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荒传说_黄易武侠小说全集

第4卷第三章挣扎求存
    狂暴的风雪,毫不留情地鞭鞑着大草原,把一切树木房舍掩盖,视野模糊不清,人畜不见。
    拓跋圭一人独坐帐内,神情冷漠地喝着手上的羊奶,好象帐外的大风雪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倘越过秀丽山脉的乌伦隘道,便抵锡拉木林河旁的牛川,他本部族人聚居的草原,并将见到久违了的母亲。可是,这三十多里的路程,却象天人之隔,无法逾越。
    他和手下将士,在这里设营立帐已有个多月,却不敢轻举妄动,越乌伦隘道雷池半步。
    一向觊觎他代主继承之位的叔父拓跋窟咄,率领近万战士,布军于隘道前的平原高地,向外则宣称欢迎他回来。拓跋圭却心知肚明,他是要凭人数在他三倍以上的优势兵力,把他当场擒杀。再尽收他的战士和从中原带回来的粮草物资。
    不过机会终于来了。
    "咯!咯!"
    羊皮靴踏入雪深至膝的声音由远而近,帐门揭开,长孙普洛高大的身形挟着寒风飞雪,进入帐幕。
    拓跋圭差点认不出他这位头号猛将,一头一脸俱是雪粉,吐出一团团冷凝如实质的白气,以他的内功底子,仍冷的直打哆嗦,从他这幅样子,已可全无隔阂地领教到帐外风雪的威力。
    长孙普洛脱掉铺满雪粉的御寒羊皮斗篷,在羊皮毯坐下,接过拓跋圭递过来仍然温热的羊奶,"咕嘟,咕嘟"地连喝三大口,喘着冷气道:"这场风雪真厉害,照我看,还要持续多一、两个时辰,打后的几天,天气也不会好到那里去。"拓跋圭沉声道:"窟咄按兵不动的原因我有没有猜错?"长孙普洛佩服地道:"果如少主所料,窟咄派人到贺兰部,游说贺染干前后夹攻我们,不过,贺染干怕令慕容垂不快,对此仍是犹豫不决,未肯出兵配合窟咄。"拓跋圭露出一个充满凶狠味道的笑容,神态却非常冷静,道:"窟咄啊!从今天开始,我们叔侄之情断绝,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又冷哼道:"没有人比我更明白贺染干,他现在顾虑的是窟咄而非我拓跋圭,所以乐于坐山观虎斗,希望我们自相残杀,斗个两败俱伤,最好是我拓跋部四分五裂,那他贺兰部便可乘机吞并我们。"贺染干是拓跋圭的死敌,一向对拓跋部怀有野心,因为拓跋部所占的牛川河原,盛产优质战马,慕容垂亦因此对拓跋圭另眼相看。
    贺兰部除贺染干外,另一大酋帅贺纳是拓跋圭的舅舅,他娘亲的亲弟,对拓跋圭非常看重,早年曾收留他们母子,对拓跋圭复国一事更鼎力支持,这才是贺染干犹豫的真正原因。
    拓跋窟咄素知拓跋圭智勇双全,手下儿郎更是骁勇善战,作战经验丰富,又惯于打打逃逃,似马贼式的游击战术,更怕他不战而迂回绕道,所以在返牛川的必经之路张开罗网,又欲说动贺染干,希望前后夹攻下,围歼他的精锐部队,至不济也可以阻止他返回本部去。
    长孙普洛低声道:"我们是否该趁风雪突袭窟咄,硬闯隘口?"拓跋圭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冷然道:"你看这有多少成把握?"长孙普洛满布须髯的粗犷脸容现出苦笑,道:"只有几分成数,窟咄并非蠢人,否则这几年不会扩张的这么快,他当会猜到我们要趁风雪强闯隘道,他正是以逸待劳,占尽各方面的优势。"拓跋圭微笑道:‘若我没有猜错,贺染干的大军已离开阴山,向我们后背绕过来。表面他是拒绝了窟咄的出兵夹击,事实上却是希望窟咄就此挥军攻击我们,当我们两败俱伤,那狗娘养的便可收渔人之利,乘势入侵我部,我拓跋圭怎会如他所愿?’长孙普洛一震道:‘我倒没想过贺染干如此阴险狡诈。’拓跋圭断然道:‘我们走!’
    长孙普洛失声道:‘甚么?’
    拓跋圭冷静地道:‘这是摆脱腹背受敌的唯一方法,我们移往达桑干河的上游地带,引窟咄追来。另一方面,我们遣人通知慕容垂,着他派出援军,与我们在高柳会师,今次轮到我们夹击窟咄,杀他一个措手不及。’长孙普洛道:‘确是上上之计,不过却有两个疑问,首先是窟咄会否真个追来,其次是慕容垂肯否派出援军。’拓跋圭哑然失笑道:‘窟咄难道不怕我投靠慕容垂吗?他不但会追来,且是在准备不足下匆匆追来。慕容垂方面更不须担心,他大燕刚告立国,极需我为他守稳西边,供应战马。而他更一向与窟咄不和,所以他定会支持我们。就是这样吧!谁还有更好的主意呢?’长孙普洛长身而起,恭身施礼道:‘领命!’出帐去了。
    一卷风雪照头照脸向拓跋圭吹来,冰寒的感觉,使他感到非常痛快。燕飞常说自己是爱走险着和爱冒险的人,而这亦是他成功的原困。只不知今次是否同样灵光,否则他会就此一铺把辛苦赚回来的所有老本赔掉。
    谢安徐徐道:‘慕容垂是北方诸胡第一个自立为王的人,苻坚败返长安,立即遣骁骑将军石越率骁卒三千戍邺城,骠骑将军张虹率羽林军五千戍并州,又留兵四千配镇军毛当守洛阳,都为防备慕容垂,可见有坚对慕容垂的恐惧。’燕飞叹一口气道:‘苻坚淝水一战后的本族氐兵已所余无几,现在又大部份分派出去防备慕容垂,怎镇压得住关中的京畿重地呢?’谢安微笑道:‘想不到小飞你刚苏醒过来,已弄清楚苻坚在淝水惨败后的情况。’燕飞听他唤自己作小飞,涌起亲切的感觉,点头道:‘百日梦醒,世上人事已翻了不知几翻,教人感慨!’谢安仔细打量他,正容道:‘我不是故意拿话来开解你,若论观人之术,我谢安若认第二,怕没有人敢争认第一,小飞你绝非福薄之相,且眼内神光暗藏,不似失去内功修为之象,所以眼下的虚弱极可能是暂时的情况。’燕飞记起适才体内的暖流,问道:‘安全试过看错人吗?’谢安想起王国宝,颓然道:‘人怎会没有出错的时候呢?’燕飞听得大生好感,亦出于对拓跋圭的关心,知道在一段时问内,幕容垂的成败与拓跋圭息息相关,忍不住问道:‘苻坚岂肯坐看慕客垂称王,自须立加打击,以免其它异族领袖纷起效尤。’谢安从容道:‘这个当然,可惜苻坚再无可用之兵。而慕客垂最聪明处,是晓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苻坚余势犹在,故舍洛阳而取荥阳,另一方面兵逼邺城。苻坚身在长安,鞭长莫及,徒呼奈何。’燕飞心中暗叹,在自己昏迷前,苻坚仍是威慑天下,不可一世。想不到短短几个月,竟落至如此田地!世事的风云变幻,确教人无法预测。道:‘苻坚既奈何不了慕容垂,大秦危矣!’谢安道:‘正是如此,鲜卑族另一大酋慕容泓,知道慕容垂公然叛秦攻击邺城,牵制着氐秦在关东的重兵,遂趁火打劫,起兵叛苻坚,还把苻坚派往监视他的军队打个落花流水。苻坚盛怒下竟迁怒姚苌,杀掉他的儿子,今姚苌盛怒起兵反击,动乱像波起浪涌,一浪高于一浪,苻坚大势已去,能捱过今年已相当不错。’对慕容泓,燕飞比谢安更为熟悉。慕容部是鲜卑的大族,于魏明帝时入驻昌黎棘城,至晋武帝时部族渐盛,到晋室南渡,慕容部乘机攻占辽东,更为壮旺,以蓟为都城,又夺下邺城,立国为燕,势力空前强大。桓温曾率兵五万讨伐之,给慕容垂奋力抵御,卒退桓温。慕容垂亦因此役声名大盛,招燕主之忌,阴谋加害,慕容垂遂投奔苻坚。燕至此大势已去!不久即亡于苻坚之手。
    慕容晖、慕容泓、慕容文、慕容冲和慕容永五兄弟,是燕国国君幕容侨之于,慕容晖更是旧燕最后一任国君,被回来复仇的慕容垂俘虏,五兄弟同向苻坚俯首称臣。
    五兄弟一向对拓跋部的燕代非常仇视,认为若非燕代与慕容氏的燕国分裂,该不会招来亡国之恨。所以慕客文怂恿苻坚,一于对拓跋部赶尽杀绝,不但令拓跋圭和燕飞自少流离失所,还害得燕飞痛失慈母。
    所以后来燕飞矢志报仇,勤修剑术,斩杀慕客文于长安街头。纵使他现在失去武功,他却晓得慕容晖四兄弟绝不会放过自己。
    慕容垂舍洛阳而取荣阳与邺城,不但因洛阳是四面受敌之地,不宜立足,更因该区是慕容燕国一向的根据地,乃祖庙在处之乡。
    慕容垂与慕容晖等虽是堂兄弟,但因旧燕事实上是亡于幕容垂之手,从幕容泓等的角度去看,不论慕客垂如何有道理,仍是个叛族的人,双方嫌隙极探,没有和解的可能。
    在这样的情况下,慕容垂更要扶植幕容泓诸兄弟的死敌拓跋圭,以之为西面的屏障,抗拒以关中为据地,势力不在他之下的慕容泓兄弟。
    想通此点,燕飞再不那么担心拓跋圭的处境,且他深明拓跋圭的为人,为挣扎求存,拓跋圭会比任何人都有办法。
    燕飞道:‘北方由治归乱,从统一走向分裂,安公会否乘此千载一时之机,发动北代?’谢安凝望河水,默然片刻,忽又哑然失笑,继而则摇头叹息,却没有说话。
    燕飞想起拓跋圭对南晋的批评,陪他叹一气,淡淡道:‘是否朝廷并不热心北代呢?’谢安夷然道:‘想不到我和小飞你一见如故,倾心相谈,更因这两个月来,我愈来愈感寂寞。小飞你识见之高,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像你那么通谙时局的人,在江南也罕得一遇。’燕飞道:‘安公休要夸奖我,只因我长期留落边荒集,道听途说得多了,故比一般人多点认识。’谢安呼出一口气,双日射出憧憬的神色,淡然道:‘听说边荒集是个充满活力的地方,虽被姚苌放火烧掉大部分房子,不过两方退兵后,荒人已纷纷回到边荒集,进行重建的工作。小飞打算回去吗?’燕飞苦笑道:‘我回去可以干甚么呢?恐怕还得找人来保护我才成。’谢安微笑道:‘事情或不会如你想家般的不堪。我总隐隐感到你失去内功的事或有转机,此正是小玄把你送来健康的原因。支遁正设法寻找一个人,请恕我不能在此刻透露他的名字。此人架子极大,且生性孤僻,不过若天下间有一个人能请得动他,必是支遁无疑。’燕飞心中浮起‘丹王’安世清的名字,却不说破,心忖若谢安晓得‘丹劫’一事,又知‘丹劫’是由葛洪这丹道的前辈大宗师‘泣制’出来,几可肯定连谢安也要对安世清失去信心。
    拥有那对神秘美眸的美女,又会否随她父亲出现?
    谢安见他默然不语,大讶道:‘小飞像一点不把此事放在心上?’燕飞悠然道:‘担心不来的事,我总不愿费神去想的。安公多月来的照顾,燕飞铭记不忘。请安公不用再为我费神,明早我会离开建康,随便找个可落脚的地方,静静渡过下半生算了。’谢安摇头失笑道:‘小飞来去自如,我谢安既羡慕得要命,也不敢强留。只希望你体谅我的苦衷,因我曾受小玄所托,若你回醒过来,立即以飞鸽传书通知他,若他和你的朋友刘格赶回来,却见不到你,是会非常失望的。小飞可否期以十天,方才离开。’燕飞记起必须警告刘裕,暗责自己疏忽,心想多十天少十天没有甚么大不了,点头笞应。
    谢安倒没想过他答应得如此爽快,更添对他毫不作伪的欣赏,终于转入正题问道:‘恕我谢安多事,小飞你怎会与逍遥教的任遥结上梁子?给他全力一击后,又会进入胎息的奇异状态中,整件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燕飞待要答他,忽然想到此事牵涉到太平王佩,而他和刘裕曾因形势所逼,在边荒集第一楼的藏酒窖立下不泄出此事的誓言。如今他说出来不打紧,横竖妖后青提并没有遵守承诺背后的精神,可是却不晓得刘裕有否向谢玄透露天地佩合一的秘密,自己一时鲁莽,说不定会今刘裕惹上向上级隐瞒秘密的罪咎,事情可大可小。遂避重就轻的道:‘此事一言难尽,我在边荒遇上任遥与太乙教妖道的恶斗,更被卷入他们的斗争中,当时任遥该是护送他一位叫曼眇夫人的妃子到建康来,不知有何图谋?总之不会是好事。安公须小心在意。’谢安感到他言有未尽之处,更似有难言之隐,当然不会逼他,心中一动,隐隐感到曼妙夫人与建康城眼下发生的某事有关,但一时间又想不到是那一件事。便道:‘以任遥的为人,肯定不会放过你,小飞须出入小心,若要在城内闲逛浏览,须有悲风的安排才妥当。’燕飞虽不情愿,但知道谢安是一番好意,且明白谢安会在此事上坚持不让,只好同意道谢。
    谢安沉吟片响,苦笑道道:‘若在淝水之战前,我反有对付任遥的办法,现在却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当夜小玄从任遥手上把你救起,曾与他全力硬拚一招,小玄说此子的剑术已臻出神入化的境界,内功心法诡秘邪异,即使在公平决斗下,小玄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你对他万勿掉以轻心。’燕飞还以为因司马曜对谢安猜疑,所以在淝水之战后使他大感有心无力,却想不到惹起谢安感触的实是大江帮的龙头老大江海流。竺雷音两个月前已潜离建康,江海流方面却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江海流还避往他方,显然是桓玄在其中作梗,致令他有负谢安所托。
    此时未悲风神色凝重的来到,道:‘悲风有要事向安爷报上!’谢安眉头一皱,向燕飞道:‘小飞你今晚陪我共膳如何?’燕飞心忖,谢安这中书今真不易当,烦恼不绝。难怪他生出对洛神的憧憬,点头答应,也不由涌起对谢安知遇的感激。
    宋悲风道:‘高公子刚到,正在燕公子下榻的迎客轩等候燕公子大驾,定都会为公子引路。论剑法,我府卫护院里,除我外便轮到他,他会负责公子在建康的安全。’燕飞早见到梁定都在不远处恭候,遂施礼告退,心中想到,能令宋悲风如此担心的事,必是非常棘手头痛,只恨自己变得无拳无勇,再帮不上任何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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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卷第四章弥勒南来
    谢家在乌衣巷的庄园,规模只有对门的王家宅院可相比拟,分东、南、西、北、中五园,东南两园依秦淮河北岸建成,呈不规则形状,因可眺望秦淮河和两岸景色,观景最美。
    中园即四季园,其内的忘官轩,是谢安日常治事的地方,故在宅内有最崇高的地位,北园是大门入口广场所在,松柏堂是最主要和宏伟的建筑物,一般人客来访,均在北园的范围内接待。燕飞昏卧百天的宾客褛,便是位于北园西南角的一座四合院落的东厢,高彦等候他的迎客轩,是四合院北面的主厅堂。
    谢家上下数百人,加上二百多个府卫婢仆,多聚居于东、南、西三园,分房分系。
    因着谢安的喜好,占地数百亩的谢家大宅,充满追求自然的真趣的气氛。并利用山石林木与泉流池沼,创造出天然情趣,聚石引水,植林开涧,尽显山、水、林、石间远近、高下、幽显等的关系,布局巧妙,在有限的空间里,营造出无限的诗情画意,有若天然。林树可以蔽云,悬蔓垂萝能令风烟出入。羊肠径道,似壅实通,峰嵘泉涧,盘纡复直,美景层出不穷。
    置身于如此园林胜景内,燕飞也不由抛开外面险恶人世的一切烦恼,但也更感受到,谢安肩头负着保持家族地位的重担子,不能学他般来去自如,难怪谢安会对他羡慕得要命。
    大雪把谢宅换上雪白的新装,当燕飞踏上贯通东北园的九曲迥廊,漫游横跨过东,北,中三园,谢家著名的忘俗池上,也桄如池之名,洗心去俗。
    梁定都显然是个爱说话的小伙子,燕飞只好有一句没一句的漫应着。忽然前方一阵笑语声传来,梁定都忙牵着燕飞移到一旁,低声道:‘是秀小姐,我们先让路。’燕飞望往跨池九曲桥的另一端,四、五名男女正嘻嘻闹闹的迎头而来。
    出奇地,他的视力似乎没有受到失掉内功的影响,还似乎比以前看得更细致入微,超过十丈的距离,仍可有如咫尺面对的,看到一名清秀娇俏的美女,在四名年青男子,众星拱月般簇拥着过桥走来。
    到走得贴近,更晓得四男尽是高门大族的子弟,人人熏衣剃面,傅粉施朱,身穿奇装异服,披的是御寒在其次,以光彩耀眼为主的,鸟羽制成的各式轻裘,其中两人还腰佩紫罗香袋,一人腰掖花毛巾,充满纨绔子弟争相竞逐虚荣外观的习气。
    这跟他自己和梁定都两个伧人相比,彼此就像活在不同世界的人。
    少女外披枣红风氅,内里穿上襦衣,下着绛碧结绫复裙,头结由下而上,逐层缩小的盘髻,走起路来脚步轻盈,凤姿绰约,确是不得多见的小美人。
    难怪四名青年男子争相讨好,名副其实地追逐裙边。
    几个男女不知捉着甚么清谈的好话题,高议阔论,舆高采烈。女的只是含笑不语,小香唇角,褂着一丝带点不屑的高傲笑意。
    他们见到燕飞,或许是把燕飞也当作梁定都一类的府卫之流,男的只瞥上一眼,注意力便回到美女身上去。反是那美人看到艳飞,露出定神打量的神情,却终没说话或表示甚么,头也不回的在梁定都施礼请安声中,裙裾飘飘婀娜去了。
    梁定都仍呆看着女子的动人背影,深吸一口气道:“秀小姐是我们玄少爷的女儿,我谢家数她最漂亮。’燕飞自长安之后,对任何美女也心如止水,打趣道:‘你不是偷偷爱上你家小姐吧!’梁定都大吃一惊,到看清楚左右无人,把声音压至低无可低的求饶道:‘千万勿要再说。我算甚么脚色?在心内想想都不敢,若给人知道,轻则吃棍子,重则还会逐出府门呢。’燕飞有点儿没趣,粱定都的反应和说话,不单使他感到高门内主从之隔,更想到荒人和晋人的分别。不由又怀念起边荒集来,哪不但是无法无天的世界,还容许自由竞争,由本领而非名位身分去决定高下。
    在这方面,刘裕是比较接近荒人的。
    谢安的马车刚要驶出府门,遇上回来的谢石,后者慌忙下马,来到车旁,道:‘二哥要到那里去?’谢安掀起帘子,露出双眉深锁带点疲倦和苍白的脸容,沉声道:‘事情非常不妙,我要立即入宫见皇上。’谢石从未见过谢安如此有若大祸临头的凝重神色,舆他一向谈笑用兵的丰姿神采,是截然不同的两副情况。骇然道:‘发生甚么事?’谢安摇头苦笑道:‘竺不归刚抵建康,还是由范宁暗中遣人来通知我,我方哓得此事。皇上在兴建弥勒寺上没有经过舆我咨商,只暗中挪拨国库支付经费,我仍装作只眼开只眼闭,满以为可以另施手段对付竺不归,岂知江海流竟敢出卖我,使我错失一着,唉!当时怎想到大司马会忽然病逝?’范宁是朝廷的谏议大夫,是司马曜的近臣亲信,一向支持谢安,更为王国宝的舅父,为人正直,帮理不帮亲。
    谢石色变道:‘二哥是要去见皇上?’
    谢安回复冷静,柔声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吗?’谢石一震道:‘哪二哥岂非正中桓玄的奸计?’谢安听得恒玄之名,冷哼道:‘只从江海流的背叛,巳可知桓玄有谋反之心,他当然想我和皇上正面冲突,而我则正好将计就计,偏要让事势如此发展,利用桓玄独霸荆州的形势,让司马曜怍出选择,若司马曜认为,司马道子有足够力量应付桓玄,由今天开始,我谢安对朝廷的事将袖手不理。’谢石倒抽一口凉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谢安在此事上的坚持,确出乎他意料之外。
    谢安丛容一笑,似已下定决心,安详地道:‘我是别无选择,司马曜也没有选择。找舆其坐以待毙,不如孤注一掷,看看能否避过此劫。自己知自已事,我谢安已余日无多,希望能为你们作出最好的争取舆安排,以后家族便要靠你们哩!’言罢垂下帘子,着马车开出府门,剩下谢石呆立不语。
    高彦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讲任何礼数,以颇不自然的姿态半蹲半跪的坐于迎客轩一角,瞧着燕飞舆他隔几坐下,向粱定都笑嘻嘻道:‘这位小哥子请帮帮忙,我和燕大哥有个私话要说。’梁定都不悦地皱起眉头,望向燕飞,见后者点头,没有办法,向高彦狠狠道:‘我叫粱定都,不是甚么小哥子。’说罢不情愿的退出轩外。
    高彦失笑道:‘谢家当燕飞是甚么呢?难道是坏鬼书生?竟要派个护院来保护你。他奶奶的,每次我来探望你这个只懂睡觉的混蛋,他都像吊靴鬼般跟着我,更只准我走侧门小径,累得我没有一次能碰上谢钟秀那著名的小美人。’听到他那以粗言秽语说话的习气,燕飞反生出亲切熟悉的感觉,道:‘你好像不晓得我内功全失,连你这么武功低微的人,也可以一把收拾我。’高彦“咭”的一声笑出来,又立即把发出怪声的口俺着,似是怕舆轩内寂静平和的气氛,有太大的不协调。吃吃笑道:‘你不要诓我,要知我高彦是给人诓大的。只看你那对招子,神采更胜从前,刚才进来时仍是龙行虎步,不像我泡完妞子,一付脚步飘浮的样儿,哈!你当散功像逛青楼般轻松容易吗?即使死不去,也要变成半个废人。咦!你把手递过来干甚么?我对男风毫无兴趣。’燕飞没好气道:‘事实胜于雄辩,我不是把手送给你摸上两下,而是让你把把脉,证实我确失去内功,那你以后再不用倚赖我,因为我已没本事赚你的子儿。’高彦脸色微变,上下打量他两眼,竟不敢把脉查探,道:‘快拿开你的手,我们不再谈泄气的事。哈!大家一场兄弟,兄弟就是兄弟,不会因任何事情而改变的,今时不同往日,我有很多好处可以给你。’燕飞心中一阵温暧,自己确没有看错高彦这小子的内心远比他摆出来的姿态善良。淡淡道:‘为甚么还不滚回边荒集去?’高彦立即兴奋起来,道:‘还未把囊内的子儿花光,回去干啥?天下虽大,我却可肯定,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秦淮河,要美酒有美酒,要妞儿有妞儿,一场兄弟,你在这里的花费全包在老子身上。’燕飞虽不好色,却听得酒虫蠢动,心忖,自己虽曾来过建康,然从未试过到花舫听曲喝酒,不由有点心动。道:‘此事今晚再说。有没有庞义的消息?’高彦讶道:‘庞义不是来探过你吗?他见你像个活死人似的,还把随身之宝的切莱刀留下,准备作你的陪葬品,岂知竟派不上用场。’燕飞皱眉道:‘我是认真的!’
    高彦摊手投降道:‘我似乎仍有些怕你,说笑也不行吗?这些所谓高门大族的人,大多不轻易说笑。嘻!我虽然身在此地,不过仍在干着老本行,对边荒的消息了如指掌。听说庞义是第一批返回边荒集的荒人,他正着手重建被烧成一堆黑炭的第一楼。他娘的,看他今趟是否还要用木材来建房子,边荒集现时的情况复杂多哩!人人争着在那里分一杯羹。’燕飞大舒一口气,庞义竟出乎他料外的没有出事,真值得还神作福,打断他道:‘我对边荒集再没有兴趣,你在这里除了泡妞外,还干过甚么?’高彦毫无愧色地耸肩道:‘除了泡妞儿仍是泡妞儿,有甚么事可以干的?’接着把身子挨过半边几子来,神秘兮兮的道:‘大家兄弟,我每天都来探你,诚心一致的,实有一事相求,你千万勿要令我失望。’燕飞听得哑然失笑,瞥他一眼,高彦就是这样一个人,明明在行动上表现出对他燕飞的关怀和情义,偏怕给他看破心事,把事情说得含含胡胡,以掩饰心内的感情。淡淡道:‘说吧!但舞刀弄剑便不要找我,现在我拿起蝶恋花也感吃力。’高彦道:‘有武功未必比没有武功好,谢安虽不谙武功,可谁敢不看他的脸色做人,司马曜虽是皇帝老子,也不例外。且谁懂武技,便给他赶上战场出生入死,唉!’最后一声叹气,却掩不住心内对燕飞痛失武功的惋惜,显示他只是在安慰燕飞,亦表示他开始相信燕飞功力尽散。
    高彦的说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是绝不适用在燕飞身上。首先他已失去浪荡天下的护身本领,其次是他仇家遍地,如今变成一个提鸡无力的潺弱书生,以后的日子只能在躲藏中度过。
    燕飞微笑道:‘生死有命,不用你这小子来安慰我,有甚么事?快说出来!我忽然肚子饿得要命,想到外面找间馆子祭祭肚皮。’高彦忙赔笑脸,把声音再压低些道:‘你听过纪千千吗?’燕飞摇头道:‘从未听过,这名字很有诗意。’高彦干咳一声,坐直身体,先抱怨道:‘在谢府想找张舒服点的胡椅也欠奉,终日席地而坐,坐得老子我脚都麻痹了,他奶奶的!’燕飞不满道:‘快说!’
    高彦又凑过来,两眼放光的道:‘纪千千是建安最著名的,两大青楼之一的,秦淮楼的首席名妓,卖艺不卖身。她所在的雨坪台,是建康城所有公子哥儿,英雄好汉梦寐以求能留宿一晚的地方。她的香闺,等若所有青楼浪子的圣地,纪千千色艺双绝当然不在话下……’燕飞不耐烦地打断他道:‘我知道啦!总之她是艳压群芳。不过,我站在朋友立埸,只好劝你打消妄念。做人至紧要有自知之明,在建康事事动辄论财力,名望和地位,你高彦算老几?若我是你,不如乖乖的滚回边荒集,你是属于那里的。’又摇手道:‘这种事我无法帮忙,即使有心也无力。’高彦不满道:‘还算是兄弟吗?尚未听清楚是甚么事,便一轮乱箭般射来,箭箭穿心裂肺,他娘的!我也算曾帮过你大忙,是谁给你把玉玺送到谢玄手上的?’燕飞哑然失笑道:‘谢玄没有给你酬金吗?照我看,直至今天,你仍未被人狠揍几顿,也是全赖谢玄的朵儿呢,对吗?’高彦给击中要害,泄气的道:‘好!不和你斤斤计较,你究竟肯不肯帮忙?’燕飞拿他没法,苦笑道:‘说吧!你这不自量力、痴心妄想的可怜虫!’高彦叹道:‘不敢瞒你老人家,我的痴心妄想并非要一亲纪千千的香泽,只是希望回边荒集后,可以告诉别人,曾在雨坪台听过纪千千又弹又唱,大家碰过杯儿。如此,我高彦在青楼界中,立可身价百倍,明白吗?这要求岂是过分?’燕飞拗他不过,道:‘我在洗耳恭听,虽明知是难以为助。’高彦见终说服燕飞,大喜道:‘自司马元显那混蛋惹怒纪千千,她一直不肯见客,只有两个人是例外,一个是招呼你在这里睡大觉的人。’燕飞愕然道:‘谢安?’
    高彦道:‘纪千千是谢安的干女儿,谢安是她最欢喜见的人。’燕飞苦笑道:‘你想我怎样帮忙?难道去对谢安说,我生平最大的愿望是想拜会纪千千,不过还要领那叫高彦的小子一起去,希望安公你可玉成我的心愿云云么?’高彦唉声叹气的苦恼道:‘当然不是这样,怎可以这么没有技巧的?谢安的手下有个叫宋悲风的,与纪千千关系很好,谢安有时要送点甚么山珍海错给纪千千吃,又或须人传话,均由宋悲风一手包办,只要你笼络好他,说不定有办法领我去见上纪千千一面。’燕飞笑道:‘只是一面?’
    高彦踩足道:‘当然不止一面那么简单,唉!他娘的!千万不要惊动谢安,他是高门头子中的头子,绝不容我们两大荒人去冒渎他的干女儿。’燕飞道:‘宋悲风是听谢安之命行事的人,他肯为我们荒谬的要求,去打扰纪千千的安宁吗?’高彦苦笑道:‘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唯一办法,只要你能打动宋悲风,他必可作出安排。’燕飞顺口问道:‘纪千千肯见的另一个人是何方神圣?又有甚么来头?’高彦叹道:‘真羡慕那小子,只是与纪千千在街头偶然碰上,竟赢得纪千千的欢心,三次在雨坪台招呼他,不过,那小子确长得玉树临风,长相英俊,又武功不凡,二十来岁已是剑法高明,家底又厚。’燕飞心中一动,道:‘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高彦傲然道:‘我是干那一行的,收买秦淮楼的人只是小事一件。’燕飞沉声道:‘你见过那个人吗?’
    高彦道:‘只是听人说的。这小子据称来自北方的望族,两个多月前才来建康活动。不要提那小子啦!提起我便有气。来吧,让我们到外面大鱼大肉吃他娘的一个痛快,顺道庆祝你重返人世。’燕飞的心神,却转到可能已夺得纪千千芳心的那个小子身上,在很多方面也与任遥吻合,难道竟真的是任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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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卷第五章明争暗斗
    南晋宫城位于建康东城北部,又称为台城,所谓天子居处禁者为台,因以为名。
    台城背靠复舟、鸡笼一山,前望牛首山,有墙两重,内宫墙周长五里,外宫墙周长八里,建康宫居中。环城有壕,阔五丈,深七尺。外垣正中大门为‘大司马门’,凡上奏者,均于此门跪拜待报,故又称为‘章门’。
    大司马门遥对都城南大门宣阳门,以御道贯通,御道两侧开有御沟,沟岸植槐栽柳。由宣阳门南行,另有五里御道接通朱雀桥。七里长的御道,是为贯通都城的中轴大街,其他里巷横街,依此而扩展。
    南晋都城不论宫城或浮肮,以至其卫星城堡如石头城,均利用天然的山势或水道,达至最坚强的防御能力,此亦反映着南晋舆北万胡族的对峙,还有内部政治斗争的激烈和社会动荡的混乱情况。
    司马曜所居的宫城,不仅是皇家的宫殿区,更是战争中可发挥庞大防守力的坚固堡垒。台城的安危,关系着整个政榷的舆亡。
    对桓玄来说,倘若能攻入台城,等若控制了南晋的天下,挟荆扬二州之力,谢玄的北府兵再不足惧。
    而在谢玄来说,他必须尽一切力量阻止建康落入桓玄手上。
    在这样的形势下,谢玄逆江攻打荆襄困难,桓玄顺流攻打建康则容易,所以自有南晋以来,主动总是操控在荆州的军阀手上,下游的建康却陷于被动的劣势。
    谢安的车乌队,长驱直入大司马门,他的地位尊崇,并不用在大司马门候命,自有人飞报司马曜。
    他眼看的虽是宫城内的重楼叠阁,心想的却是将来可见的两玄之争,心中百感交集。
    车队朝正殿太极殿驰去,此殿为建康宫内最宏伟壮观的建筑物,十二开间,象征一年十二个月份,两旁有东、西二堂,本殿高八丈,长二十七丈,宽十丈,前有方庭六十亩,整组以太极殿为主的建筑庭园,是司马曜召见大臣,举行宫宴和处理日常政务的地方。
    司马曜已连续三天取消早朝,自纳得新宠张贵人后,借口淝水之战后须休养生息,荒怠朝政。更美其名因谢安和王坦之劳苦功高,大幅削减他们的政务,转移到司马道子的尚书官署手上,所以兴建弥勒寺如此重大的事,亦跨越谢安,使他无从阻止。
    不过今趟谢安已狠下决心,决意不让司马曜含混过关,而司马曜必须在重臣分裂和团结两项上,作出选择。
    若要游建康,最佳的方式莫如泛舟于遍布城内的水道。
    建康城处于长江,秦淮河和玄武湖的水网地带,四面环水,城区依秦淮河发展,日益繁盛,工商业区和住宅区由长干里,大市向东面的秦淮诃两岸和青溪方向扩展,市区鳞次栉比,菲常熟闹。
    当时建康城的规模,巳成中原之冠,高楼大宅,连宇高甍,参差可见。
    最有特色处是河通港叉,舟樯往来,曲折进港;御道驰马,人来车住,川流不息。
    城内有四个商市,秦准河两岸市集更达百个以上。另一个特色是市场多建在佛寺附近,皆因佛事倡隆,寺院周围人流穿梭,故成为做买卖和交易的好场所,其中最著名的是建初寺前的大寺和归善寺前的北市。
    在常设的市场外,还有很多不固定的草市,显示经商谋生者日益增多,令建康成为天下最富饶,最繁华的大都会。
    在主御道和驰道之外,是蜘蛛网般探伸往城内里坊的次一级街道,至乎窄街小巷。房舍沿河伸展,深宅大院、粉墙黛瓦的民居、石板路、石拱桥、浮航、石河埠;江中则舟楫往还,水光帆影,一派江南水城的风光,加上大雪之后,处处披雪挂霜,美如梦境。
    比之燕飞五年前初游此地,眼下又是另一番盛况。
    对于江南水乡的特色,燕飞是情有独钟。对他来说,江南城镇那种依水而居的美景,犹如一幅梳密得当,虚实相生,充满诗情的画卷,在有限的空间中,展现无限的意境和情趣。
    燕飞转出乌衣巷,踏足御道,左右陪伴的是高彦和梁定都,后面还跟着四名谢家的府卫,均为府卫里的好手,是燕飞推不掉而由梁定都坚持下的安排。
    梁定都和高彦则像错贴的门神,互不相望,而不言则已,一说话便互不相让,斗嘴争拗,明嘲暗讽,令燕飞不胜其烦。
    燕飞只好也不说话,抛开一切烦恼,挤身于熙熙攘攘的繁华大道,投入建康城的生活情趣中。
    御道两旁各类店铺林立,沿街店面招幌,不乏菜馆、酒楼、茶馆、酒铺、还有贩子摆地摊卖各式杂货。单是在御道舆乌衣巷附近便有两间佛寺一所道观,不论寺前观外,均人如潮涌,巷信以女性居多,似乎淝水之胜带来的欢乐气氛,仍未消退。
    最令燕飞感到兴趣盎然的是城外四方的农民,渔民从各条水道以船运来新鲜的蔬菜、水果、鲜活鱼虾,就在桥底水堤处摆摊出售,又或沿河叫卖。
    燕飞一众人等沿秦淮河北岸蜿蜒曲折的长街漫步,离开笔直的御道,又是另一番引人入胜的感受。
    不论是无法无天的边荒集,又或南晋之都建康城,人总是要生活的,现实的情况本是大同小异,但前者却远及不上后者的悠闲。
    高彦凑到燕飞耳旁道:‘前面的高朋楼,最出名的是烤羊肉,自称“上风炊之,五里闻香”,不容错过。’梁定都正竖起耳朵运功窃听,闻言哂道:‘燕公子百日未进粒米滴水,今餐宜淡不宜浓,再多走百步便是有名的素菜馆净心斋,肯定较适合燕公子。’高彦生气道:‘你怎会懂我们荒人无肉不欢的饮食习惯,百日没吃东西,醒来后还要去吃令人淡出鸟来的素菜,算那一门子的道理!哼!现在是谁请客?’梁定都待要反唇相讥,前面忽然一阵骚动,人人争相走避。
    梁定都身负保护燕飞安全的重责,吓了一跳,扯着燕飞避往一旁,后面的府卫立即扑上来筑成人墙,保卫燕飞。
    燕飞看过去,只见一人冲出驰道,险险的在一辆马车前急急如丧家之犬般,奔往对街,令得马儿人立而起,驾车御者则破口大骂。不过当御者看到追在那人身后的五,六名青衣武装壮汉,立即噤若寒蝉,不敢骂下去。
    被追者和追人的迅即没入一道横巷去,街上情况转瞬复常,像没有任何事发生过。
    梁定都颓然道:‘又是宝姑爷的人。’
    高彦讶道:“宝姑爷?’
    梁定都白他一眼,没好气的不答他。
    燕飞怕高彦难下台,代问道:‘谁是宝姑爷?’对燕飞,梁定都不敢怠慢,恭敬地答道:‘宝姑爷是安公爷的女婿,中书监大人的儿子王国宝,他现在是建康城最有财势的人,专放高利贷,又深谙囤积奇之道,不住兼并别人田、宅、邸、店,敛聚惊人的财富,安爷很不欢喜他。’燕飞听得心中一阵烦厌,深感谢安真实的处境,远不如他表面的逍遥自在。
    高彦当然对放债食高息的吸血鬼没有兴趣,道:‘现在究竟到那裹去?’燕飞向粱定都打个眼色,道:‘谁请客谁话事,当然是吃烤羊肉去哩!’高彦高兴起来,一副胜利的神态,领路去也。
    司马曜或者是个具有双重性格的人,他可以在某些事情上非常执着,有些时候却总拿不定主意,很容易受人唆使;他能斡出非常率性狂熟的事情,甚至残酷无情地进行杀戮,但又有谨慎,善良的一面。
    在南晋当时的政治形势下,一直以来,他都战战兢兢的克承祖业,不敢荒怠政务,虽然在私下里他不断放纵至乎麻醉自己,但源自恐惧而来的警觉,使他在整体上仍算能尽上身为君主的责任。
    可是淝水之战的胜利,他在似乎去掉威胁的狂喜下,一向的自制力终告崩溃,露出他性格上好逸恶劳的一面。
    他今年三十九岁,中等身材,脸色带点不健康的苍白,文质彬彬,说话总是慢条斯理,举止文雅,外貌谈吐颇有名士的风采,实质上他是个内向的人,总爱依赖别人去干繁琐的事,又有点怕面对群臣,面对现实。
    以前北方威胁严峻,他倚赖的是谢安;现在享乐当前,他依赖的却是司马道子。
    眼前的头等大事,绝非统一天下,而是如何巩固他司马氏的皇权,让欢娱的皇室生活,无限地延续下去。
    接到谢安入宫的消息,他正舆司马道子两兄弟在共进早餐,且囚刚离开龙床,故仍是睡眼惺松,脑内仍满呈昨夜张贵人狐媚迷人的动人神态,宿醉未除。
    他有点神智不清的别头向右下首的司马道子皱眉道:‘谢安来干甚么?有甚么事不可待至下次朝会说吗?’他们刻下置身处是太极殿东的青龙殿,由一众宫娥太监殷勤侍候。司马道子倒非为作乐而来,美其名是要来向他报告政务,事实上却是让他在奏章和皇谕上签押盖玺。说到底他终是第一流的剑手,深明酒色伤身之祸,即使陪司马曜饮宴,仍是适可而止。
    闻言双目闪过杀机,故作漫不经意的道:‘军政方面我们必须抓紧,若他谈的是北伐之事,皇兄须寸步不让,大战之后,我大晋自需一段长时期休养生息,不宜妄动干戈。其他的且看中书令大人有甚么话要说。’他最明白司马曜的心事,只要提起“北伐”两字,必可令他似刺猬般竖起保护全身的利箭,又巧妙地为司马曜找到反对北伐冠冕堂皇籍,教司马曜可从容应付谢安。
    司马曜果然脸容一紧,闷哼道:‘大司马正用兵巴蜀,我们当然宜动不宜静……’‘中书令大人到!’
    司马曜立即闭口,舆司马道子交换个眼色,目光投往大门。
    把守大门的御卫肃然致敬,谢安高欣潇洒的身形出现两人眼下,步履轻松的直趋而来,唇角挂着一丝笑容,就像来赴清谈的友会,没有半点紧张的神态施礼参拜后,司马曜赐坐。若论天下间尚有他畏敬的人,谢安肯定是其中之一。
    谢安悠然坐往左席,目光投往司马道子,从容笑道:‘琅琊王福安,谢安今次见驾,是有关系到我大晋存亡兴废的大事,须向皇上私下面陈,请琅琊王勿要见怪。’司马道子勃然大怒,谢安这番话明着说要他避席,非常不给他面子,更是不留余地。遂冷哼一声,往司马曜瞧去,看他如何回应。
    司马曜呆了一呆,往谢安看去,后者仍是一付从容洒逸的姿态,但他却清楚感到,谢安在向他下最后通牒,假若他坚持让司马道子留下,等若和谢安公然决裂。
    谢安直至此刻,仍是总揽南晋军政大权,其声望在江左更不作第二人想。最重要是北府兵权仍牢牢操控在他手上,登时吓得酒意尽消。道:‘安公要谈的是……’只听他以皇帝之尊,亦要以‘安公’来称呼谢安,可见谢安在朝廷的地位。
    谢安迎上他的目光,淡淡道:‘老臣要禀告的是有关建弥勒寺的事。’司马道子再冷哼一声,待要说话,给司马曜打个手势阻止,沉声道:‘原来如此,便让朕亲自向安公解说,以释安公疑窦。’接着向司马道子颔首示意。
    司马道子没有办法,只好施礼告退,却不望谢安半眼,以示心中愤怒。
    到司马道子退出殿外,司马曜摒退所有侍候的太监宫娥,殿内只剩下君臣两人和远远把守大门的御卫,谢安长叹一声。
    司马曜皱眉道:‘安公何用叹气。弥勒教乃北方新舆的佛门支派,教义新奇精辟,我朝对各类教派一向采取兼容并蓄的开放态度,且今次舆建弥勒寺,经费全由善信捐献,不会影响朝政开支,安公可以放心。’谢安回复平静,淡淡道:‘经费是否来自国宝那畜牲?’司马曜大感愕然,自从他认识谢安以来,从未听过他任何骂人的话。此刻竟唤自已的女婿作畜牲,可见谢安心中满蕴怒火。而一向不易动怒的谢安,竟在自己这皇帝前大发脾气,更使他清楚事情的险恶严峻。出奇地他心中没有任何怒意,只有惊惧和不安。
    司马曜振起精神,摇头道:‘此事由琅琊王处理,朕并不清楚其中细节。’谢安淡淡看着这位南晋天子,直至看得他心中发毛,缓缓道:“天下纷乱,人心思道,自古已然。当对现实感到绝望,便改而追寻精神上的解放,以摆脱置身的处境,更是人情之常。汉末世乱,道教异端起于民间,与乱民结合,遂生太平道和五斗米道之乱,遗祸至今未息,影响深远。多建一间佛寺,少建一间佛寺,本来并非甚么了不起的一回事,不过若与竺法庆有关,此事万万不行,请皇上收回成命。’司马曜不悦道:‘大活弥勒佛法高深,怎可与孙恩之流一概而论?’谢安柔声道:‘皇上有就建弥勒寺之举,向佛门德高望重者如支循等征询意见吗?’司马曜想不到谢安竟敢如此对他不留余地,愤然道:‘谁是谁非,朕懂得分辩,若事事要向人询问,还如何治理国家?’这番话说得非常严重,如谢安稍有微言,将变成谢安怀疑司马曜当皇帝的能力。
    谢安微微一笑道:‘皇上英明,当然不容任何人置疑,我们托皇上鸿福,于淝水幸获全胜。不过此战胜来不易,且无力乘胜收复北方,更应谨慎朝事,不可让得来的胜利果实化为乌有。竺法庆此人不但是沙门叛徒,且野心极大,对付佛门同道的手段更非常残暴。若给他在建康立足,首先佛门中必会出现激烈斗争,乱从内起,最是难防,桓温巳逝,桓玄意向不明,南方则有孙恩虎视眈眈,势成心腹之患。以臣之见,一动不如一静,请皇上三思。’他虽是反对司马曜的看法,却说得非常婉转,绕一个大圈子来向司马曜痛陈厉害,说的均是铁铮铮的事实,也是必然会出现的情况。
    事实上,司马曜对竺法庆的认识,有些是通过司马道子和王国宝的口述,舍此他亦早有耳闻,故对因‘不守青规’的作风,早有不满,此时禁不住犹豫起来,道:‘此事待朕想想。’谢安怎肯容他再与司马道子商议,摇头道:‘此事已广传开去,弄至人心惶惶,否则老臣也不会得悉此事。皇上若认为老臣仍可当这个中书令,请皇上当机立断,授权老臣立即公告天下,停建弥勒寺,把竺不归逐返北方,如此将可平息风波,否则晋国危矣!’司马曜一震往谢安望去,后者亦一丝不让的回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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