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情箭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四章轮回
    任登龙表情阴寒的来在石炕之前,双目灼灼的逼视着范苦竹,那模样,倒像是范苦竹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重罪,正等着他来审斥似的。
    至于欧阳淳,仿佛也对他这位二师兄的突然出现感到迷惑不解,他站在一边,有些不知所措的怔愣着,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范苦竹毫不畏惧的迎接任登龙的目光,过了半晌,他才语声沉痛的道:“二师兄,你大概不是来主持公道的吧?”
    任登龙冷漠的道:“什么叫公道?天下没有公道,江湖没有公道,甚至连我们‘幻翼门’之中亦早公道不存,谁要讲公道,谁就一辈子抬不起头!”
    范苦竹的面颊肌肉颤动着,他艰涩的道:“这和你平时的举止言论大不相同,二师兄,为什么你会忽然变了?变得和以前的你恍若两人?我只坐了三个多月的牢,三个多月并不算长,但这一进一出,人心的迁异却使我几疑隔世……
    重重一哼,任登龙道:“我没有变,我一直就是我,问题在于你根本就不了解我,环境逼得我不能不戴上虚伪的假面,做些违背我本意的事,说些表里不一的话;如今既然情况有了转变,正好大家抖出来,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范苦竹茫然道:“二师兄,我们之间,何人与何人有冤、何人又与何人有仇?”
    一指范苦竹,任登龙厉声道:“我们两个当中就有冤屈,不过受冤屈的不是你,是我!”
    范苦竹低缓的道:“小童害我是为了凤凰,老五害我是看上那点财物,二师兄,你对我如此不容,却是为了什么?我已再也没有引人觊觎的东西了……”
    任登龙扬着脸,神情寡绝的道:“我便老实告诉你是为了什么;范苦竹,在我们‘幻翼’一门,第三代弟子共有七个,你排行第四,功力之佳却是七人之首,你凭什么有这等逾越常情的造诣?不,不是你的资质佳,禀赋好,也并非你颖悟超人,聪敏伶俐,而是我们师父有私心私念,对你格外偏爱之故,把他的密技绝活暗里通通传授予你,我们几个只学得几手他的烂把式,这还不说,十年前师父病危之际,几乎不顾武林传规,竟坚持将掌门大位交承给你,视我兄弟几人宛如无物,范苦竹,种种般般,叫我好恨好恼,这口冤气,可怜我已憋了快有十年……”
    范苦竹正要回答,任登龙已用力摆手阻止,又接着往下说:“你待提那一年是你拒不承位的事!不错,你是恳告师父不愿接位,但却全是做给别人看的表面功夫,再者亦正好显露出你实际绝非如此的谦怀美德,范苦竹,你清楚师父喜欢淡泊明志的人,嘉许忍让无争的个性,你就投师所好,十足的扮演了这一段伪君子的把戏;师父的老迈昏聩,加上你的巴结得宜,便使幻翼门门章大乱,伦常离失,便令我们师兄弟含悲忍辱直到今朝!”
    深深叹息着,范苦竹悲哀的道:“二师兄,这全是你偏激不实的想法,我料不到你的观念竟然歪曲到这种地步,胸襟狭隘至这般程度,就算我是善于做作的伪君子,能从小做到现在,也该是真的了;二师兄,提到受业,师父传授我们的技艺绝无多寡明暗之分,我们之间所以会有差异,只在于个人的体质、领悟力、以及下的功夫深浅而已,你们学的,也是我所学的,我没有从师父那儿多得到一丁一点,至于接掌本门的事已成过去,我那时不曾起意,眼前更无贪恋,二师兄耿耿在心,我可以由你斥责泄愤,却不该辱及师尊,这不仅有失弟子之礼,恐怕犹要背上逆伦失德的万世骂名……”
    冷笑一声,任登龙道:“这种师父,不足为人之师,我也就难执弟子之礼,骂他几句,已是客气,依我的性子,不去将他掘坟鞭尸,已经算忍之又忍!”
    背脊上泛起一阵寒意,范苦竹变色道:“二师兄,我们相处半生,至今我才知道你是这么样一个衣冠禽兽,枉披着一张人皮的畜生!”
    任登龙须眉怒张,咬牙切齿的道:“我叫你骂,范苦竹,你骂不多时了,只待这里收拾了你,下一个就轮到那颟顸无能、捧着师父灵牌当圣旨的常家鹏!”
    全身一震,范苦竹脱口道:“你怎可对大师兄下毒手,他风烛残年,体弱多病,何时又招忌于你?”
    任登龙形容狰狞的道:“不妨一并向你明说——我们这位大师兄业已立好遗嘱,你猜他那混帐遗嘱是怎么个内容?开宗明义的头一条,就指定由你继承本门掌门大位,更可恶的是竟叫我与展老三去署名见证,好,他是师父一脉相传,是师父的乖徒儿,他会拍死人马屁,冲着那堆腐朽的骸骨做奉承,我却不吃这一套,范苦竹,我已受了十年鸟气,我不再受下去了,幻翼门的掌门,只在常家鹏一朝归阴之后,就该我姓任的接替!”
    范苦竹还没有说话,一边的欧阳淳已赶忙接口:“二师兄,谁来接掌门可不关我的事,我只等银子到手,立时远走高飞,别处逍遥,你们这滩浑水,我是决不趟不沾……”
    眼底深处掠过一抹杀机,任登龙却连连点头,语气分外柔和:“这个我知道,你和小童不是说妥了么,拿到银子,你马上离开,走得越远越好,本门诸事,不可宣泄,就好像你从来没进过幻翼门,从来与我等不曾相识一样!”
    欧阳淳咧嘴笑道:“一定,二师兄,我一定会照你的吩咐去做——就好像这辈子从没进过幻翼门,打生出来就不曾认识你们一样!”
    任登龙不似笑的一笑,道:“印记拿到了么?”
    这一问,欧阳淳怒气又升,他悻悻的道:“回二师兄,到现在还没有拿到,姓范的光和我扯些闲谈,愣是拖拉着不把那印记交出来,我正在琢磨怎么给他吃点苦头;他娘的,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东西!”
    任登龙又转向范苦竹,沉着脸道:“坦白说吧,范苦竹,你横竖是个死字,早晚都逃不过这一关,印记不交出来,你莫非还想带到阴间去享用?”
    范苦竹也是豁开了,他冷冷的道:“这是我的事,二师兄,银子是我辛苦赚来,并没有借助你一丝一毫的帮衬,眼下你当着老五逼财逼命,这其中,你又打谱多少好处?”
    呆了一呆,任登龙悖然大怒:“好个放肆大胆的范苦竹,你竟敢如此污蔑于我?我争的是一口气,要的是一个名,岂在乎你这点小小身家?我全是在为老五打算——。”
    范苦竹不屑的一笑,道:“用不着假撇清了,二师兄,你的底子我们清楚得很,你有什么产业,多少积蓄,说穿了不值一晒,你不过利用老五的莽撞粗鲁,从我这里逼出财物,然后坐享其成,更明确的讲,一旦银子兑现,老五能分得多少,甚至分得到分不到,都是一大疑问!”
    任登龙瘰疬的颊肉微微抽搐起来,他抑压着火气,嘿嘿冷笑:“范苦竹,你到颇识挑拨离间之道,只可惜这个方法过于古老和幼稚,我固然不可能受你的骗,老五也一样不会上你的当……”
    他是这样说,欧阳淳却不禁心头忐忑了,这位“幻翼门”的第五号弟子形色不安的道:“二师兄,这笔钱的分配,是小童与我早就说定了的,二师兄另有所图,我是一定支持,但二师兄,你总不会横插一腿,分一杯羹吧?”
    任登龙脸上有点挂不住,他双目一瞪,厉声道:“老五,我岂是这等贪财图利的小人?你把头脑弄清楚,这全是范苦竹在耍花样,想造成我们彼此间的猜忌,你可不要中他的诡计!”
    欧阳淳连忙陪笑道:“二师兄这一点明,我就放心啦,你宽念,二师兄,我又不是傻子,姓范的搞什么名堂我自会有数,他绝对骗不了我……”
    任登龙板着脸说:“老实说,小童找你合作办这件事,还是经过我的首肯,你日子不好过,心里怀着怨恚,我也知道,给你这么一次发横财的机会,指望的是你将来少说话、少挑刺,多维护着这一边,老五,你可要识抬举,别起什么三心二意!”
    欧阳淳一个劲的点着头:“我懂得利害,二师兄,包管不会误你们的事——”
    任登龙严峻的道:“不止是‘我们’的事,老五,你拿了钱,便算有一份!”
    干涩的咽了口唾沫,欧阳淳呐呐的道:“拿到钱,我就得走啦,二师兄,不是这么说的吗?”
    任登龙神色一转,竟然笑起来:“不错,是这么说的,实际上你是走了,名义上我们的行动你却曾经加入,所以你维护我们,即是维护你自己,明白么?”
    欧阳淳无可奈何的道:“我明白……”
    任登龙仍在微笑:“但是,老五,小童在与你密商这件事的时候,不也同时赋予你一个任务么?一朝银钱到手,你该做什么善后呀,目下辰光业已延宕甚久啦……”
    眼皮子跳动了几下,欧阳淳强笑道:“二师兄,该做什么我知道,只是至今还逼不出印记,那善后如何做得?”
    任登龙目视范苦竹,阴沉的道:“我再问你一次,范苦竹,你是自己把东西交出来,抑是要我们逼你交出来?”
    范苦竹淡淡的道:“二位如何逼我交出?”
    任登龙向欧阳淳下令:“用‘错脉手’,老五,我不信他是铜浇铁铸!”
    “错脉手”是一种十分歹毒的内家制敌手法,功能错脉绞筋,逆血截气,一旦施于人身,则百骸欲裂内腑翻腾,其痛苦不亚于生刮活剥;这种功夫,武林中有数家大同小异的出处,“幻翼门”所传,尤为入木三分!
    嘿嘿一笑,欧阳淳竟有几分自我满足的形态:“这玩意曾对外人使过几遭,的确有效,却料不到有一天会冲着咱们师哥下手,说起来真叫遗憾,真叫遗憾……”
    任登龙催促着道:“不要唠叨,老五,快下手、快拿钱、快了结!”
    用力吸了口气,欧阳淳双手微曲有如鹰爪,慢慢逼近炕前,眼神凝聚,隐现血光——
    低喟一声,范苦竹幽幽叹道:“罢了,印记给你就是。”
    欧阳淳双爪做势欲落,心里又是兴奋、又是恼怒;他恶狠狠的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先是谈条件,后又瞎扯淡,磨时间把我当猴耍,早知你这样犯贱,一上来就该下手整治你才对!”
    任登龙大声道:“快取印记,少说废话!”
    欧阳淳怒目瞪视范苦竹:“说,印记藏在哪里?再要拖延,我马上就叫你识得厉害!”
    范苦竹平静的道:“我的金箭和弦索你置放何处?”
    一怔之后欧阳淳悖然色变:“姓范的,你还想玩花巧?我要的是印记,你提你的兵器做什么?”
    范苦竹道:“印记就藏在金箭底座的杆心暗洞内,只要扭旋箭翎,你就可以得到那枚竹字花押印记……”
    欧阳淳半声不响,连忙转到炕前火眼前面,蹲下身来伸手进火眼之内掏摸,很快便取出一只金光灿亮的长箭,与一条黑色的、极富弹性力的牛皮绞索。
    金箭长约三尺有二,粗似核桃,通体烨烨炫丽,箭镞尖锐;黑色绞索扯开正比人身,若拇指粗细,稍加留意,便可明白绞索的径圆恰配金箭的尾翎嵌口。
    将绞索弃置于地,欧阳淳迫不及待的便去扭转箭翎,这时,站在他后头的任登龙突然有了惊人的动作——身体挺前,双掌在如此短促的距离内暴挥十三次,十三掌的过程连成一个形式,掌掌有力,着着凶狠!
    欧阳淳做梦也没想到他的二师兄会在此情此境之下向他痛下杀手,他完全不曾防备,丝毫未具戒心,因而任登龙的十三掌就结结实实的整个落在欧阳淳的身上,不但力透劲贯,更无一掌落空!
    凄厉的号叫着,欧阳淳的身体猛烈的旋翻滚撞,每次旋翻一口鲜血,每次滚撞一声痛嚎,这一切的怖栗情景,又在刹那间归于寂然。
    炕上,范苦竹闭着双眼,眼皮却在不住痉动,这样的结果,他早已料及,只是当状况真正发生,他又觉得无限的悲楚无奈……
    任登龙从地下拾起金箭,先不去转动箭翎,他望着范苦竹冷酷的道:“你明白会是这么一个收场,对不对?”
    范苦竹睁开眼睛,看了看房角那边蜷曲着的欧阳淳,而斑斑血迹溅印周遭,猩赤刺目,空气中甚至还飘荡着鲜血惯有的那种铁锈味,绝情伤情,最是此刻;他胸隔间宛如梗塞着什么,胀闷得想呕……
    任登龙又阴森的道:“老五太贪,定力又差,这种犹豫优柔之徒难以成事,却乃祸患之源,所以必须除去;范苦竹,如果是你,大概也会像我这样做……”
    范苦竹的形色冷静得出奇,说话也冷静得出奇:“二师兄,但我不是你,从我出生到现在便不是你,将来也永不可能变成你,人和畜牲总有分别,不能混为一谈!”
    额门上的筋络暴浮,任登龙长长吸了口气,硬是把自己的火性压住:“你想激怒我,好死得痛快一点?范苦竹,你错了,让我们慢慢消遣,我们的时间长得很……”
    范苦竹太息着道:“老五真是可怜,他从小就资质差颖悟不足,长大了没有半点进展,却多添了一份贪婪外加一份糊涂,他居然会相信一个欺师灭祖的禽兽,一个残害同门的孽畜,与虎谋皮的下场便是杀身之祸……老五只要稍稍深入盘算一下,就不该上这种当!”
    任登龙狞笑道:“套句你的话,他也不是你!”
    范苦竹道:“从你突然出现的那一刻,我就有了预感——老五恐怕要遭殃,因为你一亮相,即已表明几个事实:其一,你必然参预了这桩阴谋;其二,你必是来察探老五行事的结果;其三,从老五见到你的反应看来,老五以前并不知道这里面有你一份,你不惜让他知道,更不惜任他取到财物远走高飞,则结论只有一个,二师兄,你根本没有打谱留着这张活口!”
    任登龙粗厉的道:“说得对,只可惜老五没有你这么聪明,即使你告诉他他也不会相信!”
    范苦竹低沉的道:“所以我不提也罢……”
    举起手中金箭端详着,任登龙目光怨恨,喃喃的道:“就是这只箭,这只箭抑压了我多少年,委屈了我大半生,这是只邪箭,毒箭,冷箭……我要毁了它,连它的主人一起……”
    范苦竹忽然和悦的说:“二师兄,你且莫诅咒我的兵器,我还有点小小疑问,是否可以请教?”
    放下金箭,任登龙耶揶的道:“你尽管问,范苦竹,在我而言,你已经算一个死人了,对一个死人,还有什么不可说的?”
    范苦竹很能把持,毫不激动的道:“陷害我的这件事,是二师兄你的筹划,还是小童的计谋?”
    任登龙坦然道:“老实说,是小童的手笔,直到有一天我发觉他对凤凤的态度不正常—
    —那是你在牢中的时候,——才生出疑窦,经过再三观察,旁侧敲击之下,小童始露了口风,他有这个打算,我也有我的苦衷,正好可以配合起来各得所需。“微微点头,范苦竹咬了咬下唇道:“凤凰和他……是凤凰自愿?”
    任登龙戏狎的大笑:“这个我倒没有问过,可惜你也没有机会问啦;范苦竹,你却不妨想想,如果凤凰不是自愿,一个巴掌如何拍得响?”
    面容扭曲了一下,范苦竹沙哑的问:“如今,凤凰和小童正在一道?”
    任登龙道:“好像是吧,我已有一阵子没有看到凤凰了,你知道,妇道人家惹上这种事,总归难以为情,免不了闪闪躲躲,遮遮掩掩……”
    范苦竹沉默了,一颗心不仅在滴血、更宛如被毒蛇啮咬着,被利刃剥割着;在整个事情的过程中,只有一项疑点他不能解开,除此之外,全盘状况已昭然若揭——身处此情,心受此煎,其感触不单是寒天饮水,尚有着难以承接的绝望与颤栗!
    任登龙表情诡谲的道:“你还有什么话要问么?我已答应过你,对于一个死人,我不会吝啬于唇舌的施舍……”
    定了定心,范苦竹道:“小童现在何处?”
    任登龙冷笑一声:“怎么着?你还想打他的主意?范苦竹,恐怕你是听多了洗冤雪恨的故事,看多了游侠异志的闲书,现实生活中,哪来这等的奇迹巧遇?眼看着生死只在一线,你就不必再为身后操心了!”
    范苦竹低沉的道:“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敢于启问,假若我能以脱险逃过劫数,你也不会回答了;二师兄,莫非你还在乎一个要死的人?”
    任登龙大声道:“当然不在乎,就算你不曾受制,我也不怕你,我从来就没有怕过你!”
    所谓“色厉内荏”,大约就是任登龙现在的模样了,范苦竹心中有数,说起话来便更形谦和:“兄尊弟卑,你对我自是无须顾虑,尤其对于一个生机渺茫的卑下帅弟,就更没有什么好忌讳的,二师兄,那你为何不能告诉我小童的隐藏所在?”
    任登龙悻悻的道:“小童人在‘大鹏楼’;你知道他的下落,又能将他怎样?充其量剩个瞪眼磨牙罢了!”
    范苦竹仔细的问:“就是三芝岩往南十二里地的大鹏楼?包揽七府六十三县地面骡马驮运生意的三才帮全寿堂全老爷子的堂口?”
    哼了哼,任登龙道:“你明白这是谁的堂口,乃再好不过,就凭你,只怕还惹不起全老爷子!”
    范苦竹道:“就算我惹得起,我现在又如何去惹他?二师兄,莫非在你的下意识中,认为我尚有生出的机会?”
    眼下的肌肉不自觉的抽搐起来,任登龙突兀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努力摒拒这种预感,尽量让回答的声音提高放重:“你不用作梦了,范苦竹,你没有任何活命的机会,实际上没有,我的下意识中更没有,你必须死,而且还要死透死绝!”
    范苦竹有些疲乏的道:“二师兄,我要问的话已经问完,你该怎么做也可以行动了——但求二师兄念在师门一场,下手的时候给我一个痛快!”
    暴烈的一笑,任登龙道:“别忙,咱们还有一道手续未曾了结,范苦竹,待我查明金箭底座之内是否真个藏有那枚印记,然后你再上路不迟,万一你诳了我,留你一口气在尚有得追逼,你若先挺了尸,我则又找谁去?”
    范苦竹神色幽暗的道:“你考虑得倒真周全,二师兄……”
    任登龙冷硬的道:“你向来奸诈成性,不多防着点,行么?”
    说着,他又将金箭拿起,平举眼前,右手用力扭动底座箭翎,只听到“咔”
    的一声轻响,整个翎座应声转脱,但是,从中空的箭杆内出现的却非什么印记,而是一蓬以强劲力道喷出来的光雨,金芒如丝般的灿丽光雨!
    距离这么近迫,那蓬数以百计的细锐金针又是在如此劲道之下做扇面形的弹射,再加上任登龙的绝对意外,铸定之后果便难幸免——任登龙狂叫如泣,本能的将手中金箭奋力投向石炕上的范苦竹,在金箭出手的瞬息,他面孔五官上密密麻麻插满的金针出在闪动映炫!
    范苦竹闭目屏息,暴掷向他的金箭却在任登龙的极度痛苦里失去准头,金光流灿下“呛”的一声重重撞击在扣锁范苦竹右腕的钢环笋锁接合处,钢环“嘭”声弹开,任登龙亦长嚎着冲到门外!
    长嚎惨凄全身沁着鲜血,伴着哭叫,在一阵碰撞声后,那么凄厉的沿路歪斜而去,好一阵子,余音仍似袅绕未散。
    范苦竹依旧闭目未动,这须臾前后,恍若一世,几同永恒——当金针喷出,当金箭射来,任何一丝偏差,任何一点变异,都足以影响他的生死,而命运之神是多么眷顾于他,老天还是有眼,还是悲悯的啊……
    房中很静,范苦竹的眼角慢慢溢出泪水,泪水清莹,却是滚烫滚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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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超生
    荒野中,范苦竹不是在走,他像在飞,也是在飘,轻轻纵起,翩然逸落,长衫随风拂扬,长发展舞,他宛若游移在一个梦里,一个和现实世界脱了节的梦里。
    他曾经非常矛盾又非常痛苦的思量过他该怎么做,在遭遇这一连串的灾难与横逆之后,他的心不但冷了,寒了,也破碎得淌血;这是一个什么人间、是一种什么人际关系?情感、伦常、道义、良知,竟然如此禁不住考验,如此脆弱而多变,手足之亲,同门之谊,甚至如夫妻的挚诚恩爱?却都在一夕之间发生了骤变,而勾画现实因由却又这么纯丑恶,只为了欲,为了贪,为了私,这些需求加起来算得了什么,他们都要用他的血,他的命,以做达到目地的手段,一步也不放过,一点也不容情——其实,他愿意把他的所有送给他们,让给他们,把有形的一切完全不要,他只需要平静,能平静才能安宁,然则他知道这样行不通,对方不会给他留下丝毫退路,他们一定要逼死他,因为只有他死了,那些人想得到的才能安心享用,才可将恁般一段冷酷罪行掩遮到仿若春水无波……
    人至少有为自己生命挣扎的权力,何况这条生命的本身并无错失。范苦竹十分艰辛的做了决定——他不是报复,他仅希望能活下去,如果他不完成某些步骤,就连这点卑微的希望亦将化为乌有!
    肉体的创伤只有时间上久暂的痛楚,心灵魂魄的煎熬却如漫无止境的折磨,它看不见,触不着,但是那种空茫,那种落寞,那种不知所以,不明所终的悠忽,乃是最最令人神伤的;几个月来,范苦竹算是受够尝够了,假设他没有不死的理由,他真的欠缺再往下活的热诚……
    走着,来到一条溪流之侧,范苦竹觉得乏了,他半跪在溪边,掬水嗓饮;溪水冷冽清澄,喝在嘴里,寒透心底,他无声的叹息着,连饮一口水,都得感触一次这炎凉的世道么?
    溪水荡漾中,突然倒映出另一条人影,人影静立不动,范苦竹凝视着水中的映像,一丁点也不惊异,他甚至没有改变半跪的姿态,就这样向水里注视了半晌,他才低沉的开口道:“小六,是你么?”
    伫立在较高地势的那人几乎不易察觉的点了点头,声音暗哑:“四帅兄,请原谅我现在才来看你——”
    范苦竹缓缓起身,缓缓转回,微微昂脸面对着那人;那是个年轻人,衣着整齐,白净面庞,长得挺体面的一个年轻人。
    是的,这一位便是范苦竹的六师弟:“秀鹰”屈云帆。
    若竹唇角勾动了一下,算是表达了一丝笑意,他喃喃的道:“有阵子不见,小六,近来可好?”
    屈云帆垂下视线,神色忧伤愧疚:“这几个月发生的变化真大……,四师兄,我很抱歉,我,我无能为力,帮不上你什么忙,不但我,连大师兄、三师兄都难以控制局面……”
    范苦竹淡淡的道:“我明白;如此说来,这些事情你也知道了?”
    屈云帆急切的道:“四师兄,我和大师兄、三师兄绝没有与他们沆瀣一气,在他们进行这桩阴谋之前,我们毫不知情,直等到这两天,我们才大致把情况搞清楚……”
    范苦竹道:“那,你们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屈云帆吞咽唾沫,道:“一些迹象,一些征兆,一些暗示,昨夜,小童更已派人过来招呼过了,叫我们不要插手,他表示这纯系他们同你之间的私怨,家丑不可外扬,他们自有解决的方法,否则,幻翼门就会土崩瓦碎,整个溃散……”
    痉挛似的一笑,范苦竹道:“此事之后,莫非你以为‘幻翼门’还能继续屹立以至发扬光大么?”
    屈云帆几乎是在呻吟:“大师兄秘密交代,叫我无论如何找着你,把他的口信带到。”
    范苦竹道:“说吧,大师兄有些什么话指示!”
    屈云帆的声调沙哑,更透着几分哽塞:“大师兄说,请你务必远走高飞,切莫与他们正面冲突,要你忍一口气,保百年身,大师兄说,本门的希望完全萦系于你,你活着,本门才有未来,才能延续,没有了你,幻翼门就算完了,大师兄说,他体弱多病,岁寿已高,只怕不久人世,三师兄本分拘谨,功力不足,非担大任之材,我经验差,见识浅,更不宜膺以重任,幻翼门的生灭延存,全赖四帅兄你……”
    范苦竹十分平静的道:“小六,你所谓的‘他们’,都是哪些人?”
    屈云帆沉重的道:“小童,二师兄,五师兄,此外,他们尚获有‘西极教’‘三才帮’的支持,这犹不算,小童在四天之前,听说更与‘金冠千岁’严瘦鹤拜了把子,姓严的拍过胸膛为他撑腰,现在成天搅和一起,专等着你去自投罗网!”
    艰涩的冷笑,范苦竹觉得浑身泛凉:“童立的本事可真不小,攀上的人物居然一个比一个狠,一个比一个强,以前我倒不知他有这么一项特长!”
    屈云帆吃力的道:“四师兄是本门师兄弟修为最高,造脂最深的精英之材,但敌势太强,不宜接触正锋,务请勉纳大师兄的善言,早做避退之计,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范苦竹和悦的道:“大师兄的一番苦心我很感激,也很愿意照他的指示去做,小六,问题在于我要避退到什么时候,他们更能容我逃亡多久?这些人早就决定了不让我活下去,早就替我安排了结局,我一天不死,他们便如芒刺在背,寝食难安,他们一日不逼死我,就一日不会罢休;江山虽大,无以容身,躲藏畏缩,亦难保没有被他们堵上的时候,与其那时拚命,不如此刻一博,小六,我没有错,只为生命的人权而抗衡,这点小小的期冀该不算妄诞吧?”
    低下头,屈云帆的嗓调有些呜咽:“但四师兄,你成功的希望太小……请你为本门的存续设想……”
    范苦竹依然一片安详,没有丝毫激动:“人要面对现实,小六,尤其逃避并不能保证本门的存亡,置之死地以后,不一定尚有回生之望;你想想,幻翼门,可是借着退缩之途绵延至今的?”
    屈云帆的双目湿润,沮丧的道:“四师兄,看来……是劝不住你了?”
    范苦竹正色道:“不是劝不住我,小六,是眼前的形势不该用这样的方式解决,实际上,这种方法也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叹了口气,屈云帆表情凄黯:“果然被大师兄料及,四师兄,大师兄早就判断你不会接受他的忠告……”
    范苦竹笑道:“无论如何,请向大师兄转达我的谢意,今生有幸,或能再见,此世无缘,便请大师兄多自珍摄了。”
    屈云帆忽然伸手摘下肩上斜背的一个青布包袱,高举过头,泪珠已在眼前打转:“奉大师兄面谕,谨将本门掌门信物印记,敬呈四师兄!”
    退后一步,范苦竹的面颊抽搐着:“小六,我不能接受。”
    屈云帆低促的道:“大师兄说,这是最后,也是唯一的机会了,四师兄如若不接掌门之责,本门即将领导无人,再难延续!”
    范苦竹深深呼吸着,形容渐趋凛然:“小六,你听仔细,此去我若不能生还,接掌本门有何意义?便留得命在,大师兄一朝在世,我亦不该存此非份之想;信印你收回去奉还大师兄,就说我一切心领了!”
    屈云帆无奈之下,只有勉强将青布包袱背回肩上,他目注范苦竹,相当迟疑的道:“四师兄,你这一入虎穴,我,我……”
    摆摆手范苦竹坦然道:“不必有什么愧疚,小六,加上你,甚至加上大师兄,三师兄,亦未见能帮我多少忙,反倒连累了你们,是好是歹,我独自承担罢了!”
    屈云帆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只是羞惭的垂下头去,双手不安的互相搓揉着——情感与道义固然重要,而生死之事更大,从容赴难,说说简单,真个临头,天下又有几多无惧慷慨之士?
    范苦竹是何等达练世故,还有什么看不明猜不透的?他淡淡一笑,找了句话问:“小六,你怎么晓得能在此地等到我?”
    屈云帆白着脸道:“大师兄猜测你会赶往‘大鹏楼’——他也是前天才打听到小童的下落——而大师兄研判你不太可能走官道,这条山路是捷径,以前大师兄和你一齐跑过几趟,他想你或许会拣这条路走,派我在隘口守着,业已守了一上午……”
    沉默片刻,范苦竹始道:“老五死了,你知道?”
    轻轻点头,屈云帆的声音呛哑:“有人在旺字集外的路口看到四师兄和老五在一起,悄悄告诉了三师兄,再经大师兄指派三师兄赶去查探,只见到老五的尸体,就在你到达之间的半个时辰,三师兄已赶来知会了我……四师兄,是你干的?”
    范苦竹僵木的道:“不,是二师兄下的毒手!”
    身子机伶伶的一颤,屈云帆不寒而栗:“天啊,这是什么世道?”
    范苦竹冷清的笑了:“我也问过自己无数次——小六,这是什么世道?”
    屈云帆嗫嚅着道:“那……那二师兄不是和老五搭成一伙了么?怎么会向老五下手?”
    范苦竹笑得益加惨烈:“二师兄能对我施暴,小童也能设计坑我,为什么却不能朝老五下手?
    小六,人性被欲念淹没之后,就没有做不出来的丑事,更谈不上什么情份了!“屈云帆用力在前襟上擦着手心的汗渍,喉结颤动:“小童昨夜业已表明了二师兄的立场,想不到你们已经见过面了;四师兄,二师兄如今人去了哪里?”
    视线投向阴翳的天空,范苦竹伤感的道:“我不清楚,但却可断定他比老五好不了多少,充其量,一个缺口气,一个留口气而已………”
    不敢再问什么,屈云帆垂手站着,眼睛望着自己鞋尖,气氛在僵窒中透着十分的窘迫。
    黑忽忽的小村子,只得几点晕黄的灯火点缀着,光景略显黯淡;这家兼卖熟食的破陋酒铺便座落在村头,斜斜挑起的一盏纸灯笼,上面蒙着的一层垢腻可真够瞧,不过,总算还能散发一团模糊的亮光。
    只是入夜不久的时分,村子里外已是一片沉寂,偶尔几声犬吠,偶尔一阵风吹,尘沙卷扬着飘向幽暗之中,景象带着几分肃杀。
    范苦竹坐在店里仅有的三张竹桌间最靠外的那一张,桌面上是一壶酒,一盘卤鸭肉、一碟切断的大葱;他默默的浅斟低酌,眸底眉梢盛满了心事。
    这里距离“大鹏楼”约莫不到五里远,他要等时辰再晚一点才行动。喝酒是暖暖身子,消磨辰光,他并不害怕,但觉得十分孤单。
    孤单是一种最伤人的情绪感触,尤其是武士的孤独再没有比它更严肃与冷酷的了,那像锋刃,森冽坚锐,似鲜血,殷赤艳丽,但却都透着一种幻灭的意味,炫灿于一刹那也好,轰烈于瞬间亦罢,武士的安慰只有自己灵魂的叹息……
    现在,范苦竹正有这样的感受。
    有人在唱一首歌,一首词句短促却音韵悠长亢烈的歌,歌声自黑暗的旷野传来,又似响在酒铺的四周。
    “黄沙漫,湖水清,莹莹碧眸天蝎星……”
    范苦竹没有移功,没有探视,他仰起脖子,干了杯中酒。
    那个黄瘦有若挂吊风鸡般的酒铺主人,站在门前横砌的灶台之后发愣,他迷惘不安的朝黝暗中张望,偶尔也偷窥着范苦竹的反应。
    当然,范苦竹知道是谁来了,他一点也不意外,该来的总归要来,而在经过这几个月连串的奇突变异之后,恁是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感到意外。
    歌声重复了三遍,悠然而止,外面,又只剩下晚风在打着呼哨。
    范苦竹站起身来,丢了一块碎银在桌上,缓步走出外。
    店老板原想依例道一声谢,却不知为什么喉咙似被卡住了一样,张开口却噎窒着不能出声,仿佛突兀间遭到了魇制……
    其实,店老板不明白,这不是遭到了魇制,这仅是一股杀气,一股无形中凝聚在人们心里的杀气,将人们感染得连意识都显露僵硬了。
    范苦竹没有走出多远,在一排并植于堤岸的树木阴影下,他已发现了两个人站在那里,其中一个,他认出是柴甲,“天蝎星”柴甲。
    柴甲气宇沉稳,碧瞳闪闪生光。
    立于柴甲身边的一位,身材高瘦,大概比寻常人超出一头,也和柴甲一样穿着黑袍,这人五官平凡,并不起眼,除了身材高之外,唯一的特征就是他的耳朵,又肥又大,几近垂肩的耳朵,这双耳朵,与他的身形可不大相称。
    站住脚步,范苦竹目注柴甲,微笑颔首。
    柴甲也十分礼貌的欠身回敬,蜡黄的面庞上却神情严酷:“范苦竹,我们又见面了,你当然会明白这次见面不是凑巧。”
    范苦竹平静的道:“我知道不是凑巧,事实上比我预计的时间还要稍迟,我原以为在隔着这里更远的地方就将与各位碰头。”
    柴甲冷漠的道:“不必那么急迫,范苦竹,我们都清楚你一定会到‘大鹏楼’,而到大鹏楼的途径没有几条,每条道路我都派人日夜监视,你才一出视,我已经得到传报——坦白说,这个差使是我自己愿替童立效劳,并非他的要求或指派;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只有我个人才能决定我要做的事。“范苦竹道:“不错,你是这样说过。”
    柴甲又道:“我还曾告诉你,范苦竹,我所丧失的必须寻找回来,不惜一切手段的寻找回来。”
    范苦竹淡淡一笑:“有关你的颜面及自尊?”
    碧瞳中闪过一抹赤蹈般的光芒,柴甲的声音重了:“范苦竹,这绝不是一桩可笑之事;你觉得无关痛痒,只是因为你不曾失去过这些,一旦你也遭至如此屈辱,你亦将永难安宁!”
    摇摇头,范苦竹悲哀的道:“我所失去的已经不仅是颜面及自尊了,柴甲,我比你更一无所有,要是我能有个理由,我甚至不想再活下去;柴甲,你又如何明白什么叫灰心,什么叫绝望?”
    怔了怔,柴甲诧异的道:“日前见你,犹是斗志昂扬,英锐不减,怎的才几天光景,你却颓丧至此?范苦竹,你不是一个看不开的人,这段时间里,可是又遇上一些伤怀之事?”
    范苦竹形色落寞的道:“生之痛苦无穷尽,生之欢愉仅片刻,活得乏味,如此而已。”
    柴甲犹豫了,他喃喃的道:“对这样一个心境凄绝的人,我该如何是好?”
    范苦竹艰涩的一笑,道:“无须顾虑我的心境,你原先打算怎么办,仍请照样施为;柴甲,我的伤痛由我自己承担,与你不相牵连,再说,我仍将抗拮来自身外的压力,我仍将奋战到底,生死操之在我,不受任何怜悯!”
    站在柴甲身边,一直沉默无语的那位高个子,此时忽然频频点头:“好,果是一条汉子!”
    柴甲指了指说话的同伴,道:“范苦竹,容我替你引见本教大师兄‘龙马星’罕单橹。”
    范苦竹抱拳道:“幸会了。”
    罕单橹十分从容的道:“辰光不早,我们就在这里做一了断吧。”
    柴甲道:“尚烦师兄代为掠阵,让我再领教一次范苦竹的高招!”
    罕单橹没有多说,向一侧走出几步,负手昂首,状至悠闲自若,要叫不知情的人看到他这模样,还以为是月夜观天,吟风赏月呢。
    在气势的对比上,柴甲尚未动手业已逊了一截,他审慎的目注对方,不忘再问一句:“这一次,你可带了兵器?”
    范苦竹原地未动,他站在那儿有如岩石孤立,自然流露着一种冷傲坚强的意味,仿佛根深蒂固,永难移动。
    暴叱如雷,柴甲愤怒的纵身而起,随着他身形的飞掠,短柄月牙刀划起流虹似弧,交织成两个半圆泻向范苦竹!
    原来像似立地生根的身子,便在这一霎间飘浮——范苦竹飘浮而出的角度正巧是敌人锋弧交合前的那丁点空隙,掌影猝闪若连串的刃面,逼得柴甲斜腾躲让,炫亮的半圆顿时破灭!
    柴甲觉得身上起了一阵燥热,他的短柄月牙刀铿锵互击,火星迸溅中凌空一个大旋暴扑范苦竹,光焰跟着他的去势,璀灿的芒彩泛着杀机!
    于是,范苦竹的形态便像突然融化了,融化为一条幻影,融化成一缕轻烟,看得到却触不着,芒彩掣闪下他的形像跟着芒彩转回浮沉,有如平地忽起的鬼旋风。蓦地狂啸厉吼,柴甲忽地急进,月牙刀的流闪似是涌起遍地的波涛,而波涛激荡澎湃,以不定形的高低起伏包卷对方。
    范苦竹拔空直升,情景像一个抛掷向天的陀螺,以恁般迅疾的速度腾扬,却在脚下锋波涌过的须臾倒射而回——这样的快捷程序,便予人一种错觉,似乎他根本没有移动过。
    沉重削锐的掌力便挟在范苦竹回射的劲风之中,而柴甲招式甫竭,换气不及,刚好把整个大好的背部暴露在范苦竹的攻击之前!
    就在这时,没有一丝征兆,那凌厉的来势强猛,更透着一种窒人呼吸的炙热!
    范苦竹弓背曲腰,原本下扑的姿态猝然硬生生的煞性,就在他这个动作的出现下,躯体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拉起,竟反往空中回升,极快的回升—
    —他似是骤然失去了重量,骤然变成比空气更轻的一抹烟雾了!
    自一侧出手救人的朋友,当然就是“龙马星”罕单橹,罕单橹目睹范苦竹的这一手功夫,亦不由大感震惊,但震惊是震惊,仍不能不继续攻扑,他半声不响,一朵乌云般斜飞两丈,身矫似龙舒卷,赤红透指的双掌舞带起轰雷般的罡气劲势,气劲中隐含着千变万化的招式,若江河倒悬,罩袭范苦竹。
    双方的接触只是眨眼的一瞬,情况的变异更像早就展现注定——范苦竹人向半空回升,当罕单橹凶悍的“血手印”攻势逼至前的俄顷,他蓦而身形打横,嘴唇间咬着一根黑色弦索,右手握着弦索的另一端,不知何时,那只金光灿丽的金箭已经上弦!
    罕单橹看见了金箭上弦,惊魂未定的柴甲也看见了金箭上弦,明明箭在弦上,罕单橹已闷呼出声,侧回猛退,因为金箭却插在他身后三尺的地面,带起他肩头一块巴掌大的碎布插在地面!
    没有听到箭矢破空之声,没有看到芒彩的闪映,只见箭搭于弦,箭已竟功,这是一种什么速度,是一种什么手法?
    柴甲不自觉的用手背揉揉眼睛,他以为范苦竹有两只金箭,一只搭于弦上,一只早就插在地下,否则,何来如此不可思议的快捷效果?他不信范苦竹能令时光停顿,空间互易……
    僵直挺立着的罕单橹轻轻叹了口气,算是心服口服了,他身受体触,深切感应到金箭掠肩时那一霎的痉挛与寒凛;而亲见目睹箭飞箭来,则更证实了人家那等超绝精湛到突破一般定律的独特功力,那不是魔术,不是邪法,乃是苦心磨练后的至高成就。
    罕单橹当然比柴甲要清楚这一箭所包涵的宽恕和仁厚。
    灰头土脸的凑上前来,柴甲犹在疑惑不解:“大师兄,这是怎么回事?怎的一下子就停住啦?姓范的在弄什么花巧?一把金箭四处乱掷,大师兄没被他伤着吧?”
    罕单橹太息一声,沉重的道:“柴师弟,你在‘西极教’九大弟子中,也算前几号人物,承蒙恩师多年亲炙面授本教武学,又曾数十载闯道江湖,见识阅历,不可谓不深不广,今晚的情势变异竟然体悟不出,倒令我好生感叹!”
    柴甲讪讪的道:“但见大师兄神威不灭,助我出困且力疾反扑,正待制敌奏功之际,却不知情势又有什么变异?”
    罕单橹一指插在地下的金箭:“只是那一箭,柴师弟。”
    柴甲道:“一箭如何?并未损及大师兄毫发呀!”
    罕单橹摇头苦笑:“你未身受,自是不解,柴师弟,人家这一箭,或可透胸穿心,或可插颈入颅,但是却单挑起我肩头上的一块布絮,若非范朋友手下留情,心怀恕道,眼下光景,对我而言已是惨不忍睹了!”
    呆了一下,柴甲似不敢信,他压低嗓门道:“大师兄,你,你竟躲不过他这一箭?”
    罕单橹感慨的道:“谁不要颜面,谁不想争气?如若我躲得开这一箭,还会让他挑破肩衣?
    柴师弟,武学之道,胜负只差毫厘,而毫厘之差,便有生死之分,习艺多年,求的就是快上半步,看来范朋友是比我们早着先机了!“想想却又于心不甘,柴甲再次硬着头皮问:“那……大师兄,我们下一步又该怎么做?”
    罕单橹目光投注对面的范苦竹,平缓却有力的道:“谢过保全勿血之赐,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不禁浑身冰凉,柴甲沮丧的道:“大帅兄,我们……我们就这么低头认输?”
    罕单橹脸色一沉,生硬的道:“柴师弟,人要识好歹,知进退,要明白仁恕宽容的道理,勿求己甚,范朋友能够以德报怨,胸怀大度,难道我们师兄弟连这一点委屈也承受不得?
    江湖恩怨正多,讲究的亦是个情理,尤其你与范朋友之间原无深仇大恨,借此化解乃是至上功德……“柴甲咬了咬牙,碧瞳中神色转趋灰黯。
    “范朋友,善心必有善报,仁慈便是福缘,今夜多承留情,我师兄弟自当永志不忘;黄沙之遥,湖水之滨,尚请有暇莅临,亦容我师兄弟略尽微忱。”
    范苦竹的一笑里包含着无限空茫,他的模样更反映出内心的憔悴与冷涩:“罕兄言重;但求二位能体谅下情,以祥和替代暴戾,他日回忆,也是美事一桩,而黄沙之旅,端看今生几何了……”
    罕单橹想说什么,却只叹了口气,再次以掌向胸,偕同柴甲双双逸去。
    夜色更浓,寒风打着呼哨在树顶掠过,连村头那家破陋的小酒铺,这时都已经灯息人寂,昏黑一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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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斗命
    大清早。
    又是阴沉的一天,又是灰翳的云层低压着人头,更似压着人心。
    天空飘着绵密的雨丝,细细的,冰凉的雨丝。
    范苦竹在这片斜坡上俯瞰着坡下的“大鹏楼”:“大鹏楼”不只是一座楼,它是由十三座楼宇所组合的一个小城,左右两侧相对并排着六座青砖,正当中打横的一幢二层石砌楼房最为气派,叫人一眼便可看出那是发号施令的地方,也是“大鹏楼”的枢纽所在。
    每座楼房之间,都以白麻石铺成宽敞平坦的走道,正当中的大路更是笔直爽净,如果大路两旁再加竖上坊门华表,则就有几分朝天阙的味道了;一个靠驴马驮运生意起家的江湖帮口,能有这么一处舵子窑,亦委实不简单。
    雨丝飘落在范苦竹的发际,飘落在他的眉眼,全身上下业已是透湿,但他却似毫无所觉,只是那么专注的凝视着这片栉比相连的楼阁——楼阁是冷硬沉默的,楼阁中却隐藏着鲜活的人,多少的爱与恨,情同怨,多少错综复杂的恩仇牵连,便由这些鲜活的人织布起来,木石无辜,该诅咒的是那些有血有肉却没有心的人!
    灰色的天,灰色的地,范苦竹灰色的身影缓慢移动向“大鹏楼”正前的巍峨楼门,也只是刚刚凑近,门柱之后突然闪出两个套着油布雨靠的壮汉,提刀横拦于前。范苦竹神色平静得近乎僵滞的停下脚步,默默望着拦路的两人;这两位互觑一眼,由那体格较为高胖的仁兄发了语:“朋友来此,可是有什么贵干?”
    范苦竹一摸脸颊上的雨水,低哑的道:“有烦老哥通报一声,我要求见全寿堂全老爷子。”
    两人上下打量着范苦竹,不禁也感染了范苦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子悲凉意味,然而这股子悲凉意味,在经过他们较为直觉粗率的体认下,就易变成了落魄与潦倒的情状;仍是那位高胖人物开口道:“朋友要见我们老爷子?能否见示求见的因由?我们老爷子年纪大了,平日事物又多,若是朋友你没有十分重大的问题,我倒可以替你通报一下刘管家,或者他能多少帮点忙……”
    语气居然是将范苦竹当成流落江湖,求助告帮的苦哈哈来看待了,范苦竹却毫无怒意——他已实在提不起精神来与这些小角色计较,他仍然平和的道:“二位老哥,我想,我还是与全老爷子见个面比较妥当。”
    那身材略矮的一位淡淡笑了笑,接口道:“恕我说句失敬的话,朋友,其实见不见老爷子都是一样,只要是道上同源有什么困难,我们帮口里列有一定的规矩,总不会叫好朋友们空手而回,见到老爷子多不出几文,不见老爷子亦少不了若干,朋友你可以放心,这类事,我们刘管事便能做主——”
    越说越露骨了,果然是把范苦竹看成要小钱的伙计啦,又抹了一把眉梢上沾着的雨滴,范苦竹耐着性子挤出一抹笑:“二位老哥,恐怕我们之间有一点误会,我不是缺乏盘缠,更非来打秋风,我的确是有要事面陈全老爷子,务必请通报一声,我想全老爷子定会接见!”
    “哦”了一声,高胖仁兄忍不住再度将范苦竹端详了一会,这才十分不情愿的道:“你这么笃定老爷子会见你?好吧,且让报个名姓。”
    范苦竹低声道:“范苦竹……”
    三个字原是又沉又哑,但是听在当前两个人的耳中却似蓦起的三记焦雷,两张面孔颜色顿变,不约而同往后倒退,更不约而同惊呼出声:“范苦竹!”
    高胖的那一位额头上暴浮青筋,两边面颊也古怪的往上扯吊,他喘着气急叫:“秋风起啦,老九,快响云板!”
    另一位身形猛转,背对范苦竹,而清亮的云板声响立时传出,节奏紧密的回荡于“大鹏楼”连衡一十三座楼宇之间!
    很快的,人影开始闪动,开始穿走,却是相当镇定迅速的各自进入位置,按部就班,毫不紊乱,似乎他们对于眼前的状况应付,早已有了多次演练!
    正面的三层石砌大楼中,有几条人影急奔而来,自他们身法的快捷利落判断,绝无疑问全是颇具功力的硬把子。
    范苦竹冲着那两个有若见了鬼似的守门仁兄一拱手,再挤出一丝笑容:“有劳二位了……”
    两个人躲得老远,范苦竹这一客套越发在两人惊惧惶悚的神态间平加了三分尴尬。
    这座大厅布置得颇为富丽堂皇,沉重巨大的木制家具配着大大的绣塾,地面铺设着大大的地毯,木头拱案上摆置有成对的蜡烛,靠窗的那一面更悬挂着大块的丝幔,红得伧俗。
    范苦竹正襟危坐于一张大号的沉重太师椅下,他形容的枯槁消沉,加上那一身透湿的灰衫,在这豪奢的大厅里,益为显得寒酸生涩……
    正对范苦竹而坐的,是一位满面红光,秃顶圆脸的肥胖老者,这老者疏眉细目,狮鼻阔嘴,交叠的双层下巴就在不说话的时候也仍微微颤动着——
    他便是“三才帮”的龙头大爷,主宰着七府六十三县所有驮运买卖的首脑人物全寿堂。
    整个大厅中,除了全寿堂与范苦竹之外,另有两个人肃立在全寿堂身后,一个体格宽矮而壮,脸上横肉累累,另一位年约四旬,白净儒雅,倒似个师爷型的角儿。
    这时,全寿堂举起几上茶杯敬客,他自己在浅啜一口之后,笑得宛若洪钟大吕,中气十足的道:“我说范老弟,料得你在这几天就会到来,却是到得好快,一路上吃了不少辛苦吧?”
    范苦竹既未动茶杯,也没有半点笑容,他僵木的道:“还好。”
    全寿堂笑呵呵的道:“秋风秋雨,最是愁人,范老弟的心情似乎不甚开朗?”
    真是老奸巨猾,皮里阳秋——范苦竹心中寒冽,神色更见萧索:“在下此来何为,老爷子当能料及,尚请老爷子主持公道——”
    全寿堂表情诧异的道:“主持公道?范老弟,你又要我主持什么公道?”
    咬咬牙,范苦竹不愿再兜圈子打哑谜,他单刀直入的道:“回老爷子,在下师弟童立,拙荆白凤,匿居贵处已有多日,敢乞老爷子将他二人交出,家门恩怨,自应私下了结!”
    全寿堂依旧笑着道:“原来你是指的这档子事,范老弟,我先不问你们之间有些什么纠葛,我只请教,你凭什么肯定令师弟与尊夫人是住在我这里?”
    范苦竹闭闭眼睛,道:“在下自有所本,且确知不误,否则,怎敢无端闯来打扰老爷子?”
    全寿堂摸着下巴道:“你如此相信某人传言?”
    范苦竹道:“不是传言,而是事实;老爷子,没有活人会欺骗一个将死亡的人,这并非怜悯,只是那个活人认为不必要对一个临死的人,有所顾虑而已,在这种情况下听到的话,应该都是真的,老爷子久经世故,当能体悟一二。”
    笑得不大愉快了,全寿堂道:“如果我告诉你,人不在我这里,你怎么说?”
    范苦竹平静的道:“在下会说决不相信。”
    全寿堂尚未及开口,站在他身后的那个粗矮人物已断叱一声,霹雳般大吼:“何物范苦竹,竟敢在老爷子面前这等放肆!”
    范苦竹连眼皮也不撩一下,只淡淡的道:“我知道你是‘三才帮’的二把头‘铁虎’上官彪,你不必在此时叫嚣呼喝,假设你有兴趣,任何时间地点,任何方式,我皆可奉陪!”
    那上官彪满脸的横肉绷紧,吐字有若爆栗:“范苦竹,你唬得了别人却唬不住我,就在这里,就是现在,我便要好生给你一番教训!”
    范苦竹目光平视,冷漠的道:“你是找死,上官彪!”
    师爷型的朋友不愠不怒的一笑道:“果然狂妄,范苦竹,不过你撞错了码头,在‘大鹏楼’,岂有你卖狠使蛮的余地?”
    范苦竹唇角微撇:“‘三才帮’的总管事恐怕亦管不着我这一段,韩既昌,如若你想管,我包你少不了难堪!”
    这位总管家声声冷笑:“众叛亲离,已如丧家之犬,却竟有脸在此姿意跋扈,大言不惭,范苦竹,且看你还有几步活路可走!”
    范苦竹古井不波的道:“我之所以蒙以不幸,遭此冤屈,也多承各位的赐予,没有推波助澜,别具用心的帮凶,也不会有今天的恶果,各位恩德,岂能不报?”
    全寿堂面如凝霜,细目暴睁:“范苦竹,你要言语谨慎,不可造次,须知我的忍耐并非无限!”
    范苦竹沉缓的道:“我并不愿意开罪老爷子,只希望老爷子能给我一个交代,老爷子一定明白,此事若无结果,我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默然片歇,全寿堂道:“坦白说,前几天他们是住在我这里,目下却已离此他去……”
    范苦竹道:“去到何处?”
    全寿堂怒道:“两个活绷乱跳的人,我又未曾拿绳子将他们拴住,去往何处我怎会知晓?”
    范苦竹冷硬的道:“老爷子是江湖前辈,更是道上年高德劭的先进,随口诳言又心存欺瞒,只怕有损老爷子的清誉吧?”
    猛的一拍身旁长几,几上茶杯“哗啷”一声坠地碎裂;全寿堂勃然色变:“好个大胆东西,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又以为是在冲着哪一个说话?范苦竹,你休要不识抬举,自寻烦恼!”
    范苦竹无动于衷,声音凛烈:“老爷子,你当我来到‘大鹏楼’是打着什么主意来的?假如我求的是忍气吞声,默而以息,假如我只为了看你的颜色,听你几句胡诌,我早就找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一头撞死了,又何须如此大费周折?老爷子,我既然来此,便不曾想过全身而退!”
    全寿堂满脸涨得通红,双层下巴不住颤动,他“呼”的一声站起,粗厉的大叫:“给你台阶你不下,范苦竹,是你逼得我不能容忍!”
    范苦竹也缓缓起身,形色就在这起身的过程中转为无比的肃杀,他逼视着盛怒之下的全寿堂,冷森的道:“全老爷子,我不明白你为了什么要包庇一个像童立这样泯灭天良、背义无行的败类,更不明白你为了什么要袒护一个似白凤这般有亏妇道、丧伦失德的女人?他们的阴狠手段、卑鄙作为,老爷子定然清楚,老爷了却执意偏颇,置公理是非于不顾,老爷子恁般独断专行,除了大大影响老爷子声誉之外,还将累及老爷子赔上身家性命,如此代价,老爷子是否付出得太重了些?”
    全寿堂大喝一声,秃头透光,面孔的肥肉抽搐:“范苦竹,你不用给我来这一套仁义道德,我想怎么做,该怎么做,自有我的主张,谁也无权干涉,谁也不敢干涉,你算老几,配向我讲经说道?
    你要不服气,尽管使出你的本事,随你怎么办,我全某人好歹接着,童立和白凤两个,我断不会交给你,便说绝了吧,范苦竹,这两个人我不但包庇,而且包庇定了!“范苦竹低沉的道:“话可是你说的,全老爷子!”
    全寿堂声音高昂:“不错,话是我说的。”
    范苦竹又道:“流血残命,老爷子亦不足惜?”
    狂笑如雷,全寿堂暴烈的道:“我今年七十有一,范苦竹,你以为我是在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的环境里长大?这大半生来,我过的就是流血残命的日子,玩狠玩了几十年,又何惜再加一遭?”范苦竹道:“很好,全老爷子,我就替你添上这一遭,这一遭之后,我看你还有没有机会再往下玩!”
    就在全寿堂身后,“铁虎”上官彪猝然弹起,凌空一个斤斗倒翻而下,人尚未至,一道匹练也似的寒光已斩向范苦竹头顶,来势强悍,犀利无比!
    话已说到了绝处,事情决计难以善罢,是而范苦竹亦杀机盈溢,再不存一丁一点忍让委屈的打算,上官彪身形才动,他已一飞冲天,当那道寒光稍差半寸的擦过他的鼻尖,他人已直抵大厅顶上的金红木雕承尘,刹那间他弓背旋身,双脚倒踹承尘板隔,灰沙纷洒中,人已返射,速度之快,好像要追回多少年前流逝的时光!
    这时,一刀斩空的上官彪才在抽身换式。
    韩既昌便在此刻乘隙而动,他一个侧回移出三步,不知何时握在手上锃亮鸳鸯双环挥展出团团弧刃,又急又快的打横拦截倒射而下的范苦竹!
    范苦竹的泻落劲道却毫不改变,未及人们一瞬的间歇,环光正翩旋掠削,寒彩炫目,眼看着撞向刃圈中的范苦竹却突然折斜——完全违反力道惯性的突然折斜,将那串弧芒抛往身后,金箭刺破空气,只听得一声尖锐的泣啸,韩既昌已丢掉双环,手捂胸前,跌跌撞撞坐落一张太师椅上,又和那张太师椅一起仰翻!
    上官彪长号果似虎吟,他的缅刀抖得笔直,对准范苦竹的背心插去,而范苦竹依然不躲不让,只在左手微扬之下,黑色的弦索骤然反弹,索头点击如电,“嘭”的一声撞歪了缅刀来势,金箭划过一抹光尾,上官彪闷哼着踉跄倒退,胁下业已鲜血津津!
    范苦竹若有所悟的凝视着胁下冒血的上官彪,现在,他知道对方为什么号称“铁搏”了,原来上官彪竟具有一身铁布衫的横练功夫,而且火候颇深,否则,刚才他那一箭刺出,必然透胁对穿,岂仅津津沁血而已!
    正检视完韩既昌的情形,全寿堂直腰回身,一张本来肥胖的红脸,却泛现出骇人的酱紫色,他的嗓音也在微微颤抖:“范苦竹,我曾见过若干心狠手辣之徒,却没见过似你这般恶毒残酷的超级屠夫,你所做的,你必须承当‘三才帮’誓言,以你的人头来为牺牲的弟兄祭祀!”
    范苦竹冷淡的道:“韩既昌是个该死的帮凶,死有余辜,罪无可逭;至于我的项上人头,只要你们抓得去,我自不惜割舍!”
    全寿堂牛鸣似的号叫起来,手指范苦竹,一双眼珠子宛欲凸出眶外:“我们不会放过你!任是‘三才帮’土崩瓦碎,死尽杀绝,也要将你生剜活剥,凌迟寸磔,你妄想与‘三才帮’为敌,你是晕了头,迷了心啊……”
    微微摇头,范苦竹不屑的道:“全老爷子,你的威仪,你的气度,你的修养,都到哪里去了?到底是一帮赶驴驱马的下九流出身,登不得大雅,上不了台盘,称你一声老爷子,真个抬举了你,这许多年!”
    险些乎就气炸了心肺,爆烈了血管,全寿堂凄厉的吼道:“秋风起,血刀扬——”
    这显然是他们早就约定的行动切口,只闻全寿堂的呼喊甫传,整座大厅四周的八扇明暗门扉骤而启开,一十六名身着黄色劲装,手执各式兵器的大汉蜂拥而入,一看这种情况,范苦竹惊觉“三才帮”的十八名把头几乎到齐了!
    那“铁虎”上官彪狂叫一声,缅刀盘顶翻飞不要命的冲上前来,口中一边叫号:“兄弟们,为韩总管事报仇啊……”
    范苦竹不退暴上,缅刀的寒光刚刚将他身形卷裹,黑色的弦索已霍然布成一面交织的罗网——这面以单弦布成的罗网,形同瞬间的罩笼,于是,刀芒立刻弹跳滑斜,上官彪也被反震出五步之外!
    一个黄衣大汉贴地滚进,双手互握一柄砍山刀,奋力劈斩范苦竹下盘,同一时间,另三名黄衣汉子也自三个迥异的角度猝闪而入!
    上官彪单足旋转,又朝上扑,缅刀带起的波芒冷焰,宛如冰球碎溅,流虹纵横,敢情真是豁上啦!
    范苦竹陡然间躯体横腾,弦索有如活蛇般‘嘘嗦’一声卷住了贴地滚翻的砍山刀,横起的身子虚空回转,砍山刀“呛”的一记插上了大厅顶的承尘,刀飞的须臾,金箭,炫映似魔鬼的诅咒,兜胸刺翻了犹在地下腾扑的那位仁兄!
    三件家伙便在此际聚集而至,刃气破空,森森如削;范苦竹的金箭费起一溜猩赤血滴,颤晃吞吐中,三点金星倏然炫射,三次金铁交击声合为一响,三个攻袭者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无形巨掌挥掴到一样,分跌向三个不同的地方!
    缅刀的冷电闪泻如雨,范苦竹的黑色弦索再次交织为一面护身的罗网—
    —那朵红樱已若恶灵的冷笑,如此突兀的出现,又以如此不可思议的快速从背后掠到。
    那是一杆梨花木精制的红缠长枪,枪头尖锐蓝亮,锋端所挺,足可透肌裂骨,使这杆红樱长枪的主儿,正是“三才帮”的总瓢把子全寿堂!
    这一枪来得太快太急,时间的拿捏得准确又无懈可击,当范苦竹发现危机,危机业已临头;他在枪尖触肉的眨眼里吸气冲前,同时弦索贴胁折射,肩胛处血光溅起,红樱长枪也骤弹老高!
    一名黄衣把头以为有机可趁,急跨半步,一柄大铡镰齐头斩落,俯身前冲的范苦竹连看都未看一眼,倏然侧飘两尺,大铡镰斩空的俄顷,他金箭亦穿进了这名把头的颈项。
    手中长枪一抖,全寿堂气涌如山,声若破锣:“圈牢他,给我狠杀!”
    当上官彪悍虎般再次上扑,范苦竹已似一只冲天的巨鹰,挟着无可比拟的劲势,“哗啦啦”撞破花窗,掠身而出!
    全寿堂却尾随急追,一边大叫:“姓范的身受重伤,跑不多远,儿郎们,还不赶紧追撵!”
    十余名“三才帮”的各级把头,争先恐后的族拥着他们的老爷子奔出大厅门外,却是赫然发觉范苦竹正孤伶伶的卓立楼宇之前——便像全寿堂适才所言,他的确没有跑出多远!
    范苦竹的左肩一片殷红,他却恍如不觉,只是默默挺立在那里,一手紧执弦索,一手攒握金箭,形色冷硬冰寒,仿佛是一尊石雕的人像。
    十几个“三才帮”的把头叱喝连连,立时分散包抄,而各个楼门通道间更涌出来上百名劲装汉子,形成了第二个包围圈。
    圈中只有一个人,一个焦点,范苦竹。
    全寿堂长枪斜竖,意气飞扬,像是已经忘记了最后胜负未分晓:“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范苦竹,留一条生路给你,你偏要用脚踹断,现在就算你跪地求饶,这条命也拾不回去了,姓范的,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能擎得了天?早着呢!”
    范苦竹微微将手中金箭晃动着,他目光上扬,生涩的道:“全寿堂,全老爷子,用唇舌是取不了我项上人头的,你们还在等待什么?”
    全寿堂猛然断喝:“杀!”
    又是上官彪充做急先锋,身形一偏,缅刀飞斩,范苦竹整个人却骤而随着刀势飘起,金箭倏指,硬是将上官彪生生逼退。
    于是,十多名各级把头又合攻连扑,纷纷冲杀上来。
    范苦竹猝然腾升,悬虚掠舞,在电掣般的闪旋绕回中金箭弹射刺戮,出手间串接成幻异的金蛇,矫飞的龙影,成星芒的虹光,或卷或套,霎时里又有三名把头血淋淋的栽倒;过程中,范苦竹竟未沾地一次!
    上官彪连连截击狙杀,却连连落空,就在他的亲自参与里,眼见又有三个弟兄殒命当场,情势演变至此,休说颜面无光,便这口怨气亦难以下咽,这一阵折腾,他是越来越怒,越来越恨,胸隔间宛如胀塞着什么,憋得他就快炸开!
    范苦竹一个漂亮之极的翻滚,扯住一对人的脖颈,就这么扯抛上半空,当骨骼的断裂清晰传来,上官彪蓦地转动如风,刀随身走,有如一团光珠,猛然撞向范苦竹。
    双眸中杀气凝聚,血彩漓漓,范苦竹往后急退,抬臂间金箭斜掷右侧五步,但是,他并非以箭头着地,却是反过来用箭尾着地,正当目睹的每一个人迷惑的瞬间,金箭已猝弹倒射,宛似石火闪炫般重击向上官彪带动的那团光球刃圈。
    剧烈的铿锵碰击声响成一片,金箭被反震上天,上官彪也脚步不稳的东倒西歪,四名“三才帮”把头急急冲来欲待加以护卫,范苦竹的弦索已卷住金箭箭翎,就那么快得不可言喻,箭身翻转折射,一溜璀璨的光华彷似还印在人们的眼瞳,金箭已透入上官彪的天灵盖,将他活活钉死在地!
    场中顿时一片寂静,空气都像冻结了,就在这样的僵窒里,一声乾嚎蓦然出自全寿堂的嘴里,他肥大的身躯往前腾掠,红樱长枪在急速的颤动下抖出千百朵赤花,不要命的冲着范苦竹挺刺。
    弦索从人脑中带回金箭,范苦竹飞旋丈外。
    再转身右脚踩着弦索的一端,左手扯满弦索,箭已上弦——
    没有人看到金箭的射出,甚至没有人查觉一丝光影的端倪。
    锐风的呼啸,只见金箭搭弦索,正在往前扑击的全寿堂已大喊一声,长枪脱手,人亦跌坐下去。
    金箭穿过全寿堂枣红锦袍的下摆,透经两腿中间,戳破臀后袍衣,又深深钉进了麻石板铺成的地面里;全寿堂没有伤到一点皮肉,却像只巨大的苍蝇一样被定在当场。
    上百名“三才帮”的人马到了这时已是个个破胆,人人丧魂,大伙屏息如寂,状如呆鸟,谁也不敢有任何动作,谁也禁窒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生命到底是很现实的问题,尤其是每个人只有一条命的话……
    范苦竹神态空茫,形色凄黯,毫无胜利者的那种喜悦之情。
    他只喃喃自语:“大悲箭,唉,箭伤情……”
    全寿堂钉坐在地,好一阵之后才算还过魂来。
    这位“三才帮”的大龙头,一面用力摇晃着穿胯入石的金箭,一边声嘶力竭的咆哮:“你们这些不中用的酒囊饭袋,光会吃冤枉的废物,还不赶快来帮我一把?你们都傻站在那里做甚?强仇当前,给我朝上圈,下狠杀呀……”
    “三才帮”的朋友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个个做声不得,心里想要从命,却偏生拉不动手脚。
    一群人正在迟疑为难,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全寿堂又在那儿上气不接下气的叫骂:“人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我却养了些什么鸡零狗碎?平日里管你们吃住,供你们花销,到头来竟是这样一干乌合之众,真正气死我了……兔崽子们,你们要争一口气啊,别忘了送命的兄弟,帮口的威严,不杀掉姓范的,将来大家还有得混么?”
    上百条汉子刚刚被激起几分士气,才在犹豫着该不该再次冒险一搏,“大鹏楼”的正门之前,已有一条人影飞也似的急掠而来。
    于是,一阵兴奋的欢呼声突然爆起:“大把头回来了!”
    “可不是,大把头真叫赶得巧啊……”
    “老天有眼,大把头到啦……”
    范苦竹不曾转身,不曾移目,不曾有一点个人情绪以外的感染,好像他只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一个看戏台上演戏的观众而已,现场的一切,似乎隔着他十分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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