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孤鹰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章龙王忧起三江涛
    山脚下的这间野店,亦笼罩在绵密的烟雨之中,店开在这里,原该生意冷清才是,但看样子,买卖似乎还不错,纵然是在如此的天气下。
    屈归灵到达店前的时候,门口两侧的横栏上已经栓着四匹马儿,他下了坐骑,全身透湿的推门入内,脚步刚踏进门槛,便感到气氛不对。
    店家呆呆地站在屋角,好像没有看到有这么一位客人进来,反而是盘踞一桌的四名黄衣大汉倏然自板凳上起立,四个人一齐迎向屈归灵。
    整个店里,除了这四个不知来历的黄衣汉子,再不见其他客人,而且,屈归灵也注意到,这四个人刚才所据的桌面上,并没有任何吃食,甚至连一双筷子、一只杯碗都没摆。
    他静静的站在门边,静静的注视着向他迎来的四个黄衣人,水滴顺着他的发梢衣角往下流淌,有清晰的回响传来。
    四个人在屈归灵身前三步的位置站定,竟然同时抱拳躬身,态度上十分恭谨;屈归灵微微让开,回施一礼,却仍嘴唇紧闭,未出一言。
    四个黄衣人里,那满脸于思的一个,再往前轻趋半步,声音粗宏地唱喏起来:“雪舞风朔,一柱不移;劲节凛然,唯我黄香……”
    屈归灵深沉地一笑:“原来四位是”黄香社‘的朋友,’黄香社‘威震黄河两岸,力撼五湖四海,声名传扬天下,却不知四位来到这荒山僻野,冲着我屈某人亮招牌,又有什么指教?“
    满脸于思的这一位哈着腰身,必恭必敬地道:“在下佟无双,隶属‘黄香社’‘接引舵’,汞列舵主之职,顷奉敝上曹老当家谕令,要在下等专程赶来,有请屈壮士前往一晤!”
    “黄香社”是江湖上最具实力的水面帮会之一,不但控制着黄河上下的大半船运营生,就连沿河两岸的邻近地盘也全在他们的势力范围以内,但凡与河漕有关的事项,无论扬帆走水,设仓开栈,或是公私两道,明暗称量,全得看“黄香社”的颜色而定,“黄香社”之下除了设有“接引舵”、“红棍坛”之外,另有“宣日堂”“昭月堂”“寒星堂”的编制,所属之中,尽多能人异士与悍将杀手,绝对是一个不可轻视的码头:“黄香社”老当家“三龙王”曹笃,更是一位名震天下,德术双修的前辈,不同于一于关着房门起道号的二流子货,曹老当家为人公正,心存仁厚,只要在圈子里混过几天的角色,一提起“三龙王”,大都尊一声“三老龙王”,那股子敬仰之情,可是由衷而生,当然,屈归灵久经江湖,人家的行情不会不知,佟无双这么一说,他倒觉得颇为纳罕:“佟舵主,三老龙王是山顶上的一座颠尖,要望他,得仰着脖颈,却不知他老人家有什么事会突然传见于我?”
    佟无双陪着笑道:“回屈壮士的话,我们老当家只传下了这道谕令,要在下等务必把尊驾请到,至于请屈壮士前去,待商谈些什么,就不是在下所知道的了,屈壮士枉驾一趟,不就可以明白了么?”
    屈归灵道:“佟舵主,你们消息倒灵,怎会将我的行踪探查得如此准确清楚?”
    佟无双坦诚地道:“本来没有这么清楚,是因为尊驾踹了‘九连帮’的招牌,消息外传之后,上头经过仔细研判,才断定尊驾可能会循这条近路越山而下,方遣了在下在此恭候,算时间,也等了大半天啦……”
    “哦”了一声,屈归灵若有所悟地道:“看样子,三老龙王早就在找我?”
    佟无双颔首道:“是的,早就在寻找屈壮士了。”
    屈归灵紧接着道:“大概,三老龙王也明白我待去往何方吧?”
    双目中光芒微闪,佟无双的口风紧了:“老当家并没有明说屈壮士的去处,在下等亦不敢妄测他老人家是否知晓。”
    不禁沉吟起来,屈归灵有些为难地道:“佟舵主,照说三老龙王相传,我是一定该应召的,但因要务缠身,且此去贵组合堂口所在‘伏波岛’也实在过于遥远,来回费时,怕误了我待办之事,能不能请佟舵主上回三老龙王,等我此行返转,再行拜谒求教?”
    佟无双和悦地道:“有关这一层上,我们老当家早已替屈壮士顾虑到了,如今老当家并不在”伏波岛“,人已抵达前面三十里处的‘三清宫’静候大驾,三十里路,有快马代步,转眼便到,事情谈过,约莫不至耽误屈壮士的行程……”
    话说到这里,屈归灵意会到是非走一趟不可了,再加回思,他与“黄香社”素无瓜葛,三老龙王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料想亦无恶意,这位“黄香社”的首脑人物,既然费煞苦心,不惜移樽就教的做了这番安排,一定有其道理,若是不去,非但失敬,说不定还将误了大事,岂非自己找自己的麻烦?于是,他摊开双手,笑吟吟地道:“佟舵主,三老龙王既然这么体恤后辈,不计舟车劳顿前来相就,我再有一千个理由,也不敢推托,否则,就是不识抬举了!”
    佟无双明明白白地道:“屈壮士无须多疑,老当家的有请,仅只为某项隐忧就商于尊驾,绝对没有其他意图,屈壮士高明,当能体悟敝上心念。”
    屈归灵笑道:“当然,如果三老龙王要找我的碴,可用的方法多得很,又何必劳师动众,费这么一番手脚?”
    佟无双有些窘迫地道:“屈壮士言重了。”
    屈归灵忽然冒出一句话:“‘千帆帮’是否与贵组合有着牵连?”
    略一犹豫,佟无双道:“都是在水面上混饭吃的江湖同道,难免有声息相通的地方,亦难免少不了利害争执,但大体来说,我们和‘千帆帮’的兄弟还处得不错,屈壮士有此一问,莫非与‘千帆帮’有什么渊源,或是听到了外间什么闲话?”
    知道佟无双是明知故问,以退为进,屈归灵耸耸肩膀,若无其事地道:“只是随便问问而已,佟舵主可别想深了;我们走吧?让三老龙王多等,就是我们的罪过!”
    四位“黄香社”的伙计簇拥着屈归灵走出大门,外面,雨仍在飘着,他们却视若无睹,五人五骑,直放三十里处的“三清宫”而去,是的,可不能让三老龙王候久了。
    “三清宫”供奉的是三清祖师,小小一座道观,座落在一片平岗之下,四周由深郁的竹林子围绕,雨洗幽篁之后,越见碧绿欲滴,人还不曾踏入观内,一股沁凉,业已透进心脾。
    道观跨院后,有一个小巧的月洞门,穿门而过,是一间雅致朴实的斋屋,白发苍苍,却满面红光的“黄香社”大当家“三龙王”曹笃正当门迎立,冲着屈归灵,老远便抱拳为礼,呵呵笑道:“这一位,想是那只永远盘旋于九天之上,凌风振翼,翱翔千里的‘孤鹰’屈老弟了。”
    屈归灵深深一躬,沉静地道:“三老龙王溢美太甚,在下不敢承当,倒是‘黄香社,雄踞天河,声威日隆,三老龙王颂袖群伦,仰之弥高,幸蒙宠召,在下不胜惶恐之至!”
    曹笃连道“客气”,然后伸手肃客,并不曾多望恭立于侧的佟无双等同人一眼,进入斋屋,只见纤尘不染的白木地板上,仅置两张席垫,一张黑漆矮几,矮几上两杯清茶,犹在冒着袅袅水气,除此之外,屋中四壁皆空,再无其他陈设。
    二人分宾主坐下,曹笃先举起矮几上的细瓷茶杯敬客,待各自啜过一口,这位名扬天下的“三龙王”才长长吁了口气,放下茶杯,神态十分从容地道:“此茶名唤‘竹青’,是这座‘三清宫’的特产,茶园便是他们的庙地,由几个老道专司负责收撷茶尖,经过精心烘焙,再用观后山泉烧沸冲沏,茶味清纯隽永,为不可多得的妙品,老弟细润几口,沿喉缓吞,包管五内滋畅,舌底留芳……”
    屈归灵连声称谢,只好又浅啜两口,当然,茶是好茶,奈何他此刻实在无心品尝,就算王母娘娘的琼浆玉液,也一样引不起他的兴趣来,他在琢磨的是,曹笃以素昧生平之交,约他至此相见,玄机所在,不知是否和他先时的臆测相同?
    曹笃睁着那双威而不凌,明而不锐的眼睛端详着屈归灵,语气和悦地道:“老弟,此番相请,实嫌冒昧,承你给脸赏光,我这里先谢过了。”
    隔着矮几,屈归灵微微欠身道:“三老龙王言重,有缘拜识前辈,正是在下求之不得的事,若非前辈遣人传见,恐怕便有心一谒犹难寻其门呢。”
    曹笃笑道:“好说好说……”
    沉吟片刻,他又接着道:“我为什么费上如许周折,把老弟你请来此处,老弟心里可有个底?”
    知道就快接触正题了,屈归灵坐直身子,双目正视,颇为谨慎地道:“还请三老龙王示下。”
    曹笃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他将双手平搁在盘曲的两膝上,先是半晌无语,模样似在考量着如何措词,然后,才放低声调道:“前几日,老弟是否曾经过‘落月湾’?”
    心腔子收缩了一下,屈归灵颔首道:“曾经路过。”
    两掌叠起于腹前,曹笃又道:“在老弟你经过‘落月湾’的时候,曾伸手管了一桩闲事?”
    屈归灵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并没有错,果是为了那件事,他镇定地道:“三老龙王,在下不认为管的那档子事是闲事,一个垂死的少女,一点不悖常情的要求、任何具有侧隐之心的人,相信都不忍推托他顾,不但在下,甚至包括三老龙王你!”
    曹笃笑了笑,道:“话是不错,但老弟,人世间有许多事,却并不像浮面那样单纯,譬喻一座冰山,露在水面上的只是个尖,谁知道底下还连着一大串呢,你揽下的事,正是如此,不止是一个濒死的女人,一点这女人的请托而已,它的背后,尚潜伏着莫大的危机,张布着交叠的血腥,其中思怨纠缠,极可能发展为白骨架山,哀鸿盈野的结局!”
    屈归灵有些不敢置信,他微显愕然之色。
    “三老龙王,既然有人不是寿终正寝,恩怨轮回当所难免,但是,其中牵涉,真有这般深远,后果会有如此严重?”
    叹了口气,曹笃沉重地道:“老弟,我还会骗你不成?我宁愿我是说错了,判岔了,然而,事实俱在,且必定将朝那不可收拾的局面演进,自我宽慰,非但无补于未来,尤更坏事!”
    屈归灵默然半晌,始低缓地道:“三老龙王,能不能请你说得更详细点?这件事的经纬到底如何,又有什么样的内情,关连着哪些人,又哪一种因由使得它具有如此强烈的爆炸性?”
    曹笃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眼睛望着浮在淡碧色茶水上的几片叶梗,慎审地道:“一是基于私德,二则我受人所托,必须严为保密,三来此事内涵十分错综复杂,一旦外泄,便足以引起漫天烽火,遍地杀伐,是以其间因果始末,还是不说为妙……”
    屈归灵道:“那么,在下又以什么根据来断定这真是一桩影响重大的事故呢?”
    曹笃放回茶杯,抬起视线:“以我的忠告与劝谏,老弟。”
    屈归灵道:“三老龙王传召在下来此,当不只是给予在下这番忠告与劝谏吧?”
    点点头,曹笃道:“不错,我是抱着一片慈悲心怀,有意化解这段冤孽,平息这场纷争,避免众多无辜牵连受害,进而消弥那可能随时将起的江湖浩劫!”
    屈归灵道:“三者龙王想已成竹在胸,有了解决问题的方法?”
    曹笃正色道:“这就要看你肯不肯合作了,老弟,或者可以说,你愿不愿意同我一样抒发慈悲?”
    咬咬下唇,屈归灵道:“尚请三老龙王明示,若为力之所及,在下必不敢推辞。”
    曹笃简单明了地道:“何如霜在临死之前,有一封信交给你,这封信,她必然嘱托你亲转‘千帆帮’的何起涛,老弟,如果你想挽救那些条人命,化除连番的血雨干戈,这封信就万万交不得!”
    屈归灵锁着眉心道:“若不转交,又待如何处置?”
    曹笃道:“你可以把信给我,也可以自行烧毁!”
    深深思忖了一会,屈归灵道:“在下必须知道这样做的理由,然后,才能决定适当的因应方式。”
    曹笃有些失望地道:“我不能告诉你详细的内情,原因我已经说过,老弟,你的诚挚信守令人钦佩,但择善方可固执,这封信是个祸源,相信我,毁了它始能天下太平,始能保住许多不该牺牲的人命——”
    屈归灵平静地道:“在下可以断言,三老龙王,那何如霜何姑娘及另外几条性命,必然是赔在这封信上,以生死做代价,来换取此信送达适切的对象手中,这封信的内容便一定关系重大,在下不能为了一个不可知的理由,便自行做主,加以销毁,如此,不仅有负死者所托,亦永远分不出事情的黑白是非,前辈明人,当能体谅在下苦衷!”
    曹笃望了屈归灵好一阵,不禁颇生叹喟地道:“我早就明白叫你交出信来,不是一桩容易的事,因为我清楚你是一个有原则、有主见、有强烈责任感的人,但形势所在,于心不忍,再加受人重托,亦不宜袖手规避,老弟,我的难处,你也要谅解。”
    屈归灵道:“未能从命,还请前辈包涵。”
    从矮几前站起身来,曹笃负着双手往返踱了两步,忧形于色地道:“不过,我可要奉劝老弟你几句话,我固然尊重你,赏识你,佩服你的行事为人,你不愿交出信件,我决不愿以其他方式强求,但是,想要这封信的人,却会不计任何手段,不惜一切代价,倾其全力达成目的,老弟,那封信对你而言,怕是怀壁在身,象以齿危……”
    屈归灵感激地道:“多谢前辈关怀,更感前辈宽容,身携此信,足以招凶惹祸,在下谒及前辈之先,已有警觉,更明确的说,在下早经一劫了!”
    “哦”了一声,曹笃扬着一双花白的寿眉,有几分惊讶地道:“他们的行动却是好快,老弟,可知是什么人对你不利?”
    屈归灵道:“动手的人毫不掩藏身份,举止大方得很,是‘昆仑黑摩韧’宫子郁。”
    曹笃摇摇头,微带迷惘地道:“奇怪,宫子郁和他何来渊源,竟能驱使这样的高手为其效命?此人也真算神通广大,手眼通天了,唉,看情形,他是果不罢休!”
    屈归灵淡淡地道:“敌暗我明,防范较难,这背后主使夺信之人,三老龙王能否略透端倪?”
    曹笃苦笑道:“如果能够,我岂有不说之理?老弟,透露此人底细,即等于揭开了此事隐密的序幕,灾难就会来得更快,老弟,我知道这般相待,对你颇不公平,但为了迁就形势,抑压祸端,只得委屈你了……”
    屈归灵道:“三老龙王的难处,在下省得,往后在下自将加意留心,时刻谨慎,等带到了信,大概就算跳出火坑,远离是非了。”
    曹笃表情阴晦地道:“若是有这么简单,我倒要预祝你马到成功之后远走飞扬;怕的是你一朝惹上这个麻烦,便身陷泥沼,难以自拔,想摆脱都摆脱不得!”
    屈归灵笑道:“三老龙王明鉴,无论在任何情况的压迫下,在下这一生来还没有做过不愿去做的事,进退在我,主动由心,强加逼从,在下决不屈服!”
    曹笃深沉地道:“没有人会强加逼从于你,但老弟,你却是个重情感、讲道义、论是非的人,这是你的长处,然而在今天的世风之下,何尝又不是你的弱点?路见不平,目睹冤郁,你岂会拂袖他顾,横心不管?要是你没有这样的铁石肝肠,麻烦就将缠身了……”
    回味着曹笃的语意,屈归灵若有所悟,他抬起头来,声调极低地道:“由前辈的话里,在下大约能辨识出一点意思来,前辈,信中所牵连的事情,恐怕其曲在于那企图夺信之人吧?”
    曹笃的面颊抽搐了一下,脸上的红润也消褪了些,他艰涩地道:“我并没有表示过任何意思,老弟,但凭你自己琢磨就好!”
    屈归灵忽然感到有些儿落寞孤单,也有些儿失望,他缓缓地道:“不知前辈与这欲图夺信之人是何种特殊关系,也不知前辈是受迫于何种境况之下,竟对此人如此包容偏袒?三老龙王素以公正耿介著称于世,莫非在这场风波里,便会失却原则,扭曲形象?”
    皓白的发丝突然无风自动,曹笃不是愤怒,而是激动,他努力控制着自己情绪的震荡,一再深深呼吸,片刻之后,才算平静下来,却双目幽沉,未发一语。
    屈归灵跟着起身,语气变得相当婉和:“三老龙王,请恕在下直言无状,只因一时感慨,修词遣句有欠斟酌,放肆之处,备乞宽宥……”
    摆摆手,曹笃的动作首次显示出龙钟老态,他吃力地道:“你没有错,老弟,也讲得对,然则人生在世,诸般苦恼,不如意事甚多,就连统驭万众、指调千桅者如我,在舳舻相接的浩荡局面下,也很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衷……老弟,关于此事,我的立场非常困难,现在不便明言,终有一天会真象大白,水落石出,那时,或许你就多少能够谅解我今日的态度了!”
    屈归灵恳切地道:“在下相信三老龙王必有苦衷,在下亦深知人处情、理交迫之间的无奈,对于前辈的人格操守,在下仍抱有坚定的信念,不管最后的结果为何,三老龙王永远是在下心目中的三老龙王——劲节凛然、一柱不移!”
    曹笃的反应十分复杂,感动掺和着宽慰,被人认知肯定后的喜悦中,尚有那么一丝丝无以言喻的愧疚,他轻叹一声,道:“老弟,只有你这几句话,老大我已自认不亏晚节,甚可面对天下……”
    一顿之后,他又接着道:“此去‘千帆帮’总坛所在述有一段路程,这一路去,我可断言滋扰必然迭生,险厄层出不穷,稍不留神,即有杀身之祸,老弟你要千万小心了。”
    屈归灵道:“多谢前辈关怀指点,在下自当慎加防范;前辈,那意图夺信之人,似乎颇有份量,来头不小?”
    曹笃迟疑须臾,始隐晦地道:“我只能这样说,他是个极有威望,更具实力的人物,也是个深负野心,表里完全迥异的枭雄,如果他要不惜手段的对付你,老弟,容我客观的说,你的机会只怕不大!”
    屈归灵平淡地道:“前辈,人活一生,总会遇到几次该为却难为的事,如果俱以成败的比算来论定良知的收发,则恶势横行,天下尚有什么公理正义可言?”
    望着屈归灵,良久,曹笃才感叹又赞许地道:“你是对的,老弟,但愿诸佛佑你,保你益寿延年,岁岁平安,比起你来,我真是老朽昏庸了!”
    屈归灵欠身道:“前辈无须自谦太甚。‘黄香’一脉,流传久远,事功俱在,若非前辈领导有方,何来今日?老朽实乃不朽才是!”
    曹笃拱了拱手,微微露出一抹笑颜:“抬举抬举,老弟,江山代有人才出,与你们年纪较轻的一辈相比,我们的看法同做法,确有许多跟不上时尚了,他日有缘,还得向老弟有所请益——”
    屈归灵道:“不敢——前辈如若再无他事,尚容在下告辞,此去‘海口集’,犹有数百里之遥,早走早到,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曹笃道:“一路小心,老弟。”
    离开“三清宫”,雨已歇了,屈归灵快马加鞭,直奔“海口集”的方向,他赶得那么急迫,宛似要将这几百里的路途一口气走尽!
    “惊雷”在发力奔驰的时候,便显示出它无穷的潜能来,鬃毛飞扬间仿佛腾云驭风,蹄声滚滚,果似惊雷,就在这么密集的蹄声里,有一个尖厉的音响突兀插入,调门之高,竟然压过了连串的蹄声!
    这声尖厉的号叫,来自离路边不远的一片杂木林子里,听音调,像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在极度恐惧情况下的女人所发出的尖叫,不在那种惊悸的慑迫中,要想发出如此腔调,只怕还不容易!
    “惊雷”的奔速并没有减慢,它的动态完全操纵在主人的示意下,当屈归灵不曾传达第二个命令,它就会一直按照第一个命令继续下去,屈归灵当然也听到林子里发出的这声尖叫,但他却犹豫着是否要去查看,只是这略一迟疑,马儿已奔出十多丈外。
    当第二声更形凄厉高亢的呼号传来,才使屈归灵缓缰停马,他扭回头来,暗自品味着叫声中的意义——那是由情绪里的绝望、焦急、颤悸、不甘又悲愤所融合成嘶号,是一种声音的反抗与控诉,人在走头无路却乏力自保的时候,往往就会有这样的叫声并现;于是,他转过马头,奔回林边。
    几乎在坐骑尚未停稳的刹那,屈归灵的身形已怒矢般射向林内,触目所见,是一幅最最令人憎恶又发指的景象——一个少妇被四仰八凡的缚在地下,手脚全用鹿皮筋紧套在四只木桩上,衣裳尽遭撕裂,赤裸裸张躺在那里,活似一头无助的白羊!
    另一个五六岁的稚龄童子,呆呆站在远处,神情恐惧、不知所措的望着眼前这一幕不是他所能理解、却体会得到其中邪异内涵的惨况,正浑身颤抖个不停。
    孩子与女人,延伸关连,显然若似母子的干系。
    四条虎背熊腰,形容狰狞的大汉,有两个已经捞起下衫,霸王硬上弓的姿态业已摆出,典型的强暴轮奸惨剧,又待重演——天晓得,像这样坏人贞节,泯灭人性的罪孽,却已沿传循环了多少岁月!
    屈归灵身形入林,脚尖不曾沾地,沾着的乃是人肉,只见他一个旋身,那两位裤子褪下一半的仁兄已怪号连声,双双表演了一对黄狗吃屎,上身伏在地面,各自啃了一嘴泥土!
    另两个汉子惊得“嗷”的一声嚎叫,分向左右跃开,跃开的瞬间,已各自抽出别在后腰带上的“鬼头刀”,亮晃晃的摆出架势!
    背朝着仰躺地下的少妇,屈归灵斜肩脱去长衫,回手抛出,竟那么准确的落在少妇裸露的身子上,恰好遮盖住大部分不该现示的所在。
    执刀的两位仁兄彼此互觑一眼,眼神中已有着难以掩隐的怯意,但灰土抹了满脸满头,却不能就此下台,其中那个缺了半片左耳的汉子先是夸张的一声大吼,拉开嗓门叫嚣:“好个大胆狗头,你是寿星公吊颈,嫌命长了?通天道路你不走,却跑来管我们兄弟的闲事,你八成是不想活啦?!”
    屈归灵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亮刀的两个人,语声仿若一颗颗跳动的冰珠子,冷进人心:“是禽兽一类的事,人就不该做,你们做了,就不能算人,既然不算人,活着便算多余,所以,你们通通要死,半口不存!”
    缺了半片左耳的那个,手中“鬼头刀”一扬,朝天狂笑——却透着中气十分的不足:“你算什么东西?口气竟是不小,爷们随意找点乐子,小小不言的把戏,轮得着你来张牙舞爪?他娘,你可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太岁头上动土,‘青衫府’的招牌你惹得起?”
    屈归灵厌倦地道:“不管你们是哪个码头,哪个堂口,今天是通杀无赦——说吧,你们是自行了断,还是要劳我相送?”
    另一个全身黑毛茸茸,有若大猩猩变种的汉子,突然眼神一硬,咬着牙道:“开口杀,闭口杀,我操你的血亲,你当我哥几个都是木头,便摆在这里任你劈砍?你有本事便动手哇,看看到底是谁能宰得了谁!”
    这时,两位满口泥沙的朋友也摇摇晃晃的爬将起来,一边朝外吐着唾沫,一边嘶哑着嗓调叫嚷:“咱们并肩子上,活做了这个杀千刀的野种,四个对一个,压也压死他!”
    左耳半缺的那位猛的挽了个刀花,劲风呼呼里,似是勇气顷增:“围上去,兄弟们,宰了这王八蛋,还有那骚婆娘留得玩!”
    “穿心刺”的银芒只若深云浓雾中的那么一抹电闪,稍现即逝,左耳半缺的这一位已猝然全身僵直,双目凸瞪着,宛如不敢相信这样的结果似的空茫望向前方,紧接着一阵抽搐,人像脱了水般萎缩于地。
    这人并没有遭受什么重创,只是,喉头对穿后颈,多出一个小小的血孔罢了。
    俄顷的震窒之后,大猩猩似的仁兄狂吼如雷,挥刀暴砍,刀刃划过一度半弧,光亮还凝聚在空间,“穿心刺”已从他前心进出三次,血水喷洒得像开了泉,不禁令人怀疑,这家伙身上哪来这么丰盛的源头?
    剩下的两个刚待往上冲,才骇然发现在起步的前后一瞬,已与他们的伙计告了永别——幽明异途,就跨得如此快法!
    于是,那两位再也顾不得颜面,顾不得地下的伴当,双双向后转,拔腿便逃,而“穿心刺”便活似魔鬼的咒语,如影随形,附骨钉肉,闪掠的刹那,奔逃中的两人尖嗥着前仆,更同在后胸勺下标出一溜血箭!
    “锵”的一声收回竿身,屈归灵把手中的尺长银管掖回腰间;四条人命的幻灭,在他手中只是一瞬,而一瞬并非快意,却亦是一种无奈的苦恼,他一直有这么一项观念——人的行为如果失去做人的最低准则,活着便是多余,这些多余的人,总该有个慈悲的人站出来送他们上路,很不幸,他往往就扮上了这个角色,对他而言,实在也叫不得已。
    少妇的一声呻吟,唤回他的注意,转过身来,他的视线却投向另一个看不见少妇身体的角度:“希望我来得尚是时候,没有使你遭到进一步的屈辱,这位嫂子。”
    覆盖在枣红长衫下的躯体微微蠕动,传来的声音依旧是悸惧颤栗的:“多谢相救……要不是壮士你伏义伸援,我,我便死了也不能瞑目;壮士,那几个丧天害理的强徒,你已经把他们赶走了?”
    少妇是被横缚在地上,由于目力能及的方位受到限制,当然看不真确始才发生的那一幕打杀,但由声响的回示中,至少她知道必已经过一番冲突,而施救的人站在面前,多半便脱难有望了。
    屈归灵低沉地道:“放心,我已经把他们赶走了,从这个阳间世整个赶走了,这位嫂子,你也好起来收拾收拾,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处吧。”
    少妇哼唧了一声,显得十分羞窘地道:“壮士,还要麻烦你一下,因为……因为我现在没有法子起来……”
    屈归灵小心地蹲下身子,口中应道:“我来帮你——”
    这是一只纤细白嫩的足踝,五趾修长,有若半透明的象牙骨般依序并排,叫人见了,有忍不住轻轻摸上一把的欲念;足踝关节部位,正好被那一圈软韧的鹿皮筋紧紧缚套着,鹿皮筋打了死结缠绕在深钉入土的木桩上,受缚之处的肌肤便被勒陷下凹,四周的表皮突浮,业已泛青显紫,瘀肿起来。
    屈归灵从软皮靴附连的暗鞘中抽出一把长只三寸的柳叶窄刀,弯下腰来,轻巧的将那圈鹿皮筋割断,同时注意着不使自己的手指沾触到少妇的脚踝。
    就在刀锋挑起,鹿皮筋截断的刹那,他感到背后猝然起了一阵极其细微却来势急锐的劲风,虽在绝对的意外之下,本能的反应仍促使他往斜刺里飞扑而出,他的动作够快够猛,但依然稍迟半步——躲过了锐风袭击的主目标背心位置,却未能毫发无损的全身退避,“嗤”的一声轻响下,他的右臂衣衫已被那股锐劲洞开,肤绽肉裂,血花涌现,模样仿若是遭到什么利器划过!
    缓缓回身,屈归灵视线所及,那原来被四仰八叉绑在地下的少妇,这时刻居然已好端端的站在那里,身上披着他的枣红色外衫,半敞着前襟,玉体玲珑,丘壑隐现,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和刚才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挑眉瞅着屈归灵。
    屈归灵望一眼呆在远处的那个稚童,孩子依旧不明所以,满脸惊惧空茫的形色愣愣看着这边,似乎实在弄不明白几个大人在玩什么把戏。
    目光又落回少妇的面庞上,只有这时,屈归灵才算较为仔细地端详过对方的颜容,这是一个看上去大约二十六七岁的女人,肤色如雪,显露着脂玉似的柔润光泽,但面貌五官却不是很美,脸庞稍嫌宽大,嘴唇略阔而厚,尤其是那双眼睛,流波欲滴,睥睨之间宛若带着几分挑逗,此情此景,她以这付姿态站在全然陌生的屈归灵身前,竟怡然自得,毫无忸怩之状!
    于是,那女人稍稍昂头,轻轻笑了,语声清朗中透着不欲掩隐的得意:“千思万想,你都不会想到我有这一招吧,屈归灵?”
    屈归灵吸了口气,好像不曾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以他惯有的冷凝音调道:“你是谁?谁支使你来做这件事?另外,现在你就笑,未免笑得太早了。”
    那女人向前走近一步,有意无意使披在身上的长衫开合着:“我叫沈鹰艳,知道我的人,都喜欢称我为‘水鹫’,屈归灵,你明白‘水鹫’是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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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解铃还是系铃人
    屈归灵当然明白“水鹫”是什么,那是一种与鹰类似的凶猛大鸟,巨喙利爪,性悄暴戾好斗,嗜肉喜血,贪婪无厌,能以振翼飞腾九重霄,亦可敛翅直穿三尺水,人有此称,其刁悍难缠,也就不言可喻了。
    沈鹰艳斜睇着屈归灵,声音腻腻地道:“瞧你这神情,好像不曾听说过我这号人物?”
    屈归灵道:“耳生得很,而且真正立名扬万的角儿,也少有用这种卑鄙手段阴着坑人的!”
    吃吃笑了,沈鹰艳道:“几十年江湖打滚,居然没有把你的棱角磨平,将你的观念挫圆,实在是一桩奇怪的事;屈归灵,人要朝下活,就必得有活下去的法则,在生存为先的前提之下,保命续命才是当务之急,其他陈腔滥调,根本不在考虑之例,你该想通却想不通,难怪今日要吃大亏!”
    屈归灵道:“我说过,你笑得太早了,这一点皮肉之伤,无关大碍,你以此般恶毒行径还报他人的一片慈悲心怀,待吃亏的恐怕是你!”
    沈鹰艳毫不在乎地道:“屈归灵,这个题目且先摆下,刚才你说过对我的名号十分陌生,你不知道我这号人物,并不要紧,我问你,贵州‘九歌湖’住着一户沈姓人家,这家人对你有没有什么意义?”
    眼下的肌肉迅速跳动起来,屈归灵僵窒了好一阵,才缓缓地道:“沈家的‘绝毒寒阴指’天下闻名,你——莫非和沈家有什么关系?”
    沈鹰艳笑得有如花枝乱颤:“我姓沈,也练得‘绝毒寒阴指’这门要命的活儿,屈归灵,你说说看,这份关系还浅得了吗?沈家老主人沈雪峰和我最亲,嗯!明确点说,他就是我的老爹爹!”
    不由头皮发麻,手心也沁出冷汗,屈归灵强持镇定地道:“先时你偷袭我的那一招,大概就是用的沈家‘绝毒寒阴指’?”
    沈鹰艳得意地道:“不错,而且尚是全力施为,姓屈的,你躲得快,但还不够快,指风见血,毒性已沾肌入脉,至多半个时辰,就可挖坑把你埋了!”
    贵州“九歌湖”沈家的独门绝活“绝毒寒阴指‘,乃是江湖中沿传未泯、最为狠毒的邪异武功之一,指起若戟,强劲如矢,击实目标固能造成莫大伤害,即便指风所及,同样裂肌碎骨,最主要的是指起风出,俱含奇毒,一旦破肤见血,毒性立入,至多一个时辰之内足以致命,屈归灵早知道这门功夫的厉害,不知道的却是未曾料及自己也会挨上一记!
    干涩的咽了口唾沫,他低沉地道:“你这样对付我,目的也是为了那封信?”
    沈鹰艳坦白地道:“正是,否则我与你无怨无仇,又何苦如此牺牲色相,费煞心机的喂你一记‘绝毒寒阴指’?”
    屈归灵觉得心跳加快,胸口起了胀闷感,他吸了口气,尽量表现得平静自若:“为什么不趁此时机,出手抢信?”
    摇摇头,沈鹰艳笑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别看你现在体内蕴毒,已是强弩之末,但剩下的那点潜力,亦足够我吃他不消,困兽反噬,最是凶悍,我犯不着冒这个风险,姓屈的,我不急,只须慢慢等待,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稳稳当当从你身上摸出那封信来。”
    屈归灵道:“我却不会这么容易如你的心愿,我有两种方式能以选择,其一,趁毒发之前将你除去,其二,即时离开此地,我不相信凭你的本事拦得住我!”
    沈鹰艳狡诘地眨了眨眼,伸出粉红的丁香小舌舐润着她丰厚的嘴唇:“屈归灵,安排这次行动,我们花费了不少心思,对于各项可能的发展与后果,都曾做过最完善又详尽的准备,你此刻的反应,当然也在我们的预料之中,换句话说,我们早就防着了——”
    于是,从林子的四周,开始出现了人影幢幢,这些影子悄无声息却行动快速的游走着,各自占据有利的攻击位置,同时亦完全阻绝了屈归灵的退路!
    沈鹰艳一副泰山笃定,胜算在握的表情,她好整以暇地道:“你看到我们的布置了?所以,你的两项选择,实际上乃是毫无选择,你除不掉我,你也逃不脱,何况我仍然能够躲避,能够反抗?而你的时间却将越来越少,毒性的扩展是渐进的,屈归灵,它逐步蔓延,每当一段辰光过去,你的机会就更微渺了!”
    屈归灵竭力镇定着自己,迅速思考着渡过眼前劫难的方法,脑筋在连连转动,却总是转不出一条可行的路子,只这须臾之间,他觉得身子里外处处不得劲,就好像那“绝毒阴寒指”的毒性业已全盘扩散了似的!
    沈鹰艳以一种颇为同情的口吻接着道:“屈归灵,大概你已经觉得不舒服了?我劝你就站在那儿,别轻举妄动,因为体力的耗费,更增加血液流循的快速,带动呼吸急促,使心脏的收缩紧迫,毒性的散发当然跟着加快,你若一直保持静止状态,就可以多活一刻。”
    屈归灵僵木地一笑:“站在这里等死?如果静与动的后果相同,还不若拼命一搏来得上算,至少,不一定白死,包不准能捞回点本利来!”
    沈鹰艳惊觉地退后两步,双手戒备地交环在胸前,语调却仍相当轻松:“你毫无希望,屈归灵,只要你劲力分耗,就必然死得更快些!”
    屈归灵长长吁了口气,似是尚未能决定他的因应策略,也像有些彷徨无主:“沈鹰艳,这‘绝毒寒阴指’的奇毒,可有解方?”
    沈鹰艳格格笑道:“当然有,却只得我沈家独此一味,除了沈家的独门解药之外,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一个人有任何方法能够化解其中毒性!”
    轻咳一声,屈归灵用手掩着嘴唇,显出几分痛苦之色:“你身上带得有解药?”
    沈鹰艳眉梢微扬:“这是我的事,没有必要告诉你,姓屈的,如果你想找我求取解药,那就是天下的笑话了,要置你于死地的人正是我,我岂会再饶回你的性命?”
    屈归灵道:“假如我愿意把信交给你?”
    意外的怔了怔,沈鹰艳随即又笑了,笑得胸前的乳峰不停地颤动:“少来这套过门,姓屈的,我们深知你的个性为人,你是那种豁上命也要遵守信诺的痴呆之辈,断不会临难变节,此外,就算你现在拿出信来,也绝对不能饶你,因为一旦你能活下去,还会轻易放过我们吗?至于夺回信件的可能,则更不在话下了!”
    屈归灵瘦削而满布风尘的面庞上浮现起一抹难言的苦楚,他沙哑地道:“这么说来,我是一点转机也没有了?”
    沈鹰艳道:“是的,你只有死路一条,屈归灵,任你名满天下,威慑两道,恐怕亦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会落得此般的下场,栽在我沈鹰艳的手中吧?”
    屈归灵颔首道:“我的确没有想到我会是这么一个结局,但是,我怀疑这是否已到了应该结局的辰光?”
    沈鹰艳冷笑道:“不用再痴心妄想了,屈归灵,你很快即将濒临死亡;你会先感到内腑灼热,有如烈火燃烧,然后,你的呼吸便越见急促,不须多久,全身便呈现赤红,跟着脉管裂溢,鲜血将会从你的七窍及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流出,那时,你就有置身冰窖的酷寒感受,这种感受,亦是你肉体反应的终极,到你死亡,到永远,这种阴冷都将一直陪伴着你……”
    屈归灵喃喃地道:“‘绝毒寒阴指’竟然毒辣至此,真是始未料及……”
    沈鹰艳重重地道:“人这一辈子,料不到的事很多,否则,今天你也不会落到这步绝地了!”
    侧过脸去,屈归灵望了望仍站在远处的那个小童,沉滞地道:“沈鹰艳,那个孩子,和你有什么渊源?”
    沈鹰艳连眼皮子也不撩一下,无关痛痒地硬着声道:“毫无渊源,我甚至在计划进行之前没有见过他,说穿,只是一件道具而已,有这孩子配衬,可以把气氛弄得更为逼真一点,不是吗?”
    屈归灵叹喟地道:“你们实在残忍,为了达到目地,如此不择手段,居然把一个稚龄幼童置于此般险恶境地,一点都不顾虑孩子的安全,漠视无辜生命若斯,天良何在?”
    沈鹰艳透着一抹讽刺意味地道:“人命本同草芥,一条无关无涉的人命,自就更不值几文了,屈归灵,你已身业已难保,犹在悲天悯人,为题外担忧,不觉得有些可笑么?”
    屈归灵苦涩地道:“并不可笑,这是慈悲,沈鹰艳,我们同时身在江湖,同样双手血腥,然而杀人的观念与原则却大相迳庭,你们为了本身利益所在,随之所好,漫无限制施以滥屠,我却为了一定的因由方才搏击,一念之别,相差何止天壤?”
    沈鹰艳嗤笑一声,揶揄地道:“把你这套老掉牙的说词带到棺材里去吧,姓屈的,等你死了,我再研究研究到底是你的观念正确,还是我的看法有理!”
    屈归灵指着那小童道:“看看那孩子,沈鹰艳,谁无父母,谁无后嗣,你真忍得下心来?”
    本能的,沈鹰艳漫不经心的将眼波飘向那幼童所站的位置,于是,这就够了,屈归灵想要的便是对方分心分神的一刹,纵然仅乃瞬息之间,时效上已经绰绰有余。
    身形的闪动恍同电火猝映,屈归灵以快得不可言喻的速度扑向沈鹰艳,时光仿佛停顿在他动作的须臾里,当沈鹰艳惊觉有变,屈归灵已到了她的面前,而指掌飞旋,有似狂风暴雨,有若落花飘零,别说没有招架的余地,她甚至连人家的招式都未看清,身子已恍如陷坠怒涛骇浪之中,猛烈的几次翻腾起伏,人已四肢瘫痪的上了屈归灵肩头,屈归灵人在马背,马正飞奔。
    后面,有惊急焦恐地叱喝吼叫声连连传来,有暗器的破空音响在呼啸,但都落在滚荡的蹄翻尘埃里,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错,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烟沙晦迷,惊雷已远,隔着烟沙,许多人影追窜奔撵,却宛似在追撵一个梦幻。
    马鞍上驼着两个人,一是屈归灵,一是沈鹰艳,但马儿奔速不减,驰骋若风。
    小小的一个山坳子,四周有密密的竹林围遮着,风吹竹动,时而发出一片籁簌清音,这是一处十分隐蔽的地方,正适合进行某些交易。
    现在,屈归灵就在和沈鹰艳进行着一项交易——以命换命的交易。
    沈鹰艳的模样称得上狼狈不堪,披头散发,衣不蔽体之外,另加上鼻青眼肿,肌肤瘀血处处,再衬以上下泥污沾布,光景就越发不忍卒睹了。
    屈归灵冷冷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女人,尽管自己身体内的反应已经越来越不妙,表面上他却丝毫不动声色,只背负双手,默然无语。
    猛将长发抛摔向后,沈鹰艳咬牙切齿,态度十分泼野地咆哮:“姓屈的,你使得好卑鄙的手段,你以为把我掳来,就能逼我给你解毒?
    告诉你,那是做梦,我决不可能受你胁迫,你死定了!“
    屈归灵静静地道:“不错,掳你来此,目的在求取解药,但我不会在你身上施加任何暴力,总要你想通了,自愿拿出解药,那才叫好聚好散。”
    沈鹰艳凸瞪两眼,蛮悍地道:“打算用怀柔手法来笼络我?软化我?屈归灵,你死了心吧,姑奶奶是软硬不吃!”
    屈归灵道:“你想岔了,我也无须来笼络你,软化你,沈鹰艳,我只是在做一个对你我来说,都非常公平的交易,谁都不必吃亏。”
    脸上掠过一抹疑惑不安的神色,沈鹰艳却仍口气强硬地道:“什么意思?”
    屈归灵声音悠远,宛似苍苍山峦间的回音,显不出一丁一点的激荡:“假如我要死,是不是仍死在你的‘绝毒寒阴指’之下?”
    一扬头,沈鹰艳道:“当然!”
    屈归灵接着道:“换句话说,是你取了我的性命?”
    沈鹰艳尖锐地道:“这还用问?”
    屈归灵阴沉地笑了:“很好,你要我的命,我自然也可以要你的命,一报还一报,这个交易,岂不公平?”
    脸上的肌肉痉挛了一下,沈鹰艳内心震悸,嗓调就不由提高了:“你,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是个什么主意?”
    屈归灵找着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头坐下,举止从容不迫地道:“我的主意很简单,沈鹰艳,我不会用暴力相迫,更不会以卑颜相求,我仅仅须要等待,等到你所说的毒发状况出现,而在毒性扩散到某一个程度之前——姑且定为我功力尚可施展的范围之内吧,如果你还不拿出解药,我就会先杀死你,然后再行上路,一对一,大家算是扯平了。
    沈鹰艳蓦地跳了起来,面容扭曲,青细的筋络浮现额头,狂声大叫:“你这个肮脏龌龊的屠夫,你想要我死?你打算让我赔命?怕你没有这种本事,这等福份,姑奶奶我偏就不死,偏要往下消遥活着,你奈何得了我吗?”
    屈归灵淡漠地道:“我能与不能,相信你和我一样清楚,而且我记得刚才已经为你做了一次示范,沈鹰艳,背后偷袭的功夫不算真功夫,要正面搏杀,方见修为,若是你我正面较量,你敌不过我三招!”
    沈鹰艳红着双眼,披散头发,模样有几分发了疯颠似地骇人:“放你娘的狗臭屁,你是自吹自擂,自己往脸上贴金,我不敌你三招?
    我光是累也能把你活活累死,不信你就试试!“
    屈归灵面容倦怠,出语冷凝:“到了那一刻,我会试的,试成是你的命,不成是你的幸,沈鹰艳,叫骂嚣闹,非但失态失仪,于你的下场并无补益!”
    骤然呆了半晌,沈鹰艳抓紧披在身上的衣衫前襟,悻悻地道:“你逮不住我,我会跑。”
    摇摇头,屈归灵平缓地道:“当然你会跑,问题是,你跑不了,因为我的出手太快,快到你不可想像的地步,沈鹰艳,当我亮式,你便将惊觉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快速的手法,但在你惊觉的刹那,一切都已太迟了!”
    沈鹰艳咬着牙道:“我不信——”
    “信”字甫在她唇边打转,寒光闪处,复归寂静,就连她的思想尚未及体悟这是怎么回事之前,耳边一撮青丝,业已轻轻飘落!
    不由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这位“水鹫”立时背脊泛凉,浑身肌肤都起了鸡皮疙瘩,不是不信么?人家瞬息里就叫你信了!
    屈归灵仍然坐在那块石头上,仍然面露倦怠之色,仿佛刚才的那抹寒光收射,与他全无关连一样,但发丝缤纷,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啊!
    怔怔地拈着一撮自己的头发,沈鹰艳这时才真正有了胆破心惊的感触,那是一种什么武功,一种什么招术?能在心念不及转动间便出手收式,将光影形质幻化向虚无?如此把时空的过程浓缩于须臾,实在令人难以思议!
    吞了口唾沫,她脸庞惨白,吸着气道:“先前,是你……你削落了我的头发?”
    屈归灵目光下垂,状似老僧入定:“再一次示范而已,沈鹰艳。”
    嘴角抽搐着,沈鹰艳绝望又沮丧地道:“看来我是跑不掉了……”
    屈归灵依旧不曾正眼相视,只冷清地道:“不是看来,沈鹰艳,乃是必定,你必定跑不掉——如果我不让你跑掉的话。”
    沈鹰艳沙哑地道:“当然你不会让我跑掉,是吗?”
    屈归灵道:“你已经知道答案,何须再问?”
    情绪又突兀激动起来,沈鹰艳喘吁着道:“这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你的本领又高过我这么多,怎么可以以强凌弱,硬要我陪你去死?”
    屈归灵阴冷地道:“论起来你已经占足便宜了,沈鹰艳,先不说以你的身份、威望、技艺,无一能与我相比,单只为人的节义同操守而言,你亦等而言下之,不值一提,拿你的命换我的命,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沈鹰艳又羞又恼地叫嚣:“这是你的看法,我并不觉得比你低微,丝毫也不觉得!”
    叹息一声,屈归灵道:“时辰就快到了,尚有什么可争执?是非成败转头空,我能认命,沈鹰艳,你也就憋一口气,跟着垫底吧。”
    双手扯着头发,沈鹰艳恐惧地呻吟:“不,我不要死,我不要陪你死,我还要活下去,我还没有活够啊……”
    屈归灵的内腑已开始不规律地偶而翻腾收缩,呼吸的气息也有了灼热的感觉,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阴阳两分,就在不远!
    缓缓站立起来,他抬眼望天,仿佛是在端详将要攀乘天上哪一朵云彩:“你原可以不死的,沈鹰艳,没有人希望你死,你的生命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沈鹰艳咬着嘴唇,俏润的鼻翼急速翕合,她的双目直愣愣地凝瞪不动,胸前起伏剧烈,两手时松时握,好像正在和什么无形的禁制挣扎抗争,显得相当痛苦。
    屈归灵闲散地道:“多想想吧,你尚年轻,有你绮丽的人生,美好的未来,说不定会遇上一个深爱着你的男人,替他生下一大群乖巧的孩子,共组一个甜蜜的家庭……
    当有一天,你们鬓发已霜,全家围炉共话的辰光,回想今日,便恍同南柯一梦了……“
    沈鹰艳没有说话,深深垂下头去,双肩却不停地耸动着。
    屈归灵又感慨地道:“人间世上,会有什么东西比自己终生的幸福、期冀的远景来得真切重要?金银财宝只是一堆冰冷的陪衬物,没有知觉、没有思想、没有情感,仅是利用它的流通价值,带给人于奢侈之后更加深沉的空虚罢了,而名欲之念尤不确实,古今以还,除了建有千秋功业的圣贤君皇,尚有几许人留传后世?保住生命,享受生命,才是最及时的打算,人活着,为自己找苦恼,就未免太不值了……”
    迅速抬起头来,沈鹰艳极为冷锐地注视屈归灵,形容古怪而果决:“姓屈的,一向只知道你武功强,手段狠,却不晓得你居然还有这么好的口才,真是舌灿莲花,玄妙无尽——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你说得有道理,字字句句都触进了我的心底!”
    屈归灵平静地道:“现在,你大概有了决定?”
    用力点头,沈鹰艳道:“有了,我决定不要陪你死。”
    屈归灵悠然道:“所以?”
    沈鹰艳无可奈何地道:“所以只有设法使你也不要死。”
    上下打量着沈鹰艳,屈归灵微带笑意地道:“这是个非常适当的决定,不过,你身无寸缕,聊以遮体的这件外衣也是我的,我不大容易猜测到你能把解药藏在何处。”
    沈鹰艳拂开长发,露出双耳戴着的两粒珍珠耳坠,珠色呈现着莹亮的银白,大小有如小指甲,她伸手旋下珠坠,拈在两指间:“珠子里面是中空的,藏得有解药,只要服用半粒珠子的容量,就可祛毒保安——”
    说着话,她小心翼翼的将珠子转开,珍珠的顶端原来还有个特制的隐入式螺盖,其小其巧仅若绿豆,要不是十指尖尖,手法细致,换了个粗手大脚的男人,还真叫没辙呢!
    屈归灵笑笑,道:“这里面装的,确是解药?”
    沈鹰艳眼神一冷,不快地道:“你以为我会骗你?”
    屈归灵不以为忤地道:“不是你会不会骗我的问题,沈鹰艳,在目前的情势下,我认为还是谨慎些好,易地而处,大概你也将有些顾虑——”
    沈鹰艳板着脸道:“说吧,你所谓的‘谨慎’,是待怎么个做法?”
    走前一步,屈归灵看了看沈鹰艳手指间拈着的这粒珠坠,低声道:“你说过,只要服下珠子里一半容量的解药,就足够祛毒保安?”
    沈鹰艳道:“没有错,服多了便形同浪费,获得的效果全都一样!”
    屈归灵道:“那么,你先服用一半,剩下一半再给我。”
    狠狠瞪了屈归灵一眼,沈鹰艳火辣地道:“你可真是着着留后、步步为营,姓屈的!”
    屈归灵叹口气道:“性命交关的事,不得不多加小心,如果其中无诈,你便不须推托,更不用气恼,依言做了,岂非越显挚诚?”
    沈鹰艳二话不说,仰起头来,高举珠坠,让屈归灵清清楚楚看到白珠顶那绿豆大小的缺口中流下一线血红的粉未,直入嘴内。
    估量着入口的药份已有珠子容量的一半,沈鹰艳倏然以手指堵住珠孔,把珠坠平递给屈归灵,边撇着唇角道“这样一来,你该相信了吧?”
    接过珠坠,屈归灵道:“多谢你的合作,却不妨再等一会以观后效。”
    沈鹰艳哼了一声:“我倒无所谓,姓屈的,怕只怕你的时辰不多了,等不及了!”
    屈归灵形色安详地道:“每一个人的体能状况虽然各自不同,但对于身子内部的反应应可把握分寸,到了什么时候该服解药,我的官感功能自有先兆,所以不必过虑,如果你确是一番美意,我又怎堪辜负?”
    沈鹰艳悻悻地道:“少耍嘴皮子,只要你搞清楚,你的命愣赖着我的命,别自误误人就行!”
    屈归灵微笑无语,静静过了片刻,在他又一次注视过沈鹰艳的神态气色之后,才将珠坠内剩下的一半粉未倾入自己喉中。
    赤红色的药粉,却透着一股薄荷般的清凉幽香,粉末顺喉滑落,效应几乎是立即的,宛如一片轻潮,迅速抚平了内腑的涌荡,散发了那阵阵将起的灼热,屈归灵的肌肤毛孔间,顿时淋漓沁汗,汗水又黏又稠,略现黑色,犹泛着不可闻的腥膻之气!
    屈归灵觉得全身舒泰清爽,由内到外,似是经历了一番伐毛洗髓的过程,但感邪秽尽除,气畅神朗,尤其心头的负荷卸落,更有魔劫余生后的轻快!
    沈鹰艳瞅着化解毒性之后的屈归灵,却不由恨得连连向地下跺了几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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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五百里云谲波诡
    几脚一跺下来,沈鹰艳披在身上的长衫便抖散敞开,又展露出那一身羊脂白玉似的玲珑体肤,她赶紧将襟口抓拢,怒冲冲地瞪着屈归灵道:“看什么看?才替你解了毒,莫不成就起了色心,想占你家姑奶奶的便宜?”
    屈归灵深深呼吸几次,气定神闲地道:“我并没有看你,只是你自己具有暴露身体的习惯,同时,你也不可低估了我,沈鹰艳,男人比较易起色心是不错,我当然亦不例外,但似你这等对象,还不至于引发我兴起什么遐思绮念。”
    沈鹰艳像骤然受了奇耻大辱,咆哮着道:“姓屈的,你敢侮辱我?”
    屈归灵道:“实话实说罢了,幸勿见怪。”
    往后一撇腿,沈鹰艳大声道:“好,我们总算交易过了,你已经换回你的性命,我现在可以走了吧?”
    屈归灵道:“你可以走,但不是现在。”
    一怔之后,沈鹰艳不由色变:“姓屈的,你打算在利用过我之后食言毁诺,将我强行留置?”
    屈归灵和悦地道:“我没有这个意思,仅是为了个人的安全理由,不得不屈驾三天。”
    沈鹰艳的声音迸自齿缝:“什么个人的安全理由?”
    屈归灵道:“你已经给了我解药,我也服食过了,而且效果显著,是不是?”
    沈鹰艳冷冷地道:“说下去呀!”
    微微一笑,屈归灵道:“问题在于——我服食下去的所谓解药,到底是否为真的解药,抑或某项暂时顶替的代用品?就算是真的解药,你给的份量够不够?能不能长期祛除体内残毒?这些疑虑必须加以澄清,而有关毒性的施解之道,我完全不懂,虚实变化的一本帐全在你肚皮里,要澄清疑虑,只有一个方法——等待,我认为三天辰光,应可得到答案。”
    沈鹰艳闻言之下,差一点气疯了心,她一步抢到屈归灵身前,形容狞厉,张牙舞爪,模样似是恨不能把屈归灵生啖活吞了:“姓屈的,看你外表长得像个人样,干的却全不是人事,分明双方敲定的勾当,一朝成事,你拣着了便宜,居然说变卦就变卦,真正无情无义卑鄙龌龊之至,在道上闯混了这许多年,你屈归灵就是这么混法的?”
    屈归灵道:“我并没有变卦,也决不会背信,沈鹰艳,我答应过以命易命,但至少要等我自认活得够踏实了才能践诺,我当然要放你走,只是留你三天做更进一步的保证而已,你如此恼恨不甘,莫非是真个心中有鬼?”
    沈鹰艳大叫:“我还有我的活干,凭什么被你挽留三天?我现在就要走!”
    屈归灵的语调变硬了:“沈鹰艳,你要搞清楚,以我的个性,实在不愿意和你这种人相处一起,哪怕多裱上一分一刻,亦弥足令我厌恶,形势所逼,方才出此下策,你可不要自以为奇货可居,想豁了边!”
    僵窒片刻,沈鹰艳“嘶”“嘶”吸着气道:“你又算什么东西?自我标榜,大言不惭,当姑奶奶我稀罕你?”
    屈归灵道:“很好,我们彼此都不喜欢对方,这可以消除许多不必要的拘束,明来明去,最是干脆不过;沈鹰艳,三天之后的此时,如果我的身体状况一切正常,未见蕴毒征候,你尽可自便,怎么爬怎么滚我全不管!”
    沈鹰艳磨牙如挫,痛恨地道:“姓屈的,你丝毫不感念我对你的救命之情,反而处处在态度上奚落我,在言谈间卑视我,这笔帐,你千万要记牢了,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给我逮住机会,我将要连本带利向你索讨!”
    屈归灵不以为意地道:“多年来,我曾遭受过无数次恫吓,你的威胁,仅算是最寻常的一种,沈鹰艳,我会牢记你的话,便等着你来讨债便是。”
    沈鹰艳板着脸道:“这三天里,我们却到什么地方去消磨?该不会死呆在此地吧?”
    屈归灵道:“恐怕要委屈你枉驾一段路程,陪着我向‘海口集’淌过去,总之前后三天功夫,哪里到了时间,我们就在哪里分道扬镳!”
    沈鹰艳气恼地道:“看样子,你说了就算数,我并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屈归灵笑道:“很抱歉,你大概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敌我交锋,原本如此,赢家往往气焰高张,比较能采主动,输的一方,只好忍讳一点了。”
    沈鹰艳不再说话,管自裹紧前襟,双臂环护胸前,冷眼瞅着屈归灵,态势生像是怕屈归灵过来剥了她身上的长衫一样。
    夜色初临,屈归灵歇马在一片刚刚收割过的庄稼地边,田角一偶,有幢孤零又残破的草寮,他牵着马,马背上驼着沈鹰艳,踏过松软的泥土来到草寮之前——意思很明显,是要在这儿留宿一宿了。
    进入这间散发着干草气味的田寮,屈归灵转到半坍的门后,伸手一摸,竟给他摸出半截蜡烛来,用火摺子点燃蜡烛,他又十分熟悉的把烛座插在左壁下的一方磨眼中,看他对此处环境之了解,宛若回到自己家里一样。
    沈鹰艳打量着眼前的容身之处——屋顶早开天窗,间隙里可见星光,四壁是以麦秸混合着泥巴糊成,亦已斑剥不堪,同样的泥地上铺着捆捆干草,烛影摇晃下,几同来到了什么人家的牛棚马厩,但瞧向屈归灵,模样却自然顺和,一付甘之若饴的形状。
    不禁又是心火上升,沈鹰艳冷冷一哼,铁青着面庞道:“姓屈的,你把我带来这里,光景是今晚就在这个狗窝似的肮脏所在过夜了?”
    屈归灵正好盘膝坐下,先是舒了口气,才安安闲闲地道:“这里不是挺好么?地方虽然稍嫌简陋,但有顶有壁,有门有窗,足以避风遮雨,比之露宿荒郊,蚊叮虫咬,到底要受用多了……”
    沈鹰艳怒道:“我看你是故意糟塌我,什么地方不好住,偏偏拣了这个鬼地方来过夜?
    你就算再是小器吝啬,找片小客栈开两间客房总成吧?像这种破损邋遢的茅寮草屋,也是人能住得的?“
    屈归灵微笑道:“既来之,则安之,你稍安勿躁,这一时你是刚进来,可能还不大习惯,再过一阵,就会觉得顺当多了,老实说,我倒以为这个所在挺不错,又清静、又舒坦,也不算脏,而最近的镇甸犹在四五十里以外,到了那儿,岂非三更半夜了?不如就在此处趁早歇下,省事省钱,两全其美,有什么不好?”
    沈鹰艳没好气地道:“反正你是不把我当人看,存了心折磨我;姓屈的,你大概来过这片草寮不止一次吧?顺手顺脚,轻车熟路的,像是回了家那般自然!”
    屈归灵道:“这是第三次在此地留宿了,往‘海口集’,正好顺路,琢磨着就又摸过来了。”
    此时的沈鹰艳,早已换过一套屈归灵的衣裤,穿在身上显得宽大松跨,有些不伦不类,但赤身裸体她都不觉得有什么尴尬,这种情形就更不会在意了;站着到底辛苦,她也索兴一屁股坐在一捆干草上,毫无倦怠地道:“姓屈的,你要是困,就先睡吧,我还想坐一会,盘算点心事……”
    屈归灵似笑非笑地道:“等我睡了,你好再来一记‘绝毒寒阴指’,而且这一次是对准我的心窝来?”
    两眼一瞪,沈鹰艳道:“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岂是这种暗里下毒手的角色?”
    屈归灵双手抚膝,静静地道:“今天你已做过一次了,只一次,就差点要我的命,所以我不想再冒第二次险,沈鹰艳,容我坦白的说,小人也好,君子亦罢,我实在不能相信你!”
    沈鹰艳咬着下唇,半晌,才沉沉的道:“这一辈子,只怕没有几个人能叫你信得过,姓屈的,我明白你这种人的心态,任是对谁,你都要防着三分!”
    伸了个懒腰,屈归灵有意无意地道:“长夜漫漫,你既没有睡意,我也还能挺上一会,横竖闲着亦是闲着,何妨聊聊?沈鹰艳,这次你卖力卖命,不惜牺牲色相来算计我,背后那位唆使你的主儿,却是何方神圣?”
    “噗嗤”笑了,沈鹰艳斜挑双眉:“看你蛮机灵老成的,怎么会问出这样一个傻问题?你以为我会告诉你?”
    屈归灵道:“假如我一定要得到答案,我自信可以得到,但我不大愿意那么做,沈鹰艳,你知道那么做是十分粗鲁,而且又伤感情的!”
    一扬脸,沈鹰艳道:“你想拿刑逼我?姓屈的,你说过只是以命易命,不会伤害我的身体,不会以暴力要我屈从,这三天的强行霸留,已算外搭,怎么着?你还打算食言背信?”
    摇摇头,屈归灵道:“所以我刚才说过,我不大愿意那么做,当然,内心却有些不情愿!”
    沈鹰艳重重地道:“一言九鼎,不是一般王八兔子贼办得到的,那得有极崇高的人格品节才行!”
    知道这娘们是指着和尚骂秃驴,皮里阳秋,别有阴损;屈归灵淡淡一笑道:“放心,我不会在你身上施虐行暴,你也用不着出言无德;沈鹰艳,‘黄香社’和你有什么关系?是否别具渊源?”
    沈鹰艳眼珠子一转,哈哈笑道:“‘黄香社’是‘黄香社’,在黄河充他的大霸天,我们沈家人是沈家人,与‘黄香社’是河水井水互不相犯,彼此连边都沾不上,何来关系,又会具有哪门子渊源?”
    口风是如此之紧,越显得这女人不简单,屈归灵眼见套话不易,却碍于先前的承诺,难以行强,只好故作淡然地道:“你不肯露底,其实也无所谓,等我到了‘千帆帮’,一切真象即可大白,差的仅仅是个早知道,晚知道罢了。”
    略略向前倾俯着上半身,沈鹰艳扮出一副关切又诚恳的表情:“屈归灵,事到如今,你要不要听我几句金玉良言?”
    屈归灵笑道:“倒要请你多加教示。”
    沈鹰艳不悦地道:“我可是真心诚意要点化点化你,你别嬉皮笑脸的不识好歹,要听就正经听,不想听拉倒,死活是你的事,反正也扯不到我头上!”
    屈归灵和颜悦色地道:“你说吧,我这不正在听着?”
    先把两只过长的袖口卷捋起来,露出左右一双雪白如藕的手臂,沈鹰艳模样像是要和谁打架似的,一副女混混的形状:“屈归灵,人呐,得要识时务,知道看风色,你抵死抵活抱着那封信不放,等于扛着一道催命符在肩上,我不知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老实说给你听,你若是不早早交出那封信,决计活不到‘千帆帮’的窑口,随时随地都会有人在半截腰上对付你,你再有登天的本领,却难防那么些明枪暗箭,所谓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姓何的婆娘又不是你什么姘头情妇,为她冒这种险,上算么?”
    屈归灵道:“但是我已经答应了她,对一个垂死的人最后的要求,肯定的承诺乃是神圣不过的,否则,活着的人良心难安,九泉之下的魂魄亦将怨恚不宁,沈鹰艳,立信是处世的根本,我不能有头无尾,半途而废!”
    哼了哼,沈鹰艳讥诮地道:“九泉之下的魂魄怨恚不宁,你看见了?听到了?姓屈的,我劝你还是多替你自己打算打算吧,如今你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犹在那里悲天悯人,怜香惜玉,岂不是愚蠢加上莫明其妙?”
    屈归灵叹喟地道:“沈鹰艳,我们同为江湖人是不错,但层次与境界却大不相同,你的思想观念里压根就没有仁义信守这一套,只知趋炎附势,弱肉强食,你我好似身处两极,实在难以相互沟通。”
    沈鹰艳生硬地一笑:“别以为只有你才明白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人家就全是横眉竖目、恶状恶形的牛鬼神蛇,屈归灵,道理是空的,看不到摸不着,充其量仅是挂在嘴皮子上的说词而已,现实却四楞四角的摆在眼前,你要空谈道理,不顾现实形势,我包管你会碰得头破血流,甚至碰掉老命!”
    屈归灵道:“那得要看形势是否真有这么强硬才能确定,沈鹰艳,我的脑袋,可也不软!”
    唇角微撇,沈鹰艳道:“这只是你一贯的自大狂所带给你的幻觉罢了,姓屈的,你想和人家比,还相差了老大一截呢,不信,到时候怕你哭都哭不出来!”
    “要这封信的人——也就是幕后指使你的那个主子,真有这么厉害?”
    沈鹰艳恼怒地道:“他可不是我什么主子,我也不受他的指使,姑奶奶要的是钱,谁付银子替谁办事,你少在这里狗眼看人低,小觑了我!”
    屈归灵略一沉吟,道:“沈鹰艳,既然有钱好办事,我们彼此何妨打个商量?”
    沈鹰艳的脸上掠过一抹狡诘的神色,先打鼻管里发出一声笑,才慢吞吞地道:“商量什么?”
    搓搓手,屈归灵道:“我也付钱给你,你与我合作,怎么样?”
    沈鹰艳挑着双眉道:“你打谱给姑奶奶我多少银钿?”
    屈归灵伸出一只巴掌:“如何?”
    眨眨眼,沈鹰艳道:“这是多少?”
    屈归灵道:“五百两。”
    “呸”地朝地下吐了口唾沫,沈鹰艳面上变色,尖起嗓门道:“五百两?姓屈的,你以为我是哪一等叫花子臭要饭?居然想拿五百两破银子收买我?好大爷,留着你那五百两银子,自己买付棺材用吧,个杀千刀的,找消遣人也不是这种消遣法!”
    屈归灵却不以为忤,他道:“那么,你想要多少?”
    沈鹰艳不屑地道:“老实明说了吧,姓屈的,姑奶奶我这次牺牲色相,破开这一身白肉给人端详,可是三万余银子换来的,成事与否,都是这个价钱,而且金额预收,概不退还,你五百两银子想干什么?顶多老娘露个脚趾头给你看!”
    屈归灵苦笑道:“你这样的价码,未免高得离谱,我不抢不偷,既未开赌包娼,又不曾走镖护院,只靠祖上留下的几亩薄田收租过活,慢说三万两银子,就算三千两,我也一样拿不出来……”
    不觉睁大了眼睛,沈鹰艳有些意外的瞧着屈归灵,纳罕地道:“敢情我们大名鼎鼎,桀骜不群的‘孤鹰’,竟是一个穷措大?姓屈的,凭你的本事声威,发横财的机会所在多有,你真会那么清贫?”
    屈归灵正色道:“不错,这些年来我的确有许多发财的机会,也有不少来钱的路子,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无功便不能受禄,尤其非份之财,更难领受,银子是好的,却须拿得心安,用得坦荡,否则,人格就次了!”
    沈鹰艳吃吃笑道:“无怪你这么穷,姓屈的,装一脑袋这种迂腐观念,恐怕你还要继续穷下去,人生美好,来日无多,不用金多银子点缀着,活得有什么意思?你算白挨这几十年光阴啦……”
    说到这里,她忽发奇想,兴冲冲地道:“喂,你既然穷到这副德性,我给你一个发财的机会怎么样?”
    屈归灵平静地道:“什么发财机会?”
    沈鹰艳忙道:“我付五万两银票,换你身上那封信对你而言不值半文的信件,如何?”
    五万两银子,合算当今的市价,足足可买好多顷肥沃良田,也足以令一大家子人口享用终生了,委实是一笔大数目,然而对屈归灵来说,却似与他毫无关连,像是在谈论一桩别人的闲事一般,他淡若白水,心如古井地道:“你知道,我不能卖。”
    沈鹰艳立道:“再加一万两?”
    屈归灵道:“不必枉费心思了,沈鹰艳,哪怕你再加十万两,我也决不会出让!”
    沈鹰艳勃然大怒,恶狠狠地骂着:“真正食古不化,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是?姓屈的,此刻你不要钱,一朝到了关节上,我怕你连命都保不住,人财两空,那才叫冤!”
    屈归灵一笑道:“为信求仁,何冤之有?沈鹰艳,你的想法才叫脏,以为天下事都能拿财帛来做行事的准则?你错了,钱不是万灵丹,人世间,也有财帛买不到的东西!”
    一阵鸟啾,便在这时突然掠过草寮的上空,啾音尖锐急促,清亮绕旋,仿佛人的唿哨声相似,连串的激荡出去。
    屈归灵侧耳聆听,脸容上不禁流露出疑惑的神气,沈鹰艳却精神倏振,笑眯眯地道:“这是一种名叫‘金眼雕’的奇种异鸟,目力绝佳,长于追踪猎物,虽在数里高的天空,也能发现它要找寻的目标,就算夜暗之下,亦可透视随循,百不失一,当我们离开山坳子的时候,我已经看见它在天上的影子了。”
    屈归灵形色不动,淡淡地道:“你是说,你的同伙业已跟踪来到了这里?”
    沈鹰艳得意地道:“不止来到了这里,据我看,大概已将这片草寮包围啦!”
    仍然盘膝坐着,屈归灵也笑了:“你很高兴?”
    沈鹰艳一挺丰满的胸脯:“我当然高兴,姓屈的,给你金子银子你不要,给你蟒袍玉带你懒上朝,好,如今便给你当头来一刀,看你还狂不狂?”
    屈归灵安详地道:“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这么高兴,沈鹰艳,你总是免不了犯老毛病,永远都高兴得太早了……”
    沈鹰艳阴着脸道:“屈归灵,你用不着贬损我,这一遭,就是你的大限到了;他们知道你是谁,也清楚你的能耐如何,所以,一旦围上来,便必然有十足十的把握治倒你,没有三分三,还敢上梁山?”
    拈一根草梗在手指间搓揉着,屈归灵好整以暇,不紧不慢地道:“世间事,常常会有意外发生的,沈鹰艳,眼前可能又是一次意外。”
    重重一哼,不待沈鹰艳回答什么,草寮之外,已响起一个沉浑的腔调:“屈归灵,是你出来,还是要我们进去?”
    沈鹰艳骤然灿笑如花,娇生生地道:“好叫你得知,姓屈的,外头说话的这一位,名叫甘元斗,人称‘白额王’,是‘大苍山’‘五虎将’中的头一号人物。
    缓缓站起,屈归灵道:“你似乎和他们很熟?”
    沈鹰艳哧哧笑道:“我们同被安排在这次的计划中,原先说好,如我万一失风,他们就接续第二波行动,却没想到你的反应这么快法,节骨眼上打了我的翻天印,使他们措手不及,难以援助,不过呢,错开这个村,尚有下座庄,迟早仍得碰上,你瞧瞧,不是全来啦?”
    屈归灵摇头道:“你又开始高兴了,嗯?”
    “虎”的站起身来,沈鹰艳怒道:“死到临头,犹在卖弄你的风流倜傥,坐怀不乱?姓屈的,你栽定了,我看你再怎么装扮那份洒脱?”
    于是,草寮外再次传来原先的那个沉浑声音:“屈归灵,我们已经把这个地方重重包围,哪怕你胁生双翼,亦难以飞遁,光棍点,自己出来交待吧!”
    屈归灵冲着沈鹰艳露齿一笑,语气中充满了温柔,而内涵却杀机盈溢:“在催了,沈鹰艳,我们便一同出去会见好朋友,记得你要走在我前面,相距不可近于三步,远于五步,如果你在任何情况下逾越我所规定的范围,就打算来生再见喽。”
    忍不住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沈鹰艳已能感受到屈归灵言词中那股阴森的残酷意韵,她非常明白,人家决不是说着吓唬她的,若是到了那一刻,屈归灵势必出手夺命,而且,连眼皮都不会撩一下!
    屈归灵又轻轻地道:“你听清楚了?”
    干干咽着唾液,沈鹰艳这一时竟变得出奇的驯服!
    “听清楚了。”
    屈归灵伸手做了个“请”的表示,沈鹰艳只好硬起头皮,按照交待走在前面,却不知怎的,双腿拉动间,像煞系连着千斤铁锤。
    草寮外面,一片黑沉,只有寮内的一抹烛光摇曳晃动,把走出来的两条人影,拉得好长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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