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05章霜风凄紧
    “风紧”意即情势急迫或危险,相应行动就是逃跑或躲藏。
    普通人不大有机会尝到“风紧”滋味。但“杀手”却常常在这种可怕压力下生活。
    “风紧”压力来源是“人”。大致上不出官府捕快、武林人物,以及可用金钱雇请的各类专家等等。
    例如曾经名震一时的“五更鸡”钱通,就因“冷血”李十八出现而尝到压力滋味。李十八本身亦正陷于压力痛苦中……
    压力来源之一是,刚赶到襄阳以及本来就在此地的四路人马。刚赶到的是武当三位道人,少林寺一个年轻僧人、一个俗家弟子。另外就是五旬左右身量魁伟的韩典,带着一位明眸皓齿淡妆少妇潘夫人。
    本地一路人马就是溪水流域最大帮会“铁扁担帮”。副帮主谭兴亲自出马,人数无法说出确实数目。这“铁扁担帮”源起水陆码头脚力挑夫及水手等。经过近百年蜕变发展,在表面上仍与一般帮会相同。但其实已在武林中占一席位,帮中高手甚多。
    上面捉到的韩典来头不小,外号“千山鸟飞绝”,很雅致,是一句唐诗。二十年来名震天下武林,传说他刀下未逢二合之将。
    关于此人尚有下文。原来武林中有四大刀客分据大江南北。他们的外号个人分占柳宗元著名五绝《江雪》各一句。诗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此诗传诵千古,是绝妙好诗不必细表。只有一点值得一提,就是前两句的末后一字,后两句第一个字,合起来“绝灭孤独”透出凄厉可怕意味。
    四路人马会聚于“铁扁担帮”预备好的一座房屋内。寒暄客气话已讲过,转入正题。
    身为地主的谭兴说道:“在下有件事首先向各位请教明白,这件事深信各位亦一定极感兴趣。各位同一时间来到同一地点,而由敝帮出面接待。此种情形证明事先都安排妥当。这个说明各位同意么?”
    武当山道人、少林寺僧人以及韩典等都点头,甚至浮现纳闷神色。这个主人的开场白委实稀奇之至,难道这种事竟值得谈论?
    矮壮五十来岁的谭兴沉声道:“问题是谁安排此次聚会?”
    果然有问题发生了。如果这个聚会是“铁扁担帮”发起,谭兴当然不会有此一问。
    谭兴又道:“在下幸会各位之时,各位口气中表示应约至来。所以在下心知有异。因为敝帮昨天才接到各位分别通知,时间地点都一样。事前敝帮并没有派人向各位联络奉商过。”
    人人都很沉得生气,都没有立刻表示意见,而是沉吟忖想。
    韩典首先道:“韩某五天前接到贵帮一封密函,由贵帮主龙再吟具名邀约。”
    武当的苍松老道人道:“敝派也是接到龙帮主的飞函。”
    少林的铁脚和尚虽是三十多岁,外表却年轻得好像只有二十岁。言谈应对之间,也看得出他一定罕得与外人接触,甚至是第一次离开少林寺大门。他呐呐道:“贫僧不甚清楚来龙去脉,只是奉命下山找到殷师兄便一道来此。”
    少林那个俗家弟子殷世正年纪比他大得多,名气也大得太多,提起“流星”“赶月”殷氏双雄,武林中几乎无人不知。而铁脚和尚却简直无人听过。尤其他的稚嫩外表,使人奇怪少林寺怎会派出这么一个人?莫非仅仅派他通知殷世正,而他却顺道跟来开眼界?
    殷世正道:“在下相信敝派必定也是接到通知,否则焉会贸贸然来拜访贵帮?如有必要在下立刻派人赶赴嵩山查问奉答。”
    谭兴忙道:“不必了。在下先向各位报告情况,待事情了结才回过头研究甚么人穿针引线的问题。”
    在座人人都同意这种做法。谭兴又道:“但咱们先看看目的是否一样。”
    一名帮众送上四张白纸和笔墨,于是各路人马都在白纸上写下几个字。
    谭兴看过三张纸上字迹,微笑道:“目的一样。都是同一个杀手‘冷血’李十八。”他所写的也给大家传阅过。
    谭兴神情忽然很严肃,甚至连声音也放低很多,道:“李十八的确来了襄阳,昨天敝帮还不敢肯定那人是不是李十八。但现在却可以千真万确肯定保证。”
    现在绝不会有人打岔,每个人都留神聆听,不过有些人保持十分冷静,简直全然不动声色。有些人像潘夫人(与“千山鸟飞绝”韩典同来的美貌少妇),“流星”殷世正(他是哥哥,乃弟是“赶月”殷世本,三年前被李十八刺杀丧命),武当苍松真人和两名年轻道人等,都或多或少露出悲愤神情。
    谭兴又道:“为甚么现在敢肯定保证李十八身份呢?那是因为李十八今天近午时分,在西郊外一处草地上跟一个老头子动手。这场决斗并不精釆,全部过程每人都只用了一招就分出生死。”
    他身子略略俯前,语气更见慎重,道:“各位一定猜不出李十八对手是谁。唉,原来也是一个凶名四播的厉害杀手,在他们那一行名列五大高手。连李十八也不过是近两年才凑上一脚。二十年以来‘暗杀道’上本来只有三大高手,那‘人神共愤’康青便已是其中之一了。”
    他喘口气,谈到这些诡秘残酷圈子的人和事,谁也会不知不觉中感受到某种压力。
    谭兴又道:“其时在下并没有在场目击,但敝帮却已派出十二名最擅长跟踪的人,由昨天起轮班不分昼夜盯住李十八。这组人马以敝帮一位前辈尹万里为首。而恰巧李十八和康青决斗时,正是轮到尹万里带着三个人执行任务。现在距决斗之时已有两个时辰之久。但尹万里不但守在现场,还把其余两班人马都调去帮忙。”
    他已说了不少话,可是还没有人知道那场决斗结果如何?究竟李十八死了?抑是康青倒下?
    尹万里何以还守在现场?为何还调集人手?
    韩典忽发奇想,突然插嘴道:“铁脚大师,依你看那一招过后是谁倒下?”
    “流星”殷世正微现不悦之色。显然“千山鸟飞绝”韩典欺负老实人,故意向铁脚和尚询问。别人对大江南北四大刀客毕恭毕敬万分敬畏,但少林寺哪须吃这一套?
    却听铁脚和尚茫然应道:“当然是‘人神共愤’康青倒下,难道不是?”
    谭兴是何等脚色,自然晓得殷世正必有何种反应。目下乃是必须衷诚合作无间之时,万万不可发生问题。当下忙道:“大师说得对,正是那康青倒下了。”
    韩典没说话,潘夫人居然开口了。问道:“请问大师怎么知道必是康青倒下,而不是‘冷血’李十八?”
    铁脚和尚跟男人讲话应酬已经不行,何况是美貌女子?呐呐道:“那是……那是贫僧的……感觉……”
    他忽然想出全部理由,于是说话变得十分流畅,继续道:“因为第一点,谭副帮主迟迟不讲出两人决斗结果,只强调李十八对手的厉害。其次,如果李十八已死,他们的人还留在现场干甚么呢?”
    他话声顿住,人人以为理由已说完,而且理由已足够充分支持他的结论。谁知他又道:“其三,李十八近两年才名列五大高手,也就是说‘暗杀道’不得不公认由从前三大高手而增列两人变为五大高手。武功之道固然要讲火候,火候又非岁月不为功。可是‘暗杀道’的武功讲究一招就分生死。当然年轻力壮者更具威力。所以在武功上推测,李十八胜算较大。”
    大厅内一片静寂,人人都用惊讶佩服眼光望着年轻和尚。
    武当苍松真人道:“大师所论,尤其最后一点精微高妙之极,使人投地佩服。贫道三十年前因事拜访贵寺,曾蒙贵寺方丈大师天如神僧前辈亲自接见。当时也曾结识好多位圆字辈的师兄们,多年来都时时有通过消息。只不知大师你是哪一位师兄门下?”
    他说得很客气谦虚诚恳。同时以他快七十岁的年纪以及与少林寺交情渊源,问一问师承并不为过。
    铁脚和尚忙道:“贫僧失礼竟不曾拜见前辈。贫僧也是圆字辈,法号圆音。请前辈教诲指点。”
    苍松真人不觉一愣,道:“大师也是圆字辈?那就是前年接掌方丈宝位圆胜大尊者的师弟了?”
    殷世正接口道:“老仙长说得是。”他声音态度很恭敬,因为他知道苍松真人在武当派身份很高,是武当一派掌门灵松老真人师弟。他又道:“启禀老仙长,铁脚师叔正是上一任老方丈天如神僧关门弟子。”
    少林、武当两大门派,对李十八的重视由此可想而见。大江南北四大刀客之一“千山鸟飞绝”韩典不过讶异而已。但“铁扁担帮”副帮主谭兴可就有点坐不住了。凭这三路人马的身份来历,自该由帮主龙再吟亲自接待才对。他本不知苍松真人在武当派是何种身份角色。但既然连武林名家少林高手“流星”殷世正也口称“启禀”恭敬至此,何须再问?
    幸而苍松真人等,似乎都不会注意这些江湖面子礼节。苍松真人道:“啊!真想不到,真想不到。李十八若是不死被咱们碰上,我瞧铁脚大师这头一关绝对过不了。”
    连“千山鸟飞绝”韩典也频频颔首道:“道长说得是。只不知李十八现下在何处?”
    谭兴道:“根据尹万里的报告,那李十八和康青在草地碰面时,他尚在稍远处遥遥监视。及至见他们说一阵话之后,忽然动手。只见这一招双方都半途突然中止,成了对峙之局。于是尹万里指挥手下四方监视,自己潜行接近草地。他预料李、康二人必定对峙很久才会动手,谁知才潜行靠近到十丈左右。那两人忽然一齐出手。都只发了一招而已,双方连脚步也不曾移动,据说李十八拔剑之快几乎看不见。然后两人仍然对峙不动,康青还说了几句话,才突然跌倒。”
    虽然是事后追述情况,但那两大杀手凶危奇险的对峙局面和气氛,已经使人有透不过气之感。尤其是深知个中滋味的高手体会得更深刻。
    谭兴又道:“原先李十八本是从‘善护寺’回城,据调查他已连去该寺四天,每天同一时间,也都是到寺后僻静处睡一会。这次康青跟踪在后,李十八发觉了便离开大路,躲在山坡一片小树林内。康青追踪到坡下草地站住,李十八现身出来,开始这场生死之战。经过情形已经报告完毕。”
    苍松真人若有所悟微微颔首,韩典道:“老仙长有何发现?能不能开示我们?”
    苍松真人谦然道:“韩老师言重了。贫道只不过私下猜想李十八的生涯很可怜。晚上一定不敢熟睡,所以一有安全地方以及空闲,就赶紧小睡一刻。其次,他每日同一时间到同一地方,亦另有深意。如果有人对付他,必将跟踪他而露出形迹。换句话说李十八试着钓钓看有没有鱼儿上钩?其三,李十八八成负了伤。”
    最后的结论有几个人轻轻惊叫出声。苍松真人只发现两个人声色不动,他们是铁脚和尚和韩典。
    谭兴道:“但随后的报告内却没有提到李十八负伤之事,只说李十八俯首凝视康青尸体好一阵,才转身步入坡上小树林。然后就像烟雾消散失去任何踪影。在下补充一点,那树林一共只有百来棵树,四面地势旷朗。尹万里所布置人手有一个在高处俯瞰。总之,李十八只要走出林外,任何角度任何时机,都逃不过这几个人的眼睛。”
    此一结局宛如奇峰突起,人人都愣住了。
    谭兴又道:“既然李十八不见影踪,后来树林内亦搜遍,当然事实上他已逃出监视。不过这一点连在下至今仍不肯相信。因为当时是尹万里亲自率人在现场监视。”
    显然他对尹万里这一套功夫有百分之百信心,这是谁都听得出的。
    苍松真人用征求大家意见的口吻道:“既然尹老师尚在现场,甚至还调人手过去,其中想必另有缘故。咱们如果到现场瞧瞧,说不定能够了解得更深入……”
    众人表情谭兴一望而知,马上道:“在下当得领先带路。只不知何以老仙长认为李十八已经负伤?”
    究竟李十八有没有负伤呢?
    ×××
    四下一片漆黑,很静。阵阵湿润泥土味道送入鼻中。
    但偶然亦有极轻微步声以及有人擦过枝叶微响。那是从一根细如指尖的透气管子传入来。
    “冷血”李十八伸直四肢仰卧,看来也颇舒服。但是否真的舒服?这是甚么地方?
    回忆中清晰浮现生死一发的刹那情景,鲜明得有如图画。“人神共愤”康青的确不愧“暗杀道”五大高手之一。李十八敏锐无比,发现有人潜近之时,康青也同时感觉到。
    来人必是潜踪隐迹的高手。对这一方面凡是一流杀手都特别警觉而马上晓得,只不知来人是谁?当然要作最坏打算才行。最坏打算就是“来人”系对方的援兵。
    当此势均力敌之际,天平任何一端只要加上一根羽毛就足够了。另一端便只有“败亡”一途。因此他们念头都不必转,全力出手越快越好。
    康青的竹枝宛如毒蛇吐信,从最不可能的角度戳到。同一刹那李十八长剑出鞘归鞘之瞬间,闪耀出眩目电光。
    剑光既不会触及康青身体,亦没有拦阻封挡竹杖。不过剑已回鞘之时,杖尖却还距离李十八胸口要穴大约三寸。
    竹杖居然就此停顿不前。两人四目交投,康青道:“我不能不承认咱们这一行现在应该改为五大高手。”
    李十八不做声,冷漠无表情望着对方。
    康青又道:“但以我想来,二十年前的‘五更鸡’钱通,必定更在五大高手之上。你……你相信么?”
    李十八仍不作声,所以康青永远不知道李十八的答案。因为康青忽然仰天跌倒。
    然而康青的问题渐渐变成一个“结”。李十八忍不住时时寻味寻想,究竟钱通是否更在五大高手之上?
    另一件使他不得安宁平静之事便是“王淑娴”。她风姿样貌简直就是“黄杏秀”。
    她有没有可能就是黄杏秀?若以她迁回襄阳的时间,而又是父女相依为命等情况来看,答案是大有可能。
    可惜有关她的资料太少一时无从判断。又极遗憾的是,透过枝影叶阴遥望总不免打折扣,应该立即与她会面,甚至说一两句话。真相立刻得到,不必疑东疑西了。
    唉,如果她竟然就是杏秀,竟然又嫁给杀母仇人之子,竟然又雇我报仇。杏秀,你知道一切后,你会怎么样?我应该怎样做?继续做下去还是停手?
    李十八心里阵阵刺痛。不过并非完全为了黄杏秀。而是因为康青竹杖杖尖射出的杀气内劲。
    康青确实是第一流人物,虽然败亡于“速度”之下,但余威犹在。这一记已经够李十八大惨特惨了。最理想条件下,也须得个把月时光才可痊愈。如果条件不佳不及时医治,则终身残废已算客气了。
    他须要的条件之一当然是最好的药物。其次是干爽温暖安静的环境。
    透气管忽然传来话声,李十八登时抛开想念黄杏秀的悲楚情怀,以及身上伤势的绝望。
    谭兴的声音传下来(当然李十八这时完全不知道他们姓名来历),说道:“这儿就是树林中心,各位分头从四方八面查勘至此会聚,不知可有任何痕迹线索?”
    苍松真人道:“没有。”
    韩典道:“我也没有。”
    铁脚和尚迟疑一下,才道:“线索痕迹都没有,但李十八当真可能受了伤。”
    李十八大吃一惊,自己听得见“咚咚”心跳声。
    谭兴恭声道:“铁脚大师敢是有所发现?”
    铁脚和尚又迟疑一下,道:“没有新的发现。贫僧只不过回想尹老师的报告,又到现场实地看过,中心有这种感觉而已。”
    韩典道:“当时听述经过情形,我也认为既然尹老师潜迫近前,他们俱是第一流杀手,必定发现并且都误会是对方强援,是以不得不冒险全力一拼。这种情况之下,除非李十八武功高过康青很多,否则他自身非硬挨一下才可以立刻制敌死命。所以我本来也认为李十八负伤无疑。不过既然他能逃出如此严密监视网,我可就不敢坚持他负伤的看法了。”
    李十八连连倒抽冷气,感到自己根本已经是个“死人”。因为从声音推断可以肯定此地已有三个当世一等一高手。每一个都是平生罕逢强敌,这还是指未受伤以前,现在当然更是不堪一击。
    “风紧”压力重逾山岳直压下来,使李十八头脑几乎停顿不会转动。
    苍松真人缓缓道:“咱们请尹老师讲几句话。他的意见很重要。”
    尹万里是六十左右干瘦老头,外表全不起眼,甚至连眼睛也毫无神气。
    他叹口气道:“在下实是惭愧之至,连那么大一个人也看不住盯不牢。在下岂敢发表谬论呢!”
    人人都觉得有理亦很同情他。连韩典都几乎想劝苍松真人别再问他,免得尹万里内心更痛苦。
    苍松真人缓缓道:“贫道虽然很少出门,对天下武林奇人异士知道也不多。但尹老师大名却听家师兄提过,所以特地请教高见。”
    尹万里倒也不甚在意有人知道他的名气。因为他出道近四十年,跟踪监视之术神乎其技,识得人又多。所以有人知道他提起过他并不稀奇。
    不过他仍然随口问道:“敢问老道长令师兄是哪一位?”
    谭兴连忙答道:“苍松老仙长是武当耆宿。他提的那一位就是武当当今掌门灵松真人。尹老你若有意见,不妨说出大家参考。”
    尹万里啊一声,连武当掌门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实在太有面子太光彩了。他大大怔一下才道:“老仙长大抬举在下啦。唉,在下愚见认为李十八尚未逃出监视网。他负伤也好不负伤也好,一定还未逃出。但事实上他的确不见了,在下亦无法解释。天下只有一个人能解答此谜,只有这一个人。”
    所有眼睛都集中于这个毫不起眼老头子身上。谭兴是主人,所以他代大家发问:“谁?”
    尹万里道:“‘五更鸡’钱通。”
    声音在树林中回响。但很快就消失了。正如世上的虚名瞬间消失于无尽时间瀑流中一样。
    ×××
    明亮灯烛照亮秘室每一个角落。地上是厚厚的“地衣”(即地毡),赤裸脚板踏上去温暖愉快。
    灯光也照亮王淑娴娇艳年轻的面靥以及曾老员外红润饱满的富泰相貌。
    他们一定没有想到曾希,或者故意不去想。当然更不知道曾希本来清俊的面孔现在黑得像炒菜锅,又呆呆站在黑暗中。
    王淑娴已喝了五杯甜甜的糯米酒。入口很甜很好喝,喝后劲道颇强。但王淑娴毫不警戒或后悔。因为现在她觉得场面容易应付得多,芳心亦没有那么难过不安。
    “酒”的确具有如此奇妙作用。曾熙又替她斟满一杯,道:“继续喝。世上有很多事情是发生过去后才发现并非想像中那么困难痛苦。我讲这些话不知你懂不懂?”
    王淑娴道:“我懂,但阿希从来不跟我谈这些。他常常还像个大孩子似的……”
    曾熙举起巨大的犀角觥。若是装满酒至少有大半斤。他喝的是特地从天津运来的“玫瑰露”,酒力猛烈得有如刀子。而酒香中又散发出阵阵玫瑰香味。
    王淑娴比他更豪爽,一喝就是一满杯。现在她已干了九杯,忽然道:“老爷,真的有必要留我在此?我入曾家五年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房间,外人能找得到进得来?”
    曾熙微笑道:“这种房间叫做秘室,普通人当然找不到。但‘暗杀道’好手却一望便知。尤其‘冷血’李十八。”
    王淑娴忽然发觉他笑容中似乎有某种神奇气概。含蕴不肯屈服骄傲意味。这种气概最容易使女人直觉感到,并且使她们倾倒敬佩。
    曾熙好像突然年轻了很多,神情以及全身肢体散发出旺盛充沛的精力。
    他又道:“李十八号称为杀手中的杀手。是值得尊敬的对手。所以我决定反击而不逃避。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王淑娴道:“我不明白,但我感觉得到。”
    曾熙眼中闪耀出倾慕光芒,喃喃道:“当年不该叫阿希娶你。应该是我自己才对……”
    王淑娴听得很清楚,但自己也不知何故故意问道:“你说甚么?你自己想怎样?”
    曾熙道:“还是谈谈李十八吧。他为了银子滥杀‘目标’的家人,所以你们甚至佣仆都有生命危险。亦因此我非反击不可。今天早上我叫你去善护寺上香,目的就是把你送去给他看清楚。”
    王淑娴吃一惊,道:“万一他那时动手怎么办?”
    曾熙道:“绝对不会。何况保护你的七个人都是高手,其中有两位更是武林大名家,武功比起‘江南铁笛’谢怜人只强不弱。他们一个是江北八剑之一(江北现在才专指江苏北境,从前即唐淮南道宋淮南路之地,境域辽广),就是‘雨过天青’余浩。他遇上李十八,就算最后败北,也绝非五十招内之事。另一个是江湖十八异人之一‘神御’卫如风。他的鞭子也至少可以拼李十八五十招以上。这两人加起来,李十八一定很难讨好。”
    王淑娴道:“很难讨好是甚么意思?”
    曾熙道:“即是多半会败亡之意。”
    王淑娴道:“叫他们找到李十八直接拼一场岂不是更好?”
    曾熙道:“不好,如果李十八完全不分心,情况就大不相同。我不想做没有把握之事。而且李十八若是死于我手底,他绝不敢不服气。”
    王淑娴酒意一定相当浓,所以态度说话都很轻松很随便。说道:“这样说来我们这出戏非上演不可了?”
    曾熙望住她,眼中忽然闪动奇异的复杂光芒。点头道:“对,戏台已经摆好,角色亦都上了场。看戏的人也都订了座买了票。”
    王淑娴干完杯中之酒,道:“只不知这一杯已经是第几杯?”
    曾熙道:“第十三杯。你居然还未醉,也算得酒量不错的了。”
    王淑娴娇靥上的红霞,如果可以刮下来下酒,一定醉死任何酒量最好的男人。
    她的头微微摇晃着,说道:“我想躺下,但一定要脱光衣服?”
    曾熙用难以形容眼色望住她,声音很坚决,道:“一定要脱光。”
    王淑娴道:“你呢?”
    曾熙道:“我也一样。”
    王淑娴道:“准不准盖被子?”
    曾熙道:“密室很温暖,暖得你盖住任何东西都会出汗。”
    王淑娴道:“你意思要我不盖被子?”
    曾熙道:“这样李十八如果拨开帐子,才看得清楚,才会愣住。”
    王淑娴道:“那我躲到帐子里才脱衣服,好么?”
    曾熙点点头,扶她上床,放下罗帐。
    她的衣服一件件丢出来。无声无息落在床口地毡上。
    曾熙忽然一口喝干满满一觥的“玫瑰露”,然后也脱光衣服。
    帐中传出王淑娴惊讶声音,道:“老爷,你好壮健,比阿希还壮健得多。”
    曾熙道:“别提阿希,我不想听他的名字。你一定也不想听到吧?”
    王淑娴神经质地笑道:“或者想或者不想。唉,难道连内裤也得脱掉?为甚么一定要通通脱掉呢?”
    ×××
    空气不太足够,所以李十八有时须得含唧细管深深吸一大口。湿润泥土变得冰冷,因为他抵抗力已大大减弱。
    地底的温度原本就比地面寒冷些,更何况湿气已透过衣服侵袭到皮肤。
    李十八各种考虑中,“湿气”亦是使他非常伤脑筋之一。莫看仅仅潮湿寒冷而已,对一个受伤者来说,此是足以致命因素之一。
    他亦知道“监视网”未撤,所以全世界最安全之处就是这个地洞。早在五天前他已小心布置好,一旦盖起来就算最擅长追踪之人站在盖子上,也瞧不出任何破绽线索。
    李十八还以为这门绝技天下无人识得,原来“五更鸡”钱通二十年前早已用过。这种智慧武功都属于第一流可怕对手,唉……
    幸而他们不知道“五更鸡”钱通近在咫尺。否则去问他一定把这个地洞翻出来。
    王淑娴是不是黄杏秀呢?他的心忽然阵阵剧痛(连伤痛亦一齐发作)。
    现在似乎只有两条路可行。一是拼命熬下去,直到监视网撤走,才出去想法子医治伤势。另一条路是提聚残余内力震断心脉,永远埋骨于此。这条路有个好处,钱通以及其他许多想杀死他的人,都会如芒在背寝食不安,至少有好几年使他们睡不安席。
    至于第一条路确实困难重重。首先这监视网何时方撤走?一天两天或者十天八天?他绝对熬不了那么久。其次就算逃了出去,就算他自己会医治。但没有最好的药亦是徒然。第三就算有最好的药,也还要有安静舒适温暖的地方休养,最少也要五七天多则个把月也说不定。世上何处是休养的“安乐窝”呢!
    其实亦非完全没有。但有一处离此地千里之遥。另一处是门口有个水井的屋子。前者太远绝对去不了。后者则不稳妥很容易被查出。那时连“丽春”也活不了。不,他当然不能连累她,宁可像野狗一样死在路边。
    漫漫长夜,无边的黑暗(其实白天也黑暗如故),寒冷孤寂以及前途茫茫……
    他捏紧拳头,咬牙忍受着胸中的疼痛。“命运”对待他向来十分严酷。但无数灾难危险他都捱过去了。这一回结局如何呢?会不会被“命运”打倒?何以这许多事(爱情仇杀等)发生在他身上?何以他不能像普通人过那平凡却快乐无忧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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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云雨巫山
    晴朗天空灿烂阳光,使山寺附近丹枫树林仿佛比平时还要红些。空气中含着浓浓秋意弥漫大地,山寺平添无限萧索寂寞。
    善护寺本来香客不多。但从昨天中午开始到今天中午为止,都陆陆续续来过许多人。全寺最忙碌的就是小沙弥广元。因为每一拨人巡视过全寺(表面上仍有烧香礼拜),最后总要找到广元谈一谈那个年轻有刀疤的小胡子。
    广元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何事,但从开始就一口咬定一种说法,很生动亦很简单。但曾老员外儿媳妇之事却只字不提,以免有损好人家妇女的名誉。
    他后来干脆坐在寺后那座亭子,免得每次都要带人跑来看一看。
    一阵步声传来,广元连眼睛也懒得睁开。反正一定又是有人来查问李十八这件事。
    但那阵步声虽是停于亭内很靠近他,却老半天没有言语。
    广元睁眼一瞧,反而为之失笑,起身道:“师兄请坐,从哪儿来的?”
    原来是个很年轻相貌很端正清秀的和尚,广元一望之下就很有好感。这种风釆气度以及盎然慈悲味道才真正是佛门中人。
    他那诚恳纯真笑容更使人增加好感。他说道:“不远,从嵩山少林寺来的,我叫铁脚。你是不是广元师兄?”
    广元叹口气,道:“为甚么你也是那些人之一呢?”
    铁脚和尚道:“这就是三世业力之故。你想想看,我二十年未出过山门一步。当然更不认识甚么李十八李十九。可是我师兄吩咐我走一趟,我有甚么法子呢?你以为我不想安安静静在寺里修行么?”
    广元露出同情之色,道:“的确是无可奈何的事。业力,这就是业力。做成一条命运之路让你走,直到获得解脱涅槃才摆脱得业力的左右。”
    铁脚和尚道:“你想得很多很深。你是不是时时想这些问题?”
    广元道:“是呀,若不是想通想透我怎会出家呢?”
    铁脚和尚道:“不过我目前却要找李十八。我非尽快找到他不可。”
    广元道:“很多人都想第一个找到他。甚至有女的。很年轻漂亮一个堂客,她为何也要找李十八?李十八究竟是甚么人?”
    铁脚和尚道:“李十八有个外号叫做‘冷血’。是个杀人专家,有银子就可雇他杀死任何人。别人没有告诉你?”
    广元道:“有,但你说的我才相信。因为我觉得他不是那种可怕的人。”
    铁脚和尚道:“可能我们出家人对一切看法与常人有点不同吧?总之我心中亦有你那种感觉呢?”
    广元又惊又喜,道:“如果你亦有这种感觉,请相信我,他必定不是冷血的人。”
    铁脚和尚道:“我从未见过他,所以既不能肯定此一想法,亦奇怪何以会对这个人有这种感想。事实上据我所知他杀过不少人,大部份是著名武林高手。所以他的仇家都很厉害。至少我们少林寺也要对付他呢!”
    广元喃喃道:“他不会是冷血的人。如果他杀很多人一定有原因,却不是冷血……”
    铁脚和尚随后问知他提过那个堂客原来是潘夫人。他们又谈了一阵,铁脚和尚才辞别,并且留下住址,以便有事可以联络。
    之后又有两拨人来找广元问东问西,广元根本不知这些人来路,亦不想知道。总之他在暮色中回到自己房间时已疲倦不堪,不是肉体而是精神。李十八影子简直占据他全部心灵。他的神秘以及他目前状况如何,都能使人想得精疲力竭。
    广元拿了面巾木盆出去,洗抹之后回到房中,准备好好睡一会,趁早起来做功课,把烦乱的心尽可能平静下来。
    但他不但不能静心,甚至连躺下来也不行。因为床上已经有一个人。而此人一望而知就是“冷血”李十八。
    李十八很狼狈很可怜,面色憔悴苍白,头发全身都有泥土沾染。
    广元低念一声“阿弥陀佛”,伸手摸摸他面庞,发觉还温暖未死才放下心。
    这时李十八睁开眼,声音微弱,道:“你帮我还是赶我?”
    广元感觉得出这句话含有逼人傲气。他很奇怪何以李十八到这等地步景况还高傲得出来?
    他道:“我当然帮你。我甚么话都没说,特别是曾家儿媳妇之事。”
    李十八道:“给我一点开水,我又要服药了。”
    广元连忙倒杯水给他,道:“你生病了?要不要找大夫?”
    李十八道:“不是生病,是被人打伤。普通大夫治不好这种内伤。”
    广元道:“你自己的药呢?”
    李十八道:“也不行。只能稍稍压制一下伤势,恢复一点气力。唉,我饿死啦……”
    这个人身有严重内伤而又会觉得肚子饿,广元很想不通这道理。他匆匆出去弄几个馒头一点咸菜回来。李十八居然一下子就吃个精光。
    广元最后下一个评语,道:“你的确跟我不同,跟别人亦不一样。你是婆娑世界上另一种特别的人。”
    李十八躺在那儿静静望着他。广元又道:“如果是我或任何人,这时候绝对吃不下东西。而且最着急先做的事是弄干净身子,最好换过衣服才睡。”
    李十八道:“这两天谁来找过你?”
    广元一五一十简单扼要告诉他。最后道:“你惹怒那么多人都不要紧,却不该跟那潘夫人和少林寺结仇。”
    李十八道:“你知不知道潘夫人是何等来头?”
    广元只好摇头,道:“铁脚师兄没提及。”
    李十八道:“她一定是潘占元的妻子。而潘占元便是武林三大世家之一扬州潘家的长房嫡系。潘家在武林势力之大,恐怕跟少林武当都不相上下。”
    他停歇一下,又道:“潘占元去年端午节被我杀死的。”
    广元倒抽一口冷气,道:“那么他的未亡人找你报仇,岂不是天公地道之事?”
    李十八道:“当然啦。不过单单潘夫人还不行。所以她把大江南北四大刀客之一的‘千山鸟飞绝’韩典请了来。我本来想不透何以韩典肯出马,原来是扬州潘家找他。”
    广元横下心肠索性多问一点,道:“那么少林寺呢?武当派呢?”
    李十八道:“反正他们都有人被我杀死。而且都是大名鼎鼎的高手。”
    广元垂头寻思半晌,忽然道:“但我还是觉得应该帮你。为甚么?何以我要帮一个血债满身的杀人凶手?”
    李十八立刻闭上眼睛,道:“好,我得好好睡一觉再说。”
    广元在黑暗中又垂头沉思好久,才走出房间,关住门还加上一把锁。
    李十八动都不动,呼吸均匀。他居然不想法子了解广元何以黑夜还出去?何以门外上锁?他究竟到何处去?想干甚么?
    ×××
    他虽然年逾六旬,但全身的肌肉皮肤以及面庞五官,都有如中年人甚至比中年人还强健年轻。
    王淑娴看得见自己全身雪白肌肤,尤其是碰触摩擦到他毛茸茸的胸部和双腿时,更感觉自己身体的嫩滑。
    她看看右手无名指那只翡翠戒指,暗中叹一口气。
    其实只要她揿住戒指左侧,就会有一支细如牛毛却淬有剧毒的钢针伸出。只要轻轻一刺,就算是一条牛也立刻全身僵硬而死亡。死亡之前任何动作都绝对不会有。
    所以王淑娴想刺死曾熙的话,真是比吃豆腐还容易。
    但她为何不动手?
    她从未见过如此壮健的人。更未见过如此风趣博闻的人。和他在一起简直只有轻松愉快而绝对不闷。尤其是昨夜她装得很有醉意,也像现在一样赤条条,一丝不挂。但曾熙居然一上床就呼呼大睡。虽然半夜也有搂住她,却没有真个侵犯她。她甚至看不出他有侵犯之意图。
    今夜两人都没有喝酒,曾熙依然一上床就闭目大睡。不过王淑娴却发现他的秘密,原来在他上床之前已经在秘室外面的一间卧室,一连玩了三个姬妾。
    这正是“一枝浓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她便是一枝浓艳,现在枉自为了别人的云雨巫山而断肠而辗转不寐。
    但如果曾熙侵犯她。她戒指上那支毒针岂不是早已刺入他任何一处肌肤之内?他岂不是已变成一具死尸?
    究竟她希望他要他侵犯她?抑或不希望?
    曾熙坚实粗壮的胳臂忽然落在她挺耸乳房上。王淑娴居然觉得很舒服,甚至蜷缩入他怀中。
    而她亦不知何时轻轻舔啮他胸口的黑毛,一只手也伸过去扳搂住那男人身体。
    她并没有忘记这个男人曾经奸杀她的母亲。但何以她心中的感觉如此奇怪?她居然全无恨仇?反而很想奉承他,任他为所欲为?
    爱恨本应界线分明,但何以事实并非如此?她何以一丝一毫都不恨他?反而只感到他的魅力?只愿意承受他任何蹂躏?
    曾熙这时忽然醒了,睁开眼睛。说话时嘴巴居然没有睡过后的臭味。他道:“你为何睡不着?”
    王淑娴把头钻入他胸膛,道:“我不知道。”
    曾熙将她抱紧(这是第一次于清醒有意识状态下抱她),道:“我从前有过一个女孩子,很像你。像得不能再像。”
    王淑娴身子颤抖一下。她想起母亲。
    曾熙又道:“只可惜她后来被她丈夫逼死了。我至今仍然很想念她。你相信么?”
    王淑娴又颤抖一下。然后她的手伸出去抚摸那坚实壮健的躯体,等于回答了问题。
    曾熙柔声道:“你还没有脱光!”
    王淑娴惊讶得回答:“没有脱光?我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
    曾熙捏住她纤指,把戒指脱下来,声音更温柔道:“现在你才真正脱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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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扑朔迷离
    黄杏秀站在李十八面前显得很娇小玲珑。其实她不算矮亦不瘦小,甚至可说是很“肉感”。
    她也不算很“漂亮”。李十八那时还有朋友,这些朋友都以年轻人热情坦白批评说黄杏秀不是天下最美的女孩子,劝李十八不必迷恋成那副样子。
    然而李十八却无法接受,直到现在仍然认为她是全世界最漂亮最可爱的女孩子。
    她正向他道别,她将跟随父亲前往某一个地方,踏入未可知的人生旅途。
    为甚么她一定要走?何以上一代的恩怨成败得失,要下一代共同承担?她为何不能、不敢闯出上一代阴影,而回到那永恒如新的阳光中?唉,既然她对于此次离别显得那么伤心绝望,何以仍然低头俯首任由“命运”摆布。
    但最重要的是李十八他何以不能帮助她?她父亲为了某一极重要原因,需要无量无数的银子。但他却无法帮忙解决。他空白苦练十多年武功,却仍然穷得几乎吃不饱。如果他有足够的金钱,黄杏秀何须如此凄惶悲惨前来道别呢?
    她这一去显然永远不再回来。她含着泪水,絮絮叮嘱珍重又有何用?“牵袂几曾终絮语,掩关从此入离忧。”果然送走她回来把大门掩上之后,这一生一世都陷入“离别忧愁”中。无穷无尽之离愁,美丽可爱的倩影。还有眼前欢乐未来憧憬等等,都化作鲜血从心中流出,比倾泻如雨的眼泪更多更痛……
    李十八捏住她滑嫩白皙的手,泪水从两颊不断流下。
    那只白嫩纤手温柔地替他拭泪。好柔好滑好香的手,保证可使天下男人心迷神醉。
    但李十八忽然清醒,百分之百清醒以及冷静。所以他连眼珠也没有转动一下。
    原来黄杏秀只是梦中看见。只不过在梦中重现“离别”那难忘一幕。可是替他拭泪的纤手却绝非梦境而是真真实实有血有肉,并且温香嫩滑得使人心软。
    问题只出在“香味”上。黄杏秀不是这种香味,所以李十八忽然恢复极端冷静清醒。
    她是谁?她怎能找得到此地?她是否认识我?“认识”包括有仇及无仇两种,她属于哪一种?是不是广元小和尚叫她来的?莫非她就是酷肖黄杏秀的那个曾家儿媳妇王淑娴?但绝对不是,因为她现在用的是右手,而王淑娴右手有一只翡翠戒指。
    当然翡翠戒指随时可以除下不戴。但这个女人绝对不是王淑娴。因为她的坐姿显示她可以应付他任何突然攻击。换言之她不但练过武功,而且练得非常好。好得可以列为武林高手而无愧。
    可是王淑娴不懂武功,她行路讲话以及举手投足等动作已告诉了李十八。
    她是谁?现在睁开眼睛?抑是耐心等候下去看看?
    话说时啰嗦,其实李十八不过心念一转就想到此处了。
    然后他立即有了决定!他必须马上睁眼以便应付任何情势!假装下去并无好处,因为时间的损失可能无法弥补。
    他睁眼看见一张很美丽迷人的面庞。虽然在昏暗灯光下仍然散发眩目的明艳。
    她已非少女,因为她的风韵成熟迷人。同时她的装束亦是少妇而非少女。
    她微微而笑露出一排洁白齐整的贝齿。笑容亲切可爱得教人一望而知她心中绝无恶意。她轻轻道:“你一清醒就完全消醒么?从来都是这样?连使你流泪的梦境也没有区别?”
    李十八道:“很少女人能有如此深刻细密的观察力。我很佩服你,也很羡慕你丈夫的福气。”
    她摇摇头道:“千万别羡慕我丈夫,因为他已经去世。很年轻、很高傲,武功也很好,但是……”
    李十八道:“无福消受美人恩是世上很常见的事情。”
    她又摇摇头,轻声清晰地道:“老实告诉你。他死在你剑下。”
    李十八吃一惊,尴尬得讲不出话。
    她又道:“你现在还羡慕他么?”
    李十八过一会才叹口气,道:“如果我早知道潘占元有妻如此,我很可能不出手。你信不信?”
    潘夫人嫣然而笑,美眸射出喜悦光芒,道:“谢谢你。不过你就算甚么话不说,我也不会暗算你。我的理由可能很荒谬,但请别误会我喜欢你、爱上你。我只认为占元虽然武功高明,人也长得挺帅。但他不是大丈夫、男子汉。如果他不是生长于武林三大世家的扬州潘家,可能又不一样,总之我知道你杀他非常非常不容易。能杀死他的人一定是天下无双之士,亦一定有非杀他不可的理由。”
    李十八为之目瞪口呆。但觉平生所有惊奇之事加起来,还比不上这一次。
    潘夫人又道:“我迢迢千里前来此地,为的只是想见你一面看你一眼。却想不到居然还能与你谈几句话。”
    李十八道:“但‘千山鸟飞绝’韩典绝对不放过我,对不对?”
    潘夫人道:“对,他是你的难关之一,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李十八道:“我明白。除他之外还有铁脚和尚以及苍松真人。却不料你比他们更高明。从今以后我决不敢小看女人了。”
    潘夫人欣然微笑,那不可方物之明艳使李十八又感到眩目。
    她的红唇皓齿忽然贴近他面颊,好像正在吻他。李十八嗅到馥郁香味甚至感到她醉人的呼吸气息。不过他眼睛表情很严肃,因为她在他耳边轻轻道:“希望你的伤势没有影响你视听能力。看来我只不过比别人来早一步而已!所以男人也不可以小看。”
    原来她只不过要在他耳边讲话,并无其他意思。
    李十八悄声道:“你快去,给别人看见对你很不利。我可以拖延他们一下。”
    潘夫人道:“你何不作躲藏打算?”
    李十八道:“其实你也知道,莫说现下多一个你,变成两人要躲。就算没有,我也躲不了。”
    潘夫人说:“好,我且躲于床底,俟机逃走。但最后我有句话要告诉你。”
    女人很多时候的确婆妈啰嗦。李十八叹口气道:“是甚么话?”
    潘夫人道:“如果你心中伤痛会使你杀人,你不如杀死那伤痛。”
    她宛如轻烟般翻入床底。房门打开之时,李十八还想着她的话。心中“伤痛”能够杀死么?是她脑子有问题抑是我听错呢?
    灯光照出门口一个清癯瘦削的老道人,接着风声飒然,房中又多出两个佩剑道人。
    李十八坐起将长剑斜插腰带,然后下床站立床前,盯住这三个道人。事实上他目光只凝视着门口的老道人。
    他的冷静以及坚凝强绝气势形成森寒可怕的杀气。但他的漠视却也使得两名佩剑道人惊怒交集。
    两名道人动作划一整齐,“锵”一声两剑都已出鞘。
    李十八仍然不动亦不说话。
    双剑一上一下摆出架式之后,剑上精芒骤盛,森森剑气也使得屋内忽然变得很冷。
    武当内家剑术天下无双确实不是虚誉。只以这两名道人而论,就足以教任何与武当为敌之人胆战心惊。因为真正挑大梁主角还不是他们。你如果招惹上一个拥有千数百人的门派,而这个门派随便派两个人出来就如此厉害。试问谁能不心胆俱寒,谁还能不作逃窜打算?
    李十八依然站立不动,依然凝视老道人而不瞧那两道人一眼。
    老道人忽然道:“李十八名不虚传,果然堪作敌手。”
    那两名道人长剑微颤发出“嗡嗡”声。老道人喝道:“收剑,未得我允许前不许擅自拔剑。”
    两名道人失措地退两步,各自收剑入鞘。
    老道人道:“李十八,贫道是武当派苍松。这两个是我的师侄玉璇子、玉玑子。他们的师父青松三年前死于你剑下。”
    李十八这时才开口,道:“青松道人我记得。但他的剑术似乎还比不上这两位。”
    苍松老道人道:“你的眼力很了不起。玉璇、玉玑三年来苦练双剑合璧之术。若是双剑齐出,青松师弟的确远远不如。他们现下已算得是敝派最精锐人物。”
    李十八道:“这是贵派机密,何以说给我听?莫非你认定今晚一定可以杀死我?”
    苍松仍然和蔼地道:“你不要误会。虽然看你的情形今晚单凭他们就可以杀你。但我并非因此而说出那些话。”
    玉玑子、玉璇子都露出茫然神色,显然苍松老道人有些话并没有告诉他们,所以他这种态度很令他们迷惑。
    李十八道:“如果你说今晚竟肯放过我,我绝不相信。你究竟想说甚么?”
    苍松老道人道:“正是想告诉你今晚我们不打算动手。”
    玉璇子、玉玑子一齐嗟讶出声。而李十八亦忍不住冷笑一声,道:“莫非要我束手自缚让你们带返武当审讯。”
    苍松道:“当然不是。如果敝派只打算杀死你为青松师弟报仇,今晚应该是英凌风师弟站在我这个位置。”
    李十八眼色有点沉重,道:“武当之鹰?对,应该派出武当之鹰才对。武林盛传他诛仇殂敌千里之内来去如风。可惜我竟无缘见到这等绝世高手。”
    玉璇子、玉玑子都轻轻叹口气,他们心中更加遗憾。因为若是英师叔出马,李十八现在还能说话那才奇怪呢!他们也隐隐感到“报仇”之事好像有点问题。似乎并非把凶手杀死就一了百了那么简单。
    苍松老道人徐徐道:“敝掌门师兄对我说,修道之人自应清静无为冲虚自守。报仇杀人之事可免则免。他说你且趁此机会代我去瞧瞧李十八。如果实在不能不出手,也绝不能以众欺寡或是乘人之危。”
    他的声音既和蔼亲切而又十分诚恳。这才是真真正正有道之士,李十八想道。这才是武当派真正一代高手的风标气度。绝对不像那青松道人跋扈横蛮贪婪……
    苍松道人又道:“贫道既已见过你的面,印象甚是深刻。同时你又恰好陷于危难中。所以贫道决不出手。我们会暂且留在襄阳。等你伤愈见面再谈。当然如果你过不了重重劫难,咱们今生永不相见亦有何妨?”
    李十八斜倚门框,目送那三名道人踏着夜色冉冉行去的背影。心中但觉他们简直是神仙而不是凡人。
    寺院本来已够寂静,何况远处山中。沉沉秋夜静得连鸡鸣犬吠之声也听不见。
    但李十八却忙碌得异乎寻常,任何人远匿山中寺院而又是这种时间,保证决不会有这么多的访客。
    李十八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因内伤而影响判断力?他本认为躲到广元此处最妥,但事实却完全不是这样子。
    他根本没有时间再躺下,因为现在已有第三批访客——少林寺的铁脚和尚。
    铁脚和尚再三打量端详对方,然后惊讶地道:“李十八,你居然还能动手?”
    李十八冷冷道:“我为何要动手?又为何不能动手?”
    铁脚和尚道:“第一你内伤不轻。第二我刚才看见的人是武当苍松前辈。还有玉璇、玉玑那两位道兄英气内敛亦是一流人物。你就算勉强动手,也绝不能跟他们拼斗。”
    李十八道:“我只跟高手拼斗。像你少林寺铁脚和尚也有资格。”
    铁脚和尚恍然道:“你真是很高傲的人。怪不得广元师兄不敢告诉你。”
    李十八讶道:“广元?他何事不敢告诉我?”
    铁脚和尚道:“他来找我,请我赶快来医治你内伤。”
    李十八道:“胡闹。他根本不知道你我之间的问题。”
    铁脚和尚道:“他知道,我日间已告诉过他。但他亦知道我一定肯医治你。”
    李十八简直不相信自己耳朵。那潘夫人、苍松道人不杀他已经是大大奇迹。但如果比起铁脚和尚之举却又小巫见大巫了。
    由于他想不通自己怎可能有这么好的运气,所以反而叹气道:“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是谁?知不知道我跟你们少林寺的过节?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讲甚么话?”
    铁脚和尚道:“我当然知道。如果你敢相信我,肯服下敝寺秘制‘六度慈悲散’,再严重的内伤三天就能痊愈。”
    李十八仍然怀疑自己的耳朵,道:“广元呢?他为何不回来?”
    铁脚和尚道:“他走得慢。我却不得不赶快一步。因为你如果及早服了药,虽然不能马上恢复全力应付强敌。但至少有足够气力可以逃走,等到内伤养好再说。”
    李十八道:“你一定忘记世上还有‘流星’殷世正这个人?他虽然矮你一辈,但在少林寺颇有地位说话也很有分量。你先想想他,然后决定给不给我药。”
    铁脚和尚取出一个瓷瓶递过来,笑道:“我已为他头痛老半天,怎会忘记他呢?这瓶药分五次服下,每隔六个时辰服一次。”
    李十八接过药瓶,讶疑交集道:“你为何肯将如此宝贵天下无双的灵药给我?”
    铁脚和尚道:“等你好了我们若有机会见面再谈这个问题好么?”
    李十八当着他面倒出一些白色药末,一口吞服,收起瓶子,就靠着门框闭目调息一阵。
    等到他睁眼时,人影已杳。
    李十八泛起自信自傲的笑容,望向沉沉夜空。此生所走道路是对是错,不但自己心中明白,看来世上竟然亦还有别人明白……
    明艳无伦的潘夫人劝他不如杀死心中“伤痛”。但世上任何人心中之伤痛,用甚么武功?用甚么刀剑能够杀死呢?
    ——纵然不能长相聚,也要长相忆。天涯海角不能忘记,我们的小秘密……
    ×××
    曾希已经在同一暗影中站了三个通宵。白天因为有很多仆婢经过及武师巡逻,所以只好回到房间拼命喝醉了倒头大睡。
    但那房间的摆设布置色彩以及气味都能使他感到窒息、感到痛苦。
    其实黑夜里独自站在那棵巨大槐树下,滋味同样不好受。
    只不过在黑暗中他可以静静淌泪。而且离他不远有一道院墙,灯光从院内透上墙头。而那灯光辉煌房间正是他父亲所居。因而当他望着院墙上光辉之时,似乎可以看得见王淑娴赤裸身体映出眩目白皙光芒。
    槐树只能遮挡秋露,但挡不住夜风带来的无尽寒冷。
    院墙内那些房间却都十分温暖。地毯都很厚,墙壁用帷幕遮隔。所有家具都加上毛料套子。
    甚至还有散发热气的暖炉。所以任何身体很弱的人,在那些房间里可以一丝不挂而决不会伤风。
    而曾希亦知道所有房间内的女人总是赤裸着身体,因为他父亲一向要所有姬妾如此。
    曾希虽然穿上丝绵长袍,但仍然觉得很冷。寒气从心中冒出而且头昏脚软。
    他咬咬牙齿忽然攀爬上槐树,一直爬到可以俯视院内的高度才停止。
    他只希望能够看见王淑娴,哪怕是这样远远望一眼也好。
    三天本是很短时间。可是你如果知道心爱的青春美丽妻子不论日夜都光着身子,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你一定觉得三天比三百年还长。
    直到现在才知道失去王淑娴竟然比死还难过。可惜知道已经太迟。世上很多感情或事物往往等到失去之后才发现真正价值。他当时很怕“死”,所以极赞成利用王淑娴的主张。但现在他却宁可死,他根本觉得活不下去。
    他的确活不下去,因为他忽然从两丈多高树桠跌坠,身体碰地发出“蓬”一声。他四肢挣扎了几下便永远不再动弹。
    没有人知道他是失足掉下?抑是有别的原因,例如受到突然惊吓或者被人推跌。
    王淑娴这时正把满杯香甜葡萄酒灌落肚子,暖气从肚子升起包裹了心脏,使她充满迷乱的欢乐。
    她檀口中还含着一口美酒,又由于她整个光滑白嫩胴体坐于那壮健男人怀中。所以她很容易将红唇贴紧他的嘴唇,然后把美酒送到他口里。
    在这个真正男人怀抱中,她根本不会想起外面的世界。
    她本非情欲泛滥的女人,她甚至现在还要用“酒”遮掩忘记这男人与曾希的关系。但她不知何故亦不能自拔地变成最会缠住男人的“蛇”。
    她隐隐感到已真心爱上年纪比她父亲还大的曾熙。仅仅三日三夜抵死缠绵,但烧起来的爱火情焰,却已轻而易举地焚化五年夫妻之情!有这种可能么?是否仅仅情欲之火烧昏了头?是否畸形的比正常的更刺激更震撼,所以便误以为是“爱情”?
    天花板角落一枚银铃发出清脆好听的响声。曾熙把她放在床上,退后几步欣赏好一阵。才披衣出去,但马上就回来,丢掉外衣将她抱回怀中。
    王淑娴喂他两杯,自己却喝了三杯,吃吃笑声中忽然凝眸寻思。
    曾熙道:“女孩子想事情很容易老。酒也不必喝太多,因为阿希并不是我的儿子。”
    王淑娴眼睛一亮,道:“真的?那我不必喝酒了。”
    曾熙这时却忽然劝她喝下满满一杯,才道:“阿希死了!”
    王淑娴娇躯一震,定定神眼泪便倾泻而出。曾希竟然死了?那个年轻清秀的男人真的永远离开这世界?他死的时候心里想甚么?是否正在想着我?
    曾熙忽然抱她上床,放下罗帐。在她耳边道:“李十八显然开始行动了。”
    李十八代表死亡代表危险。王淑娴马上感到威胁压力,眼泪不觉停止。忽又发觉曾熙宽厚有力的手掌揉捏她全身,同时他健硕身躯亦压上来。
    她似乎在短短时间内迈过长长人生旅程,酸甜苦辣霎时尝遍。但还有……
    不知是谁亦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歌声。
    ——纵然不能长相聚,也要长相忆。天涯海角不能忘记,我们的小秘密……
    王淑娴听着听着,忽然露出好奇异好迷惘的神情……
    棋道高手绝不浪费每一子。所以很多表面看来只是一着闲棋。其实却是极厉害极有用的伏兵,有时几乎可以扭转整个局势。
    李十八虽然不是棋道高手,却是“暗杀道”第一流人物。所以他每一子到要紧关头都会发挥意想不到的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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