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情箭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九章红叶断肠
    还是那条小河,还是清澈的流水悠悠,河滨白砂迤逦,透着一股柔媚的韵致,令人看在眼里,兴起脱下鞋子赤足跑上一圈的意念。
    隔着小河向南去,约莫半里路,有一片松林,稀稀疏疏的松林,林中建有木屋三间,这里,就是谢青枫的世外桃源,幽居之处了。
    他的住处十分隐密,素少对外公开,而能来他这里做客的人,可就更不多了。他喜欢清静,喧嚣杂乱的江湖岁月,只算是生活中的点缀。生活里不能缺少刺激——如果刺激能使人有成就感与满足感,但属于刺激方面的点缀设若过于频繁,就违背他出世入世的原则了。现在,他领着魏五郎往家里走,内心免不了一直在琢磨,这次来到他生活中的“点缀”,会不会热闹得离了谱?
    “常山”方家,在武林中有他们相当的影响力,本身亦具有不可轻估的潜势。方家在道上发迹,远为五十年前的事,那时节,年方弱冠的方烈与他一枝花似的浑家白莲,夫妻搭档,在江湖上已经崭露头角;两口子本领强、人缘好,有他们一套独特的交往笼络手段,还真建立了不少关系;往下的儿孙辈随着竿子朝上搂,不但人面越广,脚基也更稳固了。方家是个与众不同的家族,显然亦是个非常团结的家族,他们与黑白两道皆有往来,在两道上都有交情极深的朋友;明着,他们有大片的宅居田园,也有好几爿够气派的买卖在开着;暗里,知道内幕的人全晓得,方家人偶而也干几票见不得天光的生意。总之,有钱有势便有了身价名望,是与非,亦就没有人愿意去捅咕了。
    像这样一个家族,魏五郎却要面对他们全部力量的歼杀,状况会是如何一个演变呢?至少,道理先不说,欠缺公平已是明显明摆的事实了;而谢青枫最看不惯的,就是人间世上的不公与不平!
    谢青枫的家,魏五郎昔日曾经多次来过,是以对当地的形势位置亦颇为熟悉。他们先把坐骑拴寄在三里外的一家骡马行里,因为谢青枫爱马却至今没有一匹好马,而且,他懒得干那些洗刷喂料的活计。
    此刻,微近拂晓。
    两个人并肩走在通往木屋前的小径上,脚下踩着落满松针的泥土,感觉柔软而轻快,和心间的那股沉郁,恰好成为反比。
    快要来到屋门之前,谢青枫目光瞥处,忽然站定了脚步,神色也立时转为冷峻;魏五郎跟着站住,不禁有些紧张的低问:“你发觉了什么碍眼的事么?”
    谢青枫慢吞吞的道:“不错,出门之前,我在门槛下的隙缝中塞进一枚松果,现在松果却已滚到门边;五郎,你应该知道这代表了什么意思。”
    魏五郎浑身的肌肉马上绷了起来,他不停摇头探脑,向木屋中窥望;谢青枫淡淡一笑,背负双手道:“除非是极为自负或笨不可言的不速之客,大多不会呆在屋里等候他的目标!五郎,你信不信,人在外面了。”
    不等魏五郎回答,松林的左侧阴暗处,蓦的响起一串清朗长笑,两个白衣人十分从容的显身出来,迎着一抹曙光缓步走近。
    那是两个身材高挑瘦长的人物,年龄约在三十上下,脸色清癯而苍白,肩头上全飘着一色一式的杏黄剑穗,举止都相当沉稳老练。
    谢青枫目注来人,小声道:“你认识他们么,五郎?”
    连连摇头,魏五郎使劲在裤管上揩擦手心的冷汗:“不,不认识,打上辈子也没见过……”
    两个白衣人来在五步之外站定,较高的那一位先向谢青枫抱拳为礼:“在下邵刚,旁边站的是在下兄弟邵强,道上朋友,称呼我们哥俩为‘双剑落鹰’;在这里见过‘青枫红叶’谢大兄——”
    谢青枫面无表情的道:“我们曾经见过么?”邵刚微笑道:“不曾见过。”
    谢青枫仍然背负双手,冷冷的道:“难怪眼生;既不曾相识,二位挑这个时间来到敝处,恐怕不是个合宜造访的辰光吧?”
    邵刚平静的道:“非常抱歉,在此刻打扰谢大兄!但时间宝贵,只有请大兄宽谅了。”
    谢青枫双眼平视,七情不动的道:“不知二位有何见教?”
    望了身边的邵强一眼,邵刚不慌不忙的道:“说来或嫌唐突,在下兄弟敢请大兄将惯窃魏五郎一名,交予在下兄弟带走——”
    一直没有开口的邵强,跟着乃兄加重语气道:“若得大兄俯允所请,大兄情份,我兄弟自当铭记在心,且必有回报。”
    谢青枫也望了望站在一旁的魏五郎,这时,魏五郎的脸孔已经气得透了紫;于是,他神情古怪的笑了笑,慢条斯理的道:“二位莫非和魏五郎有什么过节?”
    邵刚摇头道:“没有。”
    谢青枫笑得更古怪了:“既无过节,二位要将他带走,不知所为何来?”
    邵刚老辣的道:“大兄怕是明知故问了,这样也好,在下亦无妨直话直说——魏五郎的头顶悬有二万两银子的赏格,见人见尸,不论死活,都是这个价钱!”
    邵强随着道:“设若大兄容我兄弟赚此赏格,定将其中半数奉赠大兄!”
    谢青枫斜眺魏五郎,叹息着道:“看看你的身价多低,五郎,大好一个活人,居然只值二万两散碎银子,‘常山’方豪亦未免太轧杂子了!”
    魏五郎脑袋两侧的太阳穴,正在急速的跳动着,他咬牙切齿,目似喷火,一副恨不能冲上去与邵氏兄弟拼命的模样;谢青枫把背负身后的两只手环抱胸前,又对邵氏昆仲道:“二位,魏五郎是我的朋友。”
    邵刚容颜微僵,生硬的道:“朋友则又如何?”
    谢青枫闲闲的道:“朋友的交情,是不止二万两银子的。”
    邵刚沉默了须臾,十分冷锐的道:“在下兄弟是从一条极为特殊的路子里,得悉魏五郎同大兄的一段情份,几经研判,才确定姓魏的前来投奔大兄的可能性甚高,如今证实,在下等的推断果然不错。”
    谢青枫道:“想必还有下文?”邵刚重重的道:“所谓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我们既然明白大兄与姓魏的有关系,自则连带考虑到足下可能的反应,但我们依旧来了,谢大兄,其中福祸利害,还请多加斟酌。”谢青枫道:“这算威胁我了?”
    邵刚形色阴寒的道:“不敢说威胁,至少是向大兄提出忠告,我们先礼后兵,原是按规矩来的。”
    谢青枫有些厌倦的伸了伸腰,挥着手道:“为了两位好,你们还是在我杀机未起之前赶紧逃命去吧!我这里虽不能比美梁山,你们更没有三分三,就算你们自认为有,那也仅是一种决不落实的陶醉,而欠缺事实基础的陶醉,是极容易致命的——”
    邵刚沉沉的道:“如此说来,大兄是拒绝与在下兄弟合作了?”“哧”声一笑,谢青枫道:“合作?我一辈子亦不曾想到与贤昆仲合作。”退后一步,邵刚的语声像冰珠子般迸自唇缝:“谢大兄,这并非在下兄弟欲待以暴相制,实乃大兄个人不识进退,拒受抬举,看来只有得罪大兄你了!”谢青枫卓立原地,淡淡的道:“邵刚,如果你兄弟现在离开,尚有活命的机会。”那一抹白光,几乎在展露的瞬息已经指到谢青枫鼻尖,另一道寒芒来得同样快速,镝锋所在,却是谢青枫的背脊,双剑会合,确然隼利!
    谢青枫半步不动,只见他右手微翻,“铿锵”震响声中,剑刃立弹,光芒散乱,两柄长剑全被反磕到它们不该指向的位置上!
    邵刚大喝如雷,身形暴旋,剑影翩飞似梨花片片,顿时罩盖谢青枫;而谢青枫双目凝聚,形色不变,手中“铁砧”猛然闪动,不管剑花绕体、冷焰如雨,就那么奇准无比的“当”声,砸偏了邵刚由一剑幻化为缤纷光影的剑势!
    邵强闷声不响的长身而上,长剑映起一溜芒彩,倏刺谢青枫椎尾位置,剑随人进,其快无比!怪的却是剑尖将要沾衣的一刹,谢青枫蓦然侧转,“铁砧”骤横,邵强但觉头顶一凉,巴拿大小的一块头皮连着大片毛发,业已血淋淋的抛了出去!
    情急之下的邵刚一声“老二快躲”,剑芒猝颤,仿佛洒起一蓬莲瓣投向谢青枫;谢青枫突兀贴地回旋,“铁砧”起处,邵刚怪叫如泣——左肋间已经翻开一条半尺长的伤口,皮卷肉绽,好不惊人!
    谢青枫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到另一个角度上去,“铁砧”倒拎,锋口鲜血滴滴,他用左手食指轻轻摩挲着“铁砧”的刀背,静静的道:“二位,我说得不错吧?二位实在没有‘三分三’,贸然便上梁山,未免鲁莽了!”
    邵刚强忍腰肋间的痛苦,咬着牙道:“谢青枫,你休要得意太早,这场热闹,眼下才只是开始——”
    谢青枫看了看那满头满脸沾染着血迹的邵强,又瞧瞧脚步踉跄的邵刚,故意扮出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就凭二位目前的惨状,我倒不知如何还热闹得下去,你们果真是不死不休么?”
    邵刚猛然张口大叫:“兄弟们,大伙并肩子朝上抄呀!”
    叫声高亢厉烈,激荡于林梢旷野之间,久久不散,奇怪的却是,好一阵子都没有回应,不但不见人影,竟连条鬼影子都未出现!
    左看右看,谢青枫不由嘴里“啧”“啧”有声:“看光景,有点热闹不起来了,二位的朋友们显然不及二位来得有信心,不过,也可以说他们比较放得开——银子总不若性命要紧。”
    邵刚呼吸急促,一张原本苍白的瘦脸涨得褚紫,他不甘服的再一次吼叫:“黑衫四秀、大龙枪、六斧三雄……你们听到我的招呼了?倒是赶紧出来‘上事’呀,银子大家都要分,你们怎能单把我兄弟二人摆在险处?”
    余音袅绕,依然不闻回响,松枝娉婷,林梢如盖,鸟也不见一个!
    收回手中的“铁砧”,谢青枫兴致索然,形色越显冷酷:“要走,就是现在——”
    邵刚望向他兄弟邵强,邵强的面孔肌肉一阵抽动,哑声低叫:“哥……”
    跺跺脚,邵刚一扯乃弟:“我们走!”
    当两条白色身影恁般狼狈的消失于视线之外,魏五郎急忙踏上两步,一派惶恐的道:“劳累你了,枫哥。”
    谢青枫轻轻搓揉着双颊,懒洋洋的道:“不用客气,五郎,劳累只怕还在后面……你看到了吧,钱财这玩意真能坑人,不但坑人,把人的心窍都迷住了。‘双剑落鹰’兄弟两个敢来斗我,全是那二万两银子勾引的;否则,他们必会再三考量。”
    魏五郎四面探顾,悄声道:“枫哥,他们带来的那干帮手,当真会临危抽腿、偷偷溜掉?”
    谢青枫哧哧笑道:“二万银子固然数目不小,但七八个人来分,每个人的份子就不多了,更重要的是,连这不多的数目眼看都到不了手,谁还愿意再拿性命往上凑?
    这类的事屡见不鲜,江湖道上,你以为尚有多少个舍生取义、慷慨赴难的角儿?“魏五郎陪笑道:“至少尚有一个,枫哥。”
    谢青枫笑骂一声:“去你的!”
    望望天色,魏五郎道:“枫哥,是不是先在你这里歇息一会,然后再做打算?”
    谢青枫道:“邵氏兄弟跟头一栽,我们不啻捅翻了马蜂窝,不讲方家人,四面八方想发横财的英雄好汉都会在闻风之下纷纷拥到;五郎,我这里是一时半刻也留不得了,三十六计,走为上招!”
    魏五郎道:“不错,躲藏起来叫他们鬼影也找不着一条!”
    谢青枫正色道:“五郎,你可不要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是说,我们人在此地,目标显著,且敌暗我明,彼来此去,不堪其扰,等我们另换场所,互易形势,就该采取主动了。躲起来决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天地只这么大,却待躲到几时?”
    面孔一热,魏五郎十分难为情的道:“你别见怪,枫哥,这大半生来,约莫是受我干的这行营生影响,躲躲藏藏,缩头缩尾惯了,意念一起,就是没出息的想法……枫哥,一个盗贼与一个武士,不同的地方便在于此了!”
    注视着魏五郎,谢青枫真挚的道:“切莫小看自己,五郎,抬头挺胸,面对现实,没有人敢说你不是一条汉子!”
    招招手,他又道:“我们走。”
    脚步跟着挪动,魏五郎嘴里问:“就这么走?枫哥,你也不去屋晨收拾点什么?”
    一边大步前行,谢青枫边道:“生活所需,四方多有,且我独来独往惯了,起来一身、睡下一根,又有什么可收拾携带的?”
    魏五郎羡慕的道:“你真潇洒,枫哥。”
    谢青枫摇摇头:“命苦罢了。”
    脚下踩着厚铺的松针,行走起来便没有什么响动,除了魏五郎偶而一声干咳,林子里一片寂静,甚至连鸟鸣声都极为疏落。
    走着走着,谢青枫放慢了步伐,等魏五郎跟上来并肩而行,魏五郎正想说点什么打破这种沉闷,谢青枫已经压低嗓门开了口。
    “五郎,凡是人,往往会产生一种预感,也就是说,未闻未见之前,心灵上就会预先有所反应,你相不相信这类的说法?”
    呆了呆,魏五郎迷惘的道:“怎么忽然想到这个?”
    谢青枫微微一笑,道:“自邵氏兄弟铩羽而归,我就感觉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了结,如今证明我的感应不错。五郎,事情果然没有这么简单了结!”
    魏五郎怔怔的道:“枫哥,此话怎说?”
    谢青枫向后努努,小声道:“有人暗中缀着咱们,已经跟了一段路啦——稳着,不要左盼右顾!”
    赶忙抑制着想要回头察看的冲动,魏五郎却掩不住情绪的紧张:“你不会搞错吧?我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发现?”
    谢青枫道:“在我们生存的圈子里,决不允许有错误发生,否则,付出的代价就大了。像眼前的情况,五郎,判断疏失便乃灾祸的开端!”
    舐舐嘴唇,魏五郎忐忑的道:“这么说,枫哥,你是确定了?”
    谢青枫道:“暗里追蹑着我们的,只有一个人,位置在我们右侧后方三丈的距离之内,这人的轻功相当高明,要不是林中太静,几乎不容易察觉到他的动静;五郎,我可以断言,此位老兄的修为绝对超过邵氏兄弟!“觉得有点唇干喉燥,魏五郎惊疑不定的道:“他为什么不现在动手?他老是暗中跟着我们想干什么?”
    耸耸肩,谢青枫安详自若的道:“不要急,那位朋友自会给我们答案。”
    没有多久,他们已经来到林边,林子外是一道长满“凤尾草”的斜坡,越过斜坡,可以径往那条小河的上游河滨;也可以顺着土路去大道,但显然,他们一时之间哪儿都去不成了——
    一个苍劲而略带沙哑的声调,便在此刻响起:“二位,且请留步。”
    先冲着魏五郎笑笑,谢青枫站定转身,嗯,面对的竟是一个模样打扮都非常奇突怪异的人;那人年纪大概五十上下,光秃的头顶上只留着稀稀疏疏的几撮花白发丝,大脑门、塌鼻梁,瘪着一张嘴,整副面孔,有点像一张凹进去的烧饼。尤其他穿着一套褐黄巾的衣褂,足登草鞋,手执旱烟杆,看上去又驴又土,活脱就似个赶车的把式,或者挑担卖青菜的贩子,哪有分毫的江湖味儿?
    谢青枫端详着对方,笑嘻嘻的开口道:“这位老兄,敢请你是在招呼我哥儿俩么?”
    那人拱拱手,一张嘴,居然缺了三颗大门牙:“正是招呼二位,素不相识,冒昧搭讪,还请二位包涵则个……”
    说得倒挺客气;谢青枫打着哈哈:“好说好说!老兄,你已搭讪过了,我们也遵命留步了,却不晓得有何见示?”
    手上的旱烟杆似乎有些不安的在指节间抓动着,这位不速之客竟然带几分腼腆的形色——谢青枫注意到对方的旱烟杆,戒心立起,乖乖,那只烟杆粗若核桃,杆身似为老藤挖空,烟锅头大约儿拳,却乃赤铜打造。这么又沉又粗的一件玩意,如果说拿来过烟瘾,实在透着不可思议;但如用来当兵器,倒相当趁手,一朝敲上人的脑袋,怕不能连颅骨都砸碎?!
    那人犹豫了须臾,才像十分不好意思的道:“青枫兄,我姓包,叫包实顺,今年五十二岁,河南九曲埠人士,无端打扰,好生难安,还请青枫兄大度见容,惠予成全……”
    真是越讲越离谱了,文场武戏,要上就上,还来这些过门做什?谢青枫笑了笑,也客客气气的道:“言重言重!包老兄,阁下既知我谢青枫是何许人,就不必兜圈了扯闲篇,成全我不敢当,有什么需要我谢某效劳的,尚请明言,但凡办得到,总也量力而为就是。”
    包实顺双手握着旱烟杆平竖胸前,像是“一柱擎天”、烧香拜佛的架势:“我呢,青枫兄,一个两道打滚、江湖讨食的老混混,这些年来,实在是穷困潦倒、一无所成,半点名堂也没有混出来。人活着,日子总得往下过,有一口是一口,肚皮饿提慌的辰光,往往就顾不得格调了,青枫哥,你说是吧?”
    谢青枫似笑非笑的道:“这也算是一种说法,包老兄。”
    包实顺的模样,带着明显的歉疚:“最近可是越混越难混了,青枫兄,为了找点进帐,沾得荤腥,好歹把这条老命撑持下去,经过再三思量,反复斟酌,实不得已,才来求告青枫兄你……”
    谢青枫和和悦悦的道:“江湖一把伞,许吃不许钻,包老兄,既然许‘吃’,就含得有合衷共济,彼此帮忙的意思。你有困难,而且找到了我,忝为道上同源,自亦不能坐视,请说说看,你需要多大个数目?”
    包实顺磨蹭了片歇,才伸出两只手指头:“只这个数就行……”
    谢青枫目光一闪,道:“想不是二十两银子?”
    哈下腰去,包实顺一派谦恭之状:“也不是二千两——”
    哧哧一笑,谢青枫笑道:“这样说来,老兄你是待要二万两银子了?”包实顺忙道:“青枫兄果是高明,一猜就着!”
    谢青枫扬着眉道:“假如我身上没有这么多银子,也简单,你会告诉我,只把魏五郎交给你就成了,是这么回事吧?”一伸大拇指,包实顺笑开了那张缺牙的瘪嘴:“‘青枫红叶’不愧是‘青枫红叶’,脑筋快,思路明,一点就透,佩服佩服!”
    谢青枫眯着眼道:“过奖了,包老兄,魏五郎交给你,不是不可以,问题在于,你得有点份量从我手上接人才行,如今我只知道你叫包实顺,今年五十二岁,河南九曲埠人氏,光凭这些,恐怕还不够,你能再多缀上点东西么?”
    包实顺想了,谨慎的道:“如果我说,我就是‘秃尾老九’,份量够不够呢?”
    一听“秃尾老九”四个字,不但魏五郎脸色大变,连谢青枫也不由形态凝重起来,他重新打量着包实顺,缓缓的道:“你是‘秃尾老九’?”
    包实顺陪笑道:“绝对如假包换,青枫兄,‘秃尾老九’不是什么好玩意,冒充他,占不了几多便宜;反倒会惹祸上身,因为我就是他,不承认也不行哪!”
    黑道上有七个素以单枪匹马吃“杂八地”闻名的枭獍之属;这七个人横行南北,恶名昭彰,但凡有财路的地方,他们便似苍蝇见血,无所不沾,任什么肮脏钱、昧心财,总是猛搂狠刮,多多益善,完完全全的七个泼皮货,江湖中人统称他们七个为“七杂碎”。而尽管嘴里咒骂,心里鄙夷,却都怕招惹上门,避之则吉,因为这“七杂碎”除了行径龌龊,手段下作之外,个个皆具有一身拔尖的武功,八方横吃之余,亦确有他们要不要脸的本钱!
    “秃尾老九”在“七杂碎”里排名第二,端的是个厉害脚色!说包实顺,许多人不知为何方神圣,然而提到“秃尾老九”,却是如雷贯耳了!
    谢青枫无奈的摇摇头:“我却不知‘秃尾老九’的本名就叫包实顺,包老兄,你这名字起得妙,包实顺,挺谦虚朴实的万儿,真令人难以和‘秃尾老九’联想在一起……”
    包实顺呵呵笑道:“联想是种害人的东西,青枫兄,现实才要紧。”
    谢青枫平静的道:“以你的身价和名气,包老兄,何苦沾这种血腥钱?”
    居然叹了口气,包实顺的样子越发像是个孤苦无依的土老头了:“不瞒你说,青枫兄,生活难过啊!有好一阵子没开市了,油盐柴米酱醋茶,哪一桩能不用钱去换?总不能作兴样样去偷去抢呀?好不容易得悉了这么一条财路,虽然数目不大,亦够多日嚼谷,凑合点,只有硬着头皮来告帮啦!”
    公然明劫硬逼,还偏说成“告帮”,谢青枫不但不领情,憎恶之心,油然而生。他冷漠地道:“‘秃尾老九’欲待从我手中要人,份量是够了;下一步,包老头,就得看看‘秃尾老九’是否名符其实,有那个能耐了!”
    包实顺容颜不变,只定定的注视着谢青枫,直到这时,谢青枫才发觉这“秃尾老九”的一双眼睛,竟是精芒凝聚,神华内敛,典型的内家高手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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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铁砧无情
    彼此互视了一会,包实顺低沉的道:“魏五郎对你有这么重要?青枫兄,重要到值得替他流血卖命?”
    谢青枫语调平板的道:“好叫你先上一课,包老兄,在人与人的关系间,友情和道义占了很大的比重,至少,它超过金钱的价值,尤其是超过份外之财的价值!”
    仿佛在回味着谢青枫话里的含意,包实顺却嘿嘿笑了,他搔动着头顶稀疏的毛发,显然十分讶异于双方的观念竟如此南辕北辙:“到底还是年轻,青枫兄,人与人之间,谈什么友情、论什么道义?自己过得好、活得痛快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只管唱高调、表节烈,未免不切实际!”
    谢青枫淡然道:“所以你才叫‘七杂碎’,而我不是。”
    第一次,包实顺的表情变得难看了:“我不喜欢有人称呼我这个诨号,青枫兄。”
    谢青枫道:“我也不喜欢你这种‘告帮’的方式,包老兄。”
    手上的巨型旱烟杆缓缓握紧了,包实顺瘪着嘴道:“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么?”
    谢青枫斩钉截铁的道:“一点也没有。”
    于是,包实顺低下头去,发出一声像是呜咽般的长叹,而当人们正在怀疑他何以如此忧天悯人之际,那只大号烟杆已兜脸撞来!
    “铁砧”横起——仿佛它早就在那个位置横起等候着一样,但烟锅头却在相触的刹时下滑,儿拳似的烟锅里,突然喷出一蓬闪亮的银针,直罩谢青枫的腹脚部位!
    谢青枫的反应向来是简洁而有效的,没有花巧、决不繁复,他只把“铁砧”沉落,银针碰击刀面,有如雨打瓦脊,扬起密集的叮叮碎响,几乎响声甫传,刀刃已斜斩敌人膝头。
    旱烟杆暴挑,重重敲在“铁砧”的锋口之上,火星迸溅一闪,“铁砧”
    借势飞削,稍差一线就将包实顺的一条左臂砍掉!
    扭腰撑腿,险极避过这一刀的包实顺,不由惊出浑身冷汗,烧饼脸上透出一抹煞白,吼喝半声,旱烟杆抡过一道弧度,泰山压顶般砸到。
    谢青枫不但不退,居然迎着烟锅头窜上,而就在他的身体快要和烟锅头接触的俄顷,整个人已不可思议的绕着烟锅头,来了一个小角度的翻转,包实顺一击落空,刀锋如电,已“呱”的一声,削脱了他的左耳!
    有如狼嗥般怪叫着,包实顺的旱烟杆凌虚挥舞,人已出去寻丈;谢青枫半步都不追赶,人仍站在原处,腰身笔直,坚挺如山。
    包实顺大口大口的喘气,空出一只手伸进怀里,掏出一把不知是什么玩意调制成的红色药粉来,三不管便朝伤口上按——
    谢青枫的“铁砧”又倒拎着垂指向下,刀口上只有少许血迹,他看着包实顺,冷森的问:“这一刀,可杀醒了你的发财梦?”
    左手按着脸侧的伤处,包实顺显然已在这须臾之间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不但没有继续吼叫,甚至连激愤的形色都不见,他只是苦着脸孔,嗓音更为沙哑的道:“青枫兄,明知这是虎嘴捋须的事,奈何生活逼人,也只有硬着头皮来讨杀了。‘青枫红叶’果然名不虚传,我认输便是……”
    谢青枫觉得有点奇怪,他细一回味怪在何处,立时有了顿悟——包实顺决不是盏省油之灯,居然这么容易就低头服输,未免透着玄异,他且不表明,装做接受了对方的说法:“老兄的意思是,愿意就此罢手休兵?”
    包实顺连连点头:“否则我还能怎的?已经送给你一只左耳,可不想再把一只右耳奉赠了。青枫兄,算你行,我却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谢青枫微笑道:“如果有机会,包老兄,我记得替你弄点找补回来。”
    包实顺哈哈腰,咧开嘴道:“我这厢先谢了——”
    “了”字犹拖着尾韵,包实顺哈下去的腰身亦尚未挺直,他的右手猛挥,跟着一声清脆的机簧响动,旱烟杆顶端的赤铜烟锅头已若流星曳空,暴砸谢青枫,其力道之强,方位之准,简直令人咋舌!
    “铁砧”倏竖,“当”的一声,震开了飞来的烟锅头,但烟锅头仅仅跳荡了一下,又“呼”声反击回来——原来,锅头下端还连系着一根几乎看不见的极细钢丝!
    虽然震开了对方的首次攻击,那强大的力道亦将谢青枫撞退两步,而不及瞬息之余,赤铜烟锅头又再度飞来,在感觉上,这玩意简直附着魔咒了!
    谢青枫猝向左移,明明是向左移,当烟锅头跟着左转的一刹,他人已不可思议的来到右侧,“铁砧”闪翻,烟锅头已像一只失去脑袋的苍蝇,急速打着旋回投入蔓生的杂草之中!
    包实顺见状大惊,脱口骇叫:“老天,这可不是‘移形分魂大法’!”
    谢青枫掂了掂手上的“铁砧”,笑嘻嘻的道:“有见识,包老兄,方才展露的这一手,正是‘移形分魂大法’,献丑啦!”
    拿着一根失去烟袋锅的旱烟杆,包实顺的模样有点滑稽,他似乎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扁着一张烧饼脸,颇为慌乱的嚷嚷着:“我服了,青枫兄,我服了,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千万不能因为我一时糊涂,就待斩尽杀绝呀!青枫兄,我投降,一定投降——”
    谢青枫古井不波的道:“我接受你的投降,包老兄,大道坦荡,四通八达,谨此祝你平安。”
    包实顺的神色有些阴晴不定,他呐呐的道:“青枫兄,两国交兵,哦,不杀降将,这个道理,想你是该懂的了?”
    谢青枫道:“什么意思?”
    咽着唾沫,包实顺期期艾艾的道:“你,哦,青枫兄,不会趁我转身的当口,抽冷子——算计我吧?”
    谢青枫摇头道:“放心,我保证不会这么做。”
    略一犹豫,包实顺显然并不“放心”,他倒着身子朝后退,正面仍对着谢青枫,由于地面凸凹不平,他倒退的姿势就不易保持平衡了。
    谢青枫面带微笑,目光却极其冷峻的注视着包实顺的动作,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打算什么,但隐隐然里,仿佛杀机甚重,并未因战况的停歇而稍有化解的迹象。
    包实顺仍旧在慢慢的往后退,在谢青枫的监视下往后退,当他的脚步踩向一个洼陷下去的浅坑时,身形忽然晃动,这给人一种假象——似是踩空了落脚处,但见他身躯后仰,却猛向下蹲,接着,惊人的状况立刻出现:就宛如被一股天外的无形吸力所吸起,亦像被一双巨灵之手从地下掀托升空,包实顺的身子竟以难以言喻的快速弹飞过来,其势之强劲迅捷,有如陨石经天,一闪即至!
    这样的演变,连谢青枫也不曾料及,他倏忽原地打旋,“铁砧”瞬间贴身回转,但见刀芒卷荡,草扬泥溅,包实顺连人带着旱烟杆,已经掠头而过——仓促中,烟杆前端似乎尚泛起一抹寒光!
    情况的发生,始于须臾,终于顷刻,魏五郎一旁观战,甚至连意念都未及转动,一场猝起的搏杀,业已胜负分断,莫名其妙的落幕。
    从谢青枫头顶掠过的包实顺,直飞出两丈多远,才差点一个跟头的落向斜坡,脚一沾地,又歪歪扭扭的抢出好几步,始勉强站定——他要不用手里的旱烟杆支撑着,大概早就一屁股坐下来了。
    旱烟杆插在地里,乖乖,烟杆前端原是烟锅头的位置,现在却多出一样东西来,打眼细看,竟是一柄两面开口,锋利无比的尺长窄剑!
    谢青枫的“铁砧”依然倒拎在手,微微下垂,他的左肩头裂开一条寸多长的伤口,鲜血溢出,染红了左上襟一片,他恍同不觉,只毫无表情的斜瞅着坡间的包实顺,不过,奇怪的是原来冷峻异常的目光,此时竟变成恁般悲悯了。
    包实顺正在慢慢转身,他的动作颇为滞重,好像就连转个身对他也是一桩十分艰难的事。而当他转过身来,答案便明摆明显了——花花绿绿的肚肠,宛如一团纠缠不清的蛇鳝蚯蚓,拼命想钻头出来那般在他肚腹间蠕动抽搐,更拖满一地,涌冒的程度,已不是用手按得住的光景了,换句话说,包实顺就快上路啦!
    魏五郎赶紧扭过头去,险些呕了起来。
    谢青枫双目不瞬,正对包实顺那两只瞳孔逐渐扩大,死鱼一般的眼珠,他叹口气,提高声音:“包老兄,我已经告诉过你,大道坦荡、四通八达,而且也预祝你平安了,为什么你就如此想不开,端挑了这条黄泉路去走?”
    喉头“格”“格”响着痰音,包实顺的面色枯槁灰败,双颊垂搭,他的嘴唇翕动,气若游丝,虽是油干灯尽的模样,仍似在拼命挣扎:“我……我……没想到……青……青枫兄……我终……究是……斗不过……你!”
    谢青枫静静的道:“是你的习性害了你,包老兄,再怎么变,你永远脱不开你的杂碎模式;如果你不是杂碎,现下已经快快乐乐出去十几里路了。”
    两眼怒睁,包实顺的样子仿若又待扑击过来,然而,他只是怒睁两眼,再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看情形,像是永远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了。
    魏五郎从方才包实顺飞射回来的地方拎起一件东西,那东西底座是面沉厚的木质圆盘,圆盘上面却嵌着一圈一圈的弹簧,弹簧顶端缚连一块长方型木板,显见人的两脚只要踩上木板,压挤弹簧收缩,再猛然往上起掠,借着弹簧的反张力道,加上本身的提纵技巧,那倒扑的势子焉能不快得惊人?
    谢青枫手按木板,使力下压,缓缓松回,不由叹喟的道:“这玩意弹力极强,又紧又韧,借势运劲,非常适合发动奇袭,狙敌于近距离之内,也亏得像包实顺这样的老杂碎,才想得到这些匪夷所思的邪门花招!”
    魏五郎余悸未消的道:“到第二次他落了下风,我还以为姓包的已经认了命,乖乖拿腿走人了,不料他却仍不死心,出了这么个花样反扑,真叫死缠活赖啊!”
    谢青枫道:“你该了解,五郎,哪一类的人就必定是哪一类的天性,永远改不了。
    所谓死狗窜不上南墙顶,包实顺五十多岁的人了,耍杂碎耍了大半辈子,积习已深,想叫他脱胎换骨,洗心革面,岂不是妄谈?“魏五郎睁着眼道:“莫不成,枫哥,你早判定他还有花样要使?”
    谢青枫颔首道:“不错,姓包的玩刁使赖惯了,业已养成无格无行的习性,根本不知信诺、羞耻为何物!只求目的,不择手段,什么卑鄙龌龊的行为都做得出来,要他赔上一只耳朵又毫无所获的走人,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望一眼魏五郎,他又淡淡的道:“老实说,像包实顺这种人,只有变成死人才能相信他。”
    魏五郎沉沉的道:“难道他不知道这么做是在玩命?”
    谢青枫一笑道:“大概他不以为是玩他的命,可能他认定是要玩我的命!五郎,我早说过,在我们的这个圈子里,千万出不得错,否则,代价就大了!”
    魏五郎咀嚼着谢青枫的话,竟兴起不寒而栗的感觉,可不是么,这次他与“常山”方家的纠葛,正是未能体察事实,贸然上当的结果。错误犯下,率尔亡命,若非谢青枫的仁义大度,临危伸援,光凭他魏五郎,只怕早已被方家人生吞活剥了!
    谢青枫骑在马上,不徐不缓的往前淌着;魏五郎另乘一骑,紧随于后,这是晌午,日头高挂中天,火毒毒的晒得人头皮发炸。
    干咽着唾沫,魏五郎心里暗犯嘀咕,因为今天一大早,谢青枫就把他从床上唤醒,连口稀粥都没来得及喝,便催着他匆匆上路,而要去哪里?去干什么?谢青枫一句未提,沿途扯的净是闲篇,有一搭没一搭的,只叫他抱着闷葫芦瞎猜疑。
    走着走着,魏五郎发现情形不大对头,怎的这条路越走越是眼熟?他突然一夹马腹,抢上几步,摆成与谢青枫双骑并行的架势,急姥姥的问:“喂,我说枫哥,咱们这是往哪里去?”
    用手扇着风,谢青枫懒洋洋的道:“这条路,你不熟么?”
    魏五郎忙道:“就是因为熟,我才问你呀!枫哥,这不是通往‘大榕口’的两条驿道之一么?”
    谢青枫笑道:“难得你有这等的好记性,不错,我们正是要前去‘大榕口’。”
    怔了怔,魏五郎愕然道:“去‘大榕口’?枫哥,我不懂,我们去‘大榕口’干啥?”
    在脑门上刮一指头汗珠子弹了出去,谢青枫慢吞吞的道:“那曹永年,不就住在‘大榕口’么?”
    魏五郎更似坠入五里雾中,不但像坠入五里雾中,那股子惊慌不安也随之而起,他结结巴巴的道:“是,曹家是住在‘大榕口’……但,但这和我们去‘大榕口’有什么关系?”
    谢青枫闲闲的道:“才说你记性好,脑筋就转不过弯来了。五郎,我们去‘大榕口’,当然是冲着曹家,要不,日晒风吹的算犯哪门子贱?!”
    魏五郎眨巴着两只环眼,仍旧一片迷惘:“枫哥,我搞不明白,为什么要去曹家?”
    谢青枫抚着鞍前“判官头”,好整以暇的道:“那方逸,在玩过这场把戏之后,正是他表功的大好时机,包管会留在曹家,借词儿保护曹永年,顺便接近伊人讨取欢心。我们先到曹家擒起他来,手头上有了筹码,再与方家谈斤两、论过节,斧底抽薪嘛,省得杀过来追过去叫人烦躁!”
    拍拍魏五郎的背脊,他又接着道:“我了解你不愿去曹家的心态,你在那儿失过风、受过伤,提起来就会有惮忌规避的反应,这不怪你,凡是人,都有类似的倾向。但这一次你不必挂虑,有我在,谁也动不了你,如果可能,说不定还替你把颜面挣回来!”
    魏五郎迟疑的道:“枫哥,你能肯定方逸现时仍在曹家?”
    谢青枫笑了笑,道:“方逸是年轻人,还是一个贪色图财的年轻人,他有什么想法,我非常清楚。你宽怀,五郎,这档子事,和我的判断定然八九不离十!”
    魏五郎默然了,他绝对相信谢青枫的推测,连番遇着的这些事,人家有哪一件是没断准的?
    曹家大院的确极有气派,恢宏宽敞、美仑美奂,休说在“大榕口”这种半大不小的地方,就算摆在任何一个通都大邑,也称得上是巨户宅邸,便在夜晚看上去,依然有其财雄气粗的格局,若愣是要挑剔点什么,仅仅稍嫌伦俗了些而已。
    隐在暗处的谢青枫,这时以手肘轻碰了魏五郎一下,压低嗓门道:“进去之后怎么个走法,你都还记得吧?”
    魏五郎点头道:“当然记得,枫哥,只要你说明要去哪一处,我领着你走便是,错不了。”
    谢青枫道:“方逸应该住在客房,你知不知道客房的位置?”
    魏五郎道:“曹家待客的所在,叫做‘悦远楼’,是一幢两层楼房,里外陈设相当精致华美,姓方的极可能就住在‘悦远楼’里……”
    谢青枫笑道:“‘悦远楼’?倒挺像一家饭馆的名字;伙计,我们进去吧!”
    潜入曹家大院,对他们两人来说,几乎不费什么力气!由魏五郎带路,轻车熟路的就摸到了“悦远楼”,果然不错,这幢二层楼的建筑,巧雅典秀,玲珑有致,想建筑之初,是经过一番心思的。现在楼下灯火全熄,楼上的一间房子里尚透着光亮,但窗纸之后,却未见人影掩映。
    侧着身子靠在墙壁上,魏五郎憋着声向二楼指点:“只有那一处亮着灯,枫哥,你有没有想到,要是姓方的万一不在楼中,下一步又该怎么走法?”
    谢青枫端详着眼前的形势,不以为意的道:“这么晚了,他不在自己房里歇息,莫不成还能摸到曹小凤的床上去?
    曹永年虽是个生意人,这点规矩仍得讲究——“魏五郎解释着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枫哥,我是怕姓方的并没有留在曹家。”
    谢青枫道:“也简单,摸进楼里一探便着。走!且先从亮着灯的那间房子开始。”
    两条身影拔起,中间没有经过任何停顿就攀上了二楼亮灯的房间窗框之下;谢青枫不仅对魏五郎的轻功造诣深表赞赏,魏五郎的身法、姿势、落着点,不愧都是一流,甚至连速度也颇够水准,而那种轻灵巧活,尤其难得;干他这一行,陪衬起来确然相得益彰。
    手指扣着窗框下的木嵌,谢青枫示意魏五郎向房中窥探,魏五郎小心翼翼的接近窗缝凑眼上去,只一瞄就缩回头来,光影暗淡中,脸上却有掩不住的惊喜:“姓方的果然就在房里,枫哥,你又猜对了!”
    谢青枫小声道:“看清楚啦?”
    魏五郎有些喘,他兴奋的道:“没错,正是这王八羔子,他侧躺在床上不知瞧着什么鸟书,面盘对着窗口,灯光照过去一明二白,就是他!”
    谢青枫轻轻的道:“很好,我进去拿人,你伏在这里打接应,等我招呼你再现身!”
    魏五郎忙道:“枫哥,姓方的随身带得有几名武师,你可要防着!”
    低应一声,谢青枫身子斜翻,掩闭着的两扇窗户并未下栓,只一伸手就推窗而入,宛似一股淡淡清风吹进房中。
    那张紫檀木雕花的床榻上侧卧着一个年轻人,这年轻人长得眉目端秀,一表人才,就是眼波流转不定,略显浮华之态。他骤觉房里空气起了回荡,目光瞥处,赫然发现了谢青枫这不速之客,于是眼波四转,便更加不定了。
    谢青枫背负双手,靠在窗边,笑吟吟的开口道:“秉烛夜读,神游古今,方老弟真个雅兴不浅!”
    床上的年轻人放下手中书册,缓缓坐起,形态倒还十分从容镇定;他一边用手抚平身上月白中衣的皱摺,边沉声问道:“阁下何人?深夜擅闯敝处又有何为?”
    谢青枫笑容不改:“你是方逸,没有错吧?”
    年轻人冷冷的道:“没有错,我是方逸,你是谁?”
    眼睛流览着房中的诸般陈设,谢青枫神色和悦的道:“我受一位朋友所托,特地前来与你打个商量,造访的时间不对,尚请方老弟你见谅!”
    方逸上下打量着谢青枫,态度上已流露出傲岸之状:“不管你是什么人,都无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不喜欢绕圈子,尤其不喜欢以这样的方式来和我晤面!”谢青枫不愠不怒,安闲如故:“势不得已,只有从权,方老弟,好在我已先向你表达过歉意了;咱们长话短说,有位魏五郎,想你知道这个人?”脸上的表情一硬,方逸道:“怎么样?”
    谢青枫道:“看我薄面,放过他吧!”
    注视着谢青枫,方逸忽然哧哧笑了:“所谓‘物以类聚’,魏五郎是贼,约莫你也是个贼了?你们这些贼种,有什么资格来同我说话更讨人情?看你薄面?你这张脸只配我拿脚来踩,多瞅一眼都作呕,看不得了!”
    谢青枫仍然没有生气,他静静的道:“首先,方老弟,我不是贼,魏五郎或许是贼,但他纵然是贼,却要比你、比你方家任何一个人来得干净、来得正直、来得坦荡!你们方家的作为正合了两句话——满口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
    方逸神色顿变,愤怒的道:“你,你敢侮辱我们方家?”
    微微一笑,谢青枫七情不动的道:“‘常山’方家,平日广结人面,四植奥援,再仗着本身那点潜势,自以为就能横行天下、称霸一方了?老弟,其实还差得远哩!江湖深邃、草莽浩荡,正是卧虎藏龙,玄机千万,岂是你们方家识得透、看得明的?只这么点派场,不如收敛些好,你瞧瞧,我不就不受吓啦?”
    方逸不由气得脸孔泛青,浑身颤抖,他握拳透掌,咬牙切齿的道:“大胆狂徒,放肆匹夫!你竟敢如此污蔑方家,谤我亲族,不论你是何人,今晚必叫你遭受严惩,决不宽贷!”
    谢青枫耸耸肩,道:“方老弟,你们方家暗设陷阱、预布圈套,只为了一已私利,便诱人入彀,事后犹不饶不休,欲待杀之灭口;这种种卑鄙作为,正该受罚!今晚上,便你不惩我,我亦要惩你!”
    方逸咆哮着道:“你这贼种,你死定了,我要用你身上的血封住你的嘴!”
    谢青枫双手分向左右摊开,大马金刀的道:“我等着你来封,方老弟,怕只怕连你爷爷都办不到哪!”
    大吼一声,方逸从床上跃起,双脚凌空斜踹,谢青枫连眼皮子也不眨,左掌倏出,暴斩对方膝弯,方逸身形忽侧猛曲,右手五指如钩,直抓谢青枫的面门,而谢青枫卓立不动,一脚猝飞,兜着屁股已把方逸踢了一溜滚!
    身子顺势滚到床边,方逸伸手摸向枕下,挺身再起的当口,手上已握着一双长有三尺、寒光闪闪的“剜心钩”!
    谢青枫笑了,他慢慢的把手转到后腰,慢慢的拔出他的“铁砧”:“铁砧”泛动着沉暗却冷森的淡蓝色芒彩,锋利的刀口又透着一抹隐隐的赤晦;刀一举起,即已杀气迷漫,似乎连室中的温度也跟着降低了。
    望着“铁砧”,方逸突的一激灵,脸孔肌肉也迅速抽搐起来:“这把刀……可是叫‘铁砧’?”
    谢青枫道:“不错,这把刀,正是叫‘铁砧’。”
    方逸面色青白的僵寒在那里,好半晌,才舌头发直的道:“那……那么,你,你就是‘青枫红叶’?”
    谢青枫道:“很遗憾,我就是‘青枫红叶’。”
    结棍的躯体微微摇晃起来,方逸呻吟了一声,不知所措的道:“我们方家与你无怨无仇,素来是河井水互不相犯,谢青枫,你为什么要替姓魏的强行出头?我们哪儿招你惹你了?”
    谢青枫平静的道:“好叫你得知,方逸,因为你们所作所为在道理上站不住脚,在德格上过于卑下,另外,魏五郎是我的朋友。”
    方逸吃惊的叫了起来:“什么?魏五郎会是你的朋友?”
    谢青枫道:“对,你想不到魏五郎也有我这样的朋友吧?我告诉你,一个人的谋生之道为何,做不得人格的凭断,做凭断的应是这人的素行及本质;方逸,你们不是贼,但你们默省自问,你们手段之阴险、用心之歹毒,还远不如一个贼!”
    方逸脱口呼叫:“你胡说!”
    谢青枫酷厉的道:“随你狡辩吧,但今晚的事实是,曹小凤离你越来越远了,曹府若大的家财对你而言,亦将烟消云散,方逸,你能落到的只有一场空!”
    额头浮凸着筋络,面孔扭曲着,方逸已经控制不住情绪,激动的怪吼:“你敢!谢青枫,你敢动我一根汗毛,方家人必然将你挫骨扬灰,碎尸万段!方家人决计不会放过你——”
    手上的“铁砧”缓缓斜举,在灯火的映照下,锋口那一抹赤晦的光华波动流灿,恍惚间,似是变得颜色鲜艳了,谢青枫的语声像来自九幽:“方逸,你们方家,只算个鸟!”
    不错,他说过,他十分了解年轻人的心态——血气方刚、桀骜不驯是惯常的通病,如果再加上这个年轻人出身不凡,略有名望,就越发崖岸自高、不可一世了;在这种情况下,受辱胜于挨刀,使之激怒冲动,乘隙下手,则更省事三分!
    方逸完全是照着谢青枫的意愿在行动,几乎就像谢青枫指掌下面用丝线吊挂着的一具傀儡,随心拨弄,收发自如。现在,他正厉声叱喝,举钩猛扑——这一着,当然也在谢青枫的预料之中。
    “铁砧”比“剜心钩”的去势更快,钩芒甫映,刀锋已居中斩至方逸胸前,这位“金童子”立刻旋身回招,钩首有若蛇信吞吐,从另一个侧角翻刺,令他吃惊的却是,竟然刺了个空!
    有如自虚无中骤然凝形,“铁砧”突兀从斜面劈落,“呛啷”一声,方逸的左手钩已经脱手震掉,一条胳膊直麻上肩!
    便在这时,房门猛开,四条彪形大汉蜂拥而入,方逸借势窜跃,口中大叫:“拿住这奸细!”
    为首一个青脸豹眼的大汉呼吼半声,手上的“金背砍山刀”,仿佛泰山压顶由上而下,搂头盖脸的狠劈谢青枫!
    身份一下子又变做“奸细”的谢青枫,这次可不作兴逗乐子了;他的“铁砧”迎着砍山刀横崩,“铿锵”碰击里,青面大汉刀身弹起,人向后仰,“铁砧”猝闪又翻,那位仁兄的半爿脑袋已飞撞向墙,又血糊淋漓的反震落地!
    谢青枫的动作有如一阵狂风,第一个死人的躯体尚未倒下,他身形暴起,刀落似闸,连肩带背便把这第二个掀鼻汉子斜斩两段,甚至连那汉子使用的兵器“判官笔”都同时砍断!
    第三位执着一对大板斧的仁兄,见状之下,不禁吓得“发”声怪叫,一缩头就待往后溜,谢青枫青衫飘拂,抢先封住出口,“铁砧”明着直砍那人,却在对方举斧招架的须臾,骤然转向,兜腰而入又齐腰而出!
    仅存的一个汉子人正站在窗边,却宛似中了邪一样凸瞪着两只眼珠子,直定定的望着谢青枫,他歪咧着嘴巴,扭曲着面容,一对短钢枪已有一杆掉在脚下,另一杆拖在身侧,看光景,像是吓傻了。
    吓傻的显然不止他一个,还有一位方逸,“金童子”方逸。
    只穿着一袭月白中衣的方逸,手上落单的那柄“剜心钩”,软搭搭的倒拎着,脸庞的颜色一片死白,他的模样亦似是被什么邪祟魇着了,呼吸困难又目光惊滞,身子更不住簌簌打颤,还有点像,哦,癫痫症发作之前的德性。
    谢青枫没有犹豫,走到窗边的朋友跟前,他掏出一封早就写好的信件,用力塞入那人怀中,然后,反手一记大耳光,打得这位仁兄蓦而痛叫,丢枪捂嘴,踉跄倒退一却好歹是还了魂啦!
    先将“铁砧”插回后腰板带,谢青枫逼视对方,用手指点了点前襟位置:“这封信,你拿回去交给你家主子方烈,听明白没有?”
    那人捂着嘴巴,慌忙点头,却咿咿唔唔的不知在扯些什么卵淡。
    谢青枫又恶狠狠的道:“叫姓方的一切按照信中所言行事,否则,他的宝贝孙子就会被送回来——当然,只缺了个脑袋!”
    说着,他转身行向方逸,再没有多一句言语,仅是摆手做了个“请”的表示,方逸居然毫不反抗,就仿若一具行尸走肉,乖乖的跟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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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午不过未
    右边是悠悠的河水,左边是莽莽的青山,中间是片平坦的沙地,沙地附近零散的分散的分布着几块异状巨型岩石,岩石有的半埋沙内,有的盘底而坐,衬在山水之间,倒带几分峥嵘的气势。
    这个地方,叫做“回水滩”。
    谢青枫邀约方家人谈判的所在,就选择在此处,当然,之所以挑拣“回水滩”,他自则有他的道理。
    现在,他独个儿在等候方家人,他认为在这样的场合,魏五郎没有出面的必要,因为谈判的过程和结果,变数极难逆料,任何刺激情绪或影响进退的因素,还是预先避免的好。
    方逸也不在这里——不该到他出现的时候,谢青枫决不会让他出现,这副牌,他可是捏得紧了。
    日正当中,时辰差不多了。
    方家人相当准时,当谢青枫手搭凉棚,抬头观望天色的辰光,人已从左边的山脚林间出现——没有听到马蹄声,显然他们在老远之外即弃骑步行。
    方家来的人还真不少,数一数,有八位之多;前面领头的,是个童颜鹤发,面色红润光洁的老人;老人身边,那个妇道看上去约莫不超过五十岁,生着一张满月般的脸庞,丰腴白皙,福泰雍容,要不是袖口足踝处抄扎利落,还真像什么富贵人家的夫人哩!
    紧随着这二人后头的,是两个年纪相若的中年人物,他们面貌肖似,神韵中,尚带点前行老人的轮廓;这二位,身材一样的高大魁梧,五官一样的端正严肃,在他们后面,又是更年轻的二男一女;这二男一女,与前四位都有着共同的特色:皮肤细白、容颜清秀,大致上面目结构的接近,这使得他们表达出一个征候——家族,血源相当亲密的家族。
    当然,这个家族必定姓方,世居“常山”。
    走在最押尾的一位,一看就知道和前面的方氏家族血源无关;这人顶着一张大马脸,颧骨高耸,双目深陷,颔下是大把的络腮胡子,肩上明明白白的扛着一条两头带钩的生铁扁担,架势还颇有几分凶狠。
    一行人脚程很快,几乎刚见到身影,已经来到面前,他们注视着站在一块岩石边候驾的谢青枫,八张脸上只同一个表情——愤恨。
    露出一抹自认为十分得体的微笑,谢青枫走上两步,轻哈腰身,冲着为首的老人拱了拱手,细声细气的道:“老前辈,想来前辈便是‘常山’方家的族长方烈了?”
    童颜鹤发的老人脸色凝重,毫无笑容,他瞪着谢青枫,重重的道:“老夫正是方烈,你大概就是那狂妄放肆、不知自己为何物的谢青枫?”
    俗语说得好,举手不打笑脸人,方烈一出口就来势汹汹,言词恶劣,使谢青枫马上感到这场谈判,恐怕难以善终;他没有动怒,仍然笑嘻嘻的道:“方前辈,我诚意邀约各位前来,是相互磋商,解决问题的,彼此最好不要诉诸情绪,事情才谈得下去。如果闹僵了,我这条命固不足惜,前辈令孙的那条命——可不就太冤啦?”
    方烈目光倏寒,厉声道:“你竟敢威胁于我?”
    这时,站在方烈身旁的那位妇道轻轻碰了方烈一下,柔声道:“你看你这火性,老爷子,人家也说得有理,本来就是来谈事情的,闹翻了怎么谈得下去?你要为逸儿着想,就由不得你的脾气了。老爷子,刀把子可是抓在人家手上呀!”
    方烈吸了口气,恨恨的道:“我最看不得这种挟势自重、趁人之危的小人!”
    谢青枫抬头看天,似笑非笑:“要说小人,前辈,只怕我们的立场还得调换一下才对!”
    两个中年人形色立变,右颊生了颗红痣的那位大喝一声,愤怒的道:“谢青枫,你乃何物,岂敢对家父如此出言无状?”
    望向对方,谢青枫夷然不惧的道:“你又是什么东西?”
    那人大声道:“好叫你死而有知,不做个糊涂鬼,我是方魁,方逸就是我的儿子!”
    谢青枫冷冷的道:“很好,方魁,方逸既然是你的儿子,你还是多替你这宝贝儿子小命打算的好,谩骂叫嚣,对他的继续生存没有一点益处!”
    那妇道狠瞪了方魁一眼,怒道:“小魁,你是想害死逸儿么?还不给我退下!这里自有你爹与为娘的作主!”
    乖乖,这妇道人家看上去年纪并不十分老大,甚至比方魁兄弟还显得精神,她居然就是方烈的德配、方逸的祖母?谢青枫轻轻躬身,道:“夫人莫非就是白莲前辈?”
    妇人和悦的一笑,道:“我是白莲。”
    谢青枫从容的道:“久仰白前辈当年风华,不让须眉,今日幸见,果然名至实归!‘常山’方家有白前辈助外理内,实是功德无量!”
    白莲当然听得出谢青枫言中有物,她只淡淡莞尔,矜持的道:“君子交绝,亦不出恶言,谢青枫,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谢青枫显然已将主要谈判对象移转到白莲身上,他眼睛注定白莲,单刀直入的道:“白前辈,令孙方逸在我手中,我之所以用这种方式挟持令孙,只为了替敝友魏五郎请命——尚请前辈等高抬贵手,收回格杀令,但获承诺,便立予方逸自由!”
    白莲满脸慈祥的道:“可以,只须你答应我们一个条件。”
    谢青枫谨慎的道:“尚请前辈明示,是什么条件?”
    白莲缓慢的道:“得先把方逸那孩子交出来,我们看到他平安无恙,自会成全你的要求。”
    略微犹豫了一阵,谢青枫有些为难的道:“令孙一切安好,谢某决无虚妄,莫非前辈还信我不过?”
    摇摇头,白莲道:“这不是信得过信不过的问题,而是我孙子性命交关的问题。谢青枫,我们之间只有承诺,并无保障;设若你说话不算,我们又如何找回公道?骨肉情深哪,当然我要先看到我的孙子活蹦乱跳之后,才能考虑你所提的条件!”
    谢青枫逸强的道:“白前辈,我求的只是方家一句话,你求的却是现在就待要人,这中间利害相去太远,易地而处,只怕前辈亦不便轻诺——”
    白莲微笑道:“你放心,谢青枫,以我方家的声望,岂有出尔反尔之理?我虽是一介女流,总还能代表方家说话,我保证说到做到,一言九鼎!”
    又沉吟了半晌,谢青枫望了望方家其他几个大男人,放低了声音道:“白前辈,他们也同意你的办法?”
    白莲头都不回的道:“当然!”
    搓搓手,谢青枫道:“人一到,你就保证收回格杀令、放过魏五郎?”
    白莲用力颔首,加强语气:“一定。”
    于是,谢青枫像是万不得已下了决心,带着那种豁出去的神情,曝起嘴唇发出一长声唿哨;他发出的这种唿哨非常奇特,不但清越尖锐,而且还打着急速的旋转,像是一个弯连着一个弯抛向高处,散向幽远,贸然听来,倒似是什么怪鸟在引颈鸣唱。
    应合着他的唿哨,河流上游的曲折处,就那么快便出现了一具竹筏,竹筏拐过一道弯,来至滩地左近的水面,居然不再顺势下流,就在附近打起转来,竹筏上,四仰八叉的绑着一个人。
    从方家人站立的位置,到河面上竹筏的距离,大约有三丈多不及四丈远,这等间距,应该能够看清竹筏上那个人的体型和轮廓。方家人血肉相连。神驰心系,纷纷凝眸瞧去,这一瞧,当然很快就确定了竹筏上绑着的仁兄正是方逸无疑。
    见此光景,方逸的老子方魁第一个就有了气,他怒目瞪视谢青枫,愤怒的道:“姓谢的,你胆敢如此糟蹋我们方家子弟,真乃是可忍孰不可忍!”
    谢青枫面无表情的道:“你却待要怎的?莫不成尚得恭请令郎升高炕、坐首席、大酒大肉的侍候着?”
    方魁勃然色变,磨牙如挫:“谢青枫——”
    白莲冷冷摆手,语调生硬的道:“现在不是争执的时候,小魁,你先发话过去,看看逸儿是否平安无恙?”
    方魁憋住一口气,冲着河面上的竹筏大喊:“逸儿,逸儿,爹在这里,你没有事吧?”
    竹上困着的方逸似是扭动了一下,声音低哑困顿,却好歹算有了回应:“爹……孩儿还好……就只被那姓谢的折腾得不轻……”
    语声飘过流水,飘进方家诸人的耳朵里,这一次,不但方魁越形激动,每个方家人都像吞下一口硫磺配芥末,刹时容颜全变!谢青枫叹了口气,苦笑道:“各位可不能听信一面之词,方逸讲话不凭良心,我几曾折腾过他?甚至连一指头都没有点拨上身,这不是有意坑人么?”
    白莲寒着脸道:“事实胜于狡辩,谢青枫,逸儿眼前所受的待遇,你能说不是折腾?”
    谢青枫无奈的道:“白前辈,我与令孙,乃处于敌对状况,你总不会期望我把令孙供奉在头顶上吧?”
    白莲重重的道:“碎嘴!”
    娘的,真个翻云覆雨,说变就变。谢青枫居然毫不动怒,仍一派安闲的道:“看样子,白前辈,你是打谱见着活人就不认帐了?”
    白莲一反先时的和悦亲善,神态之严厉狞峻,直如夜叉出海:“谢青枫,好叫你明白,我们自开始就没有打算和你妥协,更休提接受你的要求了!方家人从不在威胁之下低头,以前不,现在不,将来也不,你触犯了方家人,只有死路一条!”
    谢青枫笑了笑,道:“那么,前辈刚才的承诺,等于放屁了?”
    白莲恶毒的盯着谢青枫,缓缓的道:“徒逞口舌之快,只会使你死得更为痛苦!”
    谢青枫指了指河水,从容不迫的道:“白前辈,在我死得更为痛苦之前,有几句忠言不得不尽快面禀;你们看到方逸,并证明方逸还活着,这都不错,但饶是如此,却决不意味着你们就能抢人到手,更制我于死。白前辈,方逸尚绑在竹筏上,竹筏隔着这里犹有一段水面,情况什么时候会发生变化,谁也不敢预料!别看只短短几丈远近,咫尺乃同天涯,说不定在各位救得方逸之前,他已不是个活人了!”
    方魁一声大吼,咆哮如雷:“危言耸听,满嘴胡说,姓谢的,我们不受你的吓!”
    谢青枫淡淡的道:“那你们就动手试试,怕只怕,届时会有人后悔莫及!”
    白莲的神情有些阴晴不定,她在片刻的迟疑之后,突兀声似连珠:“小雄、小魁河上救人,珍儿侧面掩护,老爷子,我们合手并肩做掉谢青枫这狂夫——”
    第一个动手的人不是方烈,乃是那年轻的两个兄弟之一;这年轻人身形才起,左手五指凌虚勾曲,一股看不见的力道,已有如钢钳般涌向谢青枫咽喉。他倏忽斜走,立时亦知道了来人是谁:“方豪,你果然是阴毒成性——”
    方豪一击不中,大旋身,那把缅刀便有如灵蛇也似波颤着暴噬而来,谢青枫再次回避,另一个年轻人亦已挟着一双短铁拐攻上;同时里,方雄、方魁两人仿佛大鸟腾空,飞掠河面,那位大姑娘则身轻若燕,早就扑向了水滨。
    事情演变到这步田地,显然已是无法善了——正如白莲所说,他们打开始就没有妥协的意思,而既然破裂,又破裂得这样彻底,谢青枫除了横下心来往绝处干,亦实在没有第二条路可供选择了!
    当谢青枫“铁砧”闪电般震开那双短铁拐的一刹,飞掠河上欲待抢人的方魁,蓦地发出一声疯狂的吼嚎,声音之惊恐骇怖,活脱像大白天里见到了恶鬼。方烈两口子不及围攻谢青枫,赶忙双双回视,这一看,也几乎各自呛出一口血来——原本好端端的在水面上打转的那具竹筏,怎么猛古丁就翻覆成筏底朝天啦!
    方雄与方魁兄弟两个人已来到竹筏上空,由于事起突兀,情急之下,他们也顾不得探究竹筏骤而翻覆的原因。首先是方魁背曲身,一个猛子便扎向水里,但见水花微扬,人已不见;方雄比较谨慎,落脚到筏底之上,筏底久浸于水,滑湿异常,任是方雄功夫极佳,亦连连跄出两步,才逸强站稳。
    河水悠悠,平静无波,翻了底的竹筏仍在近距离的范围内缓缓打转,可是,潜入河中的方魁却毫无消息,就像泥牛入海,踪迹杳然!
    方雄半跪在筏底边缘,骇急焦恐的情绪已将他原本颇为堂皇的容貌扯变了形,他双手紧紧抓住排竹的缝隙,明知无效却情不自禁的大叫:“二弟、二弟,你找着逸儿没有?你们爷俩倒是快点上来啊……”
    滩地上的白莲以泣血般的双眼望向谢青枫,而这位“青枫红叶”的神色却令她深感震撼了——那是一张多么冷硬酷厉的面庞,阴沉中含蕴着对世间所有不幸的洞悉与了悟,仿佛他早就知晓了一切结果,悲悯于生死的变数,亦包容了生死的变数!
    方豪和他的堂兄弟无视于河上的异状,只全心全力的攻杀着谢青枫;一柄“铁砧”在谢青枫手上,虽然起落如电,但只守不攻,他的冷静与方家兄弟的狂猛比较,明眼人一看即知,他仅仅在等待着挑选一个适当的下手机会罢了。
    方烈呆呆的注视着微微晃荡、却极其平缓的流水,蓦然间有了顿悟,他赶忙叠声吼喝:“这条河底下一定有古怪——雄儿千万不可造次,你拿家伙把竹筏砍散,或许来得及救人!”
    半趴在筏底上的方雄回应一声,反手拔出斜背肩后的“紫鳞刀”,手起刀落,一片“咔嚓”声里,捆系着竹筏的绳索已连续断裂,当筏身散开,形成一根一根孤零的残褐色粗竹筒时,它们仍未顺水流去,依然在原先浮动的水面上旋动,慢慢地旋动!
    竹筏散开了,却没有看到人体浮现,不管是方逸或是他父亲方魁,俱皆不见踪影!
    颤巍巍的站立在一根竹筒上面,方雄努力平衡着自己身体的重心,面容却如死灰——他非常清楚眼前是个什么情况,人在陆上和在水里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世界,人要呼吸,水底下却如何呼吸?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就算闭息运气的能耐再强,怕也挺不下去了!
    枯候河滨的少女突然“哇”的一声悲嚎起来,双膝跪地,长声泣呼:“爹,爹啊,哥哥,哥哥,你们怎么不上来,怎么还不上来……”
    方烈望着河水深处,而河水的颜色青蓝得泛黑,像是大地裂开了这条幽邃不见底的隙口,拿一波轻涛做掩遮,把任何亵渎它的人都吸到了另一个空间——另一个无天无日,充满了冷寂灰茫的空间……
    激灵灵的打了个寒噤,这位方家的族长仿佛一下子变苍老了,他沉重的挥挥手,嗓音喑哑的招呼:“雄儿,回来吧,你弟弟与侄子都没有希望了……”
    抖臂腾空,方雄一个筋斗翻身落地,他两颊抽搐,窒着声喊;“爹,我们要为二弟和逸儿报仇,便方家人死尽死绝,也必得拼掉姓谢的一半!”
    方烈喉咙里起了一阵咕噜声,他仰天吸了口长气,扁着嘴唇道:“他必定要抵命……雄儿,只可恨他一条狗命,怎顶得了我儿我孙的两代人生!”
    这时,那从来到就一直不言不语的于思汉子,面容严肃的走了过来,朝着方烈哈了哈腰:“老爷子,时辰该到了,请容我这原是掠阵的角儿打一次前锋,生死报知己,也不枉与方家三代交好一场!”
    方烈唏嘘着道:“难为你了,金八,让我们一齐同转这道轮回吧!”
    于是,脸色透青,唇角不住痉挛着的白莲,猛一声叱喝:“超儿、豪儿,都给我退下!”
    方豪与他堂兄方超闻声之下,双双暴退,缅刀和短铁拐舞织成一面强劲的网幕以断后,然而,谢青枫并没有乘机追杀,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追杀的意思,光景倒像挑挑捏捏,随时皆可随他之便的模样。
    河水无声,只是平稳又安定的向东流动,它像是永远都这么含蓄深沉,哪怕刚刚才吞噬了两条人命,波光粼粼间,甚至不带起一圈额外的涟漪。
    方家人——方烈、白莲夫妇、方雄、方超父子,另外加上方豪与方珍兄妹,六个人站成一个大略的圆,圆的中心,是谢青枫。
    叫金八的于思汉子并不是圆阵中的一员,他独自走到滩地较为隆起的左侧方向,那里隔着圆阵约有丈许远近。谢青枫拿眼睛估量过,位置正好是他背对着两肩当中的死角。
    不错,金八挑拣了一个好地方。
    方家人的六张脸,宛如六块棺材板,又僵又硬又冷,外带着死亡气息。
    谢青枫知道,现在才该是浴血搏命的关口了。
    方烈目定定的看着谢青枫,语声竟平和得奇怪:“希望你能告诉我,你是使用什么诈术坑害了我儿我孙的性命?”
    谢青枫咧咧嘴,道:“你先时说得对,这条河,河底有古怪,但却不是整条河的河底都有古怪,古怪的地方只有靠近滩边凹进来的一段。方前辈,此地名唤‘回水滩’,就是因为河水流经滩外,基于河床的奇特构造,形成了一道表面看不出的暗漩而得名,漩涡隐藏在水下,越往深处回转的力道越强;相反的,越近水面它的力道就越弱,是以这条河的河面看上去水波不兴,流势平稳;实际它却是一个陷阱,一个可怕的死亡绝地——只要你坠入水中,便少有生机。”
    鼻翅急速的翕动着,方烈又沉沉的道:“就算河流之下有漩涡,我孙方逸是被绑在竹筏上,劈散竹筏,为何却不见人?莫非水下漩涡也能将一个牢绑在竹筏上的人都扯下去?”
    谢青枫极有耐心的解释道:“不,竹筏的浮力大,又载承于水面之上,因此水下的漩涡对它的影响不强。各位也看到了,竹筏充其量只是在原来的水面缓慢回转而已。方逸被吸入漩涡,并非漩涡本身的力量,乃是令郎方雄那一阵乱刀砍劈的结果,竹筏砍散了,也跟着将捆绑方逸的绳索砍断,方逸一朝失去系身附着之物,焉有不坠水下沉之理?”
    身子一震,方烈颤声道:“你,你你……你是说……”
    点点头,谢青枫十分抱歉的道:“不错,我是说,是前辈与令郎方雄害死了方魁父子!”
    旁边的方雄脸孔倏然扭曲,嘶吼如泣:“谢青枫,设计的人是你,下毒手的人也是你,可恨你却含血相喷,颠倒黑白,妄图嫁祸于我爷俩,挑拨方家家族骨肉感情。你,你简直可恶到了极处!”
    谢青枫耸肩微笑:“勿须激动,方老兄,我仅在叙述一个事实而已。”
    方雄瞋目哮叫:“你死了那条心,我们方家人断不会中你的离间之计!”
    摆摆手,方烈强自稳定着自己的情绪,声调带着抖音:“那竹筏……谢青枫,为什么会忽然倾覆?”
    谢青枫平静的道:“很简单,筏底靠近边缘三寸七分的地方,钉系有一根长索,长索隐于水下,拖延出十丈之外一个掩蔽处,由我的朋友暗里掌握着,听我号令,他只消用力一扯绳索,竹筏就会随势翻倾——顺便一提,筏底边缘三寸七分的位置,正是应合漩涡的特殊回转力道,最易于使筏身倾覆的落劲点。”
    吸了口气,方烈喃喃的道:“原来你早就踩探好、计划好了,我们却似一群呆鸟,蒙着两眼往你设下的圈套里跳……”
    谢青枫颇有憾意的道:“老实说,我也不愿把事情搞成这般凄惨模样!方前辈,是你们失言背信,逼迫我向绝路上走——”
    白莲的“八角毒丹砂”便在这时一蓬赤雨般兜头洒来,这“八角毒丹砂”
    于阳光之下,闪现着刺目的朱红,有如漫空流窜的蝎眼;显然是挨上即便要命的玩意;谢青枫并未如对方预期那样抽身退避,他手中“铁砧”横翻,迎着洒来的毒砂猛进。
    “铁砧”翻起的同时,一片如削的锐风突兀凝形反卷,这片锐风坚硬的程度,仿佛将空气密集压缩了,压缩成一面实质的力道弹扬;飞袭的毒砂像是骤而受阻的蜂群,立时四溅纷散,漫无目标的跳动迸射,令得方家的圆阵马上乱了阵脚,各人急忙走避不迭。
    谢青枫上身半屈,对准左方身侧的一个角度挥刀,刀如电掣,光芒暴映,方超的一颗脑袋已滴溜溜抛上空中——光景倒像是他自己撞上锋口的!
    劲风过处,金八的铁钩铁扁担已搂顶挥落,来得好快、好急、又好凌厉——金八,谢青枫知道他是什么人,“大吉岭”的股匪头子,杀人不眨眼的恶煞;他率领的那群强梁,十年前在一场同道火并中遭至败灭,金八失势后便消声匿迹了。如今在此地出现,又恁般死心塌地的为方家人卖命,显见落魄中是受到方家人的照顾!而不管怎么说,金八仍是金八,狠劲狂态,不会稍减!
    谢青枫半屈的身子蓦起,“铁砧”翻扬,金八的铁钩扁担猝然由下击之势改为偏扫,只这一变,双腿齐胫以下已顺着“铁砧”刀口飞出,但是,他的扁担一端亦扫上了谢青枫左臀,勾扯勾扬,两个人分成两个方向滚跌。
    缅刀便在此刻仿若长虹流曳,拦腰斩向谢青枫尚在滚动中的身躯;谢青枫的身躯忽然伸展——向一个非常古怪又违反力道惯性的角度伸展,刀随势出,方豪的半爿面孔已“噗”声弹起,鲜血喷涌里,他的缅刀正好砍在刚才谢青枫伸展身躯前的位置上!
    不似人声的尖叫着,白莲体与剑合——那是一柄小巧又锋利的淬毒“竹叶剑”——青芒漾映间,有若一溜寒波,涌向谢青枫。
    “铁砧”暴落,煞如巨闸切封,劲力过处,白莲硬被带出三步。方烈的一对纯纲虎爪,便在须臾间猛击合罩;谢青枫不退不让,身形倏缩向前,虎爪擦过他的背脊,刮出八道皮开肉绽的血痕,“铁砧”便也深深切入方烈的腹部,深得足使方烈发出的嗥号刺人耳膜,撼人心弦!
    于是,白莲倒翻而回,“竹叶剑”恍似毒蛇的蛇信伸缩,将十三剑合为一击,剑尖飘飞里,涵盖了敌人全身上下十三处至命的要害!
    谢青枫似乎不觉得痛(实则痛得要命),他的“铁砧”在瞬息间,封住身体上下四周五个方位,由于刀锋面积宽阔,这五个方位便完全阻挡了白莲刺来的十三剑,在连串的刃器交击声中,白莲迅速退后,谢青枫的“铁砧”
    猝自左肋横斩,斩出的位置,恰是白莲后退的立足点,仿若他早就度妥量定了。
    白莲没有呼叫,只是踉跄、再踉跄,鲜血像泉水一样从她胸口涌出,缓缓的,她向下踣跪——方雄没有过去探视母亲,因为他知道人在什么状况下已经不必再探视了,结果总没有意外的——他扑过来,势同疯虎。
    “紫鳞刀”泛映着金紫色的光华,在方珍幽幽的哭声里呼轰卷至,谢青枫卓立不动,目光凝聚,刀出身旋,已将方雄震退两步。方雄歪扯着那张变形的面孔再度冲至,刀似奔涛,连连劈斩;而谢青枫的身形如柳絮般,随着刀芒刃影飘浮沾飞,当方雄三十七刀一路使尽,正在换式易招的一刹,“铁砧”便随着这窄得不能再窄的空隙竖砍而进,兜胸将方雄劈出七尺之外。
    谢青枫的“铁砧”又蓦而反抡,“当”的一声,重重把一柄双刃匕首敲落于地——双刃匕首来自方珍,一震之力,竟将这位大姑娘震跌于地!
    宽利的刀口贴近方珍雪白柔嫩的颈项,谢青枫望一眼那张凄楚悲绝又泪痕斑斑的惨澹容颜,猛然抬腕收刀,大步走开,更不理犹躺在那边咒骂不已的金八,管自离去。
    河的上游,一块不起眼的岩石后面,魏五郎现身迎近谢青枫,定是亲眼目睹了方才那一场残酷的拼杀,这位“一溜烟”竟然面青唇白,脸有悸色;他哈着腰急步过来,欲待搀扶谢青枫,却被谢青枫抛肩推开:“没这么严重,伙计,我自己还走得动。”
    看着谢青枫一身伤痕,血迹殷然,魏五郎不禁咋舌:“枫哥,为了我的事,可真辛苦你了……这身伤,够呛吧?”
    谢青枫拍拍魏五郎肩膀,豁然大笑中洒步前行,只轻飘飘的丢下两句话来:“我不是说过么?五郎,朋友交来是干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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