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苍之龙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2)
    定了一会,和尚才冷冷地颂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好厉害的‘按脐’功夫,幸会幸会。”
    右手打了个问讯,也算是见面之礼,身子一晃,就此落身墙外。
    宫先生也自无趣,料不到这个阿难和尚如此厉害,竟是小看了他,一时间心里悻悻,大大改了以往对庙里和尚的轻视之心。
    却是那一面,老方丈“好戏出场”,热闹得紧!
    这位先生的架子好大。
    在外面的板凳上枯坐了好一阵子,犹不见传话接见,少苍老和尚却是好修养,只把串黄玉念珠在手里来回把玩,嘴里念念不绝像是在念经。
    这间佛堂,最是安静,如今却成了对方贵人先生的睡房,门外红木条凳上,长时地都坐着个人,随时听候着里面的差遣,规矩好大好大,断非一般俗客商家模样……
    老和尚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由不住又自低低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真个盘算不出对方主人到底是干什么的?——珠宝商人?一个珠宝商人能有这么大的派头、排场?
    万万难以令人置信。
    佛堂珠帘“哗啦!”一声卷起,叶先生满面春风由里面走出来。
    “我家相公有请,老师父可以进去了!”
    “阿——弥——陀——佛——”
    老和尚欠身站起,刚要迈步,却为叶先生横身拦住:“老师父——”
    “施主……”
    “老师父,”叶先生脸色微窘,含笑说道:“我家相公平素养尊处优,被人奉承惯了,一向说话托大,回头说话……”
    “阿弥陀佛!”老和尚合十笑道:“施主不必关照,这个老衲知道,一切无妨……”
    叶先生点头道:“老师父深明大体,实在难得,你是出家人,跳出红尘之外,大可兔去俗礼,回头相见,就不必跪拜了。”
    老和尚登时一愣,接着颂起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什么“跪不跪拜?”压根儿他就不曾想过。哪来的这许多规矩?叶先生这么说,他只是听来好笑。
    叶先生还要说什么,珠帘卷起,一个瘦长留有黑胡子的中年汉子,自内探头道:
    “和尚快进去了,相公等久了!”
    少苍老方丈唱了声“阿弥陀佛”,便自启步进入,坐在红板凳上的年轻听从,慌不迭为他撩起来帘子,老和尚双手合十,向着叶先生略一欠身,便自迈入。
    里面的摆设变了。
    原先的三尊佛像都用大幔子遮了起来,檀木香案挪到了中间,成了对方的书案。
    那一面锦帐半曳,黄绸覆面,布置了好大好阔气的一张睡榻,佛殿的几张红木太师椅,都挪了进来,布置成一个如意待客摆设图式。显然是老和尚以前所不曾见过的……
    因为地方够宽敞,便在睡榻与书案、客座之间特置了一层幔帘,里外两层,间以轻纱,被一个如意玉钩轻轻勾起,看起来顿呈无比雅致、气势。
    主人诸葛相公,正在写字,老和尚进来,他抬头看了一眼,仍然低头写他的字。
    老方丈轻轻颂了声:“阿——弥——陀——佛——”待将说话,后面跟进来的叶先生却冲着他,摆了摆手,叫他不要出声儿。
    老和尚便只得住口不言,心里大是纳闷。脸上故示轻松地做出了一片笑容。
    乘此机会,倒要打量一下这位先生,到底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
    个头儿不高不矮,肤色不白不黄,看上去倒似有点金红那样的颜色。相书上有所谓“满脸飞金”,大概就是这般气色了,只是眼前的这位,器宇容或不凡,却显示着一种难以比拟的孤高,年纪不大,不过是三十来岁的一个青年,眼神里却透露着极其深执的沉郁与坚毅,黑而浓的眉毛,也同时下少年人一般意气风发,却是直贯于眉心间的一道直纹,使他看起来老成而持重,总似抑压着一种冲动、苦闷什么的……
    好特殊奇怪的一种气质。
    老和尚平素善于相人,这一霎,当他注目于眼前青年人时,不知怎地,心里有一种强力的震撼,特别是当对方青年向自己投以目光时,那种感觉尤甚。
    “阿——弥——陀——佛”
    以老和尚平素之养性修心,这一霎亦不免心里大是起伏,竟然显示着几分难以自持,不自觉地再一次颂起了佛号。
    “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冗长的佛号声音,使得对方青年不觉仰首一笑。
    “老和尚你这是干什么?念个没完没了的?”接着搁下了手里的笔:“得!送你一幅字,写好了!”
    老和尚愣一楞,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身旁的叶先生已道:“还不赶紧谢过?跪下磕头?”
    老和尚一欠腰,双手合十,又是一声佛号,逗得对方青年哈哈大笑道:“又来了,又来了,和尚不用多礼,过来瞧瞧我写的可好?”
    少苍老方丈正为着“跪下磕头”这码子事心里别扭,对方青年这么一来,却合了他的心意,嘴里应了一声,直趋而前。
    不经意那个留着黑胡子的中年瘦长汉子却自边侧抢先一步,站在了青年身边。
    一股无名力道,传自中年汉子,气势饶是可观,竟使得老和尚急欲欺进的身子为之一挫。
    很显然,这意思是要老和尚的身子不要太靠近了。
    老和尚自幼从佛,七岁练功,练的是“童子功”,由于一辈子童身,功力极是可观。
    却是眼前这个中年瘦高汉子,功力更不含糊。
    行家出手,剃刀过首。
    虽是不着形相的轻轻一触,老和尚亦是肚里有数,单掌直竖,颂了声:“阿弥陀佛一——”冲着当前留有黑须瘦高汉子微微一笑,便自定下了身子。随即向着桌上的那幅字看去。
    鹅黄色的宣纸上,落着四个大字:
    “涤我忧心”。
    没有上款,下款四个小字,却是“听蝉阁主”,字迹虽不甚工整,却有气势。
    老和尚又是一声佛号,一连说了几个“好”字。
    “老衲拜受了,”老和尚银眉频眨,抬头看向青年笑道:“这听蝉阁主,想是施主的别名雅号了?”
    青年莞尔一笑:“你这么说亦无不可,在你这庙里住,天天听蝉,哪里也懒得动……
    要是没有这点道行还真住不下去,来吧,我们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坐下聊聊吧!”
    宾主便自在如意太师椅上落座。
    自有一青衣侍者奉上香茗。青年向一旁侍立的叶先生道:“把程先生新给我刻的那方印给盖上,另外把我收的那幅观音大士绣像一并赐给庙里,算是给老和尚的见面礼吧!”
    叶先生应了一声:“是……”便自听差行事。
    近看对方青年,同字脸相,通天鼻梁,双颧高耸,直贯耳根,惜乎眉心低洼,气色不开,有如群山竞耸间的一片盆谷,此一不足终成最大遗憾。
    相术中所谓的“龙飞不振”、“马走玉堂”料是指此而言了。
    再看对方青年,五岳有亭,坐如金钟,面有朝阳,体不露筋,分明极贵之人,黑白瞳子间那一点皎皎神光,不怒自威,分明有慑人之势。
    看到这里,老和尚心里“啊哟!”地叫了一声便自收回目光,不再审看,却是那一颗久寂的心,噗通通为之跳动不已,显然不再安静。
    “施主今番结忧,不知在庙里还有多少耽搁?阿弥陀佛!是不是可以预示行止,也好……”
    “这个……”青年想想,摇头道:“很难说……还说不准儿……”
    “是是……”老和尚缓缓抬起头来,不自觉地与对方青年目光又自交接。
    “怎么,嫌我们住的太久了?还是怎么了?”
    “不不不……施主你多心了!”
    正巧叶先生拿东西进来,聆听之下,站住脚道:“施主这个称呼不好,有失尊重,老师父你还是改称‘先生’吧!”
    青年一笑不言。
    老和尚双手合十道:“老衲遵命,就改称先生吧……阿弥陀佛!”
    青年看着他道:“和尚你今年多大了?”
    “老衲行年七十有六,先生贵庚?”
    “我二十……”一笑不答,反问对方道:“你看呢?”
    老和尚颔首笑道:“也就是二十出头,先生年轻有为……先生你是贵人之相啊!”
    青年看着他说:“这么说你还会看相了?”
    老和尚颂了声:“阿弥陀佛!”却是笑而不答。
    这却引起了青年的兴趣,身子坐正了道:“那就给我好好看看吧,看看我今年的运道怎么样?”
    “先生——”
    一旁的叶先生趋前,微微欠下身子,面作苦笑道:“这……不……”
    青年叹了一声道:“算了!”身子向后一靠,十分气沮地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
    一眼看见面前的老和尚,便自住口不说。
    他原是想向老和尚问佛问禅的,却是一刹那间又自兴趣索然。
    想了想,乃自问道:“你这庙里什么时候有庙会?”
    “这个……”老方丈答道:“每年正月十五……还早。”
    青年点点头,索然道:“好像也看不见什么进香的客人!”
    叶先生接腔道:“他这里山太高了,走一趟也累得慌!”
    老方丈说:“对了,是远了点儿……”
    青年看看他道:“我在这里住着无聊,老和尚你看看能有什么乐子没有?”
    “阿弥陀佛!”老方丈怔了一怔,口颂佛号道:“出家人生活就是这样,先生说的‘乐子’不知是些什么?”
    青年道:“什么都没有关系,只要热闹好玩就好!像是唱庙戏,打架摔交什么的都好!”
    老方丈听着不觉“呵呵!”地笑了。
    叶先生脸色尴尬地道:“先生,他们这是庙里,不作兴这一套,只有番僧的喇嘛庙会才有这一套……”
    “喇嘛庙跟这个庙又有些什么不同?一样都是信佛!”
    “啊……分别可大了!”老方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事却要由根本说起,先生若有意问禅,老衲愿从头说起!”
    青年说:“你就说个‘禅’吧,什么叫做‘禅’?”
    老方丈又是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先生见问,这‘禅’吗,本是种无言的空境,话虽如此,却也不是随便说得的,顿禅作略,有如守关,寻常听个‘禅’字,也当河边洗耳,若问及‘佛’,更要漱口三天……”
    青年聆听至此,不由哈哈笑道,“哪里有这许多讲究?这么麻烦,我不听了!”
    老和尚又是一声“阿弥陀佛”道:“老衲只是这么譬仿而已,只是告诉先生听禅问佛,理当庄重而已,设非正心诚意,等闲不能将此二字提挂嘴边。其实天地间一切,举凡语言文字,起心动念,俱有禅意,而扬眉转目,搬柴汲水,无非禅机,那是一种无限的境界,可说三天,又不可说一字,这番意境端在一个人的‘悟’与‘性’上,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青年点点头,微笑道:“说得好,像是个有道高僧,今天我累了,改天叫曹先生去请你来,咱们再好好谈谈……这些日子,我常常想,人生真是虚空,一个人富有四海,权能通天,其实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只是这番道理,却要退一步后才能着想……”
    “对了!”老和尚频频点头道:“阿弥陀佛——檀越能见及此,亦是不容易了。”
    青年笑道:“话虽如此,要我真剃度出家,一天到晚阿弥陀佛,那个罪可更不好受,好了……”
    说时他伸了一下胳膊,懒洋洋地看向叶先生道:“送给老和尚的东西备好了没有?”
    叶先生道:“备好了,字也干了!”
    说时把一个绸子包双手奉向老方丈。老和尚接过来道:“阿弥陀佛,老衲愧受了!”
    “你走好了!”青年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地道:“我还会派人去叫你,好好跟你谈谈!”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老方丈站起来合十告辞,青年身子靠后,索兴连眼睛也闭上了。
    中年瘦高汉子站在青年身后向着老和尚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说,老方丈便自这样地退了出来。
    揭开珠帘,走出殿堂。
    叶先生跟随一步道:“方丈师父借步!”
    老和尚停下脚步,白眉下搭道:“叶施主有话要交代么?”
    叶先生嘿嘿笑道:“还是那句话,我家主人性喜安静,不喜外人打扰,住在这里的事,万不可对人提起,却要老师父记好了!”
    “这个不庸交代,老衲知道了!”老方丈微微一笑:“说到贵主人性喜安静,却似未必,依老衲看,他的凡心不断,眼下静极思动,却要防上一防,阿弥陀佛,老衲言尽于此,暂且告退了!”
    合十一拜,便自转身自去。
    叶先生一直走到外面禅堂,站在窗前目睹着老和尚离开偏殿,才自转身步回。
    走了几步,便看见矮壮的宫先生,正在一角蒲团上盘膝运功,不由微微一愣。
    ——他的实在姓名隐讳,如今的名字叫宫天保,一身功夫不弱,尤其精于气功,有“十步叩钟”之能。所谓“十步叩钟”即是在十步之外,以内气功力发掌钟鸣,这般能耐,自非易与。
    却是这一刻看来,宫天保像是甚为疲惫,脸色黄焦焦的,他两膝对盘,双手按脐,正在作一种内功的提吸,脸上滚动着汗珠,整个身子都像是散发着热气。
    叶先生走到他跟前,奇怪地打量着他。
    “你怎么啦?病啦?”
    宫天保长长地吐了口气,一面擦着脸上的汗,苦笑了一下:“咱们小看了这些和尚,敢情是还真有功夫!”
    “什么……”
    宫天保嘿嘿笑了两声,站起来道:“差一点栽在了那个贼秃手里……”
    随即将方才与阿难和尚动手经过说了一遍。叶先生听后沉静片刻,点点头说:“这么看起来,这个少苍老和尚应该也有一手……”
    宫天保道:“那还用说?差不了!”随即又道:“看起来今后倒要仔细防着他们一点了!”
    叶先生摇摇头,吟哦道:“倒还不至于……”一时面现喜色道:“要教我来说,这是好事,你想,和尚们要是身上有功夫,谁还再敢来此刺探?往后的日子应该好过得多了!”
    宫天保愣了一愣,问道:“你真以为这些和尚靠得住?”
    “这一点不必担心!”叶先生手捻黑须,笑眯满眼道:“只要咱们的银子按月不缺!”
    “对啦!”宫天保嘿嘿笑了几声:“老哥这两句话算是说对了,别看这些和尚一嘴一个阿弥陀佛,满像这么回事的,其实眼睛睁开,就认识一个钱!”
    叶先生说:“世道人心嘛,谁又不是一样?自然……”微微苦笑了一下,向对方调侃道:“如今这个世界,像你我这样的人是不多了!”
    宫天保哈哈笑了两声,皱了一下眉,立刻止住。
    “你的伤……”
    “不碍事,两三天就好了!”宫天保笑笑,向叶先生嘱咐道:“东家先生那边不要提起,免得他老人家多心……”
    叶先生点点头:“这个自然!”
    接着他叹了口气,苦笑道:“‘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这是南唐后主的词,我们这一位竟然也犯了这个毛病,唉!这一阵子荒唐得厉害!”
    “你是说……”
    “我真担心,这几天要不是我一再劝说,你猜怎么着?”叶先生只是摇头,苦笑频频。
    “你是说,东家先生他老人家要……”
    “他想到外面溜达,你看这件事怎么能行?”
    宫天保“噗哧!”笑了一声:“年轻人嘛,照我说,这些年也真难为了他老人家。”
    叶先生冷笑一声:“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件事非同小可,万一有个失闪……后果你应该知道得很清楚。”
    宫先生叹了一声:“话是不错,可是老这么闷着,也不是个办法,弄不好闷出了病,又岂是闹着玩儿的?”
    叶先生刚要说话,即见陪侍主人身边的那个瘦高中年汉子匆匆来到眼前。
    “先生招呼你们呢!”
    叶先生一怔道:“什么事?”
    瘦高汉子道:“说是闷得慌,想要出去走走!”
    “坏了!”叶先生向宫天保看了一眼,跌足道:“你看怎么样?”便自匆匆向佛堂步入。
    龙州北里,庆春坊。好漂亮、香艳的一个地方……
    华堂邃宇,层台累榭,其实不过是个“女校书园子”。女校书者,妓女也,“女校书园子”说白了无非妓女堂子,俗称的“窑子”而已。
    今天的客人好像特别多……
    一片莺燕声后,姐儿们穿花蝴蝶似地四下飞着……琉璃吊灯璀璨出一派奇光异彩,阵阵丝竹与姑娘们的婉转娇喉,叠落在梦幻般的如海香光里……
    时间约摸在亥时前后。寻芳的客人,持续不断,仍然方兴未艾,看样子真不知道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鸨儿谢金宝,精瘦精瘦的一个高挑身子,穿红着紫,打扮极是娇艳。今年四十好几了,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当门一应,顾盼间自有风骚。
    她人长得瘦,却有飞燕之娇,当年是红极一时的名妓,如今当了鸨儿,凭着天生的伶巧,能说善道,左右逢源,不过是几年的光景,已是艳名四播。提起“庆春坊”,不用说,当然领袖群芳,在龙州称是上这行当里第一块招牌,真个唯我独“骚”。瘦娘谢金宝的艳名也就不胫而走,远近皆知。
    看看人来得够多了,堂子里座无虚席,姑娘们四下奔逐,香汗淋淋,已是难以周全,应是打烊时候。
    瘦娘扭动着细纤的身子,来到了结有彩灯的朱漆大门,娇嚷一声道:“关闸子啦!”
    两个伙计应了一声,刚要关上大门,一辆朱漆马车,却在这时来到了眼前。
    车把式“叭!”地甩了个响鞭,马车突地停了下来,晃动着的两盏黄铜琉璃大灯,摇晃着熠熠金光,好讲究的一辆油壁彩车。
    瘦娘“唷!”了一声,冲着两个毛伙道:“等一等。”
    凭着她那一双天生的势利眼,一眼即可看出,来了阔绰的有钱主儿。
    “这又是哪来的爷儿们?天可是晚了!”
    话声未已,车把式已跳下车辕,打开了后座车门,下来了三个人。
    一个黑瘦黑瘦的长身汉子。
    一个留胡子的中年文士。
    另一个却是仪态不群,穿着不俗的锦衣青年。
    只瞧上那么一眼,便知道三个人全是生客。财神爷上门,哪能不刻意巴结?!
    “三位老爷里面请……”
    跟上来请了个万福,不容她抬起来身子,来客三人,已进了大门。
    瘦娘喜孜孜的一溜子小跑,打后面跟上来。
    “喂……三位老爷!”
    来客好大的架子,浑然不知,一径前行,穿房廊直趋画堂。
    四面锦绣,香光如海。
    有人呼奴喝雉,有人击节高歌,邻面丝竹断续着姐儿们的引吭高歌,灯彩纱筛,四面香光,描绘出眼前的极尽迷离风骚。
    此间乐,再无别思。
    便自在抬头的一溜鳌山灯架下,三个人停住了脚步。
    画堂里颇似有人满之患。
    软榻、锦座,满都是人,香烟粉雾,软红十丈,几有插足之难。
    绵衣青年待将迈步进入,却为那个中年文士拉住了袖子,身后黑瘦汉子赶上一步,贴近在少年身旁。
    “嗳唷我的爷儿们……可赶死我了!”
    瘦娘赶上来直喘着气儿,抓着粉绢的手,只是在胸上抚着,眼角儿斜着一睨,己定在了青年身上。直觉地认定,他才是三人之间的正主儿。
    “唷……这是谁家的小舍人!相公主儿?奴家可是眼拙了……头一回来?”
    锦衣青年剔眉一笑,模样儿恁地风流。
    “少胡说!”中年文士一副正经样子。却是人来了这里,总要有几分风流识相,诚所谓“沾着边儿麻过来……”
    是以,方才说了这么一句,中年文士脸上便自又缓和下来。
    “这是我家诸葛公子,还不见礼?”
    瘦娘喜着应了一声,又是一个万福,却让锦衣青年的一只脚风流地勾了一下首……
    “用不着——”锦衣青年目光有情地瞟着她:“你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
    一开口可就透着生,仿佛还是个不经事的雏儿,把个久历风月的鸨儿直逗得“咯咯”
    笑了起来。
    “哟……公子爷,这可是从哪说起呀!敢情您是不常来呀?”
    锦衣青年“嗯”了一声,点头说:“是不常来……头一回……”
    “头一回?啊唷……”
    瘦娘睁大了眼,却是有些难以相信。一旁的中年文士咳了一声:“怎么,让我们在这里干站着?”
    “哪儿话呀,大爷……”瘦娘满脸笑靥道:“快里面情!”紧跟着一声娇唤:“妙哥儿,看座儿呀!”
    即把一行三人迎进画堂花厅。
    人声纷杂里,直穿过正面花厅,绕过玻璃画屏里面另有天地。
    地上铺着猩红的长毛藏毡,四面书画,绣槛文窗。珊瑚长榻,兰花玉烛。极尽侈华之能事。好华丽阔气的待客所在!
    锦衣少年颔首方赞了个“好!”字,不觉怔了一怔,脸上现出了不悦。
    敢情是有人捷足先登,先来了,占住了珊瑚坐榻。
    中年文士面色一沉,转向鸨儿道:“这是怎么回事?”
    瘦娘笑说:“不碍事的,三位老爷只管先饮茶歇着,回头有了相好的人,里面还有地方!”
    一笑解颐,玉手轻拍。
    “妙玉、雪君……姑娘们都来呀!”
    一声娇呼,群莺乱飞,燕瘦环肥,挤了一屋。
    如此阵式,虽不曾把眼前三个生客吓住,却是极见新鲜。
    中年文士素行谨慎,不觉眉头一皱。锦衣青年却是看着好玩,一笑转身,便自在珊瑚长榻上坐了下来。
    这里原来坐着个贵客,细长细长的一张吊客白脸,留着一绺山羊胡子,看来年岁约在六旬上下,身边站了个青衣童子,捧拿着此老的一杆黄玉玛瑙烟袋。
    此刻,这个人正自把一双褪了靴儿的双脚,翘在一个姑娘的腿上,且容那个打扮花哨的俏丽粉头,用着粉团儿也似白嫩的一双玉手,轻轻在他腿上拿捏。
    另一个酥胸半露的白皙粉头,原是紧贴在他身后,为他拿捏着两肩上的骚筋,却是眼前无端地杀来了这伙子人,大大地败了他的兴致,瘦削的吊客脸上,老大的不乐意,却还忍着不曾发作。
    却是青年这一坐,大大地触了他的忌讳。三角眼为之一瞪,便待发作,谁知来客青年公子身边的那个黑瘦汉子,恁地鲁莽,一伸手便把他推开一旁。
    “闪开!”
    却是手劲儿大了一点,山羊胡子的白瘦老头儿一身骨头架子,如何当得他这般手劲儿?身子一歪,“啊哟!”一声,一个咕噜,几乎滚了下去。
    “大胆!”
    老头儿一跳而起,脸都青了。
    “哪里来的三个混帐东西?还不给我叉了出去?!”
    一开口,显然官腔十足。
    老头儿一身蓝绸子合领长衣,长可及地,袖长过手,垂约近尺,腰上束着根垂玉杏带。戴了六合一便帽,花白的发上,犹自落着半面网巾,一身穿戴,虽是从俗,明白人一眼即可看出,实是出身官场的人物。
    原来明制,官员平日衣服,虽是宽窄不拘,各取自便,却是袖子宽长与大襟长短,有严格限制,一般来说,袖子越宽、越长者,代表官位越大(自然有其一定极限),襟长亦然。
    观之眼前这个白瘦老儿一身穿着,虽然谈不上一二品大员的身份,却也应有四品之尊。
    一声咆哮,语惊四座。登时全场寂然无声。姑娘们俱都花容失色,躲闪一旁,噤若寒蝉。
    瘦老头穿着一双高脚素帛长袜,手指向座上锦衣青年,气得声音打抖道:“哪来的野小子,竟敢占上我的座位?……”
    脸色一凛,转向瘦娘,怒声叱道:“瘦娘,你过来!这是从何说起?”
    瘦娘素知此老脾气,原是再熟也不过的常来之客了,正因为平日过于稔熟,才对他失了些应有的尊敬。却是这一霎的忽然发作,出之意外,一时也不禁有些着慌!
    “嗳唷,罗老大人……你这是怎么啦吗……生……这么大的气?气坏了身子犯得着吗?……”
    彩蝶儿似地偎了过去。
    “老大人您请坐吧……何必呢!”
    一面说,瘦娘施出狐媚,举手搀扶,却为罗大人狠狠地把手给甩了下来。
    “少给我来这一套!”
    罗老头子脸色透青地怒瞅着她:“不要多说,先叫人把这三个东西给我撵出去!”
    话声未已,面前人影一闪,那个先时举手把他推倒地上的黑瘦汉子,已来到眼前。
    “大你的狗胆!”
    话出手到,只一把,已抓住了罗老头子胸衣,后者“啊哟!”一声,才自叫出一半,已为来人不容分说,左右开弓“啪!啪!”赏了两记耳光。
    “啊哟哟……”
    老头子怪声叫着,只觉着两颊火辣,对方手劲儿忒大,真仿佛把他嘴里的牙都打掉了。
    “反了……反了……云儿,去,去……去把谢五他们给叫进来……”
    他身边的一个童儿,聆听之下,刚一撒腿,却为黑瘦汉子足下一探,绊了一交,噗通!摔倒地上。
    黑瘦汉子更不迟疑,一抬腿,“噗!”地踩了个结实。云儿负痛登时哭叫起来。
    “不可一一”
    出声喝止的却是三人一行的那个中年文士,看看事闹大了,他好担心,一面出声唤住黑瘦汉子,一面转向珊瑚坐榻上的锦衣青年。
    “先生……”
    锦衣青年微微一笑。大人不见小人过地看向黑瘦汉子点了一下头:“放了他们!”
    黑瘦汉子应了声:“是!”
    手脚一松,后退当门而立。
    如此一来,无人敢于进出。
    罗老头子身子一歪,在张太师椅上坐下,只气得全身打抖:“好……好可恶的……
    东西,你们这是反了……你们竟敢打……我?……”
    一旁的鸨儿瘦娘,目睹着这般情景,吓得变了颜色。
    “嗳呀……这位公子……你们……打不得呀!嗳呀呀……你们可是闯了大祸……这位罗大人,他是御史老爷呀……”
    座上青年聆听之下,只是冷冷发笑,一旁的中年文士却不禁脸色变了一变,转向青年道:“公子爷!我们还是走吧!”
    锦衣青年“哼”了一声,冷笑道:“是哪里的御史大人?”
    瘦娘却是不知,罗老头子捂着脸只是哼哼,倒是那个叫云儿的童儿,狗仗人势地叉着腰大声道:“我家大人是这里的察院御史罗文通,罗老大人,你们好大的胆!”
    锦衣青年摇摇头,冷冷说道:“没有听过,我只知道一个叫商皓的广西御史大夫,你可认得?”
    那个童儿方自发愣,座上的罗老头子忽地止住了声音,霍地坐直了身子,向锦衣青年打量几眼,十分诧异地道:“认得的!那是御史府的左都御史大人……新近才告老还乡,你……怎么认识他老人家?”
    锦衣青年“哼!”了一声,却是不答。半天才冷冷说道:“一个小小察院御史便敢如此作威作福!岂不该打?我且问你,既是察院御史,怎地不知自爱,在此风月场合逗留不去,你可知罪?”
    罗老头不禁为一骇,转而挺躯道:“你……你是什么人……也配问——”
    话声未已,当门而立的那个黑瘦汉子,已自闪身而前,再次断喝一声:“大胆!”
    罗老头几曾为人这般喝叱过?却是方才被打怕了,经对方黑瘦汉子出声叱喝,顿时作声不得,却是心里一口怨气出不来,只把眼睛看向一旁的瘦娘:“你……这几个人是哪里来的?瘦娘你可知道?”
    瘦娘原为罗老头子挨打,生怕事情闹大了,她这妓院不免受到牵连,此时见来人青年公子器宇不凡,开口说话,气焰更较罗老头大得多,想来出身不凡,不免将计就计地道:“这位公子是打京里来的,他家老太爷如今官居一品,当今的太师爷呢!”
    这句随便的一制,却把罗老头儿听得当场一惊,再看当面青年,果真器宇不凡,即使随行的那个中年文士,甚而黑瘦汉子,也都仪表堂堂,不似随待贱役之流,所谓“宰相门下官七品”,看来诚然不虚。一时间气焰大熄,只望着对方发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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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锦衣青年手摇纨扇,扇坠儿竟是核桃大小的一颗明珠,衬以他右手无名指上的一个翠玉扳指,两相辉映,果真有几分骄人的气势,那一双灼灼神采的眸子,自一开始,即不曾把眼前这位官居四品的罗大人看在眼里。
    罗老子耳目观之下,乃自断定来人绝非好相与,却是心里一口怨气难出,正不知如何自处。
    当面锦衣公子却也识趣,为之一笑道:“如此花月良宵,且莫为你这个俗物坏了清兴,李长庭!”
    “在!”黑瘦汉子趋前躬身听令。
    “咱们手下留情,且饶过了他这一回!”锦衣青年一派轻松地说:“给我送客!”
    “是。”黑瘦汉子单膝下跪,高应了一声,转身起来,直走向罗老头面前。
    “姓罗的,你就请吧!”
    罗老头一连哼了两声,连说了两个“好!”字,霍地站起来,招呼身边童儿道:
    “我们走!”
    瘦娘趋前笑道:“送罗老大人!”
    老头子忽然一挥袖子说:“用不着……”转身自去。
    甜甜姑娘总算找来了。
    她是这里的头牌当红姑娘,设非是锦衣青年的豪阔出手,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把她由别人的房里硬给招唤过来的。
    黑瘦汉子李长庭与中年文士叶先生,都躲了出去,这间房子里便只剩下了锦衣青年一个人。
    进门请安问好之后,甜甜姑娘才认出来这个强梁的客人,原来是他——他就是那个住在庙里的奇怪客人,一时又惊又喜,脸上充满了笑靥。
    “我说是谁能有这个本事……原来是你?我的大相公你怎么来啦?”
    一面说,小鸟依人样地偎了过去,却把一只粉酥酥的白嫩皓腕,轻轻攀在了对方肩上。
    锦衣青年想是等久了,沉着张脸,老大的不开心样子。
    “怎么……生我的气了?好啦!……人家这不是来了嘛!”一面说,玉手轻推,娇躯投怀,只是在对方身上腻着:“人家不知道是大相公你嘛,要知道是你,我飞也飞过来了……”
    嘤然一笑,便自腻在他身上。
    锦衣青年伸手一推道:“去!”甜甜身子一跄,差一点坐了个屁股蹲儿。
    “哟……大相公,你这是怎么啦?”眼睛一红,甜甜那副样子,像是要哭了起来。
    “我只问你!”锦衣青年说:“这会子你都上哪去了?让我好等!”
    “我的爷!”甜甜怪委屈的样子:“还能上哪去呀?左不过是命苦哟!陪着人家有钱的大爷消遣,叫咱们往东咱们往东,叫咱们往西……”
    “不要再说了!”青年手拍桌案怒声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叫你甭再接客人了,你怎么……”
    甜甜呆了一呆,不免向着面前青年一再地打量不已,这件事可是透着有些稀罕……
    “我的爷……你说这种话?”突然她趴在桌子上,呜呜有声地哭了起来。
    “那还不是命苦……不接客怎么办?”一边哭,甜甜抬起了脸,热泪涟涟地直向锦衣青年望着:“我这个贱身子,除了爷以外,谁怜惜?谁疼?……大相公你多可怜咱们,就别再怪罪了好……”
    小模样原就娇憨动人,这一伤心,宛若梨花带雨,谁还再忍心苛责?便是铁石心肠,也为之动心,更何况郎本多情?!
    看看气不起来,锦衣青年这才叹息一声:“别再哭了,算我错了,好吧!”
    经此一言,甜甜便为之破涕为笑,红着两只眼施施然又自偎了过来。
    “相公爷,都这么晚了,不在庙里歇着,怎么会想着来了这里?……”
    “你不乐意?”
    “我乐意!”甜甜学乖了,嘴更甜:“我打心眼儿里就乐意!”
    一只手攀在青年肩上,恁地有情样子,她说:“打前儿个和大相公分手以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一颗心里头,就只有大相公你一个人的影子,成天价扑通扑通!干啥都提不起个劲儿,相公爷,你说说,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嗯——”
    未后那一声娇哼,语音含糊,却把一半香腮,贴近到对方脖子里,樱唇半开,既麻又痒地咬着了青年的耳朵珠子……
    烛影摇红,更漏已深。今宵苦短,应是安歇时候……
    手挽玉人,吹气如兰。
    这一霎,魂儿飘飘!锦衣青年方自欠起身来,待将吹熄了床前的灯,却是扫兴。
    外面有人叩门。
    “笃!笃!笃!”一连三声。
    紧接着传过来那具随行黑瘦汉子的声音:“先生开门!有要事禀报!”
    锦衣青年愣了一愣:“是李长庭?”
    “是……”黑瘦汉子十分急促的声音道:“先生再耽搁一会,迟了来不及了!”
    话已至此,青年只得下了床,所幸衣带未解,不然要大费周章。
    门开了。
    黑瘦汉子李长庭却不敢贸然进入,向后面退了一步。
    青年不悦道:“什么事这么急,明天说不行么?”
    李长庭又往后退了一步:“迟了便坏事了……先生!”
    他声音放小了,就近青年身边道:“衙门里来人察客,不一会就到这里啦——”
    锦衣青年陡然为之一惊。
    “这……又是怎么回事?”
    “准是那个姓罗的捣的鬼!”李长庭说:“这里的鸨儿正在前面应付,看看招架不住,叶先生要我赶紧护驾,通知先生,这就离开!”
    锦衣青年悠悠地出了口气儿,却也无可奈何,冷笑道:“怎么走?”
    “叶先生已由前面先走了,我侍候先生由高里来去!”
    “好吧……”青年不悦道:“先候着!”
    “遵命!”
    弯身一欠,李长庭退向暗处站定。
    锦衣青年怅怅关上了门,反身回来。
    甜甜约摸着也猜知出了什么事情,仰着脸,迷惘的样子:“什么……爷?”
    “有事,得走了!”
    “走……现在就走?”
    “嗯!”锦衣青年一面整理着身上衣裳,看着面前的甜甜,心里可真教舍不得。
    “大相公……您别走……”
    甜甜老大的不依,一扑而上,紧紧抱着了他的身子。
    “我不愿您走……就是不让您走……”
    “傻丫头!往后我还会常来,快起来!”
    甜甜仰起脸,嘟着嘴:“真的,您可别哄我!”
    锦衣青年摩娑着她雪白细嫩的肌肤:“我几曾又骗了你?甜甜,你本来叫什么名字?”
    “娘家姓田,小名叫……”抬头一笑,害羞地说:“不好听,就别说了……”
    说到这里,外面又在敲门,李长庭的声音道:“爷,得走了!”
    “知道了!”
    锦衣青年由身上摸出了个翠玉雕饰一——只玉老虎。
    “这个你拿着……过两天想着来庙里……我得走了。”
    甜甜接过玉老虎,瞧了一眼,笑逐颜开地握在手心里,扑上去一抱,便自腻在了对方怀里。
    “干嘛老送我东西?怪不好意思的……”
    “你不喜欢?”
    “谁说不喜欢?您瞧……”背过身子,把贴胸的一个玉坠掏出来:“这不是大相公送的吗?人家一戴上就舍不得摘下来了
    锦衣青年还要再说什么,外面已传过来嘈杂的人声,这才为之吃了一惊,叹息一声:
    “我走了——”
    甜甜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乍闻人声,吓了一跳。这当口锦衣青年,已拉门步出。
    李长庭就在门口候着,一口长剑已执在手里,正自焦急,见着青年出来,才自松了口气——
    “快着点,爷,背着您吧!”
    锦衣青年还在迟疑,灯光闪烁,一行人已现身当前月亮洞门。
    果然是衙门口的来人。
    一共是六人,挂着腰刀,拿着锁链,气势汹汹,一副要拿人犯的样子,鸨儿瘦娘赔着笑脸跟在身边,老远看见,吆喝道:“相公爷,衙门口查房来啦——”
    话声未了,为首的矮子捕快,已扑身而前,大声喝叱道:“站着,不许动!”
    几名捕快,更是不容分说,“刷!”地扑了上来,几把腰刀,团团把二人围在了中间。
    李长庭闪前一步,挡在锦衣青年身前,冷冷笑道:“你们想干什么?”
    矮子捕快手上拿锁链,哗啦啦在手上甩着,打着一口广西乡音,厉声道:“我们是干什么的?问得好!”说时一双细长的三角眼,频频在二人身上转动不已。
    “不错,就是你们两个!”
    冷笑一声,他接着道:“老实告诉你们吧,查房是假,有人把你们给告了,没什么好说的,跟我们到衙门去一趟!”一甩脖子:“给我拿!”
    其中一人抖手飞出了一道锁链,直向锦衣青年脖子上套落下来。
    却是李长庭眼明手快,左手一探,哗啦一声,抓着了飞来的链子,叫了声:“撒手!”
    霍地往回里一带。
    来人捕快,那等蹩脚身手,如何当得他的神力一带?身子一个打跄,直向前面倒了下来。
    却为李长庭飞起一脚,踢中前胸,“砰!”一声,直挺挺地仰面摔倒,登时不再动弹。
    众人乍见,俱都惊叫起来。
    “反了!”矮子捕快大吼道:“你们敢杀官拒捕?!”
    话声未已,却为李长庭反手一掌,击中在脖颈之上,这一掌力道不轻,矮子捕快嘴里“吭!”了一声,便自倒了下来。
    群声大哗里,李长庭已护侍着锦衣青年闪身长廊。
    剩下的几个捕快,眼看着对方黑瘦汉子如此厉害,不过是照面的当儿,已收拾了两个同伴,哪里还再敢妄动,一时间俱都呆若木鸡,就连鸨儿瘦娘也吓傻了。
    一行人只是伫立原处,呆呆向这边看着。眼看着那个黑瘦汉子护侍着锦衣青年,消失于暗夜之中,俄顷间,拔起来一个黑影子,宛若深宵巨雁,已自上了墙头,接着闪了几闪,便自消逝不见。
    禅房里点着盏高脚油脂松灯——灯焰由仰头作势的仙鹤嘴里吐出来,光彩熠熠,摇动起一室的迷离,混合着淡淡的檀香味道。这味儿据说有清心爽智之效。
    阿难和尚脱光了上身,骑在条凳上,少苍老方丈正在为他背上推拿按摩,力量不小,阿难和尚满头满脸都是汗珠子。
    推着推着,和尚“哇!”的一声,呛出了一口瘀血。
    “好了!”
    老方丈后退一步,坐下来,脸有喜色地道:“这口血总算出来了,出来就好了!”
    阿难和尚大声喘着气,用块布巾一面擦着,一面道:“只当是口浊血而已,谁知道这么厉害,要不是方丈师父手法高明,弟子真还浑然无知,阿弥陀佛——”
    老方丈也跟着颂了一声佛号,冷冷说道:“伤你的这个人手劲儿不弱,多半练过磨磐功夫,这是属于北派少林的功夫……难道此人早年出身少林?”
    阿难和尚摇摇头道:“这可不像,老师父也见过,就是那天那个姓宫的!”
    少苍老和尚点头说:“我知道,见过他……”
    说时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走了一趟,站住了脚说:“阿难,依你看这些人是干什么的?那个姓诸葛的青年,又是什么人?”
    阿难已穿上了僧衣,谛听之下,拧着眉毛,十分费解地道:“不知道,真的弄不清楚,老师父不是说,他们是安南来的珠宝客人么?”
    少苍老和尚点了一下头:“实在是很难说……我原来以为那个姓诸葛的是来自京师的宦门子弟,可是看看又不像……说是贩卖珠宝的客商……味道总似不像……那青年后生好大的气派,那样子简直像是个皇帝……”
    未后的这句话,倒似把他自己给提醒了,愣了愣,十分震惊地道:“难道他真是?……
    阿弥陀佛——这可就难以令人置信了……”
    “老师父你是说……”
    “不……不……”老方丈呐呐说道:“还没有准儿……”
    阿难和尚道:“这阵子安南闹事,听说杀了很多汉人,听说朝廷派了征夷将军朱能到了龙州,这几天龙州城内外,到处都是军人,说是来了好几十万,看来这地方要打仗,不得安宁了。”
    *注:据明史载,永乐初年,安南(今日越南)叛臣胡一元父子,杀害了明朝册封的安南国王陈天平,自立为帝,永乐大怒,遣成国公朱能为征夷将军统兵八十万以伐。
    老方丈喟然叹道:“我知道了——”
    阿难和尚道:“这么看来,这个诸葛公子,或许真的是安南的珠宝商人,因为避难而来到我们这个庙里……也说不定!”
    老和尚呐呐地宣了声:“阿、弥,陀、佛……你说得不错,总之,为了庙里的宁静,诸葛施主人住我们庙里之事,千万张扬不得……你要切切告诫本寺弟子,谁要是走漏了风声,从严治罪!”
    “弟子遵命!”阿难合十领命。
    一霎间,传过来晚课的当当钟响声音。阿难和尚随自欠身告辞,向外步出。
    禅房里便自剩下老方丈一个人。
    萧萧山风,颤抖着棉纸窗棂,荒山狼号,听来倍觉凄凉。
    推开窗户,向着西面偏殿瞧瞧——那里还亮着灯,显然诸葛公子一行都还没有歇着。
    老方丈缓缓收回了手,一霎间心绪烦乱,再也不能安静。
    他心里藏着一个极大的隐秘,这个隐秘一天不经证实,他心里一天就不能持平宁静。
    虽是个跳出红尘的出家和尚,当今大事,却也不曾昧于无知,特别是四年前,本朝天子建文皇帝于燕王攻破京师,城破之一霎,深宫走失的那档子传说,江湖上早已经喧腾一时,众说纷纭,传言之一,便是建文帝来了云贵,这件事证之三年前工部尚书严震直巡视云南在泽州的忽然而死,据传便是严氏在泽州遇见了建文君,悲怆羞愧之下,吞金自尽。
    老和尚不是个简单人物,风尘异人也,一身内外功夫,甚是了得,生就侠肝义胆,虽然羁身沙门,却是极有义气,眼前这人诸葛居士的种种异端,在在启人疑窦……两件事扯在一起,运思筹想,莫怪乎老和尚那一颗古井无波的心竟然为之大乱了。
    脱下了身上的杏黄袈裟,把一条紫罗绸巾,紧扎腰际,虽是大袖飘飘,却也无碍行动。
    老和尚决计要到偏院走走,看看那个诸葛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
    临行之前,他把半碗残茶泼倒地上,两只脚分别践踏,鞋底既湿,可利于高处行走,即使在滑不留脚的琉璃殿瓦上,也不虞行足滑倒。
    外面星皎云净,月色如银。
    轻登巧纵,倏起倏落。
    不过是三五个起落,已到了西边院子。
    这就是被称为诸葛居士一行人所下榻的偏殿了。
    老方丈一身轻功极是了得,却也由于阿难和尚的大意负伤而心存警惕,不敢大意。
    在他眼里,那个与阿难和尚对掌互伤的宫先生,也许并不是对方阵营里最厉害的人物,真正厉害的人,在他看来,应该是青年居士身边的那个高瘦汉子李长庭。
    李长庭这个名字,还是他这两天才探知的。
    这个人机智深沉,目光炯炯,那日一见,观诸他几个很小的动作,老和尚即已测知他的不好相与,是个相当碍事扎手的人物。
    老和尚今年七十八了,自幼出家,练的是“童子功”,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几十年一天也没断过,只是佛门静寂,与人无争,武术这玩艺儿,也只是拿来强身而已。
    却是,今夜似乎多少派上了一些用场。
    眼看着他施展杰出轻功——“潜龙升天”,一缕轻烟般的灵巧,已拔上了殿阁。
    如果他所记不差,对方那个青年居士便应是下榻在这间殿房里。
    山风阵阵,引动着殿檐间落叶萧萧作响。
    原来对方青年居士所住的殿堂,十分宽敞,四面轩窗衔接着环有雕栏的平台,地上铺着罗底方砖,月色里景致如画。
    此时此刻,纸窗上映着灯光,更似有人在低声说话。
    老方丈刚要偎身过去,耳边上响起了沙沙脚步声,一个人由侧面甬道现身而前。他便临时机警,掩藏于石栏之后。
    来人手托食盘,长衣飘飘,一径来到眼前,俟到接近佛殿正门前丈许左右,足方站定,却由殿檐暗处闪出了个人。刷地掠身而前,挡住了来人去路。
    “给爷送点心来了!”来人站住身子。
    后者说了声:“知道!”即由来人手里,把点心盘子接了过来。
    来人说:“今儿个的莲子欠火,不顶嫩,怕是不合爷的口味儿,没法子,蔡厨子这两天心里烦,闹情绪!直嚷着住不惯山里,要走!回头禀明叶先生得好好说说他。”
    蔡厨子显然是一个人的外号,职掌厨房炊事,话里已有交代,想是他不习惯住在山里,已有离去之意,是以今晚这碗清蒸莲子不尽理想,有些儿欠火。
    后来现身的那人“哼”了一声,冷声说道:“告诉他给我放明白一点,别以为出了宫,就没人能管得了他,没有叶先生的命令,他要是胆敢跨出这庙里一步,哼哼!小心他的脑袋!”
    说了这句话,转身走向正门,在门外大声道:“爷的点心来了!”
    里面有人应着,才自开门让他进去。
    嘿!敢情是规矩不小。
    老和尚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越加地心里激动,不能自己。
    这个人到底是谁?
    其实不俟再探,他心里已有数儿了。
    乘着那个人送点心进去的空档,老和尚展动长躯,起落之间,已贴近佛殿。
    紧跟着一长身,施展“月移星换”身法,呼地袭上了大殿一角。
    这里的一切,不用说他熟极了。
    身子一上去,往前面一矮,便自掩身于画檐内侧,再不愁为人所发觉。
    可喜的是,就在他眼前面,嵌着一扇八角形的通气窗户,据此以视,佛堂里巨细无遗,尽收眼底。
    殿房里点着五六根高盏白烛,光焰熠熠。
    那个复姓诸葛的锦衣青年,盘着双膝,坐在椅子上,正自由面前人手里,接过夜点——清蒸莲子。
    而那个呈送莲子的人,竟然双膝跪地,把一个黑漆盒盘高举过顶。
    老和尚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更加认定自己之所料非虚。
    原来人前人后,这里的规矩不一,称呼亦是有别。
    眼前静夜无人,不必再事伪装,自以本来面目相对应处。
    青年居士拿开碗盖,用镶有象牙把柄的小小银匙勺吃着碗里的莲子,才吃了一口,便停住皱眉道:“不烂,不能吃!”
    跪着的那人说:“启禀皇爷,蔡师傅这两天身子不好,闹病,换了个人,手艺差了些!”
    这一声“皇爷”总算揭开了谜底,所谓的诸葛居士,什么珠宝商人……全是假的,胡诌乱盖,对方锦衣青年,诚然正是传说中流亡在外的前朝天子——建文皇帝。
    他的真实姓名应该是朱允炆。
    果然他还活着,而且就住在自己这个庙里,甚至于这一霎,就在自己眼前。
    这个突然的证实,即使原已在老和尚算计之中,无如眼前面对的一霎,亦不禁带给他极大的震惊,心里一阵子忐忑,说不出的又惊又喜……
    “阿弥陀佛,果然是他……是他……”
    心里一个劲儿地颂着佛号,一双眸子眨也不眨,直盯向座上少年——少年天子。
    虽说是亡命在外,居难之中,这位前朝天子、青年皇帝仍然有其架式,派头不小。
    不大习惯将就。
    把个青花细瓷盖碗,重重搁在几上,怒声怨道:“这日子真过不下去了,要什么没什么,想吃点什么都不称心……”
    跪着的那个人,前额触地说:“万岁息怒,奴才这就去瞧着,看看还有什么好吃的没有……”
    “算了、算了!”皇帝挥着手:“下去、下去!”
    跪着的人又磕了个头,才自起身,倒退着身子走了。
    皇帝忽地转过脸,瞧着一边默坐的叶先生道:“叶希贤,我叫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启禀皇爷!”叶希贤站起来拱手道:“微臣遵旨,已差人打听去了!”
    “光打听有个屁用!”皇帝说:“程济呢?去了都半年了,人不回来,总该也有个讯儿吧!”
    叶希贤、程济均非无名之辈,一为前朝监察御史、一为翰林院编修,听在老和尚耳里,禁不住心里又是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暗自忖道:“这两个人,竟然也还活着……”
    却见那位前朝御史大夫,欠身抱拳道:“皇爷岂能不知?这阵子安南乱得很,去不得……
    听说朱能带兵来了,就在龙州!”
    “啊……”
    “还听说……”叶先生上前一步,小声道:“朱能才一来就病倒了,六军无主,进退不能,很麻烦……”
    他的消息很灵,有些连老和尚也是不知。
    老和尚看着,听着,正自入神,猛可里,身后疾风飘飘,忽悠悠落下个人来。
    星月皎洁,照见来人蓦落的身势,宛似深宵巨鸟,一发而止,落地无声。
    好俊的轻功!
    一袭月白色的肥大长衣,却把截过长的前襟塞回腰里,露出来的一双高筒白袜,月色里分外醒眼,个头儿既瘦又长,往那里一站,单腿微曲,卓然鹤立,真有几分白鹤的出尘潇洒。
    头上戴着顶瓦楞帽子,却是自眼目之下扎着一方帕子,看不清他的庐山真面目。
    双方目光交接,老和尚自觉身形败露,不由得暗吃一惊。
    对方来人鼻子里轻轻一哼,二话不说,腰身轻窜,“嗖!”纵身于两丈开外,落向侧面瓦脊。
    这番邂逅,却是奇怪。
    一时间,倒是老和尚难以自己,放他不过了。
    脚踝上着力,施展轻功中“千层浪”的绝技,老方丈身形乍起,已袭向来人身后。
    对方身法饶是了得,瘦躯间弯,箭矢也似地,又自窜了出去。
    老和尚自是放他不过,紧蹑着他身后,力迫不舍,星月下直似一双大鸟,一追一遁,转瞬间,已是在百丈外。
    跨逾庙墙之外,眼前乱山云集。
    老和尚再无所忌,嘴里喝叱一声:“你还要跑吗?”脚尖着力,呼地掠身直起。
    一起即落,如风赶浪,已到了来人背后。
    忖思着来人绝非易与之辈,少苍老和尚手下再不容情,身形前耸之下,用双撞掌功力,直向来人背后击去。
    来人高瘦身子,“呵呵!”一笑,倏地转过身来,却把双鸟爪也似的瘦手,由两面抄起,反向对方一双手腕子上拿去。
    老和尚“嘿!”了一声,撤掌旋身,“刷!”地掠身丈外,那人跨前一步拿桩站稳,便自不再移动。
    “阿弥陀佛!”老和尚手打问讯:“这位施主,深夜光临敝寺山门,有什么见教?
    还请当面说明,要不然可就请恕老衲多有开罪了!”
    “哈哈!”来人仰天一笑:“我当是什么鸡鸣狗盗,原来是方丈大师父,这个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不知不罪,多多原谅!”
    说时抱拳一揖,神色里极是自负。
    打量着对方这番傲然神态,老和尚忽似有所悟及,“啊!”了一声,倏地愣住说:
    “莫非是岳天锡……岳老弟台……”
    来人哈哈一笑:“老和尚眼睛不花,还真行——话声出口,伸手一扯,拉下了脸上蒙帕,现出了来人轮廓分明、轩昂气势的一张长脸,老和尚认了一认,颂了一声“阿弥陀佛”便自哈哈大笑起来。
    “采石一别,多年不见,岳檀越,今夜晚怎么会想到来到老和尚我这个庙里?”
    老和尚脸上不失笑靥,显然是遇见了多年故旧、知己。
    来人岳天锡双手抱拳,深深打了一躬:“来得鲁莽,大师海涵,老师父兴致不浅,怎么在自己庙里还用得着这般鬼鬼祟祟?”
    老方丈哈哈笑了两声,不大自在地说:“此事说来话长,老弟台你初来是客,走,咱们回庙里说去?”
    岳天锡哼了一声道:“正要拜访。”
    老方丈说了个“好!”字,刚要转身,蓦地觉出有异,侧面前方树丛里似有人影一闪,一个人极其轻灵地拔身而起。
    深夜里像是一只大鸟般的轻飘,惊鸿一现,又复隐身于沉沉黑暗之中。
    老和尚“啊——”了一声,十分诧异地转向身边老友看去,便在这一霎,身侧树丛似有微风惊动,响起了轻微的一阵沙沙声。
    以老和尚观察之微,自是知道有人来了。
    “阿弥陀佛。”
    嘴里颂着佛号,老和尚正待发言示警,身边老友岳天锡已自笑道:“是雪儿么?出来吧,人家看见你了!”
    话声方顿,树丛间人影飘动,燕子也似的翩跹,面前已落下一人。
    老和尚微微一惊,道了声:“阿弥陀佛!”
    再看来人,竟是个长身窈窕的姑娘。
    黑夜里看不清她的面貌如何,却是举动轻灵,极是利落从容,只看她来去如风,动作之敏捷,当可想知一身轻功必是不差。
    乍然相见,唤了声:“爹!”便自在一边站定,只是用一双灵巧的眼睛,频频向老方丈打量不已。
    “这是……”老和尚恍然记起对方似有个女儿,却是记忆模糊。
    岳天锡莞尔笑道:“这是我女儿青绫,小名雪儿,和尚你大概还没有见过?”
    老和尚细窥这位岳姑娘,英姿曼妙,体态婀娜,两只大眼睛,黑白分明,菁华内蕴,一望之下,即知道身负绝功,大非等闲。
    “阿弥陀佛。”
    老方丈单手打着问讯:“姑娘好俊的一身轻功,看来是尽得令尊传授的了!”
    岳天锡嘿嘿笑道:“老和尚这一次你可看错了,我那两手如何教得了她?这丫头造化不差,自小就被南普陀的‘六如轩主’所收养,三岁离家,十六岁那年才回来,今年十八了,一身本事比起我这个老爸爸来,可强得太多了!”
    老和尚一声嗟叹道:“原来是六如先生的高足,这就难怪了……阿弥陀佛——”
    岳天锡这方向女儿介绍道:“这便是我常与你提起的少苍老师父,上来见过。”
    岳青绫叫了声:“老师父!”深深施了一礼,便自站立一旁。
    不像时下姑娘那般打扮得花枝招展,岳青绫却衣着素雅,长裙曳地,腰肢款款,衬着肩后的青霜长剑,饶是别有妙姿。
    老和尚自觉这般衣着,大是失礼,仓猝会晤,却也无奈,总是素交称好,也就说不得了。
    “岳檀越多年相知,深夜来访,必有要事,咱们就不拘俗礼,请随我来。”
    话声一顿,双手作合十状,道了一声:“请!”
    陡地拔身而起,月色里一如孤鹭白鹤,翻腾间已抄身丛岭。
    岳氏父女却也不含糊,随着对方的前导,各自展现轻功,亦步亦趋,紧蹑着老和尚身影跟了下去。
    眼前来到了方丈待客禅房。
    为免惊俗,老方丈独自个先进去,换了袈裟,这才开门纳客。
    岳氏父女坐定之后,老和尚才自唤了小沙弥倒茶。多点了一盏灯。彼此才得看了个清楚。
    却见这个岳天锡,貌相清奇,论年岁当应是五十开外,却是发如黑染,一根白的都没有,眉眼间显示着一种孤高,很有些卓然不群气势。
    岳青绫洁白素净,惟眉眼间秀中藏锋,颇有几分乃父的威仪,女孩儿家终是脸皮儿薄,老和尚多看了她两眼,便自脸上讪讪,随即把水汪汪的一双眼睛飘向窗外。
    “阿弥陀佛!”老和尚脸现笑容道:“老朋友深夜来庙,到底有什么重要事情?现在总可以明说了吧!”
    “嘿嘿!”
    岳天锡低笑了两声,目光炯炯看向对方道:“老和尚不要见怪,你道这庙里,我父女是第一次来么?”
    老方丈愕了一愕。
    岳天锡看了女儿一眼,继而笑道:“老实告诉你吧,这半个月来,我父女来了总也有七八回了,只是今夜遇着了你,才自现身罢了!”
    “噢……”老方丈微似惊愕:“这又为了什么?”
    “和尚你先不要问我,倒是你今夜鬼鬼祟祟,放着经不念,到人家住处偷看个什么?”
    “阿弥陀佛一一”
    老方丈银眉频眨,双手合十道:“这么说,你我倒像是为着同一件事了?!”
    “看来是差不多!”
    岳天锡喝了口茶,一面向老和尚打量着,脸上神态,含蓄着几分神秘。
    “都说你这庙里风水不差,如今来了条龙,太苍得龙,地灵人杰,以后香火活该大盛特盛了!”
    老方丈“啊!”了一声,轻轻颂着:“阿弥陀佛!”随即点头道:“这么说,老衲没有猜错,那位朱先生果然是落在我这庙里的了……”
    岳天锡一笑道:“如今你的责任重大,老和尚你打算怎么样?”
    “阿弥陀佛!”老和尚呐呐说道:“任他真龙天子,又干我庙里和尚什么事,老和尚只作不知,平日所为,吃斋念佛而已,南无阿弥陀佛——”
    岳天锡会意地点头而笑。
    “这就对了!”他说:“其他的事交给我们父女来做吧!”
    “什么其他的事……莫非……”
    “这些日子风声很紧,老和尚难道你没有听说?”
    “没……有……”老和尚摇摇头,慨然道:“出家人也只是吃斋念佛而已!”
    岳天锡冷冷说道:“征夷将军来了,有人说他此行奉有密旨,便是要搜查藏在你庙里的这条龙!”
    老和尚微微一愣:“阿——弥——陀——佛!”
    岳天锡道:“而且,我有确实的证据,京师大内也来了人,一个姓方,一个姓井,乃是当今逆皇跟前的两个败类,手底下很不含糊……”
    老和尚“噢!”了一声,讶道:“你说的是方蛟、井铁昆这两个武林败类?……”
    岳天锡点点头道:“原来老和尚你也认识?”
    “认识倒不认识!”老和尚说:“不过他二人早年在江湖的所作所为,武林中很有传言,后来听说投归燕王发了迹,以后倒是不曾再听说了,怎么他们也来了龙州?”
    岳天锡眸子里精光四射,冷冷一笑:“他们要是不来,我也就不来了!”
    老和尚不由轻轻颂了一声“阿弥陀佛”,察言观色,不言可喻,岳天锡与上谓的方,井二人,设非结有深仇大怨,亦必有瓜葛,心里明白,却不曾说破。
    岳天锡凌声道:“这两个败类,如今在逆帝朱棣手下当差,据说投效了锦衣卫,如今都有了功名,他们的来意,不问可知……老和尚,你却要十分仔细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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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老和尚来回地在禅房踱着方步……。
    少苍老方丈站立窗前,喟然长叹了一声,缓缓回过身来,看向故人父女。
    今夜他们的来,无疑于平静的太苍古刹,投落下了一颗石子,激发而起的层层涟漪,足使得一心向佛、心无杂念的老和尚为之意乱心惊。
    一个不祥的意念,忽然感染着他,似乎让他觉得这所古寺自此而后,将不再安静了,而致使此一突起事端的那个“不祥人物”——建文皇帝,正是下榻在自己庙里。以往不知,倒也罢了,如今知道了这个隐秘,反而无能推卸……关键在于老和尚本性亦属侠义中人,却与他跳出红尘的佛家身份,大相径庭,再者庙里五百僧众所倚所恃,亦不容许他稍有差池,这就让他感到十分为难,举棋不定了。
    岳天锡十分明白他的处境,见状微微一笑:“你不要想得太多,只要守口如瓶,一切都将无损!”
    老方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呐呐道:“你放心吧,这件事不会由我嘴里传出去半个字!”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老和尚用着十分恳切的眼光,看向岳天锡道:“至于其他一切,只有交给老朋友你了!”
    岳天锡哼了一声:“错不了!”便自站起告辞。
    夜色深沉。
    四下里虫声卿卿。整个庙宇笼罩在一片漆黑里,也只有低悬于禅房外的那一盏棉纸灯笼,散发着微弱的淡黄光色。
    便在这个光度里,岳氏父女举手告别,燕子也似的,双双拔身而起,落上了琉璃殿瓦,有似一片轻烟般,消逝无踪。
    打量着他父女那般去势,杰出轻功,老方丈亦不禁为之深深动容,双手合十,再一次颂出了佛号——
    “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整整的一天,建文帝——朱允炆都显得十分气躁。
    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一个劲儿地在佛堂来回行走,不只一次踱向窗前,向外面打量着,这样的不宁,使得陪侍在身边的叶先生、李侍卫也为之心情忐忑,暗里担心。
    “先生稍安……”叶先生说:“秦小乙人很机警,不会误事,大概也就要回来了!”
    秦小乙是侍候皇帝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当时城破宫陷时,一并逃出。这两天朱允炆思念甜甜,几欲成疾,叶宫几位几经商量,无奈之下,才打发他去庆春坊,把甜甜姑娘接来一叙。
    却是去了三个多时辰了,不见转回,生性急躁的皇帝,可就显得有些儿沉不住气。
    “去!”重重地跺了一下脚,他说:“再打发个人过去瞧瞧!”
    李长庭看着一旁的叶先生道:“这……”
    叶先生赔笑道:“先生……这件事……”
    话声未已,却听得前院人声嘈杂,似有脚步声传来,李长庭身子一闪,来到窗前,看了一眼,惊讶道:“陛下请退,有人来了!”
    朱允炆才似吃了一惊道:“怎……么回事?”
    话声方住,门外传过来宫先生急促的声音道:“先生请快避一避,街门口有人来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
    朱允炆还在纳闷儿,叶、李二人已仓猝催促他退出佛堂,后面有个暗间,便自暂时藏身那里。
    来人一共六个,俱都膀大腰圆,一身戎装,佩着腰刀。
    为首一个,浓眉大眼,身材矮壮,着青袍,前后着补,上面绣着只“熊”。本朝武官,共分九品,一二品大官,补子上应是绣的狮子,三四品为虎豹,五品是熊署。眼前这人敢情也有了五品的官职,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武官,莫怪乎一副盛气凌人,气势汹汹模样。
    却见他一路大步行来,老方丈与本寺住持大师阿难和尚,一左一右陪着他,意在拦阻。
    一行人看看来到偏殿,即在进入了中庭的六角洞门处站住了脚步。
    “阿弥陀佛!”少苍老方丈横身阻住了一行人走势,向着来人为首武官合十道:
    “这位将爷,里面为外客居士投宿挂单之所,不便打搅了!”
    “你混蛋!”
    来人武官怒声叱着,手指着老和尚大声说:“你这个老和尚好不知进退,本人乃是奉了左将军之命令查钦命要犯,龙州城大大小小二十余处寺庙都没有人敢说个不字,你是个什么东西,胆敢一再阻拦,惹火了老子,先拉下去打你八十军棍,看你又敢怎地!”
    老方丈合十赔笑道:“军爷息怒,这里是佛门善地,哪里有什么钦命要犯?”
    话声未已,即由那名千户武官身后闪出一个校尉,怒声叱着:“闪开!”一把直向着老和尚当胸推去。
    少苍老方丈虽说身手了得,无如对方既是来自左将军官衙,龙州地区正为所辖,为了息事宁人起见,这类人物,自是少惹为妙,是以眼前校尉虽说出手推人,只要不为其所伤,也就不与他一般计较。
    当下随着对方的出手,霍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名校尉出手甚重,原以为凭着自己的力量,对方老和尚万万吃架不住,还不是应势而倒?却是不知竟自推了个空,身子一跄,竟自差一点倒了下去。
    却是站在老方丈跟前的那个阿难和尚,眼明手快,右手倏出,“噗!”地一把已抓住了这名校尉的手腕。
    “阿弥陀佛,军爷你站好了!”
    不知道是这个阿难和尚的手劲儿大了一点,还是别有古怪。随着和尚的手抓之下,对方校尉只觉得手腕子上一阵奇痛,真仿佛整个骨头都为之折断,由不住“嗳哟!……”
    大声叫了起来。
    “臭和尚,你?”
    话声出口,这名校尉左手乍翻,“呼!”地一掌,直向着阿难和尚脸上掴来。
    仍然是无能得逞,随着和尚的身子向下一缩,这名校尉的手“呼!”地打了个空。
    为首那个武官千户,见状怒声吼道:“反了,你们这些和尚要造反不成!”
    说时右手一盘,立即拔出腰刀,却听得一人大声道:“施不得!”
    各人看时,却由偏殿内走出了个高大头陀。方丈与阿难和尚认出来正是打发这院子服侍杂务的那个空头陀,不觉微微一怔。
    空头陀却是不慌不忙地来到面前,向着二僧合十礼拜道:“里面的居士先生说,不要紧,各位军爷既然要查,就请他们只管查看就是!”
    老方丈原是有些担心,害怕事出仓猝,里面的人不好藏躲,眼前空头陀既然这么说,足证里面人已是有备无患,倒是不必再为阻拦。
    聆听之下,老方丈道了声“阿弥陀佛”便自退后不言。
    来人武官怒视他一眼,冷笑一声:“走!”
    一行人随即大步向殿门迈进。
    一行六人,大步进入。
    叶先生身着绸衫,早已恭候。身边一左一右,站立着两个人。
    宫天保。李长庭。
    空头陀远远站住,高声道:“官老爷查庙来啦!”便自退开一旁。
    为首矮壮武官手握住刀把子,圆瞪着两只眼,直瞪着叶先生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说时大步而进,一膀子搪开了叶先生,率先进入殿堂,身后五个人跟着一拥而入。
    叶先生赔笑跟进来道:“我们是朝山上香来的百姓……”
    “混蛋!”矮个子干户手拍桌面大声叱着:“刚才为什么不叫我们进来?好大的胆子,你们胆敢抗拒朝廷的王法吗?”
    叶先生一躬而揖,惶恐道:“小民不敢……”
    只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这位前朝御史大臣,却已改了装束,头戴六合小帽,一身绸缎,阔气得很。
    李长庭、宫天保也都穿着讲究,打扮成一副商人模样。
    矮子千户大刺刺在一张太师椅子上坐下来,身后五个人一字列开,站立在他身后。
    “好好地面不住,为什么住在庙里?你们是哪里来的?”
    “大人说的是……”叶先生呐呐道:“小民等……一来是朝山进香,二来也是逃命才来!”
    “逃命?逃什么命?”
    叶先生赔着笑,却似愁苦地道:“小民等一行是从安南逃命来的!”
    这么一说,矮子千户才算明白了。
    “啊!原来这样……”
    这几天朝廷正对安南用兵,成国公朱能新近拜受征夷将军便是因此而来,却不料这位将军才来到龙州便自病倒了,如今局势混乱得很,无论如何,用兵安南,势在必行,龙州地方邻接安南,两处商人来往,自是必经之地。
    叶先生这番话,说得入情达理,一时消除了来人千户心里许多疑虑。
    “这么说,你们原来是住在安南罗?”
    说时,两只眼睛,在叶等三人身上频频打转。
    “回大人的话……民等是来回两地的买卖商人!”
    “做的什么生意?”
    “是——”叶先生说:“珠宝生意!”
    “啊?!”
    矮子千户顿时眼睛为之一亮,却又面色一沉,重重在桌上一拍道:“混蛋东西,你当老子没有见?还想来哄骗老子么?”
    来人虽然是个千户,无如这类武人,平常书读得少,全仗军功发迹,平日盛气凌人,哪里会把一干百姓看在眼里?开口骂人,出口不净,更是家常便饭,却不知当前三人身份极是特殊,听在耳朵里也就格外不是滋味。
    叶先生尚能置若无听,宫天保、李长庭二人已不由有些按捺不住,脸上为之忿忿。
    尤其是宫天保,原就桀骛不驯,昔日的御前侍卫,加以一身武功出众,如何会把对方一个小小千户看在眼里?
    聆听之下,他便首先忍不住哼了一声,正要说话,叶先生素知他的脾气,生怕他坏了大事,忙自咳了一声,大声道:“小民说的乃是实话,岂敢欺骗大人?”
    矮子千户早在进门之先,已经留意到三人的穿着阔绰,尤其是叶先生手指上的一枚宝石戒指,熠熠放光,色泽样式甚是希罕,对方自承是珠宝商人,这话大致不会错的了。
    矮子千户外表粗鲁,心里却偏多诡诈。其用心已是呼之欲出。
    “混蛋东西!”聆听之下,他越发作势道:“还说不是欺骗?口说无凭,你有什么证据?”
    叶先生已知他的用心,微微一笑说:“大人要什么样的证据才相信呢?”
    “混蛋东西!这还用说吗?”
    一个高个子武弁接口说:“千户爷不信你们是珠宝商人,你们如果能拿出买卖的珠宝来证明,不就没有事了?”
    叶先生点了头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心里却在盘想:看来对方意在珠宝,已是明显之事。钱财事小,如能为此脱得轻松,倒也值得。
    他原来已有准备,聆听之下,却由袖里拿出了绸子包儿。
    “这里便是,请大人过目!”
    宫天保从旁接过,转向矮子千户道:“你要看么?”
    矮子千户愣了一愣,未及答话。
    宫天保“嘿嘿!”一笑,目露凶光,正待有所发作,叶先生咳了一声,道:“不可无礼!”
    宫天保原已按捺不住,聆听之下,只得强压下心中一口闷气,将手上绸包递过去,却由那个高个子武弁接过转手呈上。
    矮子千户拿在手上,匆匆打开,里面是一个缎面锦匣,打开来,珠玉满匣,一时面现惊喜,向叶先生看了一眼,匆匆合上匣盖,又自包好。
    “很好!看来你们果然是贩卖珠宝的商人……这包东西,老子先带回去,请人看看,是真是假,再定发还!”
    说罢站起来叱一声:“走!”
    却不意宫天保横身而阻道:“且慢!”
    矮子千户面色一沉道:“怎么?!”
    宫天保扬眉一笑:“小人们做的是小本生意,大人若是拿走不与发还……岂不是……”
    “混蛋东西……你要怎么样?”
    “大人恕罪!”宫天保皮笑肉不笑说:“若是大人不见罪,小人愿意跟大人回衙一趟,等大人找人验完真假当面发还……这样可好?”
    矮子千户一挑浓眉,方自叱了一声:“混蛋东西!”却是身边那个高个子武弁,用手肘顶了他一下,前者心里有数,顿时明白过来。
    当下哈哈一笑,大声道:“你是怕我们吃了你们的油水?放心吧,老子们是当官的,岂能欺侮你们小民?既然你小子不放心,好,就带着你一块走!”
    叶先生见宫天保终是忍不住挺身而出,知道他的用心,却有些放心不下,忙自向一旁的李长庭看了一眼。
    李长庭为人持重,武功更在宫天保之上,若由他配合宫天保的出手,应是万无一失。
    李长庭明白叶先生的意思,略略点头,就此抽身而去,旋即矮子千户一行告辞而出。
    出得庙门,山花灿烂。
    一径如蟒,迤逦直下。
    却有四名持刀兵弁守护庙门,看见矮子千户一行出来,慌不迭趋前带路,一径向山下行来。
    珠玉在手,想着此行的收获丰硕,矮子千户心情大是愉快。
    手指山下,他大声说道:“我的车就在下面,回头你就跟我坐在一块,咱们亲热亲热!”
    说着说着,他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奇特,衬着他凌厉闪烁的眼神,极似不怀好意。
    宫天保陡然为之一惊,偏过头,向对方打量,无独有偶,这可也奇了,怎么对方的心思,与自己竟然不谋而合?!
    那意思也就是:
    宫天保想要干的,也正是对方所欲为。
    可不是,接下来矮子千户的一番话也就太露骨了。
    “小子,我把你好有一比!”
    山道之中,矮子千户忽然站住了脚步,一只手握着腰刀把柄,目光灼灼,直向身边的宫天保盯着。
    “上天有路你不去,地下无门自来投!”瞪着一双大牛眼,矮子千户及兵弁,“刷!”
    地一下子散立而开。
    七八口腰刀相继出鞘,霎时间把宫天保团团围住。
    宫天保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身子向后面闪了闪,倒踩七星步,把架式站稳了。
    “怎么着,千户爷,你这是……”
    “你猜对了……”
    呛当!一声撤出了腰刀——七星鬼头刀。
    矮子千户脸现杀机,大声道:“我这是要你的狗命,还打算跟我回衙?别做你的大头梦了!”
    话声出口,霍地一个虎扑之式,鬼头刀抡圆了,“呼!”地兜头砍下。却在宫天保一个快速左闪里,砍了个空,“当!”一声,落在了青石阶上,火光迸射里,拳头般大小一块石头,应势而落。
    不用说,砍了个空。
    宫天保的身子,应势而起,“呼!”落向七尺开外,一飘而停,固若磐石。
    只此一个架式,便把现场各人吓了一跳。
    “啊?!”
    像是事出意外,矮子千户蓦地张大了嘴。
    “你……”
    真正料想不到,对方竟是有备而来,尤其惊人的是,他还是个练家子!
    “千户爷,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宫天保目射精光道:“今天倒要看看,谁要谁的狗命!?”
    话声未已,身边人影乍现,一名差弁陡地由他左翼跃身而近。
    随着这人的一声喝叱,掌中刀力劈华山,当头直落而下,倒也有些斤两。
    宫天保身子一偏,滴溜一个打转——却在这一霎,一口银光四颤的缅刀已由腰间掣出。
    刀出、刀起,唏哩!一响,像是拉起了一道白绫子样的潇洒,随着他的这个动作,来人拷拷大小的一颗人头,滚落直下,咕噜直下石阶,大蓬鲜血,冲天直起,像是骤落的一片血雨。
    “哎唷唷……”
    矮子千户一霎间吓白了脸,手中长刀一指,颤声道:“给我……拿!”
    三四把刀一拥而上,蓦地把宫天保围住一团。
    矮子千户却在这一霎,转身就跑。身后四人,亦步亦趋,慌作一团。
    宫天保怒啸一声,待将纵身追赶,四口长刀,亦不能等闲视之,一场混仗,在所难免。
    一霎间兵刃相磕,激发起强烈声响。
    矮子千户在四名侍卫拥护之下,忘命逃窜,此番狼狈,已不复先时之神气活现。
    马车在望,那一面犹有十数名兵弁,若容他逃到那里,再谋图他不利可就难了。
    矮子千户一跃而下,跳得太猛了,跌了个元宝朝天,惊叫一声,一个咕噜又爬了起来。
    此去山下,只是一箭之程。
    只要容他一步到了山下,这条命可就保住了。
    偏偏是有人放不过他。
    一个人霍地闪身而出。
    李长庭。
    “啊!你?”
    矮子千户简直吓傻了。
    “你还想活?”
    “这……”
    随着矮子千户的忽然退身,两名侍卫猛地直冲而前。两口刀左右齐上,一骨脑直向着来人身上砍来。
    李长庭身子一转,闪过了右前方来势,曲身盘腿,只一下,便自踢中左面来人手上长刀,“哧一一”地脱手飞起,划出了一道经天长虹,足足有四五丈高下,一径向侧岭坠落。
    李长庭好快的出手。
    随着他旋风打转的势子,左手闪电也似地已自击出,“噗!”地正中来人之一的前胸。
    这一掌力道千钧,直把这名武弁像肉球也似地击飞而起,噗通!摔倒石阶,登时胸骨尽碎,死于非命。
    矮子千户杀猪也似的一声大叫:
    “来人哪!”
    李长庭身势乍起,疾若飘风已来到近前。
    随着他身势的蓦然前欺,掌中剑唏哩一抖,已压在了对方肩上。
    仿佛是冰露着体,矮子千户直吓得打了个哆嗦,便自泥人样地站住不动。
    “好汉爷……手下留情……别……别……”
    “拿来吧!千户爷!”
    李长庭缓缓地伸出了一只手。
    “什……么?”
    “什么?!”
    “噢……我给你、给你……”
    一惊而语,这才明白了,慌不迭探手入怀,摸着了那个盛装珠宝的匣子。
    “好汉爷!饶命!”
    却在这一霎,矮子千户身子猝然向下一矮,元宝似的一个咕噜,直向着石阶下滚了出去。
    生死一瞬,焉敢掉以轻心?!
    别瞧矮子千户其貌不扬,却是心眼儿极多,由于早年出身草莽,在白山黑水一带,干的是没本儿的翦径买卖,也算是个练家子。
    眼前这一式“金蝉脱壳”,施展得便甚是老道。
    活像个皮球,咕噜一个打滚,眼看着已是丈许开外——妙在一路疾滚,其势未已,活似个滚地绣球,一路疾滚直下,随着他倒卷的身子,一双手掌贴地而撑,施展得极是灵活,霎时间已是数丈外。
    这番施展,大出各人意外。
    非只是李长庭不曾料到,即是矮子千户身边的几个差卫,也大觉惊异,呼号声中,直向着李长庭扑身而上。
    李长庭飞足踢倒了一个,右手长剑紧接着绕了个剑花,“噗!”地一剑,劈中在其中一个脸上。
    这一剑力道极猛,加以剑身锋利,直把这人半边脸连着一整个下巴一并劈了下来。
    一条人影居高直下,巨鹰束翅般突现当前。
    宫天保。
    “那个老小子跑了!”
    说话的当儿,矮子千户滚地人球样的,已临近山下。
    李长庭叱了一声:“他跑不了!”陡地身躯腾起,倏起倏落,直向山下赶去。
    矮子千户这一手“滚地绣球”,想不到今天竟然派上了用场,险险乎由李长庭剑下逃出了活命。
    眼前一路施展,百十丈山道斜坡,瞬息即至。猛可里奋身一仰,跃身而起。
    这一瞬,李长庭、宫天保双双已自身后扑到。
    矮子千户“嘿!”了一声,身子一个疾转,右手扬处,“刷!刷!”一连掷出了两口飞刀,分向二人飞来。
    此人姓罗名旺,早年混身长白,匪号是“飞刀手”,论及能耐,别无所长,仅此飞刀而已。后来投身军旅,发迹后改名罗山,自不再操此旧业,却是那一手杰出飞刀的玩艺儿,却是不能忘怀,闲暇时候,总得拿来玩玩,献献他的这手“绝活”儿,平日外出,插满飞刀的一件马甲,总忘不了穿着。今天可不是就用上了?
    罗干户这一手反身掷刀,既快又准。
    李长庭、宫天保几已坠落的身子,不得不向侧面一偏,却是这一来,赐给了对方无限生机。
    一声嘹亮的喝叱声“射!”
    紧接着箭矢如雨,直向李、宫二人发射而来。
    敢情是山下早已布好了阵势。虽非干军万马,却也防之不易。
    矮子干户竟似命不该绝,在万万不能逃脱的情况之下,奇迹般地逃得了活命。
    一脚跨上了车辕,叫了声:“快!”便自泻了气的皮球也似,倒进车厢。
    马车亡命般地向前疾奔。
    八名健卒,策马而先,咕噜噜车轮飞转,卷起了一天黄尘,一时间,已是百十丈外。
    眼前来到一处山边隘口。
    两侧悬崖百丈,古树参天。
    先时的一路飞滚直下,几欲骨断筋折,这会子突然松懈下来,罗千户那样子就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
    刚刚歪身下来,想歇口气儿,耳听得道边上“咔嚓!”一声爆响。
    一颗合抱粗细的参天古树,突然由道边折断而落,不偏不倚地拦住了去路。
    八名骠骑唏聿聿长啸而掠,人立直起。马车猝惊下,哗啦啦向后掀起,差一点翻了个四轮朝天。
    罗千户几乎摔了个倒栽葱,翻身欲起的当儿、却为一口明晃晃的长剑比住了前心。
    “不许动!”
    声音既脆又娇,却是厉害得很。
    话声甫落,一个婀娜刚健,长身窈窕的绿衣姑娘,已现身当前。
    罗矮子简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对方是从哪里来的?还是原本就藏身车厢之内?楞是不知道。
    无论如何,她之出现眼前,比之以剑却是事实。
    罗千户吓傻了。
    “大姑娘……你……”
    “少废话!”绿衣姑娘扬着秀长的眉毛凌声道:“我知道你,姓罗的!”
    前面已开了打,更不知敌人人数多少。
    人仰马嘶声里乱作一团。
    罗千户颇知大势已去,一时面色如土。
    “嘿嘿!”冷笑了两声,强睁着一双大牛眼,他打量着眼前少女道:“大姑娘,你可要想想清楚……对方是当今皇上捉拿的要犯……你犯得着么?这可是掉头的事……”
    “哼!”绿衣姑娘说:“什么钦命要犯?你说清楚一些!”
    罗千户为之一振:“你不知道?……庙里住着一伙人,他们是……是打宫里逃出来的……”
    绿衣姑娘微微一惊,看着他缓缓点了一下头:“你知道的还真不少,这么一来,就更不能留着你一条活命了!”
    罗千户脸色一变,才说了个“你”字,绿衣姑娘一口长剑已自穿心直入。
    身子歪了一歪,倒在座位上。剑出锋利,竟不见淌出多少血来,罗千户便自一命归阴。
    绿衣姑娘伸手由对方衣内摸出了那个盛有珠宝的匣子,闪身跃出。
    现场一片凌乱,到处都是弃尸。
    八名随车骠骑,一个不剩,全部倒地死了,赶车的把式,伏身车辕,眉心中了蚕豆大小的一颗金丸,深及半寸,鲜血犹自滴个不已,不用说人早就死了。
    看见这枚小小暗器,绿衣姑娘顿时猜知父亲到了。
    他们岳家门的“弹指飞星”暗器绝技,堪称武林一绝,而作为暗器本身的“金蚕子”,其大小外貌,更是式样特别,而绝无仅有了。
    人影翩跹,直似剪风飞燕。
    交睫的当儿,一个人已立身当前。
    一身灰布劲装,腰系板带,捋着一双袖子,岳天锡无限精神抖擞。
    绿衣姑娘——岳青绫。
    父女相会,其实是早经安排。
    岳青绫预先藏置车上,伺机而动,岳天锡埋伏险道,断树而劫。父女搭配,天衣无缝。
    岳天锡虽是年过五旬,却是精力过人,一口弧形剑,斜背后背,方才一场疾战,由于占有地利之险,攻敌于仓猝不备,又逢对方落马之际,一轮快剑,致使八名劲卒,俱都丧生剑下。
    看了一眼倒卧血泊里的罗千户,岳天锡点头道:“死得好,这个人假公济私,无恶不为,杀得好……那匣东西呢?”
    “在这里!”
    一面说,岳青绫把取自对方的珠宝双手送上。
    岳天锡接过来,看了一眼,颇似感伤地叹了口气。
    “等他们来,把东西还给他们?”
    “不!”岳天锡摇摇头:“还不到跟他们见面的时候……”
    “那这盒子东西怎么办?”
    “咱们自己去还。”
    “去……”岳青绫眼睛一亮:“您是说,我们当面交给皇上……”
    长久以来,她心里一直充满了好奇,盼望着能够见到这位年轻流浪的皇帝。原因是外面对这个皇帝捕风捉影,传说得煞有介事,太令人迷惘,太多彩多姿了。
    诸如他的年轻英俊,风流潇洒……
    传说的他,是个多情的人,有着挥金如土的习性,却又多愁善感,有太多文人的气息。
    ……他又是个脾气很大的人,还有点“小心眼儿”……
    是不是每一个皇帝都是这样的人呢?还是他特别?
    岳青绫心里确是这么充满了幻想,幻想着有一天,在面对着这个皇帝的时候一一加以证实……
    其实,对于这个皇帝,她心里充满了同情……想想看,一个泱泱大国的万乘之君,一朝落得了如此结局下场,竟致无处栖身,如今沦落到了庙里,与古佛青灯为伴,焉能不引人一洒同情之泪?
    总之,他是一个皇帝。
    一个皇帝是不应该落得今日这般下场啊!
    一听说庙里来了这么些人,朱允炆就心里吃惊,叶先生好说歹说,才把他给镇住。
    接着李长庭、宫天保双双赶回,谈及先时之一场打杀,朱允炆更不禁为之心惊肉跳。
    李长庭发觉到皇帝的脸色有异,向宫天保施了个眼色,二人便沉默下来。
    朱允炆神色颇是焦虑地道:“难道他们已经知道我藏在这里?”
    李长庭欠身道:“先生万请放心,依臣下看还不至于……”
    “你是说他们还不知道?”
    “是的……他们还不知道……”
    叶先生在一旁说:“皇爷大可放心,要是他们知道,今日之势,可就不是这个排场了。”
    “怎么呢?”
    朱允炆心里略放轻松,在一张太师椅子上坐下来。
    小太监秦小乙双手呈上来一碗参汤,皇上摆摆手,还不想吃。秦小乙只好转放在大理石方桌上,皇上不喜欢吃太凉的东西,回头要是凉了,还得重新再热。
    叶先生说:“依微臣之见,今天来的那个千户,只是例行的巡察而已……他们风闻陛下在龙州,却也不能断定,还不是那么回事。上面逼得紧一点,他们不得不应付一下,广西将军黄中这个人窝囊透了,还能有什么作为?”
    朱允炆松了口气,却道:“话虽如此,现在杀了他们人,事情岂能善罢甘休?”
    宫天保久未说话,聆听之下,趋前躬身道:“皇上不必担心,姓罗的千户一行人全死光了,一个也不剩,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朱允炆怔了一怔:“你是说一个活的也没有留下?”
    “一个也没有!”
    李长庭道:“奴才详细地查了,包括那个千户在内,一共十七个人,全死了!”
    说着微微一顿,略似犹豫地继续接下去道:“臣跟宫侍卫解决了他们八个人,另外九个……包括那个千户在内,却是在半路,被别人设下埋伏,全给杀了!”
    朱允炆精神一振:“别人设下埋伏?”
    “是的,”官天保说:“有人在半路设下埋伏,砍断大树,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罗千户一行九个人,全数遇伏,都死了。”
    “你们看见了尸首?”
    “看见了!”
    朱允炆甚是奇怪,转向叶先生道:“这事很奇怪,又会是谁帮着我们?”
    叶先生摇头道:“微臣以为,并不是有人存心帮着我们。”
    朱允炆皱了一下眉:“那是……”
    叶先生说:“李侍卫说,那一匣子珠宝不见了,这么看起来,说不定是强盗的半路打劫……”
    “啊!”朱允炆说:“原来如此。”
    李长庭面有喜色道:“这么一来,我们便脱掉了嫌疑……官方很可能又以为是安南人干的!”
    “对!”叶先生频频点头:“这几天正在跟安南打仗,他们过来杀几个人,完全稀松平常,不足为怪。”
    宫天保道:“皇爷洪福齐天,一点风险都没有,完全不必担心。”
    朱允炆见各人都这么说,一时宽心大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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