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二章欲中杀机
    门窗全都紧紧关闭,但银灯未熄。
    灯光照见床上两个赤裸人体。虽然躺着,仍然看得出那女子双肩瘦窄,但胸前双峰高挺丰盈。腰很纤细灵活。而最突出的不是她如画的面貌,亦不是白皙肌肤,是浑圆修长的双腿。任何女孩子有这么一双性感的长腿,绝对可以颠倒无数男人了。
    男子亦很年轻,全身只有左臂有布包扎着。身体其余部份就跟女子一样赤裸。
    女子的躺姿很诱惑,尤其双腿相并微曲,那是一种令男人“爆炸”的姿势。
    不过那男子已“爆炸”过,所以似乎无动于衷,微喘着气道:“我左手还很疼,你记得小心点别乱抓乱碰。”
    女子咿唔一声,道:“得啦,水仙不开花,少来这一套。我知道你左臂之伤已经好了。当然仍有点不灵便,所以三十招之内你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你。”
    男子道:“你越来越像狐狸。不但精,床上这一套也是……”
    女子抓住他摸到胸前的手,道:“先告诉我,‘冷血’李十八呢?”
    男子道:“刚才告诉你的你都不相信?”停歇一下,才又道:“好吧,他到妓院去,现在可能还在女人身上。”
    女子放开手,而她的手也开始从男子肚子往下摸去,说道:“原来酒里放的是这种药。怪不得我怎么都忍不住。可惜他不上当,否则现在很可能已变成死尸。”
    男子轻轻道:“你真下得了手?”
    女子道:“为甚么不?”
    男子道:“你心肠真的这么硬?”
    女子道:“因为那种人永远不会跟一个女人过一辈子。唉,恐怕连一个月也不会。你想我为何下不了手?至少他永远不能再找别的女人。”
    男子道:“你现在明白那种药咱们陪他喝了亦没有问题了吧,只不过应该他躺在此处而我在妓院才对。”
    女子道:“如果我们任务失败。回去老大会不会也对我们动用家法?”
    男子道:“一定会,任何人都不能例外,虽然我们算是最佳搭档立功屡屡,但也不能例外。”
    女子道:“我本来已有点兴头,现在好像忽然掉在冰窖里……”
    男子道:“你放心,咱们永远不许失败。明天李十八一定变成死尸,我担保。”
    女子道:“真的?”
    男子道:“我几时骗过你?现在你觉得怎样了?”
    女子道:“好像从冰窖一下子又到了火焰山。”
    ×××
    在一片树林内李十八以干枯树枝树叶生起火堆。火舌熊熊喷跃,发出“劈啪”声。
    大白天而天气亦不冷,烤火取暖么?天气不对。烤东西吃?又没有任何可以烧烤材料。
    李十八手中有两页纸,纸上写得麻麻密密。他看都不看,把其中一张纸缓缓投入火堆。火光闪亮一下,那张纸已消失无迹。
    第二张纸跟着飘落火舌中,纸张作最后挣扎发出一些光亮,然后又归于虚无。
    但纸上的字,也就是一些代表冷酷现实的资料并未化为灰烬消失,而是藏在李十八脑中。
    凡是很少人知道之事都是秘密。如果牵涉越多人,并且有关生死大事,这秘密就称为“大秘密”。
    可是,“命运”站在宇宙立场来看,永远变幻的人世有没有“大秘密”呢?哪一类哪一种事情才算“大”?哪一类算是“小”呢?
    没有定论,你永远找不到答案。
    李十八用火烧掉的记录,目前还不知会死多少人,但仍然只算是“小小秘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命在“命运”的无边际无久暂之轨迹中,算得甚么?
    ——远在襄阳城一个富有又有势力的曾老员外,一定不知道李十八这个人,更不会知道李十八正在想他(利用资料供给的多种情事细节),正设法找出一个杀死他的妥当办法。
    普通人当然不必费脑筋,更轮不到“杀手中的杀手”李十八出马。曾老员外单名熙。但真正的二十年前的姓名是“五更鸡”钱通。这只“鸡”可怕得你难以想象难以形容。不但是第一流顶尖的职业凶手。而且是极阴险淫邪人物,尤其是“淫”的方面,简直可以形容“只要是女人都行”。
    总之,李十八这次要去杀的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出钱的人已连续八年付出巨额金钱,务求找到“五更鸡”钱通。除了取他性命之外,钱通的家小每多杀一个便另付五千两白银。
    此所以非“冷血”李十八出马不可。
    只有李十八肯为银子杀死“目标”之外的人。当然这些资料都很详尽。例如曾熙(五更鸡钱通)只有一个儿子叫曾希,已娶媳妇,媳妇也是襄阳人,姓王芳名淑娴。
    此处何以特别提出王淑娴的名字呢?原来八年来出钱无数不会间断的顾客正是王淑娴的父亲王仁。仇恨原因不详。但由于王仁半年前已经病死,却又恰恰查出“五更鸡”钱通居然是王淑娴家翁。所以破例把顾客名字告诉李十八,反正王仁已死已无顾忌,同时好教李十八剑下留情别杀死王淑娴。
    恩怨爱恨往往就是如此纠缠不清。如果王仁不死而得知自己的独生女居然嫁给仇人之子,他怎么办?仇还报不报?
    资料中提及王仁嫁出这个女儿,收到聘金之丰厚骇人听闻。当然他女儿王淑娴貌美如花那是不在话下。王仁因此而恢复富有,并且能继续付钱雇请当今天下最好的杀手。
    但曾熙本身已经极难对付,何况深居简出,而又聘请了不少高手做护院武师,这个人确实很难杀死。李十八越想越感到险阻困难重重无数,禁不住叹口气。起身迅即用泥土把火堆弄灭。同时把一枚圆形钢筒扔入树林深处。这枚钢筒里面已空空如也,因为两页资料已取出烧掉。这枚钢筒藏在此地等候李十八取阅,此种传递消息命令方法,的确周密得无懈可击。
    李十八孤独清净地骑马走了一程,忽然听到声音。因为袁氏兄妹在凉亭茶摊喝茶。
    袁小华的瓜子脸溢散青春娇艳,宛如雨露充足的初夏芙蓉盛开,既美丽而又充满诱惑魅力。
    李十八本来已收缰勒马,但看了袁小华一阵,轻叹一声催马行去。
    袁初奔出来拦住马头,道:“李兄,喝杯茶再走,反正路很长,迟一点早一点都没有分别。”
    李十八道:“是么?你确知前面的路很长?但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人生之路,任何人迟早都会走完。”
    袁初道:“正因如此,有些忘不了丢不下的会面不可错过。”
    李十八想一下,面上慢慢露出淡淡的笑容。但眼睛却显得更冷酷更明亮。他道:“好,喝杯茶聊一聊也好。”
    茶亭内只有一对可怜兮兮卖茶的老夫妇,此外就只有袁小华,用春花般娇靥迎接李十八。她亲手倒一碗茶给他,道:“茶叶是我们自己的,最好的茉莉香片。大哥你尝尝看。”
    李十八接过茶碗,道:“碗也洗得很干净,谢啦!”
    他托住茶碗往嘴边送,但动作很慢,好像怕碗内滚茶溅出。
    忽听一声马嘶,李十八把沾到唇边茶碗移开,讶道:“我的马,奇怪!”
    连“冷血”李十八也认为奇怪之事,一定不可思议难以解释。
    袁初袁少华一齐转眼望去,李十八手中茶碗稳稳飞起几乎碰到亭子顶盖。但转眼间茶碗落下又稳稳托在他手中。
    袁家兄妹只不过望了那么一眼就回头瞧他,袁初道:“马叫是很平常的事,李兄何以认为奇怪?”
    李十八道:“不是马匹奇怪,而是你们转眼看它之时,有没有奇怪感觉?”
    袁小华摇头道:“没有呀,我只不过转一下眼睛而已。”
    袁初却突然露出深思神态,缓缓道:“有,我感到一阵寒冷,似乎是杀气弥漫。”
    李十八道:“因为这碗茶有问题。我想杀人。”
    袁初笑道:“你想杀谁?不,李十八,你错了,简直大错特错。是有人想杀你,绝对不是你杀人。”
    袁小华起身退后四五步,面色十分沉重。因此使她看起来像一块木头而不再是一朵花。
    李十八道:“难道是你想杀我?别忘记我帮过你忙救了你妹子。”
    袁初右手已按住刀抦,冷冷道:“我不会忘记,因为是我给你机会救她的。”
    李十八道:“原来那四个蒙面黑衣人本是你们的人。你为了引我入彀不惜身受剑伤,亦不惜牺牲四名好手性命。但我却仍不明白为何这样做法?”
    袁初道:“只有你‘冷血’李十八值得我这样做。天下要杀你之人何止千万,但谁做得到?”
    李十八道:“多谢你夸奖。不过当时我有两件事想不通,现在正好向你请教。”
    袁初道:“哪两件事?”
    李十八道:“第一、你杀死四个蒙面黑衣人之后,虽是受伤很重也很累,但何以竟不查看他们真面目,亦不检查遗物追查他们身份?我一离开你就把尸体丢到树林里。难道你早已知道他们身份?当然这问题现在不必问你了,对么?”
    袁初又讶又怒道:“小华,你不是一直听着他马蹄声么?”
    袁小华道:“有呀,我明明以‘地听’功夫听得他马蹄远去,步伐均匀显然他一直在马背。”
    李十八道:“可惜你们不知道我的坐骑受过特别训练。我刚才要它叫,它也很听话。”
    袁小华眼中露出恐惧,道:“你为何要它叫?”
    李十八道:“我第二个疑问是:如果袁初你不用手臂硬挨那一剑,显然仍能取胜,只不过时间长久一些而已。但你却不惜负伤流血,是真正流血,不是开始时的假伤。我也看出最后那黑衣人想说话或者想怒骂。请问在生死一发之时,谁还要说话?同时他有甚么资格发怒?”
    袁初一定是忽然想起某种念头或者是忽然明白一些事,所以本来充满自信的脸上,开始泛出不安神色,额上亦似乎有汗珠沁出。
    李十八道:“幸而我还不算太笨,虽然要费力的想,却也很快想出道理。其实这道理很简单,别人可能不必像我那么费力就想出答案。但总之我想到答案,知道你绝对不容许黑衣人讲任何一句话。所以你宁可拿胳臂挡他飞剑,你非得立刻杀死他不可!”
    袁初声音有点嘶哑,道:“你从那时已起疑心么?”
    李十八道:“既然你问起,我不妨从实答复。其实我的老板早已通知我,要我小心。因为你们的欧老大很不满意我,最近必会对付我。尤其是我有公干非得出门露面不可,正是下手机会。”
    袁初道:“你的老板是不是姓包?他怎知欧老大要对付你?”
    李十八道:“欧老大决定对付我连我都知道,何况包老板?你必须记住像欧老大包老板都是主持秘密庞大机构的巨头,都不择手段亦肯花数不尽的银子刺探对方任何机密。所以包老板许多事情欧老大知道,但反过来亦一样。”
    袁初问道:“但你说你也知道,为甚么?”
    李十八道:“因为欧老大一定要我到他那边。本来我只是受雇办事,谁找我都一样。但自从三年前欧老大包老板交恶而又表面化之后,我也就只能选择一个老板。”
    袁初道:“就算如此,欧老大也不必倾全力对付你。”
    李十八淡淡道:“我认识欧老大,这就是原因。”
    重重杀机和永无休止追逐猎杀,永远活在黑暗孤寂中,睡觉时永不准打鼾……
    任何人若是身兼猎者和猎物双重身份,活着根本就像在地狱全无分别。
    现在袁初兄妹也好,李十八也好,仍然是兼具双重身份。到底谁是“猎物”谁又成为“猎者”?等到最后尘埃落定才知道。
    李十八仍然托住茶碗全身姿势很懒散,正如猎取其他动物维生的肉食猛兽如虎豹等,面对猎物时往往装出不注意不感兴趣神态,但眼睛却锐利如鹰隼。
    袁小华惊惧发自衷心,颤声道:“李大哥,我们除了拼出胜败生死之路,还有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她现在看来一点也不似心坎中的人影。李十八叹口气。黄杏秀,何以有很多女孩子起初很像你,但后来忽又全然不相似?杏秀,你能否解释?而且你现在在何处?
    李十八终于说道:“你前天问我,便有其他路可走。但今天没有了,因为你已不能三十招内把他剁成三截。”
    袁初袁小华一齐失色,是真正出自内心的震惊。这些话本是在夜半无人私语时说的,李十八怎生得知?既然他知道第一晚对话,第二、第三晚当也不例外。而且除对话外其他的事他会不知道么?
    袁小华突然尖叫一声,道:“你偷看偷听我们。你不是人……”
    袁初立刻恢复冷静,沉声道:“小华,到了生死存亡关头,还说甚么?”
    袁小华道:“我知道,可是……可是我明明从他眼中看见那种神采……”她突然变回娇艳花朵,而不是一橛木头。
    李十八心中叹口气,想对她说:你走吧,只要你的手永远不碰到刀剑,很多男人眼中都会有这种神采。
    这样劝告对或不对谁能知道?凡是属于主观的事情,永远没有正确的“对错”答案。
    但袁小华玉手一分已多出两把尺许短刀。刀身闪耀眩目精光。她马上由一朵娇艳鲜花变回一橛木头。
    李十八再也不瞧她一眼,道:“袁初,你何以敢保证今天一定能取我性命?”
    袁初道:“现在告诉你也不妨,你昨夜为何要到妓院?”
    李十八道:“你在酒里放了春药,我早知道,但你却想不到我会放弃袁小华而到妓院,对不对?”
    袁初道:“你到妓院与否都是小事末节。最重要的是你已喝了那些酒。因此你现在只剩下六七成功力,你信不信?”
    李十八冷冷道:“六七成功力已经够了。我反问一句,你信不信?”
    袁初道:“很可能。因为迄今为止当世尚无人知道你剑术好到何等程度,功力深厚到何等程度。但如果我有强力后援,你六七成功力就不足对付我和小华两人了,你说是么?”
    李十八道:“强力后援例如是谁?”
    袁初道:“四川唐家毒药暗器及手法天下第一,你大概不会反对。唐天翔这个名字你当然亦听过。还有一位,却是近身肉搏的专家巴洛。想来你亦听过这个名字。”
    李十八道:“真是他们两个?我几乎不敢相信。他们都是当今第一流好手,我不但听过名字,而且还跟他们合作杀过一些几乎杀不死的人。”
    袁初讶道:“你认识他们?”
    李十八道:“何止认识。我们根本是仇人,因为他们都认为如果我活着,他们就很难成为‘暗杀道’数一数二的人物。所以他们拿我做目标,练成几种专门对付我的手法。你想我何止认识他们那么简单?”
    袁初忽然面色不对,道:“你究竟想说甚么?”
    李十八道:“如果你知道有这种一流好手把你当作目标,你怎么办?除了像乌龟一样躲起来,就只有想法子找出消灭他们之道,对么?”
    袁初道:“对,当然这样做。”
    李十八道:“所以你很不幸,因为我有一招剑法足足练了一年,只有一招而已,对别人全无用处,但却是专门对付他们两人的。直到现在我才证明这一招剑法果然有效。你刚才感到杀气那一阵,正是我用那招剑法收拾下他们之时。不信就看清楚或者过去检查一下。”
    袁初几乎要昏倒。为何如此不幸竟然碰上这种对手?现在还何须检查?那唐天翔巴洛扮作卖茶的老翁老妪。扮相肯定百分之百无懈可击,但这只是对外行人而言,以“冷血”李十八这等顶尖行家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可恨的人还有“欧老大”,他居然不知道李十八与两人合作过。这才是真真正正致命之伤!
    袁初用呻吟似的声音道:“李十八,你为何不出手?为何要说这么多话?”
    李十八道:“因为我要你明白。我李十八虽然不算很聪明的人,但你袁初却还未有骗过我的本事。”
    袁初道:“就算骗不到你便又如何?”
    李十八道:“你立刻作一个决定。跟我决一死战?抑是选择另一条路?”
    袁初讶道:“我还有别的路走?”
    李十八道:“有。你帮我一齐去杀一个人,当然很棘手很困难,我们可能都活不了。”
    袁初连想也不想,道:“好,我选这条路。”
    李十八声音冷如冰雪,道:“你若不后悔,首先立刻杀死袁小华。然后是唐天翔巴洛(他们只受伤昏迷而已)。你应该知道我平生杀人一定有银子才肯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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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风雨襄阳
    “江南铁笛”谢怜人,的确很难让人忘记。因为他虽是将近四十之人,但清秀潇洒的风度会使人觉得他还是翩翩少年。一身白色衣服反而令他在人丛中更为特出。
    但最重要是他的“铁笛”,近十五年来若是谈论起江南名家,谢怜人绝对列于前五名之内。
    所以袁初觉得头很大。何以连“江南铁笛”谢怜人这等人物居然亦肯做私人保镖?“暗杀道”这口饭岂不是越来越难吃么?
    不过无论如何谢怜人非死不可,否则袁初便活不成。凭良心说,“冷血”李十八比“江南铁笛”谢怜人可怕得多。宁可跟谢怜人拼一百次命,也不愿欺骗李十八一次。
    秋阳失去夏天光彩,而使人微感凄冷,照在无数盛开的菊花上,好像更寂寞更孤清。
    白衣飘飘的谢怜人,已经在百千菊丛中漫步很久。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如果是别有情怀之人岂能不断肠呢?
    一股森冷杀气从树丛后透出。谢怜人惕然停步,凝眸寻思。
    两年以来太太平平,曾熙老员外礼数周到恭敬,酬金丰厚得使人不敢相信。但果然很有问题,酬劳越丰危险越大。这一股杀气竟是平生第一次使他心胆微微怯寒的。
    他轻轻叹口气想道:“这样也好,横竖十余年来还来碰过敌手,又横竖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我也不知道人为甚么要千方百计活下去,如果心里很孤寂的话。”
    袁初行出树丛外,右手按住刀柄。
    谢怜人的确很惊异,因为袁初虽然只有二十左右,但那大将之风绝对假装扮演不出。尤其那股杀气可怕之极。
    袁初道:“不必多说,咱们无仇无怨。但今日局面却注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谢怜人道:“你讲得很明白。而你的气度锋芒亦显示你很够资格。请!”
    袁初一抬手掣出长刀,刀尖笔直指住对方心窝。
    杀机弥漫森寒刺骨。是生与死之无情挣扎。只为求“生存”的冷酷天性亦表露无遗。
    但在这间不容发之际,袁初居然还会想起袁小华……
    她不但是他的“女人”,同时亦是最佳搭档。而袁初本以为三十招必可把她剁成三截,事实却大出他意料之外。
    她手中两把锋快短刀宛如雌虎双爪。并且第廿五招最危急之时她忽然施展出奇异诡变手法。
    袁初不但从未见过,当时甚至差点送了性命。饶是不死却也负伤溅血。
    所以男人绝对不可轻视“女人”。只要把她迫到绝境,她一定有些绝招让你瞠目结舌,一旦弄不好,你连命也保不住。
    那袁小华突然飞起凌空扑落,很像飞燕投怀,但更像凶猛豹子从树上扑下。她双刀旋绞幻化出一片精芒光晕,令人目眩神摇瞧不准她从哪个角度攻入。
    但袁初似乎还快了一线,有如劲箭疾射升空。刀光如雪与她一触便分开,人也斜斜飞开落于两丈外——第卅五招。
    袁初禁不住叹口气。他虽是心狠手辣,无奈袁小华终究与别人不同。如今她虽已埋骨枫林内,但他此生能否忘记她呢?
    谢怜人忽然道:“往事不堪回首,还是目前要紧。”
    袁初应道:“听说你的铁笛不但是武林有数奇门兵刃。吹奏时也是天下一绝。可惜我是外行,不然的话我的心情真想听一听。”
    谢怜人轻喟道:“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
    他不是说话而是吟诵一首词其中几句。那孤寂向往的声调神情,使得不甚通文墨的袁初也深感怅触。
    袁初道:“好听得很,还有没有?”
    谢怜人的微笑好像千百年来独自行往于荒旷山川大地。
    他道:“有,还有。难道春花开落,又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
    袁初道:“我虽不明其意,但觉得末后两句没有那么好听。”
    谢怜人道:“沉哀悲伤的气势果然大大弱了。你说得对。不过假如我们继续吟咏下去,却把生死决战忘了岂不笑话?”
    袁初道:“多谢你提醒我。但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忘记。因为‘冷血’李十八的名字就足以保证有余。”
    谢怜人惊讶得有一刹那失去潇洒风度,问道:“‘冷血’李十八?他要你杀我?”
    袁初道:“正是。你想想看,既然李十八叫我杀你,我敢不敢忘记呢?”
    谢怜人道:“想不通真想不通。‘冷血’李十八为何要杀死我?”
    袁初道:“因为你是曾老员外的保镖。而曾老员外就是二十年前天下第一杀手‘五更鸡’钱通。”
    谢怜人叹气道:“这种事谁想得到?但居然给我都赶上啦!”
    袁初的长刀无声无息由空中落下,宛如电光划破黑夜长空。
    谢怜人虽然横笛挡住,但却被森厉刀气以及强大无匹的劲道震得立足不稳,在地上连滚十转远达丈半才跃起身。一身白衣染上斑斑泥土痕迹。
    但他根本没有时间喘息,因为袁初刀锋已劈到胸口,刀招全无丝毫花巧,却绝对能杀人。而且一刀就足以要命。
    这一刀谢怜人仍然及时封住。但当他被刀势震退时亦已清晰知道,一定逃不过第三刀。
    “好卑鄙恶毒的手段。”他心中怒骂。说起来袁初的确“卑鄙”“恶毒”兼而有之。因为他要谢怜人吟诵诗词使他杀机气势减弱,又提起“李十八”和“五更鸡”钱通使他分心。而就在此时突然出手暗算……
    第三刀立刻出现由头项劈落,宛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威不可当。
    武林赫赫有名的“江南铁笛”谢怜人竟然走不上三招,由头顶到胸膛被劈出一道深得不能再深的伤口,鲜血喷溅。把左近好多丛金黄菊花染成鲜红一片。
    袁初慢慢走出园子,他很想走得快些。但他却仍然慢慢走。
    李十八欧老大袁小华甚至谢怜人等人的面影在他眼前交错出现。但他现在还憧憬追求甚么?
    争强好胜金银如山以及醇酒美人都是一场幻梦。因为他小腹的剧痛已变得麻木。“江南铁笛”终究是武林一流高手,他绝对不会死得那么容易,除非他决定一命换一命。
    如若谢怜人有时间寻想或者有别人晓得此情此景。一定会被“一命换一命”果断残酷的决定所震撼。
    消灭别的生命以维持自己生命,自然界老早已成定律。但“一命换一命”却令人不敢想不敢问。
    秋风卷起许多黄色的落叶,一些落在谢怜人尸体上。又另有一些铺洒于袁初身上。
    孤冷的无声无息的葬礼!
    ×××
    童年时的印象永远最美丽最难忘。哪怕是一枚铜钱掉落草丛中拼命找也找不到,觑看无人时候放声大哭。这种尴尬不愉快的回忆,到长大以后仍然很美丽。
    丽春蹲在井边洗衣服,四下一些简陋的屋子完全与记忆中一样。七年时光不算长久,可是你去问问风尘卖笑的女人,七年简直等如七世纪。
    从前住过的“家”本来尽是辛酸往事。贫穷、饥饿、寒冷,还有上门讨债可怕的脸色。
    但现在这间屋用白花花银子买回,全部属于她自己。无数的回忆居然由丑陋可怕变成美丽可爱。尤其是屋里那个男人,他一定还躺在床上。她此生还是第一次碰见如此贪睡的人。他能够日以继夜呼呼大睡,除了吃饭起来一下,除了两具光裸身子碰触肉体摩擦激起情欲而有所行动之外……
    可惜爹娘老早去世,享受不到她带来的安逸日子。更可惜的是那个男人不久就会离去。他几时走、要到何处去?不会有人知道,包括她在内。总之他一定会离开而且永不回来。
    你一定认为他们正在上演悲剧——没有任何诺言任何结局。
    但丽春却不这样想。十几天前在妓院,她仍然在黑社会势力重重束缚下,不分昼夜迎送各式各样男人(有些人实在使她内心感到作呕,但还是要笑着逢迎)。却忽然遇到他——额上刀疤闪光满颊胡须,一点不俊俏漂亮。
    他自称李十八,好怪的名字。但名字不要紧,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嫖客肯说出真姓名。
    李十八不好看却很可爱,身体壮健而在床上时既温柔又有技巧。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是他替她赎身,带她回襄阳原籍,给她足够的银子买回自幼生长的屋子。还足够得可以不做任何事吃用几十年。
    据她所知同行姊妹从未遇到过这种客人。何况她并不漂亮,圆扁的脸庞,手脚粗糙。唯一还值一提是身体很软滑肌肉也很有弹性。同时她学到的技巧亦可以使男人满足。
    她忽然看见他走出屋子,四下张望。
    丽春的心往下一沉。李十八居然离开床铺不是好现象,他大概快要离开了!
    不久李十八至她身边蹲下来看她洗衣服。过一会才道:“想不到你会做饭会洗衣服。家事都做得挺不错。”
    丽春道:“你几时走?”
    李十八微微吃惊,沉默一会才道:“还不知道,但也差不多啦。”
    丽春道:“我知道你不会回来。可是如果有一天你路过此地,又恰好有空闲工夫。你来讲几句话好么?”
    李十八愣住缓缓把目光遥望天空,喃喃道:“表面上美丽高贵纯洁的女人,只怕大多数没有这种情怀。能够体谅了解男人的女人才真正叫人难忘……”
    丽春问道:“你说甚么?敢是有点饿了?”
    李十八道:“我正想那位老员外,自从十天前发现‘江南铁笛’谢怜人和袁初的尸体,他应该如何应变?会不会被我预先布置的证据骗过,而以为只不过是偶然的意外?”
    丽春瞠目道:“你究竟说甚么?我一点不懂。”
    李十八道:“现在只不过是暴风雨前夕的平静。老员外应该不会被骗过,否则他就不是‘五更鸡’钱通了。”
    丽春忽然笑得很温柔。她确实不知道李十八说些甚么?但她却明白如果一个男人向你絮絮说些你不懂的话,你在他心中必定是个真正的女人——母亲和妻子。
    所以她微笑地倾听,注意他嘴唇动作眼睛神情甚至他蹲着的姿势。好可爱的男人,我愿为你做牛做马,我愿为你死一百次……
    李十八又道:“有一件事不但任何人想不到,连他儿子也想不到。那便是老员外的儿子根本不是他的儿子。”
    丽春道:“谁的儿子不是谁的儿子?”
    李十八笑一下,柔声道:“你一定要答应我,永远不向任何人提到李十八这个名字。就算是你的儿子也不能提到。”
    丽春轻叹一声,道:“我知道,你根本不必叮嘱。但我们会有儿子么?”
    我们?李十八大吃一惊。
    “儿子”他从不敢想,因为有儿子就有妻子,亦即是有一个“家”。这是致命之伤,不但害死自己还会害死妻儿他们。所以他从不想,亦小心翼翼避免这种事情发生。
    那么我现在追求甚么?即使找到黄杏秀,即使已有花不完的银子,可以给她父亲做聘金。但又如何呢?我能有一个“家”么?
    如果有一个家,我将来的命运大概亦像“五更鸡”钱通一样。永远活在提心吊胆百般提防的岁月中。有何趣味?有何意义?
    他深深叹息一声,懒懒走回屋子。
    但无论如何目前对手是“五更鸡”钱通,他怀疑戒备也好或者被骗过也好,十天来毫无动静一定使他有所决定。当然最理想是他不继续戒备的决定。
    ×××
    银灯下罗帐深垂。曾希忽然坐起,身上虽无一丝半缕,却好像一点不冷。
    曾希甚至还把被子掀到一边,于是一个女人赤裸的身子出现眼前。肌肤雪白丰乳长腿,加上眉目如画风情醉人的脸孔。即使身为她丈夫而且结婚了五年之久,但这般可喜娘至今仍然百看不厌,更舍不得虚度春宵。
    王淑娴微微而笑,笑得娇媚之极,昵声道:“别这样,连白天也脱光给你看难道还不够?”
    曾希道:“当然不够。”
    王淑娴缓缓闭眼。感觉到他的手已经出动,遍体摩擦揉捏。
    他的贪婪热情每次都能使她情欲沸腾。使她尽其所能迎合他,并且自己也得到极大欢乐。
    不过当欢乐过后,王淑娴却沉默得近乎悲哀。她显然有“失落”的忧伤。因为两年前她很意外很偶然地得知家翁(曾老员外)竟然是“五更鸡”钱通。
    她的父亲花尽家财(本来相当富有)务求报复妻子被奸杀之仇。最后迫不得已回到原籍襄阳,却不料攀上这头亲家,因而又有足够银子继续付出访寻及追杀仇人的庞大费用。
    但命运却如此奇怪把她和仇人之子黏在一起。
    每一次当她充满热爱激情而得到兴奋满足之后,她都感到不安内疚。她应该和仇人之子继续下去?她为何不把秘密告诉父亲?
    今夜曾希已是第三度燃起贪婪情欲之火。这使王淑娴感到奇怪。曾希虽然只有廿五岁年轻力壮。但何必如此拼命?好像以后没有机会似的。其实他还有几十年时光,因为她父亲已逝世,纵然想把秘密说出亦来不及了。他何以如此亢奋不知满足?
    直到曾希颓然乏力躺在她身上。她才道:“你一定很累了。为甚么这样呢?”
    曾希振起精神,声音沉重难听,说道:“因为我们要小别一阵子。”
    王淑娴吃一惊,道:“你要出门,到哪儿去?”
    曾希道:“我不出门,只不过你换个房间而已。”
    王淑娴绽开一朵美丽的眩目的笑容,道:“原来如此,那也很好,我乐得趁机休息。”
    曾希面上没有一丝笑容,绷得紧紧道:“但你并非一个人睡,而且房间一定要灯烛辉煌,最要命的是你必须脱得精光。”
    王淑娴笑道:“你胡扯甚么?”
    但忽然跳起,把曾希掀倒一侧。她道:“你……你的话居然是真的?”
    曾希垂头丧气地道:“当然是真的。”
    王淑娴道:“你一定发疯神志不清。你真要你老婆脱光衣服陪人来睡觉?而且还规定灯烛辉煌?”
    曾希道:“你听我说,跟你睡觉的不是我……是老员外。”
    王淑娴整个人弹起几乎碰穿帐顶,但很快就冷静下来。如此奇怪不可思议之事必有内情,呱呱叫并无好处。
    她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曾希道:“你永远也猜不到老员外从前是干甚么的。”
    王淑娴叹口气,道:“我不猜,你告诉我好吗?”
    曾希道:“二十年前他是天下最有名最厉害的‘杀手’。你知不知道杀手是甚么?”
    王淑娴道:“反正会杀人就是了,你往下说。”
    曾希道:“他当然仇人很多,虽然他早有布置摇身一变变成襄阳士绅。但二十年后还是被仇人找到。”
    “江南铁笛”谢怜人两年来见过不少次面,所以曾希说出他惨死之事,王淑娴不禁悚然亦不禁恻然。
    曾希又道:“老员外打从谢怜人被杀那天开始,躲到地窖至今十天之久。当然谁也休想找到他,但是他也绝对不能一辈子躲着。所以他决定反击。他原本是天下无双的杀手,任何暗杀伎俩都了如指掌。所以他找出一个绝妙之计,专门对付这个当今第一流的杀手。”
    王淑娴问道:“难道他已查出那人是谁?”
    曾希道:“还没有确实证据。但细算天下当今杀手,却也只有一个人有本事有胆子接下这件生意。这个人就是‘杀手中的杀手’李十八,外号‘冷血’。这外号来由是因为他除了杀正主之外,凡是有关的家属亲眷都杀,每条命五千两,你不付也不行。”
    王淑娴大惊道:“那么岂不是我们都很危险?”
    曾希沉重地点点头。看来他对本身的安危看得很重,甚至重要过美丽的妻子。
    他叹口气然后说道:“单单躲避当然不是办法,尤其有力量反击的话更不划算。所以老员外要借你用一下。”
    王淑娴道:“你说清楚些怎样借去怎样用一下?”
    曾希道:“老员外说,任何杀手打手要有行动,先得了解对方,起码先‘点相’以免打错杀错人。更进一步就是查清楚对方全家人的一切包括相貌在内。‘冷血’李十八事先一定设法见过我们全家人相貌。你长得很漂亮而且青春年少,脱掉衣服当然更令任何男人无法不注意。所以假使李十八一揭开帐子,看见你的身体,跟着发现你的身份,就算是木头人也会惊讶得愣一下。”
    王淑娴内心感到果然理由十足。任何人忽然见到媳妇在家翁的床上,又是赤条条充满诱惑力。你想不傻住绝对不可能。
    可是她何以又隐隐感到不大对劲?照理说钱通就算近于禽兽之淫,但也不可能对媳妇有邪念啊!(但她却没想到反过来说,如果她不是他真的亲的媳妇,便又如何?)
    曾希又道:“只要李十八愣一下,老员外杀他就绰绰有余。这是我们全家生死关头,他想来想去只好决定这样做。他说当然你起初心里会不舒服,会很难过。但你既然是曾家的人,为了曾家也只好勉为其难了。”
    王淑娴只问道:“几时开始?”
    曾希道:“明天。”
    每天都有明天,但明天毕竟如何?谁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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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寒意初起
    那杂货铺在襄阳西城门内大街上。由于行人不多,所以生意有点清淡。黄老板时时摸着下巴短须,站在门口望向不远的西城门。
    有些骑马的人经过,黄老板最多望一望,绝对不望第二眼。因为凡是骑马乘车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不会是顾客。既然不是顾客多瞧一眼也嫌浪费气力。
    故此忽然有一匹马停在他身边,马上的人向他打招呼时,黄老板几乎以为自己看错听错。
    马上的人大概廿余岁而已,衣服光鲜。额上有一道疤痕和满嘴胡须使他予人成熟印象。尤其那对眼睛锐利冰冷,更使人不敢小觑他。
    此人是谁,当然瞒不过读者。接下这一次生意,李十八就是用这副面目,直到任务完成为止。就算已被人“点相”亦不更改。这是他的惯例。不过下一回用何种模样面目出现,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你一定是老板?你贵姓?”
    黄老板连忙堆笑点头,道:“小姓黄。客官爷想买点甚么?”
    李十八据鞍俯望黄老板,道:“不买东西,除非附近有房子可租,我当然上你这儿买柴米油盐。”
    黄老板刚愣一下未及开口,李十八又道:“哪儿有荐人馆?你一定知道吧?因为我还要找几个人,厨子长随都要。”
    黄老板嘴巴几乎笑得裂开,嘻嘻连声,道:“有!有!房子人手都有,包在小的身上。”
    李十八皱起眉头,道:“多花点银子小事情,但屋子须得吉利干净,人也得老实而又不笨。你办得到?”
    天下很少发生有钱办不到之事,尤其是这类租屋雇人的事更是容易不过。
    李十八随黄老板入店,店后传来舂米声音。一切很正常,李十八满意坐下,说道:“黄老板,这几件事办得好,赏钱不会少。就算不成亦不叫你白忙。”说时掏出一枚二两重银锞子搁在柜面。
    那辰光就算请一个西席老夫子,“一年”东修亦不过是十几两。讲几句话就赚得二两,可真是天降财喜赶快要拜神还愿了。
    黄老板道:“大爷您贵姓?要怎样的房子,怎样的人?”
    李十八道:“房子两三进就够。人有三四个也可以将就。你心中有没有合适的?”
    黄老板道:“有!有!房子和人全有。”
    李十八道:“好极了,说来听听。但你记住,最好不要停嘴寻思,更不要出去打听。现在说吧!”
    黄老板果然说得出,不过他却不明白何以此人一口气追得那么详细?如果他只问及房子坐落何处形式大小以及佣仆姓名等不足为奇。但问房子时对于房东的姓名籍贯年岁职业家当等都不漏一点。同时对于佣人的样貌高矮脾气以及家中其他之人也不放过丝毫。还有就是不容许他多想或询问其他的人(例如妻子伙计),简直像衙门问口供一样逼得紧紧毫无缝隙。
    黄老板终于通过这一关,而垂手赚了十两白花花银子。但他心中相当烦恼不安。这一点他连老婆也不敢说。房子没有问题,是本城各种生意最多房屋最多银子也最多的钱氏家族所有。租下这所房屋时根本见不到钱大爷钱如泉。只见到一个账房先生而已。
    但佣人却使他担心。一共三个人是厨子阿洪和陈旺两口子。都是附近土生土长的老实人。可是如果那李大爷来路不正,这些人怎么办?会不会受到连累?
    任何人都会认为李十八这个人很怪很无聊。年纪轻轻而又大把银子,却不征歌逐色,不赌不饮。更可笑的是他详细问过阿洪和陈旺夫妻许多事情之后,竟然一一亲自前去求证。
    阿洪和陈旺两口子都毫无问题,其实看看他们样子就知道了。但以李十八的特殊情况,当然是经过求证更保险妥当。
    已经平静无波住了五天之后。李十八独自跑到郊外山上一座寺院。
    他已经来过三次,每天早餐后独自萧然来到,在大殿烧香礼拜之后,便绕到寺后一座亭子,倚柱瞑目睡一个时辰左右。然后回到大殿再烧香礼拜才离去。
    这一个时辰的瞌睡对他极为重要。因为虽然屋子没有问题,佣人也没有问题。但他身兼“猎人”、“猎物”两重身份,从无一夜睡得安稳。
    因此他好想念门外有一口水井那间屋子,还有那个有着悲惨回忆心地善良的女人。
    这座“善护寺”的寂静环境,也能使他稍稍安心。朝拜进香的人不多,除了一两个小沙弥之外,就根本无人走近寺后亭子。所以他的确能够在这儿补充不足的睡眠。
    如果有任何问题,如果敌方已相信你某种习惯,则今天不发动攻势亦不会迟过明天。
    所以李十八不敢真的睡着,前三天可以,但从今天起就不行,要是你试过长年累月睡不够,而非得装睡又不可以睡着的滋味,你才体会得出那是多么可怜多么痛苦的事。
    李十八也有偶然睡着的片刻。这一片刻可以做很多梦,看见许多人,回忆起无数往事。
    “现在我只是一块‘饵’而不是猎人,更不是没有生命之险的普通人。”这时他委实万分羡慕平凡的人们。“李十八啊!你万万不可忘记‘五更鸡’钱通乃是二十年前最伟大的杀手。他不但能保护自己而且必能反击。你只要有一步差池,就立刻变成路边的死狗。江湖上没有人记得你,因为你是失败者。”
    一个小沙弥走到亭边。他的脚步声李十八记得很准,知道是左颊有块淡红色胎记的广元小和尚。
    以往李十八不会睁眼,但今天他既睁眼又说话,道:“广元,今天敢是哪一位佛祖菩萨圣诞么?”
    广元大约十五岁左右,嗓子犹有童音,道:“没有呀。”
    李十八道:“外面很热闹,为甚么?”
    广元道:“李施主你耳朵真灵,那是本城曾老员外家眷来上香。”
    李十八心跳加速不少。果然“鱼”要上钩了。可惜那将是此任何鱼都可怕的虎鲨,钓这种鱼绝对不是赏心乐事。
    做了四天“饵”,终于使虎鲨发现并且过来嗅嗅瞧瞧。目前虽然只是家眷,但已等如灵敏有效的触须。
    只不知这广元小沙弥会不会也“变”成曾家的触须;“五更鸡”钱通二十年来在襄阳已是有财有势的曾老员外。他若是想法子使这小沙弥从无害“变”有害,一定可以做得到。
    所以他默默而坐,一直等到广元打扫收拾完毕,转身行出七八步,才道:“广元,等一等。”
    小沙弥停步回头,道:“甚么事?”
    李十八缓缓走近微笑审视他表情,道:“如果来上香的是曾老员外的儿媳妇,我就等一会才走,因为我怕碰见她。”
    广元道:“正巧就是他的媳妇,老员外和少爷没来。但家人仆婢却有十几个。不像诚心来上香拜佛……”
    李十八讶道:“不上香拜佛,来干甚么?”
    广元道:“像是摆阔。其实襄阳有谁不知曾家有钱?”
    李十八释然一笑,道:“既然是他家儿媳妇,我且躲避就是,免得碰上不好意思。你是出家人告诉你也不打紧。她从前几乎做了我的妻子。我们曾经见过面,所以还是不要碰见她最好。你说我该避一避,还是去见她一面呢?”
    广元犹带稚气脸上露出慎重寻思表情,然后道:“还是避一避的好。”
    李十八道:“好,但如果她到处走动,说不定会溜到这边。你可要来帮帮我忙。”
    广元迷惑不解道:“帮忙?我能帮忙?”
    李十八道:“你走快一步来此,陪着我一面说话一面走开。人家一瞧我们边走边谈,以为是寺里的人至少也很熟络,一定不会多加注意,甚至连我的面孔也不瞧一眼。”
    广元道:“对,这忙我可以帮。”
    他拿着扫帚等物走了。
    但他几乎是立刻就跑回来,微微喘气道:“她来啦。”
    寺后到处花木扶疏宁静清幽,顺脚游赏一下甚是合理。
    但李十八却不作此想,却认为她的行动更证实她是“触须”。只可惜她不知道她家翁真正身份。如果有人告诉她,她将有何种反应?除惊讶之外她悲伤呢?抑是欢喜?她会不会帮助刺客?会不会离开丈夫?
    上一代的恩仇本无须牵扯到下一代,这是李十八的想法。不过别人绝对不同意,而事实上亦有困难。如果你是她的丈夫,知道岳父买凶手杀死自己父亲,而妻子又暗中帮过那凶手。你怎么想?怎么办?能装不知道继续照常生活下去?
    李十八从另一条路走开,但透过树影仍可看见一些婢女和几个家人。
    此时他忽然身子一震变成木头人呆立不动。
    广元拉拉他衣袖,低声道:“走吧,走吧,别瞧啦。”
    李十八全然不知不闻。广元一看他样子就明白了。但他到底太年轻,所以不知应如何劝他才是。李十八的眼睛流露说不出的震惊和凄凉悲伤。如果他看见的人是个陌生者,万万不会露出如此扣人心弦的眼神。
    广元悯然叹口气,再拉拉他衣袖。如果不是拉衣袖而是用刀子刺他,李十八也绝对不会躲闪。
    第一流项尖杀手怎可能露出如此致命破绽?他究竟看见谁?
    这一次李十八终于有反应,长叹一声,继续行去(虽是与曾家之人对面交错而过,但路分两条,彼此只能隐约看见)。
    广元道:“你看见她?”
    李十八道:“我看见了。”
    广元道:“她的确长得很美丽,人也很好十分和气。但你最好忘记她。反正世上不论人或事物,都是‘虚假’的存在。‘时间’‘空间’的不断变换迁流,使得世间无一物是真实或永恒存在!”
    他本来不知应该如何劝解。可是忽然归摄入佛理便立刻滔滔不绝。但他却又知道愚昧众生绝非三言两语就能了解明白。
    李十八道:“佛家认为一切都虚幻不实,可是刚才我明明看见她。你总不能说‘她’是个不存在的虚幻的人吧?”
    广元微微而笑态度从容。只要不是谈论赚钱钻营功名以及男女猥亵情事,只要是“哲理”他就不怕(虽然他只有十五岁)。
    他道:“我佛绝不是教你把活生生的人硬蹦蹦的石头都视若无睹,硬是视为‘虚无’。不,你完全误会了。所谓‘虚幻’只不过是分析一切人或物直至最后,你会发现那只是有限时空形式中的一种过程或现象。”
    李十八道:“过程也好现象也好,都是真实存在的,对不对?”
    广元道:“有两种说法。一是此种存在是对待而非绝对的。即是说既有存在,另一方面就有不存在。二是凡在时空限制内任何生灵物体都不永恒。就算广袤无垠的土地一亿万年不坏,十亿万百亿万年之后终有毁壤之日。既然如此,所有发生之事,形形色色的人,林林总总的物,终将无影无踪。难道你肯满足于浮光掠影的存在,这种存在能算是真实不虚么?”
    李十八沉吟一下,道:“你的话很有点道理。不过我并不心服,又觉得对人生种种痛苦没有用处!我忘不了她,你说如何我才能够不痛苦?”
    广元只微笑而不答。因为如果你一定要将自己局限于“时空”之内,任何道理皆成“戏论”。李十八爱恋执着两个女人因而生出痛苦,此是人类六种根本烦恼之中的“贪”烦恼。大乘广五蕴论注说得明明白白,凡是染爱耽着任何人或事物,此一爱耽力量能使你永在时空内流转。生出种种痛苦,而痛苦变为推动命运的力量。这就是“贪”烦恼实际情形及后果。(佛家的慈悲、耶稣的博爱等等,都含有使个人的私爱升华扩大之深意,以便使人从小圈子跳出,从而渐渐摆脱“私爱”的缠缚执着。)
    他们已走到寺门外。李十八作揖辞别,道:“虽然我痛苦尚在,但又隐隐觉得并不是绝路。也许有一天我会再来找你,到时望你不吝指教。”
    广元反而被他客气恭敬态度弄得有点手足无措。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高明见解。刚才所谈论的话,在真正佛教徒而言只是最基本浅显道理而已。
    然后李十八看见一对眼睛,冷酷锐利。
    这对眼睛夹杂几个香客中,都是乡下人,外貌衣着亲切朴素。
    李十八知道当自己发现这对冷酷锐利的行家眼睛时,那一瞬间自己眼中亦有凌厉光芒。所以如果对方来此找李十八,马上就认得出。
    只不知这个假扮作乡人老头的杀手是不是曾家派来?但“五更鸡”钱通刚刚派出“媳妇触须”,怎会跟着派出杀手?
    如若不然莫非是巧合?莫非欧老大第二线人手已赶到?
    他忽然发现一件事实。他的“痛苦”居然消失无影无踪。为甚么?
    广元种种道理纵能说得天花乱坠,但力量却比不上一个杀手带来之危险。(多可悲的事实)
    李十八很快就隐藏踪迹身形,却留下一些线索。
    一个乡下老头出现山坡上,徐徐走向坡下一片平旷草地。左手拄一枝六尺长竹杖。这是天下极普遍平凡随处可见的人物形象,绝对无人会加以注意——如果不是那对眼睛泄露秘密的话。
    李十八的线索留到草地为止,此后就要瞧乡下老头自己本事了。
    只见乡下老头四下巡看过,站在草地中仰首寻思。
    片刻后他仍然望着天空大声道:“李十八,请出来见一面。”
    乡下老头等一会听不到回音,便又道:“老朽康青。现下承认你头脑才智手段都堪作敌手,是以请你现身见面。”
    李十八从树丛后转出,大声道:“原来是‘人神共愤’康前辈。咱们圈子内提起你无人不敢不佩服。二十年来你一直是咱们行道上五大高手之一……”
    康青立刻道:“不是五大高手而是三大高手之一。”
    李十八道:“算我讲错。我区区一个后生晚辈,怎敢当得前辈亲自出手?”
    “人神共愤”康青道:“你不必谦虚。我已查阅过五年来有关你一切资料。而现在你肯现身出来见我,亦足见高明。否则错过这一次明刀明枪决斗机会,便变成暗杀局面。当然你不想被老朽这种人追踪暗杀。老实说,老朽亦不愿反过来须得时时提防你反击暗杀我。”
    李十八道:“这是你过奖了。我那一套都在你肚子里,如何变得出花样?”
    他走下草地,摆明正面决战姿态,说道:“又是欧老大跟我过不去么?”
    康青道:“跟你过不去的人不少,何以是欧老大呢?”
    李十八道:“因为十几天前已经发生过一次。也只有他才请得动你。”
    康青道:“拔剑吧,咱们这一行说话越少越好。”
    李十八道:“对付外人当然连话都不说。但既然是同行却不妨谈谈。如果我被杀,任何秘密永远不能泄露。万一反过来是我活着,我有权多知道一点以便趋避。你肯不肯优待同行呢?”
    康青道:“我出道廿余年,却是第一次遇上须得正面决斗场面。所以不但是我,相信其他同行也不知道该不该透露秘密。”
    李十八道:“又万一咱们不分胜负,咱们现在讲好,你取消这件生意,我也忘记今日之事。”
    康青沉吟一下,才道:“很有道理,既然是值得正面决战的行家,自应与众不同。但我只能告诉你除了欧老大之外,还有几个人能请得动我。”
    李十八感到全身毛发竖起。居然不是欧老大?有这种可能?会是谁呢?包老板当然是有资格人士之一,但即使他有此意思,可是任务未达成前当然不会派人动手。莫非是叶疯子?或者是那个天下最可怕的女人“两不毒”吕怜怜?
    “人神共愤”康青忽然叹口气又道:“我几乎记不起上一次与人正面决斗是何时何地何人。不过一定是我未出道以前。咱们这一行讲究效率,最要紧是达到目的不必选择手段。但当你到我这把年纪之时,你可能突然感到后悔。世上之事往往不是达到目的就可以最优先最圆满。因为那样回想起来味如嚼蜡。回忆中根本一片空白。”
    李十八道:“谢谢你的启示,可惜我很少机会填补此一缺陷遗憾。”
    他开步向前行,但举起的脚忽然停滞竟不落地。因为他忽然想到一句话要问。可是,如果脚一落地,双方立刻无暇开口。所以他的脚只好悬在半空。
    康青道:“难道还有值得问我的话?既然明知生死未卜却还放之不下,连我都想听听。”
    李十八道:“你知不如道襄阳曾老员外儿媳到善护寺上香?你对曾家之事知道多少?”
    康青道:“不知道。但多谢你透露这个消息作为回报。你很君子很公平。”
    只见李十八的脚缓缓踏落,鞋底碰到地面的一刹那,空气忽然凝结寒冷如冰。
    “人神共愤”康青的竹杖齐胸戳出,却只伸出两尺就忽然僵住不进不退。
    而李十八的手则快要摸到剑柄,距离只有两寸,也不知何故停住不动。
    两个人眼睛都射出冰冷而又凌厉的光芒,互相凝视。
    武林中无数生死决斗很可能从未出现过这种场面。因为极难得有两个第一流杀手作正面决斗。
    他们毕生修习的武功,任何招式,都是为了“杀人”。而有效可怕的杀人招式,绝对没有花巧。一丝空间,一刹那间,一分气力,绝对不能浪费。
    所以他们招数一发,两人之中必有一个躺下,永远爬不起身。
    他们,甚至我们都在等待,看看究竟谁能抢到攻势占取先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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