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孤鹰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九章遥见血云映千帆
    “千帆帮”的总堂口,座落在“海口集”西直大街的中段,占地既广且深,虎皮石的高耸院墙围绕着层重毗连的楼阁亭台,院落前后巨木遍植绿荫郁沉,在那种凝肃的气氛里,颇有几分侯门如海的味道。
    许是夜来发生变故的原因,但见在这座庞大的建筑物四周,到处都是哨卡林立,戒备森严,头札紫巾、身着紫色劲装、打着千层浪绑腿的“千帆帮”弟兄,个个神情端穆,眼劲尖锐的往来巡弋不停,任何移动中的目标,只要稍一靠近,皆躲不过他们的拦截或盘查,直将一座总堂口防卫得有如一只滴水不漏的铁桶。
    屈归灵人在远处,已经把这边的情形观察得十分清楚,他在琢磨,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进到里面会晤何起涛,而且避免暴露自己的行迹。
    他当然想像得到,个人能够隐在远处窥探虚实,企图劫夺信件的对头一定也会派遣人手如法泡制,一切足以引起对方疑窦的方法都不能考虑,他必须暗中行事,让敌人莫测高深,臆测不到情势的发展已到达何等地步,否则,事急生变,局面的逆转怕就不易控制了。
    正在他苦苦思忖,犹无良策的当儿,突兀一阵马蹄声冲耳而来,五匹健马,从西直大街对面的一条横巷中奔出,五位马上骑士,一式耀眼的黄衣,跨骑挥鞭之余,意气飞扬,显得来头不小。
    这五个人甫始出现,屈归灵已不由眼神一亮,他认出领头的那个胡须汉子,不正是日前见过面的“黄香社”“接引舵”舵主佟无双么?不出他所料,佟无双一行五骑,果然直奔“千帆帮”总堂口的大门阶前下马,在“千帆帮”
    的守卫弟兄迎接下,昂首阔步,排闼而入。
    脑子里闪过一个意念,屈归灵不紧不慢的凑到街边人家的骑楼之下,勾首佝腰的行向那条横巷附近,他打算等得佟无双出来以后,随尾跟去,说不定可以请这位佟舵主多少帮点忙。
    他判断佟无双一行人忽然来此,八成是听到何起涛昨夜出事,代表“黄香社”前来慰问的,而探望慰藉之举,一般不会逗留过久,他相信消停之间,人就能转出来了。
    只是前后绕了两次圈子,屈归灵已看到佟无双他们五人匆匆出门,后面,还有两个不知是什么身份的“千帆帮”的朋友殷殷相送,双方略作寒暄之后,佟无双等五人已经接僵上马,对着原路奔来。
    不管马儿多么善奔善跑,市镇长街之内到底不能像荒郊野外那样放骑驰骋,佟无双五骑行进,也只是小跑而已,这对屈归灵来说,有了不少方便,因为他也不能在熙来攘往的人群当中施展轻身提纵的功夫,这不但显眼,就更透着卖弄了。
    佟无双等五骑在前,来到一条僻静的小街上缓住势子,再行数步,纷纷在一幢两层高的红砖小楼门口下马,其中一名黄衣人刚待趋近敲门,屈归灵已抢身而上,冲着佟无双抱拳招呼:“佟舵主别来无恙?人生若寄,萍踪飘零,在此相逢,真个幸会了!”
    佟无双先是一愣,跟着神情立显惊惶紧张,他迅速向四周查看一遍,才一把拖着屈归灵奔向门前,模样之急迫不安,丝毫没有“幸会”的味道。
    大概门里的人也听到了外间动静,正好在这时将门启开,佟无双一言不发,拉着屈归灵快步闯入,其势仓促,差点便把开门的人撞了个四仰八叉!
    直到进入楼下小厅里,佟无双才算吁了口气,他却不先和屈归灵说话,只一叠声交待随后跟来的几名手下人:“你们且把前后门关紧了,所有窗户掩上,加派桩卡严密守获四周,不准任何闲杂人等闯荡进出,还有,屈壮士来此之事,务须守口如瓶,不得泄露半句,要是漏出风声,看我不活剥了你们身上的人皮!”
    几名黄衣大汉喏喏连声,匆忙退出,这时,佟无双才肃容落坐,却已满头冷汗;他双手不停的搓揉着,惴惴里带着相当的歉意:“屈壮士,你还不知道你担负着多大的风险与干系,刚才猛古丁这一冒头,吓得我差点闭气过去,事出意外,不得不立时安排某些因应措施,失周失礼之处,尚乞屈壮士包涵……”
    屈归灵笑道:“我也晓得情势严重,却未料及严重到这等地步,凭你堂堂‘黄香社’的‘接引舵’舵主,都在朝面之下颜色大变,慌了手脚——”
    佟无双苦笑道:“屈壮士,你还不明白其中厉害,牵连之广,若非事态险恶,触发在即,我岂会在甫见尊驾之余仓惶至此?屈壮士,昨夜‘千帆帮’总堂出了事,不知尊驾曾否有所耳闻?”
    屈归灵点头道:“一大早就听说了,这桩事,‘海口集’市面上沸沸腾腾的传扬得极快……”
    直视着屈归灵,佟无双的形色间透着三分讶异、七分钦佩,他低声道:“尊驾是什么时候抵达‘海口集’的?”
    屈归灵道:“天还不亮就到了,佟舵主,为何有此一问?”
    佟无双赞叹地道:“说真话,屈壮士,自你没有接受敝上规劝,离开‘三清宫’之后,敝上和我们一干人都替你担忧不已,大家认为,你能到达‘海口集’的希望实在不大,但你却到了,先时猛一照面,我还真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你哩!”
    屈归灵坦然道:“各位的忧虑亦没有错,我的确是差一点就来不了啦,佟舵主,你没看见我只是一条光杆活人在这里,连坐骑都弄丢了?路途屡遭狙击,历尽凶险,要不是老天保佑,自己还算命大,这一会,早不知被埋在什么地方了!”
    佟无双谨慎地问:“那么,尊驾是否已进入‘千帆帮’,与何起涛何老板见过面了?”
    屈归灵道:“还没有,就因为夜来‘千帆帮’发生变故,警卫忽增,我不愿贸然求见,引起枝节误会,更顾虑形迹泄露,被企图夺信的人窥及端倪,发生意外,正在苦思何来两全之计而不得的时候,你老兄恰巧出现了,我判断你是受命来探慰何起涛的,便等你出来,将这个难处同你商议商议再说。”
    佟无双道:“其实我并非‘受命’来探慰何老板,昨晚我正好来到三十里外的‘全兴渡’公干,今早听到‘千帆帮’总堂内出事的消息,基于江湖礼数、同道交情,当然不能免去这个探慰惯例,却做梦也不曾想到,会在此地与尊驾撞上!”
    屈归灵微微一笑:“所谓来得早不如碰得巧,要不是遇上佟舵主你,我一时还真不知该拿什么法子在不动声色里晤见何起涛呢!”
    佟无双严肃地道:“屈壮士,看样子你仍未打消原意?”
    屈归灵颔首道:“不错,而且在经过如许周折,屡次连番磨难犹能劫后余生之下,就永远也不会改变我的主意了,佟舵主想能明白?”
    佟无双表情复杂的望着屈归灵,好一阵,始沉沉缓缓地道:“如此说来,尊驾仍然要将信件交给何起涛?”
    屈归灵正色道:“当然,信件原本就该交给他,佟舵主,我历尽艰险,多次流血搏命,便是冲着这个目的来的,若其不然,我则何苦?”
    站起身来,佟无双在小厅中来回蹀踱片刻,嗓调有些生涩地道:“屈壮士……你的意思是说,要我想法子在避开夺信者耳目的情形之下,将你秘密送进‘千帆帮’总堂,与何起涛见面?”
    一拍手,屈归灵道:“我正是这个打算,佟舵主,还望你赐助一臂。”
    佟无双又搓起手来,显得颇为吃力地道:“你不明白此中牵连,屈壮士,不是我不肯帮忙,实在是不能帮忙,如果万一把事情走漏出去,不但我要出大麻烦,只怕我们老爷子也罩不住!”
    屈归灵道:“你不说,你的几位手下不说,我也不说,事情怎会走漏出去?”
    佟无双坐了回来,尽力推开烦躁,使自己的情绪保持平静:“屈壮士,你身上所怀的那封信件,关系重大,影响深远,这一层想你知道,你不清楚的是我们老爷子在这场不幸的纷争里扮演的是个什么角色,他为了这件事,心情矛盾紊乱,受的痛苦及折磨实难为外人道,屈壮士,我们老爷子很看得起你,也很欣赏你的骨格气节,但他却有他的苦衷,他没有法子点明你……屈壮士,我个人对你的敬仰,相信你亦感觉得到,而老爷子的苦处同样是我的苦处,我,我想帮你,可是,实在又不能帮……”
    屈归灵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地道:“我想我知道你要说的是什么,这个意念,在‘三清宫’面谒三老龙王的时候就有了,佟舵主,你不必为难,作罢就是。”
    佟无双面有愧色地道:“屈壮士,你不会把我看成一个没有担当、不分是非的怯懦之辈吧?”
    屈归灵笑道:“佟舵主言重了,其实正好相反,老兄一心为主,赤胆尽忠,不惜牺牲自己的立场观点,去履行某些不甘不愿的义务,这种痛苦的忍受,才弥足令人钦佩!”
    叹了口气,佟无双道:“屈壮士能以见谅我这身不由己的苦衷,我虽是仍感窝囊,却堪可告慰了。”
    屈归灵起身抱拳:“多有打扰,殊觉不安,佟舵主,山高水长,我们后会有期——”
    佟无双跟着站起,脸上的神色阴暗不定的变化着,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样,直到屈归灵管自走到小厅门边,这位“黄香社”“接引舵”舵主才蓦然一咬牙,脱口低呼:“屈壮士,且慢一步!”
    屈归灵站住,微带讶异地回头望向佟无双:“还有事么,佟舵主?”
    佟无双这时反倒面无表情了:“门边的那张雕花矮柜里,有一套我穿旧了的衣裤,麻烦尊驾顺便帮我带出去丢弃……”
    屈归灵反应极快,他立刻俯身掀开柜盖,柜子上层果然摆着一套摺叠整齐的黄色衣裤,这套衣裤虽然不是全新,却也决不至于陈旧到须要丢弃的程度,而衣裤乃是“黄香社”的制式服装,佟无双的用意,则不言可喻了。
    顺手把衣服塞入长衫之内,屈归灵对着佟无双微微一躬:“我会照你的意思丢弃这套衣裳,佟舵主,一切都请释念。”
    佟无双僵硬的笑了笑,拱手道:“多有拜托,屈壮士,并恕我不送。”
    屈归灵启门而出,心中颇生感触,这人间世上,情义的流露往往并不与相交的辰光成正比,以他与佟无双来说,彼此到底也才见过两面啊。
    “黄香社”的服饰,表面看来是一样的款式,一色的鲜黄,其实服饰上已另含着级职身份的表征,在内行人眼里,一看即知穿着者地位的高下,屈归灵现在穿在身上的这套衣服,襟口右侧方以灰色丝线缀绣着六道细致的波纹图形,这六道波纹图形,即已表示出来人在“黄香社”的职位高于大头领之上!
    屈归灵来到“干帆帮”总堂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入黑了,天色黑,总堂口的大门四周可不黑,不但不黑,反而灯火明亮,照耀得左近范围恍同白昼,屈归灵当然不会顶着灯光大剌剌的由正门进入,他绕到日间早已看好了的东侧门方向,那里虽也有几盏风灯悬挂着,光影却要比正门的辉煌景象黯淡了许多。
    不过这东侧门,灯火固是不够灿亮,防守却也半点不马虎,屈归灵人才靠近,已被从暗中跃出来的四名紫衣大汉截住去路,四个人一露面便是采的四角包围阵势,将屈归灵牢牢拦在中间。
    屈归灵双手抱拳,一片和悦地道:“各位兄弟,大家都辛苦了。”
    四个人形色冷凝的打量着他,其中一个白脸胖子慢吞吞地开口道:“朋友直楞楞地朝这里闯,可是有什么贵干?”屈归灵微笑道:“有紧急要事,待求见何老板。”
    白脸胖子狐疑地道:“紧急要事?在这个辰光你待见我们老板?是什么人叫你来的?堂口里你认识我们哪一个?”
    一连串的盘询下,屈归灵尚未及回答,对方四人中,已有一个注意到屈归灵的穿着打扮,他轻轻碰了碰白脸胖子,又朝屈归灵的身上努努嘴,白脸胖子这才发觉人家那一袭鲜黄,神态也立即缓和下来。
    “哦,原来朋友是‘黄香社’的兄弟,先时没有辩识清楚,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兄弟你多加曲谅——”
    接着,他又凑近了些,目光投注向屈归灵的右襟部位,这一看,表情又转,已从缓和变为肃然起敬了:“小的范保才,这厢给大哥请安,不知大哥在‘黄香社’的身份是——?”
    屈归灵摇头道:“不可说。”
    这范保才似有所悟,忙不迭地道:“是,是,不可说,不可说;大哥寅夜赶来,必有要公待办,小的本不敢稍加耽延,只是上命所在,得依程序行事,还请大哥略候片刻,小的在请示过后,立送大哥入内——”
    说着,他回头低叱:“蔡昆,还不赶紧进去向当班禁卫首领禀报?”
    叫蔡昆的汉子答应一声,快步奔进东侧门之内,只是俄顷之间,已偕同另一个瘦长蓄髯的中年人奔了出来,那中年人一见屈归灵,立时趋前躬身见礼:“在下马杰,为本帮总堂禁卫首领之一,闻说这位大哥有要公急事,待即刻晋见敝上?”
    屈归灵道:“不错,而且越快越好。”
    马杰略一犹豫,放低了声音:“不知这位大哥是否备有名帖,以便在下呈报候示?或者,高姓大名见教亦可!”
    屈归灵十分严肃地道:“马兄,如果我能够以这样的方式求见何老板,又何必转弯抹角招惹麻烦?这并非是我故作神秘,实在事情紧急,又务须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才采取这样的法子,请你相信我,其中不会有任何阴谋,我只是为了帮助你们而来!”
    马杰沉吟了一会,终于点头道:“好吧,请跟我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入侧门之内,沿着一条碎石铺成的小径快步前行,在细微的履踏声响中,但见浓荫深处或廊角楼底,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成队的守卫往来巡行不断,确实称得上戒备森严,气氛肃煞。
    来到一幢宽宏的楼宇前面,马杰先请屈归灵到楼下的前厅落坐,自己匆匆奔出,间中,一名紫衣大汉进来奉茶敬客,但是,在奉茶之后,却侍立于侧,再也不曾离开半步。
    并没有令屈归灵等候多久,已有两个仪表不凡的人物随着马杰来到厅堂,这两个人,一位年约六旬,五官清奇,肤白如玉,举止之间自见雍容,另一位大概四十上下,身材魁伟,方面大耳,随意挥洒,皆流露出一股虎虎威势;年纪大的这一位,经马杰引介,是“千帆帮”二当家“摩云擒龙手”
    霍邦,霸气外露的一位,便是“千帆帮”的大掌法“虎鲨”屠难生——折腾了这一阵子,却仍然没有见到大老板何起涛。
    霍邦与屠难生刚刚偕同马杰走入,那名紫衣汉子即已垂手退出,双方略事寒暄,霍邦便单刀直入,话归正题:“首先,是否能以请教兄台尊姓大名?据马杰来报,兄台似有隐衷,一直不肯以名号见示——‘黄香社’与敝帮素来交善,三老龙王更是我们向所崇敬的前辈,说起来全都不外,只在今早,‘黄香社’还派了他们‘接引舵’的舵主‘断流刀’佟无双前来探望过我们当家,双方交情既够,彼此之间便没有不可开诚布公的事……“
    屈归灵笑道:“二当家,老实说我没有什么苦衷,之所以隐匿行迹,不愿透露底蕴,亦非故弄玄虚,主要还是为了顾全各位目前的处境……”
    霍邦诧异地道:“顾全我们的处境?请你把话说明白些。”
    屠难生忽然冷冷地插进来道:“这位老兄,你身着‘黄香社’服饰,襟绣六道海波纹,显见乃是‘黄香社’大头领级以上的地位,居这种地位的人,‘黄香社’里没有几个,我们就算不全认识,至少也听过名姓,老兄你非但眼生,尤其不肯透露万儿,实难令人不起疑窦,恕我说句失敬的话,阁下是不是‘黄香社’所属,我看还大有问题!”
    屈归灵不愠不怒地道:“大掌法果然目光尖锐,析理分明,见解鞭辟入里,高人一等,不错,我不是‘黄香社’的人,只是暗中取了他们一套衣服,以便混充进来罢了。”
    话才出口,厅中三位“千帆帮”的人物立即面上变色,霍帮上身突挺,声音也变得厉烈了:“朋友,你到底是谁?用这种手段混蒙入本帮总堂,有何企图?今天若是交待不清,恐怕你就来得去不得了!”
    屠难生亦阴沉地一笑,接口道:“看你也不像是喜好开玩笑的人,老兄,如果你说不出个道理因由来,这场乐子就有得你消遣了!”
    屈归灵先悠闲自若地端起杯子来喝了口茶,然后,才和和悦悦地道:“我当然不会在历尽艰险、出生入死之余,大老远跑来此地与各位开玩笑,各位不用紧张,请相信我的动机绝对是善意的。”
    霍邦冷峻地道:“朋友,我们很忙,有话尚请直说,不要兜圈子扯闲淡!”
    屈归灵平静地道:“我姓屈,屈归灵。”
    三个人的神色又是一变,霍邦深深凝注着屈归灵,好半晌,吁了口气:“孤鹰?”
    屈归灵颔首道:“正是在下。”
    霍邦的态度马上大大不同了,脸上的严霜立化秋风,颇有改容相敬的味道:“原来竟是屈兄,真正叫人意想不到,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屈兄勿以见责……”
    屈归灵笑道:“是我话没讲清楚,惹起各位疑心,设身处地想一想,至此多事之秋,谁也免不了急躁。”
    坐在斜对面的屠难生也陪着笑道:“不是我埋怨屈兄,早把尊姓大名说出来,不就什么误会都没有了?”
    屈归灵恳切地道:“可能是我过于谨慎了些,屠兄,此来贵帮堂口,所担干系匪轻,稍有失闪,便牵连极大,且消息如若泄露,则必立时引起刀兵血祸,是而言行之间,不敢不加小心……”
    霍邦微微向前倾俯上身,不觉嗓门也放低了:“不知屈兄驾临,有什么紧要大事见告?”
    屈归灵道:“一封信。”
    霍邦与屠难生都愣了愣,几乎是齐声问道:“一封信?”
    屈归灵形容凝重地道:“是的,二当家,大掌法;请问有一位何如霜何姑娘,与贵帮何老板是什么关系?”
    两个人同时大大一震,霍邦急切地道:“屈兄,你可是有了如霜的消息?她正是我们当家的大小姐!”
    屈归灵沉默了一会,表情黯淡地道:“很抱歉带给各位的是一桩恶耗,何姑娘已经去了……”
    霍邦僵窒了好半晌,一张清癯白皙的面孔不禁扭曲起来,他哑着声道:“你,屈兄,你是说,如霜她……她死了?”
    屈归灵轻轻点头:“同何姑娘一齐被害的,还有另外四个人。”霍邦音调颤抖着:“那是派出去侍卫如霜的本帮四名好手‘浪里四蛟’……屈兄,就没剩一张活口?”
    屈归灵苦笑道:“是我亲手掩埋了他们……”
    这时,屠难生激动得两眼全泛了赤:“屈兄,可知道是谁下的毒手?”
    屈归灵道:“不知道,当我抵达现场的时候,情形已经很糟,那四位朋友业已断气,便是何姑娘亦已在弥留状态,她托我拿一封信亲呈何老板,再也来不及多说什么便去了……”
    说着,他从怀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一只湖水绿的丝面小荷包来,打开荷包,一条细致闪亮的小金链子已摊在手掌上,小金链子还悬吊着一块方形雕镂着隐隐云帆图纹的白玉坠,霍邦一看到这件饰物,立时忍不住悲从中来,一声低号,泪水便夺眶而出!
    屠难生强忍哀伤,咽着声道:“没有错……是如霜的项链,打九岁那年她就戴着,却未想到项链还在,人已不在了……”
    吸着气,霍邦抽噎着道:“屈兄,那封信——?”
    屈归灵肃穆地道:“信就在我身上,二当家,但我允诺过何姑娘,要将此信亲呈何老板。”
    连连点头,霍邦抹着泪道:“原该如此,原该如此;屈兄,且请稍坐一时,我去去就来!”
    于是,他匆忙起身,向站在一边的马杰招招手,两个人急步走出厅外,屈归灵望着他们的背影,禁不住长叹一声,胸膈之间宛如压上一块千斤重石。
    屠难生沙哑地道:“屈兄,不晓得有没有找寻凶手的线索?”
    屈归灵道:“有,为了送达这封信,一路过来,我屡遭狙杀,下手的人不乏江湖知名之士,循着这些人追下去,便不难找到元凶祸首!”
    屠难生咬牙切齿地道:“我们绝对不会放过这些丧尽天良的豺狼虎豹,无论用什么代价,都必须替如霜报仇,这孩子死得惨,死得冤啊……”
    屈归灵也颇为伤感地道:“虽然我与何姑娘生平只见过那一面,但她高雅的气质、娴淑的风范却已表现在弥留的片刻间,我相信她在活着的时候,一定是位温柔知礼、善良恭顺的好女孩……”
    屠难生吸着鼻子道:“如霜的乖巧灵慧且不用说,尤其对父母的孝敬、长辈的尊从,更是发自天性,一丝不苟,她的好,她的贤、好的品德,都是那么完美无瑕,令人疼她疼得毫无保留……屈兄,你再也不能看到比如霜还完美的孩子了……”
    屈归灵喃喃地道:“我知道,大掌法,我知道……”
    重重以右拳击打自己左掌,屠难生悲愤地道:“居然有人狠得下心来残害她,那是些什么人?是些什么黑心黑肝、披着人皮的畜牲?世间道逆,莫非老天也不睁眼么?”
    屈归灵沉重地道:“大掌法且请节哀,天道循环,总是不爽的,此时不报,他日必报!”
    屠难生努力平静着情绪,脸颊的肌肉却仍然难以抑止地微微抽搐着:“半个月前,她离家到‘青牛坪’‘白梅园’去向她义父贺甲子之寿,临走之前,犹笑语如花,春风满面,丝毫不见凶兆,谁都不会想到,这孩子一去竟成永诀,再也回不来了……”
    屈归灵细心地问:“不知住在‘白梅园’的何姑娘义父是哪一位?”
    屠难生道:“‘七巧元君’吴若耶,屈兄或许曾有耳闻?”
    “七巧元君”吴若耶是一位名满大江南北的武林巨擘,生平以棋、羿、书、画、诗、美食及武功七种技艺拔萃江湖,除了这些称绝一时的本事之外,为人慷慨豪迈,雍容大度,亦甚得一般同道的景仰亲近,三年之前才洗手归隐,在其精工鸠建的“青牛坪”“白梅园”中享其老福,如此一个响叮当的大人物,屈归灵怎会没有耳闻?他却带几分意外地道:“吴前辈的大名,自是早就久仰了,不曾想到他竟是何姑娘的义父……”
    屠难生意兴索落地道:“吴大哥与我们老板有四十余年的交情,打弱冠之前,两个人就称莫逆了,他有两个儿子,却没有女儿,对如霜一直喜欢得不得了,因此他退隐之前,我们老板干脆就让如霜拜在他膝下了……”
    屈归灵用心听着,忽道:“何姑娘出门的时候,可曾说过准备多少日子才回来?”
    屠难生迅速地道:“我记得很清楚,她说过少则五六天,多则七八天,一定能够回家,实际上她在外面耽久了,我们老板也不放心,到得第七天傍黑未见如霜的影子,老板便已派人前往‘青牛坪’接人,此去‘青牛坪’紧赶一程两日即达,但派去的兄弟却扑了个空,据吴大哥说,在迎护的兄弟到达前三天,如霜已经带着‘浪里四蛟’离开了!”
    算算时间,屈归灵道:“这样说来,她只在‘青牛坪’‘白梅园’吴前辈那里待了两日?”
    屠难生道:“不错,而且照路程盘算,他应该早已回到家了,事实上却不见踪影,我们老板焦急之下,四面八方派人去找,偏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些日来,简直弄得人心惶惶,里外不安,人没下落不说,昨晚上又莫名其妙的闯进十多名刺客来,幸好我们的关防尚够严密,发觉得快,把闯入的刺客大部制服,令人困扰的是,却丝毫线索都未获得——为什么原因来行刺,是谁的主使,甚至刺客的身份为何,全不知道,事情正闹得不可开交,屈兄,你来了,你带着如霜的招魂幡来了…”
    屈归灵感到周身泛凉,双眼迷濛,喉头间宛似梗塞着什么,而心中浮沉的那种酸楚,竟也使他有号啕一哭的冲动!
    屠难生双手捂着面孔,哽咽地道:“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没想到竟落得如此凄惨下场……屈兄,老天有眼么?你说,老天真有眼么?”
    屈归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却深深领会得到屠难生的痛苦与悲哀,他刚想说几句于事无补的抚慰话,厅门突被撞开,在霍邦的扶持下,一个相貌堂堂、面如噀血的六旬老人,已经步履踉跄的奔入厅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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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英雄最是情义长
    屠难生立即离座迎上前去,声音悲怆地低呼:“老板,你务必要节哀顺变——”
    红面老人双目中泪光闪漾,却强自忍耐着不使泪水溢流,他的两侧“太阳穴”在急速跳动,唇角也连续不停的痉掣,见到站在面前的屈归灵,更是全身颤抖,双腿瘫软,不得不让霍邦扶到正中的太师椅上落坐。
    屈归灵踏上一步,抱拳躬身:“在下屈归灵,今晚有幸,总算见着何帮主了。”
    当然,坐在太师椅上的老人,正是“千帆帮”帮主、江湖中最具实力的帮派首脑之一、水路称尊的二皇上“一啸水寒”何起涛了;他目定定的注视着屈归灵,眼神散乱而凄楚,过了一阵,才颤巍巍的抬抬手:“屈老弟,请坐……”
    屈归灵回座之后,没有先开口,礼貌上,他是等着何起涛问话。
    闭闭眼,何起涛的嗓门在呼噜着,仿佛拉起一具风箱,而箱中掺着水湿:“据霍二弟来报,说你带来信息,如霜她……她已不在人世了?”
    屈归灵低声道:“我很遗憾给帮主带来这个不幸的消息,大略经过情形,已向霍二当家与屠大掌法有所陈述,帮主如果有什么须要查询之处,尽管垂示,我非常乐意再做说明。”
    以手按额,何起涛呻吟般道:“如此说来,霜儿真是死了?”
    屈归灵轻喟一声,目光垂下。
    何起涛带着哭音道:“你,你携来霜儿的一封信?”
    屈归灵又伸手入怀,拿出一只用油布包摺着的大方胜,拆开来,便展露出那封牛皮纸加火漆的信封,信封上,原来沾染的血迹斑斑,却已变成点点黑褐了;连着项链玉坠,一同双手呈奉到何起涛面前。
    接过信,只一打眼,何起涛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涕泗齐流,他泣叫道:“是霜儿的笔迹,错不了,是霜儿的笔迹啊……”
    霍邦半跪下来,用力搓揉着何起涛胸口,又是哀伤、又是焦虑的道:“当家的,你好歹都得把持住,千万不能叫悲郁损伤了身子,人已经去了,你若再糟塌自己,叫全帮上下情何以堪?当家的,你要节哀,要振作啊……”
    何起涛呜咽着连连顿足,神情惨痛:“你,你叫我怎么把持,如何振作?我已年逾花甲,老而不死,却要我这白发人去送那黑发之人,上天对我何其不仁,又何其不公……”
    霍邦也抹着泪道:“对如霜,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叫她就这么白死,更不能任她埋骨异地,连座像样的永息之所都没有,当家的,这全得由你作主安排,你若是乱了方寸,一干人便越发失措了……”
    略略靠近了些,屠难生接着道:“还有,如霜如霞姐妹情深,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噩耗,假设在完全意外的情况下被她得悉消息,恐怕大有不妥,老板你若不自行克制,又如何去安抚如霞?老板,我们可经不起第二次打击了!”
    何起涛悲切地呢喃道:“我那两个可怜的孩儿是多么不幸……两年前死了娘,正当青年年华,却又被人硬生生拆散她们的手足情,如霜死了,叫她活着的亲人怎么过下去?
    幽明异途,竟无奈何得令人椎心断肠……“
    屠难生哀哀的道:“老板,你要善自珍重,如霞那里,还非得老板亲自去抚慰才行——”
    本来不想说话的屈归灵,此刻不得不提醒情绪已陷入极度伤恸中的何起涛:“帮主,我在思量,可能令媛的这封信里,有着她被杀害的因由可寻!”
    身子蓦地一震,何起涛差点跳了起来,他拿衣袖往上抹去,紧紧抓着手中的信:“说得对,屈老弟,你说得对,总算点化了我,你坐一会,我进去仔细看信,马上就来,霍二弟,跟我到里面走一趟。”
    当两个人匆忙走入厅堂后的内室,屈归灵不禁对着屠难生叹气:“父女情深,我没料到何帮主竟然一恸至此,方才的场面,我几乎不知该怎么适应是好了……”
    屠难生摇头道:“在这种情况下,任何言语与慰藉都属多余,除非令死者回生,一切形式上的行为,皆不能对直接承受惨痛的人稍有补益……到底,骨肉是连心的。”
    屈归灵道:“所以我才不知如何适应是好,人死灯灭,再往何处唤魂招魄?大掌法,何帮主那句‘无奈何得令人椎心断肠’,听来最是凄凉……”
    屠难生低下头去,又缓缓抬起,他酸涩地道:“不过,二当家的话正有道理,如霜虽然已遭不幸,我们对她的死亡无能为力,却可替她身后做许多事,至少,也要令她死得瞑目,不再含恨缠冤于九泉……”
    屈归灵道:“我相信各位做得到,大掌法。”
    屠难生形态真挚地道:“是你帮了我们大忙,屈兄,在今天这个世道里,守信遵诺的人有,但为一个死人的托付而坚持到底的朋友就不多了,尤其为了应承此项信守还必须历经凶险,饱受生命胁迫,犹能贯彻始终者,除了屈兄之外,更有何人?”
    拱拱手,屈归灵忙道:“大掌法高抬了。”
    脸上是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他又接着道:“听各位始才所言,何如霜何姑娘还有一位手足情深的妹妹?”
    屠难生颔首道:“不错,如霜的妹妹叫如霞,姐妹两人自小就日夜黏在一起,吃一样的穿一样的,甚至在前几年连睡都睡在一张床上,两个相差不到三岁,并成对儿却分不出大小,再也没有见过像她姐妹这么要好的了……”
    屈归灵道:“何帮主的夫人,大掌法,在两年前仙逝了?”
    叹口气,屠难生道:“屈兄英义,赴此患难,说起来也不算外人,我便老实告诉屈兄无妨——我们老板娘不是寿终正寝,乃是意外死亡!”
    不禁吃了一惊,屈归灵愕然问:“意外死亡?”
    屠难生沉重地道:“那是两年前的一个夜晚,本帮适逢成帮二十一年庆会,道上同源,各门各派到来祝贺的人数极多,整个总堂里外张灯结彩,人涌如潮,流水席开着,执事弟兄上下张罗,八方应付,忙得满头大汗,老板夫妇当然更加闲不着,从一大早就前后招呼,迎送波波不绝的贵宾,赶到起更,老板娘实在累了,便先回内院歇息,等乱到半夜,才算把最后一位客人送走,老板精疲力竭的拖着身子回到寝居,始察觉一场惨剧已经在这大好日子里发生!”
    屈归灵舐舐嘴唇,道:“何帮主看到的必是一幅十分怖栗的情景?”
    屠难生眼下的肌肉跳动着,缓缓地道:“是的,他看到老板娘死了,脖子上有明显的紫瘀掐痕,致命处却是左胸一刀,而且,衣裳不整,下裙撕裂,明确的说,是半裸的。”
    屈归灵怔了半晌,才有些吃力地道:“你的意思是——大掌法,帮主夫人乃遭人奸杀?”
    屠难生阴鸷地道:“不完全是这样,凶手的目地可能想先奸后杀,但他强暴手段并未得逞,才在羞怒慌乱的情形下害死了老板娘——我如此论断,自有证据,经老板的仔细检视,老板娘固然下裳碎裂,亵衣裤却仍完整未褪,且挣扎的痕迹斑斑可见,不论何人,都无法在那种境况中进行交合……”
    屈归灵的形态里流露着不可掩隐的厌恶,他恨声道:“真正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大掌法,事情发生以后,对凶手的身份,是否有什么蛛丝马迹可寻?”
    屠难生凄苦地道:“没有,除了老板娘的遗体,除了房中一片凌乱,找不着其他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屈兄,如果有法子追查元凶,我们岂会含悲负冤,让那畜生消遥迄今?”
    紧皱双眉,屈归灵道:“大掌法,这件事,外面似乎并不知道真像?我从来也没听人提起过……”
    屠难生笑得十分难看:“事情发生在‘千帆帮’的总堂口之内,光景又是如此尴尬,为了组合的声望,老板的威誉,无论如何亦不能明抖出去,我们只好向外宣称老板娘是因为急病猝逝,连发丧出殡都一概从简,但你想像得到,老兄弟们心里的窝囊悲愤却到了什么程度,老板本人与如霜姐妹,那一阵子都差点发了狂!”
    屈归灵冷静地道:“有一项臆测足资肯定——凶手必是素识之人,要不然,他混不进‘千帆帮’总堂口的内院,亦难以摸清帮主夫妇的寝居,更不可能预知何夫人要独自先行返回住处!”
    屠难生道:“这一桩,我们的看法相同,难在当天到贺的来宾上千,形形色色,各帮各派的人物都有,待要逐一过滤、进而加以认定,实在是不可能的事,江湖同道,出身复杂、良莠不齐,若说哪一个有问题,只怕多半人都脱不了嫌疑,无凭无证的指控,万一所指不确,捅的纰漏与惹的风波就不易收场了……”
    屈归灵道:“此倒也是事实,不过,总有几个特别可疑的对象吧?”
    摇着头,屠难生道:“如果说特别可疑的份子,少说亦上数十,这些人又分据各方,如何在不动声色的原则下个别搜证清查,屈兄,我们有人,却没有这许多眼明心细的角色,一个闹不好泄了底,麻烦就大啦!”
    屈归灵道:“何帮主这两年来所受的打击真叫不小,夫人方逝,爱女又去,换成一个没有担当、情感脆弱的人,大概精神就会完全崩溃——”
    屠难生忧虑地道:“就算是老板吧,这两桩不幸对他也够呛的了!”
    忽然,屈归灵若有所思地道:“大掌法,有个问题,不知是否问得?”
    屠难生道:“屈兄但问无妨。”
    略一犹豫,屈归灵始道:“帮主夫人遇难之时,大概是什么年纪?”
    “四十三岁——老板娘比老板整整小了二十岁;老板娘原是‘海口集’一条货船船主的独生女,当年为了抢生意,老板娘的父亲得罪了另一艘船的东家,那人与地方上一批二混子有来往,暗里便唆使这干青皮无赖去找麻烦,要强逼老板娘她爹拱手退让,老人家自是不肯,那些混帐就待揍人烧船,正巧碰上我们老板经过,那时节,我们老板初创帮口,已算得上有头有面了,他一看不像话,挺身拦下了这档子事,言语之下,当然化难消灾,也就这么认识了老板娘,许是感恩图报,亦可能是敬重英雄,老板娘没几年就嫁给老板了,别看岁数上有差异,他们夫妇可一向是鹣鲽情深,恩爱渝恒……”
    屈归灵赶紧道:“我不是指这一方面,大掌法别想岔了,老实说,我在以帮主的高寿猜测夫人的年纪,因为我纳闷,如果帮主伉俪的岁数相差无几,则行凶之徒的心态就未免癫狂反常了!”
    屠难生以一种了解的眼神望着屈归灵,语气也比刚才从容多了:“莫怪屈兄心中起疑,如果以我们老板的年龄来推测老板娘的岁数,再看发生的这桩变故,难免就透着怪诞了,事实却非如此,出事的那年,老板娘方过四十,姿容仍极秀丽,由于调养得法,看上去仅似三十许人……”
    屈归灵含有深意地道:“依我的看法,只怕凶手的动机不一定完全在于劫色,潜入内院可能另有目的,在所图不遂之后,始索兴一不做二不休,转对夫人无礼——大掌法,请问帮主夫人是否谙习武功?”
    屠难生道:“老板娘不会武功。”
    沉吟了一阵,屈归灵正想说什么,大厅的里间房门已经启开,何起涛脚步蹒跚地走了出来,霍邦跟随其后,两个人的表情木纳晦暗,形色灰败,仿佛在这片刻前后,都已衰老了好多年。
    屈归灵由座上站起,心中难过地看着这两位老人,不用说,何如霜的信里,必是叙述了一些十分令人惊震怖栗的事情……
    何起涛沉重的坐到椅上,目光呆滞的凝注一点,好半晌不曾开口,霍邦也着了魔似地僵直坐在那儿,脸上一边的颊肉微微痉掣不停。
    空气像是冰冻住了,在一片寒瑟里,隐隐散漾着肃煞的韵息……
    屠难生憋不住了,他轻咳一声,颇为小心地道:“老板,如霜的信里,不知说了些什么?可点明了杀害她的凶手是谁?”
    何起涛悠悠一声长叹,尾音颤抖,恍若咽噎:“惨啊……人心人性,竟然狠毒至此,阴诡至此,要不是霜儿拿命去换来这些真像,我们一辈子都会被蒙在鼓里!”
    屠难生急切地道:“如霜是怎么说的?老板,她获悉的又是些什么秘密?对她下毒手的是哪一个畜牲?”
    一旁,霍邦阴晦地道:“信上不但点明了杀害如霜的凶手是谁,连两年前嫂子为何惨遭横死的内情也说得一清二楚,实际上,这两桩悬案,全是一个人干的!”
    屠难生双目暴睁,额上青筋凸起,迫不及待地问:“是什么人?二当家,你倒是快说话呀!”
    咽了口唾沫,霍邦苦涩地道:“‘铁桨旗’的魏长风!”
    像当顶响起一记焦雷,震得屠难生全身摇晃,面白如纸,堂堂的“千帆帮”大掌法,此刻居然舌头发直、口齿不清起来:“什……什么?二二……当家,你,你是说,说谋害老板娘与如霜的元凶……竟是……是‘铁桨旗’的瓢把子……魏长风?”
    用力点头,霍邦斩钉截铁地道:“绝对不错,就是魏长风,那个身为‘铁桨旗’瓢把子的魏长风、与‘黄香社’三老龙王曹笃结成儿女亲家的魏长风,也是和我们当家的有着金兰之谊的魏长风!”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屠难生才喃喃地道:“天老爷……真是令人不敢置信,那暗里以血手攫杀我们的恶魔,居然会是魏长风,名扬七海、威慑九江的魏长风……”
    于是,连屈归灵也不禁心惊神摇,大为动容——“铁桨旗”的瓢把子魏长风,不但是水路码头的宗主人物,就算在一般武林道上,亦有着他不可一世的崇高地位,魏长风号称“怒鲸”,而人如其号,个性刚烈,行事火爆,由于他本身的煊赫经历、武学素养,但有声色发作,确然四海震荡,波涌涛掀,不折不扣像是怒鲸翻滚,水天变色。
    “铁桨旗”与“黄香社”、“千帆帮”,都是水路江湖的名帮大派,三个组合鼎足而立,平日关系全也十分融洽和谐,做得到福祸与共,患难相扶的境地,彼此间除了纵的沟通,尚有横的联系,“黄香社”三老龙王的长女,便是嫁给魏长风的独子魏一鸥,同时,魏长风本人和何起涛更乃八拜之交,有金兰兄弟的情份,像这么一个人,在这么一种深切的渊源下,指明了他是谋害何起涛妻女的凶手,如何不使人惊愕震骇,难以置信?此际,屠难生面向何起涛,强自镇定着道:“老板,这可是真的?”
    何起涛形容愁惨地道:“以霜儿信中所叙,看来是假不了……”
    屠难生咬着牙道:“但是,为了什么?魏长风和老板你是拜把子弟兄,大家平日里走得勤快,双方有这么深厚的交情,他下如此毒手,总该有个因由吧?”
    何起涛虚弱的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地道:“是的,他有因由,霜儿也在信上说清楚了……”
    屠难生大声道:“还请老板明示。”
    将身子坐直,何起涛用双手抹了把脸——两只宽大厚实的手掌仍在不可抑止地抖索着——然后,他努力振作精神,为了使自己能够将话说得清晰明白:“难生,魏长风平昔的为人如何,心性如何?你拣你知道的告诉我。”
    怔了怔,屠难生不晓得在这个关口上,何起涛为何犹有此一问,他略一迟疑,慢吞吞地道:“谁都知道魏长风脾气暴躁,个性粗豪,但向来为人行事,却尚守得住分寸,辨得清道理,不是一个仗势凌人,蛮横跋扈之辈,要说他的毛病,乃是好胜心太强,不肯服输屈就——”
    何起涛沉沉地道:“说得对,难生,这两次灾祸,起因便肇始于他那不服输的个性上!”
    屠难生疑惑地道:“老板,不知此话怎讲?”
    何起涛闭闭眼睛,痛苦地道:“我再问你,在我们水路圈子里,固是由‘黄香社’、‘铁桨旗’、‘千帆帮’鼎足为三,但我们三个领头的,哪一个武功最强?”
    沉吟了片歇,屠难生才道:“单以三位的武功修为来论断,不易分出轩轾,如果说要到分存亡,拼生死的最后关头,则老板你师传的独门绝学‘大寂四剑’便有抵定乾坤之妙!”
    呼吸急促起来,何起涛的脸色赤中泛紫,握拳透掌:“难生,难生,两年之前,你嫂子不幸遭害,肇因就是丧在这‘大寂四剑’的剑谱上面!”
    屠难生愕然道:“但,老板,‘大寂四剑’的剑谱经你事后检点,并没有遗失呀!”
    何起涛磨牙如挫:“霜儿的信上已有解释,在我们两年前帮庆的那一晚,魏长风趁乱潜入内院我夫妻寝居之中,意图盗取这套剑谱,却未料到你大嫂因为过于劳累,提早返回住处而撞个正着,他在情急之下,索兴翻脸逼迫你大嫂交出剑谱,你大嫂自是峻拒不从,进而打算挣扎示警,魏长风生恐事败,才杀了你大嫂灭口,人死了,房间也搜乱了,他仍然不曾得逞——”
    屠难生回头看着屈归灵,轻声道:“屈兄,事情大部分被你猜对了,凶手果然是熟人,而且,目的并不在于劫色,我们判断误差的地方,仅是凶手先进房中,后被老板娘碰上,而非凶手跟随老板娘潜入寝居……”
    何起涛激动地道:“这又有什么分别?无论谁先谁后,人总是死了!”
    屈归灵静静地道:“何帮主,其中大有分别,由此可见魏长风动机不在劫色,夫人衣裳破裂,仅是挣扎下的巧合,至少,夫人未遭玷污,仍是清白无瑕的!”
    何起涛怒道:“不管怎么说,魏长风杀我妻女,依然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屈归灵道:“当然,何帮主,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
    霍邦在旁接口道:“当家的话还没有说完;魏长风之所以甘冒此大不韪,以他如此尊高的身份去盗取‘大寂四剑’的剑谱,主要目的便在于盗得剑谱之后,好加以研究分析,寻思破解之法,以便能够压制当家的,眼看他倒不一定有什么独霸江山的野心,他是不服输,也防范着有一天大局分裂之际好拿来对付我们,总之,起意决不善良!”
    长叹一声,何起涛道:“我何曾有意以我的‘大寂四剑’去威胁魏长风?又几时起过唯我独尊的念头?江湖一把伞,有难万人掩,大家全有千百张嘴在等着吃饭,谁能断谁的路呢?可恨魏长风却萌生毒念,存心恶绝,无理无由的掀起这漫天血雨腥风,他毁了我,何尝不是毁他自己?自作孽,不可活啊……”
    屈归灵道:“何帮主,此中内情,可谓异常曲折隐密,令媛却是在什么机缘之下获悉其前因后果?”
    何起涛沉重地道:“是一句话,是魏长风的一句话引起了霜儿疑窦——这孩子太聪明,太机灵,她的聪明与机灵固然使她揭发了母亲惨死的真相,却也累她赔进去自己的生命!”
    屈归灵道:“能不能请帮主说得详细些?”
    霍邦形色忧戚地插进来道:“当家的先歇口气吧,接下去让我来说——这趟如霜领着‘浪里四蛟’前往‘青牛坪’‘白梅园’去向她义父‘七巧元君’吴若郁拜寿,魏长风亦是座上客,如霜在席间恰好被安排与姓魏的合坐一桌,本来便彼此熟稔,谈起话来即无所拘束,在酒宴快要终结的当口,魏长风大概喝多了几杯酒,又假惺惺地出言慰悼起我们嫂子来,千不该,万不该,他竟说漏了一句话,他向如霜表示,嫂子死得真惨,一刀入心,凶手泯灭人性,莫甚于此……”
    何起涛僵寒着面孔道:“而内人之死,当初基于颜面问题,一概向外宣称是急症突发,不治而死,除了我父女及帮里极有数的几个亲近兄弟外,连一干自己人都全然不晓,魏长风又如何知道内人是死于刀伤,且一刀入心?”
    霍邦又道:“这句话立刻引起如霜疑心,而魏长风一言溜出,神色亦变,他当即乱以他语,并匆匆退席,如霜越想越是不对,自则不肯轻易放过,不待中宵,便亲自潜入魏长风暂寓的精舍之内,向魏长风严词诘问,姓魏的搪塞不过,在恼羞成怒之余。干脆豁将出去,把事情始末和盘托出,然后不等天亮,即行离去……”
    屈归灵道:“何姑娘未免考虑欠周了,她就不怕盘出真相之后,魏长风当场将她灭口于精舍之中?”
    霍邦叹息着道:“所以才说如霜这孩子过于聪明了;她事先已将‘浪里四蛟’分布在精舍之外,以为接应,同时她方处于‘白梅园’内,魏长风不免惮忌,生恐惊动吴若老,对他殊多不便,这才忌讳着连夜离开,然而,在他向如霜透露真像的时候,亦早决定了不让如霜活下去的主意,这一点,如霜也明白……”
    屈归灵不解地道:“但是,何姑娘为什么不向她义父‘七巧元君’吴前辈求援呢?”
    霍邦幽徐地道:“这孩子宅心仁厚,思维细密,姓魏的向她透露真像之后,曾威胁她不得泄漏给吴若老知晓,否则玉石俱焚,六亲诛绝,事实上,如霜亦清楚她义父业已洗手归隐,无论其处境,实力,各方面皆不允许再和魏长风对抗,如果她露了风声给吴若老,吴若老势必不能坐视,牵累波及之下,跟着来的便是刀兵连连,血肉横飞,吴若老清修之地,立将化为修罗鬼域,一片愁惨……
    为了她义父的得享晚年,如霜未做只字投诉,只留下一天时间来写好这封信,自己别作逃命求生的打算……“
    屈归灵缓缓地道:“终究,何姑娘还是未能逃过魏长风的毒手……”
    霍邦表情木然道:“她早已知道此劫难渡,信里剖析分明,她担心的只有一样——不知这封信能否顺利交到我们当家的手里。”
    目光定定的投注在屈归灵脸上,何起涛神色怆楚,咽着声道:“我不知该怎么谢你,怎么表达我内心的感谢才好,屈老弟,你是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来交换霜儿的绝笔信平安送达——冥冥中,霜儿大概早已预料到会遇上你这么一位遵诺执诚的人!”
    屈归灵道:“帮主高抬,我只遗憾到得晚了一步……”
    是的,确然晚了一步,但世间事往往都是晚了一步,如果样样般般皆是恰到好处,适逢其会,天底下也就没有这么多悲欢离合,这么些遗憾悲悔了。
    大厅里,四个人是四张郁凝的面庞,是八只相对黯然的眸瞳,愁惨似一块无形的巨石,如此沉重的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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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不是系铃难解铃
    在僵窒的气氛里,屠难生猛地站起,恨声道:“这样说来,昨晚摸进来的那群刺客,六成也是受姓魏的指使而行凶!”
    何起涛道:“那干刺客里,不乏好手,他们是存心想要我的命,幸好大伙发觉得早,我的反应还不算慢,才险险逃过这一劫……”
    霍邦形色阴沉地道:“大概是姓魏的在最后拦截屈兄不遂之后,生恐如霜的信件将送达当家的手中,因此才先发制人,不让我们有得悉真相的机会——”
    屠难生冷笑道:“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如霜灵佑屈兄逢凶化吉,履险如夷,终于还是送到了信,揭发了魏长风这衣冠禽兽的滔天罪行——他尚是老板的结拜兄弟呢,简直猪狗不如!”
    屈归灵低声道:“有两个人,我想请问一下,各位是不是知道他们出身来历?”
    屠难生忙道:“屈兄且请示下,是哪两个人?”
    轻咳一声,屈归灵道:“‘海夜叉’田听潮,‘燕子’危中行。
    两眼大睁,屠难生诧异地道:“田听潮本是‘黄香社’‘宣日堂’的二堂主,在‘黄香社’中,地位极为崇高,但在年余之前,闻说业已离开原来职位,另谋他就去了,而‘燕子’危中行一向活跃在渤海一带,是个水面上独立组合‘长橹会’的瓢把子,不知屈兄为何问起此二人来?莫不成另有因由?”
    屈归灵叹息着道:“掩饰得真好,真妙……”
    何起涛疑惑地问:“老弟是指——摇摇头,屈归灵道:”不错,我正是在说田听潮与危中行两个,在渡口上,他们把的便是最后一关,而且几乎就被他们得逞,当时由他们的语气判断,我肯定这两位朋友即是那企图夺信者的直属手下,但照屠大掌法这么一说,他们却又不是……“
    重重一哼,何起涛道:“以前或者不是魏长风的人,如今必然脱不了干系!”
    屈归灵道:“所以说他们把身份掩饰得好,就算有人追根,一时也不易盘出底细来。”
    霍邦接过来道:“这两个人都有一身好水性,屈兄若在水面上和他们发生冲突,千万要小心!”
    屈归灵耸肩道:“二当家说得正是,若非我这几下子提纵功夫还勉强派得上用场,只在过渡的那条船上就叫他们摆平了,回想起来,也真是险!”
    略一沉吟,他又道:“另外有档子事,现在寻思,方才恍然大悟——在我到达‘海口集’之前,‘黄香社’的三老龙王亦曾约见于我,也是劝告我不要把何姑娘的信函送来,并且表示信中所叙,牵连极大,更有引起兵刀浩劫的可能,言谈之间,似有苦衷,我虽婉拒了他,他除开神情遗憾,却未苛责于我……”
    怔默了一会,何起涛语声干冷地道:“曹笃为人十分正派,道义观念极重,看来魏长风已将此事始末转告了他,否则,他也不会用这种方式和你见面……他如今立场之窘迫艰困,我们可以想像得到,而亲家总是亲家,渊源所系,他不能不出力。”
    屈归灵正色道:“帮主算是说到正题了,这桩公案,帮主往后是个什么计较?”
    屠难生抢着道:“自然不可罢休,老板娘与如霜的血仇,绝对要报!”
    屈归灵道:“这是件流血残命的大事,一旦行动,后果便极端严重,大掌法,你认为‘黄香社’会采取什么态度?水路码头,‘千帆帮’、‘黄香社’、‘铁桨旗’是鼎足而三,如若三老龙王站在魏长风‘铁桨旗’一边,贵帮恐怕就吃重了。”
    屠难生是一副破斧沉舟的表情:“任凭搅起漫天腥风,掀七海三江浊浪,我们也要同姓魏的拼到底!”
    侧首注视何起涛,屈归灵慎重地道:“帮主的看法如何?”
    面颊上的肌肉颤搐了一下,何起涛坐直身体非常缓慢地道:“我以为……决裂的形势难以避免,恐怕非要流血不可;屈老弟,其中不止是我何某妻女的两条命,还包括得有整个组合的尊严及威信,有人杀害我妻,杀害我女,更派遣大群刺客闯入老巢来准备将我本人亦一齐剪除,我们假设依旧闷声不响,缩头缩尾,将来‘千帆帮’尚能在道上讨生活么?”
    霍邦也凝重道:“而魏长风包藏祸心,存意不良,即便我们能以隐忍,他迟早也放不过我们,今日不发,他时必发,在制敌机先的前提下,我们就要吃很大的亏了……”
    屈归灵喃喃地道:“这倒也是事实……”
    何起涛微微合上双眼,嗓调沉闷:“我同曹笃,亦是几十年的老交情,平时彼此走动得虽不怎么勤快,契谊总是有的,他的个性我明白,是被那层儿女亲家的关系困住了,要不然,他不但不会搭理此事,反过来更将深恶痛绝……我的看法,一朝兴起干戈,‘黄香社’大概不见得会替魏长风出多大的力,至少,明着不会……”
    霍邦有些忧虑地道:“当家的,有没有必要派人去见曹老大?干脆把事情摊开来明讲,看他到底打算怎么处理?要战要避,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屈归灵搭腔道:“只怕三老龙王未必方便做明确答复,他夹在中间,实是左右为难。”
    屠难生不由心火上升:“要说讲道理,不该我们去问曹老大的意思,应是他找我们表明立场才对,事情他既已插过手,且有包庇之嫌,莫非连几句话都摆不出来?”
    霍邦皱着眉道:“难生不要急躁,兹事体大,必须从长计议,鲁莽不得……”
    何起涛沙哑地道:“曹笃的处境尴尬,可能是他不便先找我们谈论的原因,我们派人去问他的打算,倒也不失是个可行的法子,必要时,二弟你就走一遭吧?”
    霍邦微微哈腰:“但凭当家的吩咐。”
    何起涛又向屠难生道:“等会下去,你马上召集帮里重要兄弟聚议,宣达红灯信号,叫大家紧急备战,船上码头,生意来往,都得加派人手防护,还有,先不必说明是为了什么,免得激起兄弟们的怒气,冲动之下乱了章法……”
    屠难生道:“老板放心,我包管办得妥贴。”
    看着屈归灵,何起涛接着道:“今晚上我们就把话说到这里,屈兄也累了,早些歇着吧?”
    屈归灵似是在考虑着什么,忽道:“何帮主,我在想,如果要起干戈,不妨也算我一份。”
    微愣地直视着屈归灵,何起涛的嘴角不停抽动着,好一阵,他始稳定下情绪:“屈老弟,你对我们所做的,已经超出了你的本份太多……我们再有所求,就是不识进退了,不,我们不能连累你……”
    屈归灵平静地道:“令媛临终前的嘱托,使我觉得我该为她做的不止是送到这封信而已,我愿意替她再尽绵薄,或者我的力量微不足道,但是,我做了就会感到心安,何帮主,请相信我,这个决定并非出于此情此景的感触而发,乃是我几经斟酌才认知的意念!”
    何起涛的眼眶泛红,呐呐地道:“不过……不过……屈老弟,这样我们岂非太奢求于你,太牵累于你?”
    淡淡一笑,屈归灵道:“说到牵连,帮主,打一开始,我就已经被牵连进来了,不是么?”
    “千帆帮”总堂口里,有一座正式接待贵宾用的独立大厅,名字就叫“桅房”,“桅房”的石砌建筑高大恢宏,线条简单而有力,整幢屋宇是一般楼房的三层之高,从顶至地,便只是这座大厅的全部格局:“桅房”内的布置厚重朴实,窗明几净,敞亮宽阔,人一走进来,就有一种安定平静的感觉。
    此刻,“桅房”的大门开启,何起涛正在接待一位意想得到的访客———“黄香社”的大当家“三老龙王”曹笃,与他一起迎驾的,还有霍邦、屠难生,当然,免不了要屈归灵做陪。
    曹笃是轻车简从,仅带着两个人来,一个是他的贴身近卫“双棍搅天”
    金秀,一个便是“黄香社”接引舵“的舵主佟无双,但这两位却不曾跟随着进入大厅,在到达门口的时候,便已自动伫立于外。
    与何起涛及霍邦、屠难生匆匆寒暄过后,曹笃目光投注在屈归灵脸上,彼此一见礼,俱不由摇头苦笑,心中那股酸涩,简直不用提了。
    人相继落座,下人献上香茗,即刻退出,大厅中先有一阵短暂的沉寂,然后,曹笃轻咳一声,神色间有着掩隐不住的窘迫:“起涛,我这趟日夜兼程赶来,为的是什么事,相信你也清楚——”
    何起涛的声音有点沙哑:“我想曹老此来,是为了你弟妹与侄女遭害之事……前天晚上我还在和霍二弟商议,打算要他专程跑一趟‘伏波岛’,向曹老你请示一下,这笔漫天的血债,我该如何自处,曹老忧己及人,却先不辞旅途劳苦,赶了过来,隆情高谊,实令我何起涛感激不尽……”
    曹笃老脸透红,尴尬不已地道:“你就别再挖苦我了,起涛,我们是老朋友,你该知道我的处境极其为难,其中痛苦彷徨,非局中人不能体验,起涛,至少你须明白,我的用心良苦,我只是不愿风波闹大,平添无数冤魂厉鬼……”
    面颊痉掣了一下,何起涛低沉地道:“曹老悲天悯人的心意,我领会得到,问题在于我的妻女如此无辜横死,这两条冤魂厉鬼,就算白搭,就可以不做数了么?”
    连连摇手,曹笃忙道:“你不可误会,起涛,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决不是这个意思……”
    何起涛苦涩地道:“眼前我心乱如麻,悲痛无限,还望曹老有以教我,怎生解脱?”
    曹笃搓着手,迟疑地道:“起涛,听说你前天已经下令全帮进入红灯状况,勒令所属加强备战了?”
    点点头,何起涛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曹老,对方杀害了我的妻女不算,业已更进一步有了斩草除根的行动,要不是兄弟们反应快,我也早遭那人的毒手了!”
    曹笃恨恨地骂着:“真是混帐,作的孽还不够么?居然一而再三,不休不饶,却叫我夹在中间,难以下台,即便是成了气候,亦不该这般胡来,天下竟有如此浑人……”
    何起涛没有答话,当然,所指为谁,双方都心里有数。
    霍邦擎起茶杯,向曹笃敬了敬,自己啜了一口,才强颜笑道:“敢问曹老,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曹老的尊见却是如何?”
    曹笃干笑着道:“霍老二,我来的目的,各位自是肚里雪亮,事情出了,固然属于大不幸,但好歹总得有个收场,若是任由扩张下去,则必干戈四起,狼烟遍地,镝锋之下,又不知要伐伤多少生命,我与两边正主儿都有关系,都有交情,自认为当仁不让,便厚着这张老脸出面说合试试……”
    霍邦极为含蓄地道:“不知曹老是以什么方式,什么原则来‘说合’?”
    曹笃谨慎地道:“我想,由魏长风亲自来到贵帮口披红谢罪,再赔偿白银二十万两,让出三处码头做为补报,并保证嗣后永远不再有侵犯之举,起涛是不是能以顺得下这口气?”
    何起涛惨笑一声,颤着嗓音道:“曹老,我只问曹老一句话——如果把曹老的立场换成我,曹老是否能够接受此项条件,把这桩血债一笔带过?”
    曹笃沉默了一会,吃力地道:“恐怕不能……”
    何起涛深深吸了口气,道:“然则我又如何而能?”
    曹笃形色略显沮丧,颇生感慨:“起涛,我在这个时候赶来你处,自知关节上并不适当,但大势所逼,又不能不勉为其难,你清楚我跟魏长风的渊源,我们是亲家,可是这档子事,屈理在他,手段未免过于狠辣,我决不偏袒徇私,混淆是非,不过,这场争纷一旦爆发,则影响深远,后果严重,搞不好就是个极为凄惨的结局,我不愿亦不忍见你们双方如此残杀火并,明知其难以为,也出得出头斡旋不可,你不替我想,不替你自己和魏长风想,却得为那干势必有所牺牲的无辜生命设想,何苦一定要流血成河,白骨叠山?起涛,你就顺下这口气吧……”
    闭闭眼,何起涛慢慢地道:“曹老,以你的修养豁达,都顺不下这口气,我却怎生顺下?”
    叹息一声,曹笃转头向着屈归灵:“老弟,你带的这封信,可是带出大纰漏来了!”
    屈归灵微微躬身,平静地道:“在下只是遵守一个承诺,贯彻始终而已,此外,人间世的曲直黑白必须伸张澄清,或许这样做的代价太大,但却值得付出,否则,天下公理何存、公道何在?三老龙王心怀慈悲,悲天悯人,在下十分钦佩,但三老龙王总不会以此一念之仁,令冤屈水沉,报应不明,使那血手黑心之辈逍遥于轮回之外吧?”
    曹笃僵窒了半晌,才不快地道:“你知不知道如此一搞,要死多少人,闯出多大的灾祸?”
    屈归灵从容地道:“回三老龙王,江湖不外人伦,有时候,以暴止暴,牙眼相还是避免不了的,做了什么,便须偿付什么,托诸于虚浮的道理,恐怕不切实际!”
    曹笃双眼一瞪,怒道:“你——”
    霍邦赶紧起身,打着圆场:“曹老包涵,曹老见谅,都是为了我们当家的事,二位千万不要存有芥蒂,要是不然,我们就更难安了……”
    屈归灵心平气和地道:“在下决不是有意顶撞三老龙王,只是心有郁结,如梗在喉,不吐则不快,三老龙王为武林耆宿,江湖前辈,在下若有失言之处,尚乞三老龙王宽宥……”
    曹笃微愣了俄顷,颓然挥手:“罢了,屈老弟,也是我情绪不好,才惹来你这一顿逆耳之言,唉,形势已到这步田地,叫我怎么心安,如何自处?”
    屈归灵古井不波地道:“求三老龙王明哲保身。”
    不由哼了哼,曹笃斜睨着屈归灵:“看情形,你是有意下手帮着起涛这边了?”
    屈归灵没有笑意地笑了笑:“替天行道,打抱不平,原是江湖人的天赋,三老龙王鹰睨踏四海,领袖群英,正是触世若观,见解精辟,想不会反对在下的作为吧?”
    曹笃不停摇头,嘿嘿苦笑:“我说不过你,老弟,只是我明白一点——麻烦可大了!”
    这时,何起涛忽道:“曹老,我想向曹老讨一句话。”
    曹笃正襟危坐,凝重地道:“什么话?”
    何起涛坦白地道:“假如——曹老,当然不仅是假如,我们和魏长风兴起干戈,我希望曹老明示一句,届时曹老是待如何做法?”
    曹笃目定定的望着何起涛,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也非常痛苦,过了好久,他始肃穆地道:“我谁也不帮,起涛,我不帮魏长风,是为了他屈理,不能助你,是为了我和魏长风的至亲关系,这个答复,你还满意么?”
    何起涛神情凛然:“曹老有此一言,足见宅心仁厚,严明公正,这里我先谢过了。”
    曹笃忧戚地道:“老实说,要是没有这一层渊源在,我不但不会帮着魏长风,反过来我一定会帮你向他讨还公道,今天的情形,我却不能这样做,论起来,个人已经不算守得住立场了,起涛,你无须谢我,倒是我该自觉惭愧——”
    何起涛诚挚地道:“曹老快别这么说,在此般亲情血源的压力之下,曹老犹能择善固执,不失偏颇,维护住这一股亢正无私之气,为人为事上,业已仰俯不愧,我谢曹老,出自肺腑,所谓患难中才见真性,曹老的是达人……”
    气氛到现在算是好得多了,霍邦笑道:“曹老,那魏长风,想是已与曹老碰过了面?”
    曹笃颔首道:“他闯下的这场祸,是在屈老弟出面保信之后始告诉我,因为他似有预感,觉得截夺此信十分不易,而信若截不下来,各位获悉真相只是早晚的事,他衡量形势。认为有知会于我的必要……那天晚上他独自来到‘伏波岛’,约我辟室密谈,当我弄清楚是怎么一个头尾之余,人就差一点发了疯,这许多年来,我还极少像那样愤怒激动过,我对他不停地严词痛责,厉声斥骂,整整咆哮了大半宿,但骂是骂了,于事又有何补?”
    顿了顿,这位“三老龙王”端起杯来喝了口茶,又接着说下去:“前两天,当他确定未能拦阻屈老弟闯关以后,便匆匆来到我处就商,为了他的纰漏,我已出面向屈老弟说合一次,屈老弟虽未赏脸,我却毫不为忏,这一遭,眼看事情就要爆发,在他请托之下,又如何能够袖手不管?所以明知希望渺茫,亦只好劳动这把老骨头再跑一趟……”
    霍邦道:“曹老所提的赔补条件,是魏长风的建议?”
    曹笃笑得相当难堪:“当然,设若是我,根本提也休提,但他有此一说,我却不得不替他转达。”
    霍邦微笑着道:“据他的判断,曹老此来,成功的机率如何?”
    略一沉吟,曹笃道:“他也明白比算不大,霍老二,这是两条命,一条是起涛的妻、一条是起涛的女,毁人家业,绝人血亲,有形的补偿往往是难作抚慰的……”
    霍邦看了何起涛一眼,含有深意地道:“曹老,我不敢说魏长风搬请曹老出面说项,是一条缓兵之计,至少他清楚本身罪孽深重,而血债如山,不共戴天,决不是轻易更可解决的,这一下,曹老在此与我等商谈,姓魏的那一边,恐怕早已大张旗鼓,枕戈待战了!”
    曹笃稳练地道:“山雨欲来,风自满楼,两国交兵,当然弓刀早备,霍老二,江湖事,原本就是这等的格局,你又何须再来语我?”
    霍邦笑道:“曹老却是明达——”
    看着屈归灵,曹笃的语气是冲着何起涛:“有了屈老弟这么一位好帮手,起涛的阵势就壮大得多喽,不过来日凶险,波涛暗涌,各位也千万不要掉以轻心才是……”
    屈归灵注意聆听,似有所思:“三老龙王的意思,是说魏长风早有所备,蓄势待发了?”
    曹笃呵呵一笑:“我什么意思也没有,屈老弟,你就好自为之吧!”
    说到这里,他矍然而起,向着座中四人拱了拱手:“言止于此,不再打扰,各位,容我老头子告辞了。”
    “千帆帮”自何起涛以下,三个人匆匆起身,屈归灵也迅速让到一边,他们都没有出言挽留曹笃,因为此时此景,谁都知道曹笃不宜久待,虚言浮词的羁客,未免就流于矫饰了。
    送曹笃出“桅房”的正门,屈归灵与佟无双打过照面,佟无双却面无表情,连眼都不眨,模样竟像是和屈归灵从未见过,素昧平生也似。
    走回“桅房”的曲径之间,何起涛似是满怀心事,蹙眉不语,霍邦也目定定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屠难生和屈归灵并肩而行,忍不住叹吁着道:“好好的一片江山,富饶的流水码头,眼瞅着就要四分五裂,血肉白骨,作孽的却只有一个人……唉,姓魏的真该打进十八层地狱!”
    屈归灵淡淡地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同样的,一人造孽,时常也能搞成遍地哀鸿,大掌法,三老龙王不是说过了么,江湖事,难免就是这么个格局……”
    屠难生笑道:“曹老大对你,屈兄,可是高看得很哩,平日里,谁有胆子敢像你那样顶撞他?连我们老板都要退让三分,他却拿你没有皮调。”
    屈归灵道:“理直自就气壮,大掌法,三老龙王不是包涵我,是折在道理上。”
    屠难生轻声道:“你不知当时我替你好捏了一把冷汗……”
    屈归灵正想说什么,前行的何起涛已停住脚步,回过身来:“依你们看,魏长风大概会在什么时候发难?”
    霍邦伸手摘了一片树叶在指间搓揉着,相当慎重地道:“只等曹笃回去,约莫就是他下手的辰光了,当家的,不会超过三五天!”
    屠难生冷静地道:“二当家,我认为魏长风不一定要等曹老大回去才动手,说不定他已经在附近或半途上候着曹老大,更说不定人就在‘海口集’某处,一待得到确实回音,判明和解无望,随时便可行动!”
    连连点头,何起涛道:“不错,难生的见解很有道理,有关这一点,曹笃是不会透露我们的,但在方才谈话当中,他已隐隐约约有了暗示,打此刻开始,溅血搏命,仅在指顾之间——”
    屠难生道:“老板,不是从现在才开始,三四天前,就可能随时发生情况了!”
    何起涛道:“我方的准备工作可已周全?”
    屠难生道:“都已尊照老板谕示交待下去,但我们的面太大,水陆码头又较繁杂,一朝火并开始,是否能完全顾及,谁也不敢担保。”
    于是,屈归灵接上话来:“何帮主,我有一点浅见,不知能不能说?”
    何起涛走近一步,忙道:“求之不得,尚请老弟明示。”
    屈归灵双目中精芒闪闪,隐泛血光:“刚才屠大掌法已经说过,贵帮的面大点多,目标显著,要般般顾全,实不可能,眼前的情况,是敌暗我明,我露骨点说,是个等着挨打的局面,问题在于,我们为什么要等着挨打?为什么不能反被动为主动?”
    不待何起涛有所表示,霍邦已一拍双手,激奋地喝一声彩:“有道理,屈兄的见解有道理,当家的,我们应该先发制人,不须坐在这里等他们来;‘铁桨旗’的垛子窑是‘黑岩半岛’,主码头是‘平滩’,副码头在‘蹄子港’,从这三方面一齐下手,正可打他个土崩鱼烂!”
    何起涛背着双手仔细寻思,过了片刻,始形色极为严肃地道:“二弟,屈老弟的看法固然比我们的策略积极,但如果兵分三路,又要攻击,又得自保,我们可以调遣的人手是不是足够?”
    霍邦掐着指头算了又算,眼睛望向屠难生,屠难生咧咧嘴,稍显犹豫地道:“这就要看姓魏的那边目前实力到底如何了,他们明摆着的几号人物,哪些上得了台盘,哪些滥芋充数,我们大概有底,难处在于姓魏的有没有暗地招兵买马,另置埋伏?答案若是有,要确估双方力量,做精准布署,恐怕就不大容易……”
    何起涛刚刚点头,屈归灵已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三位,我自告奋勇,负责攻袭‘黑岩半岛’魏长风的老巢,和姓魏的哪里碰上哪里算,只要派一个人搭配我的行动便可,但是,我要求派给我的人必须是一流的好手!”
    何起涛心头不免震动,他不甚明白,是一种什么样的原因,令得屈归灵甘于如此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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