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刀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03章泣血诉恨
    摆脱翁申义这一家人的苦苦挽留不是一桩容易的事,但展若尘总算好歹挣了出来,不过却无奈的留下了后会的日期。
    往往,挚诚与善意有时候也是一种莫大的负担。
    展若尘杀过了许多人,也救过许多人,生死之间,在他看得极为平淡,他坚持的只有一点……生与死的内涵。
    救人在于他的良知,正如杀人在于他的正义感,他救人不思人报恩,杀人也不惧人报仇,只是,他不得不承认,流血大多了,会兴起一种精神上的疲乏,一种情绪上的厌倦,阴阳两界的轮转是如此平易而迅速,时常使得他对于活着的感受也淡泊了。
    “屠手”是人家对他的称呼,白骨上抹着鲜血往上叠架,他站在顶层,眩惑于那一片茫茫的将来及过往,多少年了,他总觉得人生竟是这般愚蠢、生硬,与虚幻……
    离开“孙家埠”,他是朝往南的方向走。
    不是南方的繁华与秀丽吸引了他,表面上的理由,他是去探访一位老朋友,实际上,飘零的日子,永远就是那样游荡的,况且,这是他“受戒”三年期限的第二年,这三年中,他有着“积德修心”的承诺一对师门。
    杀戮太重,在对神道的敬凛心理上说,是有违天和的,而某些人更出于慈悲本性更语为罪大莫焉了──不论是在一种什么样的理由下,生命不是遭到自然的死亡,便是许多讲求悯厚之德的人所不能忍受的。
    展若尘的大师兄便是一位这样的人。
    他的师父早逝,师门一脉相传,也只得他师兄弟二人。他的大师兄刚正不阿,严肃方直,尤其崇尚恕道,勤修忍德,最看不得动辄流血,起手夺命的行径;展若尘的作风,自然引得他大师兄痛心疾首,怒不可遏,于是,便以承位于师的掌门身份,严格责令展若尘受戒三年,在这三年中行善积功,以赎杀孽。
    展若尘不得不遵,只是,观念不同,看法也即逊异。在展若尘认为,屠戮邪恶以全善良,也未尝不是一种“行善积功”的手段,是以这些时日来,他的“霜月刀”免不了仍沾血,不过,顾虑之下,次数就少得多了。
    顺着官道,他一个人不紧不慢的往前走,步履安详而从容,肩上挂着的灰布小包袱,便也颇有韵律的轻轻摇动着。
    天色有点阴沉,道路上也没有什么行旅来往,静荡荡的,透着几分寂寞的意味。
    展若尘走着,不禁在想,他这一生,约莫就和这条路上的情况一样了吧,永远是孤伶伶的独个儿在倘祥流落。
    不,并不是他一个人在放单,路后头,隐隐传来一阵铃当的清脆音响,这阵音响中还夹杂着悠悠的蹄踏声,越来越近的飘向背后。
    展若尘向路边靠了靠,没有回头看。
    有什么好看的呢,横竖也只是个人罢了。
    铃当声从他身边响了过去,带着一股子香风──幽幽的,如兰似麝的香风。
    展若尘本能的吸吸鼻子,移目注视,嗯,竟是个穿着桃红袄裤的大姑娘,大姑娘侧身骑在一匹青毛驴背上,悬在驴脖子下的一串铜铃儿沿路响着往下走;他瞧向人家,人家也回头瞥了他一眼,好个美人胚子,白白净净的一张清水脸,新月眉,剪水双瞳下是微微翘的小鼻子,那张嘴啊,宛若透蜜的一颗丰润娇红樱桃,看上去,会令人兴起吸吮一口的念头。
    只有一样不对,这大姑娘的神色宛若寒霜,冷冰冰的不见一丝笑容。
    展若尘直觉地感到那股子冷硬的味道,他暗忖,大概这位花不沾手的雌儿刚和她某位心上人闹过别扭吧!小毛驴绝尘而去,驴背上那一朵桃花,也便逐渐远淡,终于隐没在道路的弯角后。
    没有多久,展若尘也来到弯角的地方,路的右边,是一片丛生杂木树的斜坡,左边,则是野草齐胯的荒地;他脑子里胡思乱想的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低着头往前走。
    尚未走出八步,他突然站住了,因为已觉出四周的气氛不对,那是一种僵凝的、冷宁的、带着强烈压迫感的气氛;展若尘熟悉这样的情况,他知道,这是麻烦开始前惯有的征兆。
    于是,他又听到轻微的喷鼻声,以及偶而铃当被风吹动的细响、缓缓,抬起头来,不远处的路边上,那位大姑娘正在注视着他,目光是这般酷厉恶毒的注视着他,毛驴便静静的在一旁刨着前蹄。
    展若尘又往前走了一小段,停下来,有些迷惑的打量着路边的少女。
    盯着展若尘的那双眼神,就宛如两柄尖厉的利剑,那少女的声音更是撤出的连串跳动的冰珠了……
    “找着你真不容易,展若尘,但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找着你的。”
    展若尘清了清嗓门,道:“我是展若尘不错,但我却不记得曾在哪里和姑娘你认识过……”
    少女肃然的道:“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我是如此的认识你,魂索梦缠的认识你,哪怕你挫骨扬灰,我也能一丁一点的把你拼凑起来。”
    叹了口气,展若尘道:“听你说话的味道,好像对我颇有成见?”
    那少女猛一扬头,咬着牙道:“成见?展若尘,你错了,这不是成见,这是仇恨,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展若尘思索俄顷摇头道:“大概您错了,姑娘,我和你素昧平生,在此时以前,甚至不曾见过你,又何来的仇恨?”
    双眸中闪泛着血漓漓的光芒,那少女的唇角不由自主的抽搐着:“你不认识我,但你认识另一个人,另一个惨死在你‘霜月刀’之下的人!”
    展若尘深沉的道:“谁?”
    少女的腔调已带着咽噎:“飞绫落虹卢伏波!”
    默然片刻,展若尘道:“你和卢伏波有什么关系?”
    深深呼吸几次,那少女似是在努力控制自己过份激动的情绪,她闭闭眼,声韵中却仍有掩隐不住的颤抖:“卢伏波是我的未婚夫婿,我们是自小订的亲,在他死前三天,我们才决定了迎娶的日子,我们再也没有想到,这一天是永远不会来临的了……你,就是你杀了他,用你的‘霜月刀’在他身上戮刺了七刀……他的血浸透了全身的衣衫,他的双眼不闭……展若尘你这屠夫,你这刽子手,你是一头毫无人性的凶残野兽!”
    展若尘毫无表情的道:“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我寻仇的?”
    那少女悲愤的道:“这已足够令你得到碎尸万段的报应……展若尘,你杀的不只是一个人,你杀死了卢伏波,你也杀了他的孩子,毁了我……”
    怔了怔,展若尘道:“怎么说?”
    少女的额头上浮凸起青色的筋脉,两颊的肌肉阵阵痉挛,她的声音迸自齿缝:“我们……已有了孩子……才三个月大小的孩子……伏波惨死之后……我悲伤过度,痛不欲生……孩子……也流产了……你……展若尘……你毁灭了我们的幸福、远景……糟蹋了我们美满可期的未来……我……我死也不会饶恕你!”
    展若尘感唱的摇摇头,道:“我当初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多牵连,但是,我被迫得非如此施为不可,我实在没有选择余地!”
    少女脸色在青白中透着激动的紫红一抹,她哆味着道:“展若尘……你双手染血,杀人如草……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残酷凶邪的豺狼……我这一生,早已心死如灰,万念俱寂……唯一在我魂魄中燃烧,精神上煎熬的一件事,就是杀你替他们报仇,如何剜了你的心肝至我夫儿墓前祭慰他们……展若尘,我要不顾一切,不惜一切的来达成我这今生最后的愿望……”
    人的仇恨如此根深蒂固,沸腾在血液,凝结于肺腑间了,便会无形的透露着那种舍身的执着与奉献的疯狂,那是刚烈的,凛然的,不惧的,有若信仰上的狂热,从这人的思想本质上,便不会有任何犹豫迟疑的了。
    展若尘看得出,这位被仇恨啮嚼中的少女,便正是如此!
    润润嘴唇,他道:“杀戮本就是一桩悲惨的事,杀戮的过程及后果大其可叹,但在许多情形下,却只有以杀戮的手段来达到慈悲的目的──姑娘,你的怨恨,我很谅解,不过,你曾否想过卢伏波遭到不幸的原因?”
    少女凄哀却冷硬的道:“这要看你是用哪种种事来污蔑他了,展若尘!”
    展若尘平静的道:“我要告诉你的,只是唯一的一个事实,没有编造,没有虚假,没有渲染,只是一个事实!”
    少女悲切的道:“我会等你说完,等你为自己的狠毒行为申辩!”
    展若尘缓缓的,微带苍哑的道:“十六个月前,我记得那是个月圆的晚上,我由‘杏村’徒步,到清水沟去办件事,半途中经过‘卢家庄’,通向庄口的道路上忽然狂奔出一个人来,月光下,那是个满脸鲜血,粗实憨厚的小伙子,他拼命奔跑,后面有几十个庄里的人在追赶,领头追得最快的一个,就是你的未婚夫卢伏波!”
    少女尖锐的叫:“他们追的是个贼,是个可恶可耻的偷鸡贼!”
    点点头,展若尘道:“不错,那是个贼,请你让我说下去──那小伙子在慌张奔逃中,猛的看到了我站在路口,不由吓得失去了主张,正想转身往旁边庄稼地里窜,已被卢伏波用他的丈二长绞飞绕于脚,扯翻摔跌。”
    咬咬牙,少女没有出声。
    展若尘又接下去道:“于是,卢伏波带着庄里的人冲了上来,开始殴打那小伙子,他们掴他、踢他,用木棒砸他,打得那小伙子满地翻滚,死去活来,求饶声的凄厉与咒骂声的恶毒是个十分鲜明的对比,在双方的哀告与叱骂声中我明白了个大概──很简单的内情,挨打的是个偷鸡贼,为了他母亲想吃鸡肉而出来偷鸡,但经验与技巧欠佳,偏又偷上具有真材实料的,‘飞绫落虹’卢伏波,结果偷鸡未成,失风被擒,而看样子,恐怕他不止是失风被擒而已,‘卢家庄’的人显然还想要他的命!”
    少女唇角抽搐了几次,仍未答腔。
    展若尘安详的道:“鸡是美食,鸡肉滋补,但是,却不会比人命更珍贵。偷窃的行为可耻,却不至严重到以死相惩,因此,我上前调解,并表示愿意替那小伙子出钱赔偿,没有想到的是,‘卢家庄’的人居然坚不答应,甚至鼓噪起来,卢伏波更指我和这小伙子是一路的,而我一再解释,他们也悍不接受,竟群起向我围攻过来。”
    少女突然悲愤的喊叫:“你就为了这贼杀了伏波!”
    展若尘叹了口气,道:“不是这么鲁莽一我没有法子,只好击退那些村人,卢伏波也已看出我是江湖同源,可是,这不仅没有引发他‘红花绿叶是一家’的念头,反更激使他授我一试身手的想法,他向我盘道,咄咄相逼,非要我和他动手不可;我想,卢伏波大概是自觉空负一身本领,在这荒村陋庄里却难以施展,闲腻了,要磨磨手脚,试试锋头,我却没有与他消遣的必要,所以我再三不肯应战,想不到的是,他突然向我攻击,来势猛烈,显然要迫我对抗……”
    少女神色晦涩凄暗,喃喃的道:“你终于杀了他……”
    展若尘道:“我只是在无奈之下伤了他,我带着那小伙子匆匆离开,但我才走出几步,卢伏波竟骤而跃起,从我背后以‘白绫门’中最为狠毒的致命绝招‘白绫唳血’攻击于我——我一向有个习惯,每在遭到敌人致命的攻扑时,也皆以毒攻毒,反以辣手回敬,因此,卢伏波身中七刀,便铸下这段憾事。”
    顿了顿,他疲乏的笑笑:“卢伏波太过桀骛自大,他以为报出他的师门名号会慑住我,这,当然不可能,但令我意外的是,当我说出了我是何人之后,他竟然也毫不退让妥协,他应该早就明白,凭‘白绫门’那几下子,是对付不了我的。”
    少女窒了一下,阴冷的道:“你说完了?”
    展若尘道:“还有一点──那个偷鸡的小伙子,我曾跟他到他家里,他说的是真实话,确实是为了他六十多岁的寡母才去干下这件偷窃的事,他们也是贫苦人家,买不起鸡吃,而他们左邻右舍的人也曾证明,这小伙子本性忠厚淳朴,在此以前,从未有过偷窃的行径……”
    少女幽幽的道:“偷窃不能因为孝心而获得宽恕,为了惩罚宵小,更不该遭受杀身的报应,展若尘,你以为你有理?”
    展若尘温和的道:“偷窃不能因为孝心而获得宽恕,但也不能因为偷窃而以死相惩,姑娘,卢伏波的身亡,表面是肇始于他的惩罚宵小的行为,实际上乃是他个人狂妄偏颇,起意过份恶毒的结果,造成如此下场的人不是我,是他自己!”
    少女吸了口气,道:“现在,你说完了?”
    展若尘道:“说完了。”
    少女用双手十指抚压着两颊,慢慢向两侧舒展,似是要缓和面部肌肉的紧张,她沉痛的道:“你在杀害伏波的一刹间,我刚好得信从庄里赶到──你说的对,那是一个月圆的晚上,月色很好,它映照着你的脸,你那一张冷漠、生硬、苍白得毫无表情的脸,只那一瞥,已经够了,我把这张脸印入脑里,烙上心版……我用伏波的鲜血起誓,我要毁掉生看这张脸的人……”
    展若尘轻轻的道:“姑娘,我很遗憾不能帮你的忙,我认为,只凭你个人的力量,恐怕不容易完成这个心愿……”
    少女坚定的道:“你说的对,只凭我个人的力量,不容易完成这个心愿,但是,你该明白我必须完成它──”
    低喟一声,展若尘知道了,他的目光缓缓回巡──山坡的杂木林中,道路边的草丛里,有幢幢的人影,宛著幽灵鬼硷般,悄无声息的飘然出现。
    把挂在肩上的灰色小包袱往上挪了挪,他心里在呼叫:“大师兄,像这样的情势,又怪得了谁呢?”
    两边围抄过来的人,大约有二十余个,其中,展若尘发觉有五名是右臂上缠以白绫的人物──“白绫门”俱是以这样的方式来携带他们的武器“白绫带”,并借机表明身份!然而,这五个“白绫门”的人都不似是这批狙击者的主力,他们只是迫近到一定的距离,便停止不再向前。
    走向少女身边的,是六个气质特异,举止沉稳的人,少女对这六个人,也有着一种流露于眉宇间的亲切与尊敬。
    六人中,一个身材高大,脸膛朱赤的六旬老者,首先爱怜的过来轻轻拥抱了一下少女的肩头──展若尘发觉,这老者的面容神韵,竟与少女有某些相若之处!
    第二位,是个五旬左右的精瘦的人物,面孔焦黄起皱,有若风干橘皮,两撇鼠须,更衬得他腮陷唇薄,只是一双眼中,却展出世故的深沉与老辣。
    站在这人身边的,是一付矮胖如缸的身子,身子上顶着一颗红光脸面的秃头,看不出他的确实年龄,他的五官细小而挤迫的生长在脸孔上,宛如是被捏成了一堆,这人负着手,腆着肚皮站在那里,有种滑稽突梯的味道。
    并肩排着的二位,一个黑袍黑巾,双腕套着齐时的黑皮镶嵌银锥护腕,斜背的一柄无鞘大砍刀闪闪生寒,映着他那张漆黑冷酷的宽大面孔,越增悍野之气。另一个乱发蓬散,倒八眉,扁塌的鼻子配上一付掀唇獠牙,面目狰狞可怖,他的右手执着一只长逾五尺的黄布长卷,布卷上半部分较后半截粗上许多,像是裹着什么。
    第六位,也是最靠边站着的那人,最令展若尘警惕──这人年纪不大,只在三十岁左右,面庞狭长,呈现着淡淡的青白,气质形色之间,是那样的深沉而冷肃,双目中不泛任何表示内心感受的反应,,他的那双眼,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幽潭,除了阴郁的寒凛,就再不见什么了,他的身材适度,但他站在那里,却能予人一座山的感觉,坚强,深厚,而且无以测断内蕴!
    展若尘深知这类典型的人物,大多是在“气”与“意”的淬励上已达上界的强者,他们能够把自己的七情六欲收容于灵魂中,摒置于意识之外,不受形势的影响而左右心智,养成了无比专一及果断的定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修为,只有这类的人才算具有或多或少的成就!
    这时,朱赤脸膛的老者注视着展若尘,他的表情沉重而萧索,语声也带着不可掩隐的晦涩:“展若尘,我想,你还不太清楚我们是谁,以及我们与卢伏波的关系?”
    点点头,展若尘道:“尚盼有以赐教。”
    老者低沉的道:“我的名字叫黄渭,江湖上的朋友,都称我‘七步追风’,这个女娃子──也就是卢伏波尚未过门的寡妻──叫黄萱,她也是我唯一的女儿。”
    “七步追风”黄渭,是武林中的眷宿之一,极负名声,为人耿介,豪迈磊落,属于白道之流,他的“七连旋步掌”尤为一绝,甚为一般习武者所推崇,展若尘没有想到,竟在此时此地,此种形势之下和这位前辈朝上了面!
    黄渭一指那脸若风干橘皮般的精瘦人物道:“这一位,‘驭云搏鹰’卢尊强,是卢伏波的嫡亲叔父,卢老弟也是鲁西一地骡马帮的总头领……”
    展若尘对卢尊强亦有耳闻,但却不算太详尽,只是,能够混至独当一面的局势,便必然不会是泛泛之辈,他不由向卢尊强看了一眼,接触到的,却是卢尊强那一双充满愤恨的眼睛!
    黄渭又指着矮胖如缸的秃头道:“‘卷地龙’上官卓才老弟,‘长山三龙’中的第二位。”
    “长山三龙”,乃是辽北江湖道上有名的大豪,也是“三龙会”的首脑人物,他们的人面广,手段活,不但在辽北一带,往中上去,一样兜得转,其潜力之雄厚,亦是头顶一块天的万儿。
    展若尘自是不会不知道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他端详着这位“卷地龙”上官卓才,上官卓才却笑呵呵的冲着他一毗牙。
    黄渭目注着黑袍黑中,双腕上套着黑皮凸锥护腕的剽悍黑脸大汉,声音徐缓的道:“白山黑水间的十大高手之一,‘黑煞神’铁彪!”
    展若尘暗里叹了口气,他不明白黄渭及黄萱父女是用什么法子请到这铁彪的,在关外,铁彪是出了名的“红胡子”,但却不是“抢股儿”靠着人多势大,他一向独来独往,单骑陷阵,双刀闯关,不论是上线开扒或者豁命拼斗,全是一个人独干,粗豪勇猛,是一条少见的硬汉!
    黄渭又引见那位手执黄布长卷,狰狞有如厉鬼般的掀唇獠牙人物:“这一位也是来自白山黑水的十大高手之一,‘鬼展旗’郝大山,郝老弟和铁老弟是拜把子兄弟,平时却很少凑在一起,这一遭,难得他们赏给卢尊强卢老弟面子,双双莅临……”
    “双双莅临,干什么?”
    展若尘不禁心中骂笑,溅血搏命的事,说起来倒好像赴宴听戏的味道……
    黄渭这时移出两步,走向那年纪在这些人之中最轻的冷肃人物拱拱手,态度上竟十分恭谨的道:“邢少兄……”
    脸色狭长淡青,毫无表情的这人异常平淡的道:“展若尘,我是‘血魂’邢独影。”
    展若尘的面庞上又浮起一抹疲乏的诡笑,他知道,今天这一关,乃是名符其实的“鬼门关”,能否过得去,实在没有把握;对方叫名唤姓的人物,一个比一个来得强硬,一个比一个来得难缠,前面五人,业已相当辣手,再加上这个“血魂”邢独影,他遭受的压力就沉重到使他难以负荷了;现在,他已明白为什么在甫始看到邢独影的时候,就有一种警惕的反应──
    邢独影出身昆仑一派,却在艺成下山之后,不知为了什么又投到西陲邪派宗师“无极童子”焦二淳门下,他以昆仑的正宗心法,糅合了“无极童子”焦二淳诡异而独特的武功,便具就了一身别出一格、千变万化的本领;相传他最好寻访有名的高手挑战,而每次挑战的结果,他的对手除了俯首称臣之外,一条性命也同时献出,自江湖上有了“血魂”这夸人物后,还没有听说过有谁挫败过他,展若尘却猜不透,“血魂”邢独影出现在此,不知是受了黄渭的请托呢?抑或又是他的一惯作风,来向自己挑战比试?黄渭又稍稍提高了声音道:“那边的五位,是‘白绫门’卢伏波的五位师兄弟,‘白绫门’的掌门人因病卧榻;不克亲临,这五位,便是奉‘白绫门’掌门余尚武差遣而来,也是为他们的同门聊尽一番心意……”
    叹息了一声,他又道:“另外的十九个后生,皆是我的徒弟,他们也不自量力,想来瞻仰一下你的风采,领教一番你的高招……”
    展若尘明白,黄渭之所以有别常情,在这种不可并立的情势下竟先心平气和的为他──介绍所为客人,其目的只是要凭借这些助拳者的值赫声威来造成他心理上的威胁,从而挫折他的锐气,他不得不益加谨慎防范,因为,挫折他的锐气虽也未必,但至少他精神上的负担却真个沉重了……
    润湿微觉干燥的嘴唇,展若尘平静的道:“黄前辈,你的打算,也和令媛一样吧?”
    黄渭苦笑道:“我势必如此,展若尘,你并没有留给我们圜转的后路!”
    展若尘徐徐的道:“其中因果,我想前辈业已了然──”
    点点头,黄渭道:“不错,我那准女婿惨死的原因,我已知道,你说的也是真话,尚无断章取义,是非颠倒之处。”
    展若尘道:“前辈这样说,我很觉宽慰……”
    黄渭涩涩的道:“但是,我们今天不是和你辩曲直,争道理来的,展若尘,我们只看到一个事实,那个事实是,卢伏波死了,是被你杀死的,至于他为何被杀,我们不愿再行探究。更不愿再作评断,我们要做的,只是替他报仇!”
    展若尘静静的道:“这就是说,各位完全不论是非,单凭亲疏之情来以牙还牙了?”
    黄渭竟毫不迟疑的道:“就是如此!”
    深陷的双目中有一抹悲哀的神色闪动,展若尘道:“前辈在武林中德艺俱尊,声名不恶,却未料到也是这样感情用事,偏袒护短,人心人性,果是难以公正无私的……”
    黄渭有些微微不安,他沉沉的道:“展若尘,不要忘记死在你刀下的人乃是我未来的女婿,被你毁掉终生幸福的人乃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也是人,有人的弱点,我不能忍受这样痛苦的现实,而不空口在道理上为是非曲直的辩论求解脱……”
    展若尘沙哑的道:“前辈既然心意已决,看来这场流血豁命的争斗是难以避免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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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行刃残影
    冷峭的,“驭云搏鹰”卢尊强接着道:“你早就该明白,展若尘,从伏波死在你刀下的那一刻起,这流血搏命的争斗便已不可避免,你将面临的下场,只怕要比你想像中的更要悲惨!”
    展若尘有些倦怠意味的一笑,道:“这么多年的血海生涯,莽野风云,缀串着的是飘零的日子与那等卑贱又草率的幻灭,生与死原是桩平淡的事,卢总头领,我很看得透,像我们这类的人,有几个的下场会是预期中那般美满呢?”
    卢尊强咬牙道:“你明白更好,如此,在那一刻到来之时,你至少会教某些人痛快些!”
    展若尘道:“这你不必顾虑,卢总头领,我素来的习惯是——杀人或被杀,求的都是干脆利落!”
    注视着展若尘很久的"血魂"邢独影,忽然语调萧条的道:“展兄,对于悟得透生死关的人,我有一种出自内心的敬意,这表示此人的意境业已升华到无我的上界,只是,这样恬淡的人实在不多,展兄,你真是么?”
    笑笑,展若尘道:“各位很可能看得到!”
    邢独影目光直视,光芒尖锐:“你这句话很有意思,展兄,你可是告诉我们,你已经预知我们要以众相凌了?”
    展若尘坦率的道:“从各位现身的那一刹那开始,我便没有奢望过你们会按照江湖规矩来!”
    古怪的一笑,邢独影道:“是这样么?”
    接着,他扭头环顾,似是在询问其他的人:“展兄说我们要以众凌寡,群起围攻,各位朋友,我们真待如此施为?”
    黄渭苦笑着没有回答,卢尊强却大声道:“我们是要这样做,但邢少兄,你却不是!”
    点点头,邢独影道:“展兄,你听到了吧?他们有这个打算,我却不——自我在江湖上行道以来,尚未曾借助我个人之外的任何力量来制伏我的敌人,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我只依赖自己,单挑单的对决是我自己,仇家环围之下的拼战亦是我自己,展兄,天下看得透生死,表得出气节来的人,并非只你一位!”
    展若尘低沉的道:“这倒真个使我喜出望外了!”
    邢独影阴沉的道:“不要把自己份量估计得太重,展兄,这会是个致命的弱点!”
    展若尘道:“轻视本身的能耐,便是缺乏自信,邢兄,只怕更会是个致命的弱点!”
    微微昂起脸来,邢独影道:“我先来向展兄你领教领教,至于他们有没有与展兄亲近的机会,便看我向展兄领教后的结果了,不过,我却希望不必再劳烦他们各位!”
    展若尘唇角勾动了一下:“但我的想法却与邢兄正好相反!”
    青白色的面孔上浮起一层淡淡的黑气,邢独影的神色便益发阴森酷厉了,他极轻极轻的仿若自语:“这一次,应该能够使我满足了……太长久的辰光,我未曾遇上过一个堪可匹敌的对手……”
    低喟一声,展若尘道:“邢兄,你插手进这件事里来,原因是什么?可又是你一向的习惯,挑一个你认为虚有其名的人物加以挫辱及击杀?!”
    邢独影的双眸中闪动着隐隐的血光,他的声音却是十分柔和的:“凡是人,便有他的嗜好,譬如,吃喝嫖赌,皆是人们嗜好的一般,当然我也不例外,我亦有我喜好的事;我酷爱刺激,刺激是一种享受,一种满足,一种心灵上的兴奋,及精神上的活力。而展兄,天下各般的刺激,还有胜过血腥的杀气与生死间争搏的么?那凄厉的号叫,突凸的双眼,委屈的面容,那鲜血的迸溅,肌肉的绽裂,肠脏的撕碎,该是多么令人激动鼓舞,百脉贲张?尤其是经历艰苦的拼斗之后,于汗水洋洋中获得如此的收获,在那一声对手濒亡前的尖长呼号里,一切的官感刺激便达到高潮了……”
    展若尘摇摇头,心想:这不是个正常人,这是一个狂暴嗜血的疯子。
    黑气在邢独影狭长的面孔上逐渐浓密,以至看上去他的脸容似罩在一片阴郁的雾层里,显得恁般恐怖,恁般狰狞,又恁般狰狞得幽远了;他的音调越来越轻细:“每在这一刻的到来,我就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那不是任何一桩乐趣可以比拟的,太丰美了,太充实了,也太舒畅了,似是一个饥懂获得一顿盛餐,一个疲累的行旅得到一张厚软的床铺,或是荒漠中的迷途者寻及了甘泉,当然,我也不否认,在意识里,自也会兴起一股荣耀及骄傲。”
    展若尘喃喃的道:“你倒相当坦白!”
    邢独影缓缓道:“为什么不呢?难道说,这其中有不可告人的忌惮么?我认为,这并不比一个赌徒,嫖客,或酒鬼的嗜好更违背常情……”
    展若尘暗里冷笑:“这已不是违背‘常情’而已了,这样的‘嗜好’,乃是违背‘人性’,违背‘天理’!”
    邢独影似以一种稍带渴望的韵调道:“展兄,你有‘屠手’之称,看来,我们或许是同路人。”
    叹了口气,展若尘道:“我们不是‘同路人’,邢兄,你施行屠戮是为了‘嗜好’,我施行屠戮是求个平安——良知与道义上的充实,不愧于心!”
    “哦”了一声,邢独影爽然若失:“那倒是我想岔了!”
    展若尘道:“今天我们的这个遇合,邢兄,恐怕不是凑巧,而是你早已存心安排的吧?”
    邢独影道:“这次是你猜错了,展兄,我尚未打算到你的头上,除非我们碰巧相遇,还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才能有现下的这个机会呢……”
    怔了怔,展若尘有些意外的道:“莫非黄前辈与你有旧?
    冷清的一笑,邢独影道:“黄渭”与我也配不上有旧,只是……”
    一边,黄渭形色窘迫的道:“邢少兄!”
    哼了哼,邢独影道:“阳光之下,没有不可说的事;明白讲了,也免得窝在心里难受!”。
    站在那里的黄萱,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她目光漠然,嘴唇紧抿,冷硬得宛若一尊石塑之像。
    展若尘心中疑惑,看情形,他们这些入当中,似乎也有着某种并不和谐的矛盾在内。
    这时,邢独影又微微提高了腔调:“今天我之所以会在场,展兄,这纯系一桩交易!”
    展若尘不解的道:“交易?”
    邢独影加重了语气:“是的,交易。”
    展若尘猜测着:“约莫是黄前辈付了你一笔钱?”
    左边的面颊突然痉孪了一下,邢独影仿佛被激怒了:“钱?我邢独影岂是可以用金钱或物质来役使的?没有人能用钱来收买我,何况,我自己也很有钱,天下的财富我皆可予取予求!”
    展若尘迷惑的道:“那么,这会是一桩什么交易呢?”
    神态更显得凶狠而暴戾了,邢独影道:“这是一桩人与人的交易——我来杀你,黄渭的女儿黄萱跟我走!”
    倒是简单明了!
    展若尘略带讥消的道:“原来,邢兄的‘嗜好’除了杀人之外,尚另有一端!”
    邢独影直视着展若尘道:“难道不公平?展兄,你是天下有名的高手,要杀你,亦必须冒着生命的危险,而我看上了黄萱,为了要得到她,我来替她完成她今生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心愿,我若胜了你,她即是我的人,否则,她毫无损失,严格评论起来,我所付出的,已经超过她所付出的!”
    展若尘望了黄董一眼——而黄萱冷木如故——他摇头道:“黄萱自己愿意么?”
    得意的一笑,邢独影道:“她当然愿意,展兄,你且看她那一身桃红!”
    展若尘道:“一身桃红?”
    邢独影解释着道:“黄萱喜欢穿素色的衣裙,一直如此,但我却爱好鲜艳媚丽的桃红色,黄萱为了表示她的决心,今天,她特地换上这桃红的一袭来加强她的许诺,所以,展兄,你认为她愿意么?”
    展若尘沉沉的道:“你真是一个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人!”
    点点头,邢独影毫不掩饰的道:“不错,我是一个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人,而且,永远都会是一个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人!”
    展若尘敌敌嘴唇,道:“就为了这个,你来狙杀我?”
    邢独影颔首道:“这已是一个足够的理由,展兄。”
    说着,他向着一侧的黄渭道:“对吗?黄渭,这是一个足够的理由?”
    武林中声誉颇隆的“七步追风”黄渭,在邢独影的面前,竟是显得如此忍让,如此委屈,甚且已有些卑懦的意味。
    他陪着一脸凄惶又酸涩的笑,呐呐的道:“是的,是的,邢少兄……”
    邢独影又转向卢尊强道:“你也认为是如此么?”
    卢尊强的态度比较硬挺,但他显然在竭力忍耐着邢独影的狂傲及专横;他冷冷的道:“话已说定了,邢兄,似乎不必再加反复强调!”
    邢独影不似笑的一笑道:“很好,我只是要你们更明白这一点。”
    一直没有开过口的“黑煞神”铁彪,突然语声沉浑的道:“邢兄,我们都在等结果——但愿不需要我们在你之后接手!”
    邢独影脸上的黑气隐聚,他森冷的道:“似乎铁兄对我信心不够?”
    铁彪强悍的道:“我对你的信心够与不够并非重要,邢兄,却要看你自己有多少把握!”
    邢独影神态怪异的端详着铁彪,慢吞吞的道:“铁兄,我知道你是一条好汉,但我对任何人的忍耐限度都很浅,希望你和我说话,遣词用句宜多加斟酌。”
    如刀的双眉倏竖,铁彪大声道:“便是天皇老子,我也是这样说话!”
    邢独影两眼中血光突增,他的声音反倒温和了:“看来铁兄是有意展露一下你的威风了?”
    狂笑一声,铁彪夷然不惧:“随你吧,天塌下我姓铁的也不怕一肩扛!”
    站在铁彪身边的“鬼展旗”郝大山,这时已错开三步,双目如铃般瞪视着邢独影,但看他全身肌肉紧绷,弓背蹲身的模样,便知道这位来自白山黑水间的好手,业已聚集功力,蓄势待动,准备帮着他的拜把子兄弟“窝里翻”了!
    邢独影视若不见,淡淡闲闲的道:“二位不必摆出这副架势,二位应该知道,我邢独影早已见惯经多了似二位这等外强中干的角色;眼前,我们先办正事,错开这一遭,我们随时随地可以凑合,但二位如此坚持要和我印证,我也就只好舍本逐未了!”
    此刻,“长山三龙”中的二爷“卷地龙”上官卓才连忙出来打圆场,他朝中间一拦,笑呵呵的道:“我们这是怎么啦?大水冲翻龙王庙不成?正点子还摆在那里消遥自在,窝里人反倒内讧起来了!不该不该,大家都是场面上混的角色,忍着点让着点嘛,大不了谁也小不了谁,别吵啦,真个是办正事要紧哩……”
    黄渭也两边拱手作揖,苦笑着道:“且请看在老夫薄面上,彼此委屈一下、各位全是在帮老夫我的忙,云天高谊,永生难忘,但求各位看开一步,算作意气之争……”
    铁彪哼了哼,终于不再说话,他的把兄弟郝大山也收势卸劲,退至一旁;邢独影微拂衣袖,就像没有这回事一样,古井不波的道:“真是叫人为难,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卷地龙”上官卓才赶忙打着哈哈:“邢兄包涵,大家自己人,可别认真呀。”
    冷眼旁观的展若尘,自是看得出对方这些人与邢独影之间的关系颇不和谐,他们甚至对邢独影有着相当程度的反感,但是,这种情势,跟展若尘目前的处境并无立即的牵连,他们彼此尽管处在矛盾之中,一致要杯葛的目标却仍只是展若尘一个,至少,目前只有他一个!
    看来,目前这一关,将是层层重重的艰险加上分分寸寸的危难了,展若尘委实不敢抱着一星半点的乐观!
    黄渭踏前一步,向邢独影低声道:“邢少兄,辰光不早,是不是……?”
    邢独影颔首道:“我省得。”
    展若尘从肩上取下他的灰布小包袱,平静的道:“邢兄,你不再考虑考虑?”
    脸上一片黑气;邢独影生硬的道:“若须考虑,我便不来了。”
    闭闭眼,展若尘有些艰涩的道:“或许,你所获的代价与你所付的代价并不相称。”
    邢独影双目凝聚,冷漠的道:“这是我的事,展兄。”
    丢下那只灰布小包袱,展若尘无奈的道:“也对,这是你的事。”
    于是,其余的人们便在这时往四边散开——采取的却是包围的阵势。
    展若尘两手下垂,默然挺立,眼睛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散乱的发丝在风中飘拂,衣袍摆也在微微掀舞——模样在萧索中泛有孤寒的傲气!
    邢独影站在展若尘五步之前,狭长的面孔上没有半点表情,他的目光专注又幽邃,薄薄的晶瞳便宛似遮上一层透明的黑玉,清冽到底,却一无所见。
    空气中宛著已有血红的影像在不成形的、迷蒙的浮动,泛着那种铜锈般的隐隐腥味,它扣紧着人心,炫映着人们由于不瞬而干涩的双眼,四周,是一片死样的沉寂,甚至听不到呼吸换气声。
    大概,这就是“屏息如寂”了吧!
    邢独影的动作之快,和不动几乎没有分别一那真是山岳的宁峙与闪电的掣掠最鲜明的比照,他身形宛若只在原处一晃,幢幢的影子便出现在敌人的四面,一对一的攻势便也凌厉至极的罩住全场!
    展若尘挺立若鼎,毫不移走,他右手淬翻,一蓬青莹如冰的冷芒便以他的身体为中心,仿佛一颗炸碎了的光珠,带着点参差的焰苗流矢飞射迸溅,空气在撕裂,在尖啸,飙然里,一切又归向幻灭。
    两个人依旧在原来的位置,以原来的姿态对峙着。
    邢独影面孔上的黑气更盛,眉心中间,更有一股隐隐的黑雾向脑门方向聚升,他的视线却已缓缓移向展若尘的脚下……
    泛白的青衫角摆在微微飘扬,展若尘的表情是一片木然。
    蓦地——
    邢独影暴起三丈有奇,而当人们的视线追摄及他拔高三丈之上的身影时,影子还在空中凝形,他的人已到了展若尘背后,整条右臂幻映成一股蓝汪汪的光华,猝指展若尘脊梁!
    这是昆仑的不传心法"心魔指路”。
    展若尘的身形突然斜偏,但贝他的腰身一俯,人已反转到那邢独影的后面,九十九刀中连成九十九条纵横交织的芒雨流电,狂卷急泄!
    那条裹容于透蓝寒光中的手臂,便在邢独影的贯力振挥中倏而幻作一面怪诞又不定形的光网,奇快无比的反兜上去。
    于是,密集如正月花炮也似的金铁撞响,便恁般急骤的敲进人们的耳膜中。
    邢独影再度跃腾半空,十六个跟头翻滚在十六个不同的角度上、跟头俯仰的过程问,蓝彩缤纷,锐气如啸,仿若囊括了天地般,将他翻滚的点与线相连成面,削割似的劲力凌空下庄!
    现在,他施展的便是西陲“无极童子”焦二淳的独门奇学“大天罩"。
    展若尘双臂伸展,原地旋回,顿时有如龙卷风也似幻成了一团游移激荡又强猛急速的淡青色螺影;一溜溜冷森的刃光便组合成一圈圈的弧环由大而小,宝塔般绕转着他的身手从四周往上层叠,精芒迸溅,碧焰闪掣,周遭的空气,全泛透着那样沁骨的阴寒!
    掠阵的各人中、黄渭、上官卓才、卢尊强,铁彪与郝大山等,全是功力至高的能手,他们甫一睹及展若尘使用的这种招式,已俱不由脸上变色──广博的见闻与经验告诉他们,这样的技艺形态,乃是刀法中早已失传的绝活儿:“刃叠浮屠”。”
    在二片炫闪的、灿亮的光华穿舞缤纷里,一蓬蓬的血点也同时飞扬洒抛,两条人影倏忽分开,却在分开的一刹那再度交合。
    青莹翠碧的寒光陡然间宛若爆散开千万条闪掣的蛇电,弯曲的,扭折的,笔直的芒刺射弹喷飞,而蓝汪汪的那抹冷虹也奇快的凝成经天的浑厚匹练,当恁般锋利的光影,做着诡异凌厉的接触之前瞬息,出乎任何想象的,一柄似真似幻的刀刃,突兀自虚无中凝形──凝形在邢独影的背后,淬现又消,仿佛是一声恶魔的诅咒!
    于是,邢独影猛然身子一挺,踉踉跄跄的退出几步。
    狭长的面孔上染印着斑斑点点的血迹,这位“血魂”脸上的五官却在那可怖的猩赤斑点衬托下扭曲了——他的左肩、右肋等部位,数处渗溢着殷红的鲜血。尤其他的背后,从颈下斜横至胯骨上端,更翻卷开一条尺半长的伤口,颤蠕的鹏裂扯着,隐露出乳白的皮脂与经络的细小叉管,一片狙糊淋漓,他的整个背部,便也完全浸染得赤红透溢了。
    距离邢独影约有十余步远近的展若尘,亦并非是完整无缺的,他那袭陈旧的青衫,左肩、胸,及腰肋处绽裂开四条齐一的破口,破处的周遭、也一样沁透着团团湿漉漉的血印。而他的眉心正中。更有了条黏稠的鲜血缓缓沿着鼻梁往下淌,那一抹猩艳,便更显得他的脸庞苍白樵淬了
    邢独影在急促的,也是痛苦的喘着气,全身更不时兴起一阵阵的痉挛,直到这时,人们才看清楚他所使用的兵刃——那是一样极为怪异的兵刃,像一只手套般套与时齐,通体闪亮着汪汪流灿的暗蓝,前端只有半尺长短,却形成削扁锋利的半圆刃口,这玩意全为薄钢打造,又犀利,又霸道,十足是桩要命的家伙!
    很多人未曾亲眼目睹邢独影这件兵刃的实体,但很多人却知道它的名称:“镌命铲”!
    然而,“镌命铲”,也有它无以镌镂敌人性命的时候,这一次,邢独影是裁了,栽得惨,栽得恁般血肉狼藉,栽掉了那一朵桃红!
    在四周一片僵窒的寂静,展若尘干涩的咽了口唾液,沙哑的道:“邢兄,还要继续下去么?”
    以邢独影的伤势来说,自然目前是无以为继了,他并不激怒,更不冲动,仅是痛苦的吸了口气,撑持着艰辛的同答:“你使我损失了许多……展兄,这不仅是一次挫败而已……血和肉的形体痛苦不算重要,重要的是那些看不见,触不到的东西……”
    是的,那是名望、声誉,以及自尊,或者,犹得加上一样不得不履行的诺言吧?对黄萱,那朵桃红。
    展若尘疲乏的道:“我很抱歉,邢兄,但主动的不是我,你并没有给我第二条可行的路。”
    点点头,邢独影吃力的道:“你说得对。我并没有给你第二条可行的路……展兄,但你记住了,我会再来找你的,那时,我仍然不会给你第二条可行的路……”
    展若尖笑道:“这个怨仇,我实在感觉结得太冤。”
    邢独影的身子摇晃了一下,面孔又连连扭曲,他咬着牙,显然在竭力忍受着什么:“世上有很多事,……展兄……都不是我们所乐意的……可是我们都不能不做……你明白?
    展若尘低沉的道:“是的,我明白。”
    又吸了一口气,邢独影挣扎着道:“未了……我要告诉你……今天的挫败,我很甘服……因为我们彼此全是凭仗着真本事……没有取巧,没有虚诈……艺差一着,便没有什么可以埋怨的了……”
    展若尘道:“你很大度,邢兄。”
    缓缓摇头,邢独影道:“这不是大度,……这叫坦率……”
    身子又在抽搐,他强忍着,声调是从齿缝中迸出的:“你……你的刀法……很不可思议……表面上……看似正统的刀法……实则……你练的是一种邪刀……尤其在旋展狠着的时候……对不?”
    展若尘低徐的道:“我和你的经历差不多,邢兄,我练刀原是自正统刀门,但后来,我有一段遇合,刀法便有些偏异了,也真想改,但时日长久,铸定了型、便难了。”
    喃喃的,邢独影道:“在我背后的这一刀,好像是来自幽冥中的诅咒……那么无可防范,那么险诡奇幻……展兄,假如我猜得不错,它称为‘天罡刃’?”
    微微有些诧异的点点头,展若尘道:“不错,那一招是叫‘天罡刃’,想不到你竟能辨认得出……”
    邢独影的面孔上浮起一抹茫茫的笑意,他极为艰苦的半转过身,对着表情惊愕又失望的黄渭,痛哑的道:“我不必说什么抱歉的话……黄渭,这只是一桩告吹的交易而已,要讲损失,损失的是我,不是你们任何人……”
    黄渭搓着一双手,呐呐的道:“小兄伤得不轻,却令我倍觉歉疚……我这就着人护送小兄觅地疗治……”
    邢独影昂头道:“不用,命是我自己的,我自己会设法调理……”
    说着,他又转向一边神情依然麻木冷漠的黄萱:“打第一次看见你,黄萱,我就想得到你……我半生强横,却只对情感这样东西不愿用强,很不容易有了眼前的机会,纵然你心意并不甘愿,但至少是你自己首肯了的……无奈事与愿违,是我没有获取你的能力,大概,也是我们彼此没有这个缘份吧……我不得不说,真是憾然……”
    黄萱似乎微微动容,她的嘴唇轻轻蠕颤了一下,却终于没有开口吐露一个字。
    目光冷冷的投注钦彪与郝大山两张脸孔上,邢独影寻常惯有的生硬同粱骛又出现了,他孱弱但却强横的道:“你们两位,是另拣辰光抑是现在?”
    “鬼展旗”郝大山倏然怒火上冲,双目圆瞪,举步就待逼前,铁彪却一手拉住他,沉稳的道调:“如果你有意思,时间地点由你挑选,我们必然不远千里,舍命奉陪!”
    邢独影呛咳着笑了:“很好,多少还算讲点道义——虽然‘道义’这玩意早就陈腐了。”
    铁彪哼了哼,形容凛烈,却不再接腔。
    “卷地龙”上官卓才圆滑的陪笑道:“邢兄,我看还是派人沿途侍候你一程吧!”
    摆摆手,邢独影一言不发,踉踉跄跄的往前走去,每一步,全滴沥殷红的鲜血在地下……
    片刻的沉寂之后,展若尘低哑的开口道:“我想,各位不会到此‘适可而止’吧!”
    黄渭猛一跺脚,大声道:“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今天若不留下你的命来,我们是决不罢休!”
    “驭云搏鹰”卢尊强也冷峭的道:“展若尘,还有些不信邪的人在这里——如果你认为只凭挫败邢独影便能慑伏我们,那你就是大错特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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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两败俱伤
    展若尘涩涩的一笑,道:“我知道你们是不会甘休的,很多次,当我遇上这样的情形,便差不多是相似的发展,而结果也往往和曾经一再形成的结果并无二致……总是有血腥、挣扎、哀号,以及,彼此在裂肌透骨中的痛楚……”
    卢尊强粗厉的道:“不要以为你还有那样的侥幸机会,姓展的,今日此地,你最后的下场只是黄土三尺,孤魂一缕,我们决不会再容你张狂下去!”
    展若尘道:“幸而我个人的感触,尚不似你所说的这般悲观法;卢总教头,杀人泄恨是桩易事,难的却是有没有能力来杀这个想杀的人……”
    忽然冷冽的笑了,“黑鳅神”铁彪道:“展若尘,风闻你是一个真正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也是一个心硬如铁的冷血武士,据说你功力高,定力深,尤其是练气的修为更属炉火纯青,已达无我之境,对于你这等的强者,我素来就钦敬仰慕,心向往之,也更有着承领教益的渴切感,不敢说对招,展若尘,只算你点化点化我吧!”
    展若尘道:“铁兄,这湾混水,你又何苦非舀不可?”
    铁彪语声铿锵的道:“人在江湖,总得有点混下去的凭借,展若尘,这点凭借不是暴力,亦不是财势,乃是人与人之间的情义,今天我来,便是为的这一桩,你不必再加劝说入是非好歹,我分得清楚!”
    卢尊强又尖锐的插口道:“姓展的,你不用再打这分化离间的主意,光棍点,眼下这几口子,你就全照应了吧:”
    肩胸及腰肋处的伤口,鲜血浸溢范围更宽更广了,几已将青衫的前襟染连成了一片赤红,但展若尘的表情却仍然是那样平静又深沉,带着惯常的一抹疲倦的神色--
    他是恁般淡漠又无动于衷,宛如这伤是别人身上的血,也是流自别人身上一样……
    双手微微向两侧伸展,他的双瞳深处透着一种萧索的叹唱韵息,嗓门也是懒散低哑的:“一次又一次的搏杀,光景依旧是没什么新鲜处,仍是那种令人厌倦的轮回,怪的是有人却乐此不疲--虽则对象不同,但某些人像是永悟不透这血腥,该是桩多么作呕的事……"卢尊强大声道:“别说得这么悲天悯人法,姓展的,你种下什么因,便该得到什么果,这样的轮回是由你推转的,这样的血腥也是你开的头,就是你,心狠手辣,杀人如草,你还扮的哪门子‘好生之德’?”
    这时,“卷地龙”上官卓才皮笑肉不动的开口道:“我说卢兄,时辰也不早了,该送谁上道,我们也就赶紧一步少磨蹭啦!”
    用力点头,铁彪道:“不错,我先上!”
    上官卓才眯着一双肿泡眼道:“形势不同,铁兄,我们也就不必客气了,并肩子一起动手吧!”
    铁彪略一犹豫,黄渭已干涩的道:“我们不能冒险,铁老弟,小女的血海深仇能否报得,全在此一举,若是单挑独斗,万一有失闪,不止对不住帮场的朋友,力量折损之下,我们的心愿只怕就更难周全了
    “鬼展旗”郝大山也突然粗声哑气接口的道:“黄老爷子说得对,铁哥充英雄扮好汉不在这个节骨眼上,姓展的啃他娘本事太阴狠,连邢独影都在他手上栽了跟头,我们更犯不着担风险!”
    咬咬牙,铁彪终于不大情愿的道:“好吧,我们但求能替黄姑娘报仇,其他的也就说不上了!”
    展若尘冷清的道:“各位原是打定这个主意来的,无须再另找借口,你们说得明白,我也心里有数,大家不妨就这么卯上,不必再摆些场面话了!”
    铁彪双眼圆睁,凛然道:“展若尘,你不错是条汉子,我姓铁的也不是孬种,莫以为只有你响当当的是个人物,我铁彪也一样挺得直脊骨,只要不牵扯上黄老爷子,何时何地,我豁了命也会单独奉陪,找人插进一根手指头,就不算人生父母养的!”
    展若尘笑笑,道:“如果还有此等机会,铁兄,我当忘不了你这番豪语!”
    铁彪身形一偏,他那柄沉重锋利,寒光赛雪的无鞘大砍刀已握在手中,削薄的刀刃竖立上指,对着展若尘,一片森森的冷凛之气在流散溢动,刀未展,已使人的心腔颤惊,肌肤起惧……
    然而,第一个出手攻击展若尘的却不是铁彪,而是他的结拜兄弟郝大山。
    不知什么时候,郝大山的那只粗大黄布裹卷早已扯开,内中,是一个以钢丝及人发混合编织成的软辫旗帜,旗端多出一截长有三寸的矛状尖锋,旗杆粗逾儿臂,也是纯钢打造,是一种极为怪异又霸道的兵器。而现在,这面闪闪软辫旗帜,便兜风挟劲,有如一片带着雷电泄光的灿烂流云,斜横着暴卷展若尘!
    展若尘倏然身子飘起--
    宛若失去了重量的一朵棉絮,任由郝大山的银旗舒卷带扯,而在身形翻滚的一刹那,十九道青莹莹的芒彩便仿佛十九股冷焰,那么凌厉的散射而出!
    郝大山狂吼半声,银旗突然手抖如毯,杆尾倒飞,似魔鬼般的影像连绵幻映,力截对方的刀芒!
    大砍刀便在这时暴劈而落,由于刃锋破空的速度过于猛疾,空气中响起一阵裂帛似的刺耳豫啸,那已不是一柄刀的挥展,而一条凝结成形的匹练。
    展若尘缩身扭腰--
    并不炫耀,却优美又准确至极的闪出三步,恰好避开了郝大山与铁彪的前后夹攻!
    于是,卢尊强就在此刻跃空而起,身形腾掠问,那么矫捷又凶悍的自上扑下,一溜星点,随着他的动作连成晶闪的弧线,晃移不定的泄射而至。
    目光凝聚而深沉,展若尘半步不退,右手猛挥,“霜月刀”的伸缩宛若洒出千百条掣映交错的蛇电,织成纵横飞舞的光之图案于瞬息,金铁撞响声刹时乱做一片,卢尊强弹滚侧翻,斜刺里“卷地龙”上官卓才的一对板斧已贴地削斩!
    展若尘双脚倏起,同时七十六刀暴射,填卷进的上官卓才,刀锋若霜,青气蒙蒙,但见光华流灿,如真似幻,上官卓才尚未够上位置,业已怪吼着像来时那般快速的倒窜回去!
    黄渭的一双铁掌便接在上官卓才退跃的空隙填补上来,掌势挟着沉猛的劲风,只一出手,即带起隐隐的呼轰之声,力道雄浑。招式在移时中却含蕴着莫测的变化——真正行家的手法!
    展若尘倏忽左右晃动,而他晃动的身影还留存着好像在人们的眸瞳中,他本身的实体业已腾空五尺,自五尺的高度卷落,便也似掷落下漫天的光雨。
    行云流水般畅快的移动,比不上这狂泄急罩的一蓬光雨来得更暴烈,黄渭试着以他所能施展的身法来做横的牵涉,但却抵不住那有逾寻常的密集光芒的凌压,陡然间,他也只能往后急退。
    大砍刀又如怒涛惊浪般层层重重的涌向展若尘。沉刺的刀身割创着空气了,发出那种刺耳的裂帛般的响声,冷焰迸溅,威力万钩。
    展若尘做着幅度极小,但速率极快的闪晃,每在一次避让锋锐,于分寸里回躲刀刃——
    表面上看,他的动作奇诡快捷,无懈可击,实际上,由于他所受数处创伤的影响,举手投足之间,伤口的扯裂炙痛,简直到了绞肠锥心的程度,尤其血流得大多,每一刻的迟滞,便增加上一分虚脱,但他却只有强忍着,竭力撑持下去;同时,他也非常明白,拼战的辰光越长,对他越为不利,眼下,他唯一能反制当前悍敌的方法,就是狠斩狠杀,速战速决!
    铁彪的大砍刀在那等凌厉凶猛的攻击着,郝大山的银旗也挥展若风卷去起;而上官卓才不愧有“卷地龙”之称,矮胖如缸的身体贴地旋回,他那对板斧,便似涌起了遍地的雪花,打着大大小小的旋转流走绕窜;卢尊强则连连腾空下击,手中的一柄粗短“钩连枪”,吞吐如虎,寒星点点掣闪下,锐势逼人。
    “七步追风”黄渭,全是游斗的路数,他的身法步态明快似飘风,纵掠进退迅捷无比,双掌劲力强深,寻隙钻缝,掌影成串飞舞,亦对展若尘形成莫大威胁。展若尘心里有数,对方此番大举狙袭于他,不论言谈上行动上,业已明摆明显是执意要取他性命,而这些人不是嘴里说,姿态上做作,就算了的,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要他死亡,永不予他翻身喘息的机会!
    几处伤口全在抽搐,在扯绞,那种痛法,能把人的血气都搅混了,汗水自展若尘的额角上往下滴,毛孔中往外溢,血合着汗,浸扯透衣,黏沾成一团,逐渐的,他已感到呼吸粗浑,力道虚浮,甚至两眼朝外看,也有些朦胧晕翳了。
    邢独影的失败并不是毫无补偿的,他已有了他所不曾预见的收获——这位“血魂”的“镌命铲”在展若尘身上所造成的伤害,远比实质的情形更为严重,他已大大的降低了展若尘在一般状况下能够发挥出的潜力!
    受伤的地方宛若沾附着一种恶毒又邪异的诅咒,它们是那样的在啃啮着之纠缠着,不但阻碍展若尘本身功能的施展,更连他的心思也在如此的艰苦折磨下变得灰黯酷涩了。
    看惯了生死,经多了血腥吧,人总有一口不甘的气存着,展若尘实在不情愿把一条命为了这么件事而送在这些人手里,他必须挣扎,必须反抗,哪怕是非要毁灭不可了,他至少也得求个“同归于尽”!
    内心的感受与愤意,只是深蕴在内心,形色上,半点也未显露出来,他仍然在沉稳得近似冷酷及僵木的应战,目光萧煞,连面颊上一块肌肉的蠕动,一条筋络的抽卷都不见……
    犀利的光影翩飞,流闪的寒芒交织;人在死亡的明暗线条间闪掠腾跃,天地似一个上下交合的大圆,网着这些奔突的,真假难辨的身形——有点飞蛾扑火的悲悯意味于是,那铁彪的大砍刀在一片半弧状的焰彩炫映中,刀锋偏斜,宛如石火淬闪,切向展若尘的后颈,几乎不分先后,郝大山的银旗也由下往上,暴卷猛兜!
    高手之间的拼搏与激战便是如此,到了该分存亡的关头,到了势必溅血的辰光,总是有着一刹前的先兆——有如水流至渠,满溢间的过程分野即在须臾,那是无可避免的,时间到了,就会是这般情景。
    展若尘突然弓背弯身,不朝任何尚有空隙的方向躲闪,反而快不可言的冲迎下扑,只见银光招展的旗帜卷扬,“呼”的一声,展若尘已被郝大山的银旗兜翻七尺,然而,铁彪那来似流江的一刀便也戳了个空!
    够了,展若尘需要的就是这仅似一发的空间,他腾翻的身形猝侧狂旋,九刀合成一刀,寒电穿射中,铁彪庞大的躯体连连往前撞跌,一股透赤的鲜血四散标溅,而在同一时间,当郝大山尚未弄清楚事情的演变因由,正惊愕于瞬息之际,展若尘凌空泄落青衫飘飞澎涨,郝大山银旗才起,一只右手业已连着他的旗帜抛上了半天,又带着枭鹰般怪异的形象,“呼噜”坠入荒草地里。
    “嗷——”悠长又凄怖的嚎叫声,郝大山痛得滚在地下翻滚,他的嚎叫声犹在血翳的空气中颤吟,“卷地龙”上官卓才的大板斧已“呱”声削落展若尘大腿上一块巴掌大小的血肉,那块赤红的肉向前抛射,展若尘的“霜月刀”已三次扎进上官卓才的肩背又拔了出来!
    “卷地龙”如今真叫“卷地龙”了,上官卓才混身血湿透染,双斧脱手,紧捂着肩背,贴地翻滚,血合着沙土,名符其实的一条卷地土龙!
    展若尘在几次踉跄里,还没有来得及站稳脚步,一条人影闪自他的后上侧,冷芒碎映,他已被撞出三尺,背后由左肩至右肋,裂卷开一道那等怵目惊心的伤口!
    不错,这是“驭云搏鹰”卢尊强的杰作!卢尊强的身形甫始掠过,黄渭又一鼓作气的扑了上来,双掌翻飞,劲力澎湃,展若尘竭力躲让,每在移动之间,俱是血同汗洒。
    疲惫的面孔上是一片冷酷与厉烈,卢尊强手中的粗短“钩连枪”一探,狠毒的道:“是时候了,并肩子上!”
    一声啸叫,五名“白绫门”的弟子加上黄渭的十多个徒弟,当时自四周拥扑过来,白绞如龙,矫飞卷掠,各式的兵刃也挥舞交合,恨不能一下子便将展若尘大卸八块,分他的尸!
    青莹莹的刀锋在展若尘手上吞吐着电火也似的掣闪冷芒,它幻化为形形色色,向遇异的角度穿飞,这些围攻的人们,又在进逼的同时嚣叫着回散奔退。
    陡然问,匹练似的一条白绫怪蛇般卷至,展若尘身形半旋,手抓处,青光似霜,”呱”
    “哦”连声里,白绫才断,飘荡着雪花缤纷卜另四条白绫仿佛四股滚涌的云雾,刹时飞到,那么巧妙的分别缠绕上展若尘的双臂双腿,“七步追风”黄渭的掌势,便居中铁柠般撞来!
    展若尘的脸庞扭曲着,满头的汗水釉合着血迹,发丝蓬乱披拂,牙齿紧挫,但是,他的那双眼却依旧深沉而冷漠,好像他的双眸与他身体的其他部分是互无关连的,如像这双眼是长在另一个人的脸上——
    当黄渭的沉浑掌劲快将沾触着展若尘肌体的一刹——而他的四肢乃是被四条白绫扯卷住的——他摹地张口。
    一股血箭便由他嘴里赤漓漓的喷出!
    那股血箭撞在近距离的黄渭胸腔上,蓬溅开一朵绚丽鲜艳的血花,黄渭的反应却似挨了一记锤棒,他双臂抛扬,大叫一声,整个人横着跌出,每一次翻滚,俱是满口呛血!
    “霜月刀”的冷焰紧随着黄渭的猝跌而翻飞,漫天的残绫白絮在飘舞,执绫的四个“白绫门”弟子也被兜顶的刀芒逼得遍地滚飘,狼狈不堪。
    几个黄渭的门人慌忙抢前搀扶住他们脸色灰败、呼吸粗浊的师父,“驭云搏鹰”卢尊强目突心裂,他切齿如挫,横身挺枪,护住了黄渭,一边怨毒的盯着展若尘。
    “好……姓展的,你使得好‘血腑箭’!”
    展若尘的神色更见衰颓了,他用衣袖拭去唇角上的点点血渍,面庞上呈现着那样骇人的惨白,语声里宛如罩着蒙陇:“不用张牙舞爪……卢尊强,你到终场的时候,也不会是完整无缺的……”
    面颊的肌肉不停抽搐着,卢尊强仇恨至极的道:“你今天必然会死在这里,展若尘,你已经到了强弩之未,油竭灯尽的时刻,你已挣扎不了多久,我们将把你分尸挫骨,散置荒野饲鹫喂狗,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展若尘疲乏的道:“卢尊强,这遍地狼藉的血肉,难道还搪不住你那张狂言肆语的嘴?”
    卢尊强双瞳中血光隐隐,这位鲁西一带骡马帮的总头领,业已控制不住他激动的情绪,“钩连枪”颤晃晃的指着展若尘,他裂帛似的吼叫:“不知死活的跋扈东西,我即使拼却这条老命,也不会容你逃出去!”
    点点头,展若尘身体有些摇摆的道:“我们都是一样的打算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幽幽地,黄萱从她父亲身边走了过来,脸颊上挂着泪痕、她硬咽着道:“二叔,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侄女身负的罪孽已是益深益重,侄女今天也不想活着回去了,只求能与这个恶魔同归于尽,用这条残喘苟活的生命向各位叔怕尊长谢罪吧……”
    卢尊强悲昂的大叫:“萱儿一边站着,我这做二叔的还没有死,等我挺了尸你再豁命不迟,等着瞧吧,姓展的逃不了!”
    肩、肋、腿连中九刀的铁彪,这时在地下撑起上半身,痛苦又倔强的道:“二哥……今天我们真算丢人丢回娘……家了……这是助的什么拳,帮的哪门子场,我们功夫不济,好歹也得落个有始有终……却不能让萱姑娘去替我们收场……二哥你务必得挺下来……我们虽说废了一半,还能替你缠绊缠绊那姓展的……”
    右手齐腕断落的“鬼展旗”郝大山,伸直一只血肉模糊的时臂,一面倒吸着气,还挣扎着高叫:“总是留得一口气在……也得和这厮拼个了断……二哥……我哥俩全豁上了,你可不能羞死我们,叫我们连一缕冤魂也没脸回家啊……”
    卢尊强咬牙道:“二位贤弟宽怀吧,我姓卢的定然和他耗到底,是福是祸,是生是死,我这做哥哥的亦必同你们一道!”
    悲哀的摇着头,展若尘沙哑的道:“业已杀成这种光景了,奇怪各位的兴致仍然还有这么个大法……不知是你们‘杀得性起’,抑是我果真对于屠戮的把戏厌倦了……”
    卢尊强气涌如山的叱叫着:“姓展的,少来这一套自命不凡的说教,你只是一头嗜血的野兽,一个残暴成性的屠夫,你凶狠又歹毒,好狡无比,偏还扮得清高:讲得悲悯,如果天下果有罪大恶极之徒,展若尘,那人则非你莫属!”
    小心的,缓慢的作了几次较深的呼吸,展若尘目光平视——像是凝注着虚冥中的什么,他低沉的道:“卢尊强,你们还不就此收场,难道说非得等到死光死绝了才肯罢手?”
    “咯崩”一咬牙,卢尊强大吼道:“就算我们死光死绝,姓展的,你也必然不会是个活人了!”
    郝大山在激愤的嘶叫:“展若尘,你他娘即便认了命也不叫冤,至少你已本利捞足,我们这多人伴你上道,莫非还会屈了你!”
    铁彪也似横了心,奋力挣扎着挺立起来:“我姓铁的……几十年江湖,水里来,火里去,掉皮掉毛的事都不多,如今却叫你戳了个混身刀眼……展若尘,算你行,我这条残命,也就烦你一并收了去吧………
    展若尘喃喃的道:“看来我说得不错——这一道,的确是要玉石俱焚了。”
    “钩连枪”一摆,卢尊强凛烈的道:“你不怕死,我们还有什么怕的?”
    坐在那里痛得一张红脸透黄的上官卓才,此刻提着一口气,龇牙咧嘴的搭上腔道:“我说卢兄,姓展的这条命,任是怎么摆弄也不能让他活着出去,但再次圈杀,可得谨慎点儿……姓展的业已是隔着打横那一步不远了,大伙瞧他吧,全身裂肉透骨的伤口,血流得似水流,就算他是铁打的金刚,也禁不住这般折腾法……”
    身上的伤口突起了一阵痉孪,上官卓才强忍住那种撕裂般的痛楚,他光秃的脑袋上沁着油汗,又嘘着气往下说:“所以么……咱们再朝上圈的辰光,就得采用远攻游斗的法子,他使的是短家伙,但身手欠灵,便难以伤人,大伙别愣向上凑,远着点围着打,光是干耗,也包能将姓展的耗垮!”
    微微颔首,卢尊强道:“对,上官老哥说得有理,我们就这么办!”
    上官卓才的嘴巴翁张了几下,艰辛的挤出一丝笑颜:“只是……卢兄,在橹倒姓展的时候,可别太快结果他,总得留他一口气在,好让兄弟我也报报这一箭之仇……”
    卢尊强冷峭的道:“我会记得,上官老哥。”
    “霜月刀”的刀锋在展若尘的手上闪烁着熠熠寒光,如秋水映漾,但是握刀的手却曾被浓稠的血渍沾染,刀的冷森,血的腥气,混合起来便形成一种让展若尘极为熟悉的味道;这样的味道,他已闻嗅了许多年,无可否认的,他也并不喜欢这种气息,其中包含了大多的冷酷与残暴,尖锐与生硬,这和他的心性所悦未见相衬;然而,现在他却不由对这股气息有所眷恋了,因为他不敢确定,今天以后,他是否尚有机会再度体验刀和血的气味,那固然是冷残,是尖硬,可也表示着一个人的感觉一活着的人才会具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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