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苍之龙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5)
    叹了口气,他转笑道:“这样就好……这几年来东藏西躲,我实在倦了,庙里虽是不好,总还宽敞,比别处也凉快,就是一个人太闷了……”
    他的身子缓缓向后靠下,伸出了手,秦小乙忙把参汤送上来。
    皇帝接过来,却拿着发起怔来。
    “要是……要是……”
    连说了两个“要是”,却是没有接下去。
    叶先生肚里明白,多年来他与皇上朝夕相处,早已心脉相通,皇上心里想什么,他都能猜知。
    朱允炆那句话应该是:“要是甜甜在我跟前就好了!”
    或是要是朕身边能有个知心的人儿就好了……
    当然,这个知心的人,必须是一个可爱的女人。
    原来皇帝于建文四年京师城破之日,皇后马氏,不及逃出,焚死宫内,近臣多人皆自缢死,身边原携有一个爱妃李氏,以及爱子二人,随臣计有翰林院编修程济、监察御史叶希贤,与郎中杜景贤、梁氏兄弟等数人,连同身边侍卫太监,共二十余人。
    二十几个人,说多不多,逃起难来,却也煞费周章。
    那一阵子,朱棣帝追逼过紧,为怕太过招摇,朱允炆一行只好分开逃命,由程济携同太子皇子与梁氏兄弟等逃去重庆,朱允炆与叶希贤等潜走黔滇。
    ——却是第二年,朱允炆身边最喜爱的李妃,竟自不耐旅途奔劳,一夜突发心绞痛死了。
    自此而后,朱允炆才真正地寂寞了,日夕长叹,形单影只,人也憔悴多了。
    看着皇上这个样子,叶先生心里也是沮丧。
    “皇爷——”他呐呐劝说:“你要看开一点……这里到底是庙,不大方便……”
    朱允炆冷笑道:“庙!我可能一辈子都住在庙里了!”
    “不!”叶先生说:“等这一阵子过去了,天凉以后,咱们到重庆去……”
    一听提到了重庆,朱允炆不由得神色一振。
    叶先生说:“太子如今总也有六岁了,有程先生在他身边,也应该读书认字了!”
    话声才顿。一旁的李长庭忽然出声道:“轻声!”
    却只见迎面轩窗,忽地大开,一条人影,鬼魅也似地飘了进来。
    宫天保站在外围,离着窗子最近。
    这个人,五旬左右,一袭夏布长衣,气势轩昂,身子骨尤其轻灵,起落既快,落地无声。
    全场各人目睹之一霎,俱不禁为之大吃一惊。
    李长庭身子一转,挡在了朱允炆正前。宫天保喝叱一声,已自向来人扑去。
    灯焰子倏地一长——
    两个人四只手迎在了一块。
    来人,好个五旬壮叟,鼻子里哼了一声,施展出颇似“武当云手”那种架式,向外轻轻地一送,宫天保便似吃受不住,霍地腾身而开。
    哗啦声中,撞倒了一个茶几。
    饶是如此,宫天保的身子兀自打了几个踉跄,才自拿桩站稳。
    李长庭目睹之下,大吃了一惊,怒叱一声:“什么人?站住!”
    来人原来就没有歹意,李长庭这么一叱,他果然便站住了。
    睁着双灼灼有神的眸子,还不及说出一句话,宫天保已自第二次发难,身形摇动间,第二次跃身而前。
    “且慢!”
    叶先生忽地出声喝止,横身而前。
    “足下是?”
    一面说,叶先生向着耸耸欲动的宫天保摆了摆手,制止了他的妄动。
    事发突然,皇帝朱允炆也呆住了。
    此时此刻,无论如何惊慌不得,幸而叶先生的凡事镇定,看出了来人的居心不恶。
    果然,来人聆听之下,后退一步,双手抱拳一揖,恭声道:“草民岳天锡,参见列位大人,大人是?”
    叶朱生道了声:“不敢!”随即嘿嘿有声地笑了。
    “在下姓叶……”叶先生向来人注意打量,冷冷说道:“这里是佛门善地,老夫朝山进香而来……并无为官之人,老兄这个称呼,愧不敢当,别是认错了人吧?!”
    岳天锡“哼”了一声,眸子里精光四射。
    “错不了!”他说:“大人敢莫是监察御史叶希贤,叶大人吧?大人在上,请受小民一拜。”
    说拜就拜,便真个地拜倒了。
    叶先生说了声:“不敢!”向旁闪了一闪。
    “岳先生,你认错人了。”叶先生说:“在下姓叶,可不是什么叶希贤……”
    说话的当儿,宫天保手探腰际,锵的一声,已把一口通体软颤的缅刀握在手上,紧跟着身势一转,拦向门扉,那样子像是要阻拦对方去路。
    李长庭却是一力护驾,不敢稍有怠忽。
    叶先生口不承认,逼得岳天锡圆睁二目道:“大人不必见疑,草民父女此番前来见驾,无非本诸侠义,尚有要事要面禀皇上,大人若存心见疑,草民父女便只得告退了!”
    叶先生心内已猜知他的所言不虚,只是兹事体大,一时还不急改口。
    坐在正中的朱允炆,已忍不住道:“你说要面见皇上,朕就在这里,有什么话就说吧!”
    岳夭锡实不知坐在这里的这个年轻人,就是皇上,聆听之下,神色一凝。转向叶先生而视。
    事已至此,自是不必隐瞒。
    叶先生只得叹息一声,点头道:“眼前便是陛下,壮士有话,便直说吧!”
    岳夭锡神色一惊,转向座上朱允炆抱拳道:“岳天锡叩见圣上,请恕草民鲁莽之罪!”
    一连拜了三拜,起身退开,便自低头不语。
    看到这里,叶先生不再怀疑,微微一笑,转向朱允炆点头示意。
    朱允炆道:“岳先生……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
    岳天锡摇摇头说:“这就不敢!”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
    朱允炆好奇地打量着他道:“你又怎么知道我住在庙里?”
    岳天锡说了声:“这个……”头也不抬地道:“草民身在草野,心在社稷……陛下安危时在念中,年初陛下进入广西,草民便已听说了!”
    “原来如此。”
    朱允炆笑道:“你刚才进来时候,好身法,武艺不错呀!”
    岳天锡道:“草民自幼习武,略通薄技。”
    “你不必客气!”朱允炆说:“我看宫侍卫也不是你的敌手,你能为朕效力,真让我太高兴了……”
    岳夭锡应了个“是!”道:“草民此来,特为奉还日间陛下遗失的珠宝。”
    “什么珠宝?”
    朱允炆一时没有想起。
    叶先生“啊!”了一声道:“珠宝?你是说罗千户拿走的那匣子东西?”
    “就是那些东西!”
    “啊!”叶先生一惊似喜:“这么说,姓罗的千户一行,原来是你……”
    岳天锡抱拳道:“草民父女只是为陛下护驾,略尽绵力而已。”
    “好——”朱允炆大声赞道:“干得好!”却是奇怪地道:“你还有个女儿……她也来了?”
    岳天锡道:“小女就在外面……未奉召见,不敢擅入。”
    朱允炆道:“快传她进来!”
    宫天保应了声:“遵旨!”转身开门,迎来了一掬夜风。
    星月皎洁,遍地如银,却不见来人岳姑娘的芳踪何处。
    宫夭保待将纵出。岳夭锡道:“尊驾请住,容我唤她便是。”
    话声甫落,抬手发出了一枚钱镖。
    “哧——”天空中响起了一丝尖细声音,耳听得“叮!”的一声细响,猜测着是那枚制钱落在了瓦面上的声音。
    紧接着对面殿檐间随即拔起了一条身影,燕子也似的快捷轻飘,三起三落,不及交睫的当儿,已自现身当前。
    各人看时,来人竟是个长身窈窕、秀丽刚健的姑娘。
    隔着敞开的门扉,在外面她轻轻地唤了声:“爹!”便自站着不动。
    宫天保其时已立身门外,见状趋前抱拳道:“是岳姑娘么,里面有请!”
    岳青绫转过眼睛向他看了一眼,认出了来人是谁,微微含笑:“是宫先生?”
    “啊!”宫天保意外地道:“你认识我?”
    岳青绫笑而不语。
    却听得屋里岳天锡的声音道:“青儿不可无礼,快进来吧!”
    大姑娘才娇滴滴地应了一声,姗姗步入。
    宫天保紧跟着她身后进来,随即关上了门。
    说不出一种什么样的感触,总之,第一眼可就瞧见了他,坐在上首红木大师椅子上的皇上——那个斯文体面而英俊的年轻人。
    她当然也早就知道了,他的名字叫朱允炆,今年才二十五岁。
    心里头像揣了个小鹿似的,噗通通跳动得好厉害。
    庙场那么多人,怎么竟像是谁也没瞅见,偏偏第一眼就看见了他?
    而他当然也看见了她。
    四只眼睛交接之下,不期然地,像是久已相识那样,不由自主地,俱都微微一笑。
    岳青绫只觉着脸上一阵发热,忙自搭下了眼皮,再也不敢多看他一眼,便自那么深深地施了个万福。
    “民女岳青绫,见驾皇上,皇上万安!”
    便是这句话,也像是早经琢磨好了的。
    朱允炆只觉着眼前一亮,竟自为眼前姑娘的清丽神采,深深吸引住了。
    “你是……”
    叶先生在一旁道:“她叫岳青绫,这位姑娘是个女剑客,真正了不起……”
    “我知道……我看见了……真正难得!”
    朱允炆这才发觉到,对方姑娘犹自请安未起,才自吩咐说:“岳姑娘你起来吧!”
    大姑娘轻声地应了声:“是!”才自站起。
    满屋子的眼睛俱都集中在她一个人的身上,看得她好羞、好窘,偏偏无处躲藏,一霎间两颊飞红,眼神儿左右不定,便自落在了自家的脚尖儿上。
    却是由衷地心里充满了喜悦。
    原来他就是皇上?这么年轻,这么俊……
    忍不住略略抬头,向着那边瞅了个眼皮儿,仿佛是看见了他犹自在盯着自己看!
    “这个人……”她心里嘀咕着:“难怪人家都说他好风流……”
    耳边上是皇上与父亲的对话,说了些什么,压根儿她也没听清楚。心里面恍恍忽忽,像是踩在云雾里一样的轻飘……
    直到父亲的手轻轻碰了她一下,“皇上在问你话呢?”
    “啊!”
    一惊而视,四只眼睛可就又碰在了一块儿。
    “我问你,你的这一身本事是跟谁学的?”
    “是……在南普陀山……琴凤阁……”
    “普陀山有个琴凤阁?”
    “有的!”叶先生笑道:“陛下忘了,两年前我们还去过那里……是个道观吧?”
    “啊!我记起来了!”朱允炆眼睛里闪动着亮光:“那里的道人也会武?”
    听到这里,岳青绫忍不住低头“嘤!”一声笑了,忙收敛住,不再出声。
    朱允炆一扫先时的落寞,此刻面对父女二人,尤其是看见对方姑娘,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喜悦。
    “刚才你父亲说,那个贼千户是你除去了的,真是好本事岳青绫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言。
    忽然想起,随即打开胸前十字盘结,把系在背后的那个盛有珠宝的匣子双手呈上。
    小太监秦小乙忙自上前接过来,转手呈递。
    朱允炆不解道:“是什么?”
    岳青绫说:“是皇上的珠宝……”
    叶先生随即趋前小声说了几句,朱允炆才明白了。一连说了几个“好”字,那一双充满了异样感触的眼睛,只是频频在岳青绫身上打转。
    “你们父女这次为我立了大功……真不知道要怎么谢你们,这匣子珠宝,就算我送给你们的见面礼吧!”
    “草民不敢承受!”
    岳天锡躬身握拳道:“万万不敢,草民父女为陛下尽忠,只在人臣之义,谈到赏赐,可就万不敢当……”
    叶先生向着皇上摆了摆手,点头示意。朱允炆明白他的意思,也就不再坚持。
    “好吧!”点头道:“我就谢谢你们了!”
    岳天锡道:“草民父女今夜鲁莽求见,乃是要奉劝陛下注意行动,不可再轻易离庙走动,外面风声很紧,陛下不可不防。”
    朱允炆微吃一惊,道:“你是说……”
    岳天锡道:“外面已有传言,说是陛下来到了龙州,这一次朱能来到龙州,便负有搜拿陛下的使命。”
    朱允炆怔了一怔,脸上现着微微冷笑。
    “岳先生不必为朕担心,这种事年年不断,防不胜防,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一旁的叶先生却是比较持重。
    “皇爷,岳大侠既然这么说,定有所见!”他随即转向岳天锡道:“你听见什么了?”
    岳天锡点点头道:“永乐逆帝对皇上的搜查从来也没有放松过,这一次朱能来到龙州,身边有几个很厉害的人,听说便是专为了皇上来的!”
    叶先生哈哈笑道:“是来自大内的锦衣卫?”
    “叶大人也知道了?”
    岳天锡用着奇怪的眼神,向叶先生看着。
    “我只是猜想而已!”叶先生冷笑一声:“听说这个逆王入主京师以后,大力扩充了东厂的锦衣卫,并且由四面八方到处罗致了许多江湖武林人物……”
    “大人说的不错!”岳天锡道:“这些人根本出身不正,更有些是江湖黑道的败类,如今一朝进了大内,仰仗着大内的势力,更加无恶不为,这一次随朱能来的,便是他们!”
    听到这里,一旁的李长庭忽然插口道:“岳大侠说的,莫非是一个姓方的?”
    岳天锡点头道:“方蛟!”
    李长庭神色一惊,哼了一声:“原来是这个败类,他也来了?”
    朱允炆奇怪地道:“你认识他?”
    李长庭躬身道:“见过两次,过去他是燕王跟前的‘神鹰教练’之一,燕王入主京师之后,听说水涨船高,如今大概也是锦衣卫里的一个千户或是镇抚了!”
    他随即向岳天锡道:“这个人武技很高,过去出身黑道,是个棘手的人物,如今他来到了龙州,倒要小心提防着他一点了。”
    岳天锡道:“李兄弟说的甚是,此人精擅夜行轻功,练有一门独门功夫——‘铁手穿墙’,通体上下皮质坚硬,寻常刀剑不能伤害,却是个厉害角色,而且……”
    顿了一顿,岳天锡才又接下去道:“与他一齐来的,还有一个人,更是诡计多端。”
    各人听他说到那个方蛟加此厉害,已是心里生忧,再听到另外还有更厉害的角色,俱不禁心里吃惊,相视不言。
    岳天锡正要说出,一眼看见皇上朱允炷面色惊惧,便自改口道:“敌人虽是厉害,我们若是防守得当,亦无所惧,圣上大可不忧!”
    朱允炆点头道:“有你们这么多人保护我,我又怕什么?”
    言罢一笑,那一双多情的眸子,便自向岳青绫望去,后者不自禁地也报之一笑,随即低下了头。
    叶先生最是仔细,轻声一咳,向着李、宫二人抛了个眼色,道:“先生累了,我们到隔壁再去请教岳先生吧!”
    一行人随即向皇上告辞。
    岳天锡待行大礼叩辞,这一次却为叶先生横臂拦住:“岳大侠请不拘礼,皇上早已传谕,以后见面请以先生称之,若为君臣之礼,诸如叩拜等礼,都可免了!”
    岳天锡正要说话。
    叶先生小声道:“此日何时?此处何地?焉能不仔细小心?”
    岳天锡便自不再多说,转向朱允炆深深一拜:“草民向先生告辞了!”
    一行人走出殿门。
    岳天锡回头见女儿不曾出来,不觉一怔。
    叶先生随后步出道:“先生对令媛甚是垂爱,留下来说几句话儿,岳大侠不必挂心,我们走吧!”便自拉着他,转向里面禅房。
    人都走光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她和他,还有那个细心体贴的太监秦小乙。
    烛影摇红,光彩绚丽。一阵阵淡淡清香,散自大理石案上的那个三足小鼎,窗檐子下的一溜子兰花盆景也都盛开,这里虽非深宫上苑,亦有它一份清幽情趣。
    岳青绫脸红得厉害,心里头通通直跳。头低得不能再低了,两只手却也不曾闲着,只把个衣角儿挠来弄去,在手里头玩个不歇。
    别看她平日拿刀动剑,纵身数丈,该是何等骁勇神气?这一霎落了单,在面对着“这个男人”的时候,竟自忸怩如斯……
    秦小乙献上了一碗香茗。
    “姑娘用茶。”便自转身而去。
    一直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门外。警觉着这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岳青绫才自张惶地抬起头来,再一次现出了忸怩不安。
    那个人——朱允炆,正用着一双多情的眼睛向她注视着,面前的这个美丽姑娘,同时也是个手持青霜、来无影去无踪的侠女子,这可就非比寻常,引发了他无比的好奇。
    “他们都走了,姑娘你坐下来说话吧!”
    朱允炆指了一下面前的椅子。
    岳青绫“嗯!”了一声,点点头,走过来压着椅子一角,缓缓坐定。
    朱允炆说:“喝茶呀!”
    “不……我不渴……”
    “你不用怕……这里没有外人……可以放心说话!”
    “……”岳青绫缓缓抬起头,向他望着,心里在想:要说什么呢?
    朱允炆微微一笑:“你今年多大了?”
    瞧瞧这个人挺和蔼,岳青绫的胆子渐渐放大,脸盘儿一偏,扫过眼角瞧着他——
    “您猜呢?”
    “十六?”
    “这么小!”
    “二十?”
    “这么大!”
    “哈哈!”朱允炆开心地笑道:“那我知道了,今年十八了,可是?”
    岳青绫看着他笑笑,没有吭声。
    “刚才我就瞧见你了!”皇帝说:“打对面房顶上过来的,你是怎么练成这一身好功夫的?一个姑娘家,可真是了不起!”
    听见皇帝夸耀自己本事好,岳青绫心里好高兴,不自禁地低头笑了:
    “您又夸奖了!”
    朱允炆道:“刚才我问你,这身本事是谁教给你的,你还没告诉我!”
    “是!”
    岳青绫讪讪抬头瞧着他,含笑道:“是个住在观里的老先生,名叫‘六如轩主’!”
    “六如轩主?”朱允炆道:“这名字像是个读书人!”
    “他是个读书人!”
    皇帝一愣。
    岳青绫随即又接道:“可是他也会武,本事可大了,琴棋书剑,样样精通!”
    朱允炆点头赞道:“这可真难得!”叹了口气,他遂又道:“我身边就需要这么一个人,要是过去在朝的日子,就有这么一个人为我所用,那就好了!”
    岳青绫道:“您别气馁,您还年轻……”
    “是么!”朱允炆看着她,语重心长地说:“外面年轻,里面的心早就老了!”
    一霎间,他脸上带出了怅怅神采。
    “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除了这个身子还像是在活着,其实里面的魂魄早就死了……”
    他怅怅地说:“现在是如此,将来怎么样,可就不知道了!”
    岳青绫甚是同情地说:“你可别气馁……您还年轻,还可以东山再起!”
    “哈哈……”
    朱允炆大笑起来。
    “说得好,东山再起!”摇摇头,他冷笑道:“谈何容易!就凭我身边的这么几个人?!”
    “您可以登高一呼,号召四方呀!”
    朱允炆“哼”了一声,苦笑着摇了一下头,没有说话,一时神色黯然,脸色越见阴沉。
    庙里的和尚在敲钟了。
    晚课已经结束,该是僧人们就寝的时间到了,此时此刻,天色已晚。
    岳青绫本能地想到,该是离开的时候到了,可是爹爹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呢!
    双手捧着桌上的茶,送过去道:“皇上,您喝茶!”
    忽然她接触到了对方那一双含有异样神采的眼睛,不由得心里跳了一跳。下意识里,忙自搁下了茶碗,待转退后的当儿,那双纤纤素手,已为朱允炆紧紧握住。
    “皇……上……”
    一惊之下,岳青绫倏地睁大了眼睛。
    “您放手……您……”
    或是太过焦急,劲儿施大了一点。
    随着她猝然挣脱的双手,朱允炆身子倏地打了个闪,砰地倒在了椅子上,面前的那碗茶水也洒了。
    “啊,皇上!”
    只怕是摔着了他,岳青绫心里一惊,忙自欠下身子来,伸手去扶,便自如此,这双纤纤玉手,仍然落在了对方掌握之中。
    “您……这……”
    一霎间,击胃绫脸色绯红,真个羞熬。
    挣了几下,没有挣开,不忍心再像先前那样施大劲儿,怕是摔着了他,他是皇上,怎么可以呢?挣了几下,未能摆脱,索性也就不再动了。
    气又不是,怒又不能,总是心眼儿里先就不忍,就这样,无可奈何地垂下眼皮来,向他瞅着。
    眼神儿交接,传递着的只是彼此的窘迫,以及他诉说不尽的多情寂寞心声……
    岳青绫只觉得心跳得好厉害,随着他火热的双掌,传过来的阵阵热浪,电流般已自传遍了她的全身。尤其是他的那双眼睛,散发着的灼灼情焰,即使是一座冰山,也能被溶化了。
    “啊……老天!”
    心里这么喊着,岳青绫简直不敢再向他多看一眼,羞是羞死了,窘也窘死了,真恨不能眼前有个地缝让她能钻进去!
    却是这一切都无济干事……
    年轻的皇帝,他太热情、太寂寞,也太想要……
    当他把嘴、脸贴向她粉酥的颈项,细致而轻微地向她亲吻挑逗时,岳青绫整个身子全都酥了。
    “不……不要……不要……”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小了,代之而起的却是眼前的一片朦胧,不知觉间,粉泪簌簌,竟自淌下泪来。
    回来的时候,天色才微微发亮,东方是那种灰蒙蒙的鱼肚子颜色。
    岳青绫施展着轻功绝技,生怕惊动了爹。
    她知道,岳天锡有早起的习惯,再晚上一会儿,保不住他老人家就起来了,是以特地赶了个早儿,趁着他未起之前……
    醒来的时候,皇上犹自熟睡未醒。
    羞死了、窘死了!也怕死了。
    想到了刚才不久所发生的一切,青绫只觉得半身发麻,好一阵子还不能持平镇定,仿佛是打脚心向外面统统地冒着凉气。
    还有什么好说的?
    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心里头像是倒了个五味瓶儿,说不出的那种感触,更似有无比的恨!恨自己的软弱、无耻……
    那个人——朱先生,他睡得好沉、好死……照着她那会子的感触,真像是有一种冲动,恨不能跳起来拔出宝剑,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然后横剑自刎。
    她却没有那么做……
    心里一软,什么都再别提了。
    也像是任何寻常女人一样,心里头一团子乱,便只剩下了暗自饮啜、哭的份儿。
    瞅着他的脸,好一阵子的内心挣扎。再想想……这档子事儿,果真责任在他,自己难道就没有一点儿错?怎么当时就那么听话、乖乖地驯服了……
    真是,真是……
    大错已成,什么都再别说了。
    便自这么混混沌沌、偷偷摸摸地溜出了太苍古寺,一个人失魂落魄地悄悄回来了。
    大黄狗“呜”的一声,扑到了眼前,俟到看清楚了是她,便自不再吭声,只是频频地摇尾乞怜。
    岳青绫手指按唇,轻轻地嘘了一声,生怕惊动了爹,叫它不要出声,它便真的一声也不出,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只是静静地向她瞧着。
    悄悄地来到了父亲房外,隔着门听了听,里面没有声音,轻轻推推,房门未锁,“吱!”一声,开了道缝儿,直吓得她心里一惊。
    所幸还好,没有惊着了他。
    却见岳天锡在床上,背朝里地躺着。
    岳青绫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随即发觉到父亲房里还点着灯,一截白烛,已燃烧到了尽头,蜡油淌满了半个红碟。
    想必是,在此长几,他曾静静伫守,等候着自己的返回,直到夜已深沉,才自失望就寝,果真如此,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其实也已知道,一场暴风雨,就在眼前,眼看着就将来临了。
    心里这么盘算着,岳青绫只觉得遍体冰寒,宛若置身冰窖,真恨不能眼前有道地缝让自己钻进去,好躲起来。
    却是岳天锡睡在床上,一声也不吭,头也不回一下。
    以他素日之仔细机警,断断不至如此,便是先前的一声门响,也万无不惊之理,果真如此,他此刻实在已经醒转,只是佯作熟睡,不忍向自己责难而已。
    想着父亲的一生要强,极重义气,何以对眼前自己所犯下的如此大错,竟而容忍不发,设非是一腔“孤臣孽子”“忠君”思想作祟,简直万无此理……
    想着想着,岳青绫只觉着心里一酸,竟自朴簌簌滴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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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嗖!一条人影,极其利落地拔身而起。
    夜色里有似长空一烟,一起而落,便自踏足于庙檐一角。
    紧接着,这个人第二次箭矢般地飞身而出,直向太苍古庙正殿前飞落。
    日来风声鹤唉,庙里早已有了严谨戒备。
    阿难和尚临窗而警,乍见此情景,鼻子里轻哼一声,陡地腾身而出。
    随着他猝然的起势,右手大袖展处,打出了一掌沙门菩提子,忽哧哧,有似一天飞星,直向着眼前来人全身飞去。
    这个人身材不高,像是穿着一袭缎质长衣,月色里闪闪有光,迎着和尚的一掌飞星,只见他身形微侧,滴溜溜一阵打转,袍袖飞舞里,已自把来犯的暗器,全数飞卷而逝。
    紧接着,这人挺身而跃,噗噜噜,衣袂飘风声里,长躯直落,猛可里袭身而前。
    行家身手,毕竟不同凡响。
    阿难和尚一惊之下,直觉里乃自认定了来人的不是好相与。一口七星戒刀,原来就在手边,眼前情势,哪里有怠慢之理?
    “什么人?!”
    随着和尚嘴里一声喝叱,掌中刀飕然作响,一刀如电,直向着来人脸上猛力劈下。
    这个人“哼”了一声,道:“好!”
    迎着和尚的刀锋,双袖突合,“啪!”的一声,双手合处竟自把对方雪亮刀锋夹持于两掌之间。
    阿难和尚心里一惊,待作势拔起,已是不及。
    眼看着来人回身作势,右胯拧处,“呼!”地踢出了一腿,直取阿难和尚当心。
    阿难和尚“啊!”了一声,忙自向左面拧身,却是不知来人出手有诈。
    眼前这一腿,极是诡异莫测。
    随着阿难和尚的一闪,这一脚看似踢空,却又不然,迂回盘转间,改直而曲,“噗!”
    地踢中在和尚左面肩窝。
    力道极是猛劲。
    阿难和尚一身武功非比寻常,下盘功力尤其大有可观,却是来人这一脚,力道万钧,更似擅以施展巧劲,双方猝然交接,阿难和尚竟自难以承当,身子一震,足足摔出了四尺开外。“叮当!”一响,手里钢刀亦为之摔落出手。
    来人好快的势子。
    随着他身子的猝起,嗖然前纵,燕子般地蹁跹一起而落,足下飞点,只一脚,已踏向阿难和尚左面肩头。
    阿难和尚身形未起,只觉着肩上一麻,便自动弹不得。
    风引树梢,“唰唰啦啦”的响起了一阵小风。
    借助于殿檐角落的一盏灯宠,瞧见了来人那张瘦削的脸,灰眉细眼,尖下巴壳儿,乍然看去真像是画上雷公。
    阿难和尚心里一惊,转动之间,真力不继,才知道对方这一脚兼具“拿穴”之功,一时间遍体生寒,直望着对方作声不得。
    “哼哼……”
    打鼻子里一连哼了几声,这个人扬动着一双灰白的老鼠眉毛,“凭你这两下子,也敢跟爷儿们动手?差远啦!光棍眼睛里揉不进沙子,大和尚!有几句话问问你,要是你据实回答,便饶了你,要不然,嘿嘿!可就怪不得你爷爷心黑手辣,我就先把你这双‘招子’给废了。”
    一面说时,探动右手,却把鸟爪子也似的两根手指,探向对方眸子,那样子极其凌厉,绝非虚言恫吓。
    阿难和尚心里一急,喉咙里“咯!”的一声,直仿佛眼前就要断气。
    来人这个瘦小汉子,左手轻探,一把抓住了和尚胸衣,就势松开了紧踏着对方肩上的脚。
    阿难和尚只觉得身上一松,才自喘过气来。
    “说!”瘦小汉子冷森森地直盯着他:“你这庙里住几个人,我不说你也知道是谁!
    他住在哪边殿里?”
    阿难和尚“哼”了一声,摇了一下头,心里真是叫不迭的苦。
    “你不说?!”
    五指一紧,宛若是一把钢钩,直抓进和尚肉里。
    “不必如此……”阿难和尚话声里透着冷:“你要见那个人,我带你去就是!”
    瘦小汉子森森一笑,说了个“好!”字,五指轻收,方自松开了紧抓着对方的一只左手,却不疑阿难和尚心中有诈。
    原来这个和尚生性极是刚烈,生就宁折不屈个性,无论如何也不甘屈服于眼前这个外人。
    他其实早已存心必死,却是不甘这般受辱而已。
    瘦小锦衣汉子手势方松,和尚一个“鲤鱼打挺”已由地上跃起,一只大手运足了功力,直向着对方脸上抓来。
    锦衣瘦小汉子“嘿!”了一声,头势略晃,已自闪了开来。
    阿难和尚一招失手,顿知不妙,心里一寒,待得抽身,哪里还来得及?
    耳听着瘦小汉子一声冷笑,右手倏探,一起而落,电光石火般,已取向和尚面门。
    “噗!”血光迸现里,一双手指已插进了和尚双瞳。
    阿难和尚痛呼一声,翻身仰面而倒。
    蓦地,斜刺里有人断喝一声:“打!”
    呼哧哧,一片疾风里,夹带着大蓬飞蝗,直向眼前飞来。
    锦衣瘦小汉子一招得手,身子更不梢停,脚下疾转,直似鹤舞云霄,呼——地已闪身丈许开外。
    耳听得一片叮哆声响,来人的一掌飞蝗石子,竟全数落了空。
    紧接着人影交穿,一左一右,燕子穿帘般地落下两个人来。
    锦衣瘦小汉子退身而观,才知来人是两个少年僧人。
    紧接着一片衣袂飞卷,落下来一个皓首银髯的高大和尚。
    “阿弥陀佛!孽障,孽障!”老和尚大是激动,手指颤抖,指着来人怒道:“你……
    这个孽障是哪里来的?”
    话声未已,有如飞云一片已自腾身而起。
    眼见着阿难和尚身罹奇惨,老和尚不啻肝肠俱断,再也顾不得佛门规矩,身躯一起而落,竟自施展出沙门奇技“铁扫帚”功力,大袖卷起,直向对方锦衣瘦小汉子脸上拂去。
    来人个儿虽是矮小,一身功夫却是了得。
    老和尚袖功厉害,他却也毫不含糊。
    眼看着老和尚一片袖影,夹带着万钧巨力,拂面而来,锦衣汉子低叱了一声:“好!”
    霍地举手以迎,也同对方一样,飞起了袖影一片。
    耳听得“劈啪!”一响,气招激荡声里,两个人倏地两下分开,呯然作响声里,各自伫立丈许开外。
    老和尚一声长叹,手打问讯道:“阿弥陀佛!施主你好纯的功夫!”
    虽然只是轻轻一扫,双方却已领略到彼此的实力。
    老和尚以四十年凌厉的童子功力,竟自未能略占上风,非只如此,一只右臂乃自齐根发麻,可知对方这个看似瘦小的锦衣汉子功力何等惊人。
    一惊之下,老和尚神色突变,对于眼前来人,再也不敢心存轻敌。
    来人这个瘦小的锦衣汉子,霍地后退一步,冷冷笑道:“你大概就是这里的方丈师父,少苍老和尚吧!久仰!久仰!”
    语声微顿,他随即桀桀有声地笑了。
    “老和尚,你的胆子不小……”伸出一只手,指着对方,瘦小汉子一派官腔十足地道:“给你挑明了说吧,你这庙里窝藏着钦命要犯,和尚你有几个脑袋,竟然胆敢和当今圣上作对?嘿嘿!老和尚,就算你个人不怕一死,难道连整个庙里数百条人命都不管了?”
    “阿弥陀佛。”
    老和尚冷森森的苦脸笑道:“施主你说哪里的话?老衲如坠五里之雾,竟是全然不懂,太苍寺七百年古刹,佛门善地哪里又来的什么钦命要犯?施主血口喷人,更伤我门下弟子,却要你还我一个么道。”
    瘦小汉子面现油滑地微微一笑。
    “事到如今,老和尚你还给我玩这一套鬼吹灯么?好吧,既然如此,且容我入内一瞧!”
    话声一顿,掠身而前。
    老和尚冷冷一声:“岂能由你?!”
    身势微闪,已拦身当前。
    话已说明,对方用心实是再明显不过,这可就万万容他不得。
    少苍老和尚身子一经靠近,双手乍合,一招“童子拜佛”,直向对方脑门上磕来。
    瘦小锦衣汉子向左一闪,身势之快,有如飞鹰,嘴里怒声叱道:“和尚大胆!”
    话声出口。右手向腰间一探,紧接着向外一翻,一道白光闪处,掌中竟多了一口软剑。
    原来这口质地极软的兵刃,一直藏置在对方用以束腰的白玉闹腰之中,平素全不显眼,一经施展,才自现出,自是厉害的紧。
    天方透晓,曙光氲氤。
    来人这个瘦小汉子,其实大有来头,以其素来自大个性,分明不曾把老和尚这样一个人看在眼里。
    这一霎,长剑在手,更不会手下留情。
    一片剑光闪烁里,随着他猝然转动的身影,嘶然疾风里,一剑劈风直下,直向老和尚横腰便斩。
    少苍老方丈双手一合,如封似闭,“呼!”地腾身而起。
    来人锦衣瘦小汉子冷笑道:“哪里走?”
    右腕振处,劈啪一响,一剑直取老和尚前心要害,剑身抖处,洋溢起斗大的一朵剑花,无限剑气阴森里,一剑分心直刺而来。
    老和尚晓得来人厉害,这一剑精华内蕴,剑炁吞吐,由此而观,来人大非易与,分明已深谙剑中三昧,大非等闲。
    一惊之下,老和尚由不住打了个冷颤。急切间,正不知何以招架,却由右侧面“哧!”
    地响起了一缕疾风。
    一线流光疾颤,直取向瘦小汉子正面前胸,其势绝快,宛若飞电。
    瘦小汉子怒叱一声,长剑一振,铮然作响声中,竟自把来犯暗器吸附剑身之上。
    随着他剑势微抖,叮当一声,乃自把这枚暗器抖落地上。
    竞是一把二指来宽,半尺有余的细长飞刀。
    说时迟,那时快,眼前人影一闪,一人横身而落,已自拦身当前。
    来人一身疾装劲服,身材瘦高,背插长剑,浓眉大眼,望之英挺有余,正是朱允炆驾前最称得力的侍卫李长庭。
    想是事关紧急,他也就不请自来。
    双方乍然一见,前者锦衣瘦小汉子不由为之一惊,“唰”地拧身而退,一面按剑而立,有似儿啼般地发出了一声怪笑:
    “原来是你——姓李的,咱们可是又见面了!”
    李长庭目光灼灼,虎视着来人,面上神色极是愤怒,那样子直似恨不能把对方生吞下肚里。
    “姓方的,你这是所为何来?”
    一语道破了来人身份,正是当今大内最称厉害、炙手可热的锦衣卫首领之一——方蛟。
    双方显然是旧相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场厮杀,在所难免。
    姓方的来人嘿嘿笑道:“李长庭,事到如今,你还跟我装糊涂么?纣犬吠桀,各为其主,谁叫你跟错了主子?把那个倒媚的皇帝献出来吧,难道为了他一个人,还要大动干戈不成?”
    这几句话,虽是强梁霸道,倒也在情在理。
    看来,姓方的来人虽是单独一个,却也有恃无恐。
    双方原是旧识,亦曾几度交手,开门见山,也就不必再言语掩饰。
    少苍老方丈深恐李长庭被他一激,说出实话,那么一来,祸及僧众,可就罪大了。
    聆听之下,老和尚颂了一声:“阿弥陀佛——”双手合十,向着李长庭着:“施主!
    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样子倒像是真的毫不知情模样。
    姓方的锦衣瘦子怪笑一声,面向老方丈道:“得了,得了!老和尚你少给我装孙子,实在告诉你吧,今天要是献出来那个小皇帝,还则罢了,如若不然,你这个庙可就休想得脱关系,老和尚你可得想想清楚,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几百和尚的事,你犯得着么?”
    老和尚被他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里焉能不惊?却是错己铸成,为时已晚。
    眼前之计,其实也是唯一之图,杀人灭口!
    杀了这个姓方的,才是唯一上策。
    “阿弥陀佛!”连老方丈也为之动了无名杀机:“李施主,这厮的话你可曾听了?
    这个罪名,太苍古寺可是担待不起呀!”
    李长庭“哼”了一声说:“老和尚你放心吧,他走不了的!”
    话声一沉,他随即转向来人,冷冷笑道:“方蛟,你来晚了一步,这一趟是白来了!”
    来人方蛟森森地笑着:“怎么说?!”
    “陛下不在这里,先一天已经走了!”李长庭说时身形转动,站了一个位置:“你这是白用了心思!”
    方蛟先是一怔,紧接着一声狂笑道:“那也好,就拿你这个孝子贤孙回去交账!”
    却是李长庭较他更快,即在方蚊话声方顿之始,已自猝起发难。
    随着他脚下的一点,霍地掠身而近。
    人到剑到。
    唏哩声响,长剑分心直刺而进。
    方蛟叱了声:“好!”
    那口百炼精钢所打制的软剑,就在手上,一声喝叱之下,反卷直起状如怪蛇,反向李长庭那一只拿剑的右手手腕上斩去。
    李长庭“嘿!”了一声,左手突起,如封似闭,用“如来拿风”之势,向对方肩上拿去。
    双方俱是一流高手,一经出手,即现出非比寻常之势。眼看着两个人在一经接触之下,“唰!”地向两下里分了开来。
    却是方蛟心藏诡诈。此番而来,居心叵测,自不会就此罢手。眼见随着他的身形一落,肩后长披劈啪一声,他却已第二次转过来身子。
    好快的身子!
    随着他急快的转势,掌中软剑第二次出手,疾若电闪,直刺向李长庭左肋。
    这一剑取势极快,攻其不意,堪称一流剑技之精魄,莫怪乎以李长庭之机警,亦所不及。
    耳听得老方丈一声惊叱道:“嘟!”
    这“嘟”字音,原是佛门中打禅时用以通关的一字梵音,老和尚急切间用以叱敌,竟自产生了效果。
    方蛟这一剑原有十分气势,聆听之下,只觉得心头一震,其中微妙关键,在于气音相接,老和尚看来无奇的这一声喝叱,在常人听来,毫不出奇,却是听在行将运气以通剑身的方蛟耳中,意义可就大非寻常。
    这一剑他原有十成把握,可以制胜,却自为老和尚一叱之下,以音涉气,破了常规。
    心头一震,手上略慢,乃自为李长庭游身一侧。
    饶是这着锋利的剑身,亦在他左腋下方,划开了半尺来长的一道口子,左及毫厘,即行伤了皮肉。
    李长庭一惊之下,直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由此而观,这个方蛟确是极厉害之人,剑术大是可观。
    一剑落空,方蛟已自腾身掠起,极是巧快地翻身于寻丈之外。
    李长庭惊魂甫定,压剑以视,越加怒不可遏。
    却见当前的方蛟一声怪笑,道:“姓李的,你还不服输么,我看算了吧!”
    目光一转,盯向少苍方丈道:“还有你这个和尚,当真要与朝廷为敌不成?”
    “阿弥陀佛!方施主你言重了。”
    话声一顿,老和尚已万难自己,一面向身边两个僧人道:“快快把住持师父扶进去,好生医治!”
    二僧人答应一声,随即上前,扶起了地上的阿难大师。
    老方丈又道:“传话罗汉弟子,看住山门,不许任何人出入。”
    二曾应了一声,连连离开。
    方蛟一声冷笑道:“好呀,老和尚你这是真要造反啦?”
    “施主你说对了!”老和尚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这叫做官逼民反,方施主,今夜晚你便留在老衲我这庙里,怕是你回不去了!”
    话声一落,有似狂风一阵,已然扑身向前。
    老和尚数十年佛门修习,心如古井无波,岂能妄动无名?无如此番事关全寺安危存亡,说不得也只好全力与对方一拼。
    眼下随着他的身形一落,一双大袖蓦地直向对方脸上拂去。此番情势紧迫,不得不全力以赴。
    双袖抡动,施展的竟是他多年浸淫的“流云铁袖”之功,长袖抡动,有如一面铁墙,直向方蛟脸上拂去。
    老和尚杀机一起,一不作,二不休。杀人灭口,这就非要置对方于死地不可。
    方蛟冷哼一声,舍剑不用,抬臂以迎。
    此人端非易与,于侧身大内之前,早已蜚声江湖黑道,一身内外功夫,俱称可观,练有“铁琵琶功”,左右开弓,极称一绝。
    可真是无独有偶,流云铁袖碰上了铁琵琶功,堪称旗鼓相当。
    耳听得“蓬!”的一声,双方已自接触。蓦地和尚双袖化刚为柔,噗噜噜紧紧缠住了方蛟的那截铁腕,“嘿!”的一声,扯了个笔直。
    老和尚原以为凭恃自己数十年来所练童子功内力,足能将对方整个身子拔起、摔出,便可出奇制胜,制其于死命,却是不曾料到,这个看来矮小的人,功力竟是如此扎实,硬来软来,一样都无能制胜。
    非仅如此,方蛟更以此拖住了对方双手,即在他一声喝叱之下,右手软剑陡地抡起了一片霞光,反向老和尚臂上卷去。
    老和尚其实早已想到了对方的有此一手,无如双袖受制于人,急切间摆脱不开,情急里乃自施展了一手金蝉脱壳,随着他身子的一个倒仰之势,将一领杏黄袈裟平空脱落,一翻而起,飘身于丈许之外。
    对于老和尚来说,实在是前此未遇的奇耻大辱。
    “好个孽障!”
    嘴里喝叱一声,右腕翻处,已把藏自怀内的一串沙门念珠挥手打出。
    “唰啦啦!”一片星光闪动,夹带着大蓬尖锐风声,直向方蛟全身袭到。
    这串黄玉念珠,平素老和尚总是不离身侧,殊不知更是一件称手的暗器。
    随着和尚内力逼迫之下,一百单八粒玉珠,纷纷挣脱绳串,以满天花雨之势,一古脑儿直向着方蛟全身上下包抄过去。
    值此同时,老和尚嘴里发出了一声断喝,一片衣袂带动着他高大的身影,宛似拍岸狂涛,混杂于满天暗器佛珠之后,同时向对方攻到。
    为求全胜,老和尚不惜施展出全身功力,甚而以身为刃,整个身子都卯上了。
    这一式“惊涛拍岸”,连带着一百单八粒沙门佛珠,不啻蕴集了老和尚全身功力,却是对方那个来自大内的方蚊,极是狡猾。
    耳听着他的一声喝叱,单手旋处,竟立即把身后的一领长被飞掷而出。
    这一手却也事出突然。
    方蛟必然意识到对方来势的锐不可当,才自兴起了这个“金蝉脱壳”的妙计,再听着“劈啪!”一声脆响,随着方蛟的出手,飞出了黑云一片,迎着老和尚满天花雨的一天佛珠,迎合之间,全数坠落地上。
    把持着一霎良机,方蛟本人燕子也似地钻天直起,直落向庙檐一角。
    他既然胆敢单身独探太苍,自是有恃无恐。眼前身影乍落,更不少缓须臾,随着他的身躯前弯,左手后背,已然发动了身后机关。
    耳听得“咔!”的一声细响,一溜子碧绿火光,发自方蛟背后,直奔老和尚落身之处。
    原来这个方蛟最是为人卑鄙龌龊。此行前来,早已存有深心,身后五云喷火筒,原是黑道江湖最称毒恶的暗器,他却把它携带引用于大内皇宫,成为当今锦衣卫的厉害杀着之一。
    眼下随着方蛟的发射,耳听着“轰”然一声大响,火星四溅里,冒起了一股冲天火焰。
    老方丈幸而发觉得早,即在方蛟弯身之始,即已发觉不妙,随即腾身而开,饶是如此,身上亦为飞溅的硫磺火星所中,哧哧声中,爆出了火光一片。
    这番突发,终至使各人认清了来人伎俩,俱不禁大吃了一惊。
    李长庭嘴时怒叱了声:“不好——”
    话声刚出,简直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方蛟却已第二次发出了烈火毒弹。
    一蓬大火,起自殿角木柱,像是正月里玩放的花炮一般,顷刻间衍生起一大片火光。
    老和尚方自熄灭了身上之火,见此情景,怒声咆哮道:“好个孽障!”
    话声出口,飞也似的扑身而上。
    方蛟其时已闪身当前正殿,待将第二次如法炮制,李长庭却自侧面燕子也似地飞身而临。
    身到,剑到。
    “唰”!——银光泻处,直取方蚊背项。
    剑势疾猛,终使得方蛟不得不还剑以迎,如此一来,那一枚烈火毒弹,终至不及发出。
    这一剑李长庭出手至猛,简直不给对方以缓和之地。方蛟仓猝举剑以迎,已是慢了一步,急切间,即为李长庭一掌劈中右肩,身子打了个踉跄。
    老和尚恰于这时扑到,随手抄起了一根门栓,直向方蛟当头打来。
    方蛟举剑以迎,“呛当!”一声,削下了对方木栓一截,紧跟着身形一转,闪出了丈许开外。
    “老和尚你还要打么?”
    说时方蛟仰天狂笑,大声接道:“你们已被我带的人围住了。”
    话声方住,耳听得墙外人声喧哗,火光明灭里,一连闪进来两条人影,却为四面八方涌来的僧众战作一团。
    古刹里蓦地响起了当当云板声,其声清悠,静夜里格外刺耳。
    整个太苍古庙一时间为之大肆震惊,人声沸腾里,数百僧侣,纷纷夺门而出。
    到处是兵刃的交接声,灯光、火光,混杂在人声吆喝里,今夕何夕?果真是大事不好了。
    仿佛是仍在无边绮丽的睡梦之中……却为人轻轻推了一把!
    “爷您醒醒!”
    耳边上响着叶先生的声音。
    朱允炆蓦地由梦中惊醒,一个咕噜翻身由床上坐起,昏黯灯光里,却只见眼前黑压压一片,跪满了人,叶先生倚床而立,脸上充满了焦急。
    “锦衣卫来拿人了,先生快快起来……迟了可就误了大事了!”
    “啊!”一惊之下,朱允炆真像是吓傻了。
    接着两个太监,慌张地给他穿鞋,张罗着穿上了衣裳。
    耳边上传过来隔院的打杀之声,兵刃交接的叮当声音,更是清晰可闻。
    朱允炆心里一怕,一屁股又坐了下来——
    “皇上放心,臣护驾,保护皇命,万无一失!”
    说话的是宫天保。
    一面说闪身而前,屈膝蹲下:“奴才背着皇上,皇上请放心,错不了!”
    另外还有两名近卫,高鹤行、钱起,俱都长剑在手,紧紧护侍,左右不离。
    朱允炆又自“啊!”了一声,强自镇定着,而叶先生看着道;“怕是来不及了……
    黑天半夜……去哪里呢!”
    “先生不必担心,一切皆有奴才随行照顾!”
    话声未完,外面院子里传来一阵敌嚣,朱允炆神色一变道:“这是——”
    叶先生道:“这里有老方丈打发的三十名僧众防守。暂时可相安无事……先生快着点……迟了怕误了大事了……”
    “好……好……我走、我走……”
    旋即由宫天保背起了他,一行人张惶夺门而步出。
    老方丈忙中不乱。
    三十名达摩院弟子,尤称得力,奋力抢救之下,迅速扑灭了两处大火。
    原来大内来人虽多,却为老方丈、李长庭以及本寺数百名僧侣奋死迎战,困斗于前面大殿。这里偏殿显还不曾为敌人所发现,暂时片刻相安。
    宫天保背负着朱允炆,一行二十余人,张惶来到了后面院子。
    一个和尚在前面领路,推开了一辆堆有柴草的板车,现出了一扇小小边门。
    叶先生向和尚道了声谢,一行人匆匆步出。
    这是一道通向山里的秘径,平素居安思危,叶先生等曾多次勘察,以防不测,想不到今夜果真用上,亦属不幸中之大幸。
    当下秦小乙与另一位太监打着灯笼,在前面带路,宫天保背着朱允炆居中,高、钱二侍卫紧附左右,一行二十余人蜿蜒而前。
    天黑雾重,山路迂回,虽有灯笼前导,所见亦不过丈许内外,甚是模糊。
    所幸宫天保精擅武功,脚下甚是稳健,又有高鹤行、钱起两名卫士左右相护。披荆开道,一路紧行,眼看着已入丛林。
    至此回看太苍古刹,虽不复在望,却时有熊熊火光,冲天升起,打杀嘶叫声,亦时有可闻。
    想不到敌一方出手如此猛厉,硫磺烈弹大肆攻击之下,太苍寺终不免为之火起,一时之间,烈焰滚滚,火星四下流窜,片刻间乃自不可收拾。
    耳听着阵阵劈啪声响,火焰高耸,浓烟滚滚,整个半边天都为之染成红色。
    回身观看,打量着一天火势,每个人心情都至为沉重,久久不能置言。
    太苍古寺看来是完了,自唐迄今,耸峙于八达岭的这座古寺,已有千年不朽基业,想不到一朝逢劫,竟自焚毁于旦夕之间。眼看它吞噬于弥天大火,重重烈焰里,再想到陷身庙里的数百僧侣、老方丈等一行的性命安危,每个人都忍痛不住,一时淌出了伤心之泪……
    天是蒙蒙的亮,近乎于惨白的那种颜色……
    林子里弥漫着茫茫的雾气,树枝、叶头、草上……眼睛所能看见的地方,到处都滚动着晶亮的水珠——一枝草、一点露。大自然的分配,竟是如此的微妙,似乎是在不知不觉里,秋天的脚步已然悄悄降临了。
    盛暑方过,却已有了秋的凉意。
    尤其是在山上,所谓的“高处不胜寒”……
    经过了一翻长途跋涉,山路崎岖,荆棘遍野,再加上天又黑……昨夜这漫长的一夜,真不知是怎么挨过去的。
    对于曾是贵为天子的朱允炆来说,眼前的经历,感触极深,记忆中似乎也只有四年前深宫城破,燕军深入,自己一行张惶由地道出宫,连夜奔走的那一次才堪比拟……同样的故事,想不到四年之后的今天,竟然又再一次地上演,两者之间,竟是如此的类似……
    便是眼前身边的这几个人,也都相仿佛。
    所不同的是,那一次皇帝身边前呼后拥,虽然是逃难之中,仍有其一定的威仪,哪里像今天这般凄凉的场面?
    朱允炆半倚石壁,昨夜的亡命奔驰,大伙筋疲力竭,一旦倒下来,猪也似的,全都睡着了。
    却是他偏偏感触良深,身子骨又酸又软,脑子里却是思潮起伏,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这就坐起来吧。
    虽说是落难逃离之中,也有人为他特意打点。
    下面是厚厚的皮褥,身上锦被半曳,朱允炆这个落难的皇帝,这一霎看来,脸色泛红,情绪异常高亢,他有太多的思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宫天保、钱起,一左一右,就在他脚前横地而寝,一夜的奔走,早已筋疲力尽,眼前更不禁发出了沉重的鼾声……
    似乎是每一个睡着的人,都发着沉重的出息,一时间鼾声起伏,汇集成一片起伏波涛。
    哪里像是人哪,像是倒在地上的一群野兽、一群山猪。
    朱允炆是越发地睡不着了。
    看着看着,他心里兴起了一种歉疚,这些人原应是每个人都有一个快乐的家,得势也罢,失势也罢,总还能家人团聚,不失其乐,却因护侍自己,什么都抛弃了,甚至于连生命都朝不保夕,如今形势险恶,敌人更似在步步紧逼,是否能逃过眼前的大劫,犹是未知之数……真正是不忍卒思……
    他却又觉着一种孤单。
    这么多的人,这么多条性命,其实和自己绝无相干,敌人急急想缉的,只是自己这个人,这条命,不擒杀自己,绝不甘心,唉唉……自古艰难惟一死,真要是拼舍了这条命,一了百了,也就不会平白无故地连累这些其他的人了,看起来,自己这个人非但无能居天子之位,甚而为德不足,实有愧生于天地之间了。
    心里的沮丧,真正到了无以复加地步。
    凌晨的寒风随着雾气,一丝丝透体而入,侵袭着他,朱允炆直觉的感觉着有些冷,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前面两丈处古松树下,插着一盏灯,随风而颤,摇曳出一片昏黄光色。
    这个时候,应当是四更残未,天将五鼓,不久即将天亮了,却是大家伙累了一夜,以昼为夜,睡起觉来,预想着一觉醒转,必当是午后时分,再次起程,势将又连夜而行,下一站又当是哪里安歇?
    其实,敌人居心叵测,丝毫未也曾放松,眼下说不定正倾全力,在搜索山林,果真如此,这里虽地处隐秘,也保不住就得安宁……
    这么一想,朱允炆真有点坐卧不安,越加地心绪不宁起来。
    眼前人影一闪,一个人猛地飞身而前,手里更拿着一口明晃晃的宝剑。
    朱允炆“啊!”地吓了一跳!
    那人低声道:“先生勿惊,奴才是高鹤行——”
    “是你……”
    来人高鹤行,四十上下年岁,原与李长庭、钱起、宫夭保同在大内锦衣卫当差。
    这人长手长脚,背拱如驼,其貌不扬,其实武功与李长庭应在伯仲之间,算是昔日锦衣卫士中之佼佼者,只因为相貌丑陋,一口山西话听来不惯,是以不为朱允炆欢喜,对他自不重视。
    此番李长庭御敌未返,护驾的重责大任便落在了他的肩上。
    却是这人外表木讷,话不多,但是心思缜密,对于朱允炆防护极是仔细。
    即以眼前而论,在一夜苦行之后,其他人俱都熟睡不醒,他却依然守护不眠,作临场戒侍,着实难能可贵。
    乍然发觉到来人是他。
    朱允炆炆自缓缓点头道:“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你!你没有睡觉?”
    “奴才不累,还不想睡……先生怎么还不休息?天快亮了“唉!”朱允炆叹息道:“哪里睡得着?!”
    一面说,索性撩开了被子坐好了。
    高鹤行忙取过一领披风为他披上,小声道:“先生还是早些安歇吧……一切有奴才在,回头起来,还要赶路呢!”
    “我睡不着!”朱允炆道:“你来得正好,我一个人正闷得慌,你就陪着我聊聊吧……
    你坐下!”
    “奴才遵旨!”
    说着,高鹤行便在一截树根上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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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朱允炆关心地问:“李长庭怎么还不回来?你看他有危险没有?”
    高鹤行摇摇头说:“奴才不敢瞎猜……李长庭功夫很高,以奴才想,纵然不见得能是对方的对手,退一步也应该可以保住性命……只是奇怪,他何以迟迟不见回来?……”
    朱允炆皱眉道:“什么?敌人是谁,这么厉害?连李长庭也不是对手么?”
    “这……奴才可就不清楚了……”
    停了一下,他才又道:“敌人里面有个姓方的,还有个姓井的,很是厉害,要是李长庭遇见了他们,可就……”
    朱允炆不觉怔了一怔,他已不只一次地听见这两个人的名字了,高鹤行既然也这么说,足见这两个人断非易与之辈。
    一时间,他心里大大生出了隐忧,不禁为着李长庭的目前安危担起心来。
    “先生好好歇着吧!天快亮了。”
    高鹤行说了一句,拱身站起,方待退后,耳边上却似听见了什么异声。
    朱允炆也听见了。
    一缕尖细的破空声,自远方划空而过,像是哨子般发出了长长的声音。
    高鹤行登时神色一凝,抖手打出了一枚飞蝗石子,却不是飞向空中,而直袭向当前那一盏高挑长灯。
    “波!”的一声,纸灯应声而灭。
    登时,眼前一片昏暗,东边天的一线曙光,鱼肚子白色,看起来也就格外显眼。
    朱允炆吓得身子向后缩了一缩,“那是什么?……”
    说话时候,高鹤行已飞身纵出,他轻功极好,一连几个起落已是十数丈外。说时迟,那时快。即在他身子方自站定的同时,“唏哩!”声中,天空中再一次传过来前闻的尖锐声响。
    黎明前的晨曦,甚是晦黯,看不清空中到底是个什么物体,银灰灰的闪一闪,“叮!”
    的一声,射向山壁,反弹而坠。
    高鹤行身形前纵,赶到近前,弯腰拾起来一看——
    一支弯曲如蛇的小巧响箭。
    这玩艺儿制作精巧,断非一般江湖人所施展。高鹤行出身大内,一望即知,正是昔日锦衣卫惯常使用的玩艺儿。
    见微知著,不用说,敌人一面已有人发现这里,正自施展讯号,通知同僚。
    果真如此,可就大事不妙。
    高鹤行心里一惊,却是惊中不乱,当下右手翻动,用“甩把”之势,“唰!”的一声,把手上响箭以全力掷出,手法疾劲特别,极是内行。
    这便是高鹤行聪明的地方了。
    眼前施展,故布疑阵,以得自敌人之响箭,给敌人以错导,高明透顶。
    响箭出手,发出了极其尖锐的一声哨音,却是取势迂回,向着左面相反方向飞坠过去。
    敌人一面,在不明就里情况中,万难分辨,势将作出错误判断。
    高鹤行响箭出手,人已飞纵而起,起落之间,一如燕子的翩跹,落身于数十丈外。
    高鹤行落身之处,正是前此响箭来处,他以为这个发箭的敌人,事在关键,最是要紧,当尽全力给以歼灭,乃可暂时相安。
    这个判断,甚是正确。
    殊不知暗中敌人竟与他打着同样算盘,即是恨极了他,决计要取他性命。
    如此一来,正是不谋而合。
    高鹤行身子方一袭近,猛可里左前方树枝哗啦一响,一条人影箭矛也似飞向眼前。
    来人一身黑色紧身衣靠,头扎网巾,一看之下,即知出身大内,这类衣着,高鹤行当年亦是常穿,说起来双方原是一家,想不到一朝环境变迁,竟成了彼此不能见容的敌人。
    “好可恨的东西!”
    黑衣人嘴里喝叱一声,右手突扬“咔!”的一响,发出了一枚袖箭。
    仗恃着皇家大内实力,这些锦衣卫士即使在兵刃、暗器一面,也屡有推陈出新。
    即以眼前这枚小小袖箭来说,便是甚具匠心,箭身虽是小巧玲珑,分量却是不轻,另外在箭头部位,更有特别机关,一经着力,即会由箭矢头上两侧,弹发出两枚倒刺,如此一来,若要拔出,便非得要连同一大块肉一并挖除不可。
    高鹤行既是大内出身,自然省得,随着背后一口弧形剑的忽然展出,“当!”一声,已把眼前这枚小小袖箭,卷上了半天。
    紧跟着黑衣人的一声怒叱,双方已凑在了一块。
    来人手上是一把软兵刃,随着他身子的一个急切,“哗啦!”一响,把一根十二节亮银软鞭抖了个笔直,蓦地向着对方前心就扎。
    高鹤行“哼”了一声,弧形剑倏地向外一翻,“呛”的一声,点开了对方鞭身,却是一截剑尖,戏剧性地插进了软鞭的环结。
    高鹤行忽地运力一挣,力道至猛,叱了声:“撒手!”
    来人足下一跄,由于事出仓猝,简直难以把持,手一热,一根十二节亮银鞭“呼!”
    地脱手而出。
    黑衣人“啊!”了一声,简直不及作出任何反应,紧跟着高鹤行的踏前一步,右手突出,“噗!”的一掌,击中在他的前胸之上。
    这一掌内力充沛,高鹤行则决计要索取对方性命,掌下极见功力,内力吐处,黑衣人整个身子蓦地平飞了出去,只听得“碰!”的一声,撞向大树,登时倒地不起。
    高鹤行决计取来人性命,自是出手极狠,身形一晃,飞纵而前,弧形剑霍地抡起,待将向对方头上劈下,猛可里身后树丛哗啦一响,一人怒声叱道:“大胆!”
    随着这声喝叱之下,两支小矢,透风而至。
    高鹤行狠了狠心,掌中剑硬是不停,“喀喳!”一声,劈中地上黑衣人顶门,登时一剑了账。
    同时随着身子的一个疾转,掌中剑已盘飞抡出,“咯!”的一声,把飞临身后左面的一支暗器劈落地上,却是右边那一支,无能闪开。
    “噗!”正中肩上。
    对手劲儿出奇的大,加以暗器本身亦是经过特别设计,分量远较一般沉重。一经着肉,深入寸许,乃自深深嵌进肩胛骨缝之中。
    高鹤行痛得打了个冷战。
    ——他是出了名的硬汉,疼也不会出声。
    却是眼前这一箭深入骨缝,疼得厉害,忍不住“吭”了一声,随着身形的一个疾转,“呼!”地跃身而起,顾不得打量敌人,反手抓住了肩上暗器,入手轻软,竟是一支雪白鹅毛。
    这才知道了,所中的暗器,竟是一支“蛇头白羽箭”。
    这玩艺儿在暗器中至为狠毒,由于暗器本身重心,全在蛇形的头上,箭尾极是轻飘,着不得力。
    高鹤行急切间用力一拔,顿为之首尾脱离,把一截蛇形箭头深深陷在肉里。这一动,牵动筋骨,直疼得他全身直颤,差一点倒了下来。
    眼前疾风袭面,敌人已闪身而前。
    竟是个猴儿样的锦衣瘦小汉子,兔耳鹰腮,尖下巴颏儿,真正是其貌不扬。
    却是这副嘴脸,一经落在高鹤行眼里,由不住竟使得他为之大吃了一惊,“你——
    方蛟!”
    “不错,姓高的,原来你也在这里?”
    双方既也是旧相识,倒也无需要再多噜苏。
    “嘿嘿……高鹤行,你的好伎俩!”
    显然指的是先时响箭误导的那档子事,不用说这件事定然给与他们相当困扰,方蛟便是为此特来打探,其他各人很可能因此受骗。
    高鹤行情知,今天遇见了这个煞星,定然凶多吉少,更何况右肩箭伤极重,这一霎奇痛砭骨,便是抬动一下,也是不能。
    “姓方的,你高抬贵手吧!”高鹤行脸现沮丧地道:“就算为你子孙积德吧!”
    这话不是为他自己,是在为朱允炆求情。
    方蛟哪里听不明白?目光扫处,晨曦里隐隐睽见许多人掩身林内,不禁神色为之一振。
    此行出来,朝廷颁有重赏。
    谁能生擒前皇帝朱允炆归案,擢官三级,另赐白银万两。
    看来是时来运转,这个福份活该落在了自己头上。
    一经着念这里,由不住方蛟顿为之心花怒放,腰身一拧,嗖地腾身而前。
    却是高鹤行从中作梗,硬是不容他称心如意。
    随着他双肩的一晃,“唰”的一个快闪,拦在了对方身前,这一霎剑交左手,更不容情,劈头带脸直向着方蛟脸上直劈下来。
    “嘿!”方蛟一声喝叱。
    长剑抡施间,“叮当!”一响,已把对方看似凶猛的一口弧形长剑磕开一边。
    “你是找死!”
    紧跟着翻身拧腿,“噗!”地踹在了对方胯骨腰间。
    高鹤行右肩负伤,箭头深嵌骨隙,伤在筋脉,连带着整个半身俱似麻软不堪,自是行动大感不便,眼前吃方蛟一脚踹在腰上,自是万难抵挡,身子一翻,噗通!跌倒地上。
    方蛟一声喝叱道:“老小子,你纳命来吧!”
    话出,人起,翩若飞鹰。起落间已来到眼前。随着他的身形探处,冷森森的剑锋,直向着高鹤行前心猛扎过来。
    “当!”一声,被高鹤行横剑架住。
    架是架住了,却是力道不继,手上一软,竟吃对方长剑滑落,“噗!”一声刺中他左面下腹,高鹤行用力一挣,鲜血四溅里,整个下腹竟为对方剑锋横剖而开。
    不容他再生异动,紧跟着方蛟的手势乍转,冷森森的一截白刃,已贯穿了高鹤行前心要害。
    剑起、血迸——
    哧——足足窜起来尺许来高,顿时命丧黄泉。
    曙光交驰,雾气弥漫。
    天亮了,却仍然含蓄着几许夜的朦胧。
    石洼子低到不能再低,一片杂草蒺藜衍生当前,人也只能屈膝而坐,想站起来都不行。
    朱允炆跑掉了一只鞋。
    惊惶忙乱里,大家都跑散了。
    也只有他——宫天保,他——钱起,两个人拼死保护着他,其他各人俱已不见,半数都已遇难,其他吉凶未卜,可就下落不明了。
    敌人的搜山工作,仍在继续进行。
    只消把耳朵贴紧石壁,便可分辨出一些声音,靴子踏过的声音……刀剑砍碰在木石上的声音……其他各样的声音……
    总之,敌人一面,显然早已不只方蛟一人,很可能眼前已然大军云集,或是正在集结……
    总之,情形不妙。
    越来越是不妙。
    一滴水珠滴下来!
    又一滴滴下来!
    无数粒水珠,四面环渠,落下来后铮淙有声,颇有韵律。洼子里到处都积结着小小的水潭。
    四面都是山。
    抬头也是山——万丈高崖简直是当头直压下来,却是在距离地面不足丈许光景,忽然停了下来,露出些参差不一的石头条子,狼牙样的狰狞。
    一个人便藏身这里:
    朱允炆几乎是支撑不住了。
    倚身在石壁上,一脸的憔悴、无助,名副其实的一副落难光景。
    鞋掉了一只鞋不说,衣服也破了,手臂上一道红一道紫,满是擦伤,这里蒺藜遍生,荆棘到处,一不小心就有被刮伤的可能,更何况张慌落难之中?
    也许一刀杀死了,反倒来得干脆,像现在要死不活的这种“半吊子”滋味可真是不好受。
    随惊带吓,朱允炆早已三魂悠悠,这一霎虽然看似无恙的仍然活着,实在是在感觉上,比死了的滋味也相去不多。
    洼子里蒸腾着浓浓的雾气,炊烟似的迅速上升,很快地弥散而开,茫茫大片,莫辨西东。
    钱起由外面几乎是爬了进来,向着呆痴的朱允炆悄悄说道:“爷放心……没有人……”
    朱允炆向他看了一眼,呆滞的眼神,缓缓移向洞口,继续捕捉他未完的心思、幻想……
    宫天保用一条破布,把左腕上的一处伤痕紧紧裹住,神态显示着一种亢奋,很不安宁。
    他已是九死一生。这一剑,便是在暗袭方蛟不成,为其反手所伤,留下来的。
    如此,他已尝到了方蛟的厉害。李长庭不知所踪,高鹤行也已丧生,剩下来的二人——自己与钱起,看来俱不是方蛟的敌手,一旦遭遇,凶多吉少,目前也只能忍辱偷生,以图后策了。
    什么东西都丢下了,倒是皇上的那个贵重箱子还不曾抛离。
    箱子里有赖以生存的金珠细软,还有一颗玉玺;过去四年,无论走到哪里,这颗国号建文的开国至宝都不曾离开他的左右
    事实上,朱允炆一直都还不曾死心,仍然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起死回生,登高一呼,重登大位……
    如今看起来,这个愿望即使不算是梦想,也是越来越距离遥远了。
    昨夜没吃完的食物,还带在身上。
    钱起小心地摊开来,不过是几个糍饭团子而已。
    他双手捧起来一个,恭敬地呈上去。
    “爷,您将就着用一点吧!”
    朱允炆回头看了一眼,苦笑着摇了一下头。
    “我,不饿!”
    开口一说话,才自觉着声音都哑了。
    人真是脆弱到极点的东西,不过是一夜光景,就变成了这个样!往下来还能再支持多久,可就不知道了。
    “不想吃……”他又说:“只想喝口水……”
    宫天保在一旁应了一声,四下看看,水倒是有,也清凉干净,就是找不着盛水的东西,只好先把手洗干净了,双手掬起一捧,送到了他跟前,“先生……”
    朱允炆看了一眼,一声不吭地弯下身子,就着他的手,一口气把他手里的水全喝光了。
    “还要不?”
    “够了……”
    声音依然是哑的。随即背靠着石壁,不再说话。
    宫天保近瞧着他的脸,红红的,像是热度很高,看样子许是发烧了。
    想想看,一夜没睡,连惊带吓,再受了些寒,还能不病?
    “先生您觉着怎么样?不舒服么?”
    “不……”朱允炆摇摇头,忽然说:“他们都死了么……都不在了……”
    “先生是说?”
    “我是说叶先生……秦小乙……还有老和尚他们……他们都在哪里?”
    “逃散了!”宫天保说:“老和尚他们不知道,但叶先生、秦小乙他们一定都还活着!”
    钱起点头说:“爷放心吧,爷忘了临走的时候,不是说好了,散了不要紧,最后都到重庆去……到了重庆大家又都团圆见着了!”
    “嗯……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朱允炆含糊地说着,随即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宫天保趋前听听,小声说:“睡着了!”
    于是脱下了自己一件衣服,小心地为他盖在身上,向着钱起摆摆手,两个人聚在一起,转向一隅说话。
    钱起说:“病了?”
    宫天保点点头:“八成儿是受惊了,看样子还有点发烧!”
    “这可怎么办?”
    宫天保摇摇头,指了一下外面,两个人于是潜身爬出石棚洼子。
    “这可怎么办?”钱起说:“难道一直在这里耗着?”
    说话的当儿,上面山坡传过来一阵人声,有人在大声喝叱。紧跟响起一阵“隆隆!”
    之声,似有什么东西,直滚下来。
    宫天保打量一眼,叫了声:“石头!”慌不迭一拉钱起向谷中跃开。
    紧接着四下里响起了一阵喀喳爆响,大片林木从中折倒,有的甚而连根拔起,连同滚落的巨大山石,一并落向谷内。
    想是敌人找人不着,兴起了这个怪主意,竟然发动了滚石阵势,迫使匿藏的朱允炆等为之现身,或是就此葬身谷内!
    眼看着敌人这般毒恶伎俩,宫天保钱起俱都为之色变。
    惊愣的当儿,一块巨大的三角石块,由高处一路飞崩,石屑纷飞中落了下来,险险乎落向二人身前不足丈许远近,直把二人吓了一跳。
    看看不是好相与,钱起待将转回石棚,却为宫天保拉住道:“等等!”
    说话的当儿,似已听见了什么响动。
    宫天保以手按唇,嘘了一声,小声道:“有人摸下来了!”
    “谁?”
    宫天保摇摇头,只是留神倾听。
    谷里雾气甚重,到处都是白茫茫的,看不甚清。
    宫天保冷笑一声,压低了声音道:“不管是谁,既然来了就不能让他活着回去!”
    钱起点点头,一反手,把插在两膝上的一对匕首拔了出来。
    宫天保说的不错,眼前已无退路,绝不容敌人再行接近,且是手脚更需利落,若是容得敌人出声招呼,一切都完了。
    好在眼前的一片迷天大雾,正可人不知鬼不觉地干下杀人勾当。
    十数丈外,有人挥刃砍树,正自向下移动,点子来了!
    宫天保、钱起相互对看一眼,随即向两下闪身而开。对方来敌,显然也是两个。
    其中之一用着沉重的脚步向上走着,“他娘的,抓住了这个小皇帝,老子非在他身上捅上十七八个窟窿不可,这阵子可把老子们整垮了!”
    嘴里说着,一面挥动兵刃,砍伐着当前的野草,忽然“唷!”了一声,大声骂道:
    “什么玩意?!这么多刺,嗳……唷……格老子,把老子整垮了!”
    开口“老子”闭口“格老子”,原来是位川道上朋友。
    这里棘刺极多,一不小心自不免受伤。
    另一个停住脚步,大声道:“怎么回事?扎着了,这刺可厉害啦!”
    前一个道:“谁会藏在这种地方,回去算了!”
    另一人说:“那可也难说,反正快到底了,一万两银子哪,兄弟!”
    二人间隔不远,却因雾气太大,竟至不能互见。
    口操四川话的一个,又黑又瘦,施一口斩马长刀,后一个既高又壮,背背长弓,两只手各运着一口鬼头刀,极是娴熟锋利,刀光闪烁,当者披靡,片刻间,当前荆棘已为他清理干净。
    却是,一个人蓦地摸到了他的眼前。
    双刀汉子“咦!”了一声。只当是自家人,雾气中看人不清。对方来人钱起的一支判官笔,早已脱手而出,“噗!”地刺中他咽喉要害。
    双方间隔甚近,原是无需如此,钱起却唯恐他出声招呼,即使兵刃交接,亦引为忌,乃得出此狠招。
    双刀汉子怎么也料不到会有此一手,登时双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钱起飞身而前,由对方咽喉拔出了判官笔。
    却在这一霎,另一面的宫天保也以迅雷不及掩耳身法,掩到了口操川音的黑瘦汉子身边。
    黑瘦汉子霍地一惊,而后一退道:“谁?!”
    宫天保一口鱼鳞刀,随着他疾快的进身之势,一刀直向对方胸上扎来。
    “嘿!格老子!”
    “当!”一声两口刀碰在了一块。
    黑瘦汉子才知道不是好相与,大吼一声:“来人哪,在这里!”
    话声出口,一个咕噜,翻出七尺以外。
    宫天保大吃一惊,飞快地赶上一步,手起刀落,却是砍了个空。
    宫天保身手原是可观,只因身上多处负伤,行动不免大受影响。
    一刀砍空之下,不禁慌了手脚。
    黑瘦汉子嘴里大声喊道:“来人哪,人在这里!”
    猛可里空中嗖的落下一人。
    雾气里,只见对方青巾扎头,甩着一头长发,兼以身材窈窕,分明是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姑娘。
    这个女人好厉害!
    黑瘦汉子眼睛还不曾看清,对方女人已闪电也似地来到面前,右手分处,剑光璀璨。
    前者只觉着头上一凉,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已滚落地上,随着来人右足飞点,黑瘦汉子的一截无头尸身,直直地向后倒了下来。
    大股鲜血,噗哧有声地直喷了出来。
    宫天保目睹之下,由不住吓了一跳,“谁?!”
    雾色里看人不清,方自喝叱一声,来人长身少女已自趋前道:“是我!”
    声音里透着熟。
    “宫师傅是我!岳青绫!”
    宫天保这才看清了,一喜道:“是岳姑娘?”
    岳青绫“嘘”了一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快回去!!”
    宫天保应了一声,便自回身带路。
    前边人影闪动,钱起也来了。
    宫天保招呼道:“岳姑娘来了!”
    “先生在哪里?”岳青绫左右打量着道:“快回去!他们要来了!”
    三个人陆续进入了低矮的石栅。
    却只见朱允炆背倚着石壁,竟似睡着了。
    宫天保趋前道:“先生,岳姑娘……”
    才招呼一声,即为岳青绫止住道:“算了……让他睡一会儿吧!”
    用着异样的眼神,向着熟睡中的朱允炆看了一眼,岳青绫脸上怪不自在的样子。
    “姑娘这是从哪里来?岳大侠呢?”
    “我爹也来了,他在救叶先生他们……”
    “啊!叶先生还活着?”
    钱起、宫天保俱为之一喜,大是喜出望外。
    “详细情形还不清楚……大概还活着吧!”
    她又转过身子,向朱允炆看了一眼——
    “怎么会睡着了呢?这个时候……”
    “唉!”宫天保叹了口气:“昨夜一宿没睡,先生他病了……”
    “什……么?”
    岳青绫闻言一惊,顾不得再跟他们说话,立刻飞身来到朱允炆面前。
    伸手摸了摸他的前额,顿时神色一变,“呀!发烧了,他真的病了……”
    宫天保呐呐道:“烧还没有退么?……”
    “这可怎么是好?……”
    嘴里说着,岳青绫一面动手,解开了朱允炆的上身衣服。
    “宫师傅……你帮个忙……把先生扶好了……”
    “是……”
    宫天保依言而行,把朱允炆小心放倒。钱起也凑了过来。
    两个人眼巴巴地直向她瞅着——
    “姑娘你这是……”
    岳青绫先不吭声,只是动手解脱着对方身上衣服,朱允炆忽地自睡梦中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
    “啊!”
    岳青绫脸上一红,身子向后一收。
    宫天保忙道:“先生勿惊,岳姑娘来啦!”
    “岳……姑娘?”
    二人目光相对,朱允炆似顿时神色一振。岳青绫脸上又是一红,极不自在地背过了身子。
    “姑娘……是你?你?……”
    宫天保道:“先生您身子不舒坦……岳姑娘这是来看您,给您看病来了……”
    “我……”
    一片茫然地直向面前的青绫瞅着,朱允炆脸上终于现出了笑纹。
    “你……来啦?……你真的回来啦?”
    “您就少说两句吧?”
    岳青绫面上讪讪地回过脸来,似笑又嗔,更似羞涩地看着他。
    “这么大的人了,自己还不会照顾自己!瞧瞧……才一天不见……怎么就病了?”
    “我……”朱允炆傻乎乎地向她瞅着,嘴里不清不楚,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岳青绫看了他一眼,碍着宫、钱二人在面前,终是不便说些什么。
    随见她解下头巾,把一头长发向后拢了一拢,袖子挽高了,露着一双细白的皓腕,左右顾盼一眼,“二位师傅帮着我一点,把他招呼好了!”她脸现娇羞地说:“我这就运气给他发发汗……看看行不行吧!”
    岳青绫运施真力,化为阵阵热气,透过她细腻的手心,由朱允炆的两处气海俞穴直传而入,不过是半盏茶的时间,后者身上已见了汗。
    黄豆大小的汗珠,一颗颗滚圆的直由他脸上洒落下来,解开来的一件中衣小褂,不一会全让汗水给湿透了。
    “这么多汗水……姑娘……你看施得么?”
    宫天保满脸关怀地向岳青绫瞅着,他是担心皇上身子弱,出汗太多怕会虚脱了。
    岳青绫却是胸有成竹,一面运气传向对方。聆听之下,轻展笑靥道:“宫师傅放心,先生是受了寒露,发了汗就好了!”
    宫天保方自点头。
    朱允炆却眯着一双为汗水浸湿几乎睁不开的眼睛道:“还不……行么?热坏了……”
    岳青绫侧过眼睛瞅着他,绷着脸说;“再忍会子吧,快了!”
    朱允炆见她与别人说话,总是笑,见到自己可就不一样,自己心里有数——只以为前夜之后,她的不告而别,定是恨透了自己,此后再也不复见面,却不料她又回来了,却是恰当自己性命的危险关头,难得的更对自己施以妙手,近到肌肤相贴,可见终是有情……不但原谅了自己,甚至抢身相救,真是料想不到。
    最难消受美人恩……更何况生死患难之间?!
    多情的皇帝瞧着瞧着,真有不胜感慨,柔情地说道:“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
    岳青绫一下子脸红过耳,真没想到这种话,他竟然当着人面前说出来,真叫人臊得慌……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心里一急,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您真会说笑话……您是皇上……我哪里敢?”
    顺口而出的两句话,却自牵动伤怀,想到了那夜的失身受辱,不由得一时悲从中来,眼圈儿一红,几至落下泪来。
    “你……怎么了?”
    朱允炆忍不住一下子坐了起来。
    岳青绫一推他道:“别……您躺下来吧!”
    心里一急,劲道儿施得大了点,朱允炆哪里吃受得住,“通”的一下子又倒了下来。
    岳青绫吓了一跳,忙自去扶,像是当初一样,这只手便自落在对方掌握中。
    “您……”
    岳青绫真有点急了。
    所幸宫钱二人知趣,潜出穴外。
    外面传进来宫天保的声音:“姑娘小心照顾着先生,我们就在这附近走走……”
    虽是如此,岳青绫亦大感羞窘不堪,偏偏面前的这位主子,身份极是特殊,决计动不得粗,再者,总是有情于他,这就叫人无可奈何了。
    气也不是,急也不是,更何况前番委屈犹自萦系心里,恨不能打他一顿,却又是万万不能……一时间感慨交集,淌出了两汪清泪……
    “你哭了……”
    朱允炆愣了一愣,傻忽忽地又坐了起来。
    “谁欺侮你了?……告诉我……我给你作主!”
    真正是气他不过。
    岳青绫背过身子擦干了泪,再回过头来,对方仍自傻乎乎地向自己望着,脸上、身上满都是汗水,想想也真是啼笑皆非。
    “您就别给我作主了……还是管管您自己吧,呶!给我睡好了!”
    一面说,扶着他又躺了下去。
    朱允炆这才回复了笑脸,那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只是贪婪地眨也不眨地向她脸上盯着。
    岳青绫被他盯得窘透了,恼又不是,笑也不能,轻轻一叹,寒下脸来望着他道:
    “万岁皇爷,你可给我听好了,这可不是你的皇宫内院,由着你的性子,爱怎么样便怎么样……这是什么地方?敌人就在咱们咫尺之间,随时都可能进来,要你的命!”
    朱允炆脸色登时为之一变,岳青绫可又怕把他给吓着了,见状顿了一顿,大白眼珠子瞟着他,哼了一声,笑嗔道:“也真难为您了,这么点本事还能当皇上?!得啦!您也别害怕,我这不是来了吗?……唉!您呀……”
    嘴里说着,一面动手为他揩着汗,摸摸他的前额,热倒是退了。
    “不烧了!想喝水不?”
    “嗯!”
    真是没有法子。
    大姑娘只好也像宫天保那样,洗干净了手,捧上满满一握,送过来。
    朱允炆喜孜孜地瞅着她一笑,两只手接捧着她的手,便自低下来就手而饮,把一掬水全喝光了,最后干脆把自己的脸也埋在这双手里……
    岳青绫轻轻一叹,也只得由着他了。
    这两天她也想通了,女孩子家,终必是要嫁人的,既然已失身于他,便是他的人了,却是这个人非比寻常,虽说是如今落难在外,总还是个皇上,难保他没个三妻四妾……
    一想到这里,可就由不住她心乱如麻……说真的,什么都好说、好忍,就只是这一宗,要让自己跟在他身边,名不正言不顺的,只是个小星星……那可是绝对不行,宁死也不能从……
    这一次来,她心里早就算计好了,这档子事一定得弄个清楚,要不然,哼,管他什么皇上不皇上的,可看着自己扭头就走。
    冷不防地抽回了手:“皇上您坐好了!”
    朱允炆涎着脸。还想再说什么,碍不着面前佳人冷冰冰的那种表情,尤其是那双眼睛里的光采,寒若冰魄,真能把人给镇住。
    忽然间使得朱允炆为之忆起,对方固然是秀色可餐的佳人淑女,同时也是个拿刀动剑,出手取人性命于俄顷之间的侠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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