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孤鹰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二十四章飞鸥出云血似烟
    有关这“飞鸥和尚”的出身来历,何如霞固然是懵懂不明,屈归灵却是早已听闻过若干流传,这些流传,具有多少真实性且不去说,但点滴涓汇,皆不免令人入耳心惊;传言中,说这“飞鸥和尚”原来为嵩山少林寺第十二代弟子,一身武功,已尽得少林真传,如果一直不出毛病,很有可能早就接掌了“大雄正殿”或“达摩院”长老职务,至少亦可入主“藏经阁”——这等身份,在少林寺中,乃属一流大师之位,寻常日下,与掌门方丈都是平起平坐,地位至尊,麻烦便出在“飞鸥和尚”有样嗜好,使他一辈子也爬不到那些个高位,不但爬不到,甚至连少林屋檐都待不下去。
    “飞鸥和尚”武功强,有悟性,也淡泊于名利,他的一切,大多适合任何一位少林僧人参禅习道的条件,问题在于他过份嗜血残暴,有强烈的杀生冲动。嵩山幅员广袤,林深势险,平时免不了有各类大小野兽出没,一旦被他见到,不论哪种兽类,必是有杀无赦,用这种手法来满足他出自本能的杀生欲,倒也罢了,纰漏出在有一年他奉派下山云游随缘,期限三月,不到十天,沿途就有七帮盗匪合计一百九十九人被他残杀殆尽,这一百九十九名匪人,或为捻股,或为单放,他却不问首从,一概诛绝,等到三个月期满回山,那些奸淫掳掠与鸡鸣狗盗之辈,有头有脸的加上没没无闻的,总共三百余人全被他送了终,于是江湖喧腾,风声四传,把嵩山少林寺大门前两尊坐镇的石雕狮子都震动了!
    “飞鸥和尚”杀的虽然俱为邪恶之徒,且行犯当场,可是佛门清规,到底容不得如此杀生染血,少林寺的各位长老在几场戒律会议争论下来,大和尚仍不免两山一叠,被请出了陀墙之外。
    从那个时候开始,“飞鸥和尚”就如同猛虎出柙,狂龙游海,尽情过他嗜血宰人的瘾了,举凡是犯下恶行的角儿吃他遇上,轻重不拘,主随休论,是通通斩尽杀绝,半口不留。江湖同源,有的称赞他是“嫉恶如仇”;有的痛斥他“凶残狂悖”,而不管怎么批评,他依然我行我素,甘之若饴;他离开少林门墙迄今,约莫已有十五六年了吧,这十五六年以还,双手之下,却又添了若干万鬼悍魂。
    “飞鸥和尚”以前在少林的时候,当然不是用这个法号,他原称“明心”,如今少林一脉,业已传至第十四代“悟”字辈了。
    这位大和尚,之所以改称法号,主要原因固是为了不满于山门对他的处置,另一项因由,是表明他从此随风迎浪,海阔天空,可以自由自在的心意;而实际上,他也的确有一项了不得的轻身功夫——“飞鸥术”,闻说他施展此术,身若鸥起,不但快捷如电,并且可在虚空长久盘旋不落,临高下击,越见犀利;黑道朋友,听到“飞鸥术”就面青唇白,甚或抱头鼠窜者竟大有人在!
    现在,这个传闻中“嫉恶如仇”、“杀人如麻”的出家人就站在面前,不但站在面前,显然还是站在对立的地位,你说,屈归灵如何不感到头大心忧?
    何如霞单手插腰,气冲冲的喝着:“你笑什么?和尚,难道我哪里说得不对吗?你知不知道你要是帮着姓江的两口子,就是为虎作伥、自落恶名?”
    飞鸥和尚微微摇头,表面上仍然一片和气:“女施主,此言差矣,老衲与江桦,相交相识三十余年,他的为人行事,老衲非常清楚,或曰杀性太重,斩的乃是罪有应得之人,到头来却落个断臂成残,不独他心中不平,老天只怕亦看不过去,所以,那伤害他的人便必须付出代价,在某些方面作相对的赔补!”
    何如霞气得脸庞通红,她跺着脚叫嚷:“和尚,你年纪并不很大,怎样却老糊涂了?你莫非不明白江桦夫妇是干什么吃的吧?他两口子号称‘阴阳无常’,是黑道上出了名的刽子手,横里竖里,拿暴力当饭吃,在刀口讨生活,夫妻两个是一样的心狠手辣,寡绝无情,你一个出家人应以慈悲为怀,善恶分明,怎能帮着这种魔煞寻公道?
    事实上还根本没有公道!“
    飞鸥和尚平静的道:“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罢了,女施主,据我所知,情形并非如此,江桦伉俪,自有其除恶务尽、以暴制暴的不得已苦衷,人有了名,外面的毁谤就不一而足了,这种痛楚,别人不明白,老衲我却深有体会……”
    何如霞闻言之下,不觉怒火更盛——这是什么话?分明是执意偏袒、存了心一面倒嘛!她遥指着大和尚鼻尖,双眼圆瞪:“你才是一面之词,曲意徇私!和尚,就算他们两个的为人行事如你所言,你怎么不问一问姓江的那条右臂是凭什么被斩断的?千万人有千万条右臂,为什么别人的臂不被砍,偏偏只砍了他的?”
    飞鸥和尚不慌不忙的道:“江桦失去手臂的原由,老衲深知,是为了他接受‘铁桨旗’魏施主的邀请前往‘黑岩半岛’助拳,半途上巧遇各位,出面拦截才有此结果。”
    何如霞大声道:“那不结了?他主动向我们挑衅搦战,在公平较斗之下落败折臂,这完全是咎由自取,却又怪得谁来?”
    飞鸥和尚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江桦伉俪应邀赴‘黑岩半岛’助拳,原就是为了对付各位,途中相遇,正好截击,这亦表示对邀请者的一番忠耿赤诚,有何非是之处?若他遇而不见,才叫失份呢!”
    气极了的何如霞“呸”了一声,咬牙切齿的道:“想不到你一个出家人也这么不通情理,不但断章取义,更且信口雌黄,和尚,头顶三尺有神明,你如此不识正邪、不分黑白,当心五雷殛顶!”
    飞鸥和尚淡淡的道:“女施主,老衲是否会遭五雷殛顶,无庸操心,女施主还是多替自己延年益寿打算吧!”
    何如霞正要再度回敬几句重话,屈归灵已在连使眼色加以阻止,然后,他面对飞鸥和尚,平心静气、不亢不卑的道:“大师父,久闻大师父行道江湖,抱一片佛心,以雷霆之威铲恶除害,大义凛然,令人弥足钦佩,但有关在下与江桦夫妻之争,大师父所闻所断,恐怕略有谬误失真之处,大师父望重武林,名扬四海,止动之间,尚请三思才是。”
    飞鸥和尚微微一笑道:“屈施主客气了,老衲我只是一个少林弃徒、方外游魂,谈得上什么‘望重武林’、‘名扬四海’?至于江桦伉丽与施主你的这档子公案,实已不必多说,千言万语,诸般理由,抵不上他失去的一条膀子,老衲之意,不知施主明白不明白?”
    屈归灵如何不明白?和尚已经点拨得清清楚楚——不管孰是孰非,前因后果为何,他帮着江桦夫妇找场的决心已定,再说什么,也都无挤于事,看情形,是非得硬干一番不可了!
    何如霞忍不住又叫了起来:“屈先生,这和尚的话你还听不出?他是摆明了要不问青红皂白帮着姓江的两口子找我们晦气,有理扁担三,无理三扁担,总之非见真章不得罢休!”
    屈归灵注视着江桦,忽然问飞鸥和尚:“大师父,记得方才你说过,与江桦有三十余年的交情?”
    飞鸥和尚缓缓的道:“不错,老衲是这么说过,而且,事实亦乃如此,不知施主为何有此一问?”
    屈归灵道:“看江桦的年纪,也就在三十岁上下,大师父莫非在江桦童稚之时就认得他?”
    嘿嘿一笑,飞鸥和尚道:“问得好,江桦今年三十有二,不但在他童稚之时,甚至在他出世之日,老衲就已经认得他了。屈施主,好叫你得知,江桦的生身之母,名叫许慧娘,老衲的俗家姓名,叫许英钰,那许慧娘,正是老衲的嫡亲妹子!”
    屈归灵默然半晌,才苦笑着道:“这样说来,江桦乃是大师父你的亲外甥了?”
    飞鸥和尚颔首道:“完全正确,所谓郎舅至亲,虽出家之人,亦不能忘情,屈施主,你说说,江桦断的这条手臂,老衲能不管么?”
    屈归灵生涩的道:“当然要管,而且,根本上也就没有什么是非可以争论了!”
    只手当胸,飞鸥和尚道:“得罪得罪。”
    冷冷一哼,何如霞怒道:“原来是这么一码事,偏偏还要强词狡辩,虚言掩饰,明着是个出家人,却也不知把那一肚子佛法心经修行到哪里去了!”
    飞鸥和尚脸色一沉,阴森的道:“女施主,老衲念你是一个妇道,三番两次出言不逊,皆已忍隐未发,你却一而再四,咄咄相逼,莫非以为老衲惩你不得?”
    何如霞猛一昂头,夷然不惧的道:“少给姑娘我来这一套!和尚,打开始,你就没存着慈悲之心,没打算轻放过我们,横竖都得卯上,口词间就不必再兜圈子了!”
    飞鸥和尚寒凛的一笑道:“倒是个挺泼辣的丫头,要不结实教训一顿,怕将来越发蛮悍了。”
    一边,江桦陪笑道:“飞鸥师父,这妮子不须劳驾师父,我与雪绮足能把她服贴下来……”
    “嗯”了一声,飞鸥和尚瞅着屈归灵,目光炯利的道:“屈施主,各人有各人的阵仗,施主与老衲,便比划一番如何?”
    表面上说是“比划”,听字意相当的轻松,但屈归灵知道实际的内涵决非如此,这场“比划”,十有八九得生死见真章,不横下一个,只怕是完不了事!
    对自己的情况,他并不怎么担心,他担心的是何如霞,照目前的形势来看,对方分明有分击围杀的打算,以他的功力迎拒飞鸥和尚,胜负虽未敢言,差亦差不到哪里去;问题在于何如霞,何二姑娘的身手,必然不敌江桦夫妇,更甚者,大概连他夫妇中的任何一个都敌不住,怎么来解决这层隐忧,才是当务之急!
    何如霞却真合了那句俗话——“初生之犊不畏虎”,她手执“鸳鸯剑”,竖眉瞋目,英气勃然,竟无半点怯意,早已摆明了是一触即发的功架!
    现在,江桦缓步移向左边,任雪绮行往右侧,两口子全都面带微笑,微笑中却杀机凝形,瞧这两口子,显然都横了心啦!
    飞鸥和尚轻挥衣袍,身子宛似在空气中飘动,他笑吟吟的道:“别管他们了,屈施主,自家的安危也得多留点神,当拳不让父哪!”
    屈归灵平静的道:“多谢大帅父提示,在下自当谨慎。”
    粗大的“方便铲”往地下顿了顿,锋利的铲刃闪过一抹寒芒,飞鸥和尚又道:“屈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一旦动手,老衲向来不存悲天悯人之念,必然招招下狠,式式朝绝,施主可要小心了!”
    屈归灵从来就没存着丝毫侥幸之意,他相当了解对方的为人心性及行事法则,只要上场交手,则即是博命之争了;这时,他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声调冷漠的道:“大师父释虑,性命交关之事,在下想要相让,只怕亦相让不起!”
    飞鸥和尚大笑道:“说得好,屈施主,老衲有僭了!”谈笑之中,飞鸥和尚已然发难,方便铲兜胸直戳,而分明铲刃闪掣于前,他连人带铲已经神鬼莫测的同时转到屈归灵背后,锐风疾起,攻势又来!
    屈归灵猛向上跃,身形弹升的瞬息,人已斜翻,“天残剑”有如毒蛇吐信,暴射而出。飞鸥和尚“嗯”了一声,铲尾倒挑,“当”声磕开剑锋,铲头划过一道半弧,直取屈归灵颈项,动作之快速凌厉,难以言喻!
    甫行接触之下,屈归灵就已感到对方的压力沉重,进退攻拒间圆熟流畅,几乎是无懈可击,他知道,此番又碰上了真正的高手,有得纠缠的了——顺着铲刃的弧光,他的身子像是突兀失去了重量,随着刃风飘浮起来,只在飘忽的过程中,剑如雪飞瀑,寒芒如雨般罩向和尚。
    飞鸥和尚脚步旋转,影像炫闪如真似幻,方便铲呼轰纵横,劲势浩荡,遮天盖地,一面还在中气十足的叱喝:“真是过瘾之极,屈施主,老衲至少已有三年余不曾遇上似你这等的对手了……”
    屈归灵小心运展,心中却不由泛苦——大和尚的命好,乐得自在逍遥,已三年余没有遇上过瘾的对手;他的命舛,一两个月来业已连逢魔煞,吃足苦头,和尚好像在玩游戏,他可是卯上劲拼老命哩。
    这头两个人一动上手,那边厢“阴阳无常”江桦夫妇自然不会闲着,江桦死白着一张面孔,阴阴冷冷的发话道:“何二姑娘,闲来无聊,我夫妻二人便陪着你松散松散如何?”
    居然明明白白的摆出以多欺少的架势,何如霞一听之下,顿时怒从心中起,她手上的“鸳鸯剑”横举胸前,火爆的道:“早知道你们起的就是这个谱,姓江的,尽管放马过来,姑娘断不含糊!”
    任雪绮微微笑道:“何家二妹子的气魄不弱,倒不能不配衬配衬,二妹子,我夫妻好歹都得成全了你——就如同你也会处心积虑的要成全我们一样!”
    何如霞愤怒的道:“只恨屈先生当时那一念之仁,方留下你这一双祸害,若是他目前听了我的,你们两口如何还能人模人样站在此地讲人话?”
    任雪绮眼神一硬,重重的道:“所以我们夫妻必须要报答你,何家二妹子,报答你那一条毒心!”
    何如霞咬着牙道:“你唬不住我,任雪绮,容你两口子一起上,也未见能以得逞!”
    这时,江桦望了望激战中的屈归灵与飞鸥和尚,声音低沉却肃煞的道:“我们得赶快了,雪绮,时机稍纵即逝,去掉一个算一个——”
    何如霞的反应几乎是立即的,“鸳鸯剑”脱鞘分刺江桦夫妇,冷电交凝,彷佛秋水盈波,江桦竟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翻腕振臂,“碎胆莲”蓦地敲在剑锋之上,莲瓣突张,直取何如霞咽喉!
    才被震得一个踉跄的何如霞,拼命向一侧跳出,任雪骑觑准间隙,链子锥疾似流星,透空飞射,银光炫映于刹那,锥头已到了何如霞左胁!
    何如霞暗自挫牙,双剑回挑,金铁撞击声中,她又被反弹三步,身子尚未站稳,江桦的“碎胆莲”已经如影随形般指到胸前!
    现在,何如霞算是尝到了滋味,明白了自己眼高手低的那股子冲劲要误事;她尖叱一声,双剑合绞江桦的莲瓣,但江桦只是身形微晃,莲瓣寒芒闪处,又扣向她身上七个不同的致命部位!
    同一时间,任雪绮低窜进入,链子锥近距难暴出,猛袭何如霞小腹!
    在双重夹击之下,何如霞立时乱了手脚,她双剑上下飞舞,人往后跃,可是在时空及角度的限制里,显然她已无法躲过两个敌人的攻势——。
    一道长虹似的流光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矫射而至,流光迸溅着紫电寒星,尖端光沿划破空气,发出刺耳的锐啸,江桦夫妇惊号出声,慌不迭的分头扑滚,流光旋腾舒卷中,两口子虽然逃出命去,背脊上却已双双见彩!
    就随在这道虹芒之后,飞鸥和尚接踵跟来,粗重的方便铲呼轰挥舞,力阻虹光的盘绕矫掣,铲飞铲挥之下,他犹身形起落如电,反防着流虹的刺扫卷射,须臾间双方已做过七十余次的接触,虹光斜掠暴敛,飞鸥和尚也倏退丈外,只这瞬息,两个人全已是汗水淋漓!
    惊魂未定的何如霞,瞧着屈归灵那近乎病态的倦容,禁不住脱口大叫:“屈先生,你,你不碍事吧?”
    大口大口喘息着,屈归灵摇摇手,双目注定飞鸥和尚,哑着嗓门道:“我不要紧……倒是你,二姑娘,姓江的两口子……可曾将你伤着?”
    何如霞稍稍安下心来道:“他们没伤着我,只是好险!”
    咽了口唾沫,屈归灵的表情上浮现出一抹宽慰,他拭了把汗,喘着气道:“没伤着就好,二姑娘,千万小心……江桦两口子绝对不存丝毫善念……”
    提起这话,何如霞又忍不住有了气,她眼珠子上翻,悻悻的道:“还说呢,都是你当初留下这双祸害,差点就叫我替你垫了底!”
    屈归灵尚未答话,对面的飞鸥和尚已喘吁初定,大和尚怒瞪着屈归灵,方便铲连连跺地有声,边恶狠狠的吼喝着:“你好本事,屈施主,在老衲巨铲之下,犹能分身有术,伤我外甥夫妇,老衲倒要看看,你是否还有第二次施展机会!”
    屈归灵干涩的笑道:“情急拼命罢了,大师父,如何谈得上好本事?”
    冷冷一哼,飞鸥和尚峻厉的道:“屈施主,对老衲而言,你方才的行为不止是对老衲甥媳二人实质的伤害,尤其形同侮辱老衲,这口气,难以咽得!”
    屈归灵静静的道:“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大师父,你咽不咽得下这口气,对整个结论又有什么差异?横竖免不了一战,或者,免不了一死而已!”
    飞鸥和尚目光尖锐的注视着屈归灵,半晌,才形态凛烈的道:“屈施主早有这种打算,乃是最好不过,无论一战或一死,让我们继续下去!”
    屈归灵镇定的道:“请大师父赐招。”
    何如霞挪步凑近,惶惶然压低着声音道:“屈先生,这和尚好厉害,比我想像中更要难缠,你还撑得住吗?”
    屈归灵冷沉的道:“里外不过一拼。”
    顿了顿,他又以非常轻微的音调道:“二姑娘,你的位置不可距我太远,无论如何,都要把握在一丈五六的范围之内,以便情况危急时,来得及伸援纾难……”
    点点头,何如霞紧张的道:“我知道。”
    飞鸥和尚开始缓慢的移动步子,在屈归灵前方走过去又绕回来,模样似是一个绘师,正在端详替人画像的方位角度,其实他当然不是在端详替人画像的方位角度,他乃是在相忖着什么间距出手,才能有最佳的致命功效!
    江桦夫妇又已打点精神,重振旗鼓的摸了上来,两口子的衣衫全自背部碎裂,浸染着殷红的血渍飘垂摆动,衬着他们的披头散发,面青唇白,光景十分的狼狈,唯其如此,狼狈中更见怨毒了。
    吃了先前的那次亏,何如霞现在可是慎重多了,“鸳鸯剑”一前一后,交叠封卫,两眼不敢稍瞬的盯视着江桦夫妻,由于剑柄抓得太紧,以至指骨关节突凸,连颜色都泛了青白!
    屈归灵全身不动,只有眼球随着飞鸥和尚的身子移转,他体会得到大和尚此刻的心情,因而特别注意对方的第一波攻击,和尚的愤怒与委屈,固然将影响他发动时的判断同准确性,但不可否认的,亦必然加强他力道的连展,一击之下,其威猛自则惊人。
    就像一片灰云忽然升起,飞鸥和尚的躯体在毫无征兆的情形里猝而凌空,凌空的同时,铲刃幻化为成串的弧光打着旋转飞落,彷佛千月并殒,万环齐颓,发出那样慑人的呼啸之声,锋刃所罩,寸土不余!
    屈归灵原地暴翻,“哗”的一轻响起处,银波漫升,刹时将他全身卷裹在一道圆桶形的光柱里,光柱随即贴地舒展,宛若矫龙游腾,以不可思议的快速,穿闪于密密的圆弧之间,偶而响起一声清脆的撞击,也偶而迸射出一溜火星,环弧交织着,流虹盘绕着,除了锐风盈溢、寒气如削,这场生死之斗,简直就在寂静中进行……。
    蓦地,江桦半声不吭,斜刺里扑向何如霞,“碎胆莲”抖起一团光蕊,光蕊初现,人已暴弹九尺,兜头又是七招并落!
    何如霞虽说早有预防,敌人的狙击却太过猛辣,她双剑急挥快挑,仍然难以招架对方的攻势,情急之下,只有滚地翻腾,“碎胆莲”连续砸打,泥土飞扬,一个个的浅洼,几乎就贴着何如霞翻滚的身子迅速排接——这等的好机会,任雪绮如何轻易放得?她也一样闷声不响,飞身而上,链子锥倏闪如电,十九锥布成开成一面夺命之网,狠取何如霞。
    形势的恶劣已经明摆明显,这一刹间,何如霞竟是出奇的镇静,头脑也是异常的清灵,她并没有指望屈归灵在这种生死一线的危急情况下来得及搭救,她唯一想到的就是如何与敌偕亡——至少,也捞一个够本!
    骤然从地下平跃而起,何如霞不再躲避,她双手分握:“鸳鸯剑”成犄角之形,像只疯虎般猛一头撞向紧迫而来的江桦,剑尖颤动,冷芒似雪,她甚至不看一眼迎面挥来的“碎胆莲”!
    双方的距离本来就近,彼此的攻击又十分快捷,眼看着的结果便是两败俱伤——江桦的“碎胆莲”将绞碎何如霞的面孔,而何如霞的“鸳鸯剑”亦将刺入江桦的两胁之内,如果硬要比较胜负,比的也只是轻重之别罢了!
    那道长虹就在这时舒卷而至,有如匹练流泄,又似飞瀑挂落,耀眼的毫芒涨溢炫映,宛若烈阳,虹光发出“咝咝”异响,在光华的外沿更散漾着淡淡的青白色雾气,亮丽如日,却澈寒若冰,它就那么准确又及时的从何如霞与江桦将要接触的密窄中间点通过,并同时把射来的十九点锥影横阻于光沿之处!
    一声闷嗥颤生生的迸起,两条人影分别仆跌出去;江桦那只紧握“碎胆莲”的左手已经不再连接在原来的部位,而是落在地下微微蠕动,这一次还算好,他的左手虽然也被削断,长短却缩了一截,不是齐肩,只是齐肘,问题在于,断总是断了。
    何如霞亦滚跌尘埃,她没有受伤,仅为惊窒过度,本能的反射作用而已。
    任雪绮惨号着大奔向她的夫婿,手上尚拎着她那残缺斑剥的亮银链子锥,这声惨号,内涵凄厉无比,倒像是她自己断了条手肘也似。
    飞鸥和尚便在这时自空掠来,方便铲笔直前戳,连人带铲,仿若一只射自九天之上的巨矢,毫不犹豫更快似闪电般切入正在旋飞中的长虹——交刃的过程只乃瞬息,情势的变化仅为须曳,拼杀虽在多角度进行,却于刹那间便综为同一个结论,一个无可避免的血腥结论!
    长虹蓦地急速波颤,抖动着向上盘升,宛如一条受创的云龙,而飞鸥和尚狂吼着倒弹暴跃,双足沾地,几个踉跄之下又一屁股坐跌!
    “哗”的一声轻响,虹散光敛,屈归灵人已落在丈许开外,他的额头上裂绽一条寸多长的伤口,鲜血沿颊流淌,胸前胁间,亦展布着七道纵横不一的血糟,由上到下,业已一片猩红狼藉!
    从表面上看,飞鸥和尚的情况似乎比屈归灵要风光些,他除了跌坐地下,吁吁喘息之外,就只有右胸的僧衣划裂,显现出一道血痕。但是,为什么他的脸色竟灰败至此,且痛苦沮丧之态这般溢于言表?
    屈归灵还站得住,固然站得相当艰辛,站得摇摇晃晃,却好歹是站住了。
    又是一声号叫,任雪绮满面涕泗交流,哭得有如杜鹃啼血,断人肝肠:“师父,师父,姓屈的好狠的心啊,他……他又把江桦的左手废了……”
    飞鸥和尚仍在喘息,面孔的肌肉不停抽搐,太阳穴连连鼓跳,双目凸瞪,胸口急剧起伏,但是,他却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一句话回答。
    屈归灵望向何如霞,沙哑的开口道:“二姑娘,你安好么?”
    只这一句话,何如霞刹时百感交集,双目热泪盈眶,喉头哽咽,血流沸腾,她起了一股冲动,几乎就想奔过去拥抱住屈归灵——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点点头,仅能颤声吐出几个字:“我……我还好……”
    屈归灵慢慢移动着脚步,向何如霞靠近,飞鸥和尚坐在地下,连眼珠子都不稍转,像是根本不曾看到屈归灵的动作一样。那边,跪在江桦身旁的任雪绮,不由悲愤填膺的泣叫着:“师父,他们想逃,他们打算就这么无付无偿的逃走,师父,你老要阻止他们,要替你的外甥报仇啊!师父,师父,求你开金口,求你现神威……”
    飞鸥和尚盘坐在地,依旧不言不语,当然,也依旧没有丁点回应。
    屈归灵向何如霞伸出手去,语声里透着乏倦:“我们走吧,二姑娘。”
    非常自然接住屈归灵伸过来的手,手好冰凉,何如霞紧紧握住,却有些愕然道:“能走吗?”
    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一抹微笑,屈归灵不再多说什么,他引领着何如霞,步履蹒跚的走往坐骑之旁,直到他们上马扬鞭,灰沙飞扬中奔出了好大一段距离,何如霞才定下心来,确认是“能走”了。
   
   

举报

第二十五章百劫余生境若幻
    屈归灵一路行来,举止非常从容,他不但毫无急迫紧张之态,更在半途里先找到一家药铺,由铺子里的郎中替他把伤处上药包扎过了,才又上马与何如霞偕行,他是这么消停自若,何如霞却正好相反,一路来惶惶然不断回顾,连声催促,简直将一颗心吊上了喉咙眼,生怕飞鸥和尚突兀追到。
    离开药铺上了路,何如霞算是稍稍定了心,但仍不免下意识的快马加鞭,往前趱赶,那等惴惴不安的模样,看在屈归灵眼中,颇觉可笑,他当然不好意思真笑出来,只有策马并行,故意把语调放得极为轻松的道:“快到家了,二姑娘,急也不必急在一时,何妨慢点赶路,也从容些?”
    何如霞微松疆绳,却白了屈归灵一眼,闷着声道:“看你倒似个没事人似的,屈先生,一路上来,我急你不急,莫非你就不在乎那和尚追了上来?你可要搞清楚,他受的伤比你轻得多!”
    手抚鞍前“判官头”,屈归灵笑吟吟的道:“你怎么知道飞鸥和尚的伤势比我轻得多?”
    何如霞嗔道:“我有眼睛,不会看呀?你身子上上下下,血糊淋漓的翻绽了六七处伤口,那臭和尚却只有胸前的一条血痕,两相比较,谁吃的亏大还用多说?”
    屈归灵道:“既然你认定我吃的亏大,为什么飞鸥和尚竟不趁隙追杀,反倒坐地下不起不动?”
    哼了哼,何如霞道:“那只是他一时耗力过度,气脉运转不及接续罢了,屈先生,我们是取了巧,否则,一旦等他力道恢复,想跑也跑不掉了,如今侥幸逃出,瞧你那副慢条斯理的赶路法儿,真叫急死人!”
    摇摇头,屈归灵道:“我们没有取巧,二姑娘,一点也没有取巧,像我与飞鸥和尚的武功层次,尤其在搏命的关头,想以取巧求胜,乃是荒谬而不可思议的,彼此间的拼斗,全属真才实学,以硬碰硬,胜负分明之余,相信双方俱无遗憾!”
    何如霞有些不解的道:“屈先生,你的意思是说——说飞鸥和尚不是不追赶我们,而是他已无力追赶?”
    屈归灵道:“一点不错,二姑娘,他受的伤,比你从外表所看到的要严重得多,严重到不但使他再无余力拦阻我们,甚至连站起身来都有困难;飞鸥和尚决不是个甘于认命服输之人——除非事实上他已无可回天!”
    何如霞回思着道:“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屈先生,那任雪绮的呼叫声多么凄惨,多么悲怨,以飞鸥和尚的个性来说,如果他做得到,就不可能充耳不闻,毫无反应……莫非这和尚确然是心余力拙了?”
    微微一笑,屈归灵道:“在我们最后接触的一刹,我的剑尖曾透入他背后脊骨的‘敲尾穴’,深浅大约三分,这一剑,飞鸥和尚受创匪轻,莫说他当时难以动弹,就是将来能够活动到什么程度,还得看和尚本身的造化——”
    何如霞惊愕的道:“屈先生,这岂不是说,飞鸥和尚受创之重,已经与残废无异?”
    屈归灵沉缓的道:“也不一定,因为剑锋透入骨穴不深,暂时性的伤害自不待言,是不是会造成长久的瘫痪,还要看受创者个人体质的强弱及治疗方式的得当与否;飞鸥和尚身底子厚实,又谙熟血气调息之功,按道理说,该不会成残,但能够恢复到什么情况,还要靠他自己的努力,当然,难免亦有几分机运的比算在内。”
    何如霞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体会到,武学的领域,真是宛如浩海,广瀚无边,眼睛看到的情景,往往并不代表实际的反映,分明败了,却是胜了,分明胜了,却是败了,屈先生,我承认这一道上,我差你太远……”
    手指轻绕着缰绳,屈归灵并无沾沾喜的感觉,他神色凝重的道:“练功夫固然靠天赋、靠根底、靠明师、靠勤学,但尤其不可缺的是经验与胆识,二姑娘,你年纪轻,历练不够是必然的现象,你自认比不上我,而我比不上的还大有人在,武学之道,不止浩瀚,更则凶险莫测!”
    沉吟了好一会,何如霞低幽幽的道:“不知命里是怎么往定的,这辈不但沾上这一行,且还聚成了这一股,想一想,还真令人犯愁,看样子,怕要终生淌下去了……”
    屈归灵静静的道:“二姑娘,人总得有活下去的方式,不论以什么方式讨生活,便都依他的特点形成各种内涵迥异的团体,互相撑持着谋求养储生存的利头;以‘千帆帮’来说,多少人的家小赖之糊口,多少相关的行业赖之延传,帮的存在,不止它已经存在,尚有它必须存在的理由,所以,这不单纯是个人的喜憎问题,更牵连着责任,极大极重的责任,令尊亦或有怨叹难为之苦,却也只有肩承重担、扛荷到底,说起来,二姑娘你倒算是轻松自在多了!”
    何如霞点头道:“你说的我懂,要不是为了帮里成千上万的兄弟眷属都得张口吃饭,我爹早就收摊子交待出去了。屈先生,早在我娘死的时候,我爹就起了收刀退隐的念头,只因这付担子不能轻抛,他老人家才不得不咬着牙根继续撑下去……”
    屈归灵道:“这就是江湖人的痛苦,二姑娘,唤做莫奈何,等你年事渐长,将更能体会此中的辛酸,人活一世,有许多不愿做却非做不可的事,在大环境的压迫下,想要随心所欲,未免就太过奢求了!”
    看了屈归灵一眼,何如霞道:“我已告诉过你不止一次,屈先生,我已经不小了,二十出头的人还能叫小?”
    屈归灵忙道:“对不起,二姑娘,我老习惯把自己的年纪与你比较,便总觉得你岁数太轻——”
    何如霞忽然笑道:“你时不时提起我的年龄,屈先生,我怀疑你别有暗喻,要提示我一些什么吧?”
    屈归灵尴尬的道:“二姑娘且勿误会,我只是想到就说,何来什么暗喻及其他影射?”
    何如霞格格笑道:“没有最好,屈先生,前面已是‘海口集’,咱们放马狂奔一程,早到家门早安心,烦你紧跟着我来,可别落后太远呀!”
    说着话,她立时挥鞭策骑,加速奔去,屈归灵只好牵着另一乘空马随后紧跟,蹄声如雷中,两人三骑进入市集,何如霞轻车熟路,但见她忽左忽右,倏绕倏转,坐骑奔势未减,却草木不惊,片刻后业已来到“千帆帮”的总堂之前!
    马儿前冲余劲犹在,几名身着紫衣的大汉,已自两侧隐蔽处闪出抢上,一面扯缰勒马,一边拉开嗓门,以充满惊喜的腔调大叫:“里面当值的兄弟们,还不快快上禀帮主,二小姐回来了哇……”
    却是好尖好快的几对招子,何如霞骗腿落地,冲着牵缰的那个大块头问:“贾子杰,我爹他们都还好吧?”
    叫贾子杰的大块头连忙躬身哈腰,咧开一口黄板大牙道:“回二小姐的话,帮主及一干主事们全都健旺如常,毫发未伤,倒把些偷袭暗攻的王八蛋杀得人仰马翻,落花流水,这一仗,我们打得可漂亮啦!”
    何如霞禁不住笑了,真是打心底笑了,她扭头瞅一眼刚刚下马的屈归灵,娇媚中带着佯嗔,一叠声的催促着:“屈先生,你动作快点行不行,没听到我爹他们安好无恙,这一仗我们打赢了。”
    屈归灵把缰绳交到一名“千帆帮”兄弟手里,也颇觉宽慰的笑着道:“真是老天保佑,功德无量,二姑娘,善与恶之间,就这么报应了!”
    何如霞急道:“少唠叨了,屈先生,赶紧随我进去见过爹和一干尊长们,还有好些事得报与爹知道呢!”
    于是,又由何如霞领头,两人匆匆行入大门之内,在进门的一刹里,屈归灵不觉浮起一抹奇异的感触——曾在此间,却没有见过何如霞,离开此间,倒在外边遇上了,人与人的相逢相识,冥冥中是否果真系在那个“缘”字上呢?
    对桌而坐,何起涛、霍邦、屠难生等与屈归灵目目相视,都有恍如隔世的唏嘘,一别不及两月,彼此俱已历经生死,阴阳界上打过一转了;何如霞则坐在一只锦墩上,斜倚在乃父膝边,小儿女的娇憨之态,在此表露无余,不见丁点习有的纵恣模样,人倒像变了个人。
    喝过一口茶,何起涛目注屈归灵,虽有矜持,而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屈老弟,你的气色微显青白,透露虚涩,莫不成在这一身外伤之余,还另外受过内创?”
    屈归灵微微欠身道:“帮主高明,不过内伤已经大部痊愈了,只要再养息几天,便可一切无碍……”
    何起涛深挚的道:“大德不言谢,屈老弟,你如此仗义舍身,为我‘千帆帮’流血豁命,替我何某人老妻长女讨还公道,恩祇若海同山,‘千帆帮’上上下下,何家世世代代,永不会忘记你的德义之赐……”
    屈归灵身子斜开,平静的道:“帮主言重,在下不敢应承。”
    轻轻摆手,何起涛接着道:“屈老弟,‘黑岩半岛’之行,得失如何,尚请见示——”
    坐在何起涛旁边的屠难生再也忍不住了,他干咳一声,急切的问道:“屈兄,你们去‘黑岩半岛’原是三个人,回来的只有你同霞儿两个,怎的不见叶潜龙?是不是潜龙出了什么意外?”
    不等屈归灵回答,何起涛已缓缓比了个手式,态度从容的道:“不要忙,难生,等屈老弟慢慢告诉我们,事情既已发生,无论好坏,总会有个结论,我们很快就会知道是个什么结论了。”
    屈归灵在六道目光的凝注下,先啜了口茶,然后,才仔细又扼要的把他们前往“黑岩半岛”狙袭“铁桨旗”垛子窑的经过情形及突围实况叙述了一遍,中间,何如霞偶有补充,直讲到先前与飞鸥和尚、江桦夫妇的搏杀,方在相当索落的语气里结束了陈诉。
    室中有着片刻的僵窒,而屠难生的情绪终于控制不住,激动的嘶呼起来:“这么说……屈兄,潜龙显然是凶多吉少了?‘铁桨旗’那些天打雷劈的恶毒畜生,他们竟然杀害了潜龙,他们竟然坑死了他——”
    屈归灵十分愧疚的道:“大掌法,这都是我的无能与疏失所致,我不知该怎么表达我的歉意才好,我对不起叶兄,也对不起各位,叶兄如果遇到不幸,我应该负起全部责任……”
    屠难生面孔扭曲,咬牙切齿的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只要一日不踏碎‘铁桨旗’,我们便断难罢休!”
    何起涛面色沉重的道:“与‘铁桨旗’不能并存的事实,早以铸定,不止是潜龙的这笔血债要讨,其他伤亡弟兄的仇恨亦须加以结算,难生不必激愤,这乃是必行之事……”
    说着,他又转向屈归灵道:“屈老弟,你千万不要自责,潜龙的失闪,你没有一点干系,当时形势如此,便神仙也难扭转逆局,你们两人之中,必须有一个要承担掩护的角色,否则,便只有双双战死一途,假设你们这样做了,不但不智,更且对自己不仁,任何一个有决断的人,都不该采此下策,我当然明白你们当时的心情,屈老弟,无论是掩护者或被护掩者,所感受的痛苦俱极深巨……”
    霍邦也接口道:“何况,潜龙在临行之前,业经受命,责成他倾以全力维护屈兄的安全,潜龙没有苟且敷衍,果然俯仰无愧的尽到他的本份!”
    屈归灵苦涩的道:“叶兄的决心早就向我表明了,在将要出发的当口,他来见我,便明明确确的告诉我——最好两个人都能回来,若是只能回来一个则必不是他,他说他已经奉到指示,要以生命来掩护我,不容我有所失闪,除非……除非到了他无能为力的时候……”
    霍邦的嗓音亦带着硬咽:“潜龙向来是这种个性,言出必行,稳扎落实,赋于他的任务,从不会打过折扣,但凡应承下来,豁上命也要办成……”
    何如霞瞅着屈归灵,眨着眼道:“会不会,屈先生,叶叔仍有生存的希望?到底你没看到最后的结局……”
    屈归灵吃力的道:“我和你一样巴盼有奇迹出现,但,但……当时的情况,实在令人不敢乐观。”
    何起涛悒郁的阴着脸孔道:“霞儿,有许多事,往往是不需要看到最后结局的,照常情研判推测,便可得到误差极小的定论,照你叶叔所处的险恶形势来看,他活命的机率相当渺茫,我们都期盼他得以不死,却不宜拿情绪来影响判断……”
    何如霞伤感的道:“爹说得是,不过女儿认为,除非得到确切消息,至少不该放弃希望……”
    何起涛道:“我们会得到确切消息的……”
    屠难生在自己面孔上抹了一把,沙哑着声音道:“老板,上次‘铁桨旗’的人马大举来袭,你派我做总提调,人站在高楼顶只管发令传信、派遣调补,压根没有上场动手的机会,若轮到下一遭,这总提调我是不干了,非求老板你答应我参加实战不可,要不亲手宰杀‘铁桨旗’几个杂碎,我连睡觉都睡不安稳……”
    何起涛道:“不用急,难生,总有机会就是。”
    略略沉吟了片刻,他又转向屈归灵道:“以你的看法,屈老弟,那‘白眉仙翁’孟天复与‘一杖独行’山莫古两人,他们的武学造诣,已经到了什么火候?莫非真个出神入化了么?”
    屈归灵谨慎的道:“这两个人的功力之深,确然已到达炉火纯青的境界,尤其他们在精、神、气的凝练上,更有相当的成就,他们知道搏杀的奥妙,懂得意念与招式的配合,能够活用内外双重修为替敌对者制造死亡陷阱,总之,他们是施展暴力的行家,或者还谈不到出神入化,但却不易相与!”
    何起涛勉强笑了笑,道:“提起孟天复,倒是我们失算了,孟天复的哥哥孟天敬虽为魏长风的师父,却已弃世多年,我们根本没朝他这一层关系上去推想,感觉里,那简直已是上辈子的事,想想看,连我们都已是花甲以上的老人,论起我们的上一代,追溯旧昔,岂不是太也湮远了?”
    屈归灵道:“所以他两个老鹰头一现身,把我也着实吓了一跳,说真的,连做梦亦不曾梦到‘铁桨旗’里居然窝着这么一双混世的老皱皮!”。
    何如霞插嘴道:“要是你能早早梦到,我叶叔也就不会落到此步生死不明的悲惨田地了!”
    屈归灵虽在微笑,神态却十分严肃:“二姑娘此言,恐怕稍欠斟酌,重责在肩,大任当前,刀山油锅也只有去闯,临难退缩的事,慢说我碍于自尊,不便苟从,就算潜龙兄,亦必然不会应允,孟天复与山莫古固则强悍凶邪,好歹却只认命!”
    何如霞不由脸上一热,有些嗔意的道:“我并不是要你们临难退缩,我的意思,是多少可以做一点事前的防范,心理上也好有个准备,这总比突兀应变要从容宽裕。屈先生,你是怎么啦?
    鸡蛋里挑骨头,存心找我的碴不是?“
    瞪了女儿一眼,何起涛斥道:“霞儿何来此言?对屈叔叔怎可这般不知收敛?”
    一声“屈叔叔”不但叫得何如霞大大不甘不服,就连屈归灵自己,亦难免脸上泛赤,不知怎的,竟还有着一股心虚的窘迫感。
    何如霞斜着眼儿视屈归灵似笑非笑的道:“屈叔叔?爹,你老人家不该这个样子,无论张三李四,只要先和你认识了,就硬行提高一辈,非压到女儿头上不可,长辈嘛,总该有辈的条件才行……”
    愣了愣,何起涛有气的道:“长辈就是长辈,还要什么条件?你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浑了!”
    何如霞振振有词的道:“爹,做长辈的当然要有做长辈的条件,譬喻说渊源、关系、戚谊等等的牵连都得考虑,再就是年纪的差别、相识的环境场合等,亦须加以衡量,不能把每一个你老人家认得的人都论成你的平辈,譬喻说市集里摆豆腐摊的刘秃子,‘天字旗’旗船上刷马桶的潘二憨儿,从小侍候我姐妹的赵嫂,不也都年纪一大把?你老人家能叫我去称他们一声刘大叔、潘二伯,或是赵大娘吗?”
    这番话,倒把何起涛弄得一时无言以对,他支吾了片刻,只好板着脸,用老爹的身份往下压:“不要油嘴滑舌,给我说这些歪理,屈叔叔的情形,怎可与他们相提并论?霞儿,女孩子家应该懂得规矩,识得礼数,才不会被别人看笑话,你休再胡言乱语,没得让屈叔叔见嫌!”
    格格一笑,何如霞掩着嘴儿道:“他才不会嫌我呢,爹。”
    又是一呆,何起涛目注屈归灵,而向来深沉稳练,举止雍容,有山崩色不变、刀落目不瞬修为的这位“孤鹰”,居然脸色透红,局促不安,双手互搓着,像是连坐都坐不住了!
    在须臾的愕异之后,何起涛立有所悟,他眼含笑意,嘴里却在佯责女儿:“疯丫头,不可无礼!”
    霍邦旁观者清,自然更是心中有数,这时,他上身微倾,不但在姿势间与屈归灵拉近了距离,感觉里,连精神也更契合了:“屈兄与霞儿,亦相处了一段日子,她的脾性大概也多少摸着一些,这丫头就是心直口快,百无禁忌,屈兄莫要见怪才好。”
    屈归灵颇为尴尬的干笑着道:“不怪不怪,这还算客气的呢,二姑娘那等雌威,我可是领教得多了!”
    几句话一出口,不禁引起何起涛与霍邦的哈哈大笑,屠难生虽悲戚未去,亦忍俊不禁,唇角向上勾起了莞尔的弧度。
    于是,室中的气氛,就变得活泼多了,也祥和多了,不但漾着温暖,还溢着丝丝甜意。
    何起涛摸着下已,眼神不止是亲切,更流露着慈祥,他望着屈归灵,道:“屈老弟,这一阵子你委实太过辛苦,在下一步行动之前,应该好好养歇些日,平时要多休息,多补补身子,把心情放松,其他的事不必去烦心,我们几个不能常常抽空,霞儿可以陪着你,只是她那小性子,你好歹得包涵着……”
    屈归灵自己也觉得脸孔发烫,他赶忙道:“我的伤势差不多全好了,不劳帮主记挂,日常调理,亦自会做得……”
    何起涛笑道:“有个人陪你,至少也可解闷,不论堂口或市集上,霞儿亦较你熟悉,四处走走,正可引导引导,总比独自一个来得有趣。”
    不等屈归灵再有话说,何如霞已笑吟吟的出了声:“屈先生,你就不必推三阻四了,这可是你的福气,别人想叫我陪,连门都没有哩!”
    屈归灵只好咧开嘴窘兮兮的陪着笑,这等场合,他乃是生平仅遇,如何应对得体,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同时,他更诧异于个人在这一方面反应之拙钝——拙钝得居然快到不知所措的地步了。
    小池边,筑有一座巧雅的八角亭,亭周莳有百花,花儿绽蕾开放,争艳斗丽,色彩缤纷,微风拂来,清香扑鼻,人坐亭中,就算没喝酒,也会有几分薰然陶然,何况何如霞一袭翠裳,艳光相照,笑靥迎处,越发令人飘飘欲醉了。
    现在,屈归灵正有这种飘飘欲醉的感觉。
    何如霞靠在亭柱上,眼波盈盈,绕着屈归灵的脸盘滴溜打转,倒把屈归灵瞧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伸手轻轻抚整着鬓边的一绺垂发,何如霞走近前来,笑得有些诡异的开口道:“屈先生,有个问题,我想向你请教,不过,你一定要老老实实的回答我才行。”
    屈归灵咽了口唾沫,小心的道:“我只要能够回答的,必然从实相告,二姑娘,你可不作兴拣些令人‘坐腊’的题目发问。”何如霞笑嘻嘻的道:“这个问题十分简单,保证不会使你‘坐蜡’,但可要言之由衷我才答应——屈先生,我问你,你到底愿意做我的长辈呢,或是和我以平辈相论?”
    屈归灵犹豫半晌,吞吞吐吐的道:“你也明白,二姑娘,我从来就不敢以你的长辈自居,如此定规,呃,可全是令尊的意思……我岂能妄自托大?”
    何如霞眨着眼道:“这样说来,你是愿意同我以平辈相论了?”
    搓搓手,屈归灵干笑道:“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把彼此间的辈分弄得这么清楚不可?二姑娘,真有这样的必要吗?”
    何如霞脸色一沉,冷冷的道:“你不知道?屈先生,你大概不会不知道吧?堂堂一个大男人,竟然这般畏首畏尾,躲躲藏藏,往后还能有什么相当?”
    真叫风云莫测不是?这位二姑奶奶刚刚尚是倩笑如花,眼眉含春,顷刻之间意就变了颜色,把一片绮丽轻柔化做寒霜飞雪;屈归灵啼笑皆非的道:“有话好说,二姑娘,怎的说变脸就变脸?事情没有这么严重吧?”
    何如霞目光灼灼的逼视着屈归灵,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的吐自唇缝:“屈先生,我要你把心里的话掏出来——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屈归灵实在想不到何如霞会这么单刀直入又大胆明确的问出这句话来,一时不由大为窘迫,面红耳赤之下,舌头竟似打了结般越发不灵活了:“这这……二姑娘,这叫我……呃,怎么说?”
    何如霞重重的道:“好说得很,喜欢,或是不喜欢?”
    赶忙定一定神,把乱哄哄的头脑冷静下来,屈归灵细心品味着何如霞的问题,然后,他猛一咬牙,模样仿佛是向上天认了命:“喜欢!”
    何如霞并没有因为得到这个答案而流露出丝毫欣悦的表情,她仍然板着脸道:“喜欢和爱中间,是有着长远差距的,屈先生,对于我,你喜欢的程度,是否已超越喜欢的实质?也就是说,你不但喜欢我,更且爱上我?”
    屈归灵舐舐嘴唇,索性豁上了:“是的,我,我除了喜欢你,也爱你……”
    点点头,何如霞这时才有了笑容,她缓缓的道:“这就对了,屈先生,只有同辈始能相爱,如果辈份分出尊卑长幼,还要纠缠的话,岂非乱了伦常?你既然爱我,就该在辈份上和我一样争取平等,而你先前却一再态度混淆,言词虚昧,心中有情却嘴上无情自然算不得有担当,现在,你该知道我为什么不大高兴了?”
    屈归灵尴尬的笑着道:“二姑娘切莫误会,我不是心中有情嘴上无情,只是,呃,我认为时机尚未成熟,深恐冒然表达,唐突了二姑娘,那就有失君子之道了……”
    何如霞轻轻的道:“爱不须准备的,屈先生,当它该来的时候,它就来了,任何蓄意的张罗或刻求,都会使爱变得生硬、变得虑饰与无趣!”
    谈到“爱”,尤其是男女之间这种“爱”,屈归灵实在陌生得很,但是,他却已经感受到爱的喜悦、爱的鲜活及甜蜜,他的眼睛发亮,血脉顺畅,不止是心境显得特别开朗,全身也轻快无比,天更蓝了,花更艳了,面前何如霞,亦变得益加娇媚动人,形质柔丽,气韵如诗,恨不能一把搂入怀中,好好亨受那一番温馨——唇角勾动了一下,何如霞平静的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屈先生。”
    心腔子猛然一缩,屈归灵略现慌张的道:“呃,二姑娘,你,你怎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何如霞笑了笑,道:“假如我没有猜错,屈先生,你很想和我亲热亲热,对不对?”
    这一下,屈归灵可真是招架不住了,他呼吸立刻急促起来,原来稍嫌苍白的面孔也泛起无可掩饰的朱赤,甚至连耳根子都发了烫:“老天,你像是学过‘测心术’……”
    何如霞笑得又甜又美,了无丝毫愠意:“我没有学过‘测心术’,屈先生,只是我多少了解你们男人的心理,在什么时候起什么意念,大致相去不会太远,尤其遐思荡漾的辰光,就把心中想的反映到脸上来了,那种神情,骗不了人,更骗不过一个细心的女人。”
    屈归灵赶忙收敛心神,正襟危坐,仍不免透着几分忸怩,说话也讪讪的了:“对不起,二姑娘,我不该起这样的意念,这使我觉得很污浊,很伧俗,唐突之处,还请二姑娘包涵曲谅……”
    何如霞恳切的道:“我没有怪你,一点也没有怪你,屈先生,在眼前的情景里,你若是毫无绮念,那就不正常了,不但不正常,岂不更显得我欠缺吸引力?你想和我亲近,绝对是顺理成章的反应,只要发乎情、止乎礼,我们都不算罪过……”
    干笑一声,屈归灵红着脸道:“不敢冒犯二姑娘,况且你我之间,时机尚未成熟,就此打住吧。”
    何如霞神态安详的道:“屈先生,我们既然彼此相爱,还要等待什么时机成熟?爱就爱到底、爱到死,否则不如不爱,畏首畏尾,似迎还拒,最是暧昧矫情!”
    屈归灵又慌了,他不知该如何来回应何如霞这番赤裸火辣的盛意,正在支吾失措的当口,何如霞已经轻轻凑了过来,闭上眼,仰起面庞,柔润粉红的樱唇微张,若含苞待放的花蕾,芬芳甜美,诱人极了。
    于是,屈归灵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嘴唇是什么时候迎上去的,当双唇胶合,屈归灵才晕陶陶的发觉,他们在“吻”,是在“亲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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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浮海乘波凝杀气
    “海口集”港外十多里的水面,三艘双桅大鸡眼帆船,正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巡游着,船上的双帆都只半升,并不十分着力的兜着风劲前进,高翘的船尾下,划出淡淡的波痕,光景显得平静又和祥,甚至带着点慵懒的味道。
    阳光照耀里,似乎真像是个逛海的日子。
    但是,位居当中那艘船的船舱内,气氛却颇为僵凝,不仅毫无平静和祥的意味,更且充斥着森寒的阴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悸栗隐伏着,萧索里,透着令人窒息的重压。
    船舱的面积相当广阔,一干人便围成圆形坐在那儿,圆的顶高点,坐着是魏长风,环绕四周的人们,则有“铁桨旗”下“风啸殿”殿主“生死环”石重、“云起殿”殿主“长鞭”卢存敬、首席执法“白髯血爪”万沧、“燕子”危中行、“黑摩韧”宫子郁,以及另两个形象冷肃、体格瘦削的中年人。
    石重气色灰败,右臂满缠白布,整只胳膊用一条丝带倒挂在脖颈下,身子虽在长衫的遮盖里,仍然显出多处极不调和的凸凹,可见他身上另有包扎,受创不止一端;卢存敬的模样更不堪瞧,一条左腿齐膝截去,断口处的裹布尚印着血渍,他人坐在那里,不如说是半躺着,时不时呛咳连声,分明一付老病缠绵,油枯灯尽的德性。
    “白髯血爪”万沧的样子远算不错,他倒是混身周整,完好不缺,只是表情沉郁凝重,看上去阴晦苦涩,带着一股霉气,了无奋发欣荣之状,瞧在眼里,未免令人泄劲伤神。
    宫子郁与危中行也都紧崩着面孔,目光下垂,双手交叠,一副老僧入定的架势,在做作的镇静中隐透着冷峻——或者是沮丧。
    那两个面貌严酷的中年人,留着短髭的一位,是“铁桨旗”“电舞殿”
    的殿主“九翼鹏”卫啸;横过鼻梁一条刀疤的朋友,则为魏长风的多年至交“反手夺命”沙无恨,沙无恨乃是千里迢迢,特地从西陲赶来,替魏长风助拳掠阵的。
    在经过长长的沉寂之后,魏长风终于悠悠忽忽的开了口,声音之幽渺飘回,宛如来自墓墟地心:“从上次卷袭‘千帆帮’总坛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经过这一个多月的休息整补,养精蓄锐,应该可以再行发起第二次攻击,不过,我看各位眼下的态势,似乎都不大起劲,士气低落至此,这仗还能打么?”
    围绕周遭的人们没有一个吭声,大家都默然危坐,像是皆已神游太虚去了。魏长风双目巡转,冷冷一哼,语调逐渐变为严厉:“无论任何一个帮口、一个集团,它生存的基础就是团结,团结才能奋进,奋进依恃的是士气、是决心,这仿佛一列竖立的骨牌,有其连贯作用,立则并立,倒则俱倒;自我”铁桨旗“成帮以来,雄峙四海,扬威江湖,可谓是无往不利,又几曾有过今天的颓唐,目前的衰败?然而势由人创、运由人争,莫非各位就甘心认命,只在一次打击之下便失却勇气,丧了意志?”
    又在一阵僵窒以后,“白髯血爪”万沧先是一声干咳,才小心翼翼的道:“瓢把子的话没有错,我也不相信大伙只吃过一次败仗便消了锐气,问题在于人的意志要配合现实的形势,方能发挥士气的功效,瓢把子,眼前的形势对我们非常不利,在头一次攻击蒙受重大损失之后,我们如今的力量是否足够展开第二次阵仗,恐怕大为可忧——”
    魏长风不悦的道:“你不要单考虑我方的实力消长,万首座,经过那一次交锋,‘千帆帮’又何尝不是损兵折将,元气大丧?两相抵算,他们的情况,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
    “风啸殿”殿主石重稍微移动了一下坐姿,嗓调暗哑的启口道:“瓢把子,‘千帆帮’的折损固然不比我们小,但以现存的力量而言,他们却超过我们,又是以逸待劳,占尽地利的优势,我方若是不能补充人马,增强实力,以压倒性的优势攻扑,结论至多和第一次的拼杀相偌,假设行动的发起,只为了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瓢把子,我认为意义上就值得斟酌了!”
    “白髯血爪”万沧深深颔首,表示赞同:“石殿主的看法极有见地,瓢把子,我们争的是全胜,是敌亡我存,不该有两败俱伤的打算,如此,则非得从长计议,善谋对策不可!”
    魏长风烦躁的道:“现下何来‘压倒性的优势’?月前一战,不但本旗所属损伤惨重,几不成军,连远来助阵的各方好友也大半殉难牺牲,卖命流血的事,临时再图广邀帮手,增强实力,真是谈何容易!”
    一直沉默着不曾出声的“反手夺命”沙无恨,习惯性的摸索着自己鼻梁上的那条疤痕,身形微向前倾,平静又徐缓的道:“长风兄,我有一言,不知是否问得?”
    魏长风忙道:“且请直说无妨。”
    沙无恨淡淡的道:“‘黄香社’的‘三龙王’曹笃,与长风兄你不是儿女亲家吗谊属至亲,‘黄香社’又人强马壮,兵多将广,应该能够帮得上忙才是。”
    魏长风苦笑一声,摊开双手,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他连连摇头道;“无恨,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这位亲家的习性古怪,为人偏执,这档子事发生以来,他没帮着‘千帆帮’扯我后腿,已算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如果指望他助我一臂,未免缘木求鱼,想也休想!”
    沙无恨不禁诧异的道:“长风兄,此话怎说?”
    魏长风叹口气道:“曹笃是老古板,事事要问道理、论曲直,行止之间,俱以是非为原则,他认为这桩争执过错在我,出师无名,因此不肯助我一臂,殊不知江湖上乃以成败论英雄,要砥定千秋大业,往往不能拿一般的道德水准来衡量行事的手段,自古以还,朝代的替换,江山的轮转,多少是有道理的?”
    沉默了一会,沙无恨淡淡的道:“人各有志,这也无须去怪他,只希望小儿女辈不要为了此事发生龃龉才好!”
    魏长风神色阴滞的道:“两口子已经吵过几次了,若不是我出面压着,怕要闹得不可开交……”
    沙无恨道:“但凡某些状况发生,许多后遗症也就跟着来了,其形势的演变,甚至难以想像,长风兄,你得谨慎控制着,千万别弄僵了你与‘黄香社’的关系,照我的看法,曹笃表面上不肯出兵,心里头仍是向着你的,到了节骨眼上,他至少尚有缓行圆转的动用,我们缺不得这个人!”
    魏长风颔首道:“你说得对,事实上,他业已明暗帮我掩饰说合数遭,因为他不愿正式来援,有时想想虽不免气愤,但过后寻思,却也能谅解他的苦衷,无恨,就如同你方才所说,人各有志,亦怪不得他。”
    又用右手食指轻轻抚弄着鼻梁上的疤痕,沙无恨沉吟着道:“长风兄,‘黄香社’目前难以寄望相援,你的心中,可有其他邀兵的路子?”
    魏长风涩涩的道:“我先时已经说过,邀人流血卖命的事,谈何容易?何况‘千帆帮’不是省油的灯,度情量势,愿意和他们结怨的主儿就越发难找了!”
    “白髯血爪”万沧接口道:“而照卫殿主自堂口带来的消息,对方显然也有意抄我们的底,上一次虽说只摸进老巢两个人,却造成我们不小的损失,接下去必定尚有阴谋待逞,瓢把子,基业的稳固最是重要,我们远战于外,务必得防着‘千帆帮’趁隙刨根……”
    魏长风皱起双眉道:“万首座,你的意思是说,不宜再从堂口里抽调兵力来做支援?”
    万沧垂着目光道:“我们在外用兵,飘把子,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弹性极大,但若根本不保,则如飘萍,连个下栓所在都没有,那就惨了!”
    魏长风冷冷的道:“情况大概不像你说的那么严重,万首座,你不要忘记,‘铁桨庄’”
    里,有我师叔‘白眉仙翁’孟天复与‘一杖独行’山二叔坐镇,他两位修为之深,已不啻陆地神仙,有力敌万夫之能,再加上安磐的辅助,不论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怕也难得讨了巧去,你的看法,怕是过虑了。“
    万沧显得有些吃力的道:“瓢把子,孟前辈与山前辈的能耐,自是无庸置疑,但我们仍须加意小心,谨慎防范,据卫殿主说,孟前辈这次也吃了亏,手部受创不轻——”
    哼了一声,魏长风道:“不错,然而伤了孟师叔的人结果又如何?他仅仅流了孟师叔几滴血,赔上的却是一条命,叶潜龙早就死烂了!”
    万沧脱口道:“伤了孟前辈的不是叶潜龙,瓢把子,那是屈归灵,”孤鹰‘屈归灵!“
    双眼暴睁,魏长风怒道:“就算是屈归灵,又有什么不同?”
    万沧吸了口气,道:“飘把子,屈归灵逃脱了!”
    魏长风也吸了口气,尽量压制着自己:“屈归灵是逃脱了,万首座,这其中莫非还包含着什么特殊意义么?”
    万沧低沉的道:“我并不是有所影射,瓢把子,我的意思是,对方拥有的好手,比我们估计实力要高,而且有不乏舍生忘死,拼命豁命之辈,甚至修为精湛如孟前辈,亦未能占到绝对的上风,我在担心,他们下一步行动展开之际,只凭孟前辈与山前辈的虎威,是否罩得住整个局势……”
    魏长风道:“还有安磐,还有‘雷鸣殿’、‘电舞殿’的两支人马为辅,我倒不信‘千帆帮’有通天的本领,能掀腾起‘黑岩半岛’本旗的的垛子窑!”
    万沧肃穆的道:“所以,瓢把子,留守堂口的弟兄责任重大,万万不能再行抽调,否则内部一旦空虚,敌方正好乘隙而入,情况就相当不妙了……”
    好一阵不曾开口的“生死环”石重,这时干咳一声,接上来道:“瓢把子,如今的形势是明摆明显着,堂口的人马不能抽调,若待第二次攻扑‘千帆帮’,就只有靠我们现有的力量,以现有的力量搏击对方,成败如何,实难断言,我认为,这个险冒得太大……”
    魏长风僵默了片刻,脸色十分阴沉的对“电舞殿”殿主“九翼鹏”卫啸道:“你的看法如何?”
    清了清嗓子,卫啸微微欠身:“石殿主的高见固然有理,但我的意思却与他稍有差异,瓢把子,我们如今的情形势同骑虎,阵仗拉开,且已交锋接战过了,就算我们要退缩,人家亦必定不肯甘休,除非全旗散伙,各自隐奔,便只有继续的拚搏下去,不管实力厚薄,不过置之死地而后生罢了!”
    一边的“反手夺命”沙无恨蓦的喝了声彩,连连鼓掌,赞叹着道:“好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长风兄,卫兄的看法直截了当,说穿了仅得两字——拚命;拚输拚赢,各凭造化,可恃的全在大家伙有没有那片赤胆忠心了!”
    魏长风略见激动的道:“万首座、石殿主,二位觉得卫殿主的见解有理无理、对是不对?”
    话说到这时里,万沧与石重又如何反驳?横竖是豁出去了,要认命,只有并肩子认,再条陈利害,怕就会落个“畏缩怯儒”的罪名,这等口实,是谁也担当不起的;两个人互觑一眼,由万沧开口道:“既然卫殿主有此决心,我们自则赞同,唯以一死追随瓢把子豁战到底!”
    魏长风大笑道:“好,好,让我们切实计议,仔细筹划,待兄弟们连心合力,这一次,就要血洗‘千帆帮’,杀他个鸡犬无存、片甲不留!”
    “燕子”危中行第一次拿了言语:“飘把子,我要求打前锋、攻头阵,月前这恨,定须湔雪,我们的损失的、赔折的一切,都要‘千帆帮’十倍百倍的报还!”
    魏长风点头道:“不会令你失望,中行,但存一口气在,‘铁桨旗’上下必然要讨还公道!”
    沙无恨忽然若有所思的道:“长风兄,你不是还邀约过‘阴阳无常’江桦和任雪绮夫妇么?怎的未见他二人踪影?”
    此时此处,提这档子事,未免有点煞风景,应了“哪壶不开提那壶”的俗话了,但魏长风又不能不回答,他仍然笑道,却笑得泛苦:“无恨,你有所不知,江桦两口子人早赶了过来,不巧却半途遇上了屈归灵他们,两口子贪功心切,抢先拦击,一场激战之下,夫妇双双栽了跟斗,那一仗,江桦就折了一条手臂……”
    卫啸跟着道:“事情尚不止此,江桦两口了回去调养了一段时日,大概是越想越恨,忍不住又赶到‘海口集’对外的必经通路上守伏,居然就被他们等到了屈归灵,第二次交手下来,江桦仅存的另一条手臂也报了废,据说他老婆任雪绮当场就几乎发了疯!”
    魏长风摇头道:“这夫妇两亦未免太沉不住气,行动前后,都没跟我们联系,擅自涉险,才落得这等结果,真叫人又是难过、又是扼腕……”
    卫啸忙道:“出事之后,瓢把子已交待送了一万两银子过去,聊表慰藉之忱!”
    沙无恨锁着眉心道:“那屈归灵,竟有如此身手?长风兄,我看这人才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魏长风咬咬牙道:“也不知我与他有何恨何仇,整个事情都是由他一手搅和起来,更帮着‘千帆帮’和我们为敌,那种死心塌地法,提起来就令人切齿!”
    沙无恨缓缓的道:“江桦夫妇也是莫名其妙,明知道凭他二人之力对付不了屈归灵,却偏偏一而再的去狙击那姓屈的,这不是自己触自己的霉头么?”
    魏长风的表情变得不太自然,嗓音也有些发沙:“他们倒不是瞎行动,两口子第二次伏击屈归灵的时候,乃是有备而去,请得有帮手,而且是十分够份量的一位帮手。”
    “哦”了一声,沙无恨道:“请的是谁?”
    魏张风道:“飞鸥和尚。”
    眉梢扬起,沙无恨吃惊的道:“请的是飞鸥和尚?这样说来,连‘飞鸥和尚’也未能敌过屈归灵?”
    魏长风沉重的道:“和尚不但栽了跟斗,听说这跟斗还栽得不轻,屈归灵用剑伤了他的尾椎骨,将来能否活动自如,大有疑问,我看情况不很乐观……”
    沙无恨叹息着道:“想那飞鸥和尚,出身少林,功力何等深厚精纯?却把半世英名坏在屈某人手中,他这口气恐怕再怎么咽也咽不下!”
    魏长风的遗憾挂在脸上,戚戚然道:“要是大和尚不负伤,倒是一位极佳的帮手,各方面都派得上用场,而他虽不曾受我亲托,论起来也是为了我们的事遭此磨难,若有机会,希望能和他见见面,略抒感谢之意。”
    卫啸插进来道:“见面的机会一定是有的,瓢把子,而且这段过节不会就此拉倒,飞鸥和尚心高气傲,睚眦必报,吃了恁大的亏,绝对不可能隐忍甘服,他迟早都会找到屈归灵结算这笔旧帐!”
    手指在鼻梁间轻轻刮过,沙无恨无声的叹了口气,语调平淡的道:“问题在于,和尚的身子如果养不好,又拿什么东西去报仇?”
    半躺在椅子上的“长鞭”卢存敬,突然挣扎着坐直了上身,瞪着双眼,带几分不服的道:“话不是这么说,无恨兄,所谓残而不废,以我打比,断了一条腿,这仇就不能报啦?行动不方便没有关系,还可使这双手,甚且以嘴巴去啃去咬,好歹扯下对方一块人肉来也甘愿!”
    连忙拱手,沙无恨陪笑道:“是我失言,是我失言,存敬兄尚请见谅,我只是有话直说,别无他意——”
    卢存敬目光沉滞,气色灰暗,他两只手撑扶椅臂,悠悠忽忽的道:“我也不是怪你,无恨兄,人遭遇这等打击,连心胸都不由变窄了,冒犯之处,亦请老兄莫要挂在心上才好,唉……”
    魏长风和悦的搭口道:“卢殿主,为了‘铁桨旗’,你业已尽了本份,付出心力,且先养歇着,在伤势未曾痊愈之前,一切都有我们来担待。”
    卢存敬好强的道:“不,瓢把子,我还能撑,还能干,我可不是废物,你不能把我闲搁着!”
    魏长风黑髯微颤,颇为动容:“卢殿主,就凭你这几句话,这股不屈之志,谁敢说我们‘铁桨旗’心不可用、土气已泯?好,时辰一到,必有你的一份!”
    卢存敬大声道:“多谢瓢把子成全!”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个刚刚爬上山巅的旅人,又疲惫的靠回椅上,粗浊的喘息起来。
    暗里,“白髯血爪”万沧眼神透着悲悯的瞧向卢存敬,心中不禁为这把老骨头难过——单凭一口气,便挡得住枪林箭雨的凌厉么?
    魏长风又开始说话,内容完全是计议下一次攻扑“千帆帮”的细节与步骤,他的嘴唇不停翁张,牙齿的瓷光闪亮,但在万沧和石重看来,竟似是泛着血腥味,映幻着一片赤漓,字字句句,也都若淹没于隐约的鬼哭狼嚎声中了。
    船在缓慢的前行,海面风平浪静,水波不兴,但在遥远的天边,却已聚起一抹阴暗的云霾逐渐向四周扩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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