动身时,那蒙面人尚自屹立原地,怎可能比自己还快。怔得一怔,陈清波伤口中喷出鲜血,竟然溅得他一身皆是。
    蒙面人手捧白虹剑,早已回到原地。口中朗声道:“对不起,在下得到此剑,便有条件可谈。”
    王圭心中大为不服,回眸一瞥。只见家人王安站在门口,便向他点点头,然后道:“尊驾有什么条件,不妨说来听听?”
    蒙面人道:“本来在下不敢无礼,但却怕庄主又把人杀了,问不出话来,此放欲以此剑,换他一条性命。”
    王圭紧皱眉头,寻思了好一会儿,才道:“老朽如不杀他,只怕会惹来无尽麻烦。尊驾如答允在问完话后,便杀死他,尽管把他带走。”他说得甚慢,这几句话说广好一会儿工夫才说完。蒙面人眼睛一眨,笑道:“庄主可是要等什么朋友到来,尽可明言,在下绝对不溜走。”
    王圭那么老的面皮,此时也为之红了一下,道:“尊驾的话太锋利了,但若然老朽以一双肉掌,对付阁下,未免太小觑你。”
    蒙面人仰头一瞥,只见此轩盖得高敞,当中正梁离地足足有三丈之高。当下健胞一挥,白虹剑脱手飞上去,微响一声,已插在梁上。他昂然道:“庄主如今可以放心了,看来在下要带此人离开本庄,非费一番手脚不可。”
    “不错,阁下既不肯惠合姓名,又不肯亮相,老朽只好从招数中猜测一下。”
    话刚说完,只见一个身量魁伟的人,走入水轩。此人年纪在四五旬之间,颔下一部络腮胡子,眉浓眼突,煞气惊人。王圭向他道:“这位朋友要我留下这厮活口,他好带去问话,但老朽却想知道这位朋友的来历,只好用个笨法儿,从招数上推测一下。”
    那个满腮胡子的人会心地点点头,反而退开一点,道:“那么让我也开开眼界。”
    王圭喝道:“朋友小心。”喝声中已欺近蒙面人身边,一掌击去,招数才发,未待对方对拆,突然纵起一丈高,双腿连环踏下。他的动作一气呵成,又快又辣。蒙面人见他脚底不洁,不便出掌抵御。使个身法,闪开数尺。陡见王圭在空中身形一侧,变成横卧之势。手臂一展,指尖已划到面前。
    这一招不但变得出奇和神速无伦,姿势更是美观。活像一头巨大枭鸟,双爪下搏不中,便用翅膀拍扫似的。
    蒙面人脱口道:“原来是泰山一枭的绝艺。”口中说着后,身形微侧,突然快如电光石火般一掌托出。
    王圭大大凛骇,想不到对方这一招出手平实,但威力却无与伦比。自己如若不赶快撤臂,臂弯处吃对方托上,非当场折断不可。这念头一掠即逝,处此危殆异常的刹那间,他立即作个明智的决定,
    旁边的大胡子宏声喝道:“王兄不要硬碰……”话犹未毕。王圭已施展出独门轻功身法,身形倏地向另一边斜侧。这一来那条手臂便翘向天空,风声飒然一响,王圭已回翔半个圈子,落在地上。
    蒙面人吃那络腮胡子的人大喝之声,震得耳鼓嗡嗡作响,这时转面向他道:“阁下贵姓大名?刚作狮子一吼,四山皆鸣,是见外功内力,都堪以脾脱当。”
    那人定声大笑,道:“朋友你身手也不俗,可惜藏头缩尾,不似大丈夫……”话虽如此,但他自己到底也没有把自家来历说出来。
    蒙面人眼睛一眨,突然纵到他面前,身形捷如鬼怎,跟着一掌击出。那人吐气开声,握住斗大拳头,硬砸猛捣。蒙面人掌势不改,力量却化刚为柔。双方轻轻一触之后,五指也趁机缠上去。
    那中年大汉本以臂力自豪,心想对方虽想以柔制刚,但自己这一拳加足全力,猛捣过去,对方不但抵御不住,想黏卸开也极困难,可以说是作法自毙。心中微喜,果然并力疾捣,身形也向前迫去。忽觉对方掌上力量柔极生刚,从空无一物而突然变为一堵石墙。自己这一拳捣在上面,竟然纹风不动。他大吃一惊,幸是久经战阵之辈,那么沉雄刚劲的力量,猛可止住去势。
    对方掌上果然有股奇巨的力量向外一绷,把他震退三步。但如不是中年大汉久历风浪,应变神速,及时刹住去势,这一记恐怕要震开十步以外。
    那中年大汉瞠目失色,却见蒙面人微一拱手,道:“贸然相犯,也不过效法王庄主之意,想从招数中窥测阁下来历耳。”
    王圭已疾跃过来,施展开独门武功,四肢都用上。时而凌空下搏,张臂如翅,转侧拂扫拍击。时而稳立如山,等敌来攻,然后才寻隙觅瑕。却见那蒙面人潇潇洒洒,使出一路掌法,象形猛虎,气象威猛无情。其中更不时夹有十分奥妙奇突的手法。每当他使出这等神奇手法时,王圭就得现出凶险危殆之象。
    转眼间已拆了二十余招。蒙面人似是性起,清啸一声,揉身搏击。五招不到,形势大变。那王圭尽管是苦修了数十年的武林高手,此刻也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旁边的中年大汉突然大吼一声,抡起身边一把椅子,觅准时机,向蒙面人劈胸掼去。蒙面人举手一格,啪地脆响一声,那张椅子完全碎散。蒙面人奇快地运左掌向外一按,掌力如山涌出。呼的一响,所有的木片碎枝,都劲袭向中年大汉。
    王圭趁这时,飞身直上屋顶。蒙面人又是一声清啸,身形破空而起,居然后发先至。掠过王圭身边,左掌一招恨福来迟,斜劈敌肋。右手向上一挺,已握住剑柄。尚幸王圭家传武功,特别讲究在空中变换身形,处处像形枭鸟。故此身在空中,犹能侧滚开去,安然飘落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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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诺千金一唱即得之
    但见一道白虹,飞坠而下,却是蒙面人手持白虹剑,英挺地站立厅中。
    那中年大汉手忙脚乱地把碎椅完全挡落,已费了不少气力。不由得暗凛对方功力之高,的确惊人。随随便便一举手间,已具如此威力。
    王圭问道:“陆老弟可看出端倪了么?”
    姓陆的中年大汉道:“他是崆峒派的人,但石轩中已死,崆峒派中还有谁具此功力?”
    王圭沉重地道:“他就是石轩中。”
    蒙面人哈哈一笑,道:“我可不爱乱冒别人名字。”
    王圭道:“你刚才的身法,非石轩中办不到。”
    蒙面人仰天狂笑,道:“大概你们都被石轩中镇住,故此硬要把天下稍具身手的人,都扣上他的名头。”
    姓陆大汉浓眉一皱,道:“咱们再试一试便知道的。”扭头一喝,只见一个壮汉,托着一件长形兵器进来。蒙面人移目一瞥,微微一怔。原来那兵器竟是一支铁扁担。
    王圭打腰间摸索一下,抽出一把软剑,迎风一抖,登时伸直。
    蒙面人定一定神,挺剑摆好门户。王圭和姓陆大汉不再客气,软剑与扁担一齐出手。
    冷芒电射,劲风急压,展开急攻。转眼间已各自攻出了七八招之多。蒙面人挽剑自舞,心神合一,仅仅舞了五招,已把对方这一阵快攻挡过。
    那白虹剑光华极盛,回旋间剑尖上白光吞吐不定,宛如蛇信。蒙面人这套剑法更是神威凛凛,结构精奇,雄壮如虎气吞山河,细腻处如春蚕吐丝。
    姓陆大汉突然大吼一声,屋瓦也震裂了不少,巨响中脱手一扁担向蒙面人砸去。自己乘机退出战圈,落在那公人李铭身边,一掌拍在李铭头颅上。
    蒙面人剑尖嗡然一响,把王圭软剑迫开,接着疾地一撩。眼看白虹剑快要撩上铁扁担,忽然心中一动,健腕微挫,剑势一援,剑身贴上去,运力一轴一送。那根来势沉重凶猛的铁扁担,呼的一声,宛若长着眼睛,掉头向王圭扫过去。
    蒙面人此时已见到姓陆大汉所为,心中大急。须知这公人李铭如若一死,则魔剑郑敖的下落,再也无法找寻。那蒙面人正是天下震惊的大侠石轩中,当今武林送以剑神的尊号。他着急找寻郑敖的缘故,乃是因为郑敖曾经喃喃提及朱玲和他的名字。而他所要知道的,便是朱玲如今隐走何方。
    石轩中念头转得极快,可是人家手掌已拍到李铭头上。石轩中为之大怒,杀机陡生。
    那边王圭一面纵开,一面挥剑封闭,但因相距太近,同时铁扁担上除了姓陆大汉的力量原封不动之外,还加上石轩中宝剑一黏之力,去势非同小可。只听他大吼一声,踉跄而退,手中软剑已跌坠地上,手腕震得酸麻不堪。
    姓陆大汉抬目狞笑道:“朋友你肯出示姓名么?”原来这个老奸巨滑,一掌拍到李铭头上时,却没有真个出力。但他的手掌仍然放在李铭天灵盖上,只要一发真力,便可震碎李铭的脑袋。
    石轩中怒道:“你们使出这等下流手段,还算得什么英雄?”
    姓陆大汉见王圭吃了大亏,心中极为震骇这个蒙面人的武功,竟然高强至此。只因他和王圭的功力造诣,武林中能够和他们单打独斗的对手,已是寥寥无几。能够赢得他们的,更是可以数得出来。这一来他更非要问个清楚不可。王圭也是这个意思,大喝道:“朋友,你留下姓名,便可把这厮带去。”说时,用左手抬起铁扁担和软剑,倏然将铁扁担扔给娃陆大汉。
    石轩中厉声道:“黑心脚夫陆贡,你可记得十二年前信阳阮家灭门的血案么?”
    那大汉正是黑心脚夫陆贡,一身武功已得昔年黑道高人铁扁担邓长白真传。只因他犯案太多,仇家满天下,故此最近十年来都不在江湖走动,也不轻易道出姓名。不过这支铁扁担,却是最好的表记。他最不明白的是,十二年前自己恩将仇报把信阳阮家阖门杀害之事,如何会泄露于外?又如何会在十二年后,无端碰着这个神秘的蒙面人,偏能张口叫破此事。
    这一刹那间,他为之震骇莫名,连铁扁担迎面砸到,也没伸手去接。
    王圭大声疾呼道:“陆老弟,快闪开。”黑心脚夫陆贡全身一震惊醒过来,忽然一伸手,刚好把铁肩担接着。忽见,股极锋锐的风力。袭到身上,来势神速无比,只好疾忙横跃开去。
    石轩中这一剑出得奇快,使得敌人无法抽出刹那的时间击毙李铭,非立即跃开不可,此时目的已达,不禁仰天长笑。
    黑心脚夫陆贡定下神,问道:“朋友你从何而知十二年前旧事?不过其中有点儿误会……”石轩中虎目一瞪,神光四射,正气凛然地道:“是非曲直,自有天知,你无庸向我解释,你可知我何以不削断你铁扁担的缘故么?”黑心脚陆贡略一寻思,心中大为惊然。
    “我留下你这样表记,好叫你的仇人能够认出你。”
    石轩中又转目瞧着王圭,道:“你泰山一枭王格的后人。目下你借先人余荫,丰衣足食,命运对你已厚,如不知敛迹,回心问善,终有一天会后悔莫及。”
    王圭那么大的年纪,却被蒙面人教训一番,心中羞愤交集,但慑于这人如神的剑术功力,又不敢做声。石轩中见他们都不敢妄动,杀机已消,当下朗声大喝道:“把白虹剑鞘还我。”王圭如受催眠,不知不觉把背上剑鞘取下来。忽然醒悟自己不能如此示怯,便中止了抑鞘给他的动作。
    黑心脚陆贡道:“王兄,把剑鞘给他吧。咱们留着也无用。”王圭犹疑一下,果真把剑鞘掼过去。石轩中一把接住,将刻入鞘,一把提住李铭衣领,大踏步走出水轩。
    晃眼间已出了飞云庄。时在深夜,又是在荒郊中,四面僻静无人,石轩中把李铭放下来,厉声地问道:“郑敖如今在什么地方?快说实话,否则取你性命。”
    李铭早已为他凛然神威所摄,不然支吾,忙磕头道:“大侠你高抬贵手,小的把实情禀上。这剑主人已被活埋在我们遇见过的山坡下,这可是陈清波的主意?”
    石轩中愣了一下,心中叫声罢了。想道:“魔剑郑敖也算得上是条好汉,谁知却死在这小辈手中,真正不值。这厮不以诳语骗我,冲着这一点,可以饶他一命。”
    李铭在地上不住叩头。石轩中为郑敖之死长叹一声,道:“我并不喜欢胡乱杀人,你能坦白告我,因此我决定饶你一命。”
    李铭大喜过望,叩头道:“小的此后一定努力向善,重新做人。”
    石轩中道:“你去吧。”李铭站起来,再躬身施一礼,道:“大侠饶命之恩,小的永不敢忘。”说罢,转身自去。
    石轩中怔了一会儿,暗自想道:“大凡使剑的人都爱剑如命,这柄白虹剑虽是希世之宝,但我怎能在人之爱?”当下疾展脚程,眨眼间追上了李铭,道:“我想知道郑敖藏身之处,最好你带我去一趟。”
    李铭不知怎的,打心眼中钦佩敬仰这个蒙面人,一点儿也不迟疑地应道:“小的愿为大侠效此微劳。”
    石轩中道:“你走得太慢,我助你一臂之力。”说罢,伸手托在他的助下,喝一声走。
    李铭但觉有如腾云驾雾,脚不沾地,耳边风声呼呼直响。一会儿工夫,已越过两座山头。
    不久已到达那座山坡,李铭走到坡下,指着一丛杂树,道:“他就在底下。”石轩中不想埋剑之事让他晓得,便命他离开。等地走远之后,才把白虹刻放在一旁,小心地拨开上面的枯枝败叶,然后运功于掌,向地上一插一捧。他的手掌根本没有沾到泥上,但不消几下,地上已露出一个洞穴。
    突然间,石轩中停住挖洞的动作,原来此时已见到尸首,因所挖洞穴不大,仅仅见到屈曲起来的双腿。他嗟叹一声,付道:“这些公人手段也够毒辣,连这埋人的洞穴,也不肯挖大一些。”当下把白虹剑取起放在洞中。手指无意中碰到郑敖的尸体,觉得仍未变硬。他缩回手,棒了两把泥土洒落洞中之后,忽又中止,凝目寻思。
    树林中传来夜枭凄厉的啼声,使得周围的气氛十分恐怖。
    石轩中动也不动,凝眸沉思。他以一身盖世武功,虽然是独个儿在这荒山深夜中,对着死尸,却也不无恐怖之感。
    “……当然,他多半已死掉。”石轩中沉思道:“可是我觉得还有一线生机,假如是普通的人,埋在地下这么久,光是这数尺厚的泥土重量,已足可压死有余。何况窒息如此之久,更万无生理。不过魔剑郑敖有一身武功,这一点重量算不了什么,同时他或者会用龟息之法,闭住呼吸,我记得他的腿部尚甚柔软,这个推测可能不错。”
    他微露出兴奋之色,又继续想道:“我要能把他救活,他走肯把玲妹妹的消息告诉我。”但兴奋之色陡然收敛,原来他记起一件事:“哎呀,魔剑郑敖那一身功夫,怎会落在两公人之手。不消说也因酒醉之故,才会被他们用鹿筋绳缚住,活埋地下。尤其是人家双腿屈曲起来的情形推测,当时他一定未醒,才会任人摆布。如此说来,他既然酒醉未醒,又何能运动闭住呼吸。”
    他颓然吁一口气,站起身来,改用脚去拨洞边堆起的泥土。
    “可怜他一世豪雄,结果却糊里糊涂地送了一命,不知在泉下能否称雄。”
    不一会儿工夫,他已把洞穴填平。朱玲的面容突然浮上心头,使得他怅惘地叹口气,想道:“可怜的玲妹妹,她现在不知变成如何丑法?连宫天抚和张咸都不理她了,我可不能遗弃她。”
    石轩中开始将枯枝败叶之类铺在泥土上,一面继续想道:“玲妹妹太可怜了,我见到她的时候,一定不能把宫天抚和张咸的负情告诉她,否则她一定会难过。”
    他陡然一惊,想道:“可是她如今在什么地方呢?”思路蓦又转回静静地躺在泥土中的郑敖。”只有他或许有点儿消息,可是他又死了,不过他的腿部仍然柔软得很,不似死人那般僵硬。或者他果真在最后之时施展内家龟息之法。”
    夜枭的鸣声凄厉地叫起来,他听到一阵细碎的声音,由树林中出来。
    他在黑暗中微笑一下,忖道:“莫非在这荒山野岭中,竟有幽灵出现么?”这念头一掠而过,只见他身形一拔,宛如一头大鸟般拔起五丈之高。居高临下,放目一瞥,只见林中出来一条黑影,直奔坡上的尸首。他的一双夜眼,看得真切,不禁哑然失笑。原来那条黑影正是一头野狗,大概是嗅到死人血腥昧,故尔寻来。
    石轩中在半空里突然清啸一声,身形突然反而长高数尺,然后斜斜飘落。那头野狗骇得忙忙转身,向树林箭也似地奔回。但石轩中何等高手,忽然间已电罩侧下。手掌一落,呼的一股掌力,把那野狗击毙。跟着一手抓住后颈皮,突然一挥一送,那头倒霉的野狗,不知飞到什么地方。
    他又缓步走回郑敖埋身之处,想道:“我不要尽在呆想,反正这个谜不难揭晓。何不索性费点儿手脚,先把他的头部泥土挖出来。那时岂不是明明白白,省得日后不时会怀疑这件事。”想到就做,双掌运起奇功挖土。
    这次选定郑敖头部那边挖下去,因此直到郑敦的面部赫然出现,也没有见到白虹剑。石轩中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郑敖面部虽然都是泥土尘沙,但双目和嘴唇紧紧闭住,鼻翅微凹,宛如无形的手,把鼻子捏住,两个鼻孔完全封闭注。还有两耳耳轮向前闭合,把耳窍护住,这一来七窍部封闭住,泥土尘沙半点儿也侵不进去。
    石轩中定一定神,想道:“若果我不是去而复返,拼着自费手脚,挖开泥土来看,只怕这魔剑郑敖,便须永远埋根地下,他已把七窍封闭得真严密,但看来他似乎自知难逃此劫,故而施展出这等内家最困难的大龟眠法。此刻他心目中虽然明白,但无法自行醒转,非睡上七日七夜不可。若不是刚好碰上我,换了寻常不懂武功的人,可能就以为他实在已死,复又把他埋在地下。”
    原来龟息之法,以这大龟眠法为最难,但奇效惊人,视各人修为功力之深浅而定时间之长短。若以郑敖的功力而言,最少可以支持三、四年之久而仍然生机未绝。
    石轩中把郑敖弄上来,白虹剑也取出来,挑断鹿盘绳索,散在一旁。当下施展推宫活血手法,先运真力于掌,刹时变得奇热炙人。然后按在郑敖胸前中庭、鸠尾、巨阙三大穴上,一阵推拿。
    片刻工夫,郑敖全身具气渐渐归还丹田,然后自动上升,流遍全身经脉。
    石轩中住手起身,低头凝视着他。郑敖突然睁开眼睛,道:“恩公千万留步。”
    石轩中朗声道:“我不走,但依别叫我恩公。咱们都是脱俗之人,如此称谓,听来不免刺耳。”
    郑敖长长叹一声,缓缓坐起身,舒展一下四肢,觉出已恢复常态,便翻身跪在地上,道:“恩公请受郑敖一拜。”石轩中双掌一托,暗运新近才练的玄门罡气,顿时一股绝大潜力从地上涌起来,把郑敖身形托高数尺。
    魔剑郑敖大惊失色,道:“恩公既不肯受我一拜,恭敬不如从命。听恩公口音,知道年纪甚轻,但却具有这等深不可测的功力,敢问尊姓大名?在下日后朝夕以一柱心香,为恩公祷求多福。”
    原来此时石轩中仍然蒙住头脸,根本着不出面貌。当下他笑道:“郑兄洪福齐天,一代豪侠,焉会被鼠辈暗算,饮恨泉下。我凑巧救君,亦不过上天假手而已,实在不能攘为己功。”
    魔剑郑敖被石轩中这么一捧,心花怒放,仰天长笑数声,然后道:“恩公一身能为,郑敖望尘莫及,但恩公既然得知践名,郑敖算是没有白混。”他歇一下,又慨然道:“郑某为了一命,倒不至于如此谦恭多礼,实在是钦佩歇仰恩公大仁大义的作为,故此不惜五体投地。”
    石轩中讶道:“郑兄何出此言?”
    “恩公第一次挖开在下身上覆土,用意乃是垂念宝剑烈士之义,知道咱们武林中人,对于自己的兵器最是珍视。特别是在下的白虹剑,可以说是兵器中之一宝,因此恩公特地赶来还剑。”
    他双目射出钦敬无比的光辉,凝望着蒙着青巾的恩人。
    “光是这一点用心,郑敖虽是赴汤滔火,为恩公效力,也甘心乐意。后来恩公去而复回,必是想到挖洞再看一遍,也不过咄嗟间事,故而不辞辛劳,重翻黄土。”
    石轩中忽然大为感动,因为他看见面前江湖豪士,真情激动,竟然微现泪光。
    石轩中感到一种超乎凡俗的快乐,因为他得到一种意想不到的报酬。像魔剑郑敖这种人,能够令他真情激动,如此地敬仰一个人,谈何容易。因而更加感觉出自己善行,价值之大,不可计算。他可以动服郑敖,从今以后,永远不再作恶,一变而为行侠仗义,扶弱抑强的侠土,这种收获,比之自己积十万功德还要有价值些。
    他徐徐举手把蒙头青巾取下来,郑敖眼前一亮,只见一个丰神俊逸,调位潇洒的面容,如旭日从山巅升起来,照得大地光明。这个俊美书生,正是早先曾经见过的一位,但觉他虽是含笑相对,但使美中又暗蕴无限威仪,令人敬爱交集。当下躬身道:“在下有眼无珠,下午时已曾与恩公相见,但竟然交臂失之。”
    石轩中含笑道:“郑兄何出此言,彼时尚在酒中,一切均不能以平常之时相提并论。”
    他又笑一下,道:“我有一个秘密,希望说了之后,郑兄能够为我藏诸心中,那便是我的姓名。”
    魔剑郑敖恭容道:“恩公放心,纵然刀锯鼎斧摆在我侧,但在下绝不会泄漏半个字。”
    石轩中道:“多谢郑兄维护美意,区区石轩中……”
    这石轩中三个字,有如符咒。魔剑郑激一听,不由得失声叫道:“你就是剑神石轩中么?”夜深入寂,声传数里,但听四山都是剑神石轩中。剑神石轩中的回声。
    石奸中微微一笑,道:“天下人都以为石某已死,故此敢请郑兄代为保持秘密。”
    魔剑郑敖但觉光荣无比,连声答应,几乎要赌个重咒。
    石轩中又道:“石某急于向郑兄打听一事,未知郑兄可肯见告?”
    郑敖怔了一下,然后道:“石大侠下问的人,必定是有关朱玲姑娘。”
    “正是。”石轩中道:“郑兄可知她的下落么?”他的声音中,透出迫切的味道。
    魔剑郑敖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黯淡,想了一下,才道:“石大侠最好别问。”
    石轩中坚决地道:“郑兄但说无妨,我已知她容貌被毁,奇丑非常。正是因此原故,我才决心先抛开现在的恩恩怨怨,不惜踏遍天涯海角,赶紧把她找到,好好安慰她一番。”他把眼光移向黑暗的长空,因此没有发觉魔剑郑敖那种羞惭、感动、钦佩等等情绪混合而成的奇怪表情。
    “这一次是她最大的苦难,在这个时候,我必须为她尽力。事实上我自己也明白,她越是遭到不幸,我越发爱她深些。”
    石轩中俊美的面容上,流露出美丽圣洁的光辉,他悠然神往地继续道:“在以前,她有可以骄傲的容颜,还有许多护花使者,因此我绝不肯向她低头,可是现在,我觉得一刻也不能忍耐,我要用我的热爱去安慰她。”
    魔剑郑敖几曾听过这等至情至性之言。尤其是出自他平生最尊崇敬仰的人口中,更加令他感动,不由得热泪盈眶。
    石轩中幻想到朱玲的苦境,触动情怀,也自心酸落泪。他道:“郑兄请你快点儿把她的下落告诉我。”
    郑敖用衣袖拭干泪水,然后道:“朱玲姑娘就在不远处,待在下前头引路。石大侠,你不但大仁大义,复又至情至性,在下此生愿为奴仆,只恐也没有这种资格。”他知道石轩中心急,因此已转身向荒郊疾奔而去。一面又道:“小的想想真惭愧死了。不瞒石爷说,小的心坎中一向只有玲姑娘的影子,可是……”
    他居然改口将自己降为奴仆身份,石轩中立刻和他争执,但魔剑郑敖说什么也非要这样做不可。争论好久,石轩中无法不让步。约定在三年之内,郑敖甘作奴仆以报大恩。
    这一争论,不觉已飞驰了七、八十里路。只见一座红墙绿瓦的尼庵,隐现在山坳中。
    石轩中见郑敖向尼庵中一指,顿时会意,立刻脚下加劲。但见他身形宛如飞云掣电,晃眼间已抛下尽力急驰中的郑敖,到达庵门。
    他定下神,暗想朱玲既已托迹空门,身遭巨劫,说不定不肯出现。那时候再强闯入庵,便不大方便,倒不如此刻立刻越墙而进。本来他是个正大光明的一代英侠,可是此时为了从权应变,只好逾规越矩。
    魔剑郑敖赶到庵门时,石轩中已没了影踪,便悄悄在大门石阶下坐下,耐心等待。
    石轩中纵入庵内,心想人家是文尼清修之地,自己一个男子,哪能到处窥看。万一碰到女尼们正在换衣,岂不糟糕,因此一踏入大殿,便大感踌躇。
    后面传来低微而清晰的木鱼声,一下一下极有韵律地飘散在静寂的佛堂里。
    石轩中低低叹口气,想道:“如果我找不到玲妹妹,她的一生便将在这空寂的佛门中,凄凉度过。玲妹妹,你可知我所以不肯担当上清现观主之职,为的何事。表面上是说须与鬼母一决高下,此身生死未卜,故此早点替师门觅个传人。其实我深心里仍念念不忘于你,希望有一天,或会和你合籍双修。”他顺脚转入佛堂后面。只见院落中花林扶疏,右边走廊尽头有个月洞门。低微而清晰的木鱼声,便是从那边传过来。
    石轩中又叹口气,想道:“我且过那边瞧瞧。料那女尼既然仍在诵经,纵然偷窥,也无妨碍。”心念一决,便沿廊疾纵过去。脚方离地,突然听到一个清脆圆劲的口音低喝一声打字,三缕冷风,已经袭上身。
    这种手法高明之至。不但劲道十足,来势绝快,而且除了当中的一枚暗器是笔直的射向身上之外,其余两枚都是各取身侧左右两方。因此目标耸往哪边闪避,势难逃出对方暗器威力范围。
    好个石轩中,闻声和知警,突然施展玄门罡气,护住全身。双袖和胸前的衣服飘飘飞起,三枚暗器打在上面,纷纷坠落,听那暗器坠地之声,已知乃是坚木制的佛门念珠。
    石轩中微微一凛,付道:“对方居然能够用木质的念珠,发出如此劲烈的力量。在我刚才抵御时的感觉中,似乎比人家使用重兵器还要劲猛沉雄些。足见此人功力之深厚,犹在宫天抚、张咸等人之上,已与东海碧螺岛主于叔初,甚至鬼母之流在伯仲之间,”
    本来他身形去势极急,但刚一闻声,便已中止前纵,忽然坠地。这一手盖世轻功,也足以震慑对方。
    足见廊柱后闪出一人,身穿宽大缁衣,布袜芒鞋,胸前挂着一串念珠。这位女尼年在三旬左右,法相端庄。石轩中连忙躬身行礼,道:“师傅请听在下解释……”
    那位女尼正是佛法深微,驻颜有术的菩提庵主清音大师,她的脸上毫无表情,道:“不必解释了,贫尼多年来未曾和任何人动手,今晚却要与尊驾试一百招……”石轩中忙道:
    “在下斗胆也不敢和大师动手。”
    木鱼声忽然中断,一条人影在月洞门内晃动一下。石轩中的夜眼明察秋毫,见到那人掩在门后,仅露出眼睛瞧着,这对清澈如一泓秋水的眼睛,在他心中是如此熟悉。因此石轩中为之一怔,连庵主清音大师说什么话,也没有听见。
    他征了一下之后,便想过去看看清楚庐山真面目,或者出声叫唤,但尚未决定之时,蓦觉风声飒然,一丝冷风直射心窝,石轩中出拿一捞,掌己捞住一粒木念珠,但觉劲为奇大,险险脱手而出。不由得心头一震,自然而然收慑住分散的心神。
    清音大师脆声道:“好汉小心,贫尼可要动手。”话声未歇,一纵身宛如轻烟般飞扑而至。就在身形才动之时,右手从袖中摸出一尺许长的白色如令符之物,随手一挥,突然伸长了一尺。
    石轩中看得真切,微噫一声,心想这位女尼竟是使用昔年名震天下群魔的玉龙令符,单从兵器推断,已知绝对不是庸手。当下便已戒备对方的左手。因为六十年前,侠尼檀月大师便曾左手一百零八粒木念珠,右手玉龙令符,走遍天下,扫荡魔氛。邪派中人,率皆闻名胆落。
    果然那玉龙令符划起一道白森森的光华,尚未递到,已听清音大师轻喝声打字。三缕劲风,直取身上左胸天池、腹部天枢、右腿伏兔三大要穴。
    石轩中轻啸一声,身形疾如闪电,往左方斜飞起丈二三尺。倏然化为“风飘落花”之势,飘飘折向右方,复又升高寻丈。清音大师轻笑一声,左手扬处,木念珠一粒接一粒电射出去。同时真气一沉,脚尖探地,身已站立当地,纹风不动。
    但见那木念珠一粒跟着一粒,宛如有线串着也似地追射悬在半空中的石奸中。
    石轩中去势已住,眼看木念珠已击到身上。蓦地又提一口气,身形乍开又沉,简直有如蹑空行走。但见那木念珠不是从他头上脚底擦过,便是从身躯左右两侧掠逝,转眼间已避过十五粒木念珠。清音大师在心中诵声佛号,暗想世上怎会有这等能人?自己刚才曾说出要约地战一百招。只怕今晚正是徒自取辱。
    石轩中蹈空下降,还未到达地面,忽听极密的嘶风之声,一齐袭来。心知对方这次已出全力,不敢怠慢,铁掌挥处,把十多粒念珠尽皆凌空劈飞。
    清音大师又摸出一把木念珠,却不发出。疾纵上前。玉龙令符起处,直指对方膺窗、神封两穴。她出手奇快,招式辛辣。石轩中右手习惯地向背上一摸,才发觉那支百练精网的长剑,当日在碧鸡山大战鬼母时已经失去,但他仍不慌忙,一面暗运罡气护体,一面左臂直伸疾划出去,臂上带出的风声,锋锐如剑。
    清音大师脚下如风,踏离宫、走坎位,手中的玉龙令符突然洒出一片白光,霎眼间攻了八、九招之多。石轩中左右臂一齐使用,宛如两支短剑,但见他一面闪窜腾挪,以灵巧无比的身法,闪避对方辛辣迅速的招数。一面乘隙发招,掌击敌人。
    莫看他以双臂应敌,竟比两支真刻还要厉害。清音大师仅仅打了这一会儿,心中已对这蒙面怪客无限钦佩。她仍然不断地施展玉龙令符攻敌,一面脆声道:“今宵幸遇绝代高人,贫尼献丑献到底,可要施展本门符风珠雨的薄技了。”
    须知清音大师乃是当世得道僧尼之一,禅心甚明。早在石轩中入庵之前,她已静中感知有事,并且得知自己可以解脱一劫。
    原来当年侠尼檀月大师,武功精妙,功力深厚,平生出手,从未施展过这“符风珠雨”
    的绝艺。这一门绝技最厉害之处,便是左手的木念珠能够配合右手玉令符的特别招数,源源发出。以侠尼檀月大师造诣之深,在这么近的距离发出木念珠,天下谁敢抵挡?侠尼擅月大师圆寂之前,向清音大师说,她平生所憾,便是未曾真正试验过这一门绝艺的威力。清音大师接承衣钵之后,对于师父的遗憾念念不忘。不但如此,其后更与时光飞逝逐渐加深印象,终于成为她修持过程中一大劫难。今晚想不到会遇上这么一个绝代高手,因此便欲施展“符风珠雨”这门绝艺,以解心结。
    清音大师说时,石轩中偷空一瞥,只见月洞门边人影杳然,斯人已去,饶他石轩中功力盖世,定力超凡,此时也禁不住心头大震。目光一惊,只见一条人影忽然而逝,被屋背遮断了目光。
    那条人影不是朱玲还有何人?分明她听出石轩中的口音,却不想相见,故此趁机跑掉。
    此时清音大师的玉龙令符招数陡变,全是抢偏锋、踏奇门,从侧翼猛攻。石轩中刚刚拆了数招,清音大师已经全力发动攻势。这时石轩中心神恍惚,一方面猜疑那人影是不是朱玲?一方面颇愠这位女尼,误他之事。
    嘶风之声陡然大作,木念珠宛如蜂群出巢,漫天扑到。石轩中大吃一惊,心中叫声:
    “糟糕!”就在这转眼间,那数十颗木念珠已经上身。那清音大师的独门手法的确骇人听闻,在这么近的距离发出数目如此之多的念珠,却各有一定方位,几乎遍袭石轩中全身穴道。
    他本来有罡气可出护体,不畏暗器,但对方的功力竟然如此深厚不凡,他的罡气总共才练了几日?哪敢自信能够挡住对方全力一击,种种念头一掠即逝,其时那数十枚体积细小的木念珠,已经沾上他的衣服。
    但见石轩中浑身上下的衣服忽然涨飞起来,宛如因他全身的毛孔都射出气体,因而把衣撑起。说得迟,那时快。那数十枚木念珠打在他的衣服上,微微一顿,转瞬均凹陷下去。
    石轩中光凭感觉,已知不妙。敢情自己的玄门罡气未曾练得成功,因此抵挡不住对方这种专破气功的特别暗器。清音大师也自大吃一惊,心中诵一声佛号,几乎要闭上眼睛,不敢目睹对方被自己杀死的惨状。
    在这不及一瞬间之内,石轩中蓦然想到,假如自己如够像剑一般坚硬锋利,那时怎会怕被外物所伤?念头刚刚浮现起来,心灵上仿佛感悟到有一个身法。
    好个石轩中,不比等闲之人,他的武功根本到达了以意克敌的地步。譬如他和鬼母那场大战,根本不须注意到自己出手时部位方向是否正确,仅仅用心判断敌方的来势以及自己应出何招,他的肉体便可以如其心意而完成各种动作。是以他感悟到好像有那么一个招式,便已施展出来。
    只见他清啸一声,身形微微打旋地破空而起。数十枚木念珠突然从他身上滑飞过,宛如击在极坚极清的金石之物上。本就难以伤人,加上这件坚滑之物在旋转,竟把力量全部卸掉。说得形象准确一点,便是那石轩中这个动作,恍如在这突然之间,变为一柄入形长剑,旋飞上天。
    清音大师此时钦佩得五体投地,同时也为了自己终究试验过“符风珠雨”的绝艺而感到一种出奇的轻松。用修道人的话为形容,便是心魔之法,比之从心上卸去一块大石还要轻松愉悦。
    石轩中疾如电光一闪,又落在清音大师身前。却见他俊目圆瞪,似怒非怒。
    清音大师和他的目光一触,忽地破颜一笑。她虽然年逾六旬,但内功深厚,驻颜有术,望之不过是三旬左右的人。容貌本甚端庄秀丽,此时微微一笑,甚是动人。她轻轻退开数步,不言不语,凝瞧着这个蒙面怪客。
    石轩中当然看见她的动静。他之所以如此,原来是在心中苦思方才的一下身法,究竟是因甚缘由能够避过大劫?则又这么自然流畅,仿佛是天地自然生成,丝毫不假半点儿人工物力。
    灵山本在心头,但如果着急寻求,却反而见不到灵山。
    石轩中似悟似不悟,越想越觉印象模糊,突然暴躁起来,却更加想不到原因。他终于颓然放弃思索,眼光瞥过清音大师,忽然惊想道:“不好,若果早先的人影乃是玲妹妹的话,我耽搁了这么久,她可就走远了。”
    清音大师灵台澄汉族,感悟能力特强,是以已从对方眼光中瞧出惊惧之色。
    “檀樾心事太多,怀疑纷扰,便减却衡情度理之力。”
    “谢谢大师点破迷津,敢问法号……”
    清音大师道:“贫尼清音,主持此庵四十年,一向少涉江湖。但因有方外好友不时来庵论道盘桓,故此对武林仍不隔膜。檀樾一身具如此大法力,贫尼钦佩之余,尚须道谢。”
    石轩中心急朱玲下落,来不及问她何以向自己道谢之故,趁她微微一顿之际,立刻道:
    “原来是庵主出手,怪不得在下无法抗衡。敢问庵主,最近可有一位朱玲姑娘投入贵庵中么?”
    清音大师脆声而笑,道:“果然是剑神石轩中大侠驾到。贫尼早已想遍天下高手,除了石大侠之外,再无别人。石大侠既动问朱玲消息,想必急于和她见面,请随贫尼来。”
    石轩中大大吁口气,把面幕除掉,向清音大师施了一礼,然后急急跟他向月洞门那边走去。早先那条人影,正是从月洞门那边出现而纵走的,如今清音大师果真领他向这边走。石轩中一念及那条人影,心中便忐忑不安起来。
    须知朱玲本是走惯江湖的巾帼须眉,心思灵慧无比。若然那条人影是她,走了这一会儿工夫,石轩中脚程虽快,却也无法追踪上她。
    进了月洞门,只见花木环植,其中一座精巧的庵堂,四面俱有门户。
    清音大师突然止步,低声道:“石大侠,在见到朱玲之前,贫尼有句话要先问明白。”
    石轩中忙诚恳地道:“庵主尽管赐问,石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清音大师道:“善哉。贫尼敢问大侠,可知朱玲近况?”
    石轩中怔一下,道:“在下在碧鸣山没有见到她,直至如今,也没有和她见过面,哪能知道她的近况?”
    清音大师颔首道:“这就是了,贫尼必须先去跟她说一说,才能容大侠见她。”
    石轩中恍然而悟,道:“庵主想是怕在下见到她已改变的面容而吃惊,使她难过么?在下在碧鸡山上已知此事,庵主无庸过虑。”
    “那好极了,石大侠请。”
    石轩中望一眼那座庵堂,突然一阵紧张,拱拱手,便大踏步走进庵堂去。
    入门之后,便见堂中一盏幽暗的油灯,悬在佛前,四下哪有一丝人影。他退出来,大声道:“庵主,她已不在堂中。”
    清音大师长眉一皱,沉重地道:“贫尼万分抱歉,朱玲定是因贫尼与大侠动手时,听出你的口音,不愿以真面目与你相见。”
    石轩中匆匆道:“庵主请怨在下放肆。”话犹未毕,已自腾空而起,踏墙走瓦,转眼飞逝。
    他一出了庵外,定眼向远处搜视,但树林处处,山岭起伏,纵有神目如电,也无法看得远些。不由仰天长叹一声,暗自怆然想道:“玲妹妹啊,你怎知我石轩中并非与世俗之流一般见解,仅识得以貌取人。其实现在你容貌变丑,我却会比以前更加倍爱你。”
    他感叹了一回,低头一望,门外的魔剑郑敖已没了影。想是不愿重见朱玲,故此跑掉。
    正要纵下平地,忽见远处一座高山的腰处,突然腾起一道白虹。如换了寻常之人,根本就无法看见这道白虹。因为那座山岭,离此地少说也在四、五十里路以外。
    石轩中定睛再看,只见那道白虹复又冲霄而起,在黑暗的山上,划出一个小小的弧形。
    他用心地忖想道:“这道白虹似是剑光。从这个弧形看来,那人是施展轻身功夫,借着周围树林山石的形势,身剑合一,直冲上天。然后掉头下降,尽量使下降之势弯曲,因此才现出这么一道弧形剑光,哎呀,难道这道到光,乃是魔剑郑敌的白虹剑?对了,越看越似那白虹剑,否则不会发出如此强烈的光华……”想到这里,心中怦然大动,更不犹疑,施展出盖世轻功,飞驰而去。每一个起落,都达七、八丈,又高又远。因此远远看见他的身形,宛似是驭风而去。
    但见那道弧形白光,继续不断地出现。不过石轩中这等大行家却看得出来,此人已近乎精疲力竭的地步,因此越来越缩小了范围,同时剑上光华也渐见黯淡。他明白这是因为用身剑合一纵腾的身法,本就吃力。加上要剑上发出眩目光华,更耗真力。可能这人在他看见之前,已经施展了好久,是以这么快便显得精疲力竭。
    数十里地,不消多久便自驰到,但此时已不复见到剑光。石轩中直奔到发出剑光之处,万籁俱寂,忽然听到沉重粗大的气喘声。他在心中叫声:“是了。”奔过去一看,只见草地上躺着一个人,手中握着一支长剑,白气森森。
    石轩中连忙叫道:“郑兄,郑兄,你怎么啦……”
    地上躺着那人,果是魔剑郑敖。他听到石轩中的声音,精神顿时一振,嘴唇一动,正要说话,但他气喘得不可开交。竟然说不出话来。石轩中连忙蹲下去,真气贯到掌上,替他推揉穴道。片刻工夫,郑敖已经能够说话:“石爷,赶快越过此山……”只说了这句话,便大大呛咳起来。
    “你不要急,一切都有上天安排,我们都不过听从天命,把我们可怜的一生走完,你慢慢地把事情告诉我。”这些话本来是准备对朱玲说的,但现在却先对郑敌说了。
    “……石爷,玲姑娘就在山……的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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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石轩中独闯黄泉阵
    石轩中心头一震,匆匆摸出一个小瓶,倒出一位师门灵药保心丹,给他眼下,然后起身道:“你不要走开,回头我会回来找你。”但见他有如一阵旋风般,眨眼已卷上山顶。
    山顶上天风劲急,微有秋寒味道。石轩中反而觉得精神大振,放目大望,只见这边树木不多,往下去三十余丈之处,有一处平坦的草地,一道山泉横贯其中。
    在这道泉水旁边,绿草如茵。却有一个人影,俯卧其上,双肘支在泉边的石上,头颅伸出石处,恰是在临流自照的样子。石轩中从那背影上一眼便看出正是深镌心版的爱人白凤朱玲。而现在,他知道她为什么要在水中照看自己的容貌。
    朱玲用俯卧的姿势,在溪边动也不动,宛如已经失去生命,看来假如没有别的事物惊动她,也许会这样子过个三五十日。
    石轩中低低叹息一声,放步走下山巅,但不敢弄出丝毫声息,怕她发觉起来便跑,不免要多费一番工夫。他走到她身后,只见清澈的山泉上,载着好些枯叶,缓缓随水流去。
    石轩中温柔地道:“玲妹妹,我终于找到你了。”
    只见朱玲娇躯大大一震,随即叹口气,幽幽道:“石哥哥,你居然又从死里逃生,我想到这一点,觉得一切都像在梦中。”
    石轩中在她双脚旁边的草地上坐下,伸手握住她的足踝,觉得和她分别了这么久,比历劫三生还要遥远,因此情不自禁地想碰触着她。朱玲却道:“石哥哥,现在你捉住我,好像是不让我走的意思,但不需多久,你便会嫌我离你不够远呢!”说罢,又长叹一声。
    石轩中轻轻抚摸她的足踝,把她的裙脚稍为拉上一点,只见双足的皮肤细白如玉。
    朱玲睁大眼睛,悲哀地觑视着水面上的容貌,虽然瞧不出红一块紫一块的颜色,但那半缺的眉毛和扁大的鼻子,已经足够令她自己恶心了。忽然她冲动地叫道:“你不要看看我的样子么?”
    石轩中柔声道:“你别这样,我早知道你被鬼母毁了容颜,但这有什么关系。容颜和世上其他的一切都没有分别,最后必定要韶光逝去,看见水上的枯叶么?当它们还在树上的时候,也曾以鲜绿的颜色,骄傲地展示于世上。可是曾几何时,便变成了腐土……”
    朱玲没有做声,但开始低低地啜泣起来。她并不是悲哀而泣,而是为了幸福而流下泪水。现在她已确切地知道石轩中才是她最爱的人,同时也是最爱她的人。她再度遇见了幸福,然而和幸福睽别了这么久,不免觉得难以适应。
    “别哭,别哭……我的玲妹妹,这些年来,我们已尝透了相思苦味,现在不论你怎样对待我,我也不肯离开你……”
    石轩中上身稍为向前倾去,猿臂伸处,一下子将她抱起来。当他见到朱玲的面容,竟是这么丑陋,不由得怒火升起,心里暗骂鬼母太过狠毒,竟把一个国色天香,才貌双全的佳人,弄成这般模样。
    朱玲把面庞埋在他胸口,石轩中身上的热力和气味,使得她血液腾涌,恨不得溶化在他的怀中。石轩中并不介意她的奇丑,同时也不把心中对鬼母的怒意流露出来,只紧紧地拥抱住她。却听朱玲含糊地道:“石哥哥,我们这次相逢,已经太迟了一点……已经太迟啦……”
    石轩中坚决地道:“不,虽然再过十年才相逢,但只要两心真正相爱,焉有太迟之理。”朱玲闭上眼睛,疚悔地流泪不休。这刻她异常痛恨自己,何以曾经会把情感分了一些给别的男子。
    在那个年代的社会观念,对于女性特别苛求。虽然朱玲事实上仅仅是因愤激而想忘掉石轩中,因此试图用宫天抚、张咸这两人来代替。这些过程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但朱玲首先便不能原谅自己的过失了。
    石轩中慨然道:“玲妹妹,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你只要把美好的记着,将那些令人不愉快的忘掉,我们重新好好相聚在一起。你要帮助我,第三次重上碧鸡山把鬼母打败。”
    朱玲想道:“我从来没有好好顺过他的意思,这回暂时别拂逆他。等他赢了师父之后,我才离开……”当下问道:“石哥哥,你准备什么时候再上碧鸡山?”
    石轩中道:“现在尚难决定,也许很快,但也许要很久。”他随即把刚才和菩提庵主清音大师动手的经过说出来。最后又道:“我自信再练三两个月,玄门罡气便略有成就。虽然不能和鬼母的期门幽风硬碰,但已可以阻挡一下,然后用绝妙剑招破解。可是鬼母的期门幽风使出来之后,继之而来的便是龟山天柱功。我已两度伤在这一手绝技之下,故此等我悟出避过清喜大师木念珠的那一下身法,便再也不怕鬼母了。”
    朱玲听他提起龟山天柱功,便想起他两次坠向悬崖下而不死的奇迹,同时也记起自己闻耗之后的悲哀。
    “石哥哥,你可知道这次我踉跄下山的心情么?那时候我真是心灰如死。你知道我以前本来性情相当倔强。但自经过你第一次假死,我离开师父,浪迹江湖,却越来越软弱……第二次你跳崖噩耗,使得我简直不明白命运是怎么一回事,我本想立即相从地下。”
    石轩中忍不住,故意道:“那又何必呢?我即然死了,你设法把我忘了就是。”
    朱玲愣一下,道:“你当真这样想么?”石轩中默然不语。她歇了一下,才道:“我相信你绝不会这样想法。告诉你,那时我为何不死呢?使我忽然想起我之所以一死,便是相眠阴间永远和你在一起。可是昔日杀孽甚多,满身血腥。一旦死了,必入地狱。那时岂不是永远不能见到你么?故此我宁愿忍受世上的数十年苦楚,托庇佛力,消解了一身罪孽之后,这才能够和你永远厮守。”
    石轩中感动地道:“玲妹妹,你真是多情的人。我昔日错怪了你,以致彼此徒然忍熬了数载相思之苦。”细说起来,倒真难以追究谁是谁非,此时便不再谈及这个问题。
    朱玲告诉石轩中说,那天菩提庵主清音大师收容了她,那慧根女尼却取了剃刀热水过来,但清音大师却说朱玲目前暂时带发修行,不须披剃。
    过了几日,朱玲除了诵经礼佛之外,每日晨昏,便到菩提庵一座山腰的平地处,修炼剑术。清音大师甚怜她的遭遇,谈起昔年曾与鬼母见过一面,别有因果。
    原来当年侠尼檀月大师,曾用沙门秘传降魔绝技玉龙今符和鬼母之师木灵子试过十余招。那支玉龙令符所施展的招术,正好也是宝明真经最厉害的玄阴十三式的克星。仅仅十余招下来,木灵子已知不妙,赶紧设法罢手。其后鬼母技成,专程来访清音大师,意欲证实一下乃师之言。可是清音大师坚决拒绝,不论鬼母如何折辱凌迫,仍然不理不睬。鬼母见清音大师果然尽氓尘心,荣辱俱不放在心头,暗中佩服她的定力。便也不为己甚,敛掉敌意,礼辞而去。这也是以前鬼母何以曾向朱玲提及这位清音大师佛法高深,称赞这菩提庵律法甚严,言中含有敬佩意思之故。
    这天清音大师见朱玲练剑,忽然想起自己功行将满,这一身武学乃沙门秘传,目下庵中诸弟子,于佛家功夫虽有造诣,但不是练武的材料。假如从此绝传,未免可惜。
    朱玲正练得入神,那太白剑上光气蒙蒙,宛如一条银白神龙,在云中飞舞。只听清音大师脆声道:“玄阴十三式虽有鬼神莫测之机,但比起我沙门秘传阵魔大法,尚有逊色。朱玲,你小心一点儿,且接过为师几招……”说时,右手已掣出玉龙令符。
    朱玲本不知清音大师深诸武功,此时听到她的声音起自身躯,本已诧异之极,便待收剑行礼。但听到后面的话,心中微喜,猛吸一口真气,运剑如风,登时光华大盛。
    但见清音大师化为一道白虹,身躯与令符合而为一。纵起半空,然后掉首下击。双方一触,朱玲险险失声惊叫出来。原来清音大师令符一递,便已荡开她的剑光,取咽喉,指胸穴。
    朱玲出道至今,无论碰上多么强的对手,也不曾一触间便吃人家攻入。连忙变招换式,源源使出玄阴十三剑。但清音大师拳重若轻,除了身形步法又迅疾又神奇,稍为令人注意之外,那支玉龙令符仅仅轻描淡写地封拆。但每一招都恰好把朱玲的剑法制住。
    朱玲使到玄阴十三剑第十一招“长虹吐焰”,这一招本应触发“真磁引力”。但那玉龙令符此时刚好贴着她的太白剑剑身疾然擦过,朱玲蓦觉像脱了力似的,手软剑颤,连握牢一点也不可能,那还发得出真磁引力。下面跟着是第十二招古佛半座,剑势由极快而变得极慢,因此可以化生出相反方向的真磁引力。然后第十三招石破天惊的“天生妙结”,将正反之力合而为定,无坚不摧。然而这两招次第施展出来之后,清音大师步涌金莲,身法异常美妙地左摇右摆。玉龙令符倏收又发,白光砉然划过朱玲太白剑上。朱玲叹了一声,手酸身软,太白剑脱手跌坠地上,她的人也目瞪口呆。
    清音大师蔼然一笑,道:“现在你可明白么?这世间一切物性互相克制,便在武功上,也是如此。鬼母向来最忌贫尼,但自从昔年一晤,她已尽泯戒心。现在你已算是我座下弟子,因此这宗秘艺,便由你流传下去。但你承传沙门这一脉降魔大法之后,异日佛门中人如有劫难,你须尽力护持。不可因烦厌世情,而置身事外。”
    朱玲盈盈下拜,道:“弟子敬领法谕。”
    数日之后,朱玲已能以太白剑施展玉龙今符的奥妙招数。特别是她学过游魂遁法,对于这一路令符绝招的步眼身法,最易领悟。不消数日,便完全学会,只欠一点儿火候而已。
    这天清晨,朱玲因渐能将玄阴十三剑其中数招融化入新学得的玉龙令符绝招中一齐施展,觉出剑法威力大增,甚感兴头。嫌那处地方不够宽敞,便找到山的那边。近项处借有片旷场,于是开始练剑。
    剑光漫天匝地,盘旋飞舞,远处看见,使人疑是闪电。
    不久工夫,一条人影驰越过几座山峰,飞纵到旷场边。此人正是魔剑郑敖,恰好所觅隐修之地就在不远的一座山峰处。他一见剑光冲霄,知有高人,便急急驰来。此时定眼一看,剑光弥漫中看不出舞剑之人的面容。但他对朱玲身影的印象最是深信深刻,禁不住失声一叫。掣出白虹剑,化为一道虹光,电射入剑圈中。
    朱玲目光一闪,见到是郑敖,便略攻数剑,然后停手。
    魔剑郑敖看清她的面容,不由得大惊道:“你……便是朱玲?”
    朱玲突然记起自己容貌已变得奇丑,一阵凄然,颔首道:“不错,我就是白凤朱玲。”
    她的声音更令郑敖确定没有弄错。他大叫一声,举手掩目,厉声道:“谁把你弄成这般模样的?”
    朱玲芳心大震,蹬蹬蹬连退数步。心想郑敖犹自如此,不知宫大抚、张咸等人见到自己时,又该如何?她想到这里,心中一阵痛楚,幽幽道:“是我师父干的。”
    魔剑郑敖为之惕然,道:“原来你终于被鬼母找到。”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已不敢望着朱玲,为的是以前的她美如西子,艳绝天下。但如今变得如此奇丑,确实不忍多看。
    朱玲却会错意思,又是一阵痛苦泛上心头,暗自忖道:“原来世人都是重色不重人。我还是昔日的我,但在别人眼中,已大不相同。”
    魔剑郑敖还要说话,朱玲突然回身飞奔而去。郑敖被她弄得怔了好一会儿,然后纵跃上山顶了望,只见她隐没远处山坳一座尼庵中。
    他本来极是想念朱玲,如今骤然见她这般模样,精神大受刺激。便茫然直奔襄阳城,呼酒狂饮,终于酩酊大醉。走出街上,横冲直撞。他这一身功夫,虽在醉中仍然十分厉害,等闲的人,哪能与他相抗?不久便遇见石轩中。
    石轩中听完她的经过,便也把自己的经历说出来。
    当日他对史思温嘱咐完后事,便往崖下跳落去,晃眼间已附入云雾之中。但云气稀薄,他睁目四看,只见三面是茫茫一片白带,另一面便是危崖峭壁。在雾看来一片褐色,如电闪般向天空升起。
    若是换了常人,这一刹那间,早已热血上涌,失去知觉。可是石轩中练有独步当世的轻功。加上定力极强,心神丝毫不乱。故此不但没事,还像观看奇景似的,看那崖壁闪电也似地向上飞升。
    蓦地脑中晃漾着德贝勒的几句话:“这次跳崖,如能不死,则不算是食言……”同时又记起鬼母在当时也回答说,只要他能逃过此劫,以后随时可以再上碧鸡山作第三度挑战,他冷笑一声,自觉万念俱灰。纵然能够不死,但世上尽是悲惨可怕的事在等候,又何足恋?
    “……可是思温那孩子能不能担承起我托付的重任呢?他的天资虽然冠绝一时,但可惜在生多情重到了微妙的境界时,便无法突破。”
    突然间他大吃一惊,沉重地想道:“现在我明白了,我自己也是多情之人,许多情缘都割舍不下。尤其是对玲妹妹,纵然在静坐练功,万虑俱绝之际,但最深的心底处,仍有一丝痕迹。此所以我身剑合一的功夫,永远不能练到随心所欲的地步。”
    这念头像一道灵光闪耀在心台上,照澈通明。他猛可摄神定虑,深深吸一口真气,双掌向脚下虚虚一按。只听暴响一声,脚下云气翻翻滚滚地散开,他的身形也借这罡气反震之力,缓住下降之势。百忙中电瞥崖壁一眼,忽见底下十来文处,数株古松附壁虬生。有个巨大的藤盘,垂直向着深壑,由几根枯藤吊住。这地方看来眼熟得很,心中登时掠过昔年旧事。
    那个藤盘下不正是昔年他坠崖时掉在上面,因而幸免大难么?还有松根处有个洞穴,正是他回醒之后,由那洞穴爬出去,那本失去的半部上清秘录,便是从洞穴中寻得。
    转眼间已下坠了七八丈,石轩中赶紧提气轻身,又向脚下未出一掌,然后努力一拗腰,身形便斜斜飞向壁上。
    像他这种绝世轻功,已是天下无双。一来他屡服灵药,早已脱胎换骨。二来适好从青城仅存高人天鹤老道长处,学会玄门罡气功夫。目前虽然尚未练成,但威力已极惊人,比任何掌力都要霸道。是以用来阻缓下降之势,刚好用对。
    他用足身法和力道,却也只能斜飘到古松末端五尺之处。但见那松梢拂身而过,忙忙伸臂去捞,却还相差两尺方始捞到。他心中微凛,百忙中垂目一瞥,只见绝壑沉沉,望不到底。
    要知他这一把捞不住,真气已泄,无法再运。势非坠落无底深壑,摔成一团肉泥不可。
    在这死生相去不过一发之际,石轩中吐气开声,奋起神威。突然打一个斤斗,头部下沉,两脚疾然向上踢起。脚尖一勾,刚好勾在古松枝上。
    那校古松勒勒微响,欲断未断。石轩中在这顷刻间,已吐出浊气,换了一口真气。忽见光华一闪,疾刺前胸。这时石轩中身形倒悬枝上,如欲闪避,势非松脚坠下不可。虎目掠处,已看出那道光华,乃是一支锋利无匹的长剑。
    石轩中一面支气护身,一面运动玄门罡气聚于掌上,想定了一个同归于尽的办法。那支长剑一刺入他胸中,他便借着有真气护身不会即时毙命,乘机发出玄门罡气。聚出不意,把敌人击毙。不过这到底是个下策,他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勾住古松。眼看已能三度重上碧鸡山,数天下武林又是一番震惊。却不料在这要紧关头突遭暗算,这才叫死不瞑目呢。
    那支长剑来得又快又准,直指他胸前的紫宫穴,不差毫厘。石轩中刚刚一横心,却见那支长剑蓦然停住,剑尖已沾到他穴道上的皮肤。
    一个朗劲的口音冷笑道:“嘿嘿,石轩中你也想到有今日么?”
    石轩中先从那人双脚,直看到面庞,但觉这人有点儿眼熟,却因是倒转过来看,因此瞧不出是什么人。只所又有一个女子口音:“重郎,你当真要杀死他么?”这女子口音圆润清劲,一听而知乃是曾经修习内家功夫的人。
    石轩中怎样也想不出认识一个名叫重郎的人,眼见那人剑尖点在胸前紫宫穴上,只须内劲一吐,便非死不可。当下定一定神,道:“石某与尊驾素日无怨无仇,不知尊驾何故乘危见迫,一至于此。”
    那人仰天大笑,笑声中那女子又道:“重郎,你不可杀他,鬼母如今还在称雄呢。”
    “怎么?你好像帮着这厮哩。”那人含怒说。
    石轩中忽见洞穴边出现一个女子,身材微觉丰腴,脸庞圆圆的。但因倒转着看人,无法看出美丑。她歇了一下,才柔声道:“啊,重郎你别生气。我只希望你能够轰轰烈烈地和他决斗,纵然光荣鸸锴,也胜于这样杀死仇敌。”
    “我死了之后,你怎样呢?”那个名为重郎的人嘲讽地说。
    那女子却毫不犹豫,坚决地道:“我会继承你的遗志,如果我也不成,还有下一代。”
    那人默然不语。石轩中心中甚是敬佩这个女子的磊落胸襟。不过直到如今,还不知他们是谁。
    那人突然用左手又掣出一支长剑,青光荧荧,寒气侵人肌肤。
    “石轩中,你可还认得此剑么?”
    石轩中为之一震,失声道:“是青冥剑,你如何得到的?”
    那人又是一声长笑,两支长剑一齐抵在石轩中胸前。这石轩中连呼吸也不敢大力,因为他知道这柄崆峒镇山之宝青冥剑,乃世之神物,锋利无匹。自己虽有一身气功,但在此剑之前全无用处。是以呼吸稍粗,胸脯起伏较剧,便得被剥尖刺入肉内。
    “你一定想知道我是谁,对么?虽然我们之间仇深似海,但你认不出我,仍然情有可原。我就是昔年在关洛道上,被你在十招之内,磕飞兵刃的仙人剑秦重。这么一提,你可还记得?”
    石轩中哎了一声,心头泛涌起前尘旧事,不禁有年华逝水之感。
    那仙人剑秦重,乃是东海碧螺岛主于叔初最小的一个徒弟。平日仗着于叔初宠爱,横行无忌。天下武林中人,谁敢得罪碧螺岛主于叔初。因此总是对秦重十分奉承。故此仙人剑秦重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真是从心所欲。遂养成骄纵自负的性格。
    他记得仙人剑秦重当日被他用五十手大周天神剑,在十招之内,当着许多的武林人之前,叫他长剑脱手。那一刹那间,他看见秦重俊目中露出泪光。那种羞愧愤恨的表情,真是无法形容。
    当时不但使他泛起十分歉疚之情,而这个印象还深刻地留在心中。直到现在摹地被对方提起,登时又清晰地浮现那幅景象。
    石轩中定一定神,心想这回性命多半难保,便突然朗笑一声,道:“原来还是故人哩,秦重兄你这样对待我,场面未免太尴尬了。”
    仙人剑秦重道:“我如不是尊重绮云的话,此刻非立刻一剑刺死你,难解心头之恨。”
    石轩中微喜,瞧那姑娘一眼,甚是感激她刚才说的话。
    “但你听我说下去。”秦重发狠地说道:“如今你会不会死在剑下,还得由你自己决定。因为我有一个条件,你答允了,我便收剑而走,不然的话,我一剑刺死你,然后我也跳下去陪你,因为我已没有面目再见绮云。”
    那姑娘惊道:“重郎,你可知道自己说什么话?”
    石轩中也一阵悚然,心想这人真是够偏激的,竟能想出这等残忍可怖的结局,令人听了心惊胆寒。他本是仁义之人,对女性尤其慷慨。为了那姑娘的缘故。便道:“你有什么条件,且说出来我听听。”
    仙人剑秦重道:“你只须立誓,一定从实回答我问的一个问题,便放过你这一回。当然你不得立刻和我们为难,至少也得等事情过后……”
    石轩中一听大奇,愣了好一会儿,想不出秦重有什么疑问,严重到这等程度。他不敢立刻答复,左思右想,但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由问答中令自己蒙大祸。想了好久,才道:“你很奇怪,这个条件我想不通,但决定接纳。”当下立个誓言,声明只要自己知道,必须据实回答,否则天诛地灭,人神共弃。
    仙人剑秦重收回两剑。石轩中换口真气,轻轻一翻身,已直直站在洞穴外突出的石上。
    只见那仙人剑秦重虽然不减当年俊美,但隐隐有一层风尘憔悴之色。另外那位姑娘,则长得五官端秀,体态丰盈。此时她也被石轩中出众的仪容风度吸引住眼光,一个劲儿凝视着他。
    仙人剑秦重道:“她是星宿海二老的义女袁绮云,现在乃是我妻子。”
    石轩中抱拳道:“幸会得很,石某深深佩服秦夫人的英雄胸襟。”
    彭绮云裣衽还了一礼,道:“石大侠英名盖世,所憾者重郎和大侠结有旧怨,未能多所请益。”
    石轩中转眸瞧着仙人剑秦重道:“石某已准备随时回答问题。”
    仙人剑秦重道:“不必着忙,我想先知道,星宿海二老可在山上?”
    石轩中点点头,道:“还有令师碧螺岛主于叔初也在座哩!”
    仙人剑秦重惘然道:“我曾说过非赢了你之后,誓不返碧螺岛。好,现在我可要发问了。”
    石轩中忙收摄心神,静听他有什么惊人的问话。眼光无意中瞥过袁绮云面上,只见她也露出注意之色。登时想到假如仙人剑秦重这个问题,乃是一早便想好的,则袁绮云是他的妻子,断无不知之理。可见得这个问题乃是秦重临时想到的。
    仙人剑秦重微微一顿之后,便郑重地道:“石轩中,我要你告诉我,当世宇内有哪一家派或是哪个人的武功,能够克住你崆峒剑术。”
    石轩中一听,不由得为之一愣。心想这敢情好,他们明白之后,便去学艺。以他原有的底子,不出十年,必可仗剑上崆峒山报却当年撒剑之恨。
    仙人剑秦重大喝道:“石轩中,你可不能虚言诳我。”
    石轩中朗声长笑道:“秦重你大可放心,我石轩中别的不敢夸口,但这信诺和骨气,却从不肯后人。老实说,你这一问,敢情找对了人。我崆峒一脉数百年来,以剑术称雄于天下,号称无敌。可是天地之间,绝没有绝对的事情,果真有一家秘传武学,恰是我崆峒派的克星。”
    他歇一下,俊面上泛起傲笑道:“普天之人,纵然高明如碧螺岛主于叔初或星宿海二老,也从未听说过有这等事。但如今合该这一派武功应该出世,故此我师门这个相传了数百年的大秘密,竟是由我亲口说出来。”
    袁绮云忽然插嘴道:“石轩中,你可有惧怯之意么?”
    石轩中大笑一声,心中想道:“我如今已得了剑神的外号,等赢了鬼母之后,非竭尽心力,把本门心法加以发扬光大不可,哪会害怕劲敌出现。”但他并不回答她的问话,径自道:“秦重,你仔细听着。在那西海之中,有一座仙洲,称为青丘。青丘洲上有一座名山,名为风山。自从来室南迁,有一位隐士遁世于此,自号浮沙子。从此之后,在这青丘洲风山上,便流传下浮沙一脉独传武功。这数百年来,从未在中原露出锋芒。”
    仙人剑秦重大声道:“这话听来太玄了一点。既然那浮沙门武功未在中原出现过,你崆桐派又如何得知?”
    石轩中冷笑一声,道:“我崆峒派以剑术称雄天下,那等举世无双的高手,当然不会找到别的家派头上。二百年前的青丘风山山主浮沙派掌门人杜香亭,挟一支竹剑,到我崆峒山上清宫,先是和我玉泉祖师谈经论道。那杜山主精通佛道两门秘旨,寥寥数语,已令玉泉祖师心折倾服。随即取出竹剑,要和玉泉祖师试上五招。玉泉祖师其时功力已超凡入呈。也没有用真剑,仅以一卷玉轴权充利剑。两人在丹房中比了五招又试出大家的功力,俱达到大神通地步,便一齐罢手回到座上。”
    袁绮云道:“他们虽然功力超凡绝世,但五招似未免太少。”
    “不错,可是这五招不过是比功力。比完之后,便各自归座在口头上比武。”
    那仙人剑秦重和袁绮云,却是一代高手的门下,当然知道大凡武功超越某一境界之后,便可以在口头说出招数名字,互相攻守。这种比武法,较之真刀真枪另有一凶险。因为凡是高手比武,大抵是为了声名,只要输了一招,往往便须自刎而死。如在口头上比武,那么事前必定会约好分出胜负后,该当如何。不但这样,还有一点便是动手比武的话,招式上如有不妥,还可设法闪避开去,再寻破法。但口头上绝无这种缓冲的机会,而且招数又不便重复。试问天下总共能有多少招?
    石轩中又道:“不过他们彼此同样抱着慈悲清净的宗旨,心无杀机。故此没有订定胜负分出之后,便该如何。不瞒你们说,我崆峒派这一次真个输惨了。敢情一百招不到,玉泉祖师已被杜山主迫得无路可走,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
    仙人剑秦重听得眉飞色舞,道:“将来总有一天,也叫你束手待毙。”
    石轩中晒笑一声,道:“将来再看吧。”
    袁绮云忍不住,问道:“他们比完之后,便怎么样?”
    “杜山主乃海外高人,胸兼佛道两家微旨,此来本非和玉泉祖师争名。因此临走时还对玉泉祖师说,他青丘洲风山浮沙门此后不会再重现中原。希望玉泉祖师不要把此事宣扬于世,以免武林人冒风涛礁浪之险,到青丘洲扰他清修。”
    仙人剑秦重得意之极,仰天长啸一声,然后道:“石轩中,我这就到西海青丘洲去,你可以随时去找我,取回此剑。”
    石轩中道:“你把我镇山之宝取走,太以无赖。”
    “笑话。此剑是我千辛万苦,从长白山盗下来。你如不是惧怕长白派武功,何以几年来都不曾去夺回来?”
    袁绮云也冷冷道:“此剑我们得之不易,石轩中你岂可说重郎无赖。”
    石轩中歉然道:“是我错了,但你如携此剑到西海青丘洲,只怕这一件镇山之宝,永无返山之期。”
    袁绮云听出他话中含有深意,便问他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青丘洲位处西海中央,环洲有一圈浮礁,色如海水,极难辨认。在这一圈浮礁附近,永远有数以千计的恶鲨游弋水中。无论武功多好的人,只要落在海中,非被鲨群噬毙吞入腹中不可。同时在驶向青丘洲这段路程,不时会卷刮狂风。波涛山立,云暗天低。”
    仙人剑秦重厉声道:“石轩中不须相激,我秦重绝不怕人怕任何险阻。”
    “我何必激你,不过你如执意要去,最好别把我的青冥剑带走。否则一旦沉在西海,便永无出世之时了。”
    仙人剑秦重甚怒,俊目一瞪,正要发话。袁绮云突然拉他一把,在他耳边悄说了几句话。秦重起初露出不肯之色,后来终于被说服。他向石轩中道:“你生怕师门之宝,永远沉埋海底,这也是人之常情。其实你如今出手来夺,我虽已学会星宿海青竹杖法,和那至柔的太阴真力。可以化在我剑法中。尚有十二招长白山秘传无雷槊法,也能融会在我剑法中。但我自知对付别人尚可,对付你却不行,这柄青冥剑一定保不住。既承你如此大方,不动手硬夺,我也卖个交情给你。”
    石轩中心想这秦重心偏量狭,居然会说出这等入情入理之言,实在难得。莫非他肯将师门至宝慨然交还。
    “在我们赴西海之前,定必把此剑送回长白山明镜崖天雷宫去,你只须抽暇到关外走一遭,便可取回。这样安排,你意下如何?”
    石轩中耸耸肩,道:“反正你已决定了,石某并无异言。不过,我劝你西海之行,必须再加考虑,那段水路太危险了。”
    仙人剑秦重笑道:“谢谢你的关心,但你也知我非去不可,否则如何能赢得你?而且我也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便是前些时冷面魔僧车丕,乃是死在我剑下。当时我一方面想引你出来,二来也不愿和鬼母缠上,因此留下你的名字。可是那鬼母终必能追究出来,同时星宿海二老也在追寻我们的下落,故此在中原一定难以立足安身。”
    石轩中恍然道:“原来冷面魔僧车丕是死在你剑下,刚才我虽对鬼母承认不是我干的,但我已叫她把帐算在我头上。”
    秦重摇摇头,道:“现在她以为你已坠崖死掉,必定再查此事。那车丕与内子有血海深仇,昔日曾杀死我岳父全家。故此我们碰上他,便忍不住合力下手。三十招之内,把他击死……”
    大家把话说完,石轩中便先走。从那洞穴钻过去,降落另一个深谷中,然后在晚上蒙面潜回碧鸡山,打听朱玲下落。却由此而得知宫、张两人因朱玲容颜已毁,都曾在口头上对鬼母说过不爱朱玲之言。之后,他便立刻离开碧鸡山,直到这襄阳城中,无意碰上魔剑郑敖。
    石轩中没有把宫天抚、张咸二人变心的事告诉朱玲,仅仅说他们为营救她而陷身碧鸡山,但终于无恙逃出魔窟。
    朱玲道:“石哥哥,你必须得回那柄青冥剑,方可再上碧鸡山。现在我却忽然想起我那徒儿上官兰还有你的徒弟史思温,我们是不是先找到他们,才一道上关外长白山去?”
    “上官兰一个女儿家,应该先设法找到她,免得出事。史思温则不必使他知道我没有死。这样一面由得他自行闯荡江湖,增长阅历。二来他心念师仇,也会更加发奋。”
    两人边谈边走,搀手同行。不一会儿,已越过山巅,只见魔剑郑敖正在山腰处张望。
    朱玲取出一条青巾,蒙住头脸,轻轻道:“他怕见到我的样子,因此别让他看,省得令他不安。”
    石轩中微微一笑,低声道:“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只要是你,我还是一样爱你。”
    朱玲快活地笑一声,宛如银铃乍震,悦耳之极。石轩中微讶地想道:“她怎能这么容易便放开容貌被毁的事?”走了几步,转念想道:“莫非我真有这等力量,令她十分安慰。于是畅声大笑,叫道:“郑兄,小弟真感激你的指点。”
    郑敖迎上来,先向朱玲抱拳道:“玲姑娘,但愿你大人大量,宥恕小可早上的无礼……”然后又对石轩中道:“五爷,我们已一言为定,你岂可还叫我郑兄。”
    石轩中只好歉然道:“好吧,我以后改口便是,但这却叫人于心难安。”
    朱玲娇笑一声,道:“这样罚罚他也好。”
    石轩中也开心起来,大笑道:“这样罚法未免太轻松一些。”说到这里,灵机一动,便又道:“不如罚人限期把上官兰找到,玲妹妹你说可好?”
    朱玲拍掌道:“妙妙,限他三个月内把兰儿找到,带到这菩提庵来,便可以免掉一年之役。”
    魔剑郑敖慨然道:“我发动江湖同道的力量,谅必很快便能找到。”他突然住口,脸上露出惊讶之色,问道:“上官兰,可是如此这般模样的美姑娘么?”
    朱玲喜道:“正是兰儿,你知道她下落么?”
    郑敖跌足道:“不好了,当日我在方家在碰见她,那时她说是跟石爷入方家庄。”
    朱玲登时记起当日宫天抚被陷地牢之内,自己却报称是石轩中,不过后来又找回她。听她说过被淫贼粉燕子燕亮所迫,幸遇郑敖之事。当下忙道:“不要紧了,你可是说曾经点伤她的穴道么?后来她却被史思温救了。”
    郑敖松口大气,道:“那就好了,为了这件往事,我也得尽力把她找到。事不宜迟,最好立刻就动身。”
    石轩中道:“何必忙呢,咱们还未好好谈过呢。”
    郑敖粗豪地大笑道:“日后机会尚多,现在我还是先走一步,准于三个月内把上宜兰姑娘带回菩提庵。”他说走就走,不一刻已不见影子。
    当下石轩中和朱玲也携手同返菩提庵,谒见庵主清音大师。慧根文尼听知这位俊逸潇酒的青年剑客,竟就是名震天下的剑神石轩中,任她禅心如何坚定,也禁不住偷偷直在打量他。
    朱玲向庵主辞行,并禀明日后魔剑郑敖可能把上官兰找着,带来本庵之事。
    清音大师微笑道:“为师自然不阻拦你和石大侠同行,不过有一点为师要提醒你,便是应以柔顺为主。自尊心固然不可没有,但须看是什么场合和对什么人。”朱玲恭谨应着,心中不禁想起自己和石轩中后来两度见面,都是因自尊心过强,以致失了机会。清音大师的训诲,刚好是对症下药。
    清音大师亲自送他们出庵,对石轩中甚是敬重。
    石、朱两人别过清音大师之后,便缓缓北上。打算一直出关,到那长白山明镜崖天雷宫,设法取回师门至宝青冥剑。石轩中为人心口如一,他说过不嫌朱玲丑陋容貌,果真半点儿不假。因此数日之后,朱玲已十分安心,渐渐回复往昔的风度。
    他们走得不快,沿途游山玩水。晚上虽同宿一房,但彼此均以礼自持。起初的几晚,因是上房,分为内外两间,故此并不同床而睡。但最近的两晚,都因找不到上房,只好同卧一榻,两人本来不须避嫌,便相拥而眠。朱玲却发现石轩中老是睡得不安宁,好似怀有什么心事似的。
    这天晚上,他们在陈州一家客店落脚,要了一间北上房。
    朱玲和石轩中在灯下款款深谈,直到夜深。她看看到处灯光皆灭,便拉了石轩中一道出动院子中,练那专克玄阴十三式的玉龙令符精妙招数。她以原有的底子融合沙门秘招,渐渐已变成独立的一套剑法。朱玲自己定名为玉龙剑法。
    本来这套剑法一共五五二十五招,已练得甚是纯熟。但今晚她斗然想起,这自创的玉龙剑法,虽能克制玄阴十三式,但能不能赢得别派的武功呢?石轩中只好权充敌人,和她试招。他的功力已高深莫测,随手取支小竹,便当作长剑。等她准备好之后,施展出五十手大周天神剑,向她进攻。
    石轩中哪肯用全力迫她,每一招都不过使出五成威力,但这已够朱玲忙的了。等到二十五招玉龙剑法使完,朱玲抱剑问道:“石哥哥,刚才你用了多少成功夫?”石轩中微笑道:
    “只用了五成。”
    朱玲楞了一下,道:“你不过使用大周天神剑,便如此厉害。若然施展出伏魔剑法我还吃得消么?可见得我自创的这套剑法没半点儿用处。”
    石轩中柔声道:“玲妹妹,试想你一来用面幕遮脸,目光因而大受影响。二来你手中的宝剑,没有发挥所长,怕万一伤了我,一定甚是严重。这样打法,纵有再好的招数,也没用处。”
    朱玲道:“那么石哥哥你小心一点,我用全力和你再试一回好么?”
    石轩中微微一笑道:“你尽管进攻,我抵挡不住的话,逃开却一定来得及。”
    朱玲应了声好,太白剑起处,一道银光,直取石轩中中盘。
    石轩中知道如让她运足真力,抖动剑尖,改攻上下两盘。便难以制驭。连忙一侧身,竹尖疾点出去。朱玲运力抖剑时,吃他竹尖轻轻敲在剑身上,力量顿然被他卸掉。她低喊一声:“好剑法。”挽剑而舞,除了看着抢攻之外,更专门用全力找石轩中的竹枝。那太白剑能斩金切玉,何等锋利。如若碰上竹枝,石轩中再好的内功也禁不住,非断不可。石轩中笑道:“这才是真打……”只见他手中竹枝并不十分避让宝剑,但因出招奥妙,往往追得朱玲剑锋已到了竹枝上时,又得撤回。
    院落中剑光冲霄,人影兔起鹘落。外人看见,绝对无法看出他们竟是一对情深如海的爱侣。这时石轩中仍然仅仅使出五成功力,但招数方面可就变化多端,不似早先一味以五十手大周天神剑应付。
    约莫攻守了五十招左右,忽见银虹陡放异彩,一挥而过。石轩中纵退数步,道:“玲妹妹好厉害,非把我的竹枝削断,不肯罢休。可是你这一招乃是武当派的钟鸣山庄,可不是玉龙剑法呢!”
    朱玲证了一下,道:“不错。由此可见到底是别派的剑法厉害,我得糅合别的家派的绝招才行。”
    他们打得虽剧烈,但因都是内家好手,依然面不红,气不端,更不会出汗。
    回到房中,石轩中在外间床上躺下,道:“玲妹妹,你功力似乎比昔年还弱一点呢。”
    朱玲在内间坦白地应道:“是的,那是因为以前被宫天抚用三阳功打伤过之故。”
    石轩中歇了一下,才道:“待我想想看有什么方法没有,或者是到什么地方去求寻药。”朱玲疑惑地问道:“石哥哥,你心里不高兴么?”只听石轩中答道:“没有。”
    大家沉默下来,朱玲暗觉不安。隔了许久,又听到石轩中转侧之声,于是低声叫道:
    “石哥哥,你进来和我一起睡,好么?”石轩中果然如言进来。他们在床上相拥着,隔着一层面幕,石轩中只好亲亲她的眼睛。
    朱玲幽幽叹道:“石哥哥,你现在和我已有点儿隔膜。”
    石轩中惊道:“玲妹妹,你这话怎讲?我几时和你有了隔膜?”
    “可不是么?你夜夜都睡不安稳,分明是有什么心事,才令你失眠。可是你却不把心事告诉我。”
    石轩中轻轻地舒口气,笑了一下,却不回答。朱玲又幽怨地道:“到底是什么心事?是不是关于我们两人的?”石轩中点头道:“不错。”
    朱玲紧张起来,用心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柔和地问道:“你是不是想起别的女人?”忽见石轩中剔眉一挺,虎目圆睁。朱玲便连忙道:“石哥哥,你别生气。我的意思是说,你可能由我们的关系,因而想到那个名份上是你妻子的李月娟,我知道你为人有始有终,因此想不出什么办法安置她,对么?”
    她说得委婉之极,令人觉得她甚是可怜。石轩中不由得心头一软,道:“竟实告诉你吧,我这几天老是在思索武功上的难题。那天在菩提庵内,清音大师的木佛珠击在我身上,但我却安然无事。当时仿佛是理所当然之事,但现在越想便越模糊和难解。为什么会是理所当然?这个理是什么?”
    他的手掌温柔地抚摸她的秀发,歇了一下,又道:“只要这个理被我参悟出来,那时候便可直上碧鸡山,根本不需要青冥剑了。不过那青冥剑乃是先师遗赠的师门三宝之一,仍然要把它取回来才行。”
    朱玲长长透口大气,突然在他壮健的臂膀上咬一口,道:“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害得我苦想了两三天,头发也想白了……”石轩中把她抱得紧紧地道:“等我赢了鬼母之后,便当着天下群雄,宣布和你结为夫妇的消息,你说这样可好?”
    朱玲没有作声,脑海中忽然清晰地想像到一幅景象:石轩中威风凛凛,意气昂扬地环顾着天下群雄。他那英俊的面上,神采奕奕。然后在众人惊赞声中,突然宣布和她结婚的消息。热泪忽然从眼眶中迸涌出来,心头混合着感激、快乐与兴奋等情绪。她不会说话,只能低声地啜泣。
    但听石轩中充满梦幻的声音又适:“我们要找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自己盖一座房屋,然后我们会有儿女。”
    朱玲觉得幸福从心中流溢出来,良久才道:“石哥哥,你对我太好。我真配不上你……”石轩中截住她的话头道:“玲妹妹,以后不准你再说这种话,记着啊!”
    朱玲又流下眼泪来,轻轻道:“我不是说我的容貌配不上你,因为容貌并不是最重要的。何况还能够改变,我是说,你具有伟大的人格,我在你面前,变得如此渺小卑微……”
    石轩中安心地道:“对,你不要再想及容貌之事。我想今晚我暂时不去想那武功的难题,好好睡一觉。”
    第二日,复又踏上征途。朱玲的江湖门槛甚精,悄悄对石轩中道:“石哥哥,看来玄阴教的人已缀上我们的行踪了。不过他们不敢露出行藏,一味鬼鬼祟祟的。我们怎么办呢?”
    石轩中想了一下,道:“玄阴教势力甚大,我们行藏自然隐藏不住。我虽有心把已死的消息瞒住,但已绝无可能。其实我们绝不怕玄阴教下面的人,就怕鬼母亲自赶来。那时候我顾此失彼,略一分神,非死在鬼母黑鸠杖下不可。”
    朱玲细思果有道理,复又想到鬼母现在已知石轩中武功之高,无人能敌。因此除非不闻不问,否则一定亲自出手。想了一会儿,便道:“那么我们只有一法,便是一旦鬼母出现,我便尽可能设法先走。反正我们目的地是关外长白山,如在前站等不着,到长白山麓总会见到。你看这样可好?”
    石轩中怜惜地忖道:“她本来也是个骄傲性子的人,但如今为了我的缘故,便丝毫不曾想及逃走可耻。”口中连忙答道:“只要你不被他们拦住,我没有后顾之忧,定然不会伤败在黑鸠杖下。”
    朱玲道:“可是你得先答应我,绝不恋战,可走便走。谅我师父不会穷追。”
    石轩中犹疑片刻,仍不作答。
    朱玲叹口气,道:“对不起,我不该迫你这样做,我知道你爱惜名誉比生命还重。但求你届时不要为了我的缘故,以致心神分散。试想你若有不测,我纵然幸免,但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你只要答应我,若然碰上我师父,必定竭尽所能和她周旋,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石轩中慨然道:“玲妹妹,只有你是我唯一的知己。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和鬼母决一死战。”
    他们各有坐骑,此时并辔前走,傍夜时马力已疲。
    朱玲提议道:“横竖一路都是小镇,我们不如乘夜赶路,下马步行。天明时可赶到开封,然后才休息。”石轩中知她有意尽力甩脱玄阴教的跟踪,不忍拂她好意,便就应允了。
    两马虽没载人,但比起来他们的脚程,仍差得远。黎明时抵达开封府,两马已疲累不堪。朱玲一路动脑筋,仍然苦无善策。入城之后,便去投店。他们这么早便住店,倒教店家怀疑起来。
    朱玲唤店伙进房,先塞给他一锭银子,然后道:“我们可能忽然上路,但如有人问起,你只说我们还在房中休息。还有那两匹马,暂时寄存在你们店中。”
    那店伙见到那锭白花花的银子,不禁眉开眼笑,连连道:“客官吩咐便是了,小的哪敢受此重赏?”
    等店伙走后,石轩中奇怪不已,忍不住问道:“玲妹妹,你这么做,不啻先知交阴教的人,叫他们连夜追踪。”
    朱玲笑一下,道:“好哥哥,你暂时闷在葫芦中吧,我们先休息一会儿再说。”
    两人躺在床上,休息了半个时辰。朱玲突然起身,推醒石轩中,道:“石哥哥,我们可以起程了,等今晚才好好休息。”
    石轩中一面起床,一面道:“你的军令我自然要服从,可是你能不能稍为透露一点?”
    朱玲想一下,便笑道:“听你说得这么可怜,好吧,我不妨透露一点。便是此刻这开封府四门俱有玄阴教徒在监视每个出城的人,你信不信?”
    “我信,但却想不出道理来,当然玄阴教的人会在四门把守,但你如何能肯定现在已在把守?”
    朱玲轻笑一声,道:“你以为那店伙不会被玄阴教控制么?告诉你,玄阴教在这一方面,布置得十分成功。尤其在这关洛一带,没有一间客店不在玄阴教势力之下。”
    石轩中哦了一声,站起身来,耳畔犹自缭绕着她方才的轻笑声,心头忽然泛起朱玲从前千娇百媚的容貌,但他忽然惊惕忖道:“我何必记住她从前的容貌?那不过是浮生幻影,转瞬即逝。最要紧的是她那颗心以及那如海深情。”
    “石哥哥,你在想什么?”
    他矍然惊醒,忙道:“啊,没有什么,你少出些谜语,我就不想什么了。”
    朱玲对他细语一番,指手划脚。石轩中听了,却现出为难之色,道:“玲妹妹,我怕弄不来呢。”
    朱玲侧头微忖,片刻才道:“好吧,最后等我来问,现在我们快走。”
    两个步出房外,只见那店伙正在院落门口。朱玲向他吩咐道:“现在我们出去,你不可对任何人提起,只说我们还在房中。还有那两匹马,暂时存放在你们店里。”
    那店伙诺诺连声。石、朱二人匆匆出了门,沿大街向北门走去。晃眼间已到大街最热闹处,石轩中极快地折入左边横街,朱玲却折向右边横街。
    石轩中转入横街之后复又左转,即是向着客店走回去,但却是客店后面的另一条僻静小街。他走得甚快,虽然是一步一步地走,乍看与常人无异。但细细瞧时,便可发觉他每一步都跨出寻丈,脚底方始着地。瞬息间已经过客店。街道向右边弯曲,他走到转角上,已看见那店伙的背影就在前面七八丈处。
    石轩中不消几步,便赶了上去,伸手拍拍那店伙肩头。店伙回头一瞥,登时面色大变。
    “跟我回店!”石轩中沉声说,剑眉下面的一对虎目,射出震慑人心的威光。
    店伙面色越发灰白,突然双膝一软,便要跪在地上。石轩中微微一抬手,便把店伙整个人托住,无法跪下。石轩中又沉声道:“你敢不听我命,那是自讨苦吃。”
    店伙忙道:“石大爷手下开恩,小的绝不敢和您作对,都是奉了上头的命令……”
    石轩中懒得罗嗦,回身先走。不一会儿已到客店后门,便和那店伙一道进去,命他一同在上房中等候。等了老大一会工夫,还不见朱玲回来,他便有些不安起来。付道:“莫非鬼母已亲自赶到,恰好碰上玲妹妹?但鬼母不会来得这么快吧。”
    房门微微一响,石轩中立刻瞪目凝视。心想如是玄阴教的人出现,管他是那一个非将之生擒活捉不可,木门呀地推开,人影一闪,竟是朱玲婀娜地走进来。石轩中登时松口大气,问道:“你怎的去那么久?害得我胡思乱想起来。”
    朱玲闻言止步,那道澄澈乌亮的眼光,一径凝定在他面上。良久,才深深叹口气道:
    “石哥哥,你对我太好啦!”石轩中只微笑一下,如不是那店伙在旁边,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把她拥在臂中。
    朱玲眼光移到那店伙面上,便改用阴沉冰冷的口吻道:“我早算准你会急急去报告我们离开的消息。虽然四门都有人把守,但你仍然非跑一趟不可。”
    那店伙面无人色,结结巴巴地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哼,想死还没那么容易哩。”朱玲又道:“我且问你……这开封府中已有什么人赶到?”石轩中忽然奇怪地转身走入内房中。朱玲暗暗叹口气,举手把面幕解下。
    那张丑陋可怖的面孔忽然露出来,可把那店伙骇得差一点儿失声大叫。
    朱玲阴森森地道:“你如敢不说实话,我教你尝遍地狱里的酷刑滋味。”
    那阴森寒冷的声音,配上丑怪的面孔,越发令人感到恐怖。店伙额上冷汗像黄豆般大小,沿着脑瓜子直流下来。他倒是想快点儿说出来。无奈舌头僵硬,空自张大嘴巴,却没有言语。
    朱玲把面幕又戴上,那店伙才呐呐道:“听说是西门香主和郑香主驾到……”朱玲听了不由得怔住。石轩中在内房侧耳而听,也发觉朱玲怔住。便走出房去,柔声道:“玲妹妹,你先打发这厮,别的事慢慢再说。”
    朱玲这才惊觉自己不该愣住。偷偷觑石轩中一眼,只见他神色丝毫不变。心想石轩中一向十分坦白直率,如果不悦,定然流露出来。当下对店伙道:“总算你说了实话,因此权且饶你一条狗命。现在可去告知他们,就说我们两人,此行乃是要赶关外办一件事,暂时不会上碧鸡山去。叫他们毋庸惊扰,可听清楚我的话了么?”店伙忙忙把她的话复述一遍,朱玲便把他赶出房去。
    朱玲忽然想起早先之事,便不安地回头瞅住石轩中。
    石轩中坦然微笑道:“玲妹妹,西门渐对你那么好,如今追踪而来。你闻讯而不安,乃是人之常情,何必怕我不悦呢,我们快点儿离开,也许不会和他碰头。”
    朱玲感激地道:“石哥哥,你对我太好了,但愿我生生世世能够跟随你服侍你。”
    石轩中道:“我们不必说这种感激的话。对了,若果真要碰上他们,你最好赶快落荒遁走,然后绕到前头的大站等我。”
    朱玲点点头,现在她的困难已经解决了。因为她觉得西门渐到底对她一片真情。这次鬼母不杀死她,主要就是西门渐的一面软求,一面又表明心迹,告诉鬼母说如若朱玲被处死的话,他也跟着自杀。鬼母为了这个爱徒,只好放过朱玲,并曾将内情坦白告诉她。
    因此她想象到一旦石轩中和西门渐拼起来,她怎么办呢?当然她一定偏帮石轩中,可是到石轩中一剑戳到西门渐心窝时,她能让这场惨剧发生在眼前么?她能不能出手阻止石轩中?怕只怕她出手阻止,石轩中一时误会,含怒拂袖而去,那时她还能活下去么?
    现在石轩中提出这个办法,可就解决了一切。假如石轩中觉得不能容许西门渐活在世上,她只要不是亲眼目睹,也就可以拉倒。当下朱玲放心地笑道:“石哥哥,你猜刚才我碰见什么事?你一定猜不到,我碰见那狂妄自大,目空四海的于叔初。”
    “哦,这个老妖怪么?”
    “慢着,可不是他本人,而是他手下的人。”她又笑了一声,继续道:“那东海碧螺岛主于叔初,居然命人掳了一妇。”
    石轩中大怒道:“那还得了?他们在什么地方?你可曾把那受难的少妇救了?”
    朱玲道:“没有,但我有我的道理,而且我也把那些气焰迫人的狗腿们重重惩戒一番,我折入横街之后,又转入另一条街道。正往回走,忽见一辆马车如飞驰过。马车上前后一共四个衣服华丽的大汉,都挂着长剑。我走得甚快,那辆马车赶了好一会儿,才赶上我。忽然听到马车上的汉子们大声谈论我,说的话令人生气。
    “我细瞧那辆马车一眼,便看出蹊跷。车厢帘子都严密地垂盖着,显然车内必定载有可疑之物。可是我追上去,拦住马车。这时恰好已转到一座庙前,四周没有什么人。他们都傲然跳下车来,我过去使出游魂遁法,一人给他一巴掌。然后撕开车帘一看,原来是一个美丽少妇被捆住双手双足。这一回我可就真的发怒了,正好他们已知势头不佳,都掣出长剑。四个人各按方位一站,气派倒是不小。我却不立即动手,先喝问他们来历。但他们不肯回答,于是我开始动手。一入他们剑阵中,发觉这个阵势威力颇大,每每是两个人一齐出剑,加起来才算一招。而这一招正好补他们功力不足的弊病,化腐朽为神奇。”
    “天下间以剑著称的家派虽不少,但像他们这等辛辣精妙的剑招,一望而知乃是碧螺岛的剑法。我纵出圈子,然后发出四支金针,都打在他们右碗的太陵穴上。那四人手中长剑握不住,纷纷坠地。他们都急忙用左手去拔金针,我又了打出四支,分别打在他们左手手背上。然后我大声说,我的金针不能随便乱拔,他们必须回去找到于叔初,由他出手拔出来,才可免却一死之危。他们一听居然看得出他们是于叔初的手下,知道我不是等闲之人,那还敢动手拔针?”
    “这时我便问他们这个少妇被绑着架走之故。他们不敢不答,我才知道于叔初因要寻这少妇丈夫的晦气。据说是个黑道中人,却不知藏匿何处。于叔初不耐久等,便派他们去把少妇强截来,迫她丈夫出面。于叔初昨日已到了这开封府西面三十里左右的天一园,故此他们如今把这少妇送去。”
    “我听了这些话之后,因想于叔初乃是当世有名的剑客,当然不至于做出下流勾当。他的私事我不能乱管,所以没有救下那个少妇。那四个大汉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那四枚钉在大陵穴上的金针,超过一刻之久尚不拔下,右腕终生酸软无力,等如残废。我想这一手也够于叔初受的了。”
    石轩中剑眉暗暗一皱,为的是不喜欢朱玲出手太辣,不过他又不好多说,便笑道:“他们固然够受,但你想于叔初的为人,可是能够忍气的么?我们这一路出关,非让他追上来不可。”
    朱玲何等灵慧,见他剑眉一皱,已知他为了什么原故。自家忽然也出了一身冷汗,俯首想道:“前些日子我在菩提庵,静寂中已曾想到此生独多舛难,必与出手毒辣,积下恶孽太多有关。如今幸而上无可怜,和石哥哥重聚,怎可又妄结恶孽呢……”
    只听石轩中温柔地道:“你千万别误会我的意思,碧螺岛主于叔初虽然厉害,但我们可不怕他。而且他自诩剑法天下无双,我们早晚也得碰碰。”
    “石哥哥,你不必为我分说了。唉,自从我们分离之后,我淹没在那无边苦海中,直把我磨练得全无脾气,怯懦软弱。本来这样甚好,我一个女流,何必争强斗胜……呵是如今一回到你身边,我又像是拾回了生命和青春,昔日故态都回来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出手毒辣,以后我会永远记住,绝不再犯……石哥哥,请你原谅我的错误。”
    石轩中把她抱起来,怜爱地道:“我们虽是两个身体,但其实已合为一个整体,还有什么原谅不原谅呢?现在我们动身了吧?”
    她快乐地颔首,道:“可以动身了,最好能够碰上雪山雕邓牧,这样我们出关之事,便稳可以传到我师兄们耳中。”
    不久,他们步行出了北门。走了一程,黄河已横直在前面。滚滚浊水,仿佛从天上流下来。这时渡河的人甚多。朱玲领着石轩中,不去搭乘渡船,却另行雇了一艘,命船家逆流而上。
    石轩中甚为惊讶,心想难道朱玲真个要和他一道上碧鸡山去。
    大约摇了半里路,朱玲移到船后,突然抽出太白剑,厉声道:“船家,你如若要命,须听我命令行事。如敢跳水,”希望逃生,不妨试一试看。”
    那船家面青唇白,呐呐道:“玲……姑……娘……小的……不敢!”
    她冷笑一声,道:“既然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那就最好不过。现在立即尽力摇过对岸去。”船家唯命是从,把一身吃奶之力都使出来,直向对岸摇去。
    石轩中微笑想道:“玲妹妹爱闹玄虚。反正除了鬼母之外,如今已没有谁敢来拦阻我,何必这样费事。”
    船行两箭之遥,朱玲突又下令道:“即速回头向岸边赶去,如有延迟,取你狗命。”
    那船家久闻白凤朱玲的毒辣名头,登时满身大汗淋漓,掉转船头,舍命往回路摇去。
    朱玲对石轩中道:“我料定大师兄一定兼程赶来。你一上岸,立即向开封赶去。渡口上的人虽然立即急报我们回头之讯,但多半不及你快,因此半路上有可能会碰上他,我不上岸了,就在对岸的渡头等你,如果不见我,便到前一站封卸晤面。”
    石轩中笑道:“且看你这个军师的妙算会不会落空,我一上岸,便放开脚程往开封府赶,对么?”
    转眼间船已离岸不及五丈,石轩中道:“我可以去了,节省一点儿时间。”说罢,在朱玲纤手上吻一下,突然跃出船外。他的轻功举世无双,宛如一头大鸟,凌空飞渡,飘飘然落在岸上。
    这边朱玲瞧着他的背影消失之后,便命船家摇到对岸上。
    且说石轩中放开脚程,疾如奔马,也不管大路上的人惊诧而顾。眨眼间已快到城门,只见前面一个高大身影,迎面而来。他佩服地嗟叹一声,忖道:“玲妹妹的神机妙算,果然高明,那不正是西门渐么?”
    西门渐看见石轩中时,彼此相距已不及十丈。他真不敢单独和石轩中动手,可是此时已无法躲避了,只好硬着头皮,站在路边等候。
    石轩中纵到他面前,朗声笑道:“西门渐香主别来无恙,想我石轩中居然尚在人世吧?”
    西门渐横下心肠,厉声道:“亏你还有面目活着。本座且问你一句,那九指神魔褚香主,可是你杀死的?抑或又是以前害死车香主的那个主儿干的?”
    石轩中脑海中泛起仙人剑秦重和袁绮云的影子,心想他们的确厉害,竟敢在玄明教势力范围内,把九指神魔褚莫邪杀死。当下昂然答道:“我虽知道是谁干的,但你们可把这笔帐都记在我身上。”
    “废话。本教自会查明凶手是谁。只要知道不是你,可就等如查出了一半。”
    石轩中心中暗笑,因为他知道仙人剑秦重和袁绮云已赴关外,跟着便到西海青丘洲去,根本不复现身中原。玄阴教纵然势力广布天下,但似这等仇人上哪儿去找?
    “西门渐,你不须紧张,看在玲妹妹份上,我不和你动手。你可以归报鬼母,就说石轩中自身有要紧的事,要赴关外一趟。等我回来之后,才通知她什么时候再战一次。”
    厉魄西门渐听他提起朱玲,为之妒火焚心,但这个敌人又惹不起。他平生哪曾受过这等气。狞吼一声,随手一掌,把道旁一颗径尺粗的大树击断,枝叶震飞得满天皆是。
    石轩中劈出两股掌风,把满天树叶都吹到远处。
    “还有一点,便是你们无庸跟缀我的行踪。我石轩中说一句算一句,绝不会偷偷上碧鸡山找鬼母的晦气。假如不听我警告,再度相逢,你想全身而退,可就不容易了。其他的教徒也是一样,我不会再留情。”
    厉晚西门渐无法发作,只在咽喉中咆哮一声。忽然一条人影如飞奔到,轻功之佳,令人刮目相看。石轩中目光一掠,已看出那人正是雪山雕邓牧。他以前在京师时,因身负内伤,不便动手,曾经得到邓牧义女李蕊珠庇护,因此他对雪山雕邓牧时存相让之心。
    雪山雕邓牧匆匆赶到,突然问道:“石轩中,你可认识我的义女?”
    石轩中楞了一下,十分奇怪他何以会有此一问,但他不能撒谎,便慨然道:“不错,我认识她。”
    雪山雕邓牧仰天冷笑道:“以前三番两次,你剑下留情,本座已知道大有蹊跷。敢情是为了我义女之故,石轩中,本座此言可有诬赖你?”
    石轩中虽不知他有什么事,但所言乃是实情,便点头道:“不错……”
    雪山雕邓牧掣出锋利无匹的缅刀,一泓寒气,缬眼失辉,口中大喝道:“石轩中,今日本座要仗着这口缅刀,和你拼个生死。”
    石轩中手中无剑,但并无惧容,皱皱眉头,想道:“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以致要和我拼命。”心头忽然泛起李蕊珠的倩影,最使人难得忘记的,便是两边玉颊上的两个酒涡。
    厉魄西门渐心中暗讶,不知邓牧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可以放心的一点,便是看出那石轩中为了邓牧义女之故,一定不会伤他性命。当下退开一旁,静观这件事演变的结局。
    雪山雕邓牧纵上半空,然后盘旋而下。缅刀起处,一缕冷风,直扑石轩中左颊。
    石轩中知道雪山雕邓牧以轻功见长,莫看他身形已向下猛扑,但只要自己后退闪避,则邓牧尚能借那半口未发的真气,身躯后升,跟踪急扑。但若用兵器抵挡他的缅刀,一来有被削断之厄,二来邓牧尚可乘机借力盘旋于空中猛攻不休。心念一动,便凝立如山,动也不动。等到刀尖只差寸之微,便到达面颊时,突然向后一仰,移开寻尺。却见邓牧的缅刀电掣也似直向他胸前戳下,刀尚未到,寒气已侵肤泛骨。
    石轩中本来一掌当胸,守护着前胸。可是雪山雕邓牧的缅刀,非凡兵俗器可比,石轩中掌力虽强,也不能硬封。眼看难逃一刀之厄。
    厉魄西门渐心方微喜,忽又变色喝道:“邓香主注意他的手指。”喝声末歇,只见石轩中圈指一弹,不知如何这般巧妙,刚好分厘不差,弹在雪山雕邓牧的刀尖上。静地微响一声,只见一道白光破空飞起。原来邓牧手中缅刀,竟然禁不住石轩中区区一只指头,居然被弹中后飞上半空。
    雪山雕邓牧羞愧凛孩,兼而有之,心神一乱,身形突然下坠。可是他到底也是名震一方的老魔头,方自下坠,已忽然惊觉。百忙中蓦地一脚踢向石轩中面门。
    石轩中奇快绝伦地一掌拍出去,邓牧忙忙缩脚,忽觉一股潜力返涌到脚底,不由得借力往半空一拔。呼的一声,竟然飞起两丈之高。恰好见到缅刀那一溜白光,从面前斜掠下坠,疾地一伸手,正好把缅刀接在手中。
    刀一入手,这个老魔头便突然醒悟,心中长叹一声。暗忖石轩中不但武功高强,世罕其匹,为人更是温厚多情。适才不但没有乘机向自己下手,反而暗助一掌之力,使他刚好及时把脱手兵器取回。以他这种人品,义女李蕊珠如是落在他手中,绝对不能受到委屈,虽然在情理上说不过去,但有什么法子?
    等他飘身下地,厉魄西门渐已大声道:“邓香主,请勿再逞强出手,以致有违教主命令。”雪山雕邓牧顿脚一叹,道:“石轩中,你快走吧。”
    石轩中朗声一笑,道:“既然玄阴教主鬼母有令,不许你们与我动手,我何须急急离开?同时我必须弄个清楚,便是邓香主你何故提及令媛?石桌不过昔年曾在京师,夤缘见过李姑娘一面。蒙她没有声张,故此行迹不会败露邓香主及褚莫邪之前,是以感恩于心。但事隔数载,至今未曾和李姑娘相逢。邓香主忽然动问,石某因想这等事最易滋生误会,不但于石某微名有损,对于李姑娘的名节更有攸关,邓香主如想弄清此事,务请坦诚见示。”
    厉魄西门渐虽然极之妒根石轩中,纵然把他剥皮拆骨,也难消心头之很。但在另一方面,他却极为钦佩石轩中这种光明磊落,风骨铮然的为人。这时忍不住也道:“石轩中既然说未会过令媛,邓香主大可相信。”
    石轩中突然微怔,深深凝视西门渐一眼,心中涌集各种情绪。
    他明白一个人被朋友赞赏推许和信任,并非难事,可是能够合敌人(尤其是深仇大恨的敌人)所信任,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他知道自己的为人行事,已经算是十分成功。
    同时他也发觉到厉魄西门渐的优点。不论他是何等邪恶狠辣,杀人如麻,血腥满身,但他仍然有是非的观念。也许有一天,他会因这一点人性而皈依善门。
    雪山雕邓牧道:“本座的义女早于三年前,嫁与高岩为妻。高岩以前本是世家子弟,只因嗜武,双亲亡故之后,便因练武而散尽万贯家资。不过总算练了一身出色的武功。其后虽入了黑道,但本座见他不似其他的江湖人物,颇能洁身自好,才把义女嫁给他。但今早他遣人星夜从冀南驰来,告知本座说,我那义女忽然失踪。他因有事出关,已离家月余。房中一切都井井有条,毫无紊乱之迹,也没有任何明显线索。仅在大门外的阶上,留有一个剑口。
    竟是有人以无上功力,运聚剑尖,直插入石阶中,其深竟达半尺。”
    “本座闻报,因知我那义女为人甚是机警,如若不是熟人,不会设法留下线索。可是她和高岩平素伉俪之情甚笃,谁能挟她离家远走。同时那道剑痕令人疑惑。当今之世,你石轩中无疑可以办到这一手。因而从以往你手下留情的迹象,推想你必定认识蕊珠,也唯有你这般人品,足可以使蕊珠心甘情愿地跟你离开,因此本座认定是你所为。”
    石轩中忙道:“幸亏大家当面讲明,否则我永远含冤不白。石某曾受李姑娘之恩,这件事可要我略效绵薄么?”
    雪山雕邓牧尚未做声,厉魄西门渐已厉声道:“本座自会与邓香主共同查明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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