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11章人为财死
    一万两黄澄澄的金子,莫说昔年农业社会,即使是现代也算得极大一笔财富。你不相信不妨打听一下黄金每两价钱若干,然后完全折成货币,你便知道实是非同小可的数目。你甚至不敢相信一条人命真能值那么多的钱?
    花那么多钱的人收买了一条人命,有何用处?人如果活着多少总还有利用价值。但死人何以值钱?何以比活人还值钱得多?
    人命是“冷血”李十八的。万两黄金则是曾老员外的。
    如果知道曾老员外就是“五更鸡”钱通,又知道李十八此来襄阳便是专诚要杀钱通。你就不会奇怪、不会诧异何以钱通肯出一万两黄金收买李十八的命。
    钱通的万两黄金赏格是透过公门捕快传扬出来,表面上只为了缉拿格杀那杀死“雨过天青”余浩的凶手,并没有指明“李十八”,但有资格的人都知道凶手是谁。
    所谓有资格的人当然包括李一魁在内。
    因为“雨过天青”余浩的行踪习惯是他供给李十八的。曾老员外四个秘密藏娇地点也是他供给的情报。此外还有好些消息都不是普通人能知道的,由于李一魁的原故,李十八通通知道了。
    李一魁当然没有忘记五百两黄金的酬劳。但他更不能忘记李十八另行雇了可怕杀手,并且把他全家老少名单给了那杀手之事。
    为了一家老少性命,李一魁任何事情也不能不替李十八尽心办妥。最要紧的是李十八万万不可丧命,因为死人不能阻止或者撤消那杀手的任务。
    李一魁住的地方相当大,虽然上有老母,下有三子一女,还有八个婢仆以及厨子园丁等。房子仍然住不完,有好几间仍然空置着。
    东边院子共有四个房间都丢空很久,这个院子向来很少人踏入去。自从李十八和李一魁那天晚上谈过话之后,第二天东院就有一个房间打扫干净,窗户完全用黑布从里面遮蔽得十分严密。
    每天早上送一大桶水以及一个盛着早餐的食盒放在房门口,中午晚上各送一次饭菜。但几天来水桶食盒都没有动过,所以李一魁的妻子忍不住提出问题和抗议。
    她的问题是,谁会住在那个房间?若是客人或者避风头的帮众弟兄,何以不招待在前面客房?为何拣中内宅的空院落?虽然儿女婢仆都不会进去,但心理上总是觉得不方便。
    她抗议的是,既然那神秘客人没有来(水和食物都无人动过),何必还要她亲自送水、送食物去?那水桶沉重得很,每天清早弄这么一桶水的确费事、费力之至。
    李一魁却不肯透露一个字,对她的抗议很粗鲁地打了回票。
    其实李一魁心乱得很。他自从十八岁娶了陈玉莲,二十岁就在“铁扁担帮”熬出头。此后一帆风顺衣食无忧,又有相当势力,所以很久很久已未尝过如此心乱烦恼恐惧滋味。
    其实他除了为自己家人的生命烦忧之外。真正使他心乱的竟然是“万两黄金”。
    有没有办法既可以全家安全而又能赚进这偌大一笔财富呢?机会稍纵即逝,必须及早准备布置妥当,等到李十八有一天忽然使用这个房间,便必须立即行动。否则他可能忽然离开襄阳,永远找不到踪影。
    如何方是两全之计?明知李十八是“杀手中的杀手”,李一魁真敢出卖他吗?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李十八早已深知这两句古老谚语真实不虚。
    不过他却又深信铁脚和尚绝对不是“财”可以打得动的人。万两黄金在他心目中,必定远比不上一部几十文钱就可以买得到的佛经。
    所以他敢三更半夜把这个年轻和尚拉出被窝。他本来毫无戒惧,但现在面色有点不对。
    铁脚和尚眼睛清澈明亮,好像从未睡过觉那么清醒。
    他笑一笑道:“不要紧张。李十八施主,你以前的傲气自信给谁偷去了?”
    李十八皱起眉头,道:“尹万里虽然是跟踪名家。但天下最有名的三位跟踪高手,尹万里好像不在其中。”
    铁脚和尚道:“对!不过尹万里就算排不到第四位,亦至少是第五位了。”
    李十八道:“如果现在忽然有一个‘跟踪道’三大高手之一来到襄阳,你猜是哪一个?”
    铁脚和尚沉吟一下,才道:“这三大高手一个在广东,迢迢万里我想不可能来到此地。”
    李十八道:“好,这位广东大佬‘沙胆雄’沉雄不去说他。”
    广东人称老兄为“大佬”。“沙胆”意思是大胆。沉雄名闻天下,人人提到“沙胆雄”就足够了,根本无须说出姓氏。
    铁脚和尚又道:“年逾七旬的‘冤魂不散’刘善行虽然居住南京,离此地不算太远。但他偏偏与敝寺有点渊源,所以我知道他已到了嵩山。他是很虔诚的居士,这次到嵩山为的就是参加打七法会。”
    “打七”就是要七天之内用功达到“克期取证”目的。本是禅宗始创,对那些打坐参禅几十年还不能悟道的人,以七天不舍昼夜用功方法,狠狠开上一刀。这方法也是效法本师释迦牟尼成道精神。当时释迦牟尼往菩提树下一坐,发誓如果七天内不成道,永不离座。
    当然这个誓很可怕。若不成道,岂不是要坐到死亡那一天?所以当年释迦牟尼根本下了拼命一死之心,于是身心都投了进去,卒之证悟大道不必在菩提树下永远坐下去。
    禅七流行之后,别的宗派亦都效法。打七的七天之中,为了太用功所以特别注重营养,一天吃六、七餐之多,点心、包子、馒头、面条等等一直供应。所以亦不免出现一些为了“吃”而参加的云水僧。
    铁脚和尚将打七略作解释之后,又道:“当然刘善行绝对不会为了‘吃’而远赴嵩山参加打七。而打七第一步就是要‘万缘放下’。所以刘善行绝对不会为任何原因跑到襄阳来。”
    李十八道:“追踪道三大高手还有一个‘黄雀’许一萍。但他远居京师,同时又是京师王城兵马司特聘副指挥。谁能请得动他到襄阳来?”
    铁脚和尚道:“的确没有可能。虽然你冷血李十八已很值得他出手,但京师职责繁忙重大,不是江湖争虚名之事可比。”
    李十八道:“但的确有这么一个顶尖高手跟踪我。”
    铁脚和尚道:“听起来你好像很担心。”
    李十八道:“我的性命我不担心谁担心?”
    铁脚和尚道:“你明明深知‘跟踪道’三大高手的一切,为何跑来问我?现在是甚么时间了?快到五更啦。你究竟想问甚么?”
    李十八道:“‘流星’殷世正。如果他出马的话,追踪道三大高手有哪一个他请得动?”
    铁脚和尚愣一下,才道:“三个都请得到。你提出的问题我看跟你的剑一样厉害可怕。”
    李十八苦笑一下,道:“你呢?任何人都以为你老老实实不通人情世务。但你的眼睛你的智慧,比我的剑厉害一百倍都不止。”
    他想起那天在地洞里听见他们几路人马的谈话推测,不禁又苦笑一下。因为武当的苍松老道人,也是极高明极深沉不露的人物。
    如果铁脚苍松不是为了某种原因而放过他,他老早就失败或者已变成死人了。
    李十八又道:“你师兄当然很了解你所以才派你下山。除此之外只怕没有人真正认识你?”
    铁脚和尚露出一种复杂奇怪表情,道:“至少还有两个。一个已经很老很老名叫无光的老和尚,算起辈份居然还是我的师叔辈。他最少也有七十年未出过寺门一步。他见了任何人都不瞅不睬,每天砍他的柴挑他的水。但每次看见我却总是揪住我耳朵,对我说:‘小和尚你要收敛要退藏于密呀!’”
    李十八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站在无边无际的大海前。那宁静的大海究竟含蕴多少东西,隐藏多少变化无人能测。而少林寺亦像是另一个大海,宁静和平安祥的表面底下,有惊涛骇浪风云变色的危险。而在危险中却又有无限和平。
    铁脚和尚又道:“另一个名叫大愚,算辈份是我师侄。他在任何人眼中几乎比我更老实更不通世务。但我知道他比我厉害多了。我只是知道而举不出任何证据或事实。你说奇怪不奇怪?”
    李十八道:“心里知道就足够了。这个大愚和尚一定是相当重要有某种地位的人物,否则你不会提起他。”
    铁脚和尚道:“对。大愚是住持大师兄第二个徒弟。如果大师兄圆寂而首座大弟子忽然有任何事故,大愚就是暂摄住持的人。唉,我们谈这些干甚么呢?”
    李十八道:“你几时走?”
    铁脚和尚讶道:“我有离开迹象?”
    李十八道:“我既不能送行,将来也不会上少林寺探你,所以趁天色未亮找你谈一下见一面,也算是跟你道别。”
    轮到铁脚和尚苦笑道:“既然你一口咬定我要走,我天亮就走。但如果你逃得过‘跟踪道’三大高手之一的跟踪,逃得过武林无数强人围攻,逃得过美女诱惑,最后又逃得过你的‘猎物’的反击。你实在不妨到少林寺探探我。”
    李十八道:“我会记住你的邀约。看来我不但多了一个去处,甚至可能是归宿。”
    铁脚和尚深深叹口气,道:“你何必如此骄傲?何必还要保持这副外型?如果你肯变易容貌,岂不是减少许多危险?”
    李十八道:“也许我的骄傲只不过用来对抗心中伤痛而已。但无论如何我很感谢也很重视你的劝告。我知道你绝不会这样劝别人的。”
    不错,铁脚和尚会劝人返璞归真,劝人还我本来真面目。但李十八真面目竟是怎生样子?他还能够还我本来真面目吗?
    ×××偌大房子里,由第一进到第三进,大小厅堂房间以及院落都阂寂无人。
    但李十八并没有“楼空人去”的感慨。因为这座房宅本来也只有几个毫不相干仆人而已。
    天色还未亮,所以他点着八盏风灯,使宽广的院落相当明亮。
    他搬一张靠背椅、两张长方形茶几摆在院中。然后自己四平八稳坐下。长剑则搁在右边几上,显然准备好随时可以抓剑在手。
    更鼓声隐隐随风传送。已经是四更三刻,转眼就快天亮了。
    李十八缓缓闭眼。
    他知道自己别无所求。只想有一张宽大舒适的床、温暖的棉被。当然还要“安全”,可以放心倒头呼呼大睡的安全。
    不过他亦喜欢这种危机四伏的时刻。因为他虽然不能倒头大睡,却可以不想她。
    有时候他怀疑是不是由于“分离”,由于不能得到她,所以才格外为之刻骨铭心?为之悲怆迷惘?为之念念不忘?
    ——纵然不能长相聚,也要长相忆。天涯海角不能忘记,我们的小秘密……
    李十八叹口气。他听到悲怆怀念的旋律回响于心中。昔年的一切,任何小节琐事也都回到心中。
    但这时刻让心情波荡实在极为不智也极端危险。因为他回到这间付了一年租金的屋子,点上灯坐在院子里,当然不是为了要回忆往日情怀。
    他希望能够暂时忘记黄杏秀倩影。当然最好能永远忘记。但他自知办不到,所以从来不作此想。
    于是他把思绪集中在“跟踪者”身上。
    当他离开铁脚和尚居处,又被人盯住了。但方式和味道都不相同,难道这一次跟踪他的居然是另一个高手么?
    寒风中除了隐约更鼓声之外,还传来某种说不出的特别气味。
    李十八忽然睁开眼睛,身子双手也有反应动作,而且很快很快。
    左右两方的院墙上一齐出现人影,也一齐发出一蓬光雨精芒电射李十八。
    他们动作之齐整迅快,能使人泛起如逢鬼魅之感。
    而那两蓬光雨更可怕。因为任何练武之人,都能一眼瞧出那是用机簧发射的针钉之类的细小暗器。通常都有剧毒,中上一枚就非死不可。通常这一类体积细小暗器,若是用人手发射,威力便有限。但如果用机簧之力,则数量既多能够及远而又速度极快。任何高手也只能躲避而不能封挡。但最可怕的正是这一点,谁有把握能比这种暗器更快?
    即使李十八也不行,他也比不上这种可怕暗器的速度。因为你就算躲得过第一筒,也躲不过第二筒。没有人能够永远在空中快速移动,所以身形下坠之时,绝对会变成刺猬。
    何况这一次竟是两个暗器高手一齐使用这种可怕暗器!
    李十八的长剑掉在他脚尖上。
    他的剑原本放在茶几上,但因为茶几已被李十八横拿手中,所以掉落他脚尖。
    两张茶几都在李十八手中,长方形几面变成盾牌。所以那两蓬光雨大部份打中茶几面,竟没有一支能射中李十八。所以李十八活得很好,浑身上下丝毫无损。
    墙头上的人影仍在,却没有暗器再射过来。因为随便甚么人现在都看得出,李十八有两张茶几做盾牌,再多再厉害的暗器,也毫无用处。所以大家还是省点气力的好。
    三道人影飞入院中。李十八知道必定有人现身。但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三人全身黑色劲装,以致不能从服饰看出身份来历。此外他们还用黑布连头带面蒙住,简直连俊丑老少都看不出。
    李十八耸耸肩,道:“你们本来一定可以杀死我。”
    那三个神秘来敌其中一个身形矮横的冷冷道:“本来?难道现在情势忽变,所以不能杀死你?”
    李十八道:“正是此意。”
    矮个子道:“为甚么?”
    李十八道:“我姓甚名谁是甚么人你们想必都清楚得很?”
    矮个子咬牙冷声道:“你是‘冷血’李十八。”
    李十八道:“对,我虽不知道你们姓名来历,但却敢保证你们都是有头有脸的名家高手,绝对不是下五门偷鸡摸狗的毛贼。”
    矮个子承认道:“这便如何?”
    李十八道:“请你们想想。我李十八既是江湖上人人切齿的杀手,你们都是有头有脸人物。因此现在的情形应该是我穿黑衣服用黑布蒙住头面才对。”
    他转眼望望两边墙头,已不见放暗器人影。便又道:“刚才的毒针也应该是我向你们使用才对。但事实却通通掉转过来,我没有抽冷子使用歹毒暗器,我没有蒙住头面,我没有联群结党以众欺寡。我点亮灯火,公然坐着等候你们来暗杀我。”
    矮个子道:“你一定忘记你自己曾经多少次用这种手段杀过多少人?”
    李十八叹气道:“如果有人强奸了一个女人,你们去抓他之时难道也先强奸他家里的女人才把他抓到衙门里?”
    矮个子道:“情况不同。你根本举例不当。”
    李十八道:“好啊,就算我举例不当。就算你们有权用暗杀手段多找几个人来对付我。因此你们有充分理由,这理由是:我李十八既是专门暗杀别人的杀手,所以你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这样说你们不反对吧?”
    矮个子显然感到好像已掉入李十八圈套(仅指说话而已)。但一时测不透看不通,只好点头道:“对。”
    李十八大笑道:“请问你们之中哪一个亲眼见过我杀人?你们知道我杀人时用暗算手段?我有蒙住头面?我用过这类歹毒暗器?我找过别人帮忙以众欺寡?”
    院落中一片静寂,所以喔喔鸡啼声特别响亮。
    李十八又大笑道:“你们如果不能反驳我。至少也应该像个大丈夫,亲口向我说一声‘不知道’。你们敢么?”
    左边黑衣人厉声道:“我敢,我不知道。”
    右边那个也接着大声道:“我也不知道。”
    矮个子大声叹气,道:“李十八,真不愧是李十八。我确实想不到专门暗杀的杀手,正面应战时居然如此机诈百出,有这么好的风度气魄。”
    李十八道:“你拼命夸奖我是甚么意思?”
    矮个子道:“你知道我是我们之中唯一会开口说话的人。所以你用尽法子使他们开口,至少你可以记住他们声音。至于使暗器的两人,你知道可以从暗器上追查;总之我们五个人你都已有线索可以追查。”
    李十八微笑道:“这只是额外收入,本来我希望你们会感到惭愧而离开。因为我早已有了线索,你一开口时,我就知道你是谁了。”
    矮个子讶道:“你知道我是谁?我们曾经见过面?或者你曾经暗中看过我?”
    李十八道:“都不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但我却听过你说话。”
    矮个子疑惑不已,问道:“在哪里?”
    李十八道:“在地府。”
    地府意思就是阴间,当然很像是信口开河。
    其实李十八是在“地洞”听见。那天还有铁脚和尚、韩典、苍松真人等很多人。
    矮个子冷冷道:“咱们话已说得够多了。世上有很多事不是说话能解决的。”
    他忽然把亮银软鞭丢在地上,这个动作似乎表示他没有出手拼命之意。
    李十八微笑道:“我见识过‘赶月十三刀’。只不知你的‘九天流星’会不会比‘赶月十三刀’厉害高明?”
    矮个子一手扯掉黑布面罩,一手揭开拱起的衣襟,露出两个比拳头还大一点的流星锤。细长链子则绕系腰间。
    他年约四旬,浓眉深目,眼光锐如鹰隼。
    两枚流星锤忽然飞上半空。而这时左右两黑衣人一个挥刀,一个使钩,猱身夹攻上来。
    流星锤挟着凌厉风声迎头连环砸落。
    李十八脚尖一勾,长剑忽然已握在左手。两张茶几分别劲掷两边墙头。
    剑未出鞘,但李十八已知道长剑会刺中其中一个人。他甚至已听见那人临死前的叹息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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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寒霜遍地
    曙光将临之前,似乎比整夜任何时间还黑暗些。而人生每逢到了苦尽甘来剥极必复的前一刻,也往往是最辛苦最难熬的一刻。
    高耸飞檐阴影中,不知何时出现两对眼睛,凭高俯视底下院落中一切动静情景。
    院落中四周一共挂着八盏风灯,所以只要不是近视眼,都能够把院子发生的事看得清清楚楚。
    这两对眼睛都极锐利、炯炯有光。所以他们不但看得见院落中一切情况,而且比普通人更清楚地看见李十八的剑,刺中一个蒙面黑衣人。
    其实看得见李十八长剑刺中黑衣人并不值得提及。但他们却看得出李十八这一剑应该从肋骨刺入透过内脏,可是李十八居然在最后刹那间改变方向位置,剑尖上刺入那黑衣人大腿。
    虽然这一剑刺得很深负伤不轻,但比起原本必死的那一剑,这种伤势简直不算一回事了。
    不过在李十八来说实在很不划算。因为如果他不改变剑路,他可以毫无阻滞斜跨两步避过两枚流星锤,以及另一边的利钩。但如今却迟滞了一线,所以虽然还能够躲过致命攻击,只是左眉已被利钩钩出一道裂口,鲜血一下子染红衣服。
    幸而李十八百战之身,负伤已是家常便饭,所以暂时毫无影响。只见他剑光一闪,刷刷刷三剑连环攻出。那“流星”殷世正和另一个黑衣人联手之势登时散乱。
    不过李十八的真正危机其实不在院子里,而是在院墙上扣着可怕暗器待机出手的那两个人。
    李十八一定也知道暗器难防,所以不让“流星”殷世正和另一个黑衣人拉开距离。只要保持这种混乱得有如走马灯的局面,暗器就无法发挥威力了。
    使人想不到的是那两对眼睛居然不是使暗器的两人。因为他们忽然像黑夜飞行无声的夜枭飞出藏身之地,分头扑向两边院墙上使暗器的人。
    他们为何居然帮助李十八?他们是谁?又何以各自施展了深厚功力奇奥手法以及惊人速度,一招就点住对手穴道之后,连一声招呼都不打,齐齐一掠数丈离开拼斗现场?
    ×××曙色已透过重重黑暗,在天边染出鱼肚白色。晓风中秋寒更浓更冷,池塘水面或者草木上的露珠都结了寒霜。
    巷内一只狗忽然吠叫,转眼间附近吠声大作。第一只狗的确看见两个人站在巷口,所以发出警告吠声。其余的犬吠却只是本能的反应,其实并没有看见人影。俗语说“一犬吠影,百犬吠声”就是描述这种情形。
    巷口的两个人果然令人注意怀疑。因为他们不是普通人,而是一僧一道。
    刚刚天亮时分,一个年轻和尚和一个老道人有甚么好谈的呢?
    年轻和尚先叹口气,道:“苍松道长,我不知道有没有做错。但当时我觉得很惭愧,所以忍不住就出手了。”
    苍松老道人就是那位武当耆宿高手。他也叹了一声,徐徐道:“铁脚道兄,贫道也有无量惭愧之感。不过我知道咱们没有做错。李十八反问得好。谁见过他杀人时用甚么手段?谁亲眼见过他鬼鬼祟祟用歹毒暗器?谁见过他不声不响抽冷子从背后给人家一剑?谁见过他纠集人手倚多为胜?”
    铁脚和尚道:“所以我对殷世正很不满意。名门正派之人怎可用这等卑鄙手法?就算不共戴天之仇也不应该如此。何况他还找来那两个声名狼藉的暗器专家……”
    苍松老道人道:“贫道那两个师侄也太不对了。他们岂可参与这种暗算群殴的寻仇事件中?所以就算李十八第一剑要了他的命,贫道亦无话可说。李十八真了不起,的确不是残酷滥杀之人。他宁可自己受伤也不肯胡乱杀人。”
    铁脚和尚道:“像他这种人怎会去做杀手?咱们离开之后,不知情况有何变化?如果他后来杀死殷世正或者令师侄,仍然是一件很遗憾很麻烦的事。”
    苍松老道人对此不敢胡乱推测胡乱下结论,只好默然不语。
    铁脚和尚又道:“咱们都知道李十八不会妄开杀戒。但我担心的是李十八到了自己性命交关之时,为了自保不得不杀人。我虽然不能怪他,却不能不担心别人的性命。”
    苍松仍不做声。他经历世情已久,明知世上很少有两全其美的事。又知道世事变幻莫测难以逆料。所以“沉默”往往是最好的办法。
    愚蠢的人是因为想说话而说话。智慧的人却是有话要说才说话。苍松老道人不是愚蠢的人,所以他一直保持沉默……
    ×××李十八剑势忽变,由“缠战”变成放手凌厉进攻。一连五剑杀得“流星”殷世正全身都冒出冷汗。
    这是因为李十八已知道暗中窥伺他的暗器专家已经没有作用,故此气势大是不同。
    他的剑法又快又狠,绝无花巧。每一剑都是凶狠杀着。所以敌人即使招架得住,也一定惊心动魄,斗志大幅削弱。
    又因为那黑衣人急于查看另一个的伤势,同时又匆匆忙忙掏药敷治,所以“流星”殷世正变成以一对一的局面。
    最不妙的是殷世正的流星锤,虽然以“九天流星”名震武林。但他自己却知道得很清楚,他的确比不上弟弟的“赶月十三刀”。所以如果李十八并没有用其他暗算手段而能够杀死他弟弟“赶月”殷世正,则他当然也绝对不是李十八对手。
    因此殷世正两枚流星锤忽然变得全无生气,像破鞋一样落在尘埃中。而李十八的剑则顶住他咽喉要害时,也就无须感到惊奇了。
    殷世正面色苍白得像纸一样。他自己亦不明白何以忽然变得那么会流汗,以致全身一下子都湿透了。
    李十八斜眼冷冷望着那个未受伤的黑衣人。声音也冷如冰雪,道:“你最好丢掉护手钩,最好换用你最拿手的剑,然后你试试看能不能救回殷世正的性命。”
    那黑衣人怔完又怔,显然不知如何是好。
    李十八又道:“你是玉玑还是玉璇?”
    黑衣人只好应道:“我是玉璇子。”
    李十八道:“以少林和武当的三位高手合力对付我一个,已经会被天下人嗤笑。更何况还有暗器偷袭……”
    殷世正惭愧地叹口气。玉玑子却说道:“你尽管骂吧,我们的确不对。我绝不怪你。”
    李十八道:“殷世正,我可以保证有生之日都不提这件事,但你也要做一件事。”
    殷世正望望那支顶住咽喉的剑,含糊的道:“我一定尽力而为。”
    李十八道:“不是要你放弃报仇,只要你遣走跟踪我的高手。他是谁?”
    殷世正喉咙可以感到剑尖传来的森冷锋锐感觉。所以立刻回答,道:“是‘黄雀’许一萍,你当然知道他是谁。我答应你请他立刻返回京师。”
    李十八道:“你还想不想报仇呢?”
    殷世正眼光无法离开那把精光闪闪的长剑,口中呐呐应道:“我……我也不知道!”
    这问题实在叫人难答得很。殷世正如果回答说不想报仇,那是假话谁也不会相信。但被剑尖顶住要害,又岂敢说出“要报仇”呢?
    李十八道:“如果你不想报仇,当然我甚么话都不必说了。我们各行各路从此不再见面也就是了。”
    殷世正忍不住问道:“但如果我想报仇呢?”
    李十八道:“那我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殷世正不禁呆了,眼见对方收回长剑,于是又松一口大气。
    负伤已不能纵跃奔跑的玉璇子忽然大声道:“李十八,你虽是杀手,却是真正君子。那一剑你明明可以杀死我,但你没有杀我。我知道你的用意何在!”
    李十八微讶道:“你知道?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当时何以会这样做,你怎会知道?”
    玉璇子叹口气,道:“你不必掩饰了。你当时一听我们一说话,就知道是我们师兄弟。你一来回报当日我们不乘危出手之情,二来知道我们兄弟向来使剑。现在为了掩饰身份而改用其他兵刃,所以更不肯杀我。你杀人一定要那人死得瞑目,因此我认为你是真君子,是大丈夫!”
    李十八至此也不禁深深叹口气,道:“玉璇子,你将来一定是很了不起很了不起的人。”
    人生就是如此复杂奇怪。你的朋友往往不了解你,往往还会误解你。但敌人却偏偏会对你有深刻奇异的了解。所以李十八不禁叹气,不禁为之心弦触动,为之惘然神伤,而且更感到知已难逢的无限落寞情怀……
    玉璇子轻轻道:“请你把好消息告诉我们,但也请你原谅我。因为先师死于你剑下,所以我们之间很难化敌为友。”
    李十八振起精神,目光移到天边鱼肚白的曙光,微笑道:“好,我告诉你们,我似乎很难能活着离开襄阳。”
    他不理会他们吃惊的表示,又道:“但如果我能活着离开,三年之内我一定会通知你们可以何时何处找到我。”
    玉玑子大惑不解,道:“为何要三年呢?”
    玉璇子居然替李十八回答,道:“他意思说他可能要一段时间养伤。有三年时间,当然任何伤都医得好,否则咱们也不必找他了。”殷世正和玉玑子都轻啊一声。
    玉璇子又道:“既然你在极大危险中,我武当派一定撤走,只可惜我们不能帮助你。”
    殷世正也道:“如果敝派铁脚师叔肯离开的话,在下亦一定拍拍屁股走路。”
    李十八虽然对殷世正的答复并不满意,但又知道“黄雀”许一萍必定会离开。有武当派之人作见证,殷世正决不敢抵赖。
    ×××八盏风灯虽然仍旧亮着,可是已经失去照明作用。因为天色已亮,灯光从主要地位变成毫无用处的废物。
    院落中若不是还有血渍,会使人简直不觉得曾经发生过事情。
    天空中有几片灰色的云,李十八虽然仰头望住天空,但却不是看云,而是想到时时在云下或者碧蓝空中飞翔的老鹰。
    据说老鹰是鸟类中目力最锐利的猛禽,它能够在遥远高空中,看见草丛中的小鼠。
    李十八感到有一对眼睛,宛如遥空中的鹰眼,正注视着他。
    这对眼睛绝对不是“黄雀”许一萍。一来味道不对(这一点李十八绝不会弄错),二来“黄雀”许一萍乃是殷世正请来的,他明知李十八在此,根本不须露出痕迹窥看。
    这对“鹰眼”一定是跟踪他和韩典那个高手,既然不是“黄雀”许一萍,莫非是岭南“沙胆雄”?又莫非是“冤魂不散”刘善行?如果竟然不是他们,世上还有谁能够媲美“跟踪道”三大高手的功力?
    自从殷世正、玉璇、玉玑等人走了之后,李十八还坐在院中,一直等到现在,当然不是闲极无聊,当然也不是“失眠”。如果现在有个安全温暖的被窝给他,保证不需要一秒钟就可以坠入梦乡,而且可以睡足三日三夜才回醒起床。
    所以李十八早已算好各种情况,知道甚么时候怎样情况之下,应该采取何种反应步骤。
    他忽然用炯炯明亮眼睛向左边一棵极高大的槐树望去。
    那槐树树叶虽已稀疏,但枝桠四布面积仍然很大,李十八眼光像劲箭瞄准靶子射去,根本不必搜索,只射向一个地方。
    这个位置是预先观测过算过,如果有人能在树上的话,此是最佳位置。
    李十八知道这种从被动突变为主动的反击反搜索,就算是“跟踪道”三大高手之中任何一个,亦一定会措手不及而露出形迹,露出形踪的意思就是他掌握了攻击的绝佳机会。
    但李十八目光却像拙劣射手射出的箭,居然落空。当然事实上却不是落空,而是那儿根本没有“靶子”。
    李十八忽然感到自己好像陷跌黑暗地窟中,四方八面目力无法分辨的暗陬,都有一对小眼睛悄悄窥伺,小眼睛就是“老鼠”。在那种地方没有老鼠才稀奇,问题是人类与老鼠已有数千年战争历史,不论人类用甚么法子手段,仍然无法消灭老鼠,历史上甚至有过老鼠群毁灭人类城市的纪录。
    所以李十八不由得泛起毛骨悚然之感。“鹰眼”忽然会变成“鼠眼”,简直像是封神榜的二郎神杨戬或者西游记的孙悟空,简直不可思议。
    李十八有生以来第一次全身冒出冷汗,这个人究竟是谁?是不是“五更鸡”钱通?如果不是钱通又会是谁呢?
    当今天下想杀死李十八的人实在太多了,多得无法一一分析。但别的人都没有关系,李十八只担心一个人。如果这个人是钱通的话,则他李十八有九成不能活着离开襄阳。
    事情复杂离奇得像一团迷雾,但结论却简单得出奇,如果不是钱通,还有机会。如果是他,那就大事不妙了。如此而已。
    ×××李一魁面色本来很红润,但当他听了妻子李陈氏说,那间“客房”终于有客人来住,立即面色变成灰白,全身轻轻颤抖。不过在妻子面前必须保持镇定自信样子,所以极力掩饰不让她瞧出来。
    然后他用力紧紧咬着牙齿。
    你不妨回想一下平生往事,找出一件最严重最切身的事。当你下决心时,就正是李一魁现在这副样子。
    换言之,李一魁亦正是对关于严重切身的一件大事下了决心,所以他连声音都变了,说道:“关住房门,然后把全身衣服脱掉。”
    李陈氏双手掩住胸口,下意识中她正是拼命用衣服包紧自己,亦即是不甘脱掉衣服。
    但李一魁坚决得变成灰白的面色表情使她知道不能不能违抗,只好叹一口气走去关住房门,然后脱掉全身衣服。
    虽然午后的太阳光不能直接射入房内,但房间内仍然十分光亮。
    李陈氏脱掉所有衣服之后,变成一个赤裸丰满雪白的女体。
    李一魁感到自己好像有点后悔,因为并非仅仅是妻子供别一个男人狎玩发泄而已。事实上人际关系某一樊篱,一旦损破推倒之后,情况的变化以及将来之影响,往往不能预见控制,亦永远不能补救。
    所以如果他的妻子这一副成熟诱惑丰满的肉体,如果当作一种工具使用过,则将来有何影响?有何结局?任何人都不知道。
    李陈氏虽然生过孩子,虽然年纪已经三十多岁,但她天生好白嫩的肌肤,以及特别大小悬殊的三围,使她散发出惊人魅力(尤其是赤裸裸之时)。
    她相貌并不美丽,但也不难看,然而当她赤裸之时,那对眼睛却能够忽然变得水汪汪一片迷蒙。多少年来,李一魁只要一瞧这对眼睛,就禁不住情欲熊熊,直到现在还是一样。
    李一魁咬紧牙关进出坚决声音,道:“就是这样,去试试看,咱们李家满门大小是死是活,就看你的手段了。”
    ×××连见多识广的李十八,也是第一次见到诱惑魅力如此强烈的女人。
    只说乳房就足够了,她的乳房既白皙香滑,而十分巨大丰满,同时又坚挺和充满弹性。
    别的部份不必描述形容了,总之这个裸体女人一钻入帐内,李十八立刻就被情欲之火烧得唇焦舌燥。
    李十八虽然做“猎人”时间多,做“猎物”时间少。但不论做哪一种,灵魂之深处必定存在无名的紧张。
    这种不易察觉的紧张,通常有一个很好很有效方法可以解除——女人。
    李十八常常使用这个有效方法,但最近他很不幸。因为他有最好的女人(还不止一个)却不能用来解除灵魂深处的紧张,反而使他增加额外的紧张。
    像潘夫人和王淑娴,都有一副极美妙使任何男人垂涎的身材,但李十八却只能空自垂涎。正如饿了几天的人,但到口的肥肉仍然要吐出来,其苦可知。
    李陈氏虽然比不上潘夫人或王淑娴,但李十八却觉得她才是真正的“女人”。因为最要紧的是对李陈氏可以过屠门而大嚼,可以解除灵魂深处的无名紧张……
    ×××李十八很想合上眼睛大睡一觉,只因他不但用李陈氏丰满香滑的肉体解除了紧张,而且由于他整整一个上午,施展到第五种奥妙的反跟踪方法,才摆脱那对眼睛的盯梢。
    那对眼睛有时是“鹰眼”,有时是“鼠眼”,能够变来变去。所以李十八起初使出四种摆脱跟踪的秘诀方法竟然仍不收效。这是从来未有之事,从前最高记录亦只不过使出两种秘法就甩掉跟踪者。
    但这次把压箱底本事共四种极奥妙摆脱跟踪之秘法用尽了,何以依然无效?李十八心中震惊之余,使出第五种方法,真正压箱底本事,是他自己独创的——“耗子打洞”法。
    所以他至少已打了两百个墙洞,才到达李一魁住宅。以他的功力挖一个墙洞,本来比吃豆腐还容易,但一口气要吃两百块豆腐,就颇不简单。
    何况每个墙洞都必须恢复原状,至少也收拾得不容易看出来才行。
    幸而此地有丰富可口食物可以补充体力,不过紧接着李陈氏投怀送抱之举,虽然使他发泄消除了紧张,却也带来无数疑问。
    所以他虽然很想抱住那副肉感的女体好好睡一觉,却又不敢合眼。
    李陈氏喘了好久的气,才道:“李十八,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李十八打起精神道:“知道。”
    李陈氏道:“既然你知道,你肯不肯饶了我们全家性命?”
    李十八恍然大悟哦一声,道:“可以,等我睡醒,我会把那张付给杀手订金的收据给你,写明不杀你全家的决定,并且告诉你应该把收据送到甚么地方……”
    他忽然已经睡着,因为他知道“收据”未交给李陈氏以前必定万分安全,必定可以大睡一觉。当然他真会把收据给她,因为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欺骗任何人——尤其是女人。
    所以他在梦中还听自己深沉悲凉之歌声。
    ——纵然不能长相聚,也要长相忆,天涯海角不能忘记,我们的小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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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迷雾迷雾
    远远西山之巅暂时支撑着夕阳,好像不愿意它落得太快。但纵然如此,夕阳已变成金红色,使大地笼罩一层朦胧昏暮。
    李十八睁开眼睛,但觉全身每个细胞都充满精力。
    屋内尚未点灯,因为夕阳余晖虽是远比不上午间烈日,却仍然明亮得足以看清楚一切,尤其是床边呆呆坐着的裸体女人。
    李十八发觉她有点寒冷瑟缩样子,于是伸手把她拉入被窝,用自己年轻暖热身体使她温暖。
    虽然光滑赤裸的肌肤互相碰触厮磨,虽然他的手温柔地抚摸她丰满的乳房,但并没有欲火熊熊,只有温馨和体贴,而且女人能够感觉得到年轻男子正表示无言的感谢,所以她的心忽然很暖和,也忽然很软……
    李十八轻轻叹口气,从枕头下面衣服里找出一张纸条,交给赤裸女人,道:“只要把这张收据贴在大厅正梁半个月之后就没事了,这是我和他的约定。”
    女人默然接过纸条,只看他一眼,眼光中有一种奇异的神情。
    李十八喃喃道:“人与人之间常常发生很多可怕的误会,如果我早知道……”
    他忽然停止喃喃自语,向她道:“我要吃东西,然后等到二更才离开,我永远不会再来,当然也永远不向任何人提到你。”
    女人望住他眼睛,接着露出相信的神色,迅速起身披一件外衣,从火盆旁边将一直烤热的食物拿到桌上。
    李十八亦只披一件外衣,洗盥之后,坐在桌边吃喝,一面瞧着女人把污水拿到院外倒掉。他好像闲得无聊一直盯住女人,可能是因为她外衣里面赤裸的身体,以及显明地跳跃的巨大乳房所吸引吧!
    他很快就吃饱,但现在距二更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难道呆坐等到那时候?如果不呆坐,他想干甚么?
    女人坐在他身边,挨贴着他,显而易见不论李十八想对她怎样,她都不会反抗或拒绝。
    但李十八只温柔地拥抱她一下,道:“你是真正的女人,我得感谢你,但希望你忘记我,也忘记我们之间的一切,你仍然是李一魁的妻子,也是愿为儿女牺牲一切的好母亲。”
    李陈氏身体颤抖一下,道:“如果我年轻些,如果我没有孩子,我一定忘不了你。”
    李十八苦笑一下,这种话他听过,但回味起来却很苦涩,也使人更觉得寂寞。
    他从衣服里找山一把锋利小刀,插在左腕皮带上,这样他手指一勾就可以把小刀勾入掌心。
    另外他又找出一块橄榄形的木片,两端有精致的皮带,这块木片像肚兜一样掩作小腹丹田要害,看来有点滑稽。
    然后他穿好衣服,却没有立刻走的意思。
    李陈氏忽然道:“你最好马上离开。”
    李十八又泛起苦笑,因为凡是女人对他好,他都觉得受不了,李陈氏显然对他好,所以……
    李陈氏又道:“我出去倒水是一个暗号,我不知道他会怎样对付你,我只知道他要我尽一切可能把你留住,至少要留你一个时辰,我也知道他一定会对付你。”
    李十八道:“我知道,他只要晓得你把纸条弄到手,就会去曾府赚一万两黄金的悬赏,如果我是李一魁,十万两黄金也休想要我卖给你。”
    李陈氏迷惘地叹口气,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悲是喜?因为她遥瞩未来,李一魁必定会对她更好,绝对不敢提起这件事。另一方面,她总算曾经掀开过人生的另一页。
    ×××一大片低矮挤迫简陋的屋子,其中一间连破旧窗帘也拉上,使外面的人完全看不见那满面胡须的男子走入这间屋子之后究竟干甚么?不过邻居们亦没有闲心打听窥探,因为张老爹——一个带着十二岁孙女小莉到处卖唱的老头子——常常有些奇奇怪怪朋友来访,在江湖混久了,这是很常见的现象。
    李十八在明亮灯烛下对着一面镜子,很快染白眉毛和胡须,装上假鼻子以及在额上描画几道皱纹。
    小莉目瞪口呆,望住一真一假两个老人,道:“大叔,你简直变得跟爷爷一样。”
    李十八大有顾影自怜之意,声音忽然变得很苍老,道:“小莉,你有两个爷爷好不好?”
    张老爹、小莉都掩嘴而笑,他们很想大笑,却怕惊动邻居。
    李十八忽然用药水很快恢复原形,道:“张老爹,已经二更了,我走啦。你不会忘记应该怎样做吧?”
    张老爹年纪虽老,却仍保持雄壮响亮的嗓子,道:“不会,我怎会忘记呢!”
    ×××李一魁身量雄伟,平时很有气派,但现在却像耗子一样缩起身子蹲在房间角落。
    这个房间有一排栏栅,所以一望而知是囚禁犯人之用的地方。
    不过李一魁却不是被官府抓去,而是被囚禁于铁扁担帮分坛私设的囚室内。
    外面传来二更鼓声,李一魁睁开眼睛,因为更鼓声传来之时,又夹有钥匙开启铁栅锁头的声响。
    李一魁先看见开锁的是分坛舵主孙敬,不禁心中大喜。孙敬是顶头上司,向来很袒护支撑李一魁,只要孙敬出现,相信抓他来此地那些总坛之人也不敢乱来。
    不过当他一眼看见孙敬后面一个矮壮的人,竟是比孙敬高十级的副帮主谭兴。换言之,孙敬在谭兴面前也变成耗子一样,所以李一魁不觉冷汗直流,面上已全无人色。
    这当然是因为李一魁心中有鬼,自知犯了严重帮规,严重得人头会搬家,所以焉能不冷汗直流?焉能不面无人色?
    谭兴炯炯有光的眼神含有怒色,伸出特别宽厚手掌,冷冷道:“拿出来……”
    李一魁打个寒噤,他很想表示不明白,但既然副帮主谭兴亲自出马(帮主龙再吟患病,所以谭兴等如是帮主亲临了),还能够狡赖得了么?
    他发抖的手摸出一个漂亮精美的信封递过去,谭兴抽出信封内的纸一看,道:“一万两黄金的银票。哼,李一魁,你好大胆,一万两黄金虽是很大数目,但如果你先向上面报告,这笔钱你不但可以平安放在袋里,帮里还记你一个大功。哼,但你私下跑去找曾熙,你坏了本帮大事……”
    李一魁这时已不止双手发抖了,从谭兴话中他已听出问题复杂而严重。
    谭兴又道:“你知不知道本帮多么痛恨‘冷血’李十八?你又知不知道本帮上一任的帮主死在谁的手中?”
    李一魁忙道:“老帮主却不是死在李十八手中呀!那是‘五更鸡’钱通,属下听说过。”
    谭兴怒哼一声,道:“不错,是‘五更鸡’钱通,但你知不知道钱通就是曾熙?”
    李一魁现在才明白“不妙”的原因。原来本帮虽然痛恨李十八(也有香主被李十八杀死过),但比起来当然钱通更要紧,所以如果李十八能杀死钱通,“铁扁担帮”绝对会全力帮忙他,然后才对付李十八;而他却把李十八下落卖给钱通,钱通当然马上会对付李十八,恐怕现在李十八已变成尸首,数十年以来,谁能逃得过最伟大杀手“五更鸡”钱通的毒手呢?
    谭兴又道:“本帮五年来已经怀疑曾熙就是‘五更鸡’钱通,所以一方面派你做北城区头目,你贪财好色人人皆知,钱通对你一定不提防,一方面秘密派了许多人混入曾府卧底,但只有三个人混得进去,再另一方面我们聘请了七个第一流挖地专家,花了五年时间,挖好一条地道通入曾府,你真该死把当世最好的杀手白白送给钱通,你到曾家跟曾熙说甚么话,本帮都有详细记录,你还有甚么话说?”
    孙敬终于在这要紧关头帮了李一魁一把,他道:“副座,既然钱通派出名列江湖十八异人之一的‘神御’卫如风,还有三个未查出名字的高手堵截李十八,却扑个空,因此李十八还有机会。再说李一魁此举无意中证实了曾熙就是钱通,亦不无微功。”
    谭兴想一下,声音仍然含有不悦之意,道:“免他死罪,但降一级差遣,一万两黄金没收充公,李一魁你服不服?”
    李一魁当然不敢不服,虽然真正赔了夫人,一万两黄金亦化为流水,但总比丢了性命划算得多。
    他忽然想起妻子李陈氏丰满雪白的胴体,还有她那对水汪汪使任何男人都会燃烧起情欲之火的眼睛,李十八那家伙当时是怎样享受她的肉体?他很温柔地抑是恣纵粗暴地向她蹂躏发泄?
    因此他听不见谭兴向孙敬说的话,谭兴临走前向孙敬道:“我们快准备一下,说不定那个曾经通知过我们以及少林武当,还有潘夫人的神秘人物,忽然又会把李十八下落通知我们……”
    李一魁仍然“看见”妻子诱惑迷人的白皙身体,所以他如呆似痴,一直望住粉垩的墙壁……
    ×××王淑娴玉体横陈绣床上,她鼻翅儿上微微闪出汗珠光芒,那是刚刚放纵过情欲剧烈动作的遗迹。
    钱通喝一壶酒,吃了一点东西,回到床边坐下,巨大手掌不禁落在她挺耸的乳房上。
    王淑娴也抚摸他身上的肌肉,他的大腿粗壮结实,小肚也居然没有软厚的脂肪,这个男人纵然在十八岁的少女面前脱衣赤裸,也不必有丝毫自卑不安。
    王淑娴忽然发觉钱通凝眸寻思。
    啊,一定发生甚么事,他是如此深沉聪明的人,如果不是很严重的事,他绝不会在神色中流露出来,是甚么事呢?莫非李十八?
    王淑娴心儿大跳几下,柔声道:“老爷,你可不可以不想事情,先睡一会儿好么?”
    钱通道:“现在已二更多,他应该来啦。”
    王淑娴坐起来,道:“李十八?”
    钱通点点头,忽然把面孔埋在她高耸雪白的乳房中。
    王淑娴抱住他的头,感觉到男人胡根刷在滑腻肌肤上,使她全身发软心里冒火,但李十八这个名字又使她全身僵木,使她不会像平时一样挤入钱通怀中。
    她在他耳边喃喃道:“李十八,该死的李十八,你要来就赶快,我恨死你啦,但我也想死你,为甚么我会想你呢?”
    钱通面孔摇擦时,使王淑娴感到扎硬胡根简直都刺入她体内,使她身体最深秘之处都起了骚动,她几乎又像平时变成一条蛇缠绕吞噬那个男人的身体。
    但钱通抬起头轻轻道:“他来了!”
    罗帐从玉钩卸下遮住任何目光,所以谁也看不见床上的王淑娴伸展开四肢那种无比诱惑姿势,她面孔向外,以便任何人一拨开罗帐都能清清楚楚看见她全身和面孔。
    一阵歌声在夜风中飘荡飞散。
    ——纵然不能长相聚,也要长相忆。天涯海角不能忘记,我们的小秘密……
    王淑娴感到想流眼泪,她好想大哭一场,啊,天涯海角不能忘记……
    她仍然感觉到钱通身体很柔软温暖,但她知道只要歌声一歇,钱通身体马上会变成石头般、硬铁块般冰冷。
    歌声还在远处,但罗帐忽然无声无息地撩开。
    最后的瞬间必将来临,那是一定不能避免的,但事到临头却反而使人有虚幻不真之感。
    王淑娴目瞪口呆地望住床前那个男人,一来她总算正式看见李十八了,二来她又知道钱通的确太厉害太高明了。
    因为既然那阵歌声是李十八唱的,既然他还在远处,钱通实在无须立刻就摆好阵势,现在情况已显示李十八落于下风。因为他利用歌声尚在远处而突然间来到,他一定以为钱通尚未准备好,因此钱通的诈睡会使他误以为是真睡。
    最要命的当然是王淑娴自己了,任何男人绝对不会不看她身体一眼,更不会不看她面孔,然而李十八只要一看她的面孔,就是他“死亡”的时刻了。
    李十八到底反应如何呢?
    王淑娴麻木中却也看得清清楚楚。
    李十八果然一眼掠过床上赤裸的男人和女人。当然他会看见钱通被王淑娴白皙手臂和大腿压住而熟睡的姿势样子。
    跟着他看见充满诱惑魅力,白皙美丽得叫人移不开眼睛的女性裸体。
    王淑娴摆出的姿势绝对不像橱窗的假人,是钱通再三研究过才决定的,而甚至王淑娴自己也感觉得到这个姿势真可以迷死男人。
    但最可怕的事接踵发生了,李十八目光移到她面庞上。
    这一刹那间忽然几件事发生,最先是李十八看见她,显然认出她是谁而怔一下。
    跟着就是两道光芒(比冰雪还寒冷十倍),在她娇美迷人身体上空出现。
    她只能用感觉测知床内射出光芒快了一线,李十八果然也是第一流杀手,虽然他一怔神之时遭到突袭,但他仍然能还击,亦只不过慢了那么一点点(简直不易察觉得出来)而已。
    王淑娴夹在当中做一个旁观者,她的神经简直已经麻木了,所以反而很冷静。
    她看见一把亮闪闪的长剑由床内伸出刺中李十八腹部。
    这时虽然李十八的剑也刺中钱通胸口,但钱通转入床内的动作那么迅速,所以不问可知钱通即使受伤,亦绝不严重,绝对不像李十八摇摇晃晃后退,直至碰到十八步远的墙壁才停得住脚,而且这时他腹部还插着一支长剑,摇颤之时寒光映耀。
    任何人腹部被长剑插入而不会掉下来,想活下去必定机会微小之极。
    钱通坐起来背靠着贴床墙壁,胸口有块血渍,但看来并不严重,只是他面色有点古怪,严厉森冷地瞪着李十八。
    罗帐其实是被削下来,以李十八剑术之精妙自然不算困难之事。
    密室内没有人说话,李十八靠墙滑坐厚地毡上,他皱起眉头,目光从钱通面上移到王淑娴娇靥,忽然用低沉的声音说道:“钱通,我很佩服你。”
    钱通深深吸一口气,才道:“我也很佩服你,我敢说除了我之外,近百年来你是最伟大的杀手。”
    李十八微微裂开嘴唇,不过看起来不像笑容,他道:“就算连你在内,我仍是无双杀手,因为你也跟我一样一定活不了!”
    钱通道:“我为何活不了?”
    李十八道:“我刺你那一剑,是我平生最凌厉最完美的一剑,就算一块大石也能刺穿,何况即使剑尖未刺入你心脏,但剑气已足以取你性命有余。”
    钱通道:“我只承认你这一剑的确达到‘暗杀道’最高境界,不过能不能杀死我却是另一回事,因为有一件事你大概还未学会,我胸口有一块黑犀皮,用人皮蒙住,所以你绝看不出来,这块犀皮唯一作用就是可以抵消剑气。”
    李十八冷笑道:“这一手我的确没想到。可是你怎知我这一剑必定刺你胸口?”
    钱通道:“因为我只让你进攻这个地方。”
    王淑娴忽然清醒能够活动,她跳下床,白皙赤裸的身躯在两个男人眼前晃动。
    她开始说话,却是同时向两个男人询问:“你们为何说个不停,你们声音都衰弱无力,究竟谁负伤重些?”
    两个男人静默一下,钱通才道:“好,既然李十八你尊重我,我就回答吧。淑娴,我们仍然未分胜负,仍然作殊死之斗,他中了我那一剑虽然严重,但他功力之高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别人老早就死了一百次都不止,而他居然还能够继续跟我拼斗。”
    李十八道:“我功力不及你,但我也有东西防身,我用的是一块万年黑沉香木,虽然受伤很重,却不至于立刻死亡。”
    王淑娴心乱如麻,道:“这样说来老爷伤势轻得多啦,但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钱通道:“我另外中了他的毒针,他不知几时弄了手脚,所以我一滚入床内,却变成自己往毒针上碰,这一点我正想问你,他来过么?”
    王淑娴叹口气,道:“来过。”
    钱通道:“他居然没有看见你面孔?”
    王淑娴道:“没有,我掩面叫他快走。”
    钱通道:“你知不知道如果他不是看见你面孔而怔了一下,我抬手发剑必定刺不着他?”
    王淑娴道:“你要我脱光睡在床上不正是为了要他怔一下么?”
    李十八佩服道:“此计真是绝世无双,任何人忽然看见你的儿媳居然脱得精光躺在你床上,你本人不但也在床上,而且也没穿衣服,谁能够不惊奇得怔一下呢?好计谋,我佩服极了。”
    他们静默下来,此时却听到那几句熟悉的歌声。
    钱通道:“李十八,我刚才看见你服药,但以我看来你的伤势仍然很严重,正如我随便服任何解毒药物一定也解不了毒针之毒一样,我意思说你早算好毒针的威力,但我何尝没有算准这一剑的效果?如果我不认为那一剑已经足够,我决不会滚入床内躲你的剑。”
    他目光移到膝前那口剑,那是李十八遗落的,又道:“你的剑尺寸居然和我用的一样,只不知你会不会用刀?”
    李十八道:“会。”
    钱通道:“我们谁也不敢收摄心神调息运气,但这样熬下去也不是办法,你同意么?”
    李十八道:“我同意。”
    钱通道:“所以我打算叫淑娴帮忙……”
    王淑娴大惊道:“不,老爷,我不敢杀人。”
    钱通柔声道:“你过来替我捶捶背就行啦,我怎会叫你杀人!”
    李十八冷冷道:“她不会帮你。”
    钱通假笑一声,道:“她不会?难道她反过来帮你不成?”
    李十八道:“这可说不定,我跟她虽然没有一点关系,可是我们之间却有小秘密,那是天涯海角都忘不了的。”
    王淑娴露出茫然而又怅惘神色。
    李十八又道:“我很尊重她,所以我替她杀死‘雨过天青’余浩,因为余浩把曾希推下树活活跌死,我已替她报了夫仇。”
    钱通声音有点干涩,道:“我也要感谢你才对。”
    李十八道:“笑话,余浩奉你之命暗算曾希,而曾希那时爬到树上,为的就是想瞧瞧王淑娴,你才是真凶,何须谢我?”
    王淑娴轻轻啜泣起来,心乱得不会思想了。
    但奇怪的是,她又很清楚知道这两个都是不可一世的男人,正在比赛毅力、意志,哪一个能早一点提聚气力出手,就赢了这一场生死决战。
    她一面拭泪一面瞧着,首先望向钱通。这个曾经使她真正感到自己是个女人的壮健男人,已微微瞑目,他没有再向她要求帮助,在生死关头时才显示出这是真正大丈夫气概。
    王淑娴几乎向钱通奔去,但她仍然转顿望望李十八,他并没有瞑目调息,明亮的眼光使她心弦大震。李十八不但也使她感到自己是真正的女人,而最重要的是那里面还有飘渺、纯真、哀艳的意味,那是属于“精神”方面而非“肉体”。
    “爱”与“恨”似乎已经没有界线分野,王淑娴好像跌入浓浓的无边无际的迷雾中……
    但她仍然看见李十八右手拔出腹上长剑,左手抬起时一把小刀出现掌心。
    那把小刀冉冉向床上的钱通飞去,接着长剑也变成一道精芒衔尾射出。
    虽然她看得极清楚,好像看慢动作的电影,但其实当然不慢,相反的根本快得难以形容。
    李十八站起身行前两步,恰好抱住王淑娴摇摇欲坠的娇躯,他声音低沉而有力,道:“这一切都是我们的小秘密,你会不会忘记呢?”
    ×××这个房间比起密室的华丽舒适温暖简直是地狱,所以王淑娴冷得轻轻颤抖,因为她身上只有一件薄薄外衣。
    李十八任由她跑来跑去(运动取暖),他锐利目光在房间扫视一匝之后说道:“密室就在隔壁院子,‘鹰眼’大概不久就会潜入密室查看,当他发现钱通已死而我又不见踪影,他一定能很快就搜索到这儿来,因为‘鹰眼’才是当今之世跟踪第一高手。”
    王淑娴道:“‘鹰眼’究竟是谁?”
    李十八道:“我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一定是他通知铁脚和尚、苍松真人以及潘夫人的那个神秘可怕人物。”
    他叹口气又道:“如果不是铁脚和尚赠我‘六度慈悲散’,我一定活不到现在。钱通正因做梦也想不到我会有这种天下第一刀伤灵药,才会被我结束他充满罪恶的一生。”
    王淑娴跳几下,因为她双足已经冷得有点麻木,但她忽然被十八搂住不能动弹,不过李十八却没有丝毫占便宜的意思味道。他道:“这个房间可有地窖?”
    王淑娴道:“当然没有,这是给下人住的地方,你看不出来么?”
    李十八放开她,用剑柄敲敲地面,道:“下面是空的,让我瞧瞧。”他拔出长剑一下子就撬起八块砖,瞧瞧那像门户似的木板,便道:“不是地窖,是地道,但好像是从外面挖进来的。是谁做的?为甚么?”
    王淑娴当然无法回答。李十八寻思一下,道:“王淑娴,把对面窗户打开然后掩上,但不要下闩。”
    她立即依言做好。李十八道:“你不要回密室,回到自己卧室,装作完全不知道发生任何事。”
    王淑娴望住他,轻轻道:“我们还有机会见面么?”
    李十八肯定地点头,道:“当然有,我答应你。”
    王淑娴如释重负吁一口大气,道:“你应付得了么?”
    李十八道:“我尽力而为,我一定要打破这团迷雾,一定要知道‘鹰眼’是谁?”
    王淑娴出去之后,李十八缩在床后角落里,他极力忍住伤痛。因为自从他出发来杀钱通开始,就屡遭狙杀凶险无比。他感到已落入陷阱中,四周尽是茫茫迷雾,他一定要弄清楚,所以他必须忍熬任何创伤痛苦……
    虚掩的门忽然无声无息打开,一个人走入房间,目光从地面一直看到后窗。
    此人面上显然有面具,而李十八现在也只能看见他背影,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因为这个背影他觉得有几分眼熟。
    可惜他既看不见“他”的脸,同时那背影只不过眼熟而已,终究想不出是谁。
    但我敢赌咒一定能找出你是谁。李十八咬牙想道:我承认你是最伟大可怕的敌手,但我最后一定赢你,我一定要打破这团迷雾……
    那人忽然从后窗跃出去,李十八为之大吃一惊,连伤痛也忘记了。他吃惊的是那人轻功身法高明得难以置信,还有身形出了窗外竟又反手掩好窗门的手法亦是妙到毫巅。
    李十八叹口气走出来吹熄油灯,在一片漆黑中他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以他现在的情况绝对追不到那神秘人物。因此,他只好仍然活在迷雾中,他只好耐心地等候机会。
    ×××秋意更深,夜风也就更为凄冷。
    如此寒冷的夜晚,谁会在街头低唱呢?
    ——纵然不能长相聚,也要长相忆。天涯海角不能忘记,我们的小秘密……
    王淑娴连披风也来不及披上,急急忙忙冲出庭院,冲过走廊和厅堂,最后冲出大门,看见了唱歌的人。
    那是个须发花白的老头子,拎着三弦。
    虽然是在黑暗中,虽然他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但他眼睛明澈,目光锐利,他似乎能在黑夜中把王淑娴看得很清楚。
    王淑娴面上露出无尽的失望和寂寞。
    但她仍然从髻上拔下一支碧玉凤钗,放在那老人手里。
    我以为他一定会回来再见一面的,王淑娴很失望地叹口气,唉!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她回转身子,袅娜背影很快就隐没在大门里面。
    她在银灯下又听到悲凉缠绵的歌声,只是当时她却不知道这回竟然是最后一次听到。
    ——纵然不能长相聚,也要长相忆。天涯海角不能忘记,我们的小秘密……
    ──司马翎《迷雾》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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