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孤鹰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二章何堪阿姐魂飞苦
    眼前,一池荷花;风拂水面,荷香飘漾,微波皱晃起圈圈涟漪,四周很静,静得即使一声鸟鸣,都显得有些聒噪了。
    屈归灵坐在一张池边的石椅上,双脚蹬着椅前半截树桩,目光凝视池水,不知在寻思些什么,或者是在等候着什么。
    一个体魄奇伟,方面大耳的魁悟汉子出现在回廊转角处,这人向左右略一探望,业已瞧见屈归灵的身影,他急步走了过来,却轻悄得宛若一只狸猫,不带丁点声息。
    大约距离屈归灵还有丈许远近,屈归灵已自石椅上站起,从容转过身来,含着笑意向来人招呼:“叶兄?”
    这大块头微微躬身,宽大方正的面孔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他脸部的肌肉,像是胶皮凝聚,厚重而僵硬,甚至连腔调也是如此:“叶潜龙奉谕拜见屈大哥,并遵从屈大哥差遣行事——”
    屈归灵拱手道:“不敢当,叶兄,打今天开始,至从‘黑岩半岛’回转,我们哥俩可要亲近一段日子——我是说,如果我们还回得来的话。”
    叶潜龙道:“最好两人都能回来,若是只能回来一个,那不是我。”
    屈归灵笑道:“此话怎说?”
    眼皮垂塌着,叶潜龙木然道:“因为我一定会死在屈大哥的前面,这趟任务,我奉命要以生命掩护屈大哥,是以不容屈大哥有所失闪,除非我无能为力了。”
    屈归灵摇头道:“何帮主厚爱有加,我屈某人感激不尽,但对这种谕示,却不敢苟同,叶兄,此去‘黑岩半岛’,当然危机重重,有赖我二人合力同心,豁命以赴,才有功成之望,并不是谁一定要替谁挡在前面或哪一个必须执意维护哪一个始可求胜致果,我们的原则在于为‘千帆帮’讨还公道,各人的份量并无二致……”
    叶潜龙平板地道:“这是屈大哥体恤,但上命所谕,遵令而行总是没有错的。”
    在叶潜龙到来见面之前,屈归灵已经获知他的出身来历——此人师承的“鬼剑门”在武林中是一个名不见经传,极少人知晓的门派,但这个小小的门派却香火渊远,源起滇边伊始,已有一百六十余年的历史;代代相传,只收一个门人,当然,一个禀赋特优,心地厚实的门人,所以“鬼剑门”每一代只有师徒二人,到得叶潜龙这一代,他早早便已物色到一个好弟子,将本身所学倾囊相授之后,他那徒弟如今尚在修习精练的阶段,因而他已没有后顾之虑,打八年前就被何起涛网罗到麾下来了。
    “鬼剑门”的成员虽少,山门虽窄,但独传的武学精粹却高明之极。他们的门人历代相传,都使用同一把剑,同一把又宽又重,钝尖利锋的:“双鱼剑”,做徒弟的人,在师父不曾归山以前,是没有资格去动那柄“双鱼剑”
    的,只有自己另找材料打一把类似的家伙凑合着使用:“鬼剑门”在两道上延续至今,就好似一点锥尖露头于沙粒之上,决不显眼,更不招风,但却锐利无比,不容轻视!
    叶潜龙素有“默剑穿山”之称,不为别的,只为了他剑出如雷动天啸,力足断碑裂石,但是,要想他在拚斗中事前或事后说一句话,却十分不易,喜怒哀乐,杀人与被杀之间,他多是沉默的。
    在“千帆帮”,他的身份相当崇高,是何起涛的“总堂巡行”,有点像官家钦命按察使的味道。
    这样一位人物,何起涛竟派了他来搭配屈归灵的行动,更严令须受屈归灵节制,亦足见何起涛相敬之重,倚升之深了。
    不过,何起涛也曾有言在先,他告诉屈归灵,叶潜龙此人,是绝对的铁胆忠心,绝对的悍不畏死,但拗性特大,而且木讷寡言,处得好可沥血剖肝,处不好,别扭自亦不在话下。
    屈归灵和悦的望着这位“千帆帮”的“总堂巡行”,忽然兴起一种面对拖犁老牛的感觉——忠耿卖力,鞠躬尽瘁,却固执不渝。
    明知屈归灵在看着自己,叶潜龙楞是不吭不响,双目平视,只望着荷池中一片姹红淡白,活脱那儿真有什么好看的也似。
    屈归灵不觉也顺着叶潜龙的目光瞧了过去,边闲闲地道:“叶兄,你看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比较合适?”
    粗大的喉结移动了一下,叶潜龙道:“这应该由屈大哥你来决定,我怎敢妄逾轻言?”
    屈归灵道:“事不宜迟,午膳之后启行如何?”
    叶潜龙点点头,没有出声。
    屈归灵心中的忧虑油然而生——这么一个出身特异,在帮职务崇高的人,这么一个年纪分明比他老大,却冲着他尊以“大哥”的人,偏偏又是如此呆板枯燥,言语乏味,却须伴随左右,更历经生死,一段日子下来,可不够呛的了?
    背着手踱了几步,他又笑道:“叶兄,闻说你师承滇边‘鬼剑门’,剑上功夫,必定不凡,等机缘到来,我可等着大开眼界,见识见识呢!”
    叶潜龙连眼珠子也不转地道:“‘双鱼剑’上,其实也没什么功夫,武技之道,不论使哪一样兵器,左右不过在于敢拚不敢拚罢了,一夫豁命,犹且万夫莫敌哩。”
    屈归灵不免尴尬地道:“说得是,但叶兄智勇双全,当更胜匹夫之能——”
    叶潜龙道:“是你抬举,屈大哥。”
    直觉得有些词穷了,屈归灵望望天色,故作讶然道:“辰光竟已不早,叶兄,我们也好进去准备准备了。”
    叶潜龙慢吞吞地道:“一切皆已准备竣事,只等时辰一到,听大哥你吩咐,即可上路。”
    屈归灵怔忡片歇,苦笑道:“叶兄办事周到仔细,这一路前去,相烦相扰之处必多,还请叶兄多加担待。”
    宽大的脸膛上连纹褶都不见抽动,叶潜龙似是在自言自语:“份内之事,不须客气。”
    屈归灵咽着唾沫,道:“我想,在动身之前,该去向何帮主、霍二当家及屠大掌法告辞一声——”
    叶潜龙道:“老板与二当家已在炷香时刻之前皆行‘上水码头’察视‘玄’字船队去了,屠掌法正巡行总堂各处,屈大哥要在临走前打招呼,恐怕只能见着屠掌法,待与老板、二当家朝面,就得等到傍黑才行……”
    屈归灵忙道:“事不宜迟,我就不等他们二位了,反正话已交待清楚,见面也不过仅是礼数,叶兄,我们这就去找屠大掌法招呼一声吧?”
    伸手肃让,叶潜龙道:“屈大哥请。”
    屈归灵不再虚套,赶紧迈步前行,一面走,暗里不禁连连叹气——现在苦是打谱换个人做搭档,怕是万万来不及啦……
    随在后面的叶潜龙大步紧跟,昂首挺胸之间,仿佛并不知道他口中的这位“屈大哥”,业已有如哑巴吃黄莲,苦在心头了。
    双人双骑,直指向“铁桨旗”的垛子窑“黑岩半岛”,叶潜龙是识途老马,知道怎么走法——这些年里,也曾去过“黑岩半岛”好几次,他做梦亦不曾想到,有一天旧地重游,为的竟是流血搏命。
    世事无常,人心多变,这位“默剑穿山”免不了感慨系之,但是,情绪上的波动,却绝对反应不到他的脸上来,他那张脸,仍然僵木如故。
    屈归灵坐在鞍上,听着蹄声得得,很容易就勾起他对自己爱骑的思念来,他不知道“惊雷”现在的处境如何,然而他可以肯定他的马儿不会受到伤害,因为习武之人都有一个不可救药的共同癖好——出色的马匹,人见人爱。
    他不禁在默默计算,此往“黑岩半岛”,约有一百八十里路左右,假若以他的“惊雷”发力来跑,大概两头见日,一天可达,但以现在骑的这匹马儿脚程来说,恐怕就得多耗上半日功夫,纵然胯下的马儿也算是不差的品种。
    两个人各想着心事,各怀着感触,几乎无视于四周景物的移换消逝,而道路,便一大段,一大段地抛在尘土飞扬之后了……
    路的前面,出现了一片幽幽绿绿的竹林,林边有一幢原竹搭成的简陋酒肆,青布酒招斜挑着迎风飘展,好像是在招呼过往行旅下马喝上一杯,滋润滋润让沙尘呛干了的喉舌。
    微微松缰,放缓了坐骑的奔速,屈归灵侧首向叶潜龙笑问:“也在马背上折腾这一阵了,叶兄,有没有兴趣到那片小酒铺子来上两杯?”
    叶潜龙眼睛不瞧屈归灵,只定定的望着酒肆外拴马栏上拴着的一匹马,那是一匹毛色呈现栗褐的骏马,配着一副乳白色边镶纯银钉扣的别致鞍具,看上去十分惹眼。
    轻咳一声,屈归灵以为这位总堂巡行,没有听清自己的话,他又说了一遍:“叶兄,要不要驻马喝两杯?”
    叶潜龙一带马缰,声调浊重地道:“只怕不喝也不行,屈大哥。”
    屈归灵误解了对方的意思,赶忙道:“是否打算歇马,全看叶兄的兴致,若是认为无此需要,我们便再赶一程,待到下一个站头才休息,叶兄不必勉强……”
    叶潜龙唇角的肌肉微微扯动,胯下的坐骑已近乎漫步了,他低声道:“屈大哥,我不是说你在勉强我,而是另有不得不停下的因由,你看到酒铺子外头拴着的那匹马了?”
    屈归灵点点头,疑惑地道:“看到了,就那匹栗褐色的马不是?这其中莫非有什么古怪?”
    任自己的坐骑行向酒肆之前,叶潜龙一面在鞍上向店内探头探脑:“我认识这匹马的主人。”
    屈归灵“哦”了一声,不大在意地道:“是谁?”
    叶潜龙的神色间透着一股迷惘,迷惘里还羼杂着无可名状的紧张,如此情形,在一向木讷深沉,喜怒不露于外的他来说,倒是有点不同寻常,这边厢他尚未不及回答屈归灵的问话,酒肆门内,已忽然走出一位衣裙如雪,明眸皓齿的少女来,少女,一头乌云似的秀发,如瀑布也似自然披泻向双肩,齐项用一只细巧的雕花银环束紧,而在琼鼻樱唇的巧妙搭配配间,她偏又生有一双浓黑的眉毛,益发显得这位姑娘的姿容不凡,在俏丽中别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挺拔刚烈之气。
    一见到这少女出现,叶潜龙不禁微微一怔,随即翻身下马,急步趋前,他和人家像是极熟,腔调里有着掩隐不住的讶异:“如霞,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可是老板有什么交待要你转告我们?”
    屈归灵恍然大悟,眼前的姑娘,原来就是何如霜的嫡亲胞妹,何起涛的二千金何如霞,难怪叶潜龙一眼之下,就能将她的坐骑辨认出来,要是辨认不出,那才叫古怪呢。何如霞一张姣美的面庞上,却怀满了悒郁,令得她的俏丽容颜竟凝聚得那么冷漠,那么萧索,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捍格;叶潜龙刚刚来到近前,她已一言不发,扭转身子管自走进酒肆,长发抛飞下,留给叶潜龙的是满头雾水。
    随后离鞍下马,屈归灵一边轻轻将缰绳绕牢,边悄声问道:“叶兄,这一位,想是何帮主的二千金,何如霞何姑娘?”
    叶潜龙摊摊手,有几分无奈,更有几分迷惘地道:“可不正是她,怪了,这丫头不好好待在堂口里,在这兵荒马乱的多事之秋,却跑出来作啥?就算老板有什么重要事情差遣,从头从尾算,也轮不到派她抛头露面担风险呀!”
    屈归灵笑了笑:“进去问问不就明白啦?”
    叶潜龙嘴里咕哝着,与屈归灵走进店里,零散的几付斑竹桌椅不成规则地四处摆置,何如霞独自个占坐在靠窗的座头上,从那儿望出去,正好可以瞧见来路上的光景,看样子,她是有心在这里等人的。
    来到桌前,叶潜龙的双颊向上扯了扯,算是笑过了,他压低嗓门道:“如霞,你这是怎么啦?问你话也不作声,在生谁的气么?”
    何如霞明丽的一双大眼睛眨了眨,冷冷地道:“叶叔,你就这么不吭不响的走了人,叫我怎么不生气?”
    叶潜龙不由一愣:“不吭不响的走了人?如霞,这话可是怎么说?屈大哥与我,乃是受了你爹之命,出门办一桩要事,奉谕在前,上路在后,却又碍着你哪一段了?”
    不待何如霞有所表示,店掌柜兼店伙计的那个黑瘦矮子已走了上来,哈腰陪笑:“二位客官请坐,要喝点什么吃点什么?小店有上好的‘竹叶青’、‘汾白’、外带‘老黄酒’,下酒的吃食有盐水花生、卤豆干、鸡翅鸭爪子另外豆鼓小鱼干,若是饿了呢,肉末子烧饼也还现成,就是凉了点……”
    叶潜龙不耐烦地挥挥手:“随便你来什么都行,就是不要肉末烧饼,我们只渴不饿!”
    掌柜的喏喏退去,何如霞流波移动,瞟向屈归灵脸上,但那流波却是生硬的,丝毫不带少女眼神里惯有的那种柔媚。
    叶潜龙忙道:“如霞,这一位,便是鼎鼎大名的屈归灵屈大哥,你恐怕还没见过吧?”
    何如霞既不起身,也不施礼,仅是淡漠地点点头:“早听爹提过他了,姐的信,就是他带来的……”
    神情冷峻,举止倨傲,言谈之间尤其骄矜,像是谁也得对她退让三分的德性,比起她老子还来得高高在上。
    叶潜龙先请屈归灵落坐,自己也拉了把竹椅坐下,他一抹嘴,放重了语声:“如霞,你还不曾告诉我,为什么原因忽然来到这里,是老板叫你来的,还是你自己溜了出来?”
    何如霞静静地道:“当然是我自己溜了出来,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情况下,爹怎会容我私自逛荡?”
    叶潜龙怔忡地道:“那,你偷溜出来又是为了什么?”
    哼了哼,何如霞道:“等你们呀!”
    叶潜龙呆了片歇,呐呐地道:“等我们?等我们干啥?”
    何如霞直截了当地道:“和你们一起去‘黑岩半岛’,叶叔,我要亲手替姐姐报仇,宰了魏长风!”
    叶潜龙吃了一惊,嗓门不觉就高了:“这怎么行——”
    赶紧向周围瞧了瞧,他又警惕的放低了声问:“这怎么行?如霞,我不许你如此胡闹,现在你就给我回去,一刻也不准耽搁,你也不想想,老板若是发觉你失踪,还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子!”
    何如霞道:“没关系,我早留了信给爹,叫水云在我离开后亲呈,信里说得清清楚楚,相信爹会同意我的做法。”叶潜龙沉着脸道:“老板才不会同意你的做法,如霞,你这叫先斩后奏,造成事实,非常要不得;老板的烦恼苦闷已经够多,你不该再给他增加精神上的负担,你必须马上回‘海口集’堂口去——”
    摇摇头,何如霞道:“叶叔,你也算从小看我长大的,你明白我的个性,这么些年来,只要是我决定做的事,哪一桩改变过主意,谁又能改变我的主意?”
    叶潜龙僵窒住了——不错,这位何家二小姐,自幼便性子倔强,脾气刚直,拗起来如同一条小牛,称得上宁折不弯,和她姐姐如霜的柔顺温婉完全是两个对比;怪就怪在她谁都不服,甚至对她父母也有憋扭的时候,却单单听她姐姐的话,不管她怎么闹情绪,只要她姐姐一劝一说,便整个烟消云散了;如今,她姐姐不在人世,她为的又是替姐姐索债复仇,待要令她回心转意,打消念头,真个谈何容易!
    这时,店伙计端上酒菜,待他退下之后,屈归灵才相当审慎地开口道:“二姑娘,你们姐妹手足情深,我也听到令尊说过,二姑娘骤闻噩耗,悲愤哀痛,不克自持之心境当不待言,二姑娘欲为令姐报仇,亦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问题在于此去‘黑岩半岛’,凶险处处,艰危异常,稍微不慎,即有性命之虞,令尊已失一女,如果二姑娘你万一再有失闪,则叫令尊情何以堪?因而无论就现实形态或孝亲立场来说,二姑娘皆不宜前往……”
    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睛凝视着屈归灵,但何如霞的眼神却是尖锐又冷峻的:“你说完了?”
    屈归灵陡生不快,却强自按捺着:“二姑娘,我纯是一番好意——”
    何如霞辛辣地道:“收回你的好意吧,屈先生,咱们到‘黑岩半岛’,你和叶叔进行你们的事,我找我的目标,各干各的,我决不须要你们的掩护或照顾,对我自己的能耐,我有信心!”
    屈归灵吸了口气,道:“那么,你为什么不独自前往‘黑岩半岛’,却在此地等候我们?”
    何如霞生硬地道:“一个女人出门在外,沿路上总有不便之处,有男性陪同,可以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顾虑,再说,前去‘黑岩半岛’的路途我并不熟,跟着你们,正好带引,我在这里等候二位,就是这两个原因!”
    叶潜龙又气又急地道:“如霞,对屈大哥,不可如此无礼,你知道屈大哥为了送达你姐姐的信,担了多大风险,受过多少折腾?眼下又不顾艰危,仗义相助,主动请缨替你姐姐讨还公道,种种般般,皆是大仁大勇的恩卿义士,你正该心存德感才是,怎能以这种态度相待?”
    一甩长发,何如霞尖刻地道:“我用不着感谢他,相反地,我恨他!”
    不但叶潜龙,连屈归灵也一样大出意外——他的所作所为,就算不是恩义的表现吧,至少扯不上怨恚,何如霞居然恨他,这却是从何说起?恩将仇报,亦不是这个报法呀!
    叶潜龙似乎真个动怒了,他脸色铁青,双目突瞪,沉厉的一声断喝:“如霞——”
    屈归灵此时却展颜笑了,他先向叶潜龙比了个劝阻的手势,模样十分安详地道:“二姑娘,我倒想知道,二姑娘为什么会恨我?”
    何如霞毫不畏缩地看着屈归灵,重重地道:“因为你晚了一步——屈先生,在你有生之年里,总是晚了一步吗?”
    全身蓦地一颤,屈归灵觉得有些晕眩,两眼也闪过刹那的晕黑,他唇角抽搐,喃喃自语:“晚了一步……我总是晚了一步么?”
    叶潜龙愤怒地道:“如霞,你再要出言无状,行为放肆,我可要替你爹教训你了!”
    猛然挺胸,何如霞略显激动地道:“我不在乎,叶叔,随你骂、你打、你杀了我都行,话我非说明白不可,如果屈先生早到一步,姐就不会死,如果他早到一步,所有的情势即将全然改观,因为他到晚了,才使这结局悲惨致死,才令我们全家痛苦终生……”
    连连跺脚,叶潜龙又是窘迫,又是恼火:“你这孩子疯了?这不是无理取闹,不可理喻么?屈大哥不是神仙,如何能够未卜先知晓得即将发生的事?在他经过‘落月湾’之前,甚至不认识你姐姐,人家在萍水相逢的情形下,犹且慨然应诺了如霜的要求,出生入死贯彻至终,这等信义之人,还到哪里去找?你不心怀感念却也罢了,又怎合以怨报德?荒唐,简直荒唐!”
    屈归灵的面庞泛着苍白,在这须臾前后,竟已显得憔悴不少:“叶兄,二姑娘的责怪,亦不无道理,我是晚到了一步,这晚到一步,便成永世遗憾,我也不止一次的想过,设若当时我能早些抵达,或可消弥这一场血腥恨事,变不至给何帮主父女带来这一片愁惨了……”
    叶潜龙怆然长叹:“冥冥中自有天数啊,屈大哥,这又如何怪得了你?”
    屈归灵沉重地道:“我与何姑娘,此生只见过一面,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但对她的不幸遭遇,我竟有着不同寻常的伤感与失落……相信我,我的难受决不比各位稍有淡薄,对何姑娘,我……我仿佛在好久以前就认识她了,像是认识许多许多年了……”
    何如霞怔怔的望着屈归灵,微张着嘴,表情中充满了悸震和惊愕,她说不出自己是一种什么感受,一种什么回味,但,她却觉得身体颤抖,四肢冰冷,心底深处,有一股浓烈的热流在上升,上升……
    叶潜龙也目瞪口呆地瞧着屈归灵发愣,人世间有轮回之说,有今生来世的传言,莫非幽明两界,果真牵连着那一段难分难割的缘份,超越时空而在亘久后的某时某刻相接合?
    故事湮远又苍黄了,灵性和感性却不会蚀灭,或许,古老虚渺的传说,就将应验在某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上;天底下,有些不可解的谜,谁又能不信呢?
   
   

举报

第十三章关山险阻步步难
    桌上的酒菜没有人动,气氛在僵凝中泛着苦怅,再有多少幽思憧憬,总是虚幻,黄昏沙冢,人已远去,任凭生者尽什么心力,也觉得不那么落实了。
    叶潜龙太息一声,望着何如霞:“听我的劝,如霞,回去吧,在你如今的立场上,最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保重自己,活得更坚强、更快乐,这样,才能使老板感到人生有意义,才能叫他领着一大伙过下去,假若你也有了闪失,老板往后的日子就难了……”
    何如霞摇头道:“叶叔,你知道我决定要做的事,就一定会坚持到底,我不是不听你的,只因我有我自己的看法与感受,我若不能替姐姐亲手报仇,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宁;时叔,我一闭上眼,姐的模样就浮现脑中,她的形象好凄惨、好孤伶,不须夜来入梦,姐的魂魄即在我身边飘荡,我要使姐安息,使姐瞑目,我必得替她做点什么……”
    当一个人下定决心要达成某项目的,他的神态和言词间便会显示出刚拗不屈的意韵,这种意韵虽是无形的,却能使聆听者深有领受,现在,何如霞的情况正是如此——屈归灵及叶潜龙不禁颇觉棘手了。
    何如霞又接着道:“假如你们一定不准我跟随,我也会另想法子前往‘黑岩半岛’,你们不可能用绳索拴着我,拿枷梏套着我,腿生在我身上,我自将走寄走向该去的地方。”
    叶潜龙怒道:“我可以押着你回去!”
    何如霞唇角轻撇,不以为意地道:“得了吧,叶叔,你与屈先生同往‘黑岩半岛’,主要是做报复性的重点攻击,涣散敌方军心士气,两人搭配行动,进退掩护,游走狙杀,必须严密合作,缺一不可,你要押我回去,屈先生的任务一朝放单,恐怕效果就得大打折扣,弄不好陷入重围,生死莫卜,你又如何向爹爹交差?”
    重重一哼,叶潜龙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容颜十分难看地道:“你,你倒是以为吃定了?”
    何如霞淡淡地道:“侄女不敢,只是说出实情而已。”
    叶潜龙无可奈何的望向屈归灵,屈归灵摊摊双手,苦笑道:“我没有意见,叶兄,该讲该劝的,我们都做过了,不是么?”
    搔搔头皮,叶潜龙为难地道:“但是,万一要出了漏子,老板面前却怎生是好?”
    屈归灵道:“刀枪无眼,一旦上手便为性命之搏,叶兄,你我谁也不敢担保不出意外。”
    何如霞冷冷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若出了差池,是我自愿自找,与二位概无干系!”
    叶潜龙悻然道:“这是你的话,老板可不这么想,屈大哥和我更不这么想!”
    何如霞毫不妥协地道:“不管人家怎么想,我是去定了,谁也不能阻止我!叶叔,你心里明白,你们没有任何说服我或强制我的机会!”
    叶潜龙愣了半晌,叹口气道:“不错,我们的确没有机会……”
    屈归灵道:“那么,就只有应承她了?”
    咬咬牙,叶潜龙恼火地道:“如霞,你非跟着去,我和屈大哥谅也拦你不住,但在上路之前,却得约法三章,你若允了,我们便勉强要你随行,如是不允,我拚了误事也非押你回去不可,你,怎么说?”
    何如霞形色不动地道:“我现在什么也不能说,因为我还不知道叶叔你那三章约法,到底是个什么内容,能不能接受,至少等你把话讲明了,才好斟酌。”
    气得一拍桌面,叶潜龙恨恨地道:“其一,在到达‘黑岩半岛’前后,一切行动都要听从屈大哥同我的指示,绝对不准擅自行事;其二,你只能去办我们交待的任务,不许节外生枝;其三,当我们叫你脱离现场的时候,务须立即脱离,无论在什么形势之下,都不得稍有耽延或犹豫——就这三点,如霞,你做得到做不到?”
    屈归灵心中怀疑,如此束手缚脚的条件,只怕何二小姐不肯遵从,大出预料的是,何如霞居然毫不迟疑的一口应承下来:“就这么说,叶叔,我答应照你所规定的约法去做!”
    叶潜龙似乎也有些意外,他伸手摸着下巴,双目注定何如霞,慢吞吞地道:“你的意思是,你同意完全依我们的吩咐约束行止?”
    何如霞正色道:“叶叔,你自小看我长大,什么时候我说过的话不算话?”
    叶潜龙颔首道:“说得也是,好吧,如霞,我便拚着替你担待这一遭!”
    桌上的酒菜仍然没有人动,屈归灵不知叶潜龙的胃口如何,他自己可是半点食欲都提不起来,打从何如霞现身开始,打从他听到何如霞的要求又明知难以规劝,心情就一直不曾开朗过。
    三匹马不徐不缓的在道路上奔驰,蹄声清脆而又有节奏的敲击着地面,那蹄声不止是回响着时空的消逝,更也将人们的思绪扯出老远老远了……
    道路边的斜坡上,四人四骑静静的伫立不动,马上骑士的八只眼睛随着屈归灵、叶潜龙,与何如霞的马行速度慢慢移转,看光景,他们就像是专门冲着这三位来的。
    当然,屈归灵和他的伙伴们亦早已注意到斜坡上那四个不速之客,在这种情势之下,无论对方以任何原因出现在此,他们都不能往好处去想。
    领头在前的屈归灵微微侧过脸来,以低沉的腔调向叶潜龙道:“看见那坡上的四个了,叶兄?”
    叶潜龙道:“才转过那道弯就看见了,却不知是什么路数,会不会冲着我们而来?”
    屈归灵道:“还是认为冲着我们而来比较合适,叶兄,我不喜欢他们那种样子。”
    殿后的何如霞接口道:“我也不喜欢。”
    于是,坡上的四名骑士开始策马下行,马儿移动的势子不紧不慢,看得出他们是有意把握间距,在屈归灵等人由路口接近的时候恰好迎上。
    那四个马上的人,全穿着一式黑色软皮紧身衣靠,胸肩处还缀钉着银亮的钉扣,于他们坐骑偶而转折的角度里望去,可以看到他们斜背身后的宽扁豹皮鞘囊,但见鞘囊外的纯钢手把上飘拂着大红绸巾,至于鞘囊之内是何种兵器,则就不得而知了。
    当屈归灵三个人渐渐接近,四名骑士亦刚好一字排开,横拦路前——果然不错,是那话儿来了。
    屈归灵勒住坐骑,目光冷淡的瞧向对方,那四位的容貌都十分平凡,没有什么特征,除了体格皆极壮健,皮肤黝黑之外,简直找不出引人注目的地方,如果他们不是如此打扮,不是以这种姿态在眼前出现,换个场面或穿章,就和一般农夫及苦力没啥分别了。
    四名骑士中最右边的那一个,先是逐次端详过他们三人,才和和悦悦地开口道:“请问,三位里面,有没有‘千帆帮’的朋友?”
    叶潜龙不吭一声,何如霞也没有说话。
    屈归灵平静地道:“不知尊驾为何有此一问?”
    那人笑笑,道:“老兄先别管为何有此一向,只请示下三位的身份,我们弄清楚了,必然不会留难。”
    屈归灵道:“阁下是?”
    那人相当客气地道:“江湖朋友都称呼我们哥四个是‘木面四判’,其实我们兄弟只是长像单调了点,倒还不至于木头木脑,我叫公冶飞,这是我二拜弟长孙彪、三拜弟司徒敬、四拜弟尉迟发,武林末流,大概不入老兄清听吧?”
    屈归灵知道“木面四判”这几位仁兄的来历,他们都是青康藏一带“筏帮”所属的骁将,在他们的地头上,名气可是响叮当,叫人纳闷的是,这四位判爷不在他们的一亩三分地里风光消遥,却跑来此处查问人家是否“千帆帮”做什?
    公冶飞接着道:“我们业已报名亮万了,方才的问题,老兄能不能有以见教?”
    屈归灵道:“很抱歉,在下三人,与‘千帆帮’毫无瓜葛,八竿子都捞不着边。”
    微微一怔之后,公冶飞道:“老兄不是在骗我们吧?”
    屈归灵从容地道:“确是实言。”
    在公冶飞旁边的长孙彪忽然轻咳一声,慢条斯理的拿着言语:“从这里往‘黑岩半岛’‘铁桨旗’的垛子窑,约莫尚有一百一二十里路,这条道直指的方向便是‘黑岩半岛’,各位顺着朝下淌,大概是打谱到半岛上游历游历吧?”
    屈归灵莞尔道:“兄台这话未免就透着滑稽了,我们自有我们的去处,无缘无故却跑到‘黑岩半岛’何为?这条路不错是指着‘黑岩半岛’的方向,但其中岔道很多,中间一拐,不就去了别处啦?”
    公冶飞忙道:“然则老兄是待前往何地?”
    屈归灵道:“明告各位亦无妨,我们三人是要到‘大仓镇,去吃一位朋友的喜酒,那位朋友早年丧妻,直到四十好几才又续弦,光景十分难得,虽是路途遥远,忝为知父,亦不得不专程一贺,里外里全向公冶飞兄表明,该可以放我们过关了吧?”
    伸出舌头舐润着嘴唇,公冶飞干笑道:“不敢,算我们兄弟看走了眼,冒失之处,还望三位多予包涵……”
    “好说好说。”
    “木面四判”立即策马退到路边,让开地方给屈归灵他们通过,当屈归灵等三人三骑甫始走出丈许远近,一个温厚的声音已突兀响起:“如霞姑娘——”
    何如霞人在马上,本能的回应一声,扭转头来查看——目光瞥处,却是四张平凡的面孔所带着的不平凡的邪恶狞笑。
    这可恨又可恶的小把戏!
    不错,“木面四判”只是人们形容他们相貌的单调寻常而已,实际上却一点也不木讷,相反的,他们还机伶得紧,用这种简明而往往最有效的方法辨识真伪,大多对于较生嫩的角儿易见功果,他们不试测成功机率微渺的屈归灵、叶潜龙,端端向何如霞下手,固然何如霞的外表适于猜度,她的江湖阅历不足,也是“木面四判”据而诱发的原因。
    屈归灵暗里叹一口气,挽住缰绳,轻轻圈回半个马身来,默然无语。
    叶潜龙更是干脆,他索性偏腿下马,双手环抱胸前,摆出一付随时都可以动手拚命的架势,没有丁点情绪上的反应。
    刚才出声使诈的人,乃是“木面四判”中的老三司徒敬,现在,他面露微笑,仍然以他那惯有的、温厚又笃诚的音调道:“果然是何大帮主的二千金,如霞姑娘,难得你赏脸了。”
    何如霞的面庞上透现着一抹羞恼又愤怒的红晕,她唇角痉挛着,死盯着司徒敬不瞬,一双黑白分明的俏眼里宛似在喷着火焰:“你认出了我,又怎么样?”
    司徒敬谦和地道:“只是向姑娘证明,我们兄弟并不真的很愚蠢罢了,如果要怎样,不是我能拿的主意,这得问我们老大,看他的说法了。”
    何如霞眉梢子竖起,辛辣地道:“公冶飞,你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无妨把你的打算说出来,大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要罗哩八嗦,耽误时间!”
    公冶飞两只微微肿涨的眼泡鼓跳了一下,他打了个哈哈,四平八稳地道:“首先,二姑娘,我要请问的是,姑娘你与身边的这两位,是否要去‘黑岩半岛’?”
    一晃头,何如霞道:“没有告诉你的必要。”
    搓搓手,公冶飞依旧不愠不怒地道:“二姑娘,听我一声劝,还是调转马头,好生回去吧,退一步海阔天空啊……”
    何如霞重重地道:“反过来说,进一步即是死路,公冶飞,你是这个意思吗?”
    公冶飞的笑容有些勉强了:“‘筏帮’派了我们兄弟四个兼程赶来,要我们向魏老爷子帐下报到,供效魏老爷子调遣支使,但行前帮主另有交代,叫我们兄弟在力之所及,尽量为双方化仇解怨,将流血可能局限至最小程度,幸好第一关就是我兄弟几个把守,见到三位,疑似‘千帆帮’的朋友,这才出声招呼,善言规劝,二姑娘若能朝远处看,容忍几分,便是彼此的福气了……”
    何如霞神色冷肃,如泛严霜,她的腔调亦如同一颗颗迸跳的冰珠子:“我娘,我姐,我‘千帆帮’的属下,一共是六条人命,公冶飞,岂能由你轻描淡写几句话就一笔勾消?别说你,即使‘筏帮’的简重光简大帮主来,恐怕也不敢自信有这等担待!”
    一直不曾开口的尉迟发,不禁容颜微变,提高了声音:“二姑娘,我们兄弟是一番好意,接受与否,全然在你,但姑娘口词之间,对我们当家的却须加斟酌,不可轻慢了江湖礼数!”
    双眸中的光芒忽然变硬了,何如霞白皙的额头上立刻浮现了细凸的青色筋络,而不待她有所表示,屈归灵已带马面对“木面四判”,平平淡淡地启声道:“四位朋友,盛情我们心领,简大当家的厚意我们更是铭感不已,问题在于形势已成,仇恨铸定,除了牙眼相还,别无他法,孽是魏长风所造,他不思以相对的方式来谢罪,却只知以各种手段广邀帮手,企图以强横暴力掩弥自己的血腥邪恶,迫人低头臣服,如此跋扈张狂的行径,换成四位,怕也不甘默而以息吧?”
    公冶飞望了他三个拜弟一眼,干涩地吞着唾沫道:“话这么说是不错,但总然冤家宜解不宜结,站在同道立场,我们雅不愿见到这般自相残杀的局面发生,要知道干戈一起,就难收场了啊!”
    屈归灵笑得惨澹:“公冶兄,这不是你或我能以挽回的事,可以挽回情势恶化的人,又偏偏不肯向消弥干戈的路子上走,真是徒唤奈何!”
    公冶飞不解地道:“你是指——”
    屈归灵道:“要化解这连番将起的,血雨腥风,只有一个人能够办到——魏长风自己!”
    不由呆了呆,公冶飞道:“魏老爷子能够办到?他却该如何去做?”
    屈归灵闲闲笑道:“一死而已,公冶兄,十分简单,只是一死而已。”蓦地颤震了一下,公冶飞哑口无言——是的,千丝万缕,所缚所缠,也仅仅是一个结罢了,这个结全绕系在魏长风身上,他若是知错知罪,有敢于承当的勇气与魄力,一切纷争即可消弥于无形,然而,他会这么做么?有谁能劝他这么做?自古艰难唯一死,何况魏长风并不认为他应该死……
    公冶飞晃了晃脑袋,吃力地道:“老兄,你知道这行不通……”
    点点头,屈归灵道:“所以狼烟四起,血云迷漫,其咎并不在我;一个人犯了错,闯了祸,不但不反躬自省,更且变本加利,以非为是,强将本身的罪恶求诉于暴力庇护,如果再没有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做点公道事,这天下,亦就不成其为人间世了!”
    公冶飞尴尬地道:“老兄,站在我们的立场,可不能这么想,你知道,我们帮主,与魏老爷子有着极深的交情,这件事,他也叫拿鸭子上架——”
    屈归灵道:“这个我明白,但交情归交情,是非论是非,总不合因为简帮主和魏长风关系不错,就认定姓魏的造孽得有理吧?”
    公冶飞干笑道:“我们不谈这些,老兄,再谈就谈不下去了——如此说来,三位是准备扑向‘黑岩半岛’?”
    屈归灵面无表情地道:“记得我说过,公冶兄,我们是往‘大仓镇’吃一位老友的喜酒。”
    公冶飞呐呐地道:“是的,你说过,你是这样说过……”
    何如霞冷锐地接口道:“事情都摆明了,公冶飞,你们四个有什么打算,尽早抖出来,是好是歹,我们全都接着!”
    一侧,司徒敬笑吟吟地道:“二姑娘,有话好说,不必这么‘冲’呀!”
    忽然,公冶飞神色古怪地道:“兄弟们,有谁看到何二姑娘与她的两位伴当经过此地么?”
    司徒敬耸耸肩,道:“没有,从一大早守在这里,就不曾发现什么扎眼的人物经过……”
    长孙彪与尉迟发双双一愣,他们陡然明白了两个兄弟的意思,却不觉大感犹豫起来,公冶飞目定定的瞪着这二位,加强语气道:“老二、老四,我和老三一直不曾看到有什么可疑的角儿路过坡卜,你们看到了么?”
    吸了口气。长孙彪艰辛地道:“我……我什么也没见到……”
    尉迟发左觑右探了半晌,才硬着头皮道:“不错,呃,什么也没看到……”
    公冶飞果真像无视于屈归灵等三人的存在,他的目光越过三人头顶,遥遥瞧向远处,边嘿嘿笑道:“那么,我们还是回到坡上守着,可别漏过了‘千帆帮’的人物才好。”
    四人四骑,就这么泼刺刺地奔向斜坡,临走之前,连个招呼也没打,仿佛是,屈归灵与叶潜龙、何如霞三个,只是隐在空气中的三缕游魂而已。
    何如霞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迷惘地道:“这四个人,他们是怎么啦?疯言疯语的,莫非是脑子有毛病?”
    屈归灵笑道:“不,他们脑子没有毛病,他们只是触发了良知,洞开了心灵……”
    尘沙扬处,四骑隐没,而蹄声渐渺,想是绕到斜坡之后去了……
    白昼的天气相当燠热,但一入了夜,露降风起,仍不免带着几分凉意;林旁溪边,叶潜龙早已升起一堆篝火,三个人围火而坐,熊熊的焰苗映照着三张冷寂的面孔,显得都有满怀心事。
    何如霞拿着一根枯枝,轻轻拨弄着柴薪,使火光燃烧得越发旺盛,她的双眸,在跳跃的芒彩闪眩里,幻漾着奇异的波光;日间的事,对她心理上颇有影响,以致令这位美艳却幽癖的大姑娘时时不安的向黑暗中探视,透着心神惶惶。
    突起的一声哗剥爆响,惊得她蓦然一颤,恍悟之后,却目瞪的瞧着屈归灵与叶潜龙——她不甘承认自己紧张过度,反倒先摆出一付预防调侃的防卫姿势出来。
    屈归灵觉得好笑,但他当然不会笑出来,例如霞的脾气他已大概摸熟,此时此景,犯不着再去挨她一顿抢白或顶撞。
    叶潜龙也没有笑,不过他自恃身份,少不得适时说上几句:“定下心来,如霞,既然走上这条路,就须要从容应付,慎戒慌乱,犯不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那般惧悸法,胆大心细,就错不到哪里!”
    何如霞脸庞红红地道:“叶叔,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谁说我在慌乱,在怯惧?这点定力若尚没有,还敢跟着你们出来丢人显眼?我只是比较审慎些……”
    屈归灵笑道:“叶兄,看情形,通往‘黑岩半岛’的各条通路,姓魏的可能都已派出探马监视,或按下狙击桩卡,要想草木不惊的抵达目的,怕不容易。”
    时潜龙沉沉地道:“我在寻思,魏长风得要投注多少人力物力,才能把这些条通路关口密守严封?他挑起如此一场争端,‘铁桨旗’的营生犹能正常运转么?上上下下,岂不全卷进混水里跟着趟啦?”
    手上的枯枝洒出一溜火星,何如霞恨声道:“活该他们趟混水,最好经此一闹,先把‘铁桨旗’买卖通通拖垮!”
    叶潜龙道:“没那么简单,如霞,你也清楚,魏长风近几年算是熬成气候了……”
    何如霞咬着牙道:“不错,他是熬成气候了,但却做上皇帝想升天,还意图独占江山呢!”
    叶潜龙苦涩地道:“凡是人心不能满足,禀性贪得无厌,就种下莫大的祸根了,魏长风的局面已经相当可观,为什么尚要得陇望蜀,不肯守成?就算真个由他独并江山,他又能有多少安慰?”
    屈归灵轻轻地道:“叶兄,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如果人人都似你这般淡泊自甘,知足知份,天下早也就太平了;不过,为求权势名利,不惜血手残命,到底能横得下这种心的角儿不多魏长风豺狼其性,虽说他已成了气候,却非得打他落水不可,否则,一旦霸局砥定,就更不知要冤死若干无辜!”
    叶潜龙深深颔首:“这真是个魔星、孽障——”
    就在此刻,何如霞忽地睁大眼睛,悚然四顾,一边仓促地道:“别说话,你们听,是不是有什么响动?”
    屈归灵与叶潜龙立时噤声倾听,而风拂树梢,流水潺潺,却没有什么特异的动静;要论听力反应,何如霞是不及屈归灵和叶潜龙甚远,连他们都不曾发觉有何不妥,照常理判断,何如霞太过于敏感了——叶潜龙心里这样咕哝,但屈归灵的想法比较慎重,他摇摇手,示意慎戒无语……
    于是,如一片落叶、一丝轻絮,两条人影从树林掩映间毫无声息地飘然而下,两个人全是一袭镶滚金边的锦服,只不过,一个是白衫、一个是白裙——好俊好美的一双男女。
    有时候,不能单凭人的直觉,这种直觉属于本能意识间的敏感,它往往比久经训练磨砺的成就更有实效、更为灵验,现在,情况就是如此了,屈归灵和叶潜龙并没有查觉有人摸近,但听力不及他们甚远的何如霞却有了感应,这不是说何如霞突兀里有什么进步,而是她人在紧张状态下偶起的疑窦见了效验,岂不是果真来了邪祟?
    这一男一女,甫始朝面,给予人一种奇异的感觉;两个人的肌肤都极为白细、极为柔润,透射着玉一般的光泽,而男的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生得非常俊挺,女的秀发如云、凤眼琼鼻,配着一张菱形小嘴,宜喜若嗔;两个人周身里外,全似散散发着那等和煦亲切的气息,目光相触,如沐春风,才一相见,便无形中叫人对他们兴起一股爱慕温馨的意念,竟有企盼接近的欲望——那奇异的感觉,便在这里了。
    屈归灵当然能够马上控制住自己这种不同寻常的古怪反应,心中的警惕更且加强,他首先想到的是对方的功力,人家居然摸到近身不足寻丈的树林之上,却令他与叶潜龙毫无所觉,如此造诣,就大大值得他们留心了!
    叶潜龙仍旧沉着一张面孔,半声不响,他默默注视着跟前这一男一女,连脸上一根筋肉都不见扯动,好像是,他就这么瞧着人家,业已瞧了老半辈子啦。
    只有何如霞比较激动,她早就抓着她的“鸳鸯剑”跳将起来,跳将起来以后,却又瞪着对方发愣,光景似是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了。
    那一男一女走了过来,不,简直像浮在空气中飘了过来,就那么微微跨步,便双双到了屈归灵他们三个面前,宛如一粒沙尘也没沾染。
    叶潜龙看了屈归灵一眼,屈归灵唇角勾动了一下,算是表现了一抹笑颜:“夜半荒郊,敢问二位莅临,有何见教?”
    一男一女相视微笑,神态雍容蔼然,倒像是老友重逢那般,显示着说不出的熟络味道;男的那位先是朝着他们拱拱手,语调清亮地道:“刚刚与内子路过此处,遥见营火灿丽,不觉有心前来拜识一番,看看是哪几位高人雅士具这等郊野观星,天幕地帐的幽趣,这一看,方知果然不虚此行,算是遇上真正的男女英杰了……”
    屈归灵咧咧嘴,道:“不敢当,只怕二位才是真正的男女英杰,飞身凌梢,潜隐至眉睫之前,犹令我等不知不觉,如许功力,实在使人钦服!”
    那英挺的男士又彬彬有礼地道:“我叫江桦,这是拙荆任雪缔——”
    屈归灵的眼皮子不由急速跳了跳,他侧脸望向叶潜龙,这位“默剑穿山”
    也正好望向他,两人都体会得出彼此的心意——这一下可遇到鬼了,他们做梦亦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地碰上江桦与他的浑家任雪绮,这对夫妻看似和悦温润,尔雅谦恭,实则是一对名符其实的刽子手,黑道上闻风胆落的“阴阳无常”!
    不待屈归灵有所表示,江桦已笑着摇手,以一种十分了解的语气道:“兄台不必费神引见,各位的来历,我都知道,兄台是仗义拔刀的屈归灵,那一位乃‘千帆帮’的‘总堂巡行’,‘默剑穿山’叶潜龙,至于这位姑娘么,当然就是何帮主的二千金何如霞了……”
    屈归灵镇定地道:“江兄与尊夫人是路经此处?”
    江桦笑道:“正是。”
    屈归灵缓缓地道:“只是经过得太凑巧了,恰好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让我们碰上,而且,江兄也好眼力,大家素昧平生,江兄居然一眼之下,就能把我们每人的身份辨识出来,丝毫不爽——”
    朗声一笑,江桦道:“所以我方才说过,常有好奇心,总是不会错的,此行果然不虚,要是我夫妇不来这营火闪亮的地方探看,岂非与各位失之交臂?那该多么可惜!”
    屈归灵道:“怎么算是可惜?”
    江桦和悦地道:“老实讲,这趟我夫妇从家里出来,是因为受到‘铁桨旗’魏大当家的邀请,前往‘黑岩半岛’替他尽点心力,在我们接受邀请的同时,也收到一份图说,图说的内容,便是详列了‘千帆帮’各位好手的年龄、体形、面貌特征等各项资料,并且尽可能的绘制了图画,有关屈兄的描述,更是名列前榜,所以我才能一眼之下,辨认出各位的身份来,而我夫妇应邀的目的,就是要对付各位,半途间遇上了,正好抢这头功,如果与各位失之交臂,岂不可惜?”
    屈归灵“哦”了一声:“江兄倒是实人实话,挺爽快的,难怪晤面之下,贤伉俪满面春风,笑容可掬,敢情是见猎心喜,功成在望了?”
    何如霞从愣怔中悚然惊悟,原来这一对俊男美妇,竟又是魏长风的索命使者,一股激奋突然由心底升起,“铿”声脆响,她的“鸳鸯剑”已经出鞘!
   
   

举报

第十四章惊涛骇浪动地来
    叶潜龙沉着地伸臂横阻何如霞,他面无表情,泰山不动地道:“稍安毋躁,如霞。”
    从露面到现在一直没有开过口的任雪绮,朝着何如霞俏皮的眨眨眼,声如银铃般道:“哟,何家二妹了,看不出你葱白水净的娇模样儿,性子倒还挺火爆的呢!别急,你要真有兴趣,待会儿姐姐我包准陪着你过几招,让你消散消散就是……”
    何如霞小巧的鼻翅儿急快翕动,额头上又浮起了淡青色的细微筋络,她狠狠瞪着任雪绮,冷锐地道:“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不会怕你,把道儿划下来,姑娘必定接着!”
    任雪绮笑得有如黄莺初啼,煞是好听:“你这就犯了忌啦,我说何家二妹子,动手过招之前,最不合心浮气躁,神思激动,得把握情绪,控制意念,才不易为敌方所乘,像你这么一懊恼,打起架来胜算就不大喽!”
    何如霞怒道:“输赢是我的事,犯不着你来罗嗦!”
    任雪绮掩嘴轻笑,似乎她面对任何事故形势都能如此开朗愉快一般:“我纯系一番好意,何家二妹子,你要不愿听,我少说几句不就行了!”
    屈归灵有意站向何如霞前面,他是深恐这位二姑奶奶不知轻重,贸然出手,因为何如霞并不洞悉“阴阳无常”这两口子到底是什等样的人物,以何如霞的武功造诣来说,如果冒冒失失的与这两口子交锋,情况并不乐观;屈归灵虽然还不明白何二小姐的艺业是哪一流的水准,但他决不敢让二小姐试挡这头一阵!
    江桦似是十分有趣地打量着何如霞,然后,他又朝着屈归灵笑道:“很抱歉初次见面便是这么一个不很和谐的局势,但我们夫妇没有其他选择,希望三位能够加以曲涵才好——”
    屈归灵淡淡地道:“江兄客气了,总是各为其主,谁也没什么好埋怨的。”
    白色的衣袖微拂,江桦笑容如故:“那么,我夫妇就得罪了。”
    屈归灵目光凝聚,卓立不动,而全身肌肉紧绷,血液流循加速,看他外表悠闲自若,实则仿佛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江桦右手略举,袍袖滑褪至肘弯部位,这时,人们才看清他握在手上的一支尺长黝黑铁管,管头还嵌连着一枚拳大的圆球;江桦显示出来的玩意,看着不大起眼,但屈归灵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他知道江桦手上的武器乃是一件异常犀利歹毒的兵刃,名叫“碎胆莲”,是一桩道道地地的杀人家伙!
    两个人默默对视着,都没有动作,任雪绮则安详地走到一边,双手轻捧胸前,面含微笑,光景倒似“隔山观虎斗”的味道。
    当然,屈归灵明白任雪绮决不可能“隔山观虎斗”,叶潜龙也一样心里有数,他看似神色不动,其实早就暗中防范着了。
    “碎胆莲”猝然伸出,只一伸出,就到了屈归灵的鼻尖,屈归灵双肩如盘,纹风不移,一溜灿亮的银芒却从他手中飞射而去,暴指对方下腹;就在莲现芒飞的同时,江桦身形倏然水平飘起,“铮”声轻响,铁管顶端的拳大圆球已经爆弹开来,形成一朵蓝光流旋,锋沿如刃的八瓣莲花!
    莲花剐向屈归灵的面孔。
    飞射出去的寒芒,便在此刻猛的一颤,活蛇般倒掣而回,就像天空流星的曳尾,那么准又那么快得不可言喻的撞击到莲瓣之上,火花四溅里,江桦浮空的身子斜出七尺,屈归灵也退后三步。
    任雪绮的白色身影,只那么一闪已到了近前,她的动作与她老公配合得天衣无缝,准确之极,江华甫始挪开,她那一条狠光闪闪的链子锥头发出时有影无风,不但劲疾无匹,尤其阴银泼辣!
    如一阵狂风突起,屈归灵旋出丈外,反手之间,“穿心刺”的芒束爆裂,宛若一蓬光雨洒落,一枚冰球炸散,莹屑碎雪,漫空卷落!
    任雪绮好像不曾料到屈归灵的功力如此精湛凌厉,在惊噫声中,人似风中飘絮,忽然翩飞而出,她那里才往后退,叶潜龙已半声不吭,疯虎出柙般打横扑上,又重又宽的“双鱼剑”翻搅挥劈,活脱刹时掀起滔天的浊浪!
    人在空中一个折转,江桦已来到叶潜龙背后,但是,不等他展开夹攻,屈归灵已似鬼魅般移近,冷芒如电,抢先弹指江桦左肋!
    江桦也够狠,他居然不闪不躲,瞬息的接触间,他竟硬生生将躯体提升三寸,“穿心刺”“嗤”的一声透衣而过,“碎胆莲”闪如石火,“呱”的一记已带飞了屈归灵肩头一块皮肉!
    屈归灵脚尖一点,人往侧走,一直插不进手的何如霞睹状大惊,念着就待过来支援,屈归灵挥挥手,“穿心刺”的前端细竿微微颤晃,像是替它主人在一声声地轻叹。
    江桦并没有乘势追击——他深知高手相搏,切忌贪进喜功之道,他从不犯错,不冒失,所以他才能活到现在,而现在,他站住了,眼中似乎看不到他的浑家正在和叶潜龙拚得激烈无比。
    何如霞焦急地大叫:“屈先生,你歇会儿,让我来斗这姓江的——”
    右手稳定的执着“穿心刺”,屈归灵的形色平静而淡漠,左肩上血淋淋的伤口,宛如是伤在别人身上,与他痛痒无关似的;他既不喘息、亦不愤怒,只是定定注视着江桦,口中却对何如霞说话:“你不要妄动,二姑娘,我的情形,并不若你想像的那么糟。”
    跺跺脚,何如霞气恼地叫:“可是,你已经受了伤啦,屈先生,你用不着逞强,我的本领也不似你想像中的那么差!”
    屈归灵道:“我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二姑娘,请不要忘记我们之间的约法!”
    怔了怔,何如霞悻悻地退到一边,看她瞋目切齿的模样,显然真有了火气。
    江桦温文地笑了,他微微欠身道:“屈兄,幸蒙承让一招,但愿没有把你伤得太重……”屈归灵本来还在怀疑,就算“阴阳无常”江氏夫妻再怎么自恃修为,自命不凡,要以夫妇二人之力搏击他与叶潜龙,制胜的比算未免过于冒险,但如今他方明白,对方并没有求诸侥幸,人家确然是有真才实学,不只有真才实学,在斗杀的经验、镇定的功夫、养气的层次上,都具备极深极精的造诣,他们敢于这般主动搦战,其道理决非出自狂妄。
    江桦又笑吟吟地道:“你一点也不愤怒、不激动,屈兄,好像你并不为下一个回合担忧?”
    屈归灵道:“我为什么要为下一个回合担忧?江兄,你知道你只是伤了我丁点皮肉而已,这对我的战力毫无影响,倒是尊驾你,应多加小心了。”
    江桦洒脱地道:“是么?你以为你能够赢我?”
    目光投注在“穿心刺”尖锐的竿端上,屈归灵似笑非笑,静如古井:“老实说,我不能确定能否赢你,但我会尽量往这个目标去做,江兄,我半生以还,无论大小阵仗,都是在为求胜致果而努力——”
    江桦笑道:“我们的作法相同——”
    “同”字刚在他的嘴唇翕动下出音,“碎胆莲”已抖现朵朵晶花,狂飞横卷,灿丽夺目的莲瓣仿佛脱体而出,于夜空中交纵流旋,划破空气,回溢着那等的厉啸!
    屈归灵猝然振腕,“穿心刺”突兀凝成一个圆弧,一个滴水不漏的银亮圆弧,弧周如碗,刹时倒扣,朵朵晶花投入弧中,便像泥牛入海,不见踪影。
    江桦面色倏变,大斜身,人已飞起三丈,屈归灵的“穿心刺”如影随形,挑高弹戮,银芒纷闪,有若千矢并发!
    于是江桦腾升三丈多高的躯体又蓦地倒射而回,来势疾劲,似流光掣现,“碎胆莲”倏映之下,以击雷贯顶之威兜头劈落!
    只见屈归灵身形旋滚,“穿心刺”居中暴刺,竿尖透空,声同鬼泣,江桦的“碎胆莲”劈顶而下,正好迎上屈归灵这力有万钧的一刺。
    但是,等江桦的兵器撞击上屈归灵的“穿心刺”,他才惊觉大事不妙——碎胆莲“的莲瓣竟在一震之下将刺竿轻易磕落,着力处完全不像”穿心刺“
    出势时的凌厉浑沉,而刺竿坠跌的刹那,屈归灵旋转的身形已隐融进一道长龙般的绚烂光柱中,光柱舒卷,似龙经九天,在一片紫电精芒的迸射下,江桦的一条右臂已齐肩抛脱,血喷如雨,犹带着热乎乎的气息!
    正与叶潜龙力拼中的任雪绮,顾不得继续缠战,她双臂飞挥,人已卷到丈夫身前,链子锥微沉猛起,陨星也似直射屈归灵融身其中的光柱。
    金铁交击的声响并不清脆,却带着奇异的细碎声,任雪绮只觉手上一轻,她的链子锥已连着锥头加缀一段银链化为粉磨铁屑,乱雪似的缤纷飘落。
    叶潜龙僵寒着一张脸孔,双手握着他那柄又重又宽、钝头利锋,刃面上合雕连体双鱼的长剑步步来近,两眼中,杀气腾腾。
    一个人再是怎么英雄好汉,再是如何精练功艺,丢了一条手臂仍不是桩容易承担的事,江桦此刻已然面如死灰,肩胛处断臂的伤口血涌似泉,他摇晃晃的站在那里,只这一刹,眼眶子都已深深凹陷下去!
    任雪绮护在丈夫面前,原先那种春风似的笑颜早已消失不见,代之而起的,是无可掩隐的悲愤惶急,难以矫饰的惊悸窒惧,先时她劝人平心静气的一番话,业已不知抛到何处去了。
    何如霞冷冷瞅着这一对落难夫妻,眉梢眼角,流露着发自心底的报复快意,她正在想——眼看你扬威武,眼看你落尘土,这轮回,可不是快?
    屈归灵的“天残剑”不知何时已经缠回腰间,现在,他俯身捡起地下的“穿心刺”,往回轻挫,前头的几截竿身已缩还套管之中。
    叶潜龙看着他,慢吞吞地开口道:“屈大哥,这里要怎么收拾善后?”
    手中拈着“穿心刺”的银亮套管,轻轻敲击着自己掌心,屈归灵的视线飘游在江桦与任雪绮两口子的脸孔上:“至少,他们‘黑岩半岛’是不能去了。”
    顿了顿,他又对着江桦道:“你说呢,江兄?”
    自齿缝中吸着气,江桦的嘴唇都显得扁瘪了:“不错……‘黑岩半岛’不能去了……”
    屈归灵点点头,道:“而且,江兄,我也没有骗你。”
    江桦痛得直哆嗦:“骗……骗我?”
    屈归灵形态安详地道:“我说过,半生以还,无论大小阵仗,我都为了求胜致果而努力,任何时地,俱皆以功成为目标——你知道,我是说的真心话。”
    咬咬牙,江桦的身子又大大晃荡了一下:“是的……你是说的真心话……”
    屈归灵注视任雪绮,道:“嫂夫人,你也同意不去‘黑岩半岛’了?”
    任雪绮急迫得透着哭音道:“我同意,只要你放我们离开,不但不去‘黑岩半岛’,魏长风的事我们也不再插手……屈归灵,你行行好,江桦受伤极重,再不赶紧医治,光流血就会流死他!”
    不等屈归灵说话,叶潜龙已警惕地道:“屈大哥,纵虎容易擒虎难!”
    何如霞也愤然道:“这两个人半点商量不打,便来要我们性命的,屈先生,你多考量,别慷他人之慨!”
    屈归灵叹了口气:“江桦咱们这段梁子,算是结定了,嗯?”
    江桦仰首向天,闭嘴不言,看得出他面上颊肉在不停地抽搐……
    叶潜龙深沉地道:“这梁子,原可以不结的,屈大哥,当断即断,否则后患无穷!”
    那边,任雪绮突然尖声叫了起来:“姓叶的,我夫妻和你有什么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你竟如此心狠手辣的落井下石?‘千帆帮’的英雄好汉,莫不成都是照你这样以趁人之危起家的?”
    叶潜龙哼了一声,眼珠子上翻:“不必叫嚣,任雪绮,你两口子才是同流合污,冲着我们落井下石,种什么得什么,有本事为虎作伥,就不该贪生怕死!”
    任雪绮气得全身发抖,颤着声道:“这一刻算你狠,叶潜龙,我不会忘记你,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叶潜龙冷森地道:“休说这一刻,你两口子除了这一刻,还有哪一刻?”
    猛地一狞笑,任雪绮朝着屈归灵泣号:“你说,屈归灵,你说要把我们夫妻如何处置?”
    挥挥手,屈归灵神色严肃地道:“去吧。”
    叶潜龙急道:“屈大哥——”
    屈归灵苦笑道:“请原谅我,叶兄,我不惯在这种情形之下杀人——纵然那是敌人。”
    吸了口气,叶潜龙略略哈腰退向一边,不再多说一句话,何如霞只恨得连连跺脚,用力将手中的“鸳鸯剑”插回鞘内。
    任雪绮深深看了屈归灵一眼,长发向后摔起,拉着她的夫婿风一样奔掠向黑暗之中,只是瞬息之间,已经踪影杳然。
    屈归灵沉默无语,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也委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黑岩半岛”是一片满布黑色礁岩的险恶地域,伸出海中的面积,宽有三里多,长约五里余,形状类似一瓣伸张的兰花叶子,当然,却决没有兰花叶子那种幽雅馨芳的意味。
    就在“黑岩半岛”的中央,于嶙峋礁石的围绕间,筑有一座十分宽广,但却阴沉灰郁的庄院,高大的院墙,全由就地取材的乌黑石块堆砌,墙头嵌有倒勾刺网,四角并各耸立着一座楼堡,粗浑的方形门柱镶装着生铁大门,连庄院中的每幢屋宇也都是一色的黑岩叠成,而不管房屋的格局有异、大小不同,其气氛之沉闷、色泽之晦涩,都一样压得人们心头窒翳。
    大约是接近海边的缘故,这里的空气相当潮湿,无论建筑物或礁石的表面,全像沾着一层漉漉的水雾,不过,半岛左右两侧,却分别有着一处形势良佳的港湾,港湾皆成凹状,经三边的天然礁堤与部分的人工坝栏圈围,湾内竟是风平浪静;两处港湾的岸边,都有三座石砌的宽长码头,直伸入海,现在,泊靠的各型船只,只怕不下二三十艘!
    “铁桨旗”可供选择做为垛子窑的地方很多,但他们别处不拣,端端挑了这么一个景观狰狞、天候恶劣无常的所在,主要的用意,可能就是贪图这两座港湾的条件理想吧?
    在进入“黑岩半岛”前的三里之遥,屈归灵他们就已将各自的坐骑寄放到一位樵户家中,为什么平地不寄反倒不惮其烦的往半山上樵户家里去绕这个弯?目的亦是为了保密,照常理推断,吃山和吃水的行当,应该不会有什么牵连才对。
    此刻,他们三人正隐藏在一个黑岩嵯叠的石坳子内,这里既可容身,又可不受海风吹袭,在行动之前,算得上是个不错的将息之处。
    屈归灵与叶潜龙前来“黑岩半岛”,主要是做扰敌性的牵扯攻击和重点狙杀,然而他们在亲眼目睹此间的形势之后,业已感觉到任务进行不易,决非像当初他俩所预料的那般简单。这里地理环境复杂,通道崎岖狭窄,人际关系单纯——几乎只有“铁桨旗”的所属方得进出——而“铁桨旗”的庄院又全是由礁石砌造,甚至连他娘放把火都烧不着!
    从石隙中眺望着前面那座绵亘宽广的庄院,屈归灵不禁幽幽沉沉地道:“这地方真叫险恶,叶兄,你以前来过此地几多次?”
    叶潜龙垂着双眉道:“前后来过三次,都不曾久留,只打个转就走了。”
    屈归灵低声道:“在你以前来这里的时候,曾否查觉此地环境地形皆极特殊,要想对他们施以打击,颇有困难?”
    叶潜龙道:“老实说,前几次来,全是为了公事,交待过后抽腿便走,做梦也不曾料到有一天会与他们反脸成仇;那时的心情和现在的心情根本无法作比,当初谁又会去考虑这里的环境地形或是攻袭问题?直到如今,才体悟出这个鬼地方竟然恁般邪门!”
    斜倚在一块黑石上的何如霞不由撇撇唇角,略带揶揄地道:“叶叔,这里只有你曾经来过,事前却没有一言半语对此地情况的描述,等到了地头,始发觉行动棘手,你这反应,未免稍嫌迟钝了点。”
    叶潜龙瞪着眼道:“我从前来‘黑岩半岛’,是以同行同道的身份来,被他们奉若上宾,当然觉得事事妥贴,样样顺心,看哪里都不觉扎眼,现在却是以敌对立场来砸人家老窝,自则处处都显得碍事;你别只顾说风凉话,如霞,再怎么论,我的经验总要比你来得多!”
    微微一笑,何如霞道:“叶叔,我向来不习惯掩饰心中的想法,实话实讲,你可别生气呀!”
    叶潜龙闷闷地道:“我有什么气好生?你少尖嘴利舌的拨弄人,就算阿弥陀佛了。”
    说到这儿,他又转向屈归灵问:“屈大哥,场面就是这么一个场面,无论形势怎么恶劣,干还是要干,你说呢?”
    屈归灵颔首道:“不错,只等天黑下来,就动他们的手!”
    叶潜龙像想起了什么,从左边的贴腰囊袋里摸出三付夹肉烧饼来,一人分了一付,烧饼放久了,不但冷硬,尚透着干涩,何如霞咬上一口,已不禁皱眉,表现得兴味缺缺。
    屈归灵倒是吃得十分带劲,他望着何家二小姐,一番好意地道:“二姑娘,你还是多少吃点的好,这一餐下了肚,就不知什么时辰才能吃着第二顿了,夜来行动,最耗体力,肠胃里不打底是撑不住的。”
    何如霞顺手将夹肉烧饼丢到地下,双眼瞅着乌沉沉的天空,冷冷淡淡地道:“这种又干又冷的东西,我吃不下,不过请你放心,即使我不打底,仍然有力气应付状况,误不了你和叶叔的事!”
    屈归灵一笑无言,叶潜龙赶紧投来歉意的一瞥,神色间带三分无可奈何的懊恼!
    就在屈归灵刚刚吞下最后一口烧饼的时候,忽然把视线投向左侧那片嵯峨横竖的礁石方向,形态也立刻有了警惕的反应,叶潜龙似是也察觉有什么不对,连忙把剑下的一小块残饼塞进嘴里,并朝屈归灵打了个手式。
    何如霞顿时紧张起来,她连忙伏身石下,低促地问道:“叶叔,你们可是发现了哪儿不对劲?”
    “嘘”了一声,叶潜龙压着嗓门道:“有人向咱们这边过来了,你没听见还带着喘声?”
    嘴唇一撅,何如霞不高兴地道:“我要是听到了,还会问你?”
    于是,那吁吁的喘息声便越来越接近了,照音浪与那人行动间拖泥带水的传声推测,对方似乎显得极为慌张、极为恐惧,光景像是正在急不择路的狼狈逃生……
    脸孔隐在岩石之后,叶潜龙只露出一只眼睛往外窥探动静,屈归灵则好整以暇的贴靠着一条石脊不动,忽然,叶潜龙小声说话了:“是有个人往这边跑了过来,身形闪闪躲躲的,还不时向后面张望,像是被鬼追着一样……唔,那家伙约模带着伤,咦?竟是个女人!”
    女人?屈归灵迅速转到叶潜龙背后,顺着他的肩头看出去,礁石参差间,果其不然有个女人踉踉跄跄,几乎是连滚带跌地奔向这边,屈归灵再一细瞧,却忍不住笑了,不错,那是个女人,还是个他认识的女人!
    “水鹫”沈鹰艳。
    俗语儿有时也真说得准而有趣,人生何处不相逢,可不是么?
    叶潜龙迷惑地道:“你笑什么,屈大哥?”
    屈归灵悄悄地道:“我认得这个女人,叶兄,她叫沈鹰艳。”
    叶潜龙摇摇头,表示不曾听闻,他接着道:“可要帮她一把?”
    屈归灵笑道:“帮她一把亦无不可,我想,这对我们不会有什么损失。”
    他们静静地等候着,片刻之后,沈鹰艳已经奔至近前,她仓惶四顾,跃身蹿过石坳子旁的两截礁岩缺口,却冷不防被屈归灵伸手扯落下来,一声骇叫尚未及出口,屈归灵已把这婆娘的嘴巴捂上!
    心胆俱裂的沈鹰艳方待奋力挣扎,目光瞥处,竟是屈归灵那张含笑俯视的面庞——虽然布满风霜,却绝对流露着善意的面庞!
    惊惶的表情立即消失,双眸中的悸惧也马上化为无比的喜悦,沈鹰艳形色间的变幻,刹那里便是两个极致,她拍拍屈归灵捂在自己嘴上的手掌,表示她已领悟这番善意,不碍事了。
   
   

举报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名人轶事网  

GMT+8, 2025-5-7 08:02 , Processed in 0.750000 second(s), 24 queries .

郑重声明:本论坛资源均由会员从网上收集整理所得,版权属原作者。

如涉版权,请发邮件admin@storyren.com,将立即整改。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