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情箭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六章水流大江东
    两个人逐渐来近,昏黑的天光下,从轮廓间依稀能以辨出那是“北斗七星会”的二哥“断掌”曹又难、四爷“翼虎”沙人贵,两个人背负着的东西,显然是两具尸体,而一定就是胡双月与山大彪的残骸了。
    由对面斜坡的棱线到小红楼的正门,约莫有一丈二三的距离,这个距离,非常适合狙击者跃升之后连续扑落的动作,几乎只要纵拔到第一次弹起的高度,不需再行运气接劲,顺势而下,正好就是出手的焦点,过程一气呵成,方便无比。
    一丈二三的远近,也恰是练有夜视功能的人,目力所及最允当的范畴,在这个范畴之内,一切动静,大概都在眼底,不至模糊。
    曹又难和沙人贵两个,约莫已经相当累了,他们来到门口,还不及推门,就先忙着相互合作将背在背上,用外衣包裹着的尸体卸下,小心翼翼的搁置地面,四只眼睛望着两具尸体,皆不由形色凄黯,相对唏嘘。
    杀手也不是全无情感的,虽然那种情感较深沉、较冷硬,但总也叫做情感,尤其是杀手的下场如果亦是被人所杀,情感之外,只怕就还要加上一点兔死狐悲的自伤了。
    曹又难的目光开始带有警惕性的向四周搜视,沙人贵却意态沮丧的叹着粗气:“我就不信事故还会发生到家门口来,二哥,算计二哥与老六的那票王八羔子,早不知跑到哪个角落里窝起来了!”
    接着,他又无精打采的坐向石阶上,双手抱着头,悠悠忽忽的道:“这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么?小媚的麻烦刚捅出来,跟着就接上这么一桩要命的灾祸,难怪好几天了,我老是左眼皮子跳个不停,莫不成,哦,我们‘北斗七星会’的劫数到了?”
    冷哼一声,曹又难道:“少胡扯,我看老三和老六的横死,多半与小媚脱不了关系!”
    黑暗中,沙人贵的神色先是一怔,他倒吸一口凉气,说话有些混浊起来:“二哥,你这样论断,得有根据才行,小媚的那几下子,我们全都心里有数,若是讲机灵巧黠,她是不差,但谈到武功,别说她一个对付不了三哥老六两个,连一挑一也扛不下来,凭她的本事,又如何能杀得三哥同老六,更杀得这么凄惨法?”
    曹又难阴冷的道:“老四,机灵巧黠,一样可以用来杀人,症结只在于如何安排而已,况且你不该忘记,小媚在外面有朋友,相当够份量的朋友,小媚手段高,她会设法使她这批朋友为她出力,甚或卖命!”
    沙人贵迟疑的道:“我也知道她在外面有朋友,‘瑞昌县’牢房的把戏、山神庙的突然脱逃,全由她的朋友暗地帮忙,不过,她也有功力强到能够击杀三哥与老六的朋友?”
    曹又难沉沉的道:“天底下没有不可能的事,小媚那一套颇不简单,其狠毒狡诈之处,恐怕要超过你我的想像,老四,如若我猜得不错,恐怕还会有情况——”
    沙人贵反应过敏的立刻向周遭巡搜,却又不住的摇着脑袋;“二哥,我实在想不通,小媚不但聪明,更聪明得出了奇,假如我是她,逃出性命已属万幸,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决不会傻到调回头来冒险报复,因为这是寻死的事,一个弄不巧,阎王殿上就得再去应卯——”
    曹又难道:“所以你才不是小媚,她的想法和你大相径庭,她存的是什么心思,谁都不容易猜透,老大早就说过,这娘们像一条毒极了的毒蛇,表面纹采斑斓,艳丽夺目,实际上却是最要命的东西!”
    默然片歇,沙人贵涩涩的道:“我还是不认为她有这么大的胆子,有这么厉害的帮手,二哥,你不妨往别处想想,我们‘北斗七星会’这些年来,杀人无算,结的仇更多,会不会是别的仇家摸了进来抽冷了下毒手?”
    曹又难的语调又干又冷:“当然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不过,小媚的事件与老三老六的死凑得太巧,我仍然怀疑是小媚在其中搞鬼,直觉上,我不以为另有他人……”
    沙人贵道:“不管是怎么一个内情,等老大和鬼狐狸回来,好歹就能把它归理清楚。”
    冷森的一笑,曹又难道:“假如事情是小媚干的,不须等到老大和老五回来,我们很快即可知晓!”
    怔了怔,沙人贵疑惑的道:“此话怎说?”
    曹又难微微扬起面孔,而脸上的表情一片肃煞,透着一股隐隐的暗青:“如果是小媚下的毒手,她的目的决不止以狙杀老三老六两人为满足,而是将整个‘北斗七星会’的成员完全当作对象,换句话说,就是要通通消灭我们,现在她已成功的谋害了老三老六,跟着来的,约莫就是你我及老大老五了!”
    不禁自背脊上冒升一缕寒意,沙人贵强忍住那个哆嗦,惊悸不已的道:“二哥,你说得未免过于可怕了,小媚哪来这等的狠劲与这等的胆识?
    我们同她相处多年,却也不曾发觉她有如此歹毒法,横想竖想,她都不像你推测的这么冷酷嚣狂曹又难缓缓的道:“不需争辩,老四,我讲得对不对,马上就会由事实来证明,当然,我但愿我的判断是错了,否则,后果难以预料!”
    沙人贵呐呐的问:“你的意思,二哥,小媚很可能就在附近伺伏着?”
    曹又难颔首道:“不错,这时候,说不定她正在倾听我们交谈,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再也坐不住了,沙人贵霍的站起身来,一双眼珠子骨碌碌向左近转动,手亦按住了插在后腰板带上的家伙,模样已是如临大敌。
    曹又难镇定的道:“你看不见她的,老四,她会挑拣一个非常适当又隐密的地方匿藏,那个地方可以清楚的监视我们,而且,必定在最得利的攻击位置之内!”
    艰辛的咽一口唾沫,沙人贵苦笑着道:“这算怎么一码事?玩这等杀人的把戏,原是我们的专长,如今却叫人家玩起我们来了,那玩的人又曾属于我们之中的一员……他娘,这不是在打混仗么?”
    曹又难道:“人一出世,就开始了打混仗的里程,这其中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生活嘛,本来便是一连串无休止的争斗,除了斗到死,就只有一直斗下去!”
    沙人贵还没有来得及表示什么,谢青枫就来了——他从对面斜坡的棱线之后飞腾而起,拔高九尺左右,划过一道极其优美的半弧,落脚点就正好在曹又难与沙人贵的头顶,流程顺畅,毫不拖泥带水。
    他来得非常之快,快得像闪电、像幻觉,当他的猎物举眼看到了他,他已经到达攻击距离之内,于是,他决无迟疑的出手,“铁砧”暴斩,光似凝雪飞霜。
    沙人贵的动作也相当迅捷,侧身、拧腰、翻腕,“狼牙飞棒”笔直捣出;曹又难亦斜跃四尺,两只又粗又厚,仿若蒲扇似的巨灵之掌双抛合聚,夹攻来敌。
    “铁砧”微沉猝扬,“当”的一声,震开了沙人贵的“狼牙飞棒”,火星迸溅中,刃口已迎向曹又难那一双沉厚的手掌。
    曹又难号称“断掌”,练的是“断碑掌”的功夫,掌力雄猛坚实,足以横击牡牛,但是,到底仍为一双肉掌,和谢青枫的“铁砧”硬碰不得,锋口迎到,他弓腰曲背,人朝下坠,然而,他却赫然发觉,“铁砧”的走势竟已到达他预定落脚的方位!
    双臂立振,曹又难奋力再起,时机上已稍慢半分,“铁砧”闪过,他的左小腿肚“呱”声绽裂一道血槽,所幸没把一整条腿赔上。
    当曹又难踉跄落地,几乎不分先后,沙人贵再度飞挥出的“狼牙飞棒”
    又被磕开,他脚步不稳,堪堪打了一个半旋,“铁砧”已照头劈下!
    怪叫如泣,沙人贵拼命滚仰,寒芒过处,脑袋是保住了,却被刃角带去一块巴掌大小的头皮——一时间,他竟不觉得疼痛。
    猛回身,曹又难嘶声大叫:“且慢!”
    谢青枫竖刀胸前,刃光闪泛,恍若秋水,他静静的望着曹又难,不出一声。
    惊疑不定的打量着谢青枫,曹又难干涩的开口道:“朋友,‘青枫红叶’和你有什么关系?”
    谢青枫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牙面的瓷光在黑夜中微微泛映,仿佛他是有意炫展着自己这一口好牙:“问得很好,曹又难,因为我就是‘青枫红叶’,‘青枫结叶’也就是我。”
    脸上的神色立刻灰暗下来,曹又难感到丹田松沉,口唇干燥,脑子里的思路也一下子变乱了;他嘴巴翕动了一会,才沙哑的道:“那么,谢青枫……你是为了小媚而来?”
    谢青枫道:“是为了她。”
    曹又难的面孔又灰了一层,他吃力的道:“你和她,竟有这么深的交情?”
    谢青枫笑着道:“正有这么深的交情,男女相处在一起,变化微妙而奇异,可惜贵‘北斗七星会’的各位全都蒙在鼓里,不知小媚之外,尚有我谢某人的一段渊源存在,所以,各位的境况就艰难了。”
    眸瞳里漾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悚栗神情,曹又难仍在强持镇静:“我们的两个兄弟——胡双月和山大彪,是你下的毒手?”
    一仰头,谢青枫不悦的道:“我是以一对二,正面拼杀,如同现在的情形一样,这能叫下毒手?怪只怪他们学艺不精,运道欠佳,混江湖选错了行当,偏偏挑上这要命的营生!”
    曹又难的目光不觉转到地下的两具尸体上,顷刻间的感受,不知是悲愤抑或怯惧?他望一眼那边满头满脸是血的沙人贵,意识沮丧极了:“谢青枫,‘瑞昌县’牢房与山神庙的事,大概也都是你干的?”
    谢青枫道:“当然,为了小媚,不得不辛苦点,一事不烦二主,嗯?”
    沙人贵抹了一手的血,恨恨地往裤管上擦去,咬牙切齿的叫骂起来:“姓谢的,老子们与你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向来是河井水互不相犯,只为了一个臭娘们,你他娘就冲着‘北斗七星会’下这等的毒手,闯道混世有你这样混法的?”
    眼角微瞄沙人贵,谢青枫这次却没有愠恼,他不紧不慢的道:“杀人只要有理由,不必有仇怨,沙人贵,就像你们各位,双手染血,杀人无计,莫非也都为了与人有仇有怨?”
    沙人贵咆哮着:“我们杀人的理由是为了吃饭,你呢?你他娘又有什么鸟的个理由?”
    谢青枫淡然道:“我的理由是因为小媚,沙人贵,你们要杀小媚,我就只好对不住你们,而且,事情一旦开了头,便必须使它有个终结,虎头蛇尾是不对的,如今,我正在进行终结的过程。”
    又抹了一把淌在腮颊上的鲜血,沙人贵掂了掂手中的“狼牙飞棒”,大声吼叫:“娘的个皮,口口声声小媚小媚,正是恋奸情热,一对奸夫淫妇,小媚现在何处?叫她滚出来,自己赖躲着不敢伸头,尽把事情朝别人身上推,算不得够种够胆!”
    谢青枫竟然笑了:“沙人贵,你真是个粗胚,不折不扣的粗胚,斗杀对决,也该讲究点气氛情调,嚣叫谩骂,不觉得太煞风景么?”
    狠狠一跺脚,沙人贵大吼:“我要你把紫凌烟那贱货叫出来,到时候你就知道我会怎么给她气氛、给她情调,这个狠心毒妇,看我能不能活剥了她!”
    谢青枫道:“放心,沙人贵,她会露面的,她一定会露面,问题在于只怕你活剥不了她,等她出现,就如同恶魔索命,必将活杀于你!”
    沙人贵口沫横飞的怪叫:“让我们试试,谢青枫,让我们试试!”
    谢青枫的“铁砧”轻轻摆动,森寒的芒焰亦在隐泛冷眼,他平静的道:“自然要试,沙人贵,无须等小媚来试,我们就可以先试,确实的说,早已经开始试了,现在要做的,只是接续下去而已!”
    曹又难低哑的插进来道:“谢青枫,你的主意,难道没有更改的余地?你一定要豁到底?”
    摇摇头,谢青枫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事情一旦开了头,就必须有个终结,不应该虎头蛇尾;曹又难,砸烂了摊子,就要收拾干净,否则,烂摊子留下来会增加许多麻烦,你说是么?”
    深深吸了口气,曹又难的表情十分痛苦:“也罢,是你逼得我们毫无选择,唯有以死相拼!”
    谢青枫眉梢子扬起:“记得你先前说过,生活本身便是一连串永无休止的争斗,除了斗到死,就只有一直斗下去;曹又难,你说得相当透彻,可见你也和我一样,早已洞悉了人生的无奈,没有错,除了斗到死,就只有一直斗下去!”
    一声暴叫出自沙人贵嘴里:“老子就斗你这狗娘养的!”
    随着他的叫嚷,“轰”声破空之响传来,“狼牙飞棒”的棒头已脱柄射出,锥尖闪映于夜色之中,活像一张利齿森森的巨吻!
    谢青枫略往后仰,“铁砧”横起,飞棒却突兀变化了它原来的路线,一晃之下跳击向谢青枫的中盘,于是,“铁砧”猝然切落,“呛啷”一声撞震,飞棒已经斜砸在地,捣得泥沙四扬!
    就在这时,谢青枫听到一阵细碎的衣袂飘风之声响起,响声不是接近,却是远去,他蓦地回首,乖乖,那曹又难,“北斗七星会”的二大爷“断掌”
    曹又难,居然临阵退缩,脚底抹油,抛下他的兄弟不管,独自逃之夭夭了!
    曹又难玩的这一手,不但谢青枫有些啼笑皆非的意外,连他的老伙计沙人贵也不禁目瞪口呆,瞧着曹又难亡命飞跑的背影,几乎不敢相信这竟是事实!
    谢青枫耸耸肩,提高了嗓音道:“小媚,你不要现身,暗里缀着姓曹的,踩明他的窝身处再来通知我,记得切勿轻举妄动;姓曹的是往山上逃,应该会在左近留足,我不走远,就在那破山神庙里等你……”
    “叮”的一颗小石头丢到谢青枫脚前,表示紫凌烟已经照着他的吩咐去做了,掷石之举意同回应。
    沙人贵忙循着小石丢来的方向探头探脑,而夜色深沉,却是任什么端倪也不曾察觉!
    谢青枫慢条斯理的道:“她是从北边院墙走的,沙人贵,可惜你没有看见她那身段儿多利落!”
    沙人贵虎吼着道:“现在看得见、看不见都没关系,姓谢的,你已自行露底,揭明了要到山神庙与那贱人会合,你们且等着‘北斗七星会’的兄弟来抄窝吧!”
    不由低唱一声,谢青枫道:“一般而言,道上的杀手组合,除了强有力的行动条件外,亦该具有高度的思考能力、近乎艺术化的任务安排,但看到你们,实在令我失望!沙人贵,就凭‘北斗七星会’这样一个粗制滥造的团体,居然也能在江湖上立足多年,并且挣到颇大的名声,说起来,不是笑说么?”
    沙人贵愤怒的道:“我们流血卖命,辛苦打下的江山,哪一桩、哪一样是笑话?”
    伸手点了点沙人贵,谢青枫安详的道:“就以你来打比吧,沙人贵,一点头脑也没有,你不想想,我当着你的面前明明白白的和小媚约妥见面之处,意思便是根本不怕你知道——”
    沙人贵有一种受辱的感觉,他厉声道:“为什么不怕我知道?你以为我们兄弟便奈何不了你?”
    谢青枫笑道:“这倒也不尽然,之所以不怕你知道的原因,只在于你不可能再把消息传递出去,沙人贵,我眼中看你,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又何必在乎死人听到些什么呢?”
    牙齿挫磨得“咯”“咯”有声,沙人贵额暴粗筋,双目凸瞪,吁吁吸着气:“谢青枫,你也未免嚣张得过份了——”
    谢青枫望着曹又难逃走的方向,淡淡的道:“我不是嚣张,仅是表达一点自信,以及叙述一件事实,沙人贵,你还不觉得你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么?没有情感基础、没有道义观念,甚至连最起码的同心协力这一项都做不到;就在眼前,正乃生死关头,你那位二拜兄却撇下你独自逃之夭夭,而兄弟不能共患难、手足悭连福祸,你们之间,尚有什么希望可言?所以,我不但把你看成一个死人,那些未死的,也只是吊着一口气罢了,包管喘不多久啦!”
    到了这等关头,沙人贵犹不松口,恁凭打落门牙和血吞:“好叫你得知,姓谢的,我曹二哥决非临阵畏缩,他是求援去了,‘北斗七星会’的兄弟向来肝胆相照、同生共死,没有一个孬种!”
    谢青枫好整以暇的道:“真是这样么?沙人贵,曹又难去何处求援,又求谁来援?再说,在如此紧迫的情况下,便求得援兵,怕也来不及了。”
    沙人贵不由语结,支吾了好一会,才脸红脖子粗的叫嚷着道:“谢青枫,你休要小觑了我,不及时?怎么叫不及时?你以为我撑不到那个辰光?”
    谢青枫道:“你一定撑不到,沙人贵,你会死得很快,快到出乎你的预料!”
    猛的拌手振腕,斜插在泥地中的飞棒“呼”声扬起,“锵”的一响接回握柄之上,沙人贵像是突然间横了心,不但不朝后退,反而一步一步逼近谢青枫,光景是待采取主动了。
    谢青枫赞赏的微微一笑,也正面迎了过来,双方的距离本来就不远,彼此前凑,不过几步路便到了攻击位置,沙人贵大吼如雷,身形纵起,“狼牙飞棒”以泰山压顶之势狠劈而下。
    布满尖锥的棒头炫闪着点点晶亮的寒芒,挟合回荡的劲风砸落,力道弥足惊人,然而谢青枫却没有躲避的意思,他仰着面孔,双眼轻眯,宛似观看某种天象奇景般注视着飞棒的下降,就在棒锥相隔他头顶五寸左右时,沙人贵蓦地吐气开声,身向侧翻,飞棒倏闪,已由下砸之势变为横击,棒头滚动,擂木也似卷撞谢青枫的胸膛!
    敌人的攻势与招数的变化,似乎早已在谢青枫预料之中,沙人贵甫始易位换招,谢青枫已抢得机先——“铁砧”斜出,锋刃斩削的角度,恰巧便在沙人贵侧翻抽棒的间隙,这间隙仅有一线,且是稍纵即逝的一线,“铁砧”
    斩出,刚好切入这一线之际,其眼明手快与时空间距拿捏之精妙准确,实在已到达出神入化的境界了!
    飞棒犹在进行的过程之中,沙人贵已狂嚎着连人带棒一齐抛震出去,身子抛震是一个方向,他的那条左臂又滴溜溜甩掷往另一个方向,漫天血雨飞洒——犹透着温热的气息与铁锈般的腥味!
    人是跌在地下,却在一个翻滚之后弹跃而起,只这瞬息前后,沙人贵那满脸的横肉已挤叠成一堆,两只眼珠子也几乎挣出眼眶,他人站在那里,不住颤抖摇晃,呼吸声粗浊得仿佛拉起风箱……
    谢青枫用左手无名指顺着刃口打去一溜血水,又将手指往靴底轻拭,这才笑吟吟的望向沙人贵左肩处的伤口——那条左臂,是齐肩斩断,断落的部位肌肉整齐、骨骼平滑,除了血糊赤漓的一片,倒还相当利落。
    嗓眼里响着呼噜声,沙人贵开始移动,朝着谢青枫站立的位置移动,双目像是定住在谢青枫脸上,透着死鱼般的混茫色调。
    谢青枫和悦可亲的道:“慢慢走,沙人贵,别急,我就在这里等你,可别抢快了滑跤。”
    沙人贵的喉管间不停的响着呼噜声,他右手紧握“狼牙飞棒”,提着气发狠:“你不用得意……姓谢的……我尚能……能再做……必死……必死之一击!”
    哧哧一笑,谢青枫道:“当然,只不知是谁死罢了;不过照情形看来,恐怕还是尊驾高升的可能性较大。沙人贵,我说过,你会死得非常快,抱歉到现在才弄你一个半死,但就只是一步之隔了,下一步,我绝对送你上路——”
    闷嗥声有若野兽濒死前的哀鸣,沙人贵一头撞了过来,他的“狼牙飞棒”
    却在身体撞来的一刹,做了个非常奇异的举动,棒头“铮”声弹起,竟不是直对谢青枫,反而飞抛上天,棒头弹升的俄顷,又在银链回挫之下,猝然返落,返落的速度快不可喻,尖锥旋闪,恍同流星!
    谢青枫一刀斩出,由下而上,只见刃口的寒光划映成一道折角,沙人贵已被正面开膛破肚,芒焰上扬,又接住了反砸回来的棒头,火星溅散,震响盈耳中,任是功力深厚如谢青枫,亦不由脚步浮动,歪出两尺!
    变化便在此一瞬——
    沙人贵拖扯着流泄遍地的肚肠,单手握紧飞棒的把柄,像头疯虎也似,使尽他最后的力气,猛然戳向谢青枫!
    把柄的前端,固然圆浑无棱,但也是钢打铁铸,坚硬至极。沙人贵这垂死反击,不独力猛势急,更多少在谢青枫意料之外,他闪身回刀,动作之迅捷几乎是立做弹射,却仍稍迟一分,沙人贵仅存的右臂应刀而落,谢青枫的左肋亦被柄端斜戳而过,差点撞了个筋头!
    冷冷瞧着沙人贵萎跌在地,业已寂然不动的身子,谢青枫缓慢又谨慎的运气调息,就这一撞,他的左胁连同腰侧部位,已是一片僵麻滞重,感觉得出必定浮肿瘀血了。
    不错,沙人贵倒不是完全徒托空言,他这“必死之一击”,果然亦收到了些许功效,冤魂不远,不概也堪可自慰了吧?
    谢青枫举步离去,一只手犹轻按着左肋,他没有什么怨恚,只想着山神庙,以及山神庙以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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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此事古难全
    山神庙的神案之后,谢青枫与缺了半片脑袋的山神塑像比肩而坐,冷风从残破的庙宇隙缝中灌进来、从颓塌的大门口卷进来,还真够受的。
    碎裂若絮的垂幔在风中飘动,灰黄的暗影时起时伏,像极了浮游周遭的鬼魂幽魄,要是没有点胆子,委实耽不下去,这种冥寂荒寒的所在,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没有过多久,一条人影已从天而降,所谓从天而降,是指由屋顶下来,下来的位置,正巧是穿过谢青枫亲手在上面挖掀的那个破洞。
    人影很窈窕,简直就是婀娜多姿,在这种情况下,照样是婀娜多姿,不减本色。
    只一眼,谢青枫就认出来人是紫凌烟。
    紫凌烟的动作十分小心,人一落地,立即闪向一根木柱之后,显然是在打量现场形势,并寻找谢青枫的踪迹。
    神坛上,谢青枫轻咳一声:“小媚,我在这里。”
    就这轻微的声音,亦将木柱后的紫凌烟惊得一哆嗦,她定了定神,才探出半张脸来,压着嗓门道:“青枫,是你吗?”
    盘坐在神坛上的谢青枫不禁笑出声来:“你像被吓破胆了,小媚。”
    紫凌烟身形微纵,人已到了坛上,贴着谢青枫身边坐下,她悻悻的道:“真好兴致,此时此景,你倒还有心情开玩笑,也不怕真个引出鬼来?”
    谢青枫低声道:“不是我开玩笑,是你反应过敏;怎么样,事情办妥了没有?”
    点点头,紫凌烟道:“曹老二果然没跑多远,大概只往山上去有三四里路,就一头钻进一个洞穴里不出来了,看样子,他似乎对那座洞穴的情形相当熟悉!”
    “哦”了一声,谢青枫颇为注意的道:“那座山洞你以前没去过?”
    紫凌烟道:“鬼才往那么荒僻的地方跑,红尘十丈,何处不可行欢寻乐?山上没金没宝,一片萧瑟,我没事去那里干嘛?”
    谢青枫沉吟着道:“只怕其中另有文章,否则,曹又难为什么不去别处,偏偏躲到洞里?
    而他对山洞的环境又似十分熟悉,显然以前曾经去过……“紫凌烟有些不耐的道:“你想到哪儿去了?”
    谢青枫神色凝重的道:“我在想,那座山洞,很可能是你几位阿哥的秘密聚会之所,或者用之进行某些勾当,或者拿来隐藏什么,危急时且可做为临时避难之处——”
    哼了哼,紫凌烟道:“我看你才是反应过敏了,要是他们真的利用那个地方,我怎会一点不知道?”
    谢青枫笑了笑:“总有不叫你知道的理由吧,现在我还不敢断定是什么理由,但事实上他们却在瞒着你,小媚,不要完全相信眼睛看得到的浮面景象,天底下尽多难以逆料的事情发生,若认为理所当然,那就差了。”
    紫凌烟叹了口气:“青枫,我有个感觉,好像经过这一阵之后,和他们越来越陌生了……”
    谢青枫柔和的道:“这种疏离感十分正常,也是他们给逼出来的,再亲密的关系,到了要以血刃相向的辰光,又如何继续亲密得下去?”
    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紫凌烟问道:“青枫,沙人贵怎么样?”
    谢青枫笑道:“我在这里,他不在这里,你说说看,还能怎么样?”背脊上泛起一阵寒意,紫凌烟喃喃的道:“老天,又是一个……”
    谢青枫道:“接下去,还会有三个,弄不巧,或许再垫上我们两个,小媚,这就是江湖岁月。”
    紫凌烟苦笑道:“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青枫,你比我更适合闯道混世,在这一方面,和你相较,我竟然生嫩得连自己都脸红!”淡淡一笑,谢青枫道:“也不用太谦,小媚,到底你是杀人的角儿,拿杀人赚饭吃,我还没有这个本领,而你,已经自然愉快的过了好些年了。”
    紫凌烟不由娇嗔起来,伸手在谢青枫腰眼上捏了一把,边道:“死鬼,你就是会挖苦我——”
    突的捉住了紫凌烟的手,谢青枫身子往后移,紧紧拧着双眉:“轻点!”
    紫凌烟微微一怔,有些惊惶的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了伤?”
    谢青枫将紫凌烟的手合在自己双掌之中,人又移了过来,吁着气道:“一点小伤,不怎么要紧。”
    紫凌急切不安的道:“是谁伤了你?沙人贵?”
    “嗯”了一声,谢青枫道:“不能总是白手捞鱼,要人家性命,多少也得付出点代价,两相比较,我也算大占便宜——”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小媚,沙人贵这小子够种,临死之前,还不依不饶的反咬一口!”
    紫凌烟又是心疼、又是气愤的道:“那个该杀千刀的,青枫,他伤了你哪儿?你也是的,交手过招,拼杀搏命的事,怎么就这样不加小心?”谢青枫道:“不是我不小心,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轻敌的习惯,与任何对手过招,向来都非常谨慎,正如你所说,玩命的事,岂能疏忽?实在是沙人贵最后那一手太出意料,才差点着了他的道!”
    紫凌烟关切的问:“他最后使的是哪一手?”
    谢青枫简单的把经过情形讲述了一遍,末了,轻声一叹:“由沙人贵的做法看来,只怕和你另三位阿哥还有得缠,而且情况会越见艰险,小媚,你我都要步步为营,时时慎戒,在这种生死一发的形势下,栽一次斤斗就可能永远爬不起来了!”紫凌烟颔首道:“我明白,青枫;但你肋上的瘀伤,果真不碍事码?”谢青枫道:“不会有什么大影响,小媚,你不用替我担心,自己多防着别有失闪就好,现在,我们准备到曹又难窝身的那座山洞里去!”
    刚一舒腿,紫凌烟又面泛忧色的道:“不知骆老大和鬼狐狸回来没有?他们两个,一个技高功强,一个狡诈奸滑,这一对,才是令人头痛的角儿谢青枫平静的道:”走一步算一步,反正是不死不休,谁能占上风,端看彼此的造化了!“于是,两人下了神坛,由紫凌烟带路,先打山神庙的正门闪出,黑暗中,山风益寒,吹在身上,砭骨透肌,前面带路的紫凌烟不由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她这生理上的收缩反应尚未结束,随着风势,一溜芒焰暴射而至,焰尾在夜色里划过晶亮的弧线,却只是幻景,当弧线入眼实体已到近前。
    紫凌烟在猝不及防之下,仍相当沉着利落,她猛的一个旋身,贴地便扑,跟在她后面的谢青枫斜走一步,“铁砧”挥起,“呛啷”震响声中,那溜冷芒抛空而逝,但反弹力道之大,居然也使谢青枫的手臂发麻!
    又有三抹相同光色相似的芒彩出现,亦是以恁般强劲快速的来势飞到,焰尾甫映,锐气业已近身,谢青枫双目凝聚,在间隔不容瞬息的那一刹里,“铁砧”横削,头一道芒彩受击倒弹,正好撞上其后的一道,火花闪溅中,谢青枫刀面倏竖,锋利的刃口不差分毫的迎切上第三溜芒彩,“哧”的一声刮割噪音传出,“铁砧”的刀锋上已嵌连着一样东西——一只尺半长,笔管粗细,带有尾翼,通体银光灿亮的蛇首形飞梭!
    斜翻地下的紫凌烟,目光瞥处,不禁脱口惊呼:“‘小龙梭’——老大来了!”
    谢青枫心头微震,却不免疑惑——他们是怎么找来这里的?
    紫凌烟急忙向周遭搜寻,边低窒的道:“青枫,这‘小龙梭’是老大的惯用暗器,‘小龙梭’出现,他人一定就在附近……”
    “铁砧”的刀锋是正面切入这只“小龙梭”的蛇首形前端一寸,谢青枫抛梭于地,沉缓的道:“稳住,小媚,稳住。”
    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死寂,除了山风吹拂,林木萧萧,再没有任何动静;谢青枫明白,这是对方的一种手法,一种利用僵滞气氛造成敌人精神压力的手法,这种手法并不新鲜,他已经玩过许多次了。
    紫凌烟一双美丽的丹凤眼里,这时充满的不是妩媚,不是流波盈盼,惶惶四顾间,只显得悸惧无限;她微微喘息着道:“他们是在找机会下手,青枫,他们可能从每一个你想像不到的地方突然展开狙杀……”
    谢青枫的“铁砧”垂指下来,刃面宛似一闪一闪的炫眨着冷眼,他声调阴沉的道:“我也一样随时在找机会对付他们,小媚,这才叫做拼杀!”
    紫凌烟静默下来,静默中,她的“风罗网”与“朱舌剑”已经悄悄握上了手。
    树梢子不时簌簌晃动,各式错叠或交纵的黑影便似真若幻的摇曳隐现,这越发加深了视觉与听觉上辨识的困难,紫凌烟的眼睛,有些疲于奔命的连续追摄着周边动静的变化,呼吸不免更为急促。
    谢青枫一直挺立不动,这阵子下来,人甚至连站立的姿势都不曾稍有移换,完全做到了凝神专注、空灵明心的境地,只要是非自然现象的异动,他自信可以立时惊觉,抢制机先。
    空气像也冻结了,冻结得寒酷幽邃,了无韵息,闻着嗅着,竟有几分生血的味道,味道不呛不冲,却有股子反胃的难受。
    蓦地,谢青枫身形弹起,快得宛若他原本便在他将要扑击的位置上——
    “铁砧”翻扬,大片枯枝杂草蓬散四飞,怪叫声刺耳得如一只被踩着尾巴的老鼠,一条人影暴窜而出,肩头上的鲜血赤漓漓的洒了一圈!
    紫凌烟这一次的接应倒是相当适切,她人往前截,左手“风罗网”反兜,右手“朱舌剑”吞吐如电,逼得那窜逃的黑影急忙又向后翻,一翻之下,便原形毕露了——不是一只老鼠,却是一头狐狸,“鬼狐”公孙玉峰!
    公孙玉峰肩头上血糊糊的染赤了一片,他手握锋口开向一里一外的两柄“阴阳刀”,满脸焦黄,形色狰狞的怒瞪着紫凌烟:“吃里扒外的婆娘,不想你在叛帮反党之余,犹待灭我‘北斗七星’之门,真是狼心狗肺,无情无义到了极处!”
    紫凌烟面庞煞白,冷冷的道:“要说无情无义,也是被你们调教出来的,你们残毒在先,就怪不得我施狠于后,不让别人活的人,别人亦有权不让他活!”
    公孙玉峰磔磔怪笑,颔下的一把山羊胡子随风飘舞,他一双闪漾着青蓝色异彩的眸瞳里,更似渗入一抹血红;“紫凌烟,你勾结外敌,先是违背规律,擅加阻碍组合的行动,破坏团体的信誉,继而不服制裁,公然抗拒首领的命令,如今更变本加厉,以恁般残酷手段谋害同门兄弟,甚且不使留得全尸。紫凌烟啊紫凌烟,苍天在上,下有后土,都不容得你这蛇蝎其心的毒妇活存,若不遭报,岂有公理?”
    猛一扬头,紫凌烟凛烈的道:“皇天后土,早有明鉴,孰是孰非,却由不得你信口雌黄、断章取义!
    公孙玉峰,你们一门孤寡,六亲不认,这种兄弟,真个绝了也罢!“一直留意着四周状况的谢青枫,依旧用他那种平淡不波,天塌下来似亦无动于衷的音调道:“只为几个钱财,便杀人如麻、血手夺命,像这等门派组织,尚有什么人情伦常可言?小媚,少和他罗嗦,通杀不赦便是!”
    公孙玉峰死盯着谢青枫,神情狠毒的道:“你大概就是暗里替那贱货撑腰的人了?”
    这一句话,谢青枫马上知道了一件事——他们还没有与曹又难碰上面,否则,不会仍不晓得他是谁?不似笑的一笑,他道:“我是,公孙玉峰,我一直都是。”
    突然吼叫起来,公孙玉峰呈现出少有的激动:“不管你是谁,你都要死,必须死,而且就将死在眼前!”
    “风罗网”兜头罩落,公孙玉峰拧腰旋身,双刀如电般反削上去,网向斜带,“朱舌剑”的冷芒蛇信般倏闪而至,公孙玉峰左手刀骤然抖出七朵刀花,右手仿若长虹,两刀会合,“当啷”一声,已把紫凌烟逼出三步!
    谢青枫并没有过来协助紫凌烟,他只静立原地,双目炯然的注视着战况的进行,在这种情形之下,他明白公孙玉峰仅是个转移目标,分散注意力的诱饵,真正的狙杀者尚隐在暗处,而且,就快出现了。
    刚被公孙玉峰逼退的紫凌烟,足尖猛撑,人已掠空飞起,网似卷云飘忽,起落无定;剑焰窜闪,像煞电掣流矢。公孙玉峰双刀回绕,光华炫灿中亦同时侧跃斜腾,身子包裹在晶莹迸溅的刀芒之内,愣向紫凌烟撞去!
    谢青枫的眼神突然硬了,唇角急速抽搐了一下,当他还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之前,疏林里一团黑影翩若惊鸿,猝而破空飞到,来势之快,难以言喻!
    于是,他也毫不犹豫的暴掠上腾,正面迎向那团扑来的黑影。
    半空中,一柄长有三尺,通体铸造为三角长锥的兵刃透心穿来,锥刃间的一抹寒光反映出骆孤帆的一张面孔森严冷峻、铁青若霜!
    “铁砧”接住了“三菱锥”,撞击声中两人分弹开来,分弹的俄顷刀锋横斩,锥尖反挑,血雨飘处,受伤的却不是他们——刀锋削去了公孙玉峰背上的一大块人肉,锥尖则兜肩顶翻了紫凌烟。
    谢青枫不顾凌紫烟滚跌在地,悬空的身形就势翻跃,“铁砧”狠毒得有如恶魔的诅咒、索魂者白幡的摆动,待公孙玉峰有第二个反应,已“呱”的一声,砍掉了他个脑袋!
    稠白的脑浆渗杂着赤血横飞,骆孤帆锥尖拄地,狂旋似轮,谢青枫挫腕收刀的一刹,已被踢得打了个溜滚!
    骆孤帆长身而起,“三菱锥”的冷电闪似鬼瞳,倏抖下刺,正待“穿心”!
    “铁砧”打横迎上,锥尖碰擦刀面,磨出一溜火花,顺滑前挺,“嗖”
    声轻响,已经深深透入谢青枫的左肩胛内!
    狞笑如啸,骆孤帆狰恶的面孔上显露出一抹得意的神色,执锥的五指刚要用力扭转,谢青枫骤然张口,满蓬鲜血便怒矢似的喷了骆孤帆一头一脸!
    这股鲜血,原是方才承受骆孤帆蹴踢之下内腑反涌的逆血,谢青枫一直抑制着不使出口,他等待的,就是这一刻、这一刹,谁给了他,他还给谁!
    骆孤帆大吼一声,双手捂脸,人往后仰,谢青枫单足弹挑,竟把敌人的身体踢翻三尺,这位“北斗七星会”的首领手挣脚舞间尚未落地,“铁砧”
    寒光闪过,一颗大好头颅业已骨碌碌滚出丈许之外!
    跌坐在另一边的紫棱烟,两眼发直,小嘴微张,几乎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面前的景象就是事实——英雄豪杰、霸主奇才,任是一生风云叱咤,竟然这般容易便魂消命断、化做虚无?江湖岁月,飘渺无常,也真是南柯一梦……
    山洞里,只燃着一根白烛,白烛寡素,灯焰如晦,淡黄的一点火,散发着沉沉的死气。
    曹又难独坐洞中,形容枯槁沮丧,只这一阵子,他看上去竟似衰老了十年。
    紫凌烟不忍心进入洞里,所以,谢青枫便独自来了,步履当然不免蹒跚。
    发现了谢青枫的身影,曹又难似乎不觉得有多大意外,他是这么在想—
    —劫数到了,无论怎么躲怕都不能躲开,命里注定的结果,就一定会循着注定的轨迹去走,花开蒂落,也就罢了,现在,好像正是如此。
    目光有些滞重空茫的打量着谢青枫,由下至上,又由上到下,曹又难当然看清楚谢青枫的模样,那浑身的血污、披散的头发、破裂的衣衫,固则显示出谢青枫的狼狈,却又何尝不是提出另一桩说明——说明他又已经过了一次惨烈的厮杀,而厮杀的赢家仍属于他。在眼前不能并存的情况下,失败者活命的希望是太渺茫了。
    谢青枫站在那里,也默默端详着曹又难,这一刻间,他心中颇多感触,此情此景,顿生“今夕同为人,缘何登鬼录‘的遗憾,曹又难的憔悴形枯,分明已是寄魂空木的气数了。
    干咳了一声,曹又难终于艰涩的开了口,嗓门低沉暗哑:“你——谢青枫,遇上他们了?”
    谢青枫点点头:“是的,遇上他们了。”
    像要挤出一丝微笑,但曹又难却没能做到,他面部表情僵硬的道:“只有你来到这里,他们没有来,所以,结果已经很明确,是么?”
    谢青枫坦然道:“不错,他们败了——骆孤帆、公孙玉峰都败了;但你也看得出,我虽赢了这一仗,亦不是白白拣来,我赢得相当艰苦。”
    曹又难的颊肉微微痉挛了几下,喃喃的道:“败阵的意义就是死亡,嗯?”
    谢青枫硬起心肠道:“你看得很清楚,曹又难。”
    静默了片刻,曹又难沙沙的道:“我对不起沙人贵……他的命运,想也脱不了同样的终局?”
    谢青枫道:“他很有种,没有替你们‘北斗七星会’丢脸。”惨然一笑,曹又难痛若的道:“不必有所影射,谢青枫,我也不会替‘北斗七星会’丢脸,只是分个早晚而已……令我不甘的是,我们这一伙人,未免散得太快、败得太冤,万想不到多年创立的基业,一夕之间,便已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谢青枫没有回答,他在想,人活一世,草长一秋,虽有迟速,相去曾几何时?不过在这个时候拿这种话来点拨对方,却未免不合时宜,显得猫哭耗子了。
    曹又难又缓慢的道:“这座洞,原是我们组合里几个兄弟用来寻欢作乐的地方,却没料到也是我今晚断魂绝命之处,谢青枫,不太够庄严,但我明白,你不会再给我选择的余地……”谢青枫静静的道:“我会替你收尸,而且是全尸。”
    曹又难嘴里呢喃着,不像是诅咒,但亦决不是道谢,他的形色悲凉,容颜凄黯,在这最后的一刻,仍然流露出对生命的依恋与眷顾,不似他以前杀人时那般利落……
    洞口外,紫凌烟迎向谢青枫,谢青枫的模样显得颇为疲乏,疲乏中,有一股隐隐然的冷漠。
    紫凌烟表情仓皇不宁,惴惴的问:“事情怎么样了,青枫?”
    谢青枫伸出长臂,轻搂住紫凌烟的腰身走入夜暗,山风过处,传来他飘飘忽忽的语声:“你知道,小媚,此事古难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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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青枫常笑
    眼睛斜睇着坐在桌边这个黝黑瘦小,却浓眉朗目的伙计,谢青枫咽下嘴里的一口酒,酒是土酿的“莲花白”,味道不怎么好,有点酸,还带涩,涩得舌根都泛了软麻。
    这位身材与面庞不大相衬托的仁兄,显然境况、运气两欠顺当,除了脸色晦霉、印堂发暗之外,大膀子上还缠着一层厚厚的白布,布面浸染着血污,似乎伤得不算轻,他手支下颔,双眉深皱,烛光摇晃里,越见愁眉苦脸。
    放下尚余半口酒的粗瓷碗,谢青枫轻咳一声,在硬木凳上换了个较为舒适的坐姿,有意把语调放得轻松愉悦,试着冲淡这种滞郁的气氛:“五郎,你刚才说,你膀子上这一刀,是叫‘常山’方家人给砍的?”
    点点头,五郎仁兄的脸盘更黑了,他沉沉的吐一口气,沙着嗓门道:“你是知道的,枫哥,事情若不是到了紧要关头,说什么我也不敢来麻烦你、拖累你,我晓得你的个性,也明白自己是块什么材料,像我这样的出身,哪怕是捕风捉影吧,万儿和你沾在一起,对你而言,都算是种羞辱……”
    谢青枫笑了,笑得极其真诚:“你这样讲,就是不了解我了,五郎。不错,你是个贼,是个道行极高,名声极响的大贼;你不能称为义贼,至少却算得上是个好贼。天下盗贼多如牛毛,有几个似你这般立下规矩,坚持原则的?我很欣赏你的三不偷——不偷贫苦、不偷孤寡、不偷善良;但我今晚赶了五十里路来看你,却不是完全为了这些;五郎,我们有过一段不浅的交情,是么?”
    五郎苦笑一声,有些窘迫的道:“那几年承你高看,把我当做朋友,时相往还,或是松下清谈,或是把酒当歌,真过了好一段消遥岁月……只是,枫哥,那时你还不知道我是个贼!”
    谢青枫莞尔:“你如何断定我不知道?”
    微微吃了一惊,五郎瞪大了一双环眼:“然则你早已摸清了我的底细?枫哥,我还以为是在‘九手’越四无意中泄漏了我的身份之后你才知晓的——”
    谢青枫淡淡的道:“不,在越四那次酒后失言之前,我已经猜到你是干什么活计的了。五郎,单从一个人的言谈表征,或许不容易判断他的真正职业,但由某些特殊迹象与惯性反应,却能予人极佳的研究资料。就以你来说吧,你身材瘦小,一双手却十指修长;你的目光锐利,神情专注,而且经常保持冷静。每当你踏入新的场所或初与人见,第一眼全投注向最具金钱价值的目标——无论是房中摆设的古董、壁间悬挂的字画、隐藏在角隅处的银柜;或是人们腰上系垂的玉佩珠环、手上戴的板指翠戒,虽然你尽量装得若无其事,有意加以矫饰,在一个有心人眼里,仍旧看得清楚,瞧得落实。你该知道,长久以来的求生习惯,往往便在无形中泄露了许多真像给人家了……”
    五郎讪讪的道:“尤其在你这位老江湖眼皮子底下,什等样的妖魔鬼怪能不显原形?更何况似我这般的宵小之徒?枫哥,早晓得你已经看穿了我,越四揭底以后,我就用不着羞愧疏避……”
    谢青枫道:“原是如此,就像现在一样,我从来也未曾卑视过你。”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五郎,你托人送信给我,把我大老远邀了来,恐怕不是只为了求证于我对你的看法与印象吧?先时你讲到‘常山’方家的人正在追杀你,下面应该还有一段话告诉我才对。”
    五郎搓着手,黑脸上浮起一层愤怒的赤霞,他挫着牙道:“首先,枫哥,你明白我是个贼,但凡不违背我定下的规矩,我就必须在这一行里讨生活。你说得不错,我不仅是个贼,还是个大贼,这一点,你固然知道,道上同源许多人也知道,包括‘常山’方家那一干豺狼虎豹!”
    实在不大想喝瓷碗里剩下的那点残酒,谢青枫却又无可如何的端起碗来一仰而尽——酒味仍然不好,酸涩如旧,不知这魏五郎是从哪儿偷来的?
    魏五郎继续往下说着:“大约半个多月以前吧,方家的六少爷方豪在半夜里找上了我——”
    谢青枫打断了魏五郎的话:“你说的什么六少爷方豪,可就是方家成名后的第三代子嗣‘玉童子’方豪?”
    魏五郎恨恨的道:“就是这个金玉其表,蛇蝎其心的混帐东西!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方家第三代家族里,数这小子最是阴险恶毒!”
    谢青枫闲闲一笑:“不过,你对他似乎挺服气,口口声声六少爷叫个不停哩!”
    黑脸又是一红,魏五郎尴尬的道:“这些日子老和他搅合在一起,竟不觉称呼习惯了……
    谢青枫道:“朝下说。”
    魏五郎赶紧接下去:“方豪找上我,开门见山明说了要和我搭档作票买卖,肥羊亦拣定了,是‘大榕口’的首富曹永年。姓曹的拥有十六家连号绸缎庄,光自己代工的织户就不下千余人,别”大概你过于轻估曹家,豪门巨富,岂会真个斗禁如此松弛?“额头上青筋暴浮,魏五郎双目像在喷火,他激动的道:“我一点也没有轻估曹家,枫哥,我倒是轻估了姓方的那一窝子王八蛋!你猜猜看,竟是什么人来捉我这个贼?”谢青枫本能的道:“莫非不是曹家的护院或保镖之流?”
    魏五郎一时气喘不顺,只一个颈劲的摇头,满口牙磨得嚓嚓有声。
    谢青枫谨慎的道:“难道——是方豪?”
    猛一跺脚,魏五郎的模样活脱待要吃人:“虽不是方豪,却亦是他方家的人;那领头来抓我的,乃是方豪的五哥方逸,人称‘金童子’的方逸!”怔忡了一会,谢青枫有些迷惘的道:“这算怎么一码事呢?”
    双手一拍,魏五郎愤怒的道:“说得好,枫哥,这也是当时我震愕之下首先自己发出的问题——操他个娘!这算怎么一码事呢?”谢青枫道:“不用气恼,慢慢的说,五郎,任什么事,总归有脉络可寻。”
    魏五郎深深呼吸了几次,始道:“枫哥,我触的这个霉头,不似你想像中那样复杂,无说在‘大榕口,是第一号有钱人家,把附近几百里地面的财主全算上,他也称得起顶儿尖。
    枫哥,你说说,这么一票大生意,又有方家人背后替我撑腰,连金柜所在、进出路线都绘制成图,标示得明明白白,手到擒来的事,我能不干么?“谢青枫笑了笑:“如果以你的立场而言,接下这票生意,实属顺理成章。”
    咽了口唾沫,魏五郎道:“当下双方说好,事成之后,所得财物五五分帐,各得其半。我随着就开始例行的准备工作,待决定了动手的日期,方豪还特地带着人守伏在曹家门墙之外替我接应。那天晚上,月黑风高,正是我们这一行最适宜发财的天气;曹家大院根本没有什么防卫措施,除了养着几条土狗,连个巡更的人都不见;这等光景对我来说,就如同到了无人之地,按图索骥,更是简单,几乎不费什么功夫就搜了个满盆满钵——”
    谢青枫道:“真叫满载而归了。”
    面孔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十分痛苦,魏五郎吃力的道:“满载是不错,却差一点‘归’不得——就在我大包银小包金,刚收拾妥当并缠背上身的那一刻,突然间灯火通明,居然有人捉贼来了!”
    谢青枫“哦”了一声:须去寻脉络,当时即见端倪——方逸领着他方家的几个武师,凶神恶煞一样将我团团围住,当然也惊动了曹永年一家大小。
    奇怪的是方逸不但和曹家人极熟,更口口声声称呼老曹为世伯,摆出来的姿态,完全是仗义擒贼的架势!我脑筋一转,立刻晓得不妙,这分明是着了姓方的道,掉进他们布下的陷阱里了!“谢青枫问:“后来呢?你逃掉了没有?”
    魏五郎这才起了点精神,他眨眨眼,道:“枫哥,你一定知道,江湖上的朋友给我起了一个什么匪号吧?”
    谢青枫颔首道:“‘一溜灯’,对不?”
    胸膛一挺,魏五郎露出一抹自负的微笑:“正是,我的武功高下如何,不敢自诩,谈到轻身提纵之术,任凭你一等一的高手,我放胆的说,亦乃不遑多让。那辰光,我一看苗头不对,扭身便走,方逸领着他的人穷追不舍,我边打边跑,若非身上背负着这些黄白累赘之物,姓方的只怕还砍不着这一刀——”
    叹了口气,谢青枫道:“到了那等紧要关头,你犹不舍抛弃身上的贼脏?”
    魏五郎一本正经的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枫哥,虽是贼脏,也算拿生命换来,尤其刀下见血之余,更不能不找回缀补,因此我是说什么也要带着东西跑。我自己心里有数,拖着这一身黄白累赘,势子当然会慢,却不敢慢到被姓方的逮着……”
    谢青枫道:“如此说来,还是吃你逃脱了?”
    魏五郎得意洋洋的道:“当然,若是逃不脱,眼下如何能在这里和你相见把晤?”
    伸手旋动着桌上的粗瓷碗,谢青枫沉吟着道:“方才你说过,这整个事件,当时已见端倪,直到如今,我却看不出端倪何在?反倒一头雾水。五郎,方家人为什么出尔反尔的设下陷阱坑害你?
    他们与曹永年是一种什么关系?甚至于,除了方豪之外,你又是怎么认识方逸其人的?这些因果,你还没有交待清楚!“魏五郎在嘴巴上抹了一把,赶忙道:“听我说下去,枫哥,你马上就会一清二楚了——我从曹家大院落荒而逃,一口气奔出十多里地才停下来,万没想到的霉事却又发生了。我他娘不错是抛下了方逸那一伙人,但竟未能脱离方豪和他一干手下的追蹑,也只是刚刚坐在一块青石上喘几口气的功夫,方豪他们已经鬼魅似的掩了过来—
    —“
    谢青枫笑道:“约莫你忙中有错,忘记方家这另一口子,还带着人在曹家大院门墙外替你打接应哩!”
    敲敲自己脑门,魏五郎苦着一张黑脸道:“可不?方豪他们朝上一围,我就暗自叫糟!姓方的却好整以暇,轻松愉快得很;不但轻松愉快,更且和颜悦色的向我解说这档子事情的来龙去脉,光景是不愿我做个糊涂鬼的模样。枫哥,你猜这狗娘养的是怎么个说法?我讲出来,包能把你气个半死!”
    谢青枫道:“你说明说了吧,有些事是不必花脑筋去揣测的——因为能点解真像的人正在面前。”
    魏五郎带着歉意的陪笑道:“枫哥有理——其实,这整个事件,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压根就是一桩阴谋、一条毒计,唯一的被害人及牺牲者便是我,什么偷财盗宝、五五分帐,只是玩的一场把戏,一场扮演给曹永年看的把戏!”
    谢青枫没有搭腔,用眼色示意魏五郎继续说下去。
    又抹了一把嘴,魏五郎接着道:“原来,是方家老五方逸看中了曹永年的独生女儿曹小凤,当然也连带看中了曹家那一笔若大的家财。可是曹小凤对方逸的兴头却不及方逸本人来得热络,曹永年亦无可无不可的表现得十分淡然。姓方的百般追求,情况竟陷于胶着,甚难获得进展;方逸自则颇为苦恼,于是,经他家族聚会商讨,便研议出这么一条绝子绝孙、荒唐阴损的毒计来!”
    谢青枫道:“怎么个毒法儿?”
    魏五郎愤恨的道:“他们的定议是这样的——大凡一个少女,都对英雄行径有一种出自天性的崇拜,尤其是少年英雄,更不消说,而越是有钱的人,越他娘镏铢必较,视财如命!基于如此认定,计划即乃形成,他们找上我这个傻鸟,告诉我要合伙做一票生意,目标当然是曹永年,商妥下手的时间以后,他们只等着我自投罗网,瓮中捉鳖就行。如此一来,不仅表现了侠士风范,亦保住了老曹的大笔财宝,加上这层渊源,还愁小姑娘不投怀送抱、老头子不心回意转?可怜我便落了个里外两空,外带死不瞑目!”
    忍住笑,谢青枫道:“难道说,方家人就不怕你揭穿真像?”
    魏五郎艰涩的道:“在那种情形下,枫哥,你以为老曹会相信我还是相信姓方的?况且他们原先的打算,是待将我格杀当场,根本不给我开口喊冤的机会……”
    寻思了片刻,谢青枫道:“方逸约莫早在曹家布置妥当,端候着你了?
    魏五郎道:“行动前的三天,这小子就带人到曹家做客来啦!举凡当场的地形地物、进出通路,他探查得比曹家人还熟,再有他兄弟方豪在外搭配,他们料想我是插翅难飞!哼哼,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们忽略了我专擅的另一门功夫……”
    谢青枫道:“除了方豪,你又怎么会认识方逸?”
    魏五郎恨声道:“有一次方豪拿曹家大院内外规格图说起的时候,方逸也跟着在一起—
    —事后我寻思,可能他亦想借机把我认清楚!““嗯”了一声,谢青枫道:“始才你说到方豪他们又围住了你,看样子,还是让你溜掉了?”
    魏五郎浓眉扬起,腔调也不觉提高了:“方豪这次的围堵,比先前方逸追袭的场面犹要惊险万分!枫哥,姓方的为什么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毫不保留的告诉了我?原因很简单,他认定我绝对活不成了,在一个死人面前,当然就没有守密的必要。事实上,形势也的确极为不利,他们一共是四个人,分前后左右将我夹在中间,其他三个的本领高低我不大了解,但方豪那几下子却不是我能够招架的——”
    谢青枫不以为然的道:“设若你不曾和方豪正式动手过招,又如何判定你的功夫不及于他?”
    魏五郎精神不振的道:“也不知是有意炫耀还是闲来逗趣,方豪在我面前显露过两次把式;一次在我那蜗棚里谈事,苍蝇多,扰得人心烦,谈着谈着,方豪突然拔出他靴筒中的暗藏的‘一指刀’,凌空挥舞,刀光闪处,我刚吓了一跳,他已没事人一样收刀回筒。待我定神瞧去,乖乖,桌上地下,却至少坠落几十只蝇尸,而且都齐头削斩,准得像是量度好了才切下去的……”
    谢青枫一笑道:“第二次玩的是什么花样?”
    魏五郎眨着眼道:“我们两个走在路上,边走边聊,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条大黄狗,冲着我们狂吠猛叫,凶像毕露。我正想踢它一脚,方豪已单掌伸出,五指弯曲做掐捏状;大黄狗隔着我们足有两三步远,方豪一伸手,这头畜牲已‘噢’的一声翻倒在地,四只爪子一阵抽动便断了气——枫哥,他的手指连一根狗毛都没沾着,就那么虚空掐捏,恁壮的一条大狗就送了终,如此修为,岂是我可比拟的?”
    谢青枫道:“姓方的在连贯动作与内力运用上,算是有几分火候了。但五郎,莫不成你还没有练到这样的程度?”
    魏五郎赧然道:“我要有这等造诣,他们也威胁不了我啦。武功这玩意,全在硬碰硬的苦练实练,半点取不得巧;我实在后悔,当年没把时间尽多摆在修习功夫上!”
    谢青枫笑道:“亦不必妄自菲薄,五郎,至少你的腿上轻功与空空妙手,不是一般人可望项背的!”
    魏五郎干笑着道:“杂技邪艺而已,枫哥,你别调侃我了。”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呢,吃方豪堵住的那次,要不是赖着腰腿便捷,这条命就包管完蛋了。方才我不是说他们共是四员恶煞围着我么?我心里急,脑筋却不乱,我故意装出一副诚惶诚恐、恭聆教诲的模样,只等姓方的说到得意处,猛一头朝前撞去,又在前撞的同时贴地折转窜出,在方豪他们措手不及之下,总算跑出去十来丈远……”
    谢青枫注意的问:“难道在你跑出十多丈远近之后,又被人家追着了?”
    魏五郎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似乎仍有余悸,他胸口起伏加剧,吁吁的道:“枫哥,你有所不知。方豪虽是方逸的弟弟,一身功夫却比乃兄方逸要强,脚下劲道,尤其矫健。我背负着那些累赘,可以跑过方逸,但跑不过方豪,所以拼命奔出百多步后,已被方豪追到五尺之内;我甚至能够感觉到他喷出的鼻息,闻到他身上的气味——”
    谢青枫忙道:“后来呢?后来你是如何脱险的?”
    两手一摊,魏五郎嘿嘿笑了:“就在千钩一发之际,‘扑通’一声,我和那干王八羔子便再见了!”
    微微一愣,谢青枫道:“‘扑通’一声?这是什么意思?”
    魏五郎洋洋自得的道:“当方豪他们尚未出现堵住我之前,枫哥,我不正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歇着么?就在那辰光,我已看见百多步外有一条河流蜿蜒而东,没出事的时候,看在眼里只不过一条寻常的河水罢了,待到发生情况,才体认到那条河竟是逃命的生路。我一口气奔到河边,纵身跳起,一个猛子便扎进了河底。好险啊!跳起的一刹,我清楚感到脖颈后像被什么铁钳类的硬物扫过,直痛了我好几天!”
    谢青枫舒了口气,笑道:“真有你的,五郎。”
    魏五郎搔搔脑袋,又道:“说起来,那条河也叫坑人!娘的,河底不是砂石,全布满又烂又厚的淤泥;我一个猛子扎进去,险险乎便拔不出头来,亏得我情急智生,快手快脚把身上的金银财宝解脱,这才挣出了身子……”
    谢青枫摇头道:“到底还是一场空,五郎。”
    魏五郎狡黠的一笑道:“不见得,枫哥,我悄悄冒头吸一大口气之后,又潜回水里,把那些财物分三次拖到岸边一块圆形的石头下深埋起来。我这边在忙,岸上方豪几个人也在忙;他们来来去去,正跳着脚到处搜寻我哩!娘的,夜黑星沉,我人又在水里,他们却往哪儿去找?顺着水流,我自则走了活人啦!”
    搓搓手,谢青枫道:“不过,故事说到这里,似乎并不是一个结局?”
    脸色又阴暗下来,魏五郎沉重的道:“不但不是个结局,枫哥,我的灾难才刚刚开始,我权衡大势,只有硬起头皮来求你告帮。枫哥,你要不拉我一把,我就十有十成得走上绝路——”
    谢青枫眯着眼道:“看来你还真像有了难处,说吧,你待要我怎么帮你?”
    魏五郎又是惊喜、又是振奋的道:“枫哥,你是答应拉我一把了?”
    拍拍魏五郎的肩头,谢青枫道:“朋友是用来做什么的?我说五郎。”
    咧开嘴巴,魏五郎的形状就像一个将要溺水的人,忽然捞住了一根救命的绳索一样,精神气色立刻有了不同的变化,嗓门也高了:“就是这话,枫哥,我早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袖手旁观的。恁凭他‘常山’方家对我发出格杀令,并悬有赏格;一朝得到你‘青枫红叶’撑腰,我还含糊他们个鸟?”
    谢青枫摸着下巴,缓缓的道:“‘常山’方家对你下了格杀令,五郎,他们是对内下达,抑或对外下达?”
    魏五郎道:“对内下达格杀令;对外悬出我的人头赏格,枫哥,算是双管齐下了。”
    谢青枫面色凝重的道:“方家也实在过份了些,就为了这档子难以启齿的事,便非要将你灭口不行,自私之外,亦未免太霸道、太蛮横了!”
    魏五郎强笑道:“为了觊觎曹家那一大票财富,为了能娶到人家的独生女儿,我这条命在他们看来算是什么?一天不除去我,便有揭露真像的一天。方氏家族名利攸关,自觉如芒在背,容不得我有申辩的机会了!”
    沉思了一会,谢青枫道:“解决问题,不但要用对方法,而且更需彻底,断不容遗留任何牵扯;五郎,你躲在此地,有没有其他人知晓?“
    魏五郎道:“应该没有,枫哥,这些日子来,我的行动都尽量保持隐密……”
    站起身来,谢青枫道:“在事情没有解决之前,你跟在我身边比较安全。方家派出的杀手或有迹象可寻,那些想发横财玩命的朋友,就有些防不胜防了!”
    魏五郎跟着起身,极为感激的道:“枫哥,这么拖累你,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歉疚与谢意才好——”
    谢青枫牵着魏五郎的手朝门外走去,边笑吟吟的道:“什么都不必表示,五郎,只记得别向我荷包下手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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