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孤鹰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六章豺狼虎豹起腥风
    于是,屈归灵的声音便宛如夜色里流滚的成串冰珠子,不但听在沈鹰艳的耳内透着森寒,连心底也禁不住泛起丝丝凉意:“够了,你就停在那里。”
    沈鹰艳依言站住,半点不敢反抗,她知道这一刻才是生死交关的辰光,两阵对峙,她正好夹在中间,不论哪一方抢先发难,她都极可能首当其冲,现在,她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个高兴得太早了?
    黑暗中,突然火摺子闪亮,燃起了几盏气死风灯,风灯迅速高挑向上,在那青晔晔的火焰映晃下,五条人影分别从五个不同的方位现身出来,五个人全是腰粗膀阔的彪形大汉,但见人人容貌狰狞,举止沉练潜稳,果然气势如虎!
    来人静静的围立四周,只有右首那面似银盆、眉浓如刷的大汉开口说话:“屈归灵?”
    屈归灵微微点头:“不错。”
    那人单刀直入地道:“我是甘元斗,‘大苍山’‘五虎将’的头一个,‘白额王’甘元斗!”
    屈归灵道:“我知道,沈鹰艳已经事先向我介绍过了。”
    甘元斗形色冷凝地道:“屈归灵,我们的来意,想你一定心里有数?”
    屈归灵笑笑,道:“当然有数,但我决不会在我活着的时候把信交出来,这一点,相信各位也自心中有数。”
    定定的看着屈归灵,甘元斗道:“那么,你是非逼得我们用强不可了?”
    屈归灵道:“这是你们唯一可行的路,不过,希望列位在动手之前,先掂掂各自的份量轻重,凭白牺牲,不止不值,更且愚蠢;另外一个问题我也要尽早奉告,沈鹰艳在我手里,一朝交锋,恐怕她免不了就得拿命陪祭!”
    甘元斗无动于衷地道:“沈鹰艳不是问题,她的安危并不在我们考虑之例,换句话说,她是生是死,对我们构不成任何威胁,明白讲,我们真正顾忌的是你,屈归灵,你若不能使我兄弟顺利交差,则正如你方才所言——只有搏杀一途!”
    屈归灵叹了口气,道:“论起来,你们和沈鹰艳也算伴当,好歹是同一个阵营的人,只为了达到那龌龊目的,就连伙伴朋友的生命都不甩啦?”
    甘元斗银盆似的大脸上一片漠然,仿佛屈归灵所提的人与事,和他根本八竿子捞不着边一样,他极为冷淡地道:“你不必故意拿言语拨弄,屈归灵,行道江湖,固然各有各的一套,但原则却只有一个——成事为先,其他枝微末节,如果有影响成事之虑,只好一概不予理会!”
    窝囊了老久的沈鹰艳,这时再也忍不住了,她狂笑一声,发出的嗓调竟似裂帛:“好,好一个兔死狗烹,过河拆桥,甘元斗,话可是你说的,成事为先,六亲不认,我却怕你打错了算盘,你真当狡兔死尽,人也过了河?老实告诉你,还差得远呢!”
    甘元斗阴沉的注视着沈鹰艳,声音平板地道:“在我们同意替人家卖力办这档事的时候,彼此已经说妥了,不能以任何因由阻碍目的的达成,此中自然亦包括了个人的安危在内,沈鹰艳,不是我们不搭救你,却要先行完成任务!”
    沈鹰艳愤怒地叫:“甘元斗,你没听到姓屈的放出的言语?一待动手,他就先取我的性命,你们不管我的死活,愣要抢着争功,岂不是拿我一条命当儿戏?”
    甘元斗道:“这是屈归灵不仁,你却怨不得我们兄弟,所谓得人钱财,予人消灾,如今你受制敌手,梗在中间,又叫我们从何选择?”
    “呸”了一声,沈鹰艳扭曲着面容咆哮:“你们就不会先想个法子救我出去?事情也不必急在眼前,眼前可缀着我的命哪!”
    甘元斗冷清地道:“好不容易才堵上屈归灵,岂有轻纵之理?此时不动他的手,后缘难期,沈鹰艳,我们兄弟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站在沈鹰艳背后的屈归灵,十分有趣的观望着这一幕“窝里反”,他觉得这丑戏唱得未免滑稽,在滑稽中,亦丝丝流露出人性的自私可悲;他暗里摇头,轻声道:“看样子,沈鹰艳,你的伙伴们并不似你原先想像中那般同仇敌忾,抱着虎穴救美的意念而来,相反的,他们硬要扮做一道催命符呢?”
    回头狠瞪了屈归灵一眼,沈鹰艳咬着牙道:“你休要在此挑拨离间,姓屈的,你这手小花招,姑奶奶早就看透了!”
    屈归灵感喟地道:“人么,总不免要交朋友,结伴当,关键在于该和些什么样的角色知命交心!像甘元斗这一类人,纯系贪婪奸狡、见利忘义之辈,一切俱以自我为中心,根本不可能顾虑到他人的处境或艰困,你与这些鬼头蛤蟆脸捻股子办事,还有你的便宜占?瞧瞧吧,眼下胜负未分,他们就先把你卖了!”
    沈鹰艳窒着声道:“骑在驴背上读唱本,且走着瞧,想卖我?没那么容易!”
    屈归灵小声道:“问题是他们待借刀杀人——沈鹰艳,他们要逼着动手,我就只好先收拾你!”
    虽是背对着屈归灵,屈归灵也清楚看出沈鹰艳的身子在剧烈抖动,急促的呼吸使得她双肩耸伏不停,光景仿佛是体内憋着的一股怨气就快炸开!
    甘元斗已在暗比手示,其他四员彪形大汉慢慢围拢,极其谨慎的各自占取有利位置,模样是准备出手硬干了!
    微微偏过脸来,沈鹰艳像是下了最大决心,吐字吸气都带着喘:“姓屈的,你,你愿不愿意帮我一把?”
    屈归灵低声问道:“怎么帮法?”
    沈鹰艳声如蚊蚋:“甘元斗他们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我也就顾不得什么仁义道德了,姓屈的,看情势他们是非动手不可,亦就是说他们铁了心要冷眼看我命丧当前,我决咽不下这口气,屈归灵,我求你不要杀我,至少在这一刻不要!”
    屈归灵慢慢地道:“你将何以回报?”
    沈鹰艳略一沉寂,始细若游丝般道:“反手倒把。”
    一柄雪亮的朴刀,便在此际闪映着经天的寒辉劈向屈归灵背脊,使刀偷袭的这一位,是个宽额赤面的巨汉!
    银光宛似一溜灿丽喷自屈归灵的手掌,焰苗冲着刀刃顶上,却在同时如电火般分叉,芒彩倏眩,赤面巨汉已狂嗥一声,丢刀捂喉,人像喝醉了酒也似打着旋转翻出!
    两只判官笔暴指屈归灵的双目,运笔的人虎背熊腰,尤其一脸腾腾杀气,他这里甫始逼近,第三个手舞金瓜锤的仁兄也扑上前来,锤起如风,搂头盖顶便展开夹击!
    屈归灵身形猝闪,竟从判官笔掣飞的尖锋与金瓜锤交舞的滚荡间隙穿出,“穿心刺”倒射回掠,仿佛流泉喷散,霞光万道,只在明灭的一刹,两个对手的额门中央立时绽裂一洞,腥赤的鲜血交融着乳白的脑浆飘扬四洒,甚至不闻半声呻吟,两个人已经撞跌做一堆!
    由下往上,那突兀蹿起的人影行动矫捷如豹,恁大的体型,却丝毫不现滞重之态,几乎在他窜升的须臾,一柄三尖两刃刀已到了屈归灵小腹之前!
    屈归灵的“穿心刺”骤指于地,刺尖弯弹,人已猛腾三尺,对方来势却竟不竭,双腿交错,原招续进,居然有着如影随形的压力!
    冷冷一哼,屈归灵的“穿心刺”闪电般缩收横截,就在彼此兵器将交击的刹那,夜暗中一股强锐的无形劲气突起,如影随形的朋友蓦地闷吭一声,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杵拦腰猛挥,打闭了气似的软软倒栽地下!
    霹雳般的吼喝出自甘元斗口中,他五官歪扭,银盆似的大脸一片赤红:“沈鹰艳,你这个吃里扒外的无耻贱人,你你……你竟敢反叛我们,帮着姓屈的施毒手!”
    望一眼那躺在地下,犹自四肢抽搐着的仁兄,沈鹰艳一张面庞显得阴惨惨的:“甘元斗,姑奶奶我算是豁出去了,你们不仁,老娘就不义,你们拿我的命当儿戏,我就把你们的生命当笑话,且看这一场玩下来,谁会玩儿完!”
    甘元斗的目光扫过地下的三具半尸体——剩下那仍抽搐的一位,离着成为尸体也差不远了——不由急痛攻心,恨不能将沈鹰艳抓来生咽活吞:“你逃不掉,跑不了的,你这黑心黑肝的娼妇,阴狠毒辣的婊子,你必定会遭到报应,天雷要劈你,电闪要殛你,你将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又是“呸”的一口唾沫吐过去,沈鹰艳斜眼瞅着屈归灵,硬梆梆地道:“姓屈的,好叫你得知,‘大苍山’的‘五虎将’,如今摆在面前的便是四条虎尸;那第一个拿朴刀打偷袭的,是‘五虎将’的老二‘赤额王’闻开达,用判官笔的是老三‘青额王’赵朴,使金爪锤的是老五‘灰额王’常灏,想以三尖两刃刀算计你的是老四‘黑额王’易军;现在‘五虎将’业已散了局,端只剩下一个光杆老大‘白额王’甘元斗了,待怎么收拾他,你琢磨着消遣吧!”
    甘元斗伸指如戟,双目凸瞪,宛似漾着漓漓血光:“是你,沈鹰艳,是你这个毒妇害死了易军,是你以‘绝毒寒阴指’暗算了他,我不会放过你,我一定要替易老四报仇啊……”
    哼了一声,沈鹰艳不屑地道:“你可吓着我了,甘元斗,这就叫拆桥不成先落河,恶有恶报;要替你兄弟复仇,尽管放马过来,光在那里空吆喝,莫不成便能把你兄弟的一缕冤魂吆喝回来?”
    甘元斗用力吸气,却仍禁不住全身颤抖,舌尖发直:“贱人……你不要得意,你犯下如此滔天罪孽,所余只得绝路一条……
    不须路转,无用水连,就在眼前,你便难逃劫数!“
    眉梢子轻扬,沈鹰艳道:“就凭你?甘元斗,你给姑奶奶我省省吧,姓屈的早在等着剥你这张人皮,你要逃过了他,再和老娘玩几手也不迟!”
    忽然,屈归灵双目四巡,低声道:“沈鹰艳,听甘元斗的口气,追来的人好像不止是‘五虎将’而已,似乎他们尚另有帮手隐伏未出,你对他们的情形较熟,认为如何?”
    这时,沈鹰艳才像想起了什么,不由猛的打了个寒噤,神色间立刻浮出惶悸:“你不提,我倒差点忘了,不错,我们这次共同行动的人手,除了我与甘元斗他们之外,另有‘风火双轮’马俊,‘追魂无影’黄汉云,‘铁赖子’窦标几个,在林子里佯装对我施暴的那些汉子,就都是马俊的手下……”
    略微一顿,她又若有所思地接着道:“而且我还获得暗示,背后那位主儿,可能暗地里派有他自己的得力心腹潜随着……”
    屈归灵道:“现在只有甘元斗的一拨人露面,其余的想必隐伏附近,在这种情形下,不必臆测他们的进退,因为绝对是免不了一场拼杀的,这些人物不论从哪一方面说,都断断不会临阵退缩!”
    沈鹰艳不安地向周围搜视,忐忑地道:“我提的这几个人,你都知道?”
    屈归灵颔首道:“全是些狠恶难缠的角色,真不明白那隐在背后的朋友是怎么将这些邪魔串连起来的,此中‘铁赖子’窦标尤其悍不畏死,是个卖肉沽血的泼皮货,沈鹰艳,等一歇可有乐子了!”
    甘元斗这时已经稍见平静下来,冲着屈归灵的那双眼睛,活脱就似毒蛇闪动的蛇信:“你们如今才想到这个问题,业已迟了,不错,追踪到此地来的人手不止是我们兄弟五个,另外还有许多,比你们预料中的更多,屈归灵,现下已不单是你交不交出那封信的事了,你必须要为我四个拜弟的性命偿付代价,我要剜你的心,抹你的血,斩下你的头颅祭祀亡魂!”
    屈归灵深沉得不带丝毫情绪反应,历尽风霜的脸庞上只透着那么几分淡淡的无奈与苦涩,他摇摇头,语声干冷:“那么,甘元斗,你还在等什么?他们又在等什么?”
    沈鹰艳悄悄扯了扯屈归灵的衣角,有些喘息地道:“来了,姓屈的,那话儿来了……”
    在夜色的掩遮下,有三条人影逐渐脱离朦胧,进入气死风灯的光圈之中,三个人分成一前两后的三角形点距缓缓来近,走在最前面的一个,顶着颗光葫芦似的脑袋,身材肥矮粗横,青森森的灯火映照着他一张狰狞可怖的脸孔,居然疤痕瘰疬纵横,乍见之下,恍若是用腊脂捏染的!
    后头的两位,那靠右的仁兄生得高头大马,方正脸膛,坏就坏在蓄着一撮山羊胡子,这撮山羊胡子完全破坏了他原本尚称堂皇的貌相,看上去竟有点贼兮兮刁滑味道:左侧的那位却是又瘦又小,身长不满五尺,窄削的面孔也黄皮干瘪,望之不似人脸,加上他走起路来轻轻飘飘,仿佛脚不沾土似的,越发显得份量不够,令人兴起一巴掌就能将他拍扁在地的感觉。
    沈鹰艳又喘了口气,低促地道:“走在前面的那人就是‘铁赖子’窦标,后头右手的一个是‘风火双轮’马俊,靠左侧的一个是‘追魂无影’黄汉云,姓屈的,一塌刮子都来了,我看场面是大大不妙——”
    屈归灵形色安详地道:“妙不妙也就是那么回事,你不要紧张,沈鹰艳,紧张只是自己压迫自己,人家该怎么办仍旧会照章办理,分毫亦饶你不过,看开点,横竖卯上就是了!”
    那边,甘元斗让开一步,灯光闪映里,他的表情显得十分凄黯:“三位兄台,甘某无能,未曾成事,反倒白白搭上四位拜弟性命,尚请三位兄台相助一臂,诛除屈獠沈叛,复仇竟功,一举双得!”
    前面的“铁赖子”窦标一语不发,只是冷冷地瞪视着屈归灵,两只灰沉沉的眼珠子毫不眨动,目光冰寒木然,有若一双死鱼的眼睛!
    高头大马的“风火双轮”马俊,不由眉心紧皱,瞅着沈鹰艳道:“你怎么玩起‘窝里反’的把戏来了?沈姑娘,难道你不明白后果的严重么?慢提拿钱就得替人办事的道理,光凭你沈家这点底子,又如何与那位主儿相抗衡?沈姑娘,眼下的纰漏,你可真扩大了!”
    沈鹰艳猛一仰头,腔调生硬地道:“老马,相信你们各位一直就守伏在附近,事情的经过约莫也都清楚,天下哪有这种不通人性,不顾同伙死活的道理?姓甘的兄弟五个只管逼着屈归灵动手,以便抢信争功,却根本不考虑我的性命还握在姓屈的掌心,他们不思如何救我脱险,单单打谱强进强出,安了心要我尸横就地,这等不仁不义的做法,叫我逆来顺受,可是万万办不到!”
    马俊阴着脸孔道:“就算你不甘逆来顺受,也不合反手倒把,胳膊肘子往外拐,帮着姓屈的暗算自己人,沈姑娘,更何况行动之前,还有言在先,大家早就说妥了不能以任何理由阻碍事情的进行,里外里,你都未免做得逾份了!”
    沈鹰艳怒道:“你也是和他们一样的心思?不理自己人死活,只求达成目的?”
    马俊重重地道:“这不是我的心思,却是出钱主儿的要求,大伙的共同决定!”
    沈鹰艳双手叉腰,凶悍地道:“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老马,只因受执在屈归灵手里的人不是你们,只为了我倒霉才碰上这桩事,换上是各位,恐怕说法又不相同了!”
    摸了摸颔下的山羊胡子,马俊的唇角浮起一抹冷森的微笑:“我们就事论事,不必妄做臆测,没有发生的情况,谁也无从论断,问题在于你已经犯下这等大逆不道的罪行,该当如何自处?”
    “呸”的吐了口唾沫,沈鹰艳气得额头上青筋暴露,浑身发抖:“放你娘的狗臭屁,姑奶奶我求命保命,又算犯了哪一条天规王法?如何自处?我就这么自处,并且做给你们看了,怎么着?你们还能拿我去砍头?”
    马俊脸色一沉,厉声道:“你说对了,正是要拿你去砍头,沈鹰艳你这种叛逆行为,乃是江湖大忌,可列十恶之首,若不加以惩治,如何振纲常、服人心?”
    沈鹰艳似是豁出去了,她跺着脚,舞着手,瞋目切齿地大叫:“姓马的,老娘这颗头就顶在脖子上,你有本事倒是来取取看,我要含糊你们,今晚就不会这么干,既然干了,便不在乎一条钢鞭撑到底,沈家的姑奶奶,岂是被人吓唬着长大的?”
    一侧,屈归灵点头微笑:“说得好,沈鹰艳,况且在你身边还有我区区在下,你给我一分,我报你以十分,点滴涌泉,也叫你看看什么才是道义担当!”
    沈鹰艳异常感激地望着屈归灵,突然间嗓门都有些哽咽了:“谢谢你,屈归灵,我也决不会忘记你深宏大度、雪中送炭的义举!”
    一直不曾开过口的“追魂无影”黄汉云,面无表情的瞧着沈鹰艳与屈归灵,嗓音沉缓滞重,也是一样的不带平仄韵调:“这是一桩很奇怪的事情,屈归灵是我们追堵的对象,沈鹰艳却是我们同一阵营的伙伴,只是大半夜下来,形势就完全走了样,伙伴变成了敌人,敌人和伙伴又结了党,天下的因缘际遇,竟然如此光怪陆离,难以顶料,我看着这两个人,便不由觉得世间之事,有时未免演变得太过可笑。
    马俊眼珠子一翻,道:“继续演变下去,你就更会觉得可笑了,汉云兄,不独伙伴勾搭了敌人,只怕还要和敌人联起手来对付我们哩!”
    黄汉云端详着沈鹰艳,慢吞吞地道:“沈姑娘,这一步棋,你可是走错了,走得大错特错了,就算眼前你能逃过我们这一关,朝后去,那位主儿你也搪得过么?你这样蛮干,非但替自己留下无穷后患,亦少不了给你家人凭添麻烦!”
    沈鹰艳冷冷地道:“是你们逼我上这座刀山,怨不得我,各位不拿我的性命当命看,难不成我设法自保求生尚错了?朝后的事,朝后再说,眼前各位要怎么办,我好歹接着就是。”
    马俊阴寒地一笑:“汉云兄,沈鹰艳自忖是找着靠山了,看她那等有恃无恐法,只这般跋扈嚣张,便要给她重重教训,绝对轻饶不得!”
    不等黄汉云回话,“铁赖子”窦标已极不耐烦的拉开他那宛如钝刀刮锅底的刺耳嗓门,音调在粗哑中泛着尖锐的哮叫:“两位伙计,我们是干什么来的?哪有这么些鸟淡好扯?不论有理无理,通通宰回去交差,光在耗唾沫星子,能成什么卵事?”
    马俊似乎对这位“铁赖子”颇生惮忌,闻言之下,赶忙陪笑道:“当然,当然,咱们这就动手,里外里一并做了!”
    窦标又粗声粗气地道:“实话好说不好听,姓屈的功夫一等一,心狠手辣更是拔尖的货,要收拾他,谁也别想单打独斗捞头功,大伙并肩子上才有胜算的希望,力量分散就将吃他各个击破,记牢了要领,这会该动手了!”
    屈归灵笑道:“窦标,你倒是实事求是,没有虚饰门面的习惯。”
    窦标恶狠狠地抛过来一句话:“老子不同你闲扯——”
    “扯”字尚在他的齿缝间飘浮,这位“铁赖子”粗横的身形已暴起临头,屈归灵刺尖如闪,猝指对方小腹,窦标腾空的躯体却突兀斜翻,右腕伸缩,一只粗若儿臂,长只尺半的“鹤嘴杵”已笔直戮向屈归灵的左胸!
    又一股劲风倏起,“追魂无影”黄汉云只在上步之间,已经逼入屈归灵的中宫之内,他的双手上各握着一柄“八角链子”,影像掣映的刹那,锤头已到了屈归灵的脑门!
    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屈归灵甫始接战,就知道遇上强劲对手了,在两路夹击下,他的“穿心刺”斗然四散蓬飞,宛如炸碎了一枚巨大的冰球,雪舞光溅里,锐气破空,好像连空气都被撕裂了!
    于是,窦标骂着粗口,疾速跃掠躲让,黄汉云也在一闪之下腾空三丈,“风火双轮”马俊觑准时机,猛然扑近,一对斗大的九叶刀轮旋转若电,“沙沙”的刃口磨擦声仿佛就在啃啮着人心!
    另一头,“白额王”甘元斗也早就提着他的砍山刀,发了狂似的杀向沈鹰艳。
    屈归灵目光凝聚,不退不闪,当马俊的两只刀轮滚雷也似接近的瞬息,他甚至已经感受得到那触肤的森寒锐气,“穿心刺”像煞虚无中突现的诅咒,以宛似追回千万年流光的快速暴射而出,马俊的刀轮只在够上位置的寸许之前,已被刺尖戮中肩头,更透过肩胛骨,将他撞跌得四仰八叉!
    “追魂无影”黄汉云亦是一个狠角色,他连看也不看马俊一眼,身形回翩,再次攻来,“八角链子锤”挥飞纵横,又紧又密锤影交织,有如漫空的流星乱石!
    屈归灵站立原地,“穿心刺”点线相连,猝闪猝弹,招式绵亘不息,疾似电光石火,但闻金铁交击之声盈耳,里芒拨拨明灭,只在眨眼之间,黄汉云的攻势已被完全截阻破解!
    一声吼喝像是平地起了个焦雷,窦标活脱一头莽牛般冲了上来,手上的“鹤嘴杵”在刹那间幻化成无数翔舞的尖啄,而啄嘴却集中向一个焦点:“老子和你拼了!”
    屈归灵忽然往前迎上,“穿心刺”抢先抖弹飞点,去势强劲,力道是可洞石透碑,冲来的窦标双手握杵,正待硬接,屈归灵的身形业已怪异的旋向一侧,而身形旋动间,一道三寸宽窄,三尺有半的雪亮光带已蓦然舒卷,舒卷仿若极细的电火,倏闪倏灭——眼见窦标胸膛上一块巴掌大小的肉块血淋淋的抛起,方才听到镝锋破空的尖啸传来!
    窦标不止是痛,削肉的撞击力量更将他推出五步,一屁股坐跌于地,要不是他手劲还强,恐怕连家伙也丢了!
    正待调头再行攻扑的“追魂无影”黄汉云,一看到这种情形,不由胆颤心惊,鼓起的一口气立时泄了大半,脚步一沉,身形就慢了下来,他有意扮做从容之状,奈何就是装扮不出,一开口,听音竟然恁般暗哑:“窦兄,你,呃,还挺得住么?”
    窦标手抚伤口,颤巍巍地从地下挣扎着站起,凸瞪着眼睛大叫:“你倒是往上冲呀,我挺不挺得住关你鸟事?姓黄的,休要装孬扮熊,在这等节骨眼上敲过门!”
    屈归灵双自炯炯的瞧着黄汉云,等这位“追魂无影”有些窘迫加上愤怒的也瞧过来,他适时伸手招引,态势竟若招魂引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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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又见鹰隼掠夜穹
    眼前的情况,可把黄汉云难住了,真叫进也不是,退也不得,他僵立在那里,倒提着一对“八角链子锤”,管只眨巴着眼睛,一张干黄的窄脸上宛似抹着一层黑灰!
    屈归灵放下招引的手臂,拿指头轻轻敲弹着“穿心刺”的握柄套管:“味道不大好消受,是么?技不如人,有时候就难免碰上这等窝囊场面。”
    黄汉云“咯咯”咬牙,摆出姿态:“你不用得意,姓屈的,鹿死谁手,尚在未定之天,要是你认为业已吃稳坐实,就大错特错了!”
    窦标脚步踉跄,摇摇晃晃地走上几步,双目中凶光盈溢,像是一头受伤之后,正待发狂反噬的野兽。
    “黄汉云,你休得在这里穷磨蹭,唾沫星子可打不倒姓屈的,娘的个屁,你不上,老子上,也好叫你看看,收了人家银子应该怎么替人办事!”
    黄汉云面孔涨赤,又是羞恼,又是气愤,更带着三分顾忌的辩驳:“打仗拼命也得讲究方法手段,岂有像你这样不顾死活,硬冲愣撞的?
    我们主要是想成事,不到万不得已,犯不上拿性命去豁,任是你‘铁赖子’,亦只得一条命,不巧拼掉了,谁又赔补得你第二条?“
    大概胸前那块肉掉得是真痛,窦标走近几步,又停下来喘气,斑疤密布的面孔上泛着一片青白,整幅前襟,全被鲜血浸透了,他左手捂着伤处,嗓音越形亢厉:“事到如今,大伙斤斗早已栽去南天门,除了死拼硬干,还有什么卵的方式手段可言?黄汉云,老子不同你费口舌,有种的跟着并肩子朝上杀,没种就一旁闪着风凉,想要两全其美,又不冒险又得光彩,天下哪有这等的便宜?”
    黄汉云悻悻地道:“我们共有三个人,此刻却已伤了两员,以我一己之力,如何对付得了姓屈的?明知前面是个火坑,还愣要往坑里跳,这不是糟蹋人命是什么?”
    窦标怒道:“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句话你懂是不懂?黄汉云,你当你想打就打,想退就退?姓屈的可由不得你如此潇洒,今晚若是摆他不平,他就必然将我们摆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自己估量着看吧!”
    那一头,“风火双轮”马俊龇牙裂嘴地哑着声叫:“汉云兄,窦兄说得有理,形势已至这步田地,姓屈的断断不会轻纵我们,不若豁力一拼,尚有生望,现下只剩你一个人囫囵完整,千万要多加把劲朝上一顶啊!”
    干瘪的双颊抽搐着,黄汉云气愤愤地道:“我一个人怎么斗得过姓屈的?你光在那里吆喝,却半步不前,端把要命的担子逼我独自来挑,我要挑得起倒还罢了,分明是压死人的一座山,我又拿什么去顶?”
    屈归灵不知有什么打算,他一会注意沈鹰艳与甘元斗拼斗的情形,一会又冷眼端详着面前争执不休的三个敌人,模样安闲,似乎等着再看上一出“窝里反”。
    马俊的声音提高了,显示着强烈的不满:“汉云兄,没有人要你独自个挑此重担,我只是请你多加承当一点而已,你也看到我与窦兄伤得不轻,但我们仍然会倾力以赴,宁可血溅命断,亦不做那孬种!”
    黄汉云变脸道:“你说我是孬种?”
    马俊厉声道:“是不是孬种,你自己心里有数!”
    黄汉云忽然冷凄凄地笑了,手上的“八角链子锤”却在难以抑止的抖晃:“几十年闯荡江湖,提起来也算有名有姓,尚不曾被人如此慢侮过,马俊,若是今夜得以不死,你便必须还我一个公道!”
    马俊不甘示弱地道:“随时皆可奉陪,你这‘追魂无影’吓得了别人,可唬不住我!”
    正在闲闲观望的屈归灵,此际踏上一步,双手分摇,以一种十分诚恳的语气道:“人是一口气,佛是一炉香,道上行走,最受不得的就是被人低看陋视,这样吧,我便暂且退让一边,各位有什么怨恨恼愤,无妨尽先解决,等各位的问题摆平,我们再另见真章。”
    黄汉云明知屈归灵使的是一石二鸟离间之计,但场面僵在眼前,要他主动圆转,老脸上实在挂不住,同时马俊出言尖刻,亦令他心中积怨难消,索兴豁将出去,大大搅混一番,往后的结果如何,且到时再说了:“马俊,姓展的业已放了话过来,我也认为这样正好,要了断,不妨尽早!”
    马俊未曾料到黄汉云个头虽小,火气却恁大,居然不挑时间地点,就在此刻便待内讧,他不禁有些失措,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要如何应付是好。
    屈归灵打铁趁热,紧接着道:“没有错,要了断,越早越好,所谓士可杀不可辱,这口鸟气憋着,能叫人六神不安,了断了断,又了又断,老黄说的是干脆!”
    一见马俊犹豫困惑的形状,黄汉云不由大为痛快,更是咄咄逼上:“马俊,你不是指我孬种么?对付一个欠缺胆量勇气的人,你还有什么可迟疑的?好比探囊取物,手到擒来,这等既增光彩,又占便宜的事,还到哪里去找?”
    屈归灵连连点头:“说得是,老马,你就爽快点凑合了吧,莫不成你也一下子变孬啦?”
    猛的大吼一声,马俊面容歪扭,混身上下剧烈的抖动着,两只眼球似欲凸出眼眶:“姓黄的,你明明知道这是屈归灵的离间之计,明明晓得姓屈的故意挑拨我们自相残杀,却仍然甘愿上当,好,我们是一根丝线拴着两只蚂蚱,敢情你不想活了,我还怕他个鸟?要死,大家便死做一堆!”
    捂着胸口的窦标,左看一眼黄汉云,右瞅一眼马俊,几乎就气炸了心肺:“我一个一个操你们的老娘,你两人是打谱干什么?现在是唱窝里反的辰光么?放着正经事不办,自己人先起内讧,真叫丢人丢到了姥姥家,都是几十岁的人,一把年纪莫不成全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马俊脸红脖子粗地嚷嚷:“窦兄,你是亲眼看到的,黄汉云这匹夫存心找碴,意气用事,为了私怨,完全不顾大局成败,拿语言逼我动手,这种反叛倒戈的行为,说不定是和屈归灵早就串通好的!”
    黄汉云破口大骂:“放你娘的屁,你才是里外不一,暗藏祸心,如假包换的男盗女娼!”
    恨恨地跺着脚,由于震动伤口,窦标又痛得额淌冷汗,扯歪了嘴:“不要吵,不要争了,有什么话,且摆在事后再说,眼前大伙必得联手合力,才能抗住姓屈的,若是自乱阵脚,便正中了屈某下怀,我们非被他各个击破,逐一歼杀不可,待自寻死路,法子多多,犯不上死在姓屈的手里!”
    马俊闷着声道:“我原是和你一样的想法,全是黄汉云撒野,硬逼着叫我翻脸……”
    窦标不耐烦地道:“别说了,大伙围上去!”
    “追魂无影”黄汉云也不再吭气,慢吞吞的向前凑近,光景是像已经平下这口气,打算与他的伴当们“同心协力”,第二次捻起股来上阵了!
    屈归灵笑了笑,道:“怎么着?你们自己不想先热闹热闹了?雷声大,雨点小,未免无趣。”
    窦标挫着牙道:“姓屈的,你趁早死了心吧,玩这种三岁孩子也看得破的鬼把戏,我们岂会上你的邪当,就是这一遭,便必定要将你摆平!”
    屈归灵耸耸肩道:“转来绕去,圈子却又拐回到原处,三位朋友既然舍我不下,我如何能不加奉陪?只是再度交锋,你们就不会有任何一个是竖着的了!”
    重重一哼,窦标狠辣地道:“我包管你也周整不了,姓屈的,老子们哪怕死光绝尽,亦得拉你垫底!”
    屈归灵侧首叫了一声:“沈鹰艳,你同姓甘的纠缠了这一会,还能继续往下撑么?”
    身形闪腾如飞的沈鹰艳,在对付甘元斗的过程中,吃力固是相当吃力,但进退挥洒之间,却还保持着有攻有拒的余地,甘元斗招熟劲浑,较为主动是不错,然而若想在短时间内击败沈鹰艳,看情形亦不大容易;屈归灵这发声一问,沈鹰艳在连连躲过对方的横扫三刀后,尖起喉咙道:“你放心放手干你的去,我这里一半时还不要紧,且等你活宰了那三个狗娘养的,再回头帮我生剥甘元斗的人皮!”
    屈归灵颔首道:“行,你就多担待点啦!”
    窦标闷喝一声,“鹤嘴杵”居中猛戮,杵端甫伸,人已一个大斜转,抖起十六条交织的杵影,罗网般罩向屈归灵!
    这里窦标一动,那边黄汉云也配合着下手,“八角链子锤”“哗啦啦”
    一串响,锤头飞挥四扬,宛似一阵星雨流石,猝然暴落!
    屈归灵就在敌人发动攻势的同时,身子向前俯倒,水平贴在地面,却在贴地的一刹,游鱼似的滑掠开去,于是,窦标的杵影捣空,黄汉云飞锤纵横,亦仅砸向一片虚然。
    “穿心刺”激射起一点寒芒,其势之快,追光越虹,招式用老的黄汉云倏然缩成一团,急速侧滚,却已慢了半步,本能的一声闷吭起处,他老人家那只左耳已然血淋淋的被挑上了夜空。
    “风火双轮”马俊觑准时机,从背后狠扑而上,双刀轮旋出芒彩如涛,对着屈归灵的腰肋便招呼下去,屈归灵人才挺起,却似身如飘絮,随着旋斩的锋刃翻滚移荡,身形始动,长刺若电,原本就肩胛不够灵活的马俊竟然招架不及,透喉穿颈,人已打横摔出丈外!
    惊得怪叫如泣,黄汉云侧掠九步,舌头发直地干嚎:“老马完了,老马完了哇……”
    窦标挥杵再冲,嘴里咆哮:“嚎你娘的哪门子丧?还不给我接劲上——”
    屈归灵手中的“穿心刺”忽然抖弹,刺尖抖弹的弧度骤然形成一副扇面似的光虹,光虹仿佛是由无数细密的实质颗粒所组合,坚实若一道可以随意移动的铜墙铁壁,窦标的“鹤嘴杵”眨眼挥击十二次,却也在瞬息间反荡回十二次,在连串的金铁震动声里,光虹猝而扩张,有如水银泄地,向四方倾覆掩溢,窦标狂吼着一飞冲天,更在身形腾起的一刹暴翻倒射,杵端挺戮,形同九穹之上飞来的怒矢!
    扇面似的光弧波闪眩灿,正面迎上,又在倏然间光敛芒散,化为乌有,窦标这奋力一击,顿时失去目标,就在他身落杵下,尚未及有所反应之前,右侧上端,一抹冷电划空而至,像煞云霾中突兀的蛇火,来得如此快速凌厉,更如此的不可思议,窦标刚刚弓背待起,已被这抹冷电撞入肋侧,粗横的躯体“澎”声兜抬,向外翻滚而出,每一个翻滚,都洒下大片的赤血如雨!
    这时,“追魂无影”黄汉云脑袋一缩,人已掠出五丈之远,再次起落,人已无迹无踪,不错,可真正称得起是“追魂无影”呢。
    屈归灵吁了口气,缓步走向沈鹰艳与甘元斗拼杀的地方——两个人捉对儿耗战,正拼得热闹着,而这边的结局他们也都瞧清楚了。
    只这片刻前后,甘元斗已是心神大乱,刀法亦立见虚浮,反过来,沈鹰艳却越加灵巧矫捷,大有扭转乾坤,扳逆回顺之势。
    屈归灵当然明白,并不是甘元斗的功力忽然萎消,更不是沈鹰艳的火候突兀增强,关键仅在于心理与士气方面罢了;甘元斗眼见己方人马,非死即逃,一溃而不可收拾,大局崩颓,求胜无望,你叫他如何还能平心静气的豁斗下去?恐怕不必屈归灵插手帮场,甘元斗也难得打出个结尾来!
    一个漂亮的空心斤斗之后,沈鹰艳挥指如戟,再加点戮,口里迅叫:“姓屈的,还是你行,我算服了你啦!”
    双手负在背后,屈归灵笑道:“你这里,须要我帮衬帮衬么?”
    沈鹰艳躲过对方劈来的一刀,立还五掌六脚,笑吃吃地道:“如果你愿意早点结束这场把戏,当然就须劳驾一番,否则,便由我自己来做了断,但时间上恐怕得稍微延后几分……”
    屈归灵道:“此非久留之地,你不是说过你们背后那位主儿,很可能尚派得有他自己的手下暗中随行监视么?为了避免麻烦,我以为还是早求了结比较合宜。”
    沈鹰艳身形回旋,又一式“绝毒寒阴指”弹出,当指风破空,发出“噗”
    的一声锐响,她迅速侧掠,脱离圈外,轻飘飘的抛下一句话:“那就让给你啦!”
    屈归灵右腕微振,“呛”的一声,“穿心刺”环节弹出,刺尖迎空抖颤,幻映出寒星一点,在气死风灯的清冷光华中冷冷闪眨。
    甘元斗已是满头大汗,喘息吁吁,他愣愣地在场中僵立片刻,猛然将手中砍山刀丢弃于地,在一声“哐琅琅”的震响里,不由仰天悲啸,嚎嗥如泣:“兄弟们,不是老哥哥不替你们报仇,而是天不肋我,大势已去,难以替你们为力了……亲不是亲,友不成友,你们叫我到哪里去伸冤诉屈啊……”
    屈归灵静静地站立着,静静地注视甘元斗那无可抑止的悲亢激动,他自是深深体会得到对方此时的心境与情绪,英雄拆剑,壮士无颜,乃是何其苍凉不堪!
    模样十分狞厉的怒瞪着屈归灵,甘元斗嘴抽颊搐,直着嗓门嘶吼:“你以为我会向你屈膝求饶?以为我会向你卑颜俯首?姓屈的,你要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我一条性命就在这里,剜剐任便,今生不能替我兄弟报仇雪恨,就算轮回转世,我们也要化为人孽,寻你索命!”
    屈归灵的手腕又是一抖,“呛”声起处,“穿心刺”环节缩回套管之内,他将套管插回腰际,摇摇头,低沉又缓慢地道:“我不杀你,甘元斗,我也知道你不会向我屈膝求生,因为如果那样,你在江湖上早就混不到今天,也早就没有人托你办事了;闯道混世的朋友,都应该有点格节,否则,不但你可耻,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一桩悲哀?”
    甘元斗默然片刻,才生硬地道:“姓屈的,我可有言在先,不管你杀不杀我,今天的梁子都是结定了,我决不会为了领这份情而抹煞我四个兄弟的斑斑血债,我仍将不顾一切的找你索还公道,所以……”
    屈归灵淡然道:“所以怎么样?”
    甘元斗眼下的肌肉急速跳动了几下,语声艰涩却非常坚定地道:“所以你若现在打消这个主意,还来得及,姓屈的,我并不欠你什么!”
    屈归灵平静地道:“我不会讨你的情,甘元斗,往后你想怎么办,全凭你的意思,你可以当做根本没有这回事一样——”
    微微一笑,他又接着道:“不过,下一次有幸遇上,我就不敢保证仍有今天的宽宏大度了!”
    咬咬牙,甘元斗道:“屈归灵,我一定会找你报仇的,你这几句话,对我并不构成任何意义!”
    屈归灵不再多说,转过身来欲招呼沈鹰艳,却发觉沈鹰艳早已不在现场,游目四顾,依然踪影全无,光景竟像是不告而别啦!
    不免兴起几分迷惑,屈归灵难以揣测沈鹰艳如此作为,到底原因何在?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那个娘们都不必有这样的举止,至少,在目前并没有人扰着她,缠着她呀!
    气死风灯的光芒依旧青朦朦的散漾着,屈归灵望一眼失魂落魄般站在那里的甘元斗无声的叹了口气,然后,走向他的坐骑。
    只要过了前面的“双叉渡”,约莫再走上百多里路,就能抵达“海口集”
    了;一路过来,屈归灵对于沈鹰艳的私下溜走颇为不解,同时也有些懊恼,因为他自认在经过这一番患难之后,应该可以向沈鹰艳接触到进一步的问题,说不定便能把那企图夺信的主儿给找出来,现在那娘们撒腿一走,这个疑团恐怕就得到达“海口集”才能解开,不错,目的已在不远,令他感到忧虑的是,能够顺顺当当的抵达目的地么?
    “双叉渡”是一条不宽不窄的渡河,说它不宽,两岸仅有二十来丈的距离,说它不窄,还非得搭渡船方可过河;渡船是一只老旧的舢板,船尾上依着橹舵的汉子看上去大概四十多岁,皮肤黝黑泛亮,大太阳底下,连顶草笠也不戴,一颗光脑袋青皮森森,像是才用剃刀刮过不久,人模样要是粗黑浑横,但却挺有精神。
    这条舢板,平时该可坐上十来个人,现在,仅有屈归灵一位搭客,以及他的马儿。
    船老大冲着屈归灵一龇牙——倒是满口雪白,沙着嗓门招呼:“这位大爷,可是待搭船渡河?”
    打量着空荡荡的船面,屈归灵道:“还得等人么?”
    那汉子笑嘻嘻地道:“不等也行,大爷你连人带马,只多赏几文就得,本来每一个客人实收十五枚,如果独个儿包船过去,只收半吊钱,大太阳下,热得慌,怕的是这一阵搭客少,大爷若是要等,有你等的了……”
    屈归灵谨慎的牵着坐骑踏上舢板,在船身的轻微摇晃下,他拣着中间一条横板坐了下来:“解缆过河吧,我给你半吊就是。”
    湿漉漉的麻结缆抛上船首,船老大开始摇橹行舟;河水流得十分缓慢,日光映照着水面,波光粼粼,金霞万道,橹声混合着水流声,节奏单调而沉闷,若是催眠,这悠悠款乃之声倒挺合用。
    望着光活眩闪的河水,屈归灵正想着心事,忽然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他抬头注视船尾的那一位,那人却似全神贯注地摇橹前行,一切都显得如此平静与和详,像是什么事也没有,但他总觉得某个地方不大妥当。
    般尾的橹舵僚拨起一波水花,水花翻白,又随即扩散开去,橹舵斜扬,划过一度小小的弧线,再次入水,再次激起一波轻涛,然后,水波又散——是了,屈归灵恍然醒悟——就是这里不对,河流并不湍急,这条渡船却怎的划得这等缓慢法?
    船老大仍旧专心一志的在摇橹,双目凝注远处,两臂颇有韵律的来回操作,光景似是几十年来他就不曾变更过这样的驭舟姿势。
    屈归灵轻咳一声,态度安闲地道:“船家,你是期盼着和什么人在河面上会合么?”
    船老大看了看屈归灵,又笑出那一口白牙?
    “你怎么知道?”
    屈归灵也笑道:“二十来丈的河面,你摇了这一阵,还不到河心,而水流缓慢,你明明可以横直到达对面渡口,却顺流淌下去一大截;老船家了,除非另有心思,否则怎会有此疏失?”
    迎着阳光,船老大笑得一片灿烂,活像有什么喜事令他心花怒放:“果然不愧是屈归灵,经验老到,反应快捷,无论什么法门都能叫你一猜就着;不错,我是在等人,等两个人,一个你想见,一个你不想见,抱歉的是,无论你想不想见,这两个人你都得见!”
    屈归灵道:“看来我是没有什么选择余地的了?”
    船老大连连点头:“屈归灵,你已经上了贼船啦,贼船好上,下去就难喽。”
    双手撑扶在横板上,屈归灵打量着船尾摇橹的这一位,颇感兴趣地道:“老兄,你大概不是摇船摆渡的吧?”
    那人在额头上抹了把汗,顺手抛向河里,一张黑油油的面孔憨直得决不令人讨厌:“我正是摇船摆渡的,只不过,嘿嘿,摇的不是这条船,渡的也不是这条河,我摇的船比这条舢板大得多,渡的不是河,是汪洋大海,那种风味,可要较小河行舟痛快上十百倍……”
    屈归灵静静地道:“用这种方式胁迫我去见人,老兄,只怕你们是来意不善了?”
    那人笑道:“善与不善,要看你交不交出身上那封信了;屈归灵,要达成目的,有时候免不了得运用点小手法,你知道,逼你就范,并不容易。”
    屈归灵道:“你不一定能逼我就范,老兄,对于水性,我并不陌生。”
    黑厚的脸膛上浮现着一种骄傲的神色,那人双手摇橹,沉浑有力,自然匀顺,仿如长橹在水,乃与他连体随心:“屈归灵,要论武功,你是一等一,任谁也不敢说能擒伏于你,但若论到水性,你的道行还差得远;逐波百里,潜涛半日,右手制蛇鳗,左掌握鲨蛟,这样的境界,大概你在水里尚办不到吧?”
    屈归灵老老实实地道:“却还技不至此,但老兄,莫非你就能有这等的功力?”
    那人大笑道:“当然有,‘海夜叉’田听潮如果没有此般功力,天下何人尚能具有?”
    坐直了身子,屈归灵竭力使自己的表情不生变化,他冲着船尾拱拱手道:“想不到竟在这里幸会田兄,‘天连水,水连天,一桴渡海是老田’,田兄水中功力,难出其右,果然不曾托大妄言!”
    田听潮哈哈笑道:“连你屈归灵也听过我田某的小小虚名,倒真是不简单,然而你既知我是何人,便该明白要在水里逞强,只怕还强我不过吧?”
    屈归灵道:“是的,确然强不过你。”
    一只手拢着桴舵,田听潮另一只手向河流下游指了指,颔首道:“所以么,你最好能安份点,也免得彼此间动手动脚,伤了和气,屈归灵,要见你的人,已经从那头来啦。”
    屈归灵顺着船首望过去,河的另一边,正有一条尖头快艇,在左右八只长桨的翻飞下,如箭似的破浪前来,虽是逆流而上,竟是速度不减,眨眨眼便到了近前。
    于是,站在船头部位的“惊雷”,有些不安的低嘶起来,连续喷鼻刨蹄,马首挥摆,似也感觉出情况的紧张与窒迫……
    田听潮好整以暇地道:“你这匹马儿,倒还挺有灵性的,屈归灵,它在替你着急喽。”
    屈归灵没有回答,目光投注在迅速移近的那只尖头快艇上,快艇漆成纯黑色,艇首两侧各画着一排白森森的尖锐鲨齿,左右分坐着四名身穿黑油布水靠的光头桨手,快艇中间,站着两个人,前面的一位,赫然竟是夜来脚底抹油,不告而别的沈鹰艳,沈鹰艳背后,却是一位剑眉星目、唇若丹朱的俊逸青年,这青年人只着一袭黑衫,而风拂衣袂,发带飘舞,自有一股超群拔萃的洒脱形象。
    八只长桨离水竖起,桨手的动作整齐划一,快艇距离舢板丈许远近,已自缓住,屈归灵端详着对面艇上的沈鹰艳,只见她容颜憔悴、哭丧着一张脸孔,额头上还留着一块瘀青,显见曾经吃过不少苦头,不怎么消遥快活。
    沈鹰艳见到屈归灵,模样十分的尴尬,她强扮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隔着一段水面,腔调暗哑地发话道:“姓屈的,真个人生何处不相见,只经过大半宿,这不又遇上了?”
    屈归灵有些啼笑皆非地道:“你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野药?翻来覆去净是你的把戏,在这里按下的一步截棋,约莫又是你私下出的主意吧?”
    沈鹰艳忙道:“这决不是我的点子,姓屈的,你当我此刻是处在什么情况之下?我也是受制于人,身不由己,早成了人家的俘虏啦!”
    怔了怔,屈归灵愕然道:“俘虏?谁的俘虏?”
    站在沈鹰艳背后那位漂亮的青年微微跨上一步,颔首笑道:“我的俘虏,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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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悠悠长河逼命来
    打量着这位英姿飒爽、秀逸不群的人物,屈归灵极为谨慎地道:“老兄是——?”
    对方欠了欠身,和悦尔雅地道:“在下危中行,‘燕子’危中行。”
    屈归灵想了想,脑海里却没有什么印象,似乎从来不曾听过这么一号人物;他有些迷惘地道:“我们并不相识,应该不会结有什么梁子才对。”
    此时,快艇两边的八位桨手,有四名伸桨入水,轻轻划动,以保持逆流推送下两条船的间距;危中行目注屈归灵,道:纠葛的来源与起因有很多种,不一定非要认识才会发生,譬如剪草劫掠,强人和苦主之间又何尝相识?但行为却付诸施事了,屈兄,天下很有些拐弯抹角,更难以解释的事情存在。“
    用舌尖润了润嘴唇,屈归灵道:“危兄此来,莫不是也为了我身上的这封信件?”
    点点头,危中行道:“不错,我很遗憾昨天夜里,凭‘五虎将’与窦标、黄汉云、马俊众人之力,都未能从你手中取到信件,无可奈何之下,只有采此下策,在河面上向屈兄强求了。”
    屈归灵道:“危兄又是受谁指使?难道危兄与窦标等一干人供奉的皆是同一个主子?”
    危中行正色道:“不,窦标他们同沈鹰艳一样,全是受雇者,我才是真正属于组合里的成员,这次我乃奉命暗中随行,监视他们的行动成效,不料却使我意外的失望;‘海口集’已近在眼前,屈兄,再不拦阻你,一切就太迟了……”
    屈归灵缓缓地道:“所以,你只好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亲自出面设计陷谋于我?”
    危中行摊摊手,道:“也可以这么说。”
    屈归灵略略提高了声音:“危兄,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属于哪一个组合,受谁的指使?”
    危中行道:“很抱歉,我不能说。”
    回头望了望掌舵的田听潮,屈归灵只见这位“海夜叉”若无其事的冲着自己露齿而笑,人在水上,他竟悠然无忌至此,未免令屈归灵觉得气短。
    危中行安详地道:“田大哥与我,都是同一个帮口的,事到如今,我们只有靠自己的力量行事了。”
    屈归灵指着样子如丧考妣的沈鹰艳,不解地道:“既然各位要自力行事,则又裹胁着沈鹰艳做什么?”
    危中行道:“我们带了沈鹰艳来,当然有我们的作用,屈兄,你很快就会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作用;这个女子非常狡猾,不过,这一次她的狡猾,却对我们很有价值。”
    屈归灵的目光扫过沈鹰艳的面庞,沈鹰艳表情上充满了无可奈何,她苦笑道:“我可不是有意坑你,姓屈的,人在走背运的时候,渴凉水都能塞牙缝,我原有我的打算,谁知道才一转身,就被危老弟截了下来,逼着我到这里和你朝面……”
    两条船慢慢向下流飘移着,舢板上的田听潮与快艇上面的八名桨手,十分有效而精密地控制着船身的距离与速率,总使彼此间相隔着适度的位置;屈归灵的身子稍稍前倾,不免狐疑地道:“他们要的是我,不,是我怀中的这封信件,你对他们的利用价值业已消失,却不停地跟着帮衬凑合,沈鹰艳,我委实搞不清你到底是什么心态,敲的是哪门算盘?”
    沈鹰艳讪讪地道:“姓屈的,你莫怪我,我说过,只是运气不好,才阴错阳差的把事情弄拧了……”
    危中行笑吟吟地道:“还是由我来解释吧,屈兄,昨晚沈鹰艳之所以暗地溜走,原因仅为要避开你,她知道我们有人隐伏监视在侧,情况的进行必已落入我们眼里,与你串在一起,安全堪虑,她也明白我们主要对象是你,抛下你,等于移转目标,她就能以轻松消遥了,但我们却不会让她白白溜脱,她必须要为她自私怯懦的背叛行为偿付代价,我们一定要惩罚她,是而在她自认危难已成过去的时候,我们便下手将她逮个正着……”
    沈鹰艳插嘴道:“所谓见面三分情,危老弟咱们也算是朝过两次面,何苦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又不是罪犯,逮个什么劲?叫你们截下就是了。”
    危中行没有搭理,管自说下去:“依我们的意思,是在惩处过这女人之后,再另外设法来拦截你,但沈鹰艳一见性命难保,苟安图存的自私心理油然而生,她央我们饶她一命,她有法子帮我们对付你,在听过她所说的法子以后,我们认为颇有价值,所以,就把她一并带来印证印证——”
    屈归灵道:“她有法子对付我?危兄,恐怕你们上当了,我实在想不出沈鹰艳还有什么挟制我的能耐!”
    轻拍沈鹰艳的肩头,危中行道:“这一段,你来说吧!”
    干咳一声,沈鹰艳不敢正视屈归灵,她低垂着脸孔,期期艾艾地道:“姓屈的……很对不住你,因为,呃,我又骗了你一次……但,但是我绝对不想害你,我有言在先,我原是别有打算……”
    屈归灵相当沉得住气,他轻描淡写地道:“你要说什么,无妨直截了当地把话讲明,反正事情已到了这一步,或早或晚,总得摊开来面对现实,不是么?”
    使劲在眼睛上揉了揉——沈鹰艳不是抹泪,只是一个惯常的,争取同情的小动作:“姓屈的,屈归灵,你,你身上中的‘绝毒寒阴指’的毒性,并没有完全祛除,我给你的解药份量,只能化解一半的体内蕴毒……”
    屈归灵心头一震,逆血上涌,瞳孔在瞬息间放大了,于是他用力摔头,强持镇定地道:“这是谎话,沈鹰艳,你也明白这是谎话,否则,你绝对不敢跟我三天,提供我观察药效的空间,如果你不是彻底为我解除了余毒,你知道我会怎么对付你,而你,却是一个爱惜自己生命胜过一切的女人!”
    叹了口气,沈鹰艳道:“屈归灵,老实告诉你,你体内尚未清除的余毒,要在七天之后才能发作,第一次给你服用的解药,其份量多少,能以化解的蕴毒程度有若干,我都经过仔细计算,所以我断定你在七天之后才会再次显示毒发征候,我也才敢随你三天,你不要不信,我说的都是实话,你若不相信,就害了你自己……”
    危中行补充着道:“屈兄,你可以检视一下你的两手手心,在掌纹交会的部位,隐隐各聚有一块铜钱大小的青紫瘀痕,那就是余毒未除的征兆,当瘀痕逐渐扩展,也就表示毒性开始向身体四周蔓延了……”
    屈归灵迅速伸开双掌看察,这一看,不由冷汗淋漓,怒火顿升——可不是?两手手心,果然各有一团乌瘀,就像是两块隐约不清的胎记痣印一样,但是他知道,他的掌心间从来不曾有过这种东西!
    危中行诡密地一笑道:“如何?我们该没有骗你吧?”
    努力调匀着呼吸,屈归灵尽量使自己保持冷静沉稳,然后,他对沈鹰艳道:“从头开始,你就存心要我活不下去,嗯?”
    沈鹰艳慌忙摇头,急切地道:“你别冤枉我,屈归灵,说真话,在昨夜草寮的事情发生之前,我是有这个打算,但自草寮的情况有了演变之后,我已经更改主意,我原是计划等你到达‘海口集’‘千帆帮’的堂口过后,再觅机递送解药给你,事实上,我人已跟着向‘海口集’的路线淌了下来——”
    屈归灵冷冷地道:“假如我届时到不了‘海口集’呢?”
    沈鹰艳苦着脸道:“如果以七天的功夫你还到不了‘海口集’,大概你就永难抵达,更也不须要我的解药了……”
    重重一哼,屈归灵,又气又恼地道:“你倒算计得巧!”
    沈鹰艳十分内疚地道:“不是我想害你,屈归灵,实在是逼到头上,没有法儿,你对我有两次不杀之恩,我再怎么混帐,也不会反过来咬你一口,我是真心要帮你化解余毒,却没料到人算不如天算,终免不了遭此一劫。”
    屈归灵怒道:“若非你早存祸心,场面也不致于弄到如此地步,亏你还有这么多说词!”
    沈鹰艳呐呐地道:“你得多包涵,多原谅……”
    危中行接上来道:“屈兄,若是你现在把信件交出来,我立时就叫沈鹰艳将解药奉上,还你一条大好生命,否则,不须我们动手,阁下只怕也没有几天好活了!”
    咽了口唾沫,屈归灵道:“你们真是一脉相传,但求成事,不择手段,任什么卑鄙龌龊的法子都使得出来,就不怕贻笑江湖,令人齿冷?”
    危中行面不改色地道:“人生便是一场无奈,屈兄,江湖更为诡异黑暗,活在今世,只问如何过得下去,难以讲究心安,设若事事问道理,言曲直,多少人的日子就混不下去啦!”
    舢板尾舵那边,沉默了老久的田听潮,这时不徐不缓地搭口道:“屈归灵,你是个聪明人,不妨多寻思寻思,一旦你待硬抗,首先遇上的便是翻船,人马落水,我不信你尚有陆上的威风,退一步说,就算你在水里脱得了身,不过几天即将毒发而亡,左右全是一条绝路,为什么不拣中间的生门去走?人只有一条命,撂下了,可没有补缀哪!”
    危中行也沉声道:“而且何如霜与屈兄非亲非故,毫无渊源可言,屈兄为她流血效力,已经足够有余,萍水一面,只几句虚托,犯得上卖一条命?”
    沈鹰艳激动地叫道:“屈归灵,你就省省吧,为那娘们,你吃了这许多苦头,也算对得起她了,更无愧于立身处世的品节,仁尽义至之余,你还要证明什么?你可别钻牛角尖啊……”
    屈归灵静寂了一会,才幽冷地道:“前是绝崖,后有追兵,看样子,任何抗拮都属多余了。”
    危中行像是十分同情,又十分关切地道:“形势比人强,屈兄,眼前的情况如何,你该看得清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除了满足于那一份不甘服的英雄感以外,对事实毫无补益,屈兄练达,当不会贸然冲动——”
    沉思片刻之后,屈归灵抬头问:“沈鹰艳,你身上还带着解药么?”
    沈鹰艳忙道:“带得有,带得有,这一次我保证决不诓你,解药服食下去,包你药到毒祛,永绝后患;屈归灵,你要能想得开,顺了他们,也就算保住了性命,我心里的负疚亦可大为减轻……”
    屈归灵阴沉地道:“你发誓此中不再有花样?”
    沈鹰艳跺了跺脚,急吼吼地道:“我要是有一丁半点的假话,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姓屈的,你要搞明白,我是真心真意的要救你,或许我算不上个好人,但也决坏不到六亲不认,香臭不分的地步……”
    一伸手,屈归灵道:“解药拿来。”
    沈鹰艳边匆匆解除仅剩一粒的耳上珠坠,边侧首望向危中行。
    “费了这多心力,人家总算表示妥协啦,危老弟,解药可以给了吧?”
    危中行有恃无恐地一笑道:“当然,烟波浩渺,我也不怕屈兄能以水遁隐去;为了显示我方诚意,谨先奉上解药,屈兄安心之后,信件自便拿得顺当了。”
    沈鹰艳动作极快,抖手间,珠坠化为一点银芒,隔水投了过来,屈归灵两指倏伸,挟住珠坠,略一审视,似笑非笑地道:“得服用多少份量,才能彻底祛清余毒?珠坠所盛一半的量,抑或整个服下?”
    沈鹰艳有些窘迫地道:“珠子里装的药末得一次服用,才能将余毒完全祛除,屈归灵,这一次可是真话,你别又在疑神疑鬼,自误时机……”
    将珠坠放妥,屈归灵的双瞳中忽然漾起一抹难分难舍的哀怅之情,他小心翼翼的从舢板上站立起来,极轻柔的抚摸着坐骑的背臀,口中却笑得爽朗清亮:“危兄,多谢你如此慷慨大方,但是,我们之间,恐怕有一点误会。”
    危中行稳若泰山般道:“误会?我却不知是什么误会,尚请屈兄有以见示。”
    屈归灵道:“解药承蒙沈鹰艳赏赐了,然而我可曾说过收到解药便将交出信件的话么?”
    神色微变,危中行依旧忍耐着道:“这是顺理成章之事,何须一再加以赘言?屈兄自是深知获得解药及由信件交换,莫非屈兄自认得计,尚另有说词?”
    屈归灵沉缓地道:“从始至终,我就没有允诺过拿解药交换信件,危兄的说法,只是一厢情愿,想当然耳,因此,解药我虽拿到,却无由奉上信件。”
    危中行表情僵硬了,他阴冷地道:“屈兄,你是在逼迫我们无礼了,而你也明白,于此浩荡河水之上,只怕尊驾侥幸渺茫,又何苦非要我们费一番手脚,敬酒不吃端吃罚酒?”
    屈归灵笑道:“各位皆乃水中蛟龙,浪里白条,经验丰富,功力老到,戏波弄涛这一方面,我承认不是各位对手。”
    微微扬起面孔,危中行傲然道:“屈兄既有此自知之明,便该料到迟早难逃我方掌握,届时阶下囚,岂不如今座上客的风光?结果如一,屈兄犯得着自取其辱?”
    屈归灵淡淡地道:“大概危兄忘了,我在水中既敌不过各位,就不一定非在水里纠缠不可,海阔天空,俱是翱翔奔腾之所,修为在身,还怕无处施展么?”
    危中行立时神情戒备,却仍有几分狐疑不解地道:“人在船上,船在水中,屈兄,我倒不信,你尚有何处可以施为?”
    沈鹰艳也惴惴不安地道:“屈归灵,你千万不要撞豁了边,到头来弄个进退不得舢板的尾舵上,田听潮龇着一口白牙,模样宛似在瞧一场什么把戏,有趣得紧地道:”不去水里,屈归灵,难不成你就胁生双翼,和我们到天空玩玩?”
    屈归灵道:“正是,不过人在悬虚凌空之境,各位大概就不比水里那般纵横自如了。”
    危中行身形倏动,同时暴叱:“拖他下水——”
    斗然间,屈归灵腾空三丈有奇,从尾舵冲来的田听潮一扑不中,舢板立时颠簸摇晃起来,“惊雷”嘶叫如泣,屈归灵的身子猝而侧旋,从三丈多的高度斜斜掠出四丈之外,但是,人却仍在河面之上,距离对岸,至少尚有八九丈远近!
    只见快艇上的危中行双手翻挥,一只只雪亮的“燕尾镖”锐啸着追射屈归灵,漫空银光闪掣中,屈归灵身形不停转挪滚回,更眼看着就要坠入河中!
    田听潮半声不吭,一个猛子钻下水,再露头的时候,人已在屈归灵将要坠落的位置下方了——光景仿佛只等着手到擒来。
    离着水面尚有三四尺的高度,屈归灵双臂倏振,两脚交互踢踹,人又往上拔起丈许,“呼”一声再掠出三丈多远!
    田听潮株守不获,反应亦快,人往水底一沉,清清楚楚水下一条影像,有若虎鲨攫食般飞潜向前,快猛得不可言喻。
    屈归灵的身体又已力竭下坠,他在接近河面的瞬息,“穿心刺”蓦而挥现——却不是以刺尖点水,乃是以刺竿横击水面,寒芒流灿,水花四溅,藉着竿身的反弹之力,人向上腾,每一腾起,便又掠投丈外,这种利用反弹力道的循环方式,不但将他有效的节节送渡彼岸,更使潜伏水中的田听潮备受威胁,冒头露脸,皆须躲躲闪闪,万分小心,否则只要挨上一记,怕就再也浮不起来了。
    就在屈归灵将要飞达岸边的一刹,快艇上的危中行“唰”一声射向半空,身形长掠,美妙如燕子凌波,人在空中,骤然侧旋,六团黑忽忽的球状物体,业已暴掷而出,东西出手,他又在一个优美的半弧线下掠回快艇。
    屈归灵脚尖甫始沾上陆地,那六团大小有如核桃,通体黝黑的球状物体,已在他头顶两丈许的高度突然互相撞击,霹雳似爆炸声混合着烟硝火焰顿时向周遭分散蓬飞,而火焰是青蓝色的,烟硝是灰白色的,白霭青芒闪忽里,带着一股出奇的呛辣气息——这不是寻常的火器,竟是最为歹毒的白磷炸药!
    屈归灵马上发觉形势不妙,他扑地侧翻,却仍不免沾上几点星火;白磷一旦着物燃烧,其可怕之处是浸透到底,附着物若不烧成灰烬,便决不熄灭,磷火带有剧毒,万一处理失当,溃肌蚀骨犹是小事,如果毒性循着血脉攻心,就算大罗金仙,也救不回个活人来,屈归灵自然识得厉害,腰腿之上几处磷焰才燃,他已毫不考虑的从靴筒中拔出那柄锋利的匕首,削肉抛火,鲜血方溅,人却不稍停留的怒矢般长射而去。
    河面快艇上,危中行脸色铁青,凝视着屈归灵身影消失的方向抿唇无语,神色阴沉得吓人。
    田听潮仍在水波间载浮载沉,屈归灵奋力脱身的一幕,他也看得清清楚楚,那股子窝囊懊恼的感觉,决不在危中行之下;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自己这边是过于乐观,过于一厢情愿了,不错,人家在水里敌不过你,又何须非到水里纠缠不可?
    至于沈鹰艳,此际早已忧惶得想不到其他问题,只在心中飞快琢磨——自己却该怎么办是好?
    服下了沈鹰艳给的解药,屈归灵又经过一次相同的折磨以后,确实感到神清气爽,有脱胎换骨般的轻松鲜活,他肯定这一遭必然已将体内余毒除尽了,沈鹰艳没有再诓他,话是那样说么,一个人再坏,也坏不到六亲不认,香臭不分的地步,好歹自己对那婆娘总有两次不杀之恩呀!
    裹妥了伤处,他连打个尖的耽搁都不愿,便急匆匆地抄着近路奔向“海口集”,夜长梦多,身上揣着的这封信真个如同催命符,早交待了早完事,这一阵下来,也实在是受够了。
    百来里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亦不能叫短,往常有脚力代步感觉不出什么,眼下只能劳动两条尊腿踏踩,难免不有前途迢遥之叹,一面走,他不由一面暗自唏嘘,临危弃马,虽是为了顾全大局,延绵机后,但仍少不了一份歉疚,仿佛有几分背离故友的惭惶心怀。
    到达“海口集”,天色刚好拂晓,在暗濛濛的天光里,他当然不会傻到直接去敲“千帆帮”的大门,即便是白痴,也会料及对方必然在左近按伏得有暗桩监视,待如何设法不动声色的与那要见面的人见上一面,尚须再耗一番心思。
    “海口集”是座大码头,不但四围五府十三县的陆路货材都经此出海,海上船只运来的洋杂物品也以此处为转运集散之地,港口中千桅云集,舻舳相连,更带动得市面一片繁荣喧嚣,才只天亮,街弄间业已人声嘈杂的热闹起来。
    屈归灵觉得肚子饿了,信步走到一片卖早点的摊子前,跟老板要了一碗甜豆汁,两套驴肉烧饼,人就站在一边连吃带喝起来。
    在摊子上吃东西的人不少,大多是下三流角色的穿着打扮,不但衣着粗陋,谈话也粗陋,三字经百家姓掺合着烧饼豆汁的香味一起弥漫在空气里,闹哄哄的翻腾着,有两个一身短打,据案大嚼的汉子正在边吃边谈,嗓门不大,却足够让站立旁边的屈归灵听得清楚,实际上他不听也不行;脸上生有几点麻子的那个壮汉吞下嘴里的油条,喝了口豆汁,接着方才的话把道:“所以说嘛,普天之下,谁还再敢托大称尊?在‘海口集’这一亩三分地里,居然都有人胆上生毛,冲着‘千帆帮’的何老板触霉头,其他那些半生不熟的货,尚能不加检点小心么?”
    他那干瘦斜眼的同伴不由先叹口气,咬一嘴烧饼,含混不清地道:“事情就透着邪,在咱们地头上,‘千帆帮’是何等份量?何老板又是什么人物?呃……那是一座鼎、一块天哪……唔,那十几个吃了狼心豹子胆的东西,就这么大剌剌的半夜摸进去行刺,他们果真活腻味了不成?”
    生麻点的这位摇了摇头,放低了嗓音:“听我那个在帮里‘天’字旗船队当头目的堂弟说,何老板多少也受了点伤,摸进总坛行刺的十五个刺客,当场便被放倒了七员,拉开他们的蒙面头罩,却一个也不认识,想都属于外地来的杀乎,说是其中有一个当时还留着口气,却不待审问,就嚼舌自尽了,娘的,可狠着来!”
    干瘦斜眼的仁兄又咬了口烧饼,沉沉地道:“昨晚上,‘千帆帮’的总坛算是闹了个鸡飞狗跳,人仰马翻,麻四哥,你知道我小舅子便在总坛粮磨房干执事,夜来正巧轮他值班,到今天大早回来,脸上犹是煞白煞白的不曾还过魂来,据他说,那十五名刺客,极可能是何老板的仇家派来的,和大小姐失踪的事亦有着牵连……”
    麻皮朋友“嗤”了一声:“废话不是?这他奶奶的刺客,一来就来了十五员之多,若非何老板的仇家派遣,莫不成尚是他亲家指使来的?你舅子不过一个小小的粮磨房执事,又从何得知这桩凶案与大小姐的失踪有关?”
    斜眼的一位有些不大高兴,却仍记得压着声音:“娘的,我舅子不过是个小小的粮磨执事?你那堂弟难道就是‘千帆帮’的大掌舵啦?有些消息,帮里派在外头的兄弟不一定晓得,倒是在堂口办事的人比较清楚内幕,我说麻四哥,谈起灵通活络,你老兄还差一头,与兄弟我比,犹得朝后站上一站哩……”
    一口喝净碗里的豆汁,麻皮嘿嘿笑道:“斜眼刀,你就给我免了吧,别人不知道你,我还有不知道你?休在我麻四面前充俏丽,你要不仗着你舅子在帮里那么点关系,上个月‘春荷院’闹酒的事,你早就叫李老鸨子派人砸扁啦!”
    斜眼的朋友连打着嘘声,抬起眼珠子左右溜梭,屈归灵若无其事的也将豆汁喝完,管自付帐离去。
    两个人方才的谈话,不由得他不注意聆听,而越听下去,便也越觉事态严重,情况益见紧张,走在路上,他感到脑袋紊乱,胸口郁郁作闷,不由联想到许多事,再仔细分辨,却又似什么事都不得要领,混沌一片;他问着自己,这到底是一个什么场面?自己扮演着一个什么角色?如今又陷入什么纠缠中了?
    是的,他当然明白,一切的变故枝节,完全关系着身上的这封信件,问题是,信件的内容到底是什么,竟令得有人如此不惜代价的要获得它、截取它?甚至流血舍命皆在所不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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