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08章步步皆色
    天色快发亮时分,任何人都睡得最酣沉。尤其在暖呼呼被窝里有说不出的舒服。但如果被子突然掀掉变得十分寒冷时,就会觉得加倍不舒服。
    那中年男子冷得缩起身躯,但马上醒觉睁开眼睛。
    屋内本来仍然很暗,不过点了灯,所以一切都瞧得很清楚。
    他先看看旁边的妻子。她居然睡得很甜很沉,连陌生人的声音都没有惊醒她。
    那陌生人冷冷道:“李一魁,你可认得我?你最好认得,大家都不必麻烦。”
    李一魁忙道:“认得认得。您是‘冷血’李十八。”
    然而他忽然感到不对,何以认得他才不麻烦?照情理说应该是认得他才麻烦啊。而且李十八又怎会知道一个如他这般小人物的姓名呢?
    李十八拿出一张纸条给他,道:“读出来给我听听。”
    李一魁一面颤抖一面念道:“李黄氏,七十八岁。李一魁之母。李一魁,四十岁,铁扁担帮北城区小头目。妻,李陈氏,卅五岁。子,李××,廿二岁。子,李××,十九岁。子,李××,十七岁。女,李××,十五岁。”
    他茫然抬头望望李十八。青白面色和颤抖身子,使他看起来不像人而像屠场内的猪羊。
    全家人的名单随便落在任何人手中,都可以有别的解释、别的理由。但在“冷血”李十八手中,除了“死亡”还能有甚么解释?
    李一魁涩声道:“为甚么竟然有人聘请你杀绝我全家大小?我的确想不通……”
    李十八道:“读下去,下面还有字。”
    李一魁声音比橄榄涩一百倍。念道:“兹收到李十八先生来订黄金二百两正。”最末后是个花押签名,他当然读不出来。
    李十八居然自动解释,道:“签收的人是我一个同行。我保证他是我这一行的高手。”
    李一魁连寒冷都忘记了,道:“你……你雇请杀手。而对象却是我一家?”他不觉用手指节猛凿一下脑袋。又道:“你……你自己不行?难道连我这一家你都不行?”
    李十八道:“如果你一定要我试试,你就知道答案。”
    李一魁忙道:“不,不,我发誓我绝对没有要你试的意思。但你为何付钱给另一个杀手?”
    李十八给他看另外两张纸条,道:“告诉我这是甚么?”
    李一魁立刻道:“两张都是二百五十两足色赤金的银票,是信用最好的达通钱庄……”
    李十八收回收据和银票,却丢了一张在床上,道:“给你。但你最好记着,除了收据上写明的人之外,你还有一个同胞弟弟住在南京。我知道你是从他那儿知道。但他一家大小的性命却也捏在你手中。”
    李一魁真想昏倒免得活受罪。但又知道这刻千万昏不得。忙道:“李先生,我……我想我已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人轻言微,我只是一个小角色,能帮得上甚么忙呢?”
    李十八道:“你好好听着。第一,我要知道‘雨过天青’余浩每日的生活习惯行踪等等。余浩是江北八剑之一,声名赫赫。你应该听过并且知道他现正在甚么地方,对不对?”
    李一魁立即道:“我知道。他正在曾老员外家中做客,曾府就在北城区之内。余浩一举一动大半年来我已查得清清楚楚。”
    李十八道:“很好。第二件事你家房子不小,应该能拨出一个隐秘无人出入的房间给我。你最好记住,如果我活不了,你一家也就十分危险。”
    李一魁忙道:“可以可以,我一定弄好一个房间。”
    李十八道:“希望我们的交易顺利和愉快。时机一到我会再付另一张银票给你。你可以搬到南京或其他地方,永远脱离这种生涯。”
    但问题是,李十八在重重险难中能不能突破可怕的命运?李一魁简直不敢多想,因此他忽然咬牙切齿地羡慕那被点了穴的妻子。她无牵无挂不知不觉,岂不是最幸福的人么?
    ×××
    快到中午正是街上行人最多之时。即使是最紧张忙碌大举出动的铁扁担帮帮众,也不觉松弛下来。何况大半年来优游闲居的“雨过天青”余浩,走在街上更是心无挂虑。但觉日子过得甚为舒服堪称满意。
    天香楼有几味小菜很合他胃口,何况已有几个老不正经的有钱朋友。吃吃喝喝顺带商量冶游门路,确实是人生一乐。
    但离天香楼还有一个街口,余浩忽然停步。全身精神力量霎时已集中贯注于迎面拦住去路的一个人身上。
    余浩腰间佩剑随时随地可以拔出来。正面决战多年来已不知应付过多少次。所以他一点不紧张不匆遽。
    直到他确知那人是“冷血”李十八,心情才转为沉重。
    余浩在善护寺见过这个蓄新须的青年。所以知道一定不会认错人,但李十八何以胆敢光天化日之下出现于通衢大道?他何故拦住我去路?难道他闲得无聊来找我的麻烦?
    “你是‘冷血’李十八?”
    “你是‘雨过天青’余浩?”
    “莫非我竟是你名单里面的一个?”
    “本来不是。直到昨夜才是。”
    余浩拍拍佩剑,冷笑道:“你树敌还不够多么?”
    李十八眼中毫无表情,道:“像你这种对手,老实说越少越好。但我今天一定要杀死你。”
    余浩又冷笑一声道:“你相不相信?不到三十招就会有人赶到。而你便陷入天罗地网中。我真不懂你何以能成为‘杀手中的杀手’?”
    李十八仍然淡淡道:“三十招?我杀人从来不超过五招。”
    余浩摇头叹口气道:“你一定忘记正在跟甚么人说话?”
    李十八道:“如果是别人,我只说三招。”
    余浩道:“我绝不会被你激得暴跳如雷。希望你明白这一点才好。”
    李十八道:“我明白。”
    他开始跨步接近余浩。四周行人突然惊慌散开。但其实这些行人根本还不知道发生何事?
    余浩“锵”一声掣剑在手,心中忽然好过多了。因为李十八要“杀”他的决心和自信好像锥子刺入他心灵中,现在才被“剑”消灭了。
    李十八居然继续迫近。
    余浩忽然冷笑,剑光突然展布。数十点剑光由空中弥漫罩落,宛如绵绵含愁春雨。
    李十八忽然已跃到他左后侧,居然尚未拔剑。但躲过这一招毕竟不能够不付出一点代价——一幅衣襟已削去一角。
    余浩翻转剑势一掠而过,快逾闪电而又潇洒自然之极。在那一掠而过的俄顷间已刺出七剑之外。
    可惜如此繁迅高妙剑招却由于距离差了一点点。李十八只在双袖裤管以及前襟留下七个小洞。
    更可惜的是李十八乃是“杀手”。如果是武林过招较量。第一招时李十八就该举手认输了。
    余浩长剑全不停滞,幻化出一道眩目精虹由空中当头劈落。剑势浩荡平实毫不花巧幻妙。
    这一招“天降大任”功深力厚大开大阖。确实具有因为付托重任所以加以严酷考验之意味。当然受考验者只好勉力担承下来。
    李十八却跟别人不同,他宁可像癞皮狗一样在地上翻滚也不肯担承硬接这一招。正由于鼎鼎大名的“冷血”李十八居然使出此种难看无赖的招式,所以余浩这一剑又落了空。
    只见余浩剑势平铺洒出,宛似连天芳草青青无涯无际。
    李十八明明已退到剑光最边缘处,但左肩忽然出现血迹眨眼染红一片。伤势显然不轻,会不会伤及筋骨?左手会不会残废?
    但就算左臂整条斩下,亦不过一条左臂而已。比起“性命”可就大有分别了。
    李十八冷冷望着余浩,肩上伤势好像是别人的与他全无相干。
    他的手指离剑柄只有五寸。这已是他唯一有点像比武拼斗的架式。
    余浩的剑居然“收”不回来。并不是说他身体四肢没气力不能移动。而是不敢做出任何收回长剑的动作。
    他感觉得到强大无伦的压力蕴蓄积聚于某一处。他只须稍微一动,压力便会爆发,便会把他“炸”的粉身碎骨。
    他平生功力所聚“四大剑招”已全部施展完。第一招象征春愁似的绵绵细雨。第二招是瞥然而“过”速度之威力。第三招大开大阖天降大任。第四招宛似青青河边草,有幽意无尽情致。此四招的象征正是“雨过天青”外号由来根源处。
    怪不得李十八一开口就是五招。莫非他竟然早已深知余浩四大剑招的奥妙?如果不限定五招,李十八是否还须要受伤方能取胜?
    李十八五只手指忽然摸到剑柄。
    剑光从剑鞘飞出。他眼睛明亮如太阳,握剑的手坚稳如钢铁岩石。
    其实剑光上闪亮一下就仍旧隐藏于剑鞘。李十八大步行去,行过长街穿过城门走向莽莽苍苍的荒凉郊野。
    不久余浩尸体被抬走。很多人都认得那是曾老员外家丁。
    李十八负伤消息很快传遍。有些人甚至暗暗怀着打病老虎心情,希望找到李十八,轻轻易易就生擒或杀死他。一则成名露脸;二则曾府悬赏黄金千两缉拿凶手。一千两黄金确实足够使很多人不顾一切了。
    很多人都想不通李十八何以甘冒性命之险,于光天化日通衢大道上,杀死江北七剑“雨过天青”余浩?
    尤其是曾熙。只有他知道李十八此来襄阳任务目的。他何以甘冒杀身之险杀余浩?他何以不怕此举打草惊蛇?他负伤之后情况如何?还能一如往日发挥全身武功么?
    ×××
    广元小和尚噘起嘴巴无精打釆离开后殿。刚刚被首座圣因和尚当众训斥一顿,所以心里很不舒服很气闷。
    那圣因和尚是因为鉴于由中午起两个时辰不到,竟有六七批人马来善护寺,都找广元说话问这问那。如此情况不但有误个人清修,连全寺僧侣亦受到骚扰不得安宁。
    所以由现在起禁止广元到处跑,只准在房间或最多到后园打扫落叶等。又如果仍然有人来找他,立刻撵他出寺以免烦扰别人清修。
    广元哪有心情打扫亭园,一迳回到房间。却不觉一惊,心中不迭叫苦。因为房间香气飘扬,一个美貌少妇坐在床边。
    他已见过这少妇三次,知道她是潘夫人,她丈夫被李十八杀死。但老是跑到这儿来是何道理?杀夫之仇虽是深重如山,可是他对此亦无能为力呀!
    潘夫人露出那明艳笑容,使人心软而不好意思对她太不客气。
    广元无可奈何叹口气道:“看来我还是趁早打好包袱滚蛋为妙。”
    潘夫人轻声道:“你刚刚受了委屈?”
    广元道:“就算圣因师父不责怪,我也待不住。像你中午来过,现在又看见你,唉……”
    潘夫人道:“你知不知道前几天晚上我在这儿见过李十八?”
    广元大吃一惊,道:“他没说。你对他怎么样了?”
    潘夫人道:“没有怎样,只劝他以后少杀人。”
    广元道:“那很好,杀戒断乎不可轻犯。是不是人人说他受伤,所以你又怀疑他会回到这儿休养?”
    潘夫人道:“不,我只想知道当日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他在此养伤?”
    广元讶道:“没有呀?我也是回到房间才看见他。”
    潘夫人道:“既然无人得知,何以我又会来此找到他?”
    广元张口结舌。
    潘夫人又道:“事实是有人告诉我。但我却不知那人是谁。你信不信?”
    广元道:“我……?我不知道……”
    潘夫人道:“后来我看见武当少林之人先后来过。我和少林武当等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你知道不知道?”
    广元连忙摇头,希望她快点讲下去。
    潘夫人没有令他失望,道:“我们三路人马都跟李十八直接有仇恨。至于别人例如韩典或铁扁担帮就不同。他们可以帮忙可以卖命,但本身与李十八没有仇恨。”
    广元呐呐道:“少林铁脚师兄是我去告诉他的。”
    潘夫人啊一声,道:“原来如此,无怪那一夜‘流星’殷世正奉命连夜赶去新野办一件事。”
    原来是铁脚和尚借口支开他。也因此殷世正没有得到李十八在此的消息。
    广元小和尚道:“听来好像还有些很可怕的人,躲在暗中对付他。”
    潘夫人道:“他越早知道就越好。至少可以躲过很多暗箭。”
    广元扼腕叹道:“可惜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否则拼着被逐出寺,也去通知他。但如果那天晚上通知你的人想杀李十八,他为何不亲自下手?为何把机会让给你们?”
    潘夫人道:“世上这种人多得很,都是最可怕最有心机的人,任何危险绝对不冒。他目的只要李十八死。至于李十八死于何人手中根本不重要。”
    她站起身,又道:“希望你永远不再见到李十八。你会减少很多很多麻烦。其实我也一样,最好永远见不到他。”
    广元不知何故暗暗透一口气,道:“对,你也最好不要见他。你打算立刻回家?你肯放弃报仇的事?”
    潘夫人又露出明艳笑容,道:“不,我现在去找他。”
    “你知道他在哪里?”
    潘夫人道:“不知道。但我感觉找得到他。”
    凡是女人这样说,虽然不合逻辑,似乎没有理性根据。但男人们最好还是相信。因为女人本来不是理性动物,而恰好她们也真有这种本领。这才要命……
    ×××
    人们睡觉总是在晚上,或者是中午时睡个午觉。所以李十八竟然是在夕阳满天时呼呼酣睡就很令人意外了。
    尤其使人意外的是他居然裸着身子睡觉。
    你若是假设一下自己是那种任何时间都可能发生意外,分分秒秒可能要跳起身迎敌或逃走的人。你睡觉时敢不敢脱光衣服?恐怕连鞋子也不敢脱掉。
    李十八当然本来打算这样做。可是当时既不是睡觉时间,推想之下自然“床铺”是最安全最无人注意所在。
    其次洗完一个热水澡,然后敷药。这时暂时用棉被覆盖的身子旁边,忽然多出另一具光滑温暖的丰满身体。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坚持马上穿回衣服,甚至还穿回鞋子。
    那个光滑温暖躯体的女人“幸子”,并没有需索要求甚么。只不过陪陪他,用自己光滑肉体的温暖使他舒服些。所以李十八即使有十八个充足理由,亦不能也不敢表示出口。
    斜阳从窗户斜照入来,房间很明亮。
    李十八忽然惊醒,脑筋立刻也清醒得跟没有睡过一样。
    窗帘为何拉开?幸子——雪白微胖肉感圆面的女人,绝对不会这样做。
    虽然连空气都寂止不动,但李十八仍然感觉得出那人是站在床前。因此他有四个跃逃方向。
    但他却又没有忘记自己身上一丝不挂亦没有“剑”。
    空气开始流动,因为那人俯低身子并且轻轻掀开一点被子。
    李十八两只手掌其实亦锋利如刀剑,只不过极少使用,所以江湖无人得知,他双脚也比任何武器危险可怕。
    但他双掌双脚都没有动弹。因为一阵淡淡香气透入他鼻中。
    他听见脱衣裳的唏嗦微响,接着一具柔暖肉体滑入被窝,贴住他甚至搂抱着轻柔厮磨。
    李十八长叹一口气,道:“潘夫人,你为何这样做?”他虽然会说话,但整个身体却好像木头石块。
    他似乎看得见潘夫人明艳照人的笑容。而这笑容简直比白皙高耸乳房的魅力更为强烈。
    潘夫人柔声道:“幸子在隔壁睡着,暂时不会醒,除非你要惊醒她。”
    李十八道:“我曾经在你床上躲了三天。然而你那时跟现在完全不一样。”
    潘夫人道:“可能因为这儿是放浪的地方,也可能因为你光着身子。”
    她说得如此赤裸坦白,跟三日以来那个温雅守礼贵妇的形象完全不同。
    李十八不禁大吃一惊。同时深心中也升起些许缥缈朦胧的悲哀。难道女人都是这样?或者说难道世界上女人都是如此?一旦拿掉假面具,一旦没有理性或礼教束缚就是如此?
    他一只手不知何时已在她身上巡弋爱抚。但当他过于炽热而压于她身体上面时,便发觉潘夫人不但双腿紧紧合拢,还把他推下去。
    潘夫人声音显示乃是尽力咬紧牙关。她道:“你如果一定要,我去把幸子抱来。甚至我也可以给你。不过,你切勿忘记你身上负伤。虽然伤势很轻,到底不适宜做这种事。何况不久就会有人找到这儿来。”
    李十八静静听着。她又道:“你要养伤又要杀死心中伤痛,只好到这种地方来,所以我很快就找到。但我又知道我的行踪瞒不过跟踪专家。”
    李十八道:“你是很奇怪而又很可爱的女人,三日来我都这样想,现在更是如此。最先赶到的人会是谁呢?”
    潘夫人明艳笑容一下子变为黯淡恐惧,轻轻道:“一定是‘千山鸟飞绝’韩典。他的刀,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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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浓浓怅惘
    在秋风中已经半秃的枣树高达三丈余,枝桠都很粗大。任何人一望而知这棵枣树至少活了百余年。因为枣树纹理细致木质坚韧,所以长得很慢。不像南方许多树木长得很快但质地松软,除了当柴烧之外,派不上其他用场。
    枣树虽然很老很高大,却不是主角。主角竟是附在两丈左右树干上的潘夫人。她那曲线起伏能使男人流口水的身材,现在变成一截枯秃了的横桠一样。
    她伪装得极妙。何况在夜色掩护下,就算有人在树下仰头细瞧,保证看不出丝毫不妥。
    潘夫人遥望着一个灯火通明的窗户。窗纸内偶然有人影闪动。
    窗内人影当然是“冷血”李十八。不,也可能是幸子——微胖白皙圆脸的女人。
    李十八现在跟她谈话么?她服侍李十八吃东西?抑是老早已在床上黏成一块?
    最后面的猜想使她心跳加速。下午时分她可也不正是跟他在床上黏成一块?而且都是赤裸裸最原始状态中?
    她记得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尤其是他灵活有力的手掌搓摸她遍体,更尤其他暖热嘴唇亦吻遍每一寸肌肤。这时她已完全软化完全崩溃,她甚至用身体和纤美的手向他作强烈的要求表示。
    谁知李十八居然不肯越雷池一步,尽管他已表现出男性的雄风气概。但仍然顽固地保留最后防线。也可形容为不作最后的攻击。
    他是不是因为想到她是潘占元的未亡人,潘占元却是死于他剑下,所以不敢也不肯占有她?抑是因为她开始时拒绝他,所以他也……?
    潘占元那英俊含着自傲自信笑容的影子在她眼前晃动。耳边也听见他温柔深情的声音。多少春花秋月良辰美景,如诗如画温馨缠绵……潘郎、潘郎。你虽然好色,虽然为别个女人丧命,我仍然会替你报仇。但这仇“应该”报么?我报得了仇么?
    有那么一下子她停止任何思想。可能由于内心的惭愧咎疚——她居然帮助李十八,让李十八在她床上休养三日三夜。甚且今天下午竟是那么倾倒于他的爱抚热吻,竟然万分愿意献出肉体让他享受。
    她思想停顿的片刻,耳目以及一切感觉反而特别灵敏。
    她惊疑而又谨慎地游目四顾,却看不出任何可疑之处。但她自己知道,黑暗中确实有一对眼睛盯住她。
    这对眼睛是谁?莫非是“千山鸟飞绝”韩典?她躲在此处本来就是想暗中看看韩典会不会来找李十八?她也想知道如果李十八敌不住韩典,当那危急关头之时自己会不会出手帮助李十八逃过杀身之祸?
    这些疑问只有身临其境才有答案。所以她挨到夜色降临,得知韩典忽然出门,便匆匆赶来。
    窗纸上很久没有人影。该死的李十八,你在干甚么?韩典你呢?你躲在何处?那对眼睛究竟是谁呢?
    但愿李十八躲得过韩典。也希望自己躲得过那对隐藏黑暗中的眼睛……
    这个念头霎时破灭。因为她猛然打个寒噤——绝对不是秋夜霜寒风冷。而是杀人无数的宝刀出鞘那种“杀气”,简直森冷刺骨。
    她回头望去。看见一对眼睛。
    她一望而知是男人眼睛,也知道决不是韩典或者李十八。不过却像李十八,有一股慑人和要命的坚决味道。
    那人相当高大,全身连头面都裹以黑布。以金鸡独立姿势单足站在一根细枝上。左手拿着一把连鞘长刀。
    潘夫人回转身正面对着他。如果是认识的人,也应该出声招呼。如果全不认识,他也应该出言相问。如果他是哑巴,那就太不幸了——是他而不是她。
    她肚中有节拍地数到第十,便轻笑一声,软语道:“你是谁?骇死我了……”
    语气娇软得好像连在平地也站不稳的柔媚女人。但三点金光八点银星挟着“嘶嘶”破空声星旋电射笼罩黑衣人全身。每一点光芒所取的都是要穴。
    她并没有站着等候暗器的结果。虽然她明知“鸳鸯搜魂针”当世一定很少人躲过。但她仍然伸直双手全速扑去。凶悍得快得令人难以置信。
    三金八银共十一支“鸳鸯搜魂针”果然都射中黑衣人。每个人由胸至腹正面只不过十二处大穴,竟然有十一处大穴被射中直透内脏。这个人活得成活不成不问可知。
    何况潘夫人双手十只指甲居然长达一尺二寸,鲜艳的红色晚上看不见,当然更看不出那是套在指尖的钢爪。
    十只鲜红钢爪随后也抓中那人胸口,深达五寸。
    如此柔媚娇软的红粉佳人,但拼起命来比谁都凶。你若是见过她出手,保证连一丝绮思邪念都生不出了。
    潘夫人十只布满内家真力的血爪,忽然像陷在极黏极韧的面团中,既绞不动也收不回。
    最可怪的是那对眼睛,以及森寒杀气仍然笼罩着她。他居然未死?
    她本可以舍弃十只血爪赶紧逃跑,但她不敢。因为她清清楚楚感到黑衣人左手长刀任何一刹那都可以出鞘砍中她面门要害。只要她一动就可以了。她当然不想面门被砍一刀。即使只划破一点点油皮也绝对不愿意。所以她只好像傻子像木头人一样呆立不动。
    黑衣人半晌仍不言不动,杀气依旧那么森厉可怕。
    潘夫人却熬不下去了。因为她脚下所踏的树枝很细弱,全靠一口真气才站得稳。所以她迟早非下坠不可,而这一动又非触动那待发的刀势不可。
    秋夜的风不断吹拂。现在居然比冬天凛冽,比北风还要寒冷。
    潘夫人索索发抖好一会,终于浊气涌上使她变成一块泥巴似的直掉下去。
    那对眼睛仍然凝视着她,她没有跌伤,也没有被长刀砍中面门。只不过穴道受制全身软麻无力,所以全靠那男人抱住才没有瘫倒地上。
    她也看见那男人丢掉一块木板,不过临走时,却从木板上起回她的鸳鸯搜魂针和十只鲜红如血的钢爪。
    在那男人怀中,她自己更觉得真正是个“女人”。这一点与他出神入化惊世骇俗的武功无关,纯粹是男人女人之间一种感觉。
    此人是谁呢?潘夫人暗自用心凝想。她现在已经不惊骇害怕,只有浓浓的怅惘。因为她想起李十八。而很遗憾三年来第一个男人竟然是别人,而不是李十八!此人究竟是谁?
    ×××
    残缺却坚固的石屋,平时只作堆放柴草之用。平时除了取柴草的人之外,连狗也懒得进去。
    但名满天下大江南北四大刀客之一的“千山飞鸟绝”韩典,却挟着宝刀,站在黑暗中凝视着石屋。
    他老早已经巡视过石屋,知道除了门口之外,连一个气窗都没有。所以就算飞鸟,进出此屋也非得取道门口不可。
    李十八既然进了此屋,出来当然非经过这道门口不可。
    石屋的木门敞开着。虽然屋内更加黑暗,但半个时辰之后,韩典敢用人头担保李十八躺在床上。那张床就在正对门口的墙下,他曾经转身也曾低低咳嗽,所以韩典敢用人头担保。
    李十八的确在床上。这间石屋乃是幸子所属妓院后面的堆柴草石屋。李十八躲在此地原本极为安全隐秘。无奈当今之世最擅长跟踪的尹万里,早就被韩典私下请来监视潘夫人的行踪。因此找到李十八。也因此李十八随后躲到堆柴草石屋亦全无用处。
    韩典很谨慎,盛名之下无虚士。他步步为营直到百分之百确定李十八在屋内床上,才缓缓抽出宝刀。
    李十八忽然感到棉被太薄甚是寒冷。
    当然他晓得是怎么回事。于是掀掉棉被拿起长剑走出石屋。
    荒草没胫的院子内同时出现两个人,相距一丈对峙不动。
    李十八道:“我就是李十八。”
    韩典道:“我叫韩典,希望你听过这个名字。”
    李十八道:“笑话。如果连大江南北四大刀客之首‘千山鸟飞绝’韩典的大名也不知道,还能在江湖上混么?”
    韩典道:“李十八,任何人面对着杀手中的杀手,绝对不会大意,更不会得意忘形。”
    李十八道:“你真的是为了潘占元而来?”
    韩典道:“不瞒你说,我是为潘夫人而已。”
    李十八道:“她知不知道?”
    韩典斥道:“废话。她当然不知道。”
    李十八居然能了解,肃然起敬地道:“对不起。我的确问错了。你很了不起……”
    韩典沉默一下,才叹气道:“奇怪。我从不敢向任何朋友透露。但我的仇敌却不必说就知道。”
    李十八道:“天下男人并非只有你才碰上这种无奈的事。其实很多人都碰到过……”
    韩典道:“言归正传,我已经在此站了很久。”
    李十八道:“我知道。直到你拔刀时我才不得不挺身而出。但你不至于以为我是懦夫,以为我不敢面对你的‘无痕刀’吧?”
    韩典道:“你决不是懦夫,但却可能是最可恶的浪子。世上的女人偏偏又喜欢浪子,所以我更非杀死你不可!”
    李十八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纤长洁白的手虚按剑柄。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作势待敌。
    这个敌人予他的压力委实太强太沉重。连他坚强的自信也有点动摇。当然世上没有永远不败的人。虽然他是“冷血”李十八,是杀手中的杀手。但亦绝对不可能永远不败。
    李十八第一个感觉是韩典已经出刀。
    第二个感觉(其实几乎同时发生)是这位名满天下的一代刀客不想杀人。他根本是想与对手同归于尽。他是不是疯了?
    因此杀气比起平常情况更浓更冷,连李十八也不禁打个冷战。
    他的剑电射挥出,“铮铮”一阵连珠繁响。一瞬间双方刀剑竟已接触了九次之多。
    那韩典要杀死李十八的决心已无可置疑。而且显然不惜任何代价,甚至连他自己性命一齐赔上亦在所不惜。
    韩典大喝一声劈出一刀。刀势甚是缓慢,比起适才的迅如风雨大异其趣。
    这一刀杀气之凌厉劲道之坚凝沉雄,简直不是“人”能够使得出来。纵然李十八忽然变成一块大石,亦一定会被这一刀劈成两半。
    李十八只有后退。韩典这贯注了全部生命的一刀,决计不能招架化解。
    他只有退。但他却不是一步步后退,而是像一阵清风忽然已隐入石屋,钻入床底。
    这本是很滑稽可笑而又拙劣的方法。躲在床底下难道就可以躲得过“千山鸟飞绝”的“绝”刀?
    韩典也已经如影随形入了石屋屹立床前。他刀势忽然加快,宛如霹雳雷霆。宝刀精光四射照亮整间小石屋。
    那张木板床分为两截而且向两边飞开。所以床底下李十八必定无所遁形。韩典甚至敢肯定李十八应该已斩成两截躺在血泊中。
    又如果床上被窝里还藏得有人,当然也变成两截尸体。
    李十八明明钻入床底。所以如果被窝内有人,肯定不是李十八。但如果不是李十八那又会是谁呢?在韩典心中那人是谁?
    棉被和床板都被刀光斩为两截的向两边飞开。
    被窝里没有人,这一点不算稀奇,但木床飞开下后床底下也空空无人,这才值得奇怪。
    李十八声音从屋后透过石墙传入来,道:“我早已在床底墙脚开了一个洞,所以幸而还活着。韩典,如果你敢从这个洞口出来,我保证你不但不能报仇出气,还会变成一个死人。你相信不相信?”
    韩典不做声,眼光静静转到门口。
    李十八声音又透入来道:“当你从门口冲出。你只能发现大地一片黑暗。我保证你找不到我,你相信不相信,”
    既然李十八告诉他这一切情况,傻子也知道他必有用意,至少还有话要说。所以韩典厉声道:“你究竟想讲甚么?”
    李十八道:“第一,潘夫人老早老早走了。我和她之间还算正常。如果譬喻我是蜜蜂,则我只不过是只没有采花的蜜蜂而已。”
    韩典忽然觉得很泄气,“无痕刀”也忽然变得很沉重坠手。他知道自己现在绝对使不出刚才那么狠毒可怕的刀招。
    李十八又道:“第二,我猜想一定潘夫人发生某种奇怪之事,你才会如此生气。如果在正常情况下,她现在应该和你在一起才对。至少你不会怀疑她在此地。”
    韩典道:“她不见了。黄昏时我故意先出门,但后来回去一看,她已经不见。现在已经过了三更,而她在半个时辰前还不知影踪。”
    李十八声音中有点担心,道:“她一定出了事。你信不信?”
    韩典道:“我已派了几个得力之人在附近,如果一有她的消息,例如她已经回去,马上用流星花炮通知我。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流星花炮就是过年时人人都玩过的火箭,射到天空中还会爆放出一片火花。在黑夜中这是传讯的最好方法。
    李十八道:“日后你再动刀杀我我也不怪你。但现在我们坐下来谈一谈如何?”
    韩典收起宝刀,道:“好,我请你喝酒。越过围墙那边巷口就有一个面摊。”
    ×××
    他是谁?雄伟壮健的身体。深沉充满智慧的眼睛。年纪虽老却仍然闪耀出青春火花活力,还有奇奥莫测高深的武功。
    他何以把我脱光衣服使我一丝不挂之后,忽然丢在床上而匆匆离开?如果他已没有男人的欲念,他不会上下其手又揉又捏弄得我春心荡漾。如果他像一般男人,当然免不了做完爱才肯走开(男人发泄完之后就会把女人当作破布破鞋丢开。如果不是这样子,那只是伪装的姿态)。
    不过这一点居然很像李十八。而且他的眼睛表情也很像。天啊,莫非他也是“杀手”?以他年纪推论,当然是老一辈的知名人物。老一辈的“暗杀道”知名人物有哪些人呢?
    我这一回可惨了。潘夫人想道。但其实心中一点不惊恐害怕(这一点正是女人与男人尖锐的对比,如果那男人对她半点兴趣都没有,她才会惊慌害怕)。
    我落在一个杀手手中,这个人居然是前一辈高手,刀法强绝当世。甚至可能强过大江南北四大刀客之一的韩典;他这样做必有目的。目的当然不是我本身,否则他马上就可以杀死我或是恣意蹂躏。他的目的无疑利用我的身份达成一个阴谋,而顺便他也可以享受我的肉体……
    我给他享受甚至给他蹂躏也没有关系,反正这是不得已情况下无力反抗的事情。但他有甚么阴谋?他想对付的目标究竟是谁?
    这目标是韩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反而若是对付李十八,使外间人人以为我落在李十八手中。使得李十八已不仅仅是杀手而忽然变成淫贼……
    外面传来鸡啼声。应该是四更时候吧?
    银灯柔和光线洒落桌上。桌上一些物事闪出金色银色甚至鲜红的颜色。
    潘夫人心中连连叹气。既然连“鸳鸯搜魂针”加上“桃花追命爪”也收拾不了的人物,还有甚么可说呢?
    这个极有男人魅力的黑衣人,当然必定是“暗杀道”中一等一高手。这种人谁能请得动?不必多想了,只有一个人可以请得动。这个人就是李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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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无尽遗憾
    面摊那盏油灯,只能发出迷蒙昏黄光线。所以韩典隐含威凌的眉眼,嘴角坚强有力的线条都看不真切。相反地使人觉得这个像钢铁一样的人物,竟然甚是孤寂可怜。
    李十八一手压住韩典酒杯,道:“举杯消愁愁更愁;现在我们有事要做。”
    韩典道:“有事做就好;否则我真的要被‘愁虑’压死啦。”
    李十八道:“如果叫人看看你这种样子,你猜猜看他会不会相信你就是‘千山鸟飞绝’韩典呢?”
    韩典苦笑道:“休说别人,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是姓韩名典。”
    李十八道:“你一口气喝了三斤最烈的高粱,现在你可以拔刀连杀三十个人。但我们去找的那个人,比三十个人加起来还厉害。你想不想我带你去找他?”
    韩典道:“三十人也好,三千人也好。我只须知道那人比起你如何?”
    李十八道:“我用一个譬喻你就明白了。假如在武功方面他比我高两尺,也就是说他比你至少还高一尺。”
    韩典忽然微笑,道:“不,他比我高两尺,甚至更多些。”
    李十八道:“别争论这些不切实际的话,我们走吧,我们一共有五个地方可以找他,希望第一个地方就找到他。”
    韩典道:“狡兔也只有三窟,他居然有五个窟穴之多?”
    李十八道:“他绝对不是兔子,而是鹰隼或者虎豹。所以他有多少窟穴都无关重要。”
    ×××
    王淑娴忽然惊醒。摸摸身边被衾犹有余温,但那个壮健如虎如牛的男人却不见了。
    她只不过刚闭一下眼睛,最多不会超过半盏热茶。但曾熙居然忽然消失。他到哪儿去了?莫非在密室外的房间?但难道他刚刚如狼似虎发泄过,却又立刻要再找别的女人?
    但使她最吃惊的是忽然一阵熟悉歌声传入来。
    ——纵然不能长相聚,也要长相忆。天涯海角不能忘记,我们的小秘密……
    深之又深的心底,蓦然涌起无名怅惘凄惶。眼角涌出泪水。为何她如此感动?莫非她也有“小秘密”么?
    她抱着枕头压在面庞泪痕上。她只愿埋首黑暗中。但她忽然感到有人悄然进来,并且撩起纱帐。这一刹那她觉得好冷,比掉在冰窟还冷。但她并没有缩起赤裸肢体,反而大大摊开,跃射出无量无数的魅力诱惑……
    李十八像一座冰山。
    每逢在杀人行动中,他全身视听嗅味触五种肉体感觉,加上意识心灵的超物质感觉,完全集中于所要捕猎对象。因此他本身便变成冰山一样,全无一点血肉感情的人味。
    但这个隐秘温暖华丽而又明亮的房间内,没有猎物。
    于是他的眼睛开始“看见”床上摊开四肢的女人。这具暴露的肉体雪白滑嫩而又曲线起伏,发射出可以融化任何男人的热力。
    但她何以把面庞埋在枕头下?她显然因肃杀剑气而寒栗。但何以反而摊伸展示诱人的肉体?
    难道她强熬寒冷之故,只不过想诱惑他?
    李十八把她由头到脚小心观察欣赏一遍。心中忽然大跳特跳。因为他无端端想起黄杏秀。不对,只不过想起那像黄杏秀的美丽女子——曾家儿媳妇王淑娴。
    但以王淑娴的身份当然不会在这个房间,更不会在床上。更不会一丝不挂做出这等诱惑姿势画面。
    李十八极力使自己心跳恢复常速。也极力阻止自己伸手摸她,尤其是坚实高挺的乳房以及浑圆成熟的大腿。
    他咽一口唾沫,告诉自己说若是继续怀疑这个裸女居然是王淑娴,迟早会得到神经衰弱症。
    因为这一定是不可能的事。
    枕头底下忽然传出闷塞的话声。那是她说话,声音透过枕头所以变得有点奇怪。
    李十八侧耳而听。
    她道:“刚才的歌声是不是你?”
    李十八道:“是我。”
    裸女道:“你心里真有一个人?真的不能忘记的人?”
    李十八道:“有一个。”
    裸女道:“你们有小秘密?只有你们两个人才知道的小秘密?”
    李十八道:“我们有。”
    裸女发出叹气声,肢体忽然蜷缩成一团。她显然已不想展示身体,不想诱惑李十八,所以缩起。但这些动作和善良心意,反而增添无限诱惑魅力。
    李十八一只手向她乳房伸过去。
    对曾熙的姬妾当然半点也不必客气。但李十八却怀疑自问是不是因为感到她是“王淑娴”所以才特别冲动刺激?他是不是想揭开此谜?
    她声音透过枕头说道:“你走吧,你最好永远不要再来。”
    李十八的手停止于空气中,距她高耸雪白的乳房只有两三寸。
    短短两三寸距离本是卑微无足道的“空间”。如果超越这少许距离,相信很多很多情况会为之改变,所有的发展可能完全不同。
    李十八向自己微笑一下,很有决断毫不迟疑收回那只手。
    他狠就狠在这种地方,甚至他自己亦很欣赏这一点。他认为这才是真正有性格的作风。他知道其实可以继续伸手,可以达到欲望之满足。
    她必定不会反抗。即使是文雅礼貌一点,亦大可以先告诉她有这种欲望,在口头上请求她同意。当然她非同意不可。因为她知道就算不同意也无法改变情况,所以她何妨干脆同意!
    但如果男人要用这种方法要利用这种情况,他根本没有“性格”。
    他很诚恳地道:“好,我走。你自己请保重……”
    王淑娴只迟疑一下,迅即丢开枕头。她一定要警告李十八,让他知道“五更鸡”钱通的可怕阴谋。
    但房间内已经寂然无人,也恢复平时的温暖。
    王淑娴虽然感到无限遗憾。诚恳的话声,坚决的行动,还有那余味无穷的歌词,组合成强大无比的魅力。但他长得英俊么?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今后会不会再见到他呢?
    虽然温暖却很寂静的房间,荡漾着无限遐想,还有无尽的遗憾……
    ×××
    “千山鸟飞绝”韩典肋下挟着宝刀,双手笼在袖内。因为此时的夜风简直不似秋天而是寒冬。
    他身躯隐藏墙边阴暗处,一面视察四下情况,一面运足耳力留心聆听宅院内动静声响。
    这一座宅院已经是第二个狡兔之窟。第一间是曾府(当然韩典还未知道那座巨大宅第主人的姓名来历)。当时李十八一出来,便苦笑道:“潘夫人不在此地。”
    韩典是何等老江湖,微微皱起眉头,道:“你遇见了谁?何以心里不舒服?”
    李十八道:“一个女人,但不是潘夫人。”
    韩典同情地点点头,但仍不放松,问道:“那阵歌声是不是你?何以不怕惊动人家?我听得出歌声很凄惶惆怅。是不是一件你不能忘记的事?”
    李十八又苦笑道:“你好像忽然变成我父亲或者长兄。但如果我老早有父兄像你这般人物,我一定不会变成今日模样。”
    韩典沉默片刻才说道:“如果我有一个儿子或兄弟像你一样,我一定引以为荣。”
    韩典这时回想着这些对话。宅内没有任何奇怪声响,反而街上好像有点不妥。
    但用心查看之下,却又没有迹象或人影。韩典耸耸眉头,迅即把“恐怕我已经老了”这个想法远远丢开。
    墙内传来弹甲微响,接着一道人影落在他身边。
    韩典压低声音,道:“她也不在此处?”
    李十八道:“不在。但你不必焦急,还有三个窟穴呢。”
    他们迅即奔去。两个都是当今武林一流高手而又有丰富经验,所以他们的身形极罕得暴露,总是出没于黑暗或弯曲足以隐蔽行踪之处。
    李十八忽然停步。韩典来到他身后,举目四望,暗自猜想是哪一座屋宇。
    李十八压低声音道:“地方还未到。但你有没有奇怪感觉?”
    韩典马上想起那阵“不妥”之感,不禁欣然一笑。原来我还未老,并不是错觉或在瞎疑心,而是的的确确不大妥当。
    李十八又道:“我认为我们已被人跟踪了。但以你和我天下有谁跟踪得到?”
    韩典道:“铁扁担帮的尹万里乃是此道高手,襄阳以他最高明。”
    李十八道:“我知道他是谁。当日如果不是他,我也不至于被‘人神共愤’康青杀伤,但现在决不是他。”
    韩典道:“我也认为不可能是他,因为他不会跟踪我。但你怎知一定不是他?”
    李十八道:“第一点味道路数不同。尹万里跟踪过我好几天,所以我知道他的路数方式习惯了。”
    韩典讶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有人跟踪?”
    李十八道:“我知道,为了想诱出幕后人我才不摆脱他。”
    韩典一点不认为他渲染虚夸;李十八的确有这等功力本事。
    李十八又道:“我们短短一段路程,我听见五次猫叫,九次狗吠,两次醉酒者唱歌吆歌。”
    韩典武功虽高,但这一方面当然远远比不上身兼“猎人”、“猎物”的李十八。
    他只好瞪大眼睛等他解释和分析。
    李十八道:“猫叫犬吠就算是春天夏天,也不可能。喝醉酒的人平时亦只能偶然碰到一次;但一共两次就大有问题。”
    韩典道:“他何以要这样做?”
    李十八道:“他想消灭我们任何怀疑感觉,例如我们可能感到后面有可疑声响迹象。但当你听到猫狗或醉人声音,你一定释然而且暗笑自己太敏感多疑。”
    韩典道:“这是极高明的攻心之术,早一步防患于未然。但却也因此露出痕迹……”
    李十八游目四顾,然后道:“这种跟踪高手天下找不出三个,我们恐怕很难摆脱他,事实上能发现他正在跟踪已经很难很难了。”
    韩典道:“但你仍想试一下?”
    李十八道:“如果不是急于抢救潘夫人,我们当然可以斗一斗他,但我们没有时间。”
    韩典面上变色,他最关心的自是潘夫人。如果迟了一步,她可能遭受极严重伤害打击。“时间”果然对他们极为不利,造成极大压力。
    李十八又道:“我算来算去,咱们只有一个有利条件。”
    韩典几乎想揪住他胸口衣服,要他赶紧说出来,要他赶紧行动。
    李十八却道:“你不要焦急,咱们停步交谈已经是我计划一部份。也就是说我们已开始反击,成不成功只有天知道了。”
    韩典松口气,道:“算我服了你啦。咱们究竟有哪一个有利条件?”
    李十八道:“你或者我。因为那跟踪之人不是跟踪你就是跟踪我,但他永远想不到忽然多出一个不好应付的人,所以他现在一定非常伤脑筋,唯有祈祷老天爷保佑我们分开。”
    韩典登时心平气和,道:“当然咱们非分开不可。”
    李十八道:“不但分开,还要做一件任何人看见也感到迷惑之事。咱们非使他掉入迷雾中不可。”
    韩典抓抓头皮,道:“咱们做一件甚么事呢?”
    李十八道:“咱们打一架。不但可使他迷惑,将来还有妙用。”
    连韩典也几乎喝采。幸而李十八立刻又说了不少话,才使他激赏之情缓和消失。
    “时间”永远迫使世上之人无法消除紧张。如果你做生意,多半尝过银行三点半的滋味。如果你出门旅行或办事,火车、飞机的时刻可以使你心脏病发作。
    潘夫人使得这两大高手为之头重脚轻,恨不得能把“时间”抓回来。
    因此他们都加倍痛恨那个阻挠延滞救人行动的跟踪者。韩典甚至发誓绝对不可一刀劈死那厮,因为一刀杀死太便宜他了。
    ×××
    “时间”悄悄溜走。韩典挟刀站在巷内阴影中。眼光宛如毒蛇盯住巷外寂静的街道。
    刚才他使出平生最得意的三招刀法。每一招都涌出闪电似的光华。
    李十八最后被他劈翻,在地上滚出丈许迅即逃走。
    现在李十八忽然在街道出现迅即经过消失。但他出现的时间比估计迟了一点。
    韩典眼睛瞪得有如铜铃。跟踪者马上就会出现,然后赶紧结束这段平地风波,然后赶紧去找回潘夫人。
    但过了片刻李十八出现巷口,道:“既然你看不见人,证明我已甩掉那厮了。”
    韩典这才明白何以李十八出现得迟了一点。他拍拍刀鞘,叹口气道:“如果你不是李十八,我一定不相信你的话。”
    李十八道:“咱们已证实那厮是跟踪我而不是跟踪你。所以等潘夫人救回,我稍稍一现踪迹,何愁钓不到他?潘夫人比他重要百倍,你同意么?”
    韩典当然极为同意。于是他又挟刀站在一座宅第侧巷围墙下。因为既然李十八进去,他只好替他把风以及准备接应。
    这一次李十八不但看见潘夫人。而且看得非常真切清楚非常仔细。因为居然没有人打扰。
    那房间很明亮。潘夫人赤条条躺在坑上。寒冷的天气使她索索发抖。但她不能拉棉被或者缩起身子,因为她已被人点住穴道。
    如果那不是暖热的炕床,潘夫人一定早就冻成紫色了。
    她的娇躯映出一片白光。她的姿式竟然很像“王淑娴”。所以不但春光一览无遗,亦与王淑娴一样散发出无限诱惑。
    李十八“欣赏”她好一会。现在反正不必太急,因为第一她再冻一阵亦不至于冻死、冻病。第二如果她已经被人强暴,则已是既成事实,急也无补于事。第三他必须看清楚她的情况以及她哪一处穴道受制?能不能解开?第四如果这是对方诱敌之饵,外面有韩典把守(谁也想不到四大刀客的韩典忽然帮他),而宅内情况则必须靠他自己先弄清楚。
    潘夫人有如白羊般横陈,既可怜而又很诱惑。能够使任何男人渴欲多看几眼。
    李十八有很多理由可以慢慢欣赏多看一会。但却忽然冲入厉内,一手拍活她穴道,另一只手已扯下自己的外衣丢在她身上。接着退出房外。
    这些动作全部完成只费了眨眼工夫。连潘夫人都几乎看不清李十八面孔。不过她却知道是他,所以心中很温暖也不必害羞。
    李十八绝对不是害怕跟潘夫人见面说话。事实上他退出房间之时,已经运足平生功力准备应付任何突袭。
    用潘夫人这块“饵”把他钓来用意可想而知。就算不是饵,也一定有种种防备。
    但居然毫无动静毫无阻滞。李十八反而有点忐忑不安。“五更鸡”钱通果然非同小可。他显然已出手反击。而一出手便使得局势大乱,一切都陷入迷雾之中。
    李十八忽然发觉最可怕的是“斗志”忽然萎缩减弱。萎弱之故完全也是为潘夫人。当她尚在钱通手中时,李十八气吞斗牛,足以面对千军万马而无惧。
    但既然潘夫人还活着并且恢复自由,忽然消失了必须正面决战的理由。“暗杀”意思就是行刺,就是不作正面决战攻击。
    内心情绪和意志的变化,好像瞒不过那人眼睛。
    在东首一个黑漆漆房间内传出低沉而严厉有力话声:“你就是李十八?”
    李十八道:“我就是。”
    话声又从黑漆房间内传出,道:“你真的非杀我不可?”
    李十八道:“真的。”
    低沉话声道:“我记得从前也有一段时间跟你一样。”
    李十八道:“我知道我了解。”
    低沉声音道:“我们只拼一招好不好?”
    李十八道:“好!”
    低沉声音道:“请进来,我们反正都不必用眼睛。”
    李十八居然应道:“好!”
    那房间如此漆黑,形势大小如何又不知道。李十八怎可贸然答应进去动手?
    但李十八绝对不是鲁莽或者好大喜功的人,何以肯涉此奇险?他打甚么主意?
    潘夫人忽然冲出来,手中还抱着一堆服。那是她自己的衣服,刚刚从一个柜子找出来。
    但她来不及换上就冲出来。李十八给她的上衣只遮到小腹,所以露出下面一大截。两条白皙大腿简直可以迷死人。
    李十八看她一眼,不觉倒咽一口气。
    老天!这个女人何以忽然比平时甚至比脱光还诱惑还迷人!她冲出来干甚么?难道她全不了解这样会使我心乱?
    潘夫人尖叫道:“别进去。李十八,这样太不公平。”
    李十八没做声,心中却叹口气。“暗杀道”武功以及最上乘手法,讲究的是在黑暗或者在种种耳目大受影响混乱场面中发挥威力。所以除非钱通早已布置埋伏,否则在黑漆房间内拼斗,不能够一招分出高下胜负。
    如此决斗很公平,彼此都可以用尽平生所学。我认为我反而占了便宜。因为钱通虽是此道天下无双顶尖高手。但他年逾六十,眼力耳力绝对不比少壮之时。所以这次拼斗应该对我有利……
    但李十八不能解释。因为潘夫人又冲到房外一脚把房门踢倒。
    她居然毫不畏惧人家在黑暗中暗算她,还探头瞧看。
    仍然黑暗的房间内,那个高大的男人,炯炯注视她,同时凌厉森寒的杀气也使她全身颤抖。
    他用低沉的声音道:“你胆子很大,你也很漂亮。但希望你以后别落在我手中。”
    潘夫人美丽光裸的大腿抖个不停。但落在男人眼中,尤其是李十八从后面瞧着。浑圆耸起的臀部和双腿,简直此前面还诱惑十倍。
    李十八叹口气,道:“希望我们有机会真真正正拼一招。”
    黑衣高大男人道:“恐怕没有机会了。”
    潘夫人直觉地感到两个男人都好像有点遗憾。好像一切都是被她弄糟。忍不住大声驳道:“为甚么没有机会?李十八你现在还可以冲进去,如果你不要命的话。”
    那高大男人居然替李十八回答,道:“他现在不行啦。连我看见你这样子也有点心跳。何况他只有三十来岁正当壮年?你自己难道完全不明白?”
    潘夫人连忙用衣服掩住前面,却仍然空出后面。她当然很明白这意思。但她忽然觉得这话不可靠,道:“不对。如果你会心跳,你为何把我丢下就走开?后来回来却根本不碰我?你想骗李十八是不是?”
    高大男人道:“你可能不懂,但我仍然告诉你。我没有动你的原因,是尊敬李十八。”
    李十八又感激又害怕。任何人被钱通如此瞧得起当然会很感激。但被他当作真正对手却又是非常可怕的事。
    李十八道:“潘夫人,你先回去。我可能还有一点点机会。”
    这话其实是暗示韩典。因为他已经出现在屋顶。
    潘夫人也看见了,一转身冲回房内赶快穿衣服。不论情势如何发展,先穿上衣服一定不会错。
    韩典跃落院中,沉声道:“李十八,他是谁?让韩某先接他一招。”
    房间内寂然无声。外面光线已可以从房门透入,所以房内已不复是漆黑一团。既然不是漆黑一团,则“暗杀道”两大高手李十八、钱通就没有拼一招的机会了。
    韩典道:“他走了么?”
    李十八道:“我不知道。”
    潘夫人奔出来。已经穿得很齐整。她仍然胆敢跃到房门瞧看。只见黑暗中那高大男人向她挥手道别。接着突然化为一道精芒冲天飞起,砰一声破屋飞去。余光摇曳倏忽远远消逝。
    韩典挟刀望了半晌,忽然拍拍刀鞘叹口气道:“李十八,有一句话我非说不可。”
    李十八道:“请说!”
    韩典道:“你和我恐怕都接不住他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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