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十九妹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二十四
    他们离开不久,也就在三更时分左右,尹剑平悄悄起来,只觉得这座巨大的客栈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点声音,足见这所碧荷庄确是一处安静所在,绝非一般征歌召妓,行拳猜酒下流世俗所能盘踞的场所,尹剑平把自己整理得十分利落,那一口“海棠秋露”,紧紧系于背后,遂即悄悄地步出房外。
    一阵寒风,使得他猝然打了一个寒噤!但见静空无云,一轮明月高悬中天,洒下如银光华,将这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渲染得那般清爽,那池水荡漾出雾般的迷漾,耸立在池中的那座亭子,在水月色的互相辉映之下,更显出一种静态美,实在惹人流连!然而尹剑平的心里却在酝酿着另一种事情,对着眼前这般美景,竟是无暇顾及。
    透过迷茫的月色,他打量着南面那一排幽静的房舍,黑沉沉的不见一些儿灯光,似乎所有居住在那里的人都睡着了。
    所谓“所有居住的人”,其实不过是很有限的几个人,甘十九妹、阮行,以及四名随从而已。
    尹剑平身躯纵出,足尖微微在荷叶面上点了一点,第二次拔身而起,轻飘飘地已经落在了池心亭内。
    这一刹他心情絮乱极了。
    然而,他却不愿再这么苟且下去、对于甘十九妹,他从一开始就在逃避,始终不敢与她正面接触,然而今夜,他却决计要去试一试她的锋头了。
    当然,致使他有这股勇气的原因,主要的是他如今身分悠然,其次他自信领略出吴老夫人若干式奇妙的怪招,似乎可以与对方一别短长。关于这一点,他尽管仍然心存畏惧,但却必须一试。
    在亭子里沐浴着阵阵的寒风,使得他的头脑变得极为冷静,面对着甘十九妹这个生平从未见过的强大敌人,心里忐忑不已。足足有小半盏茶的时间,他反复地思索着甘十九妹昔日的神态,以及那些奇妙得匪夷所思的怪绝身手,越想得深,也就越觉得自己此行冒险太大,也越害怕。
    虽然如此,可是他却下定了决心,今夜要碰一碰这个女魔头。把甘十九妹的为人仔细盘算过之后,他觉得这个险是值得一冒,因为像今日自己所属有的这种身分,以及所出手的动机都甚是难能可贵,一纵即逝,失之可惜,对于甘十九妹这个人,他毋宁已经深深有所了解,无论在主客两面来说,今夜都是他下手的最佳时机,即使自己不是她的对手,退一步似乎应该可以保住性命,应无可疑。
    把一番道理仔细辨别清楚之后,他硬下了决心,决计不再犹豫,当下背过手问了一下背后的那口“海棠秋露”。这口剑似乎赐给他相当的信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走!
    一念兴及,他遂即纵身而出,依然是施展“登萍渡水”的轻功绝技,足尖在荷叶上轻轻一点,浮光掠影般地,已把身子拔上了彼岸。
    月色极见清晰,附近情势一目了然。
    尹剑平一连翻过了两层院落,可就看见了那堵通向“南院”的月亮洞门。
    这时那洞门左侧插有一盏黄纸灯笼,映射出一片昏黄灯光,一切看来都与方才蔡香主形容相仿佛。
    坚定的意念使得他勇气大增,略一顾探,遂即放步向门内0步入。
    不意他方自进入数步左右,面前人影一闪,一个瘦长的白衣汉子,蓦地由暗中闪身出来。
    尹剑平站住脚步,一时力透指梢,蓄势以待!
    白衣人二十五六的年岁,浓眉巨目,双太阳穴高高凸起,一看之下即知是一个颇具功力的人。似乎有一种特有的气质,使尹剑平几乎一看之下,即可判断出他必然是来自丹凤轩门下,换言之也就是此行侍奉甘十九妹的门下之一。
    “你是什么人?”白衣人声音里掩含着忿怒:“没有长眼睛吗?”
    一面说,他抬动了一下瘦长的胳臂,指着树立在门内侧左首的一块牌子。牌子上赫然写着“禁足”两个大字。尹剑平冷冷一笑,说道:“不错,我看见了。”
    “那你还进来干什么?”
    “找人!”
    “找人?”白衣人目光凌厉地说道:“找谁?”
    “你主子甘十九妹!”话声出口,白衣人脸色突变!然而,他还来不及说出下一句话的当口,尹剑平左足前踏“踩中官,走乾门”,已把身子依附了上去。
    一举步,显然就是冷琴阁的“六随”身法。他刻苦励淬,功力之精进,真有一日千里之势,白衣人万万想不到对方这个外貌斯文人物,竟然是如此身手,虽然他绝非弱者,但是毫无戒备的情况之下,再想脱身,哪里还来得及?随着尹剑平袭进的身势,一股充沛凌厉的劲道,陡地将白衣人全身罩定,有如当头落下了一面无影罩网将他死死罩住。
    白衣人乍惊之下,右手倏举,直向尹剑平面门上力劈过来!只可惜他慢了一步,他的这一掌才不过劈出一半,恍惚觉得右腹下“腹结”穴道上麻了一麻,登时打了个寒噤,一时动弹不得。
    尹剑平自己也不曾料想到,这一手“如意金刚指”功施展得这般乘心应手!显然对方在他手指还不曾接触腹肌之前,已先行不能移动,足见指力之凌厉,已经达到了“透点”的境界!猝然间,他感觉出自己功力自从清风堡之战之后,确实精进了不少,达到了一个新的水平。
    白衣人活僵尸般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一副怒目凸睛,把对方恨恶到极点模样,显然他外表虽是动弹不得,心里却是明白得很,只是却也无可奈何!
    尹剑平转过手把对方僵直的身子抬起来,挪放到一个角落里,遂大步继续前进。进入到第一进院子里,一片芬芳花香,扑面而来,他看见了种植在附近花圃里的那些鲜艳蓓蕾。然而他立刻觉出了有些不对。就在这片院子里,他发觉出一片淡淡的雾光,在月色的衬托之下甚是朦胧,如非特别细心的人,简直不易辨出!
    尹剑平顿时心有所悟,情知那阵芬芳的花气,绝非是单纯的花香所致,而是间杂得有丹凤轩的秘制毒烟“七步断肠红”在里面。由“七步断肠红”立刻使得他联想到自己身藏的那块“辟毒玉玦”,这才使他恍然悟及何以自己在触及毒香之后犹能自免,这块辟毒玉玦果然具有神妙的解毒效果,使得他又免除了一次不知不觉的劫难!
    尹剑平有了这一番见地,不得不特别提高警觉,虽然有玉玦护体,亦不敢十分大意。当下他略微运动功力以闭住了呼吸,为免再惊动别人,他提住真气,虚点双足,极其轻悄地踏出了这一片院子,进入到第二进院子内里。
    如果甘十九妹果真下榻这里,那么必然就住在这一进院子里了。尹剑平顿时提高警觉,全神贯注!在进入院子十数步之后,站住了脚步。
    他静静地观察着正面一排客舍,黑黝黝的不见些微灯光,对付像甘十九妹这等罕见的绝世高手,他一丝也不敢大意,事实上他只要踏进了这进院子,就绝不敢存心设想能够掩瞒住不为甘十九妹所知。
    定了一下神,他向前又走了两步,用着平和的声音道:“甘姑娘是否在此,在下尹某求见。”话声方自出口,即听见背后“哧”一声轻笑,似有一股冷森森的气息,陡然袭向身后脊梁。
    尹剑平向前跨出一步,才倏地转过身来,不禁大吃一惊!却只见身前两丈以外,玉立亭亭地站立着一位长身少女。
    月色朦胧,对方面目显然一时看不清楚,可是只凭对方那种卓然不群,仙子般的神态,即可以断定她是那个令自己疲于奔命,恨慕交加于极点的甘明珠——甘十九妹。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她缀上的,凭着尹剑平这等身手,竟然全未曾事先觉察出来,只这一点,就令他惊骇兼具,显然在未经动手比划之前,先已输了对方一阵。尹剑平一时呆若木鸡。
    “你是在找我吗?”
    远远的,甘十九妹那双明媚的眸子打量着他,却是出乎他意外的温柔,丝毫不现怒迹,几个字由她嘴里慢慢地吐出来,只觉得珠圆玉润,无比的好听。
    尹剑平一惊之下,立刻缓和住内在的惊恐情绪,双手抱拳道:“姑娘莫非就是人称甘十九妹的甘姑娘吗?”
    “嗯!”甘十九妹轻点点头,说道:“我就是!”
    微微一笑,她缓缓向前走了几步,又道:“你是?”
    “在下尹心!”尹剑平冷着脸道:“伊尹之尹,心脏之心。”
    甘十九妹一笑道:“尹心?我还当是‘隐心’呢!”
    微微一顿,她缓缓地道:“尹先生寒夜趋访,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尹剑平面对着对方这个人,只觉得一颗心跳动得那么厉害,内里血脉怒涨,外表却益加的沉着镇定。
    “姑娘兰心意质,岂能不知?”尹剑心冷冷一笑道:“关于白天敝友吕奇与尊价动手比武之后,姑娘不该暗中出手,致使敝友负伤不轻。”
    甘十九妹微微一怔,遂即微笑道:“你又怎么知道是我暗中出手?”
    尹剑平道:“当时在下坐在亭中,看见姑娘遥立窗前,敝友吕奇原已将尊价击落荷池,是姑娘适时出手,暗以‘内气阴炁’之功锁了敝友玄关,致使他如今武功尽失,几至当众出丑。哼!姑娘自以为这件事做得神秘十分,却难逃在下这双眼睛!”
    甘十九妹一双细长的眉毛,微微挑动了一下,冷冷地道:“你说的不错,这么看来,尹先生不愧高明之士了。”
    微笑了一下,她那盈盈秋波在尹剑平的脸上滴溜溜一转,又接下去道:“所幸尹先生一经出现在池心亭子,我就已看出尹先生绝非寻常之人,而且,我似乎颇感到先生今夜必将来此造访,所以,因此恭候,这一着我竟然猜对了!”
    尹剑平道:“在下与敝友二人一路行来,风闻江湖上盛传姑娘大名,得悉姑娘一身绝技盖世无双,而且聪颖过人,石仪妙算,贯绝古今,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在下实在佩服之至!”
    “先生夸奖了!”甘十九妹眸子里,交织着令人难以猜透的神秘:“尹先生今夜来此,看来,似乎心怀不忿,大有兴师问罪之意,可是?”
    “这个……”尹剑平强制着内心的冲动,外表却甚是温和地道:“姑娘声威盖世,技惊天人,在下一介无名之辈,萤火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话方到此,他听见由甘十九妹嘴里,发出银铃般的一串笑声。微微一顿,他继续说道:“只是在下生就一副倔强脾气,生平只敬服‘公理道义’四字,对于敝友吕奇荷池负伤之事,敢向姑娘你讨还一个公道。”
    “尹先生你太客气了!”甘十九妹道:“能够在举手之间,制服我手下弟子之人,当世尚不多见,不瞒你说,在尹先生你与贵友荷亭初现之时,我即看出了你的卓然不群,甚至于私下里把你假设是我的敌人。果真如此,尹先生应该是我此次中原之行所遇见唯一可怕的敌人了。”
    尹剑平这时近承芳泽,目睹清艳,耳闻莺声,平和的对答里,更加显示她的高贵气质,俨然仙子下凡,清莲出水!喻之“银碗盛雪,不染纤尘”却是恰当之至。
    一阵强烈的心电感应,侵袭着他,使得他不得不暂时把注视对方的一双眼睛移向一旁,紧接着脸上一阵发热,兴起了一度红潮!对他来说,这是少有的现象!尹剑平惊骇之中,感觉到这种微妙的感情作祟,已使得他又败了第二阵!这一惊由不住出了一身冷汗,不由得使他强慑心神,脸上可就明显地显现出一番尴尬!
    甘十九妹的一双澄波双瞳,瞬也不瞬地注视着他,尽管是黑夜,借着一片月色,却也能使她体察入微。
    “尹先生你怎么不说话呢?”她略现出一些惊讶的样子:“难道以先生的心性武功造诣,还会有什么事令你困扰心境,拂之不去吗?”
    “好厉害!”尹剑平心里不禁暗叫了一声,微微一笑,他遂效“刘桢平视”,把目光又移到了她的脸上。这一次他由于先已做了一番心理准备,自不如前番之有所失态!
    “姑娘所见不差,在下实在是想到了一件令在下局促不安,困扰心境的事情!”他苦笑着:“倒叫姑娘见笑了!”
    甘十九妹摇摇头道:“那倒不会,你我虽然初见,但我却能由先生目光面相,觉察出先生乃一心术正直,语出至诚之人,否则……”微微一笑,月色里贝齿尤见可人:“否则的话,我也就不会与你这么多话了。”说罢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美人着以轻愁,姿态更足以动人。
    尹剑平道:“以姑娘之天生明智,莫非心中也有不可开释之事吗?”
    甘十九妹目光在他脸上一转,忍不住浅浅一笑,对于尹剑平之乘机反驳,以自己刚才所说之言反敬自己这一手很是欣赏。
    当下她缓缓地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免于忧愁烦恼,只是每个人在面临这些困境时,所处理的方式不同而已,我当然也不会例外。”
    目光投向尹剑平,她淡淡地又道:“刚才尹先生说到有一件困在心里的事,不知道是什么?”
    尹剑平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在下来此的宗旨,原是要向姑娘讨还一个公道。”
    “啊!”甘十九妹脸上带着一层薄笑:“这么说尹先生仍然对白天令友负伤之事耿耿于怀了?”
    尹剑平道:“在下有意要向姑娘请教几手高招,虽然明知不是姑娘对手,却也不能不厚颜一试,尚请姑娘不吝赐教才好。”
    说到“赐教”二字时,他的手自然而然地已经握住了背后的剑柄。顿时一股阴森森的剑气,由剑鞘内溢出,直袭甘十九妹身上。
    甘十九妹蛾眉微微一轩,冷冷地道:“尹先生当真要与我比试剑法吗?”
    尹剑平欠身道:“在下确有此意,姑娘请亮剑吧!”
    “哼!”甘十九妹冷冷地道:“兵刃无眼,岂可轻易相试,我看,我们还是空手比几招吧!”
    尹剑平微微一笑:“姑娘慈心,在下感激不尽,只是在下既已手握剑柄,诚所谓刀难入鞘,尚请姑娘赏赐高招!”
    “你这个人!”甘十九妹一双妙目在他脸上转动着:“既然这样,恭敬不如从命,只是还是刚才那句老话,万一兵刃无眼,误伤了你,还要请你原谅我的无心才是!”
    尹剑平忽然兴起了一番凄凉。想到了屈死对方手下的一千师门前辈尊长,禁不住使得他热血沸腾!然而面前却是这般的可人儿,每一次当他目光由她脸上扫过去时,都会或多或少地使他消蚀了一些复仇的雄心壮志!
    他几乎不敢再与她这么平和相处对答了,眼前机会难得,动手时他将要全心全意地与对方周旋,务期将掌中这口“海棠秋露”,在适当的时机里插进对方的胸膛,了却这一桩血海深仇,才是上上之策!
    想到了屈死九泉的一干师门尊长,他悲忿的情绪,情不自禁地为之升华,达到了新的高潮。
    紧持着剑的那只手,由于握剑过紧,心情太过紧张的缘故,起了一阵颤抖,森森的剑气由拉开一缝的剑鞘里怒溢而出!
    甘十九妹顿时后退了一步!
    这一刹那间,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惊异、迷惑!
    “你?”她脑子里似乎在思索着一件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事情:“尹先生……我们以前可曾见过面吗?”
    尹剑平眼睛里已难以掩饰住凌厉的仇焰,只是他却还能从容应对:“在下与姑娘素昧生平,以前并不曾见过!”
    甘十九妹微微一笑,微微点头道:“这就是了……是我认错人了……我忽然把你当成了那个依……”
    尹剑平道:“依什么?”
    “没什么!”甘十九妹微微摇头道:“不知尹先生可曾听过一个叫依剑平的人?”
    尹剑平顿时心头一震,从容点头道:“姑娘莫非说的是岳阳门下那个依剑平?”
    甘十九妹颇出意外地看着他:“尹先生认识这个人?”
    “不认识!”尹剑平苦笑道:“不过在下却风闻这位依兄,为当今岳阳门唯一尚还活着的门下弟子,更为了逃避姑娘的一路追杀,如今亡命天涯,嘿嘿!这个人可真称得上是茫茫人海中的一个可怜虫了!”
    甘十九妹冷冷一笑道:“尹先生这么说,足见对他认识得还不够清楚。这个姓依的虽然列身为岳阳门下弟子,但却身兼数家之长。他武技精湛,为人精练,更具智慧,绝非是如尹先生嘴里所说的可怜虫!”
    尹剑平原已难耐冗长的对答,恨不能立刻拔剑与对方决一生死,只是这时当他听到了甘十九妹论及自己的一切,不禁心里动了一动。
    他暂时按捺住急躁的情绪,以试探的口吻道:“姑娘莫非曾经会见过此人?”
    甘十九妹点了一下头:“不错,我们见过,而且还曾经与他一度交过手,所以对他留有很深的印象!”
    一面说,她那双盈盈秋波直直地看向尹剑平,后者下意识地感觉到一阵情虚,禁不住脸色微微一变。
    他强制着心里的激动,轻咳一声道:“能够在姑娘手下逃得活命,诚是难能,这姓依的武功如何?”
    甘十九妹一笑道:“诚如你所说,这个人武功极高,是我这一次江湖以来,所遇到少见的劲敌之一,他更具有过人的智力,确是一个很不寻常的角色。”
    尹剑平凄凉之中,总算领受到一些安慰。能够由敌人嘴里得到赞美与尊敬,该是如何的弥足珍贵!
    他仍想从对方嘴里多认识一些那个“依剑平”,以为日后之借镜。当下,他冷冷地笑了笑道:“姑娘这么一说,在下倒真想能有机会见见此人。”
    “对了!”甘十九妹浅浅一笑:“这个依剑平虽是岳阳门下弟子,但是我发觉他也曾涉猎过其它门派的功夫。”
    尹剑平留意地在听,表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
    “譬如说!”甘十九妹那双剪水双瞳凝眸注视着他:“他虽是岳阳门出身,却精于双鹤堂的‘金刚铁腕’,也曾与双鹤堂的米如烟有过师生之谊,学兼数家之长,才使得武功左右逢源,相生相长,得能有今日之惊人成就,然而……”
    说到这里,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微微收缩了一下,含蓄着过人的灵思:“我似乎总预感着,他与我将要再一次地见面……这一次我必不会轻而易举地让他由我手里逃开!”
    眸子向着尹剑平一转,微笑道:“谈了些不相干的事情,尹先生一定烦了,现在不必再多废话,你不是要与我较量一下剑招吗?请亮剑吧!”
    尹剑平之所以要与她比划兵刃,当然是有原因的,那是因为前此曾与她空手对过招法,很可能已为她摸清了自己门路,万一让对方觉察出自己身分,显然大大失策,兵刃可就没有这一层顾虑。
    面对当前这个生平第一大敌,他确是不敢丝毫掉以轻心,当时意念集中,抱元守一,缓缓撤剑出鞘。一股冷森森的剑气,直向甘十九妹身前袭到。
    “姑娘请!”尹剑平举剑当胸,锐利的一双目光,直直地逼视着对方:“在下候教了!”
    甘十九妹眼睛在对方剑上一膘,心中亦不由吃了一惊,点头道:“好一口宝剑!尹先生有此神兵利器,我只怕难以抵挡得住呢!”
    “姑娘见笑,请赐招吧!”
    这几个字说得冰冷砭骨,旧恨新仇,一时激发起他潜在内心的无比仇恨忿意,如非他事先下了一番镇定功夫,眼前几乎已是难以把持得住。
    须知他对甘十九妹,自始都充满了痛苦矛盾,形势的演变,既已到了眼前兵刃互博地步,他自当决心求胜。目睹着剑上寒光,顿时增添了他几许决心与勇气,然而这种决心与勇气,是否永远能够持续下去,或是立刻又生变化,他实难预料。那么把握住眼前的这一刹,自是至为重要了。在他的催促之下,甘十九妹亦不再犹豫。
    尹剑平昔日曾经在暗中目睹过她与晏春雷的一场逐杀,深知她剑上的威力,尤其是出剑时的那一刹,实在有鬼神莫测之妙!是以,眼前在她将出手之前,也就格外地提高了警觉,不敢分心旁骛。
    甘十九妹一双美丽的闪烁着智光的眼睛,在对方身上一转之后,倏地香肩轻晃,闪向侧面一个地位!
    尹剑平立刻把步位作适度的调整!
    甘十九妹立刻又换了一个地方,尹剑平再作调整,双方一连换变了三四个方向,才算定住了步位。
    四只眸子紧紧地对吸着。
    甘十九妹忽然冷笑道:“尹先生,咱们何妨口头上先赌个输赢怎么样?”
    尹剑平道:“在下不懂姑娘心中涵意,尚请当面说明。”
    甘十九妹道:“这很简单,你我既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根本无须兵刃拼搏,只须口头上讨教几招也就差不多了,尹先生意下如何?”
    尹剑平好容易才下定了决心,自不愿轻易放弃复仇良机,只是对方这么建议,形势上又不便见拒,当下强制着心里激动,微微一笑道:“姑娘既然这么说当然是好,只是在下却认定一个原则,‘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总认为嘴里说的和手里玩的有些出入,姑娘以为可是?”
    甘十九妹想了想,微一点头,道:“有理!好,那么咱们就废话少说,手底下见个高下吧。”
    话声一顿,一只纤纤玉手已握在了胸前短剑剑柄上。
    尹剑平顿时就觉出了一股寒气突地迎面袭来,有如冰露着身,使得他心头一阵发慌。这是因为他自从出道以来从来还没有机会与甘十九妹这等杰出的劲敌动过手,自然上来有些惊慌失措。这只是一刹之间的事,在极短的一刹,他随即定了下来。
    “剑以气使”。凡是得窥上乘剑术的杰出之士,无不懂得这个道理,是以内功中“练气”一门,常常是上乘剑道的“不二法门”。
    尹剑平对这一点很是了解,早已在上来之初,将元气充固丹田,心中一惊之下,遂即赶紧凝固真力,将一腔内气频频运施剑身上,一时间掌中那口“海棠秋露”顿时大放光华!冷森的剑气,形成了一面无形扇面,将他正面全身遮住,顿时,他就觉出身上的寒意大大减少。
    功力的进展,常常不着痕迹,在不知不觉里突飞猛进。尹剑平正是这样,他能更上一层楼实在得力于吴老夫人慧心指点,才使他忽然智蒙大开。其实他最大的成就却是在于悟出了“智能”与“功力”搭配兼施的窍门,这也就是他为什么胆敢以身冒险,来轻犯甘十九妹极威的原因。
    闲话撇过。双方在彼此剑气互接的一瞬,已不啻交上了手。
    尹剑平一面频使真力,将功力汇集于手上长剑,化为森森剑气,用以对抗越见尖锐的剑风,一面却脑中运思着出手的时机。
    甘十九妹冷冷道:“尹先生为什么久不出剑?莫非心存谦让不成?”
    尹剑平道:“姑娘剑气缜密,深闭固拒,确使在下无懈出剑,惭愧之至。”
    甘十九妹浅笑道:“尹先生能有此一说,已足见深体剑中三味,令人可敬,其实我心同此理,不必客气,只请放剑过来。”
    尹剑平答了声:“好。”
    剑身一转,嘶然劲风里,划出了一道长虹,直向甘十九妹当头直劈下来。
    甘十九妹迎着他来剑之势,轻叱一声,身子飞快的一个旋转,已闪到了他身子右边。
    尹剑平剑走轻灵,陡地一拧剑把,直循着她后腰上扎来,这一剑其势看似无奇,其实却要比前一剑更猛锐得多,随着尹剑平猝然沉下的肘部,长剑一点而挑,疾若电光石火,直扎了过去。
    甘十九妹娇躯霍地向后一折,玉手轻出,尹剑平仿佛觉出剑身着物,微微一弹,前者已似轻云一片,霍地腾身而起!
    这一手施展得极其巧妙,而又出人意料,一起一落,如飞鹰搏兔,等到尹剑平突然警觉时,甘十九妹已极其快捷地把身子凑了上来。
    一蓬剑光,随着她挥出的手腕,直向尹剑平背后劈落下来。
    尹剑平大惊之下,身子向外一门,掌中剑施了一手“醉倒斜阳”,三尺青锋上暴射出一片寒光,有如倒卷飞虹,只听得“呛”的一声震响,两口剑锋迎在了一块。
    以尹剑平加诸在剑上的力道,况且所持之剑,更较诸对方长大许多,理应占尽了优势,哪里料到一震之下,非但未能使对方短剑出手,相反地自己却打了一个踉跄,那只右手简直就像触了电般的一阵子发麻!尹剑平惊心之下,顿时知道厉害,不容他有所异动,随着甘十九妹猝起的右脚,短剑乍然一震,一股巨大的反弹之力,排山倒海般地涌了过来,使得他身子再也挺立不住,霍地滚跌了出去。
    甘十九妹冷叱道:“哪里去?”
    但见她娇躯前倾,翠袖轻扬,一点寒光起自腕底,正是她效法“星鸟出袖”极其自满的那一手绝招“剑星寒”!剑芒乍闪,直向尹剑平当胸部位上点扎了过去。
    尹剑平身势未定,猝然间打了一个寒颤,目睹着对方剑势,不由吓了个魂飞魄散!锋利的剑刃,似已划开了尹剑平的中衣,只消向前半寸,势将要他血溅当场。就在这一刹,事发突然,对于尹剑平来说,这种潜在的功力,何以每每发于不可捉摸,亦使他大惑不解!不可否认,这种平常连想也想不到的奇异剑招,必然又系得自吴老夫人的“双照草堂秘功”之一了。
    危机一刹那,就见尹剑平凹腹吸胸,猛可里向后面硬硬收了一寸,掌中剑效“荆轲击柱”,霍地用力挥出,一时剑身摇曳,唏哩哩震耳声中,摇出了一天婆娑剑影。
    面迎着尹剑平这“奋剑一击”之势,甘十九妹陡然花容失色,倏地清叱一声,掌中短剑蓦地向回一收,足下“倒踩云”闪电后退!饶是如此,那一天婆娑剑影,有如飞蝗万点,却将她全身紧紧拥住。自四面八方同时包围上来。
    甘十九妹一惊之下,吓了个魂飞九天,总算她自幼即浸淫于严酷的剑道训练里,本身智慧既高,复得名师指点,多年来剑气功力,已具有极深造诣,剑气相施,几至“身剑合一”
    之妙!
    尹剑平这一剑不过是触动灵机,实在还谈不上功力造诣,自然威力上要打一个折扣。
    对于他们双方来说,这都极具惊心动魄之势!
    迎合着尹剑平的一炁剑影,甘十九妹一声清叱,短剑上凝聚了全身之力,陡地爆射出一点银星,施展出剑道中极难一见的“剑炁”之力,光华一闪,连同着她修长的身躯,在一片呛啷剑鸣声里,冲出了尹剑平所形成的一天剑影。
    回身顺掌,“叭”的一声,击中了尹剑平右肩头上,尹剑平身上一歪,再次跌了出去!
    他抱剑疾滚,一翻即起,长剑前封,只觉得右肩上一阵火辣奇痛,举起的剑身,这时已情不自禁地垂了下来。
    相形之下,甘十九妹却也不大轻松,她虽然是冲出了剑阵,却也尽了全力,一头长发突然炸开来,鬼也似地披散着。
    无比的惊讶,显示在她看来苍白的面颊上,身形再闪,陡地袭身而近。
    尹剑平乍惊之下,再想闪躲哪里还来得及?只觉得喉咽间一阵刺痛,已吃对方那口锋芒毕露的短剑,指在喉咙上。
    “你?”无限杀机涌现在她脸上:“你到底是谁?”
    剑尖距离着他喉结不及一寸,冷锐的剑气,有如尖细的钢针猛厉地刺扎着他:这口剑只消再向前推近半寸,尹剑平势将溅血在她短剑之下。
    “在下尹心!”尹剑平十分沮丧地道:“方才已经告诉过姑娘了。”
    “尹心?”甘十九妹眸子里闪出了一片迷惘:“你说实话,我看你就是那个依剑平,是不是?”
    尹剑平心里一惊,外表越现镇定。
    他屡经大敌,确乎能担当大事,虽利剑加项,亦不能稍动其心。
    “在下明明姓尹,姑娘何以硬要说在下姓依?简直笑话了!”
    甘十九妹眼睛里,怒焰少敛,就对方这一句话而论,她确实观察不出尹剑平有丝毫的伪态。
    疑心既去,脸上的神色遂即缓和下来,只是她仍然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
    “那么!我还要问你一个人,看看你认不认识?”
    尹剑平神色不变道:“我以为姑娘还是把剑收起来才好说话。”
    甘十九妹扬了一下眉毛,似想发作,只是目睹着对方那张脸,却又一时发作不出,冷冷一笑,退身收剑。玉腕倏翻,呛然声中,一口碧光晶莹的短剑,已然插回剑鞘之中,同时足尖轻点,已返出五尺开外。
    尹剑平这一刹,内心真有无限感伤,他满以为功力已达到了一个新的水平,或可与对方一争轩轻,哪里知道,事实证明,仍然相差了老大的一截,如非对方手下留情,这时焉能有命在?想到了眼前困境与未来之难,一时真正感觉到无限气馁!轻叹一声,由不住垂下头来。
    甘十九妹目睹着他,冷冷地道:“尹先生……你方才所施展的那一手剑法,怪绝古今,确信我生平仅见,我几乎丧生在你那一剑之下,你可知道?”
    尹剑平苦笑道:“只是后来,姑娘仍然反败为胜,险些丧命的是在下,而不是姑娘。”
    甘十九妹冷笑道:“令我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也许你对那一式绝怪古今的奇异剑招,还并未能研习得十分透彻,就你那一手剑招本身而论,应该是无懈可击,只可惜你未能善于运用而已!”
    尹剑平聆听之下,不禁大兴感叹,自忖道:“尹剑平呀!你原来几乎已将得手,却失之于招法不够老练,此番为她看出了端倪,今后再想以此一招式取她性命,势将万难,而不可能了。”
    甘十九妹眼睛犹自紧紧地盯住他:“由你方才那一招奇异的剑法,倒使我想起了一个人,吴老夫人来。”
    尹剑平不禁心头大大地震荡了一下,强自压制着心里的震惊:“吴老夫人?”
    “不错!”甘十九妹注视着他:“你可认识这么一个人?”
    尹剑平原想一口否认,可是他内心实在迫切需要知道吴老夫人与她儿子吴庆的最近情况,他们是因为自己才与甘十九妹有所遭遇,不知结果如何?
    一连串的迫切关怀,使得他不便猝然回绝,当下冷冷一笑道:“我不明白姑娘这句话的意思,姑娘是不是可以说得较为清楚一些。”
    甘十九妹道:“我说的是避居积翠溪的那个吴老夫人,她还有个儿子,名叫吴庆,尹先生,你可认识这两个人?”
    尹剑平一颗心几乎由嘴里跳了出来,却硬下心来,摇摇头道:“在下从来也不曾听说过这两个人,姑娘怎么会有此一问?”
    甘十九妹冷笑道:“那个吴老夫人却是旷绝天地之间的一个怪人,你方才所出手的那一手剑招,与她所施展的手法,极为近似,才使我把你们联想到了一块。”
    尹剑平假作不解地道:“会有这种事?姑娘既然这么说,倒促使在下心生无限向往,如有机会,定要往积翠溪去拜访一下这位前辈,面请教益才好。”
    甘十九妹微微苦笑了一下:“你真有这个意思吗?可惜太晚了!”
    尹剑平心中一惊,说道:“姑娘之意,莫非……”
    甘十九妹轻轻地鼻子里哼了一声:“因为那个吴老夫人已经死了!”
    尹剑平只觉得当头轰然一声,有如晴天霹雳,顿时作声不得!然而越是这当口,他却越不能现出词色不对。无奈这个打击来得太突然,太令他难以承受!一时间只觉得全身怒血奔驰,却有一股冰寒之气,起自足心,整个人简直无法再能保持平静。
    他倏地转过身来,向前面走了几步!
    “是你杀死的?”
    “那倒不是!”甘十九妹微微一笑:“你好像对她很关心的样子!”
    “对于每一个死在姑娘手里的武林前辈,我都寄以无限同情!”尹剑平几乎感觉到难以遏止的悲伤,“自然这个吴老夫人也不例外!”
    甘十九妹道:“倒看不出,你还是一个悲天悯人的人,我已经说过了,这个吴老夫人并不是我杀死的!”
    尹剑平倏地回过身来,道:“虽然如此,但绝不会与姑娘毫无牵连,你能否认吗?”
    甘十九妹神色向,情不由己地现出了一片黯然。她果然不能否认这件事!
    老实说,吴老夫人的死,曾在她心里烙下了很深的创伤。对于那个老婆婆,她多少含有一些歉意,那是因为由一开始起,她就没有杀死吴老夫人的心理准备,事实上吴老夫人这个人在与她见面之前,她对她根本是完全陌生的,若非是为了追踪“依剑平”这个大敌,他们之间根本不可能有所遭遇。吴老夫人虽然引火自焚而亡,但是到底是在甘十九妹的强迫之下壮烈成仁,为此,甘十九妹在内心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悲痛印象!
    因此在尹剑平的质问之下,甘十九妹下意识地兴出了一阵悲伤。
    “你说的不错!”她怅怅地说:“她的死,我脱不了关系!只是我总算放过了她儿子一条活命,也算对得起她了。”
    尹剑平只觉得视觉一阵模糊,几乎落下泪来,缅怀着有恩于自己的吴氏母子,只觉得心似刀割一般的难受!
    然而,这种刻骨的悲伤,只能隐忍在心里,却是丝毫也不能现诸表面,“小不忍,则乱大谋”。一旦甘十九妹看出了端倪,只怕立刻就将罹下杀身大祸,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眼前这种死法,对于他来说,毫无意义,尹剑平自然不会愚蠢到甘愿受死的地步。
    他甚至连吴老夫人的死因都不问一句。虽然他内心是那么渴望了解当时惨祸发生时的一切情景,更迫切地希望了解吴庆如今的下落,只是这些问题都只有暴露他真实身分的危机。
    以甘十九妹之冰雪聪明,晶莹透剔,却是千万大意不得。
    眼前这种情况下,他简直已无能再掩饰住内心的悲痛,对方只消略加留意,套问两句,尹剑平必得露出马脚,是以,他必须要赶紧告辞。
    当下后退一步,抱拳道:“在下已承教了姑娘盖世绝招,衷心钦佩之至,夜深了,就此告辞。”
    甘十九妹微出意外地道:“尹先生这就要走吗?我还有很多话想请教你呢。”
    尹剑平心中一惊,强作笑容道:“夜深了,明天在下再来造访如何?”
    甘十九妹道:“那就不敢当了,明天该我去回拜尹先生才尹剑平心中一怔,原想推辞,可是转念一想,乘此时机能够打进她身边,对她师门多作了解,以图日后出手复仇,自是机会难得。这么一想,他也就不再推辞。当下道:“恭敬不如从命,既然如此,明天在下就恭候姑娘的大驾了。”
    “你用不着专门等我,我可是没准儿!”甘十九妹道:“我也许白天不去,夜里去,总之,我一定去就是了,尹先生在这里还有几天逗留?”
    尹剑平想了一下:“总还有三五天吧。”
    “那好极了!”甘十九妹微微一笑道:“我们见面的机会还多得很,尹先生请便吧!”
    月色如银,映照着甘十九妹那般清艳出尘的美人儿。尹剑平几乎没有勇气再多向她看一眼,抱了一下拳遂即转身自去。
    “慢着!”甘十九妹忽然喝住他道:“尹先生!”
    尹剑平心中一惊,缓缓回过身来!
    甘十九妹走上几步,脸上微现不忍道:“你可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吗?”
    尹剑平感觉了一下,除了右肩头上,略感酸疼以外,并无大碍,当下摇头道:“多谢姑娘关怀,在下并无不适。”
    甘十九妹似乎心中一惊,微笑道:“那就好,我只是担心你……既然没有什么,也就算了。”
    尹剑平微微一怔,虽觉出她话中有话,对方既然不说,也就不便追问,当下再次告辞,转身出去。
    目睹尹剑平的背影消逝甚久之后,甘十九妹却仍然一动也不动地兀立在那里。她脸上凝聚着一层疑惑,又像有一丝淡淡的惆怅,蛾眉轻颦,盈盈秋波里感染着凌乱的情绪。显然她遇见了一件令自己难以释怀的事情……这其中又多少少少加有一些感情因素的作祟,于是她心里浮现出一向罕见的不平静。
    东边院墙上,黑影子一闪!一条疾劲的人影,有加深宵怪鸟地来到了面前,等到落地之后,才现出了红衣红帽,面现惊惶的阮行来。
    他上前一步,面色忿忿地道:“姑娘您这又是为什么?为什么不下手把他给除了?”
    甘十九妹冷冷一笑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阮行怔了一下,喃喃道:“难道姑娘还看不出来?这小子八成儿就是那个依剑平,我们踏破铁鞋无觅处,好容易他自己送上门来,姑娘您却又怎么会……”
    说到这里,他忽然把要说的话又吞到了肚子里,原因是发觉到甘十九妹的脸色不大对劲儿!他就算是跟老天爷借了个胆子,却也不敢轻犯这位姑娘的雌威!
    顿了一下,阮行后退了一步,垂头请示道:“卑职莫非是猜错了,还是姑娘另有高……
    见?”
    甘十九妹冷哼了一声,徐徐地道,“阮行,难为你还会有此见识,我问你,你凭什么就断定这个姓尹的会是依剑平的化身?”
    阮行耸了一下肩膀:“刚才姑娘与他动手说话,卑职未奉姑娘命令,不敢窥伺窃听,只是他离开之时,卑职却远远尾随了他一路!”
    甘十九妹道:“怎么样?”
    阮行道:“这人一身轻功确是极佳,最主要的,当他踏过卑职亲手布置的毒阵,竟然毫无感觉,情形竟然和那个依剑平完全一样。”
    甘十九妹轻轻哼了一声:“这一点我早已注意到了,可是并不能就因为这样,就断定他是那个‘依剑平’吧?”
    阮行呆了一下,讷讷地道:“姑娘还是小心一点的好,卑职总觉得这个人有点不对劲儿。”
    “说下去!”甘十九妹看了他一眼:“把你心里想的说出来听听。”
    “是!”阮行苦笑着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卑职一直以为他是一个读书的仕子,他开口能文,更能赋诗……几乎瞒过了卑职这一双眼睛。”
    甘十九妹摇摇头道:“这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只怪你们阅人不深,观察力还不够灵活,其实他一来到这个客栈里,我早已注意到他了。”
    “哦!”阮行惊道:“姑娘莫非早知道他会武?”
    甘十九妹缓缓点了一下头,一双蛾眉轻轻皱了皱道:“但是我却不能断定他就是那个依剑平,因为……依剑平的武功家数与他不同……还有,依剑平手上并没有这么一口神兵利器的宝剑。”
    阮行想了一下,点点头,道:“这话,倒也不错!那小子手里,确实像没有这么一把好剑。”
    甘十九妹冷哂着道:“再者,他曾经是我手下败将,早已深知非我敌手,既然如此。今夜大可不必再来送死……何况是当面向我叫阵,由此看来,他不像是那个姓依的,然而……
    我却不会就对他失去了小心。”
    阮行道:“姑娘可曾发现了他有什么可疑之处?”
    甘十九妹道:“不错!他的剑招奇特,在我的印象里,倒似与那个死去的吴老夫人,颇有相似之处,似乎较之吴老夫人更具微妙气势。”
    一想到积翠溪姓吴的那个老婆婆,阮行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哆嗦,在他记忆里,这一生还不曾遇见过像吴老太太那么奇特的敌人。现在甘十九妹把这个疑为“依剑平”的读书人比作吴老太太,自使他大为惊心。
    “啊!”阮行惊惶地道:“那个姓依的,不是在吴老太太那边停留过一段时间吗?会不会……”
    “这件事我正在密切的观察之中,到目前为止,我还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关联。”
    说着,她脸上微微现出了一片冷笑,喃喃又道:“如果他真的就是那个依剑平,早晚会被我看出破绽的,他休想逃过我的手掌心儿!”
    阮行确知她为人精明,阅人至微,果真眼前这个“尹心”就是“依剑平”的化身,决计逃不过她精细的观察之中,这么一想,他也就不再担心。
    顿了一下,他请示道:“姑娘可曾打算什么时候起驾?还有清风堡的那个樊老头,我们什么时候动他脑筋?”
    甘十九妹一笑道:“樊钟秀那个老头儿,虽然功夫不错,人也够狡猾,只是我却没有把他看在眼里,这地方很好,暂时我还不想走,我要知道你跟‘金刀盟’、‘十二把刀’他们联系的结果怎么样了?”
    阮行道:“这几天卑职正在与他们联系之中,听说十三把刀的老大,‘黄面太岁’花二郎这个人很不好对付。”
    甘十九妹冷冷地道:“怎么回事?”
    阮行道:“卑职也是由金刀盟那边听到的,据说这个花二郎一向自大,很不易服人,他对金刀盟表示,怀疑我们不是来自丹凤轩的人,说非他亲自看见姑娘,并未经证实姑娘的确实身分与武功之前,他暂时不接受卑职的调遣。”
    甘十九妹轻哼了一声,道:“这人武功如何?”
    阮行道:“据说很不错,他年岁不大,加入十三把刀不久,竟然坐了第一把交椅,而且很罕众望,就连蒙城九丑的马老大也都仰他鼻息,看他的脸色,卑职打算这两天亲自去找他谈谈。”
    甘十九妹道:“他不是说要见见我吗,好吧,你就把话传下去,说我会去见他的,只要叫他随时等着我就是了。”
    阮行一惊道:“姑娘千金之躯,岂能与这类人打交道?由卑职去处理也就是了。”
    “不,还是我自己来吧!”甘十九妹道:“这些人虽然谈不上身分地位,但是不能得罪,却也不能过纵,要恩威并施。”
    说到这里,她微笑了一下,两排晶莹的牙齿在月色里闪闪生光:“谈到这一点,你就差得远了!”
    阮行躬身道:“姑娘说的是。”
    甘十九妹叮嘱他道:“我们在江湖上已经树敌太多,不能再结怨敌人了,莫非你忘了轩主临行之前的交待吗?”
    阮行呆了一下,翻动着一双白果眼珠:“这个,卑职倒是真有点忘了!”
    “哼!怪不得呢!”甘十九妹冷笑道:“那么我就再提醒你!轩主的意思不仅是要消灭了樊钟秀这一伙子势力,而且有意要拿下他的清风堡。”
    阮行点头道:“这一点卑职记得……”
    “还有!”甘十九妹瞳子里闪烁智光,道:“轩主曾慎重地交待过,要我在皖北培植一伙新的势力,这些人将要用以来接替樊钟秀的势力,这也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收买这些人的原因!”
    “原来如此!”阮行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姑娘居然忍受这些家伙的无礼粗鲁。”
    甘十九妹冷冷地道:“轩主虽然并没有直接说出她为什么要占领清风堡的原因,但是我却隐约地可以猜出她的心意,如果我猜的不错,一待我们清除了樊钟秀这一股势力之后,她老人家也就该来了!”
    阮行一惊,道:“姑娘是说,轩主要亲自来?”
    甘十九妹缓缓点了一下头:“不但他老人家亲自要来,就连金、银二位师姐,也俱将随驾同行,实在是她老人家避居世外太久了,这一次,再入江湖,不能不先找一个落脚之处,因此才选中了‘清风堡’。由于‘丹凤轩’的老巢不能兼顾,才要我们就地取材,在皖北物色一些势力。”
    阮行脸上顿现喜色,说道:“这真是太好了……如果轩主与金、银两位姑娘都来了,天下武林就再也不是我们的对手了,待不了多久,丹凤轩的势力,更加遍及天下,势将唯我独尊,称霸天下了。”
    甘十九妹苦笑了一下,摇摇头道:“我却抱着与你不相同的看法,我以为她老人家如今春秋已高,实在不必再要……那么称强好胜,这一次我一路上来,才知道她老人家当年在江湖上结敌众多,必然还有很多很多的厉害仇家匿居在暗处,这些人大大不可轻视,一旦出现兴师问罪,只怕……”
    苦笑了一下,她遂即把到口的话吞住不发,美丽的眸子里出现了一抹淡淡轻愁。
    “姑娘太过虑了!”阮行嘿嘿一笑,道:“这个天底下,还有谁能是轩主的对手?何况还有姑娘与金、银二位姑娘在,姑娘大可以放心不虑。”
    甘十九妹冷冷地道:“那可不一定,我不妨随便举一个例子,就拿积翠溪的那个吴老太太来说吧,如果她身上未染宿疾的话,只怕我就很难制胜她,就是拿轩主来与她较量,也难分高下。其次谈到僻居陕北的‘黄麻客’晏鹏举,这也是一个极为可怕的人物,其他不知名姓的高人异士还多得很,只是时机不到,他们不肯随便露面而已,只要一出现,必然非同小可!”
    轻轻叹息了一声,甘十九妹缓缓地接道:“轩主对我恩重如山,才会使我想到了这些,我以为眼前我们能为她老人家做的,除了必要的复仇以外,最重要的是收拢人心,广行仁术,才是上上之策!”
    阮行似乎还不能体会这番话的道理,只睁着一双白多黑少的眸子,奇怪地在甘十九妹脸上转着。
    “吃吃”笑了一声,他喃喃道:“姑娘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恕卑职不敢苟同。”
    甘十九妹冷哂道:“你一脑子逞强好胜,当然不懂我的心意,其实我的这番苦心,只怕连轩主本人也不会赞同。我总希望能让她老人家明白,‘杀人’只是最后万万不得已才能行的一条路,只是她老人家一生却迷信实力,崇拜武力,而忽略了仁德!”
    阮行登时面色大变,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他用着一种非常奇怪的神态打量着甘十九妹,对于她的胆敢批评轩主而大生惊异,按照门规来说,甘十九妹的这种行为,简直罪不可恕。
    甘十九妹由他的神色上,早已洞悉了他的想法,却也不禁微有所警,当下也就不再多说。
    “夜深了!”她看了一下天,吩咐道:“你也该休息了。”
    阮行迟疑了一下,抱拳一揖,道:“卑职遵命!”
    甘十九妹冷冷地道:“西院里的那个姓尹的由我来处理,你可千万不要接近他,他不是你所能够应付得了的。”
    阮行应了一声:“是!”表情微现不忿,遂即转身告辞。
    甘十九妹看着他离开的身子,脸上兴起了一层迷惘。对于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回想起来,她觉得很是奇怪,对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有这种前所未有的想法大生惊异。
    要知她自幼就跟随水红芍练习武功,非但承受了水氏一身惊人绝技,尤其承受了她的独特个性——嗜杀如狂,恨世界,恨武林,恨所有的男人,在这个传统观念的熏陶之下,她简直和水红芍如出一辙。正因为如此,才得到了水红芍的格外垂青,将一身绝技倾囊而授。在以往她从来不曾对水红芍发生过疑惑,她所交付的任务,也一直被尊为金科玉律,认为乃当然之事,更逞论对水红芍本身有所批评与不谅解了,莫怪乎阮行要用那般奇怪的眼光来打量她了。现在想起来,就连她自己也深具警惕,内心忐忑不已。
    和衣盘膝榻上,她整个的思维,呈现出一片紊乱!
    尤其令她不解的是,今夜邂逅的那个年轻人“尹心”的影子,竟然深深地盘踞在她脑海里。对方英俊的面颊,刚颜的气概,更予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类有胆魄抱负的年轻人,求诸于现今江湖武林,实在是不易多得,然而,她实在没有勇气再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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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灯焰无声地在燃烧着。
    她婀娜的情影映照在墙壁上,夜是那么的沉静,此刻万籁俱寂,静得连自己的心跳声音,都能清晰地感觉出来,她似乎较诸往日变得不安与急躁。
    一只粉翼红肚的飞蛾由暗处飞来,围绕着灯焰旋转不已,几次三番地扑向火焰,又坠落下去,最后终于完成了“扑向光明”的壮举,粉红色的翅膀燃烧出一缕黑烟,一头扎进灯油里就不再移动了。
    甘十九妹竟然会被这小小一幕悲剧吸引住,内心莫名其妙地兴起了一层悲哀,也因此而联想到了其他的一些事情。再一次对自己的前途,感觉到迷惑,也就对自己眼前所执行的任务而心存不解与厌恶。
    由床上翻身下地,心里老像是窝着了一件什么事似的。其实这件事不难理解,只不过她却不愿意深想罢了,实在也是她不敢去深想,她怀疑自己这么做是否应该?于是形成了内心的冲突与矛盾。
    “尹心?依剑平?”
    她嘴里不停地念着这两个完全不同音的名字,那双淡扫的蛾眉,时而拧结,时而开展,显示着此一刻她内心的强烈变化与矛盾!
    坚持着最初的原则,她又回到了榻上盘膝坐功。强制着内心的激动,她运了一会儿功,奈何那颗心竟是无论如何也难以静止下来。不知何时,她已睁开了那双水汪汪的眸子,心里沉湎着一番期待。
    室外下起了萧萧细雨。瓦面、屋檐……到处响起了水的悉索声,尤其是院子里的荷花池子,雨点儿落在了碧绿碧绿的荷叶上,其声清脆而富宫商,就好像是在演奏着一具别有韵味的琴瑟,莫怪乎古人有“留得残荷听雨声”这么一说了。
    尹剑平的一颗心也同甘十九妹一般的不平静,甚至于更较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回想着方才的一场拼杀,他兀自不寒而栗!固然那场名为“较技”的剑斗,旨在探测敌我的真实功力,然而不可否认,当时尹剑平的心里,却是充满了凌厉的杀机,打算着在剑击当场只要机会许可,即将置对方于死命。讵不知,一场比斗下来,非但未能置对方于死命,自身反倒险些丧生,对甘十九妹千变万化的无敌剑招,他总算有了一番新的认识。
    此时,当他再一次想起来,有说不出的懊丧。痛定思痛,他内心原经铸妥的“不倒长城”亦不禁深深地为之动摇了。
    看着窗外靡靡夜雨,他真恨不能抱头痛哭一场。
    至此,李铁心、冼冰长老、“双鹤堂主”米如烟、拜兄晏春雷,以至于最近才入记忆深处的吴老夫人,这些人的影子,像是走马灯一般地,一个个由眼前缓缓经过。
    这些人原都是活生生的,功成身就,名重一方的豪杰侠士,或是归隐江湖的风尘侠隐,与人无争,与世无牵,然而一朝卷进了可怕的“仇杀”漩涡,一个个俱都如此丧生,而作了刀下之鬼。可悲的竟是尹剑平竟然不能忘记他们其中任何一个,每一个以上论及的死者,都曾经与他关系深厚,都称得上有恩于他,一朝分袂,人天永隔,这份情发于衷的悲痛,自是可想而知了。
    “仇恨”是一点一滴,滴落到内心的深处,积压起来的,每一个死者,都与他心脉一系相通,一经抽动,顿时痛彻心肺,正因为这样,他昼思夜想,只要一经念及,就必将永无安宁之日。吴老夫人的死,使他情不自禁地更加怨恨自己,设非是因为自己的投奔,吴老夫人万万不会为此送命,看来自己这个人,真是所谓的“白虎星”转世,谁和自己遇到了一块,必然遭致杀身的恶果报应。
    “唉!”重重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尹剑平站起来,来回地在房子里走了一转。
    一阵冷风由敞开着的窗户袭进来,使得他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由是思虑电转。
    忍耐!忍耐!想到了这两个巨字,那阵子热烈的情绪,为之烟消云散!我如今所负的艰巨使命,较之昔日实在说来,已大有缓和之机,以往是苦无出头之日,今天的情势却是大有不同,最起码,我已来到虎穴门口,和敌人有所接交,只有把持着耐心与毅力不变,总有深入仇人巢穴,将利刃插入仇人心脏的一天。
    这里所谓的仇人并不单单指的是甘十九妹,事实上主要的对象,却是那个唆使甘十九妹为所欲为,而她本人却隐在暗中发号施令的丹凤轩轩主,“丹凤”水红芍。一想到水红芍这个人,即使得尹剑平热血激动,然而越是热血激动,才越使得他心如沉渊之鹰,越能期盼着有雷翅风云、高唳长空的一天。无限的期待与无穷的毅力就是这么养成的。
    尹剑平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检讨着方才与甘十九妹对敌时的若干琐碎,发觉到对方惊人的剑技,每每引发于平凡的身手之中,令人防不胜防,对方剑术上的造诣,看来更超过她徒手技击的境界,实在已达到了“运剑以空”、“出掌以无”的无上境界,自己如果想今后制胜于她,势将还要大大努力不可。今夜初试了一手吴老夫人“草堂秘功”,虽然未能当场反败为胜,却使得甘十九妹大见狼狈,可见得这类纯属灵性的奇妙绝招,确实有令人无从防范的玄奥之能,只可惜自己现今还不能深悟其意,致使不能完全发挥其威力,否则试观甘十九妹方才情形,是否还能逃得过自己那一剑,可就大生疑问了。这么一想,尹剑平内心,不禁大兴鼓舞作用。
    他脑子里回忆着方才与甘十九妹动手情景,信手拿起了几上长剑。不意这只右手方自抬动的当儿,即觉出肩头部位一阵子疼痛,情不自禁地垂下手来。自此,他才恍惚地感觉到右面肩头表面上,似有无数虫蚁在爬动之感,当下心中一惊,连忙走近灯前坐下来,用左手剥开了右肩的上衣。不看尚可,这一看之下,使得他大大地吃了一惊!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发作的,只见右肩头上这时一片红紫,竟然肿起了馒头般大小的一个瘤状物体,细看那肿胀之处,呈红紫透明,一如玛瑙般晶莹,自此他才忽然感到,一种冷森森的气息,自肩伤之处,蛛网般地向全身扩散着。
    一念之间,使得他连连打了几个冷战,这才警觉到先时不甚经意的酸疼感觉,竟然会如此严重,回忆着方才情形,不过是被甘十九妹信手轻轻地推了一掌而已。当时并不曾感觉到有什么疼痛不耐,怎么会忽然发作得如此严重?真正令人大惑不解,实在想不透是什么道理。
    他反复地端详着伤处,发觉到那肿胀之处,表面上似有三颗极为细小的黑点,再翻看肩衣,对灯一瞧,果见衣上亦有三个大小如同针孔般的透明小洞,他为之恍然大悟!
    “毒!七步断肠红!”
    好厉害!一念触及,使他联想到当日吴老夫人审视自己携带的那口玉龙剑时,曾经告诫过自己,那种足以致人以死的人世剧毒“七步断肠红”,是藏在甘十九妹出手时的手指指甲之内。吴老夫人并曾肯定地猜测,这些毒是凝于一种极为细小的蜡丸之内,平时暗藏于指甲里,对敌时一经着以内力,蜡丸立碎,毒汁即可借指甲抓附对方之时,顺利地传达出去!
    想到这里,尹剑平仿佛当头响了一声霹雳,顿时作声不得!他不禁暗惊着,如果这个猜测果然属实的话,那么自己现在身上,必然早已感染了那种所谓“七步断肠红”的罕见剧毒!只怕性命不保了!尹剑平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站起来走过去,把敞开的窗户关上,真是奇怪的一种感触,在没有发觉伤势之前,他还是浑然不觉,一切行动无异常人。现在,当他目睹了伤处之后,忽然间竟然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痛楚,猝然加剧了十几倍,虽是随便走动几步,却也有举步踉跄之感!
    “不好!”嘴里说着,他踉跄着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只觉得一阵舌干唇燥!
    翻过身来,用左手拿起了桌上的一具瓦壶,忽然心生一念,咽了一下唾沫,他把手里的瓦壶又放了下来。摇一摇头,他心里想着:不,不能够喝水!脑子里思念电转,想到了那日身中阮行的“丹凤毒签”后,正是与现在的感觉相似。后来吴老夫人与自己动手医治时,也曾确切地告诫过自己不可饮水。于是,这个渴望饮水的念头,为他深深地压制下来。
    他忍着右肩上伤处的酸疼不堪,把上身衣服脱下来,仔细地观察着身上各处,倒也没有什么异状,那毒伤肿胀之处,为恐意外,却也不敢随便去动它。只觉得伤处附近,奇热烫手,只是无比的酸,连带着整个一只右手举动都难。
    尹剑平其实不知,他由于前胸佩带得有那块“辟毒玉玦”,才使得毒势未能蔓延全身,再者他身上前此曾经中过阮行的“丹凤毒签”,伤处虽异,但毒性却是相同,是以身上已有了免疫的抗力。如此之故,那肩上毒性,也只能局部发作,却是万万不会攻人内心构成他性命的威胁。话虽如此,虽只是局部发作,当其初起之时却也大力可观,瞬息之间,他已数度冷热,只觉得四肢麻软无力,遍体生燥,有如虫蚁爬行。倒是前胸仍能保持着一片温煦,冷暖适度,心智亦能十分清楚。
    尹剑平忍着身上的痛楚,盘膝榻上,强自运功调息了一回,出了一身大汗,仿佛略见轻快了些,只是看着肩上那个毒瘤,却像是更加大了许多,试着用手去摸按一下,其势如火,简直烫得怕人。那条右臂更势如重有万斤,一任他用出全身之力,亦休能抬动分毫,空自逼出了遍体虚汗。
    夜雨孤灯,长夜漫漫,真令人兴起无限感伤与懊恼,心里独自个地盘想着:吴老夫人既已罹难,他儿子吴庆下落不明,只怕当今天下除了丹凤轩中人,再无一个能够解开这类独门剧毒,唉!看来我眼前只怕大难罹身,希冀保全这条性命是万难了!
    一阵风吹过来,虚掩着的两扇窗户,蓦地敞开,发出“呕当”一声大响,屋子里的那盏灯,顿时熄灭,全室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尹剑平左手摸着了千里火,正要晃着了,就在这当口,他仿佛看见了窗外荷池对面屋檐口,人影子晃了一晃,遂即隐身暗处。虽然在痛伤之中,尹剑平仍能保持着敏锐的观察力。
    这一个突然的发现,登时使得他临时制止住摇晃火折子的动作。当下他匆匆把火折子放下,改把几上那口“海棠秋露”拿过来压置枕下,却把剑柄的一端露出来,必要时左手仍可出剑制敌。
    心里想着,他遂即缓缓把身子躺了下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目光望处,却清晰地又看见了方才现身的那条人影。
    虽只是惊鸿一瞥,却也逃不开尹剑平精细的视觉。那条人影显然施展出“登萍渡水”的轻功绝技,正由荷池面上点踏着满他的莲荷翻向“池心亭”上,身形至为巧快,等到尹剑平注意观察时,对方显然已经处身在池心内了。
    尹剑平一惊之下,清醒不少。
    那条人影好眼熟!就在他运思猜想着来人的身分时,眼前人影再闪,那人已倏起倏落地越过了荷花池,一路轻蹬巧纵地来到了这岸边。
    窗外淫雨靠靠,借着高悬檐上的一盏油纸灯笼,却能依稀分辨出一些景象!
    凭着这片黄昏的灯光,尹剑平已看清了这个人。
    一惊之下,他几乎由床上坐了起来!
    “阮行!”他确信自己绝对不会看走了眼。
    此时此刻,这个人的猝然现身,而且又是奔向自己下榻的这爿院落而来,当然可以意味着绝不是什么好事。忽然他心念一动,想到了来人很可能是奔向自己而来,顿时心情大为紧张。所幸睡房里的那盏灯被风吹灭了,自己由里向外看,可以一目了然,而对方由外向里面看,可就要费点眼力,必须等到瞳孔适应室内之光度之后才可分辨一切。这一点对于尹剑平来说,却是十分有利的。
    尹剑平有见于此,也就暂时定下心来,却也不敢轻心大意,当下缓缓自丹田之内提吸起一股潜力,使之运行于左臂之上。
    须知他昔年练习“金刚铁腕”功力之时,乃是左右腕手交互练习,可以在一触念之间,集中全身功力于双手之间,是以才能在一出手的当儿,置敌人于死命。
    他虽然在伤痛难耐的情况下,却也不能不防范到阮行的有所异图。果然,他这里方自运功完毕,窗前人影乍晃,那个一身红衣,面相清瘦、神情刻毒的阮行,已经立身窗侧,正自向室内默默观察着。
    尹剑平紧紧地咬了一下牙齿,暗忖道:“好个卑鄙的东西,莫非还想乘人之危不成?”
    窗外的阮行想是也知道室内这个主儿不是好相与,是以虽然现身窗外,却不敢猝然进入,保持着相当的一段距离,只是转动着那双闪亮的眸子,频频向房中窥探不已。
    尹剑平平身而卧,目光半合,自他一现身之始,即紧紧地盯住了他,倒要看看他意欲何为。足足相持了甚长的一段时间,阮行才开始有所举动。自然,在这一段时间里,他已习惯了室内的黑暗,身形轻起,翩若惊鸿地已翻身而入。
    尹剑平目开一线,紧紧地逼视着他,除了那只负伤的右臂以外,他全身各处,都聚集了力道,只候着在适当的时机,出手予对方以重击!
    红衣人阮行这一次像是十分的仔细,身形进出确实不曾带出一点点声息。就见他那双光华闪烁的眸子,缓缓地移动着,打量着这间房子里任何一处虚实动静,却不一上来急于扑身上前。
    双方大约距离有丈许左右,这个距离显然使他置身子安全地带,只须一发觉些微的风吹草动,即可改变他进退的形势,如就上来这一式动静而论,这个阮行确实称得上相当的高明。
    尹剑平虽然固定着原来的睡姿,丝毫也没有更动过,但是心里的紧迫却几乎使得他为之窒息,原因是他无法猜测出对方的来意,如果他确系存心乘人以虚,尹剑平却希望事先能观察出他即将出手的部位与意图,如果只是长时间双方这么消耗下去,吃亏的必然是尹剑平。
    理论至为简单,因为尹剑平此刻乃是已伤之身,一旦形迹败露,与对方明火执杖地动手比斗,必将不是阮行对手,如果他伪装在睡眠之中,只要不出声呻吟,阮行便无从观察出他的伤势,因而也就不敢轻易地去冒犯。然而,他既然存有行刺之心,当然不可能就此作罢,势将出手,势在必行!那么,尹剑平的伪装熟睡之举,更可以大大地减轻了对方心里的防范。尹剑平唯一制胜对方的机会,正在于此,出其不意地出手反搏。
    对于尹剑平来说,胜负似乎可以预卜,他几乎可以直觉地予以认定,如果自己不能在出手反击对方时一招得胜,那么很可能将会丧命在对方之手。
    生死攸关,尹剑平焉得不沉着应付!是以,他始终保持着原来的睡姿,并且尽量放宽胸襟,发出了均匀的呼息之声。
    阮行那双白果眼瞬也不瞬地注定着他,又过了一些时候,尹剑平忽然发觉到他身子向左面轻轻跨出,立时他就感觉到自己右侧有了“吃紧”的意态。这种意态,是不能用合理的理由来解说,只是一种直觉的认定。顿时,尹剑平兴起了一阵惊惶,因为这个方向,正是他最感空虚的一面,限于他负伤的右臂,连带着使得他这半边身子都较为迟钝,果真阮行要从这一个方向向自己出手暗袭的话,他必将无从防范,后果将不堪设想!
    时机很可能一纵即逝,尹剑平不得已,装着梦呓的姿态,把脸部移动了一下,含糊地发出了一些声音。
    果然,这个小小的动作,临时使得阮行吃了一惊,慌不迭地又周转了一个方向。他身子电转如飞,轻轻一旋,已来到了尹剑平的左边方向。这个方向,对于尹剑平来说,称得上恰到好处。其实,就在阮行进室之前,尹剑平早已作好了可行的准备,左手置于枕下,紧紧握住了剑柄,将可在最短的一刹那间,随时掣剑而出。
    阮行在这个方向仅仅站立了极短的一瞬,随着他身子霍地向前一伏,疾快如箭矢般地,已扑到了尹剑平床榻旁边!
    原来他手里事先早已紧紧握住了一口薄刃匕首,随着他快速袭上的身子,手起刀落,一股刺目寒光闪起,这口刀直直向着尹剑平当胸扎了下来。
    这一招阮行端详至久,才选择了这个地方下刀,他自忖手眼身步,无不搭配得恰到好处,对方既在睡梦之中,理当是万无一失,哪里知道,天下事每多出人意料,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在观察对方,对方同样地也在观察他。
    说时迟,那时快!
    他不动,敌不动,他一动,敌人比他来得更迅速。就在他手中短刃眼看着已将插中在对方前胸的一刹那间,一蓬青蒙蒙的光华,自对方枕下蓦地闪烁而出,就像是猝然打了一个闪电般地闪了一闪。
    阮行这才知道,敢情对方是伪装熟睡,非但如此,而且早已作好了必要的准备,一惊之下,由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再想抽身,哪里还来得及。
    一片寒光扬动之下,紧接着是“呛啷”一声脆响,刀剑交锋里,阮行只觉得手上一轻,掌中匕首已被对方那口斩钉截铁的宝剑削成了两截。非但如此,尹剑平早已测好了更称万全的身手,随着他下沉的剑势,配合着他欠身坐起的姿态,那只执剑的左手一沉乍起,连同那口寒光耀眼的宝剑,在一个极快的速度里,已经搭在了阮行的颈项上。
    锋利的剑刃在初一接触到阮行颈项之刹那,一股冰寒气息,陡地透体而入,使得阮行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登时呆立如木偶,吓得动弹不得。
    尹剑平苦心竭虑的一招,果然用对了地方,一切俱都与他的理想吻合。
    他恨透了这个阮行,决定要予他吃些苦头,掌中剑微微振动,寒芒乍吐之下,已在他颈项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口,一时之间,殷红的鲜血,点点滴滴地顺着阮行瘦长的颈项滴落下来。阮行由不住发出了一声嘶哑的惊呼:“噢!”瘦削的躯体禁不住连连颤抖不已。
    “你……”一刹间,他那双白多黑少的瞳子,瞪得极大,显然在极度惊骇之中!
    尹剑平施出全身之力,抬起了那只负伤的右手,将左手那口剑接过来,宝剑的刃锋,仍然搭在对方颈项上。只消稍稍加诸在剑锋上一些力道,以这口“海棠秋露”之锋利,即可随时削下阮行这颗项上人头。这一点足可认定,而无须置疑。
    剑交右手,尹剑平左手已摸起了桌上的火折子,一经晃动,“噗嗒”一声,亮起了一阵火光,很快地,他已点着了置在桌上的灯盏,室内顿时呈现出一片光亮。他不欲被外人窥知一切,掌势再挥,距离丈许以外的两扇窗户先后掩阅上。
    阮行颈项间的鲜血,不停地滴洒着,他自忖着难免一死,不由神色大变。
    “依朋……友?”他喃喃道:“咱们还可以取个商量吗?”
    “当然可以。”
    尹剑平一面说一面坐正了身子,他胸有城府,强自忍着右肩的奇痛,冷冷一笑,接下去道:“不过,有一点我却要声明,我姓尹,不姓依。”
    阮行闻言怔了一下,眸子里,呈现出一片紊乱。
    “你真的不是依剑……平?”
    “当然不是!”
    阮行又是一怔,喃喃道:“难道说,我……真的认错了人?”
    尹剑平哼了一声:“你当然认错了人!不过,话虽如此,你深夜潜入我的住处,谋图杀害我的行为在先,我绝不会轻易地就放过了你的。”
    一面说,他右手压剑,加深了一些前伤的剑痕,鲜血再一次地涌出来,滴滴嗒嗒地溅落下来。
    阮行那双吊客眉几乎拧在了一块,情不自禁地往嘴里吸着冷气。
    “喂,尹朋友……剑下留情!”他斜过那双白果眼珠子,盯向尹剑平:“既然你不是姓依……那么兄弟此来就过于冒失,实在是个误会……是个误会。”
    “你倒是说得轻松。”尹剑平的剑压着对方颈项,心里十分笃定地道:“误会!哼!要是我不够机警的话,被足下一刀刺中了要害,现在我岂能还会活着说话?那时候这个误会又能去向谁诉说申辩?这个你倒是说说看?”
    阮行“嘿嘿”颤抖着,频频苦笑不已:“你我既无深仇大恨……尹朋友何不高抬贵手,饶过了兄弟的一时莽撞,兄弟必将忘不了阁下大恩大德……日后不免对阁下感恩图报……怎么样?”
    尹剑平力聚左掌,霍地向上一抡掌,“叭”地一声,抓住了阮行右肩横骨“云门穴”上!
    阮行只觉得半身一阵子发麻,“啊”地惊呼一声,尹剑平已自他颈项上抽回了长剑。
    阮行一惊之下,自以为有了脱逃之机,转身待逃,岂料却听得床上的尹剑平冷森森地笑道:“你还想走吗?”
    才跑了一步,阮行登时站住。
    他神色倏变,缓缓回过身来,尹剑平却用着充满了神秘冷峻的一双眸子打量着他。
    尹剑平道:“你已为我独门手法,拿住了气穴,除非我自行解救之外,别无良策,如果在半个时辰之内不将那气穴打开,你必然气冲血栓而亡。”
    阮行呆了一呆,又恨又怕地道:“你……你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很简单!”尹剑平道:“这么一来,我们就可以拉平了!”
    “拉平了?”
    “不错!”尹剑平咬了一下牙,现出痛苦神色道:“因为我身上有伤……也需要你的援手解救,你身上的伤,却是非我不可!”
    一面说,他已解开了上衣,现出了肿大如瘤的右肩伤处,阮行目睹之下,瞠目道:“原来你已中了我家姑娘的‘七步断魂掌’,嘿!你完了!”
    “我完不了!”尹剑平眼睛很狠地盯住他:“有你在我就完不了,换言之,如果我完了,你也完了,而且你一定还先死在我前头。”
    这几句话,像是忽然触及了阮行的痛处,不禁现出了无可奈何的沮丧。
    “你的意思是要我先解了你的毒,你才为我解开穴道……是不是?”
    “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阮行脸上一阵子发白,干笑了一下道:“兄弟这个人作事,不大喜欢受人威胁……要是我不答应呢?”
    “那很简单!”尹剑平冷冷地道:“你只有死路一条,而我却还有活命之机!”
    “你有什么活命之机?”
    “我当然有!”尹剑平微微一笑:“譬如说,去找你的主子甘姑娘。”
    “笑话!”阮行狞笑一声:“你以为她会救你吗?真要有这个意思,她又何必伤你?”
    “这很难说!”尹剑平慢条斯理地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阮行冷冷他说道:“兄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尹剑平道:“不要忘了,我是跟她在谈交易,因为你的命控制在我手里,甘明珠如果还顾虑到你这个忠心奴才,她当然就得为我解毒不可。”
    阮行显然还没有想到这一着,不禁又是一呆,对方如果真的这么做,自己这个脸可是丢大了。
    想到这里,他确是无计可施,却愤愤地道:“嘿嘿!你以为兄弟我真的这么顺从你,听你摆布不成?”
    “你非顺从不可!”尹剑平胸有成竹地道:“因为我确知,这个世界上,很少能有人,能够忍受得了我所加诸在你身上的痛楚!”
    阮行“吃吃”好笑道:“姓尹的,你真以为我会相信你说的这些鬼话?”
    尹剑平打量着他的脸:“你势必非相信不可,因为你马上就要尝到味道了!”
    话声方歇,即见阮行一双八字眉,倏地往当中皱了一皱,身子紧接着摇动了一下,那白脸上翻起了一片红潮。
    “怎么样?”尹剑平冷冷地一笑:“我的话不错吧!这其实只不过是个开头而已,真正厉害的都还在后头呢!”
    说话之间,阮行己大感痛苦,全身上下宛若抽了筋似的一阵子抽动,由不住捧腹部,痛得弯下腰来。他脚下蹒跚着,走到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当他那双眸子,再接触到尹剑平时,眼神里已失去了原有的自信与倔强。
    “好吧……算你厉害!”
    这几个字,几乎是由他紧咬着的牙关里逼出来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片刻工夫,已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只是……”阮行紧紧咬着牙:“你……能想办法先止住我身上的痛吗?”
    尹剑平点头道:“不必紧张,这只是开始一上来的阵痛而已,先叫你知道一下厉害,马上就会自行止住,但是过不了一会儿,就会有第二次阵痛,时间却要比这一次长一些,而且痛得也厉害一些。”
    尹剑平顿了一下继续道:“往后还有六次,每一次时间都会拉长一些,痛楚的程度也更会加深一些,不是我吓唬你,以老兄眼前忍受痛楚的情形看来,只怕在第三四次阵痛的时候,你就忍不住要痛昏了过去,根本等不到最后一次,你这条命也就完了。”
    说话之间,阮行已显然忍受不住,白皙的脸上现出了一根青筋,不时地由鼻子里哼出一声!听了尹剑平所说的,更不禁令他吓得两眼发直!就在这个时候,身上的刻骨痛楚忽然中止,正如尹剑平所说的,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
    阮行由不住发出了一声嗟叹,点点头道:“好吧!看来我是无从选择。”
    尹剑平左手执剑,将右边身子侧过来。
    阮行无可奈何地走过来,先看了一下他的伤,冷冷一笑道:“一点都不错,这是丹凤轩独门秘制的‘七步断肠红’!”
    说到这里,他抬起眸子来,奇怪地向尹剑平打量了一眼,讷讷道:“你这个人确是怪异得很……竟然在中了这等剧毒之后,还能挺到现在,真是怪事!”
    尹剑平冷笑道:“你们丹凤轩的人,对于并无仇恨的人,居然也施以辣手,实在令人不解,由此看来,江湖上对于你们的种种传说,并非是空穴来风了!”
    阮行将灯移过来,一双白果眼瞬也不瞬地打量着他的伤处,冷森森地道:“你的确是个奇怪的人,好好的你又凑什么热闹,我家姑娘一定把你当成了姓依的,才会下此毒手!”
    尹剑平冷笑道:“姓依的又是谁?”
    阮行道:“跟你一时也说不清楚!”
    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他才由身上取出了一个白布小包,打开了布包,里面是一套奇怪的工具,小刀子、小剪子,还有长长的针。一个小瓷瓶和一根吹管。阮行虽然极不甘心情愿,但是由于性命操诸在对方手上,却不得不耐下性子来。遂见他先用一把特制的小刀将尹剑平伤处毒瘤划开一道血口,放出了一些黑色的血,然后用手在尹剑平伤处附近按了一下。
    “哼!”他越加奇怪地道:“你像是很懂得毒性子,要不然毒气不可能等到现在还没有蔓延开来。”
    尹剑平喃喃地道:“废话少说,你快着点吧!”
    阮行冷森森地道:“今夜你幸亏遇见了我,要是换着另一个人,你八成是死定了!”
    一面说,他打开小瓷瓶,拿起吸管,稍稍地在瓶里沾了一下,然后吹向尹剑平伤处,即有米粒大小的一点白色液体,落入尹剑平伤处,入血即溶,尹剑平立时就觉得原本火烫的伤处,突地如着了一副清凉剂,顿时心神为之一爽!他虽然不识得阮行为他所上的是一种什么药,但是有此感受,即使他确信必是真正的解药无疑。
    阮行耐着性子,又为他包扎了一下,道:“好了,应该是没有事了,最多三天,你即可复原如初。”
    尹剑平借着侧身之便,已把那只装有解药的小瓷瓶窃在手里。阮行居然没有注意到他会有此一手,显然是一个极大的疏忽,他匆匆收拾了布包,揣入怀内,这时尹剑平已经把衣服穿好。
    阮行冷笑道:“姓尹的,大丈夫说话算话,该你的了。”
    尹剑平点点头道:“你可以走了。”
    阮行怔了一下,蓦地竖起了眉毛,道:“你?”
    “哪里有什么‘穴气’好拿?”尹剑平微微一笑道:“你上当了,我只不过用内家功力,在你的身上玩了个小花样罢了,你放心去吧!”
    阮行愕了一下,才知道自己一时粗心受骗,心中好不忿怒,真恨不能扑上去与对方一拼。只是转念一想对方在毒伤发作之时,自己尚且不是他的敌手,更何况现在?心里一阵情怯也就没有敢动。而此同时,尹剑平的那只左手,却已经握住了剑柄,一股冷森森的剑气霍地逼近过来,阮行情知厉害,顿时退身丈许以外。
    他狠狠地咬了一下牙,狞恶地道:“好小子,竟敢戏耍于我,今天晚上你家阮大爷是认栽了,我们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话声一落,瘦躯一个倒仰,施展“金鲤倒穿波”的轻功绝技,“哧”的一声,箭矢也似地穿窗而出.消逝于无边夜雨之中。
    尹剑平绝处逢生,暗自庆幸不已!却也体会到自己眼前与甘十九妹咫尺相处,随时随刻都可能有丧失生命的危机,然而,在另一个角度上看来,他却又觉出自己这种舍生冒死的深入敌人心脏,似乎已经收到了预期的效果。虽然敌人的强大再一次地得到了证实,但是他却不能知难而退,势将肩负使命,作长久的考验,以期在心理的防范上,倒了敌人的内里长城。那一天的来临,也就是自己含辛茹苦,全面胜利到来的一天。一想到这里,尹剑平心里充满了热炽情绪,仿佛连身上的痛楚都大为减轻了!
    尹剑平盘膝床上,缓缓运功调息了一阵,只觉得身上阵阵发热,喝了一盅水,更不禁出了一身大汗,再加上先时伤处淌下的脓血,只觉得上躯一片粘湿,甚是难受!房内还贮有大半缸清水,他干脆褪下了上衣,打着赤膊,把身上洗抹一遍,找了一件干净的小褂重新换上,一切都清理干净,才觉得身上轻快多了。
    一阵清凉的夜风吹进来,他才发觉到敢情后面的窗户还敞开着,再回过来把窗户关上。
    这些琐碎的小事,在平时自是不值一提,可是,在痛伤新愈之后,做起来也并不十分轻松,那只包扎之后的右肩,隐隐还有些发酸作痛!尹剑平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后,重新盘膝床上!
    膝下压着剑,方待运行一阵吐纳功夫,无奈,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甘十九妹!
    那确是一个令人不能轻易忘怀的美丽的影子。
    长长的秀发,玉立修长的躯体,明眸、皓齿、粉颊、朱唇,这些已经极不平凡,再衬以她独特的性格,使得她显示出一种清丽出尘,卓然不凡,驾乎于一般少女之上的那种绰约气质……这一些,对于尹剑平这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来说,都不是轻易得以剔出念外的。
    很多次,在他忆及这个影子时,都不禁使他怦然心动。“仇恨”固然使得他热血沸腾,然而妄图把此女列为复仇的对象之一,而时时加以衔恨,他发觉到那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
    “甘明珠!”他长长吁了一口气,喃喃呼唤着对方的雅号:“甘十九妹……”
    嘴里反复地呼唤着这两个名字,内心却积压着一层难以排遣的痛苦!
    就在这时,一只欺霜赛雪的纤纤玉手,忽然搭在了他左面肩上。
    尹剑平猝然一惊之下,未及出语,即觉左肩上“云门”穴道上麻了一麻,已吃对方两根纤纤玉指拿住了穴道。紧接着,另一只白酥酥的玉手,却由他另一面肩头上缓缓攀了过来,落向他的前胸部位。尹剑平这一刹真是又惊又愧,万万想不到在一度受创之后,居然再次落在了对方手中。
    这双玉手,他甚为熟悉。其中一只,在雪藕般的皓腕上戴着一只碧光晶莹的翡翠镯子。
    不是那甘十九妹是谁?
    一刹间,他血液里流窜着无比的惊惧,更有说不出的羞窘,因为在刹间之前,正是他心情矛盾紊乱之际,心有所忆,诉之以口,频频呼唤着对方的名字,而天公竟然偏偏安排她在同一时间出现眼前!尹剑平的羞窘、惊惧,简直使得他无地自容!
    “呵……”嘴里说着,他蓦地涨红了脸!情绪的变幻,在这一刹间,已然大大地削弱了“仇恨”。也许过此一刹之后,又是一番变迁,可就不得而知了。想说话,偏偏无以出口,想转身,又碍于被对方轻轻捏住了穴道,尹剑平狼狈极了。
    拿住他穴道的那一只手,多少存了些“好心”,拿捏的部位与轻重,算得上“恰到好处”,仅仅使对方略感麻酥而不能转动而已,过轻不及,过重又将使对方身上不免痛苦。这只巧妙的手,此间则是算得上透剔玲珑了。
    一只手使他不能转动,另一只手直摸向他的前胸。就在接触到尹剑平的胸肌的一刹那,那只手忽然像是触了电一般地往回抽动了一下,少停之后,才又继续下去。当然,这阵子肌肤相接绝非狼亵,而是有用意的。那只白酥酥的嫩手,其目的在于悬挂尹剑平前胸的那一块“辟毒玉玦”,一待这块东西握在了对方掌心之后,遂即停住了动作。
    紧接着,尹剑平感觉到一阵悉索的项链声,那块玉玦已被对方转到了脖子后面。
    “哼!怪不得呢!”对方一边看一边说着:“我还当你有什么不畏毒性的绝窍,原来是这么一块玩艺儿在作祟呀!倒是真希罕!”
    一边说,她把脸就近了。仔细地端详着,嘴里念着:“百毒不侵,冷暖自如。”
    这八个字,原是刻在玉玦上的,出自对方的芳唇,听在耳朵里,只是说不出的熨贴,好听!
    玉手一松,玉玦又垂落胸前。
    身上忽地一轻,被拿住的穴道已然松开,紧接着眼前人影闪动,甘十九妹薄显娇嗔的芳容,己现身面前。尹剑平只觉心头一震,仿佛被人戳穿了内心那般的不自在,一双瞳子直直地盯着对方,这一刹心鼓雷鸣,正不知是何等一番感觉!
    心有灵犀,抑或是那种奇妙的心灵感应吧。那个素日极能自持,冷若冰霜的姑娘,居然也同他一般地飞红了脸!就在四只眸子互相注视的一刹,他们彼此都甚为窘迫!
    这只是极短的一瞬,须臾,甘十九妹已恢复如常。
    “对不起,我来得太冒失了。”她看着对方,喃喃道:“我只是放不下你罢了……”
    尹剑平整理了一下松开的前胸盘扣,强自镇定地点点头,一时仍不知如何开口。
    “我可以坐下来吗?”
    甘十九妹轻轻地看着他。翦水双瞳充斥着混淆了感情的那种智光,具有令人不可违抗的潜在意识!
    “这……当然可以……”
    一面说着,尹剑平匆匆离榻站起,目视着原先压在膝下的那口“海棠秋露”。这口剑似乎突然反映了一些什么,使他蓦地想到了眼前所应持有的态度。顿时他身子里沸腾着新旧两种激烈的矛盾与冲突!
    甘十九妹在短暂的一刹迷失之后,却似已回复了昔日的平静与明智。
    “谢谢!”一边说着,她就在那张位子上坐下来。
    尹剑平定了一下神,略似窘迫地道:“甘姑娘深夜驾临……是……”
    “噢!”甘十九妹撩起眸子看着他:“是因为你的伤……”
    “这……”尹剑平窘笑了一下:“已经不碍事了!”
    “我知道,我都看见了。”
    “姑娘是说……”
    “我是说,我那个没有用的奴才所作所为,我都看见了。”
    尹剑平看了她一眼,暂时沉默不语。提起了她那个红衣跟班阮行,甘十九妹似有一些恼怒,然而偏偏对眼前这个人,她有一番内在的迷惘与青睐,因而连带着使得她对于阮行的行径,也就无可奈何地予以宽恕!
    甘十九妹看着他,略似自艾地苦笑了一下:“老实说,刚才伤了你,我很后悔……想过来看看,却没有想到你居然比我想的要结实多了,而且竟会利用了阮行的自投陷阶……”
    尹剑平道:“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总算命不该绝,倒是尊价帮了我一个大忙!”
    甘十九妹微微一笑道:“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好像我那个跟班儿,还遗失了一样东西呢!”
    尹剑平闻言,心里一动,说道:“姑娘说的是?”
    甘十九妹眨动了一下眸于:“好像是一瓶解药,不知尹先生可曾看见?”
    尹剑平心里有数,遂即将先时取自阮行的那一小瓶解药拿出来,双手送上,道:“姑娘明察秋毫之未,在下实在惭愧之至,就此壁还。”
    甘十九妹接过来,轻轻一哂道:“对你来说,此物已无足轻重,要它无用,倒是丹凤轩大小物件,奉令不得落入外人之手,倒不是我小家子气,舍不得送人。”边说,遂即收入囊中。
    尹剑平嘴里应着,心中不免怦然,依其所说,分明自己方才之一切巨细,均已落入她的眼中。他原以为方才对付阮行之一手,为得意之事,想不到尽落对方眼底,果真她心存不善,自己焉得命在?这么一想:不觉全身一阵悚然!他自信为谨慎之人,却没有料想到竟然会有此疏忽,设非是甘十九妹出神入化的轻功使然,自己的大意,确实有深深加以检讨的必要。
    甘十九妹眸子微转:“尹先生不必自责过深,倒是我夜行潜入,于礼不合,还要请你勿罪才好!”
    尹剑平心中一动,暗忖道:“不好,看来这个姑娘。分明对我存心试探,我却千万要定下心来小心应付才是!”一念之起,顿时如沐着冰露,机伶伶打了一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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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须知尹剑平乃绝顶聪明,具有大智之人,况乎眼前大仇未雪,自己身负重任.血海深仇,断断使得他不可以丝毫掉以轻心,尤其对方甘十九妹,女中翘楚,心思之细微敏锐,有如银碗盛雪,不容丝毫混淆。尹剑平既有忍辱负重之心,更不可现出一些异态。第一步,必须先要消除了对方所加诸在自己身上的阴影疑虑,才是正理。
    想到这里,他登时心有所警,只是表面却并不形之于色,当下微一欠身,笑笑道:“姑娘仙子之尊,移玉下处,足使蓬荜生辉,在下何幸如之!”
    甘十九妹唇角轻轻拉动了一下,现出左腮上浅浅一圈梨涡道:“你实在太客气了,难道我以家门致命毒掌伤了你,使你险丧些命,你不恨我?”
    尹剑平一笑道:“相骂无好口,相打无好手,即为姑娘所伤,亦在情理之中,况乎姑娘夜来探看,足见心存慈善,在下苟得不死,已属万幸,岂能为此见恨,姑娘言重了!”
    甘十九妹蛾眉轻轻一蹙,神秘地笑了一下,深湛的眼神在对方身上转着:“但愿你说的是真心话就好。尹先生,你可愿听一听我对你初次见面的印象吗?”
    尹剑平抱拳道:“愿聆高见!”
    甘十九妹点了一下头,缓缓地道:“俗语说‘读书不成而学剑’,尹先生你显然是一个例外,难得文通武就,确是一个罕见的全才。关于这一点,我实在心存好奇,很想知道一下你是怎么文武兼修的?可以告诉我吗?”
    尹剑平正襟危坐道:“姑娘太客气了,其实姑娘高估了在下,姑娘说的不错,有关‘读书不成而学剑’这句话,其实引用在在下身上,实在是至为恰当不过。”
    “噢——”甘十九妹费解地道:“尹先生可以说得更清楚一点吗?”
    尹剑平点头道:“姑娘有兴一闻,在下倒也不无告人之私。”
    说时他起立上前,自暖壶里斟上一杯温茶,双手奉上,甘十九妹伸手接过,轻轻说一句:“谢谢!”
    尹剑平搓了一下手,借着回身之便,紧紧压制了一下激动的情绪。眼前尤其是要紧时刻,面对着这个晶莹透剔的“女魔头”,不得不特别仔细小心,片言之失,即有暴露身分之可疑!不止是暴露身分而已,从而所引起的一切后果,简直是前功尽弃不堪设想的糟!
    尹剑平再回身落座之时,已换了从容镇定神态。这一份内励自制之功,显然大非常人之所能及,话虽如此,仍难免真情暴露,只是那种既往的凄惨,仅仅只能加深人性的互谅与沟通!
    甘十九妹静默地显示着她的关怀。那双深邃的翦水瞳子,多少已为对方不平凡的气质所感染了。其实在她来此之先,就己显示了她人性善良的一面,多少已有些自我欺骗的潜在意思在作祟!
    对于自己所喜爱的人事,智慧常常是昏庸的。饶是如此,甘十九妹仍然保持着她的尖锐触角,只是对于眼前这个她看上来印象不恶的青年,是否能如同她以往的那么明智,可就大有疑问了。因是,在她盈盈秋波再次注视对方时,所表示的那种神态,己显示了她的迫切探知和寄以信任。
    尹剑平呷了一口杯子里的冷茶,思忖着当讲的话,发觉到对方的目神,不禁心情顿时大为紊乱!
    “姑娘!”他几乎为之失神地放下了杯子:“我出身为武林世家的六合门,先父名讳是尹……”陡然一惊,他停住了话锋,暗忖道:我怎么实话实说了?心绪电转,不如此不足以信人!于是,他才又接下去:“先父尹雁翎,也就是第七代的掌门人。”
    甘十九妹缓缓点了一下头:“我听说过,可是当年人称‘黄叶剑客’的那位老前辈?”
    尹剑平怦然一惊,十分奇怪地道:“姑娘竟然知道?”
    甘十九妹微微一笑:“武林中很少我不知道的事情,信不信由你,如果我这一方面的知识可信的话,那么我更知道令尊的文学造诣,当今武林实无人能出其右,比起他老人家的家学武术,似有过之而无不及呢!可是?”
    尹剑平喟然道:“姑娘说的甚是。”
    “唉!”甘十九妹轻轻一叹道:“尹先生……既然令尊就是这位老前辈,那我几乎已可认定你的悲惨身世了!”
    尹剑平苦笑了一下,心中虽是悲痛,却保持着一份应有的矜持与警觉!
    “尹老先生据闻中年不幸丧生。”甘十九妹眼睛里充满着一番同情:“那时候你,岂非还是很小的年岁吧!”
    “在下那时年届十二,倒也很懂事了。”
    甘十九妹道:“十二岁的一个孩子,又能懂些什么呢?”
    尹剑平喃喃道:“在下幼曾得父亲授了一些六合门的武学内功。”
    “是六合门的‘洗髓’之功吗?”
    尹剑平一惊之下,几乎钦佩地点头道:“正是。”
    甘十九妹微笑道:“这门功夫,到如今只怕已是武林中的绝学了哩!”
    “不错!”尹剑平轻叹一声道:“但是先父却私藏了‘洗髓’一功中的‘至’、‘克’二篇,是以这多年来在下只得健身明智之术,却不能深入内家武术之堂奥!”
    甘十九妹微微摇头,惋惜地轻叹道:“实在太可惜了,这又是为什么呢?难道他连自己的亲生儿于也藏私吗?”
    “姑娘说对了!”尹剑平道:“他老人家正是藏私!”
    “这为什么呢?”
    “因为……这是先父的苦心!”
    甘十九妹轻轻一叹道:“好一个明智的先人。”
    尹剑平警觉地道:“姑娘明白了?”
    “我明白了!”甘十九妹微微颔首道:“俗语说得好,‘瓦罐不离井口破’,习武的人,迟早难免拳脚刀剑下丧生,尤其是世袭的武林世家名门,更不例外,令尊必然洞悉于此,所以只授你以健身之术,而竟扬弃你们世代独门绝学而不授,是不是这个意思?”
    尹剑平点点头道:“姑娘秀外慧中,‘闻弦歌而知雅意’,先父就是这个意思。”
    甘十九妹点头道:“令尊的确是位洞悉于先,有先见之明的长者,可敬可佩!”摇摇头,她却又轻叹一声,接着说道:“可惜,”眼睛一瞟,注向尹剑平又道:“只是,你却违背了他老人家意思,这又是为了什么?”
    尹剑平苦笑道:“这话说来就长了!”
    甘十九妹微微一笑:“夜阑人静,正是谈话的好时候,如果你不嫌烦,我倒很乐意聆听下去。”
    她美丽的脸上,带着一抹轻轻的微笑,一扫对手过招时的那种冰寒凌厉,给人以无比和谐、亲切之感。一刹间,尹剑平倒像是置身子春风沐体之中。面对的这个女人,不再是杀名震寰字的一个女魔头,而是一个善体人意,足以使人涤忧肠、诉衷曲的红颜知己了!
    至此,往事云涌,一股脑地岔集在他脑海里。人毕竟是脆弱的,尤其是当被击中感情最虚弱的一面时,即会情不由己的有所发泄!尹剑平苦笑了一下,缅怀着以往那些几乎已经是褪了色的记忆,喃喃地道:“我父亲确实对于武林生涯,心生厌倦,是以在我稚龄,方自启蒙之始,他即苦心孤诣的想把我造就成一个读书人……定下了严格的功课,每日按时课授,不能稍有马虎!”
    甘十九妹聚精会神地凝听。
    尹剑平这一刹,似乎忽略了彼此的立场,不像面对着敌人,却像是在向一个知心的朋友有所倾诉了。
    “一直到我十岁那年……”他缓缓地接下去道:“小小的脑子里已装满了各类经史子集。先父意犹未足,乃将我荐入邻村一个儒者东方先生家中深造。那东方先生却是一个博学高才之士,对我亦甚喜爱,蒙他见爱也征得先父同意之后,乃将我收为螟岭义子,开始授我进一步而具有理论创作性的学问。一切事情的显现似乎都已经说明了,我未来的发展必然是求学人仕之途,哪里知先父一死,以及紧接着的家庭变故,粉碎了我读书人仕的美梦!原来先父以及全家人俱都为人所陷害,因此丧生。”
    “啊,”甘十九妹突然一惊道:“有这种事?可是我所知道的,好像令尊以及家人,乃是死于一场瘟疫……”
    尹剑平点一点头,道:“不止是姑娘如此认为,在当时来说,几乎是所有人公认的事实。”
    甘十九妹蛾眉轻颦道:“据我所知,当时死于这场瘟疫的,好像不止于尊府一家而已。”
    尹剑平一惊,道:“姑娘何以会对这件事,知道得如此清楚?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当然知道!”甘十九妹缓缓地道:“这件事在当时来说,乃是一件大事,对于武林中历年所发生过的任何大事,我师门都有详尽的记载,而且被列为必修的重要课程之一,也许是基于对于一位亦儒亦侠的长者的有所偏爱,所以这一件事我也就记得格外清楚,在你来说,虽然已是事隔多年,而我留意记读这件史实之时,却不过是近一二年之事,是以我可能更比你记得还清楚呢!”
    尹剑平呆了一下,喃喃他说道:“原来如此。”
    忽然他脸上出现了一副渴望道:“有关先父母以及我家人当时死亡的情形,姑娘师门又是如何记载?”
    甘十九妹微笑道:“这件事有关师门隐秘,却不能随便对外人说呢。”
    不过她遂即又改口说道:“不过,你既是这件事的关键人物,情形似乎略有不同,我或许可以私下向你透露一二,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尹剑平抱拳一拱,道:“这样已使我感激不尽,在下想知道的乃是当时详细死难的确实人数。”
    甘十九妹略一思忖道:“让我想想看,嗯,大概是七十二人吧!”
    尹剑平道:“七十……二人?原来竟有这么多人?”
    他抬起头,用着一双颇为神秘的眸子打量向甘十九妹:“姑娘所阅及的那份记载之中,可曾提到过当时罹难者的确切姓氏?”
    “有的!”甘十九妹道:“好像只是尹、张、陶、刘四户人家。”
    尹剑平冷冷一笑道:“不错,可是姑娘可知道当时那个村子共有几户人家?”
    甘十九妹摇一摇头,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共有一百二十七户人家!”尹剑平道:“姑娘请想,既然是发生瘟疫,何以在一百二十七户人家之中,仅仅只有尹、陶、刘、张四户为瘟疫波及,其他的却安然无恙?这岂非有些不合乎情理吗?”
    甘十九妹摇摇头道:“事情不能像你这般地去判定,如果事实确是这样,必然就只有这一个可能了。”
    “唉!”尹剑平脸上现出了一种痛苦:“但愿姑娘所说的乃是实在情形就好了,因为这件事多年以来,是那么深深地困绕着我……直到如今我还是想不通这个谜结……”
    甘十九妹的脸上现出了一片同情,轻轻一叹,缓缓道:“我很了解你心灵上所遭受的这种‘莫须有’的压力,以你的智慧,你一定能够洞悉这个隐藏的谜结,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是谁启示你这个疑窦的?东方先生?”
    尹剑平点点头:“不错,不过,这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他接着说道:“东方先生在我家门猝生大变三日之夜,即携我与家人,一共七人,连夜搭船离开了那个村子,在当时,他对家人说是惟恐‘瘟疫’的蔓延,而事实上,却不是的……”
    “事实又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逃命!”尹剑平道:“不是逃瘟疫,而是逃避制造瘟疫的那个人。”
    “制造瘟疫的……人?”
    尹剑平点头道:“东方先生事后是这么告诉我的……”
    甘十九妹睁大了眸子,现出十分好奇的神色!
    尹剑平道:“东方先生携我离开,远避了三百里,在一处荒僻之处定下居处。从那一天开始,他老人家竟然不再传授我学问,一反常态地居然传授起我武功了。”
    甘十九妹点点头,似乎认为这项发展,已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尹剑平道:“原来我这位义父,以大儒自居,事实上却也同先父一样,是一个精于上乘武术的奇人。更令我想不到的是……他老人家居然还是与先父同门师兄,武功之高,更在先父之上!”
    甘十九妹神色微微一变,对于这一个突然的发展,她竟是没有想到。
    然而,她却想到另一点,缓缓问道:“你这位师伯的大名是?”
    “东方杰!”
    “这就对了。”甘十九妹微微感叹道:“这位老前辈的大名我更是久仰!”
    尹剑平忽然脸上现出了一片黯然,伤感地摇了一下头道:“姑娘也许还有所不知。”冷笑了一声,他接道:“因为他老人家在搬到了那新居的第二年,居然继先父之后,不幸丧生!”
    甘十九妹微微一惊,摇头道:“这真是太不幸了……是病死的?”
    “不是!”尹剑平冷笑道:“怪就怪在,他老人家竟然也同先父一样,罹染了与先父死状相同的瘟疫。接着,我义母以及义兄三人,两位姐妹,先后在数天之内,全都罹难惨死!”说到这里,他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忧伤,垂下头来。
    甘十九妹也被感染了一层淡淡的哀伤,微微摇头叹息:“太不幸!太不幸了……只是你……”
    “我却又奇迹般地躲过了这场劫难!”
    “你是怎么逃过的?”
    尹剑平喃喃地道:“事发前半个月,义父派我到南口采铁,意欲为我打炼一口衬手的兵刃,那产铁之处,是一处深陷万丈的高渊。人人其内,常常需时半月至二十天之久,待我采铁归返之后,才发觉到义父全家俱都遭到了这场横祸!”
    甘十九妹道:“你能够形容一下这种病的死状吗?”
    尹剑平情不由己地把脸埋在了手掌里,汩汩泪水,却由他指缝里一颗颗地迸落而出!忽然他觉得一只温软的手掌搭在了他肩上。尹剑平身子一震,抬起脸来。他所接触到甘十九妹那张美丽的脸上,竟然含蓄着无限温馨与同情。那是一种最美的人性慈晖,这气质显示在任何人脸上,都是可爱的!
    甘十九妹轻轻地摇着头,脸上略现俏皮地浅笑道:“得了,你也就别伤心了!”
    一面说,她另一只手抖开了一条绢帕,轻轻为他试去脸上的泪痕!尹剑平先是一种惊愕,继而注目对方!心里冲激着猛烈的浪潮,竟然难以想象地接受了她的关爱!收回了手绢,甘十九妹被他看得有点发窘地退回原处坐下来。
    尹剑平此一刻所面临的,岂止是昔日之痛?无限的新仇和旧恨穿插着眼前甘十九妹的冷酷与关爱,形成了前所未有的紊乱。他简直是不知如何来应付这一刹间的事!同时更不知如何来应付眼前的这个人!
    “尹兄,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
    这一声“尹兄”,显然与先时的“尹先生”大有不同,使得尹剑平忽然间感觉到,彼此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尹剑平点点头,由乱雪纷飞的百感交集里,又回复到了现实世界,从而发生出一些警觉,情绪便稍见缓和下来。
    “姑娘方才说到哪里?”
    甘十九妹道:“我很想知道一下东方先生以及他家人当时的死态,你还记得吗?”
    “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尹剑平道:“全身上下,俱都生满了黑色斑点,甚至于尸体腐烂之后,在骨头上亦能清晰地找到这些痕迹。”
    甘十九妹点头道:“黑色斑点?”
    顿了一下,她接道:“是一种感染力很强的瘟疫!原来你父母亲以及东方先生是患染这种可怕的瘟疫。实在是太可怕了!”
    尹剑平皱着眉毛,摇摇头道:“姑娘虽然也这么认定,但是,我却宁愿抱着怀疑的态度!”
    “为什么?”甘十九妹道:“莫非你另外发现了什么可疑的地方?”
    “姑娘请想,”尹剑平冷静地道:“如果我义父之死因,是得自我父亲那边的传染,这其中大有可疑,如果是那样,我绝不会得能免过,因为我接近死者的机会,比义父更多更久,如果真要传染的话,自然第一个传染的就是我!”
    甘十九妹徐徐地点头,表示他这个说法有理。
    尹剑平遂即又道:“再者,据一个熟悉这种瘟疫的医者告诉我说,这类黑斑症是一种传染力最强的瘟疫,凡是感染上这种病的人,最迟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即会发作,一经发作,绝无幸免之理,可是我义父全家,却是在搬离原地一年之后才行发作,显然绝非是自我父亲那边传染而来。”
    甘十九妹只仔细的在聆听着,暂时不置一词。
    尹剑平苦笑了一下,悲愤地道:“还有一点,正如姑娘所说,那就是这种‘黑斑症’是一种感染力极强的瘟疫症,据那位颇有见地的医者为我分析说,如果曾经与这种瘟疫者相处过,哪怕是极短的时间,他也不可能得于幸免的,如果这些话足以征信,那么,姑娘即时可以了解到,这所有的事件里,所显示的是诸多矛盾与离奇……”
    甘十九妹眨动了一下眼睛,点头道:“这件事果然有些奇怪,其实你不说,我也已经想到了。”
    尹剑平道:“姑娘想到了些什么?”
    甘十九妹缓缓道:“你那个甚通医理的朋友对于这种‘黑斑症’分析得还不够透彻,对这种‘黑斑症’其实我了解得比他要清楚详尽得多。”
    尹剑平睁大了眼睛道:“愿聆高见!”
    甘十九妹哼了一声,说道:“尹兄也许还不知道,这种黑斑症另有个名字,叫‘三七黑死病’!”
    “三七……黑死……病?”
    尹剑平显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甘十九妹看了他一眼,神秘地道:“你可知道这三七两个字所显示的意思吗?”
    “这个我倒没听说过。”
    “那么我就告诉你!”她很有见解地道:“三,就是与这类黑斑瘟疫的患者相处过三天的时间一定会被波及传染,绝无例外。七,就是凡是患染了这种病的人,在七大之内一定死亡,也是绝无例外!”
    “原来是这样!”尹剑平倒是还不曾听说过。
    甘十九妹明媚的眸子,冷冷注视着他道:“我现在要问你的是,你可曾与死者任何一人相处过三天以上的时间?你仔细想想看。”
    尹剑平冷笑道:“我这何止三天?只怕三十天也超过了…”我曾在先父母住处守灵七日,东方义父处也是一样……”
    “这就奇怪了!”甘十九妹打量着他,说道:“也许你这个人,生具异禀……天生的跟别人不一样!”
    尹剑平长叹一声道:“每到想不通的时候,我也常常这么来安慰自己……无论如何,死者已矣!说来这些都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但是每一想起来,却又那么深深地困惑着我,直到如今我仍然在摸索着……实在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甘十九妹缓缓地点头,说道:“这些事你用不着着急,是非黑白,是绝不会混淆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要慢慢留意,不难会有所发现!”
    尹剑平感伤叹息了一声,往后的事情他简直不能再想下去,老天似乎对他特别折磨与留难,似乎天底下所有的不幸,全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而所有的不幸中之大幸,也全部集中在他独自一个人身上。细细一想,每一件仇杀,每一个死因,他这个人竟然都幸免于难,个中曲折巧妙,简直如同神话一般的离奇,奇妙得令人匪夷所思。更奇的是,每一个死难者,却都与他有着切身的关联,使得他不得不肩负起事后复仇的重责大任,往事一件件,历历由脑海中掠过去,每一桩,每一件事都像是一块重逾千斤的沉重大石,深深地压迫在他的心上,真有不胜负荷之感!
    由无边深沉的血腥痛海里猛然觉醒过来,忽然触目在甘十九妹那张美丽明媚的脸上,他更像是被一把极其锋利的冰刃,摹地插进到胸膛里。
    是梦幻抑或是现实?
    自己怎么会同“她”,在如此夜静更深的静夜里,彼此独守一室,促膝深谈!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怪事!
    一惊之下,由不住使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简直是一番无法形容的深切感受。
    其实这一切一切,加之在他这颗历经千锤百炼的心上,早已使得他变得较之一般常人要坚强了不知多少。再多上一番克制与忍耐,亦不见得就挺受不住。他仍然遵守着昔日所抱定的宗旨,使自己在饱经患难挫折之后更加地坚强与百折不挠!如此才能争到最后的胜利。
    这么一想,他顿时大感轻快,反而觉得眼前对方的这番邂逅,诚是难能可贵了!因为这是他唯一可以了解到对方的机会,所谓知彼知己,百战百胜,虽然这种暗伏的“心机”,有失光明磊落,欺骗一个少女的感情,更非自己本心所甘心情愿,但是在复仇的大前题之下,似乎都已不必计较。尹剑平自信这是对自己再一次更严厉的挑战,感情的挑战,他在克制自己内心工作方面,早已打了无数次胜仗,不相信这一次就会败阵!这么一想,他立刻就恢复了自信,不再沮丧。
    甘十九妹微微一笑,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尹剑平摇摇头,几乎有些情怯,因为对方那双眼睛所显示的精明,几乎使得他不敢逼视,每一次与她目光相对时,都生怕为她看出了自己的“虚伪”与“心怀叵测”,然而他必须要接受这个挑战,并要打胜这一场“感情之战”,那么,首先要战胜的,就是对方那一双眼睛。
    有了这一番激动,他立刻克服了内心的虚伪!当他目光再次与对方接触时,己失去了原有的情虚与矜持!
    甘十九妹缓缓点着头道:“过去我师父常常说我是一个能够经受任何打击的坚强的人,但是今天我看见了你,从你的眼睛里,屡屡领受到你的坚毅不屈,使我大为惊异。老实说,我从来还没有见过像你眼里所显示的那般坚强的人,我相信你比我要坚强得多了!”
    尹剑平心内怦然一动,暗忖道:“好厉害的女人!”
    心里一硬,再忖道:“甘明珠,你虽智者,我亦要你千虑而失其一!”
    当下微微一笑道:“坚强与痛苦,常常是不可分开来的,若没有痛苦的折磨,任何人也不会变得坚强,姑娘毋宁说我是一个痛苦的人,也许更为恰当一些!”
    “不,”甘十九妹微微摇了一下头:“只有痛苦而无坚强意志的人,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可怜的人而已,但是在你的眼睛里,却找不到一点点令人怜恤的神采,只有令人顿生钦敬的坚毅!”
    “姑娘太客气了。”说了这句话,他内心颇生无限感慨,对方这几句话,无异是出自肺腑之言,实足感人,引为知己之言,亦十分恰当。
    说了这句话,他眼睛里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心里的感伤,含有警惕与含蓄地看向对方。
    甘十九妹注视着他道:“你确是一个不易观察透彻的人,我简直难以相信,一个人的心里竟能够容纳得下像你心里所包容的那些事情,太令人惊奇了。”
    尹剑平不动声色地道:“姑娘果然深奥莫测,以你听见,在下心里又包藏着些什么?”
    甘十九妹轻松地一笑,露出细细洁白的一口玉齿,“你是在考我么?”
    尹剑平欠身道:“在下不敢。”
    “好吧。”甘十九妹把背靠向椅子,“既承见问,我就说出来给你听听!你心里积压的事情太多了,”她弯曲着手指道:“悲愤、仇恨、坚毅、仁爱与宽恕,你可承认我说的这几点?”
    尹剑平想了想,点一点头,说道:“都说对了!”
    “这我就又不明白了!”甘十九妹眼睛在他的脸上轻轻一转:“既有仇恨与坚毅,就不该有仁爱与宽恕,这是两种极端呀!”
    尹剑平缓缓垂下头来道:“你说的不错,其实我也正在意图努力设法,克服心里的这一点……”
    一刹间,他眸子里闪烁着森森的仇焰!
    “这就对了!”甘十九妹点头道:“人生天地,总要把持着几点原则,是非不容曲解,黑白不可混淆,敢爱敢恨,恩怨分明,能够把握住这些,就不愧人生天地一场,是不是?”
    她脸上一刹间显现出无限情意,一扫虚伪的矫作,直直地向尹剑平脸上看去。
    这种纯情的暴露,使得心怀叵测的尹剑平禁不住大大地为之惊心,从而使他发觉到甘十九妹这个姑娘正如她自己说,确是一个敢爱、敢恨的人,不矫揉造作,不虚情假意!
    很少有人,能够当受得住这对眼睛所放射的情焰!尹剑平却当受住了!
    甘十九妹那双充满了情意的荡荡秋波,足足在他脸上停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移向别处。
    轻轻叹息一声,她回过眸子盯着他,自怜似地轻轻一笑:“有一句话,我原是不该告诉你的,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
    “姑娘有话请说。”
    甘十九妹一笑道:“你可曾发觉到,你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人,尤其是很讨女孩子喜欢的男人吗?”
    尹剑平故示冷漠地摇摇头。他几乎不敢再接触对方那张脸,尤其是那双眼睛。
    甘十九妹轻轻由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了他面前站住,一双皓腕轻轻抬起来,搭在了他肩上。淡淡的一种幽香,正由她贴腕的袖子里散出来。尹剑平怦然心跳,接触了对方勾魂摄魄的翦水双瞳。
    “我喜欢你。”甘十九妹语近呢喃他说着,遂即把整个身子,倚入到对方结实的胸怀里。
    在微微敞开的胸襟里,她紧贴着他结实的胸脯。尹剑平感觉到她的芬芳与温柔,她亦感觉到他的健硕与激动!
    夜风吹窗,烛影摇红。
    她反勾起一只雪藕般的手腕来,把他的头压低了,送上一个轻轻的吻。尹剑平身子微微在颤抖着,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领受了美人投怀送吻的一刻销魂!
    忽然,甘十九妹从他结实的胸怀里被轻轻推开!
    早已绯红的双颊,犹自带着一些儿娇羞。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却先已现出了几分警觉与寒意!
    “你真是一条铁汉。”用着奇异的神采,她端详着他:“我真看不透你!”
    退后了几步,她自嘲复羞窘地笑着,纤指掠了一下散乱的长发,那双眸子斜盯着他。
    “铁汉?哼,我走了!但是……”她笑得那么迷人:“我还会再来的。”
    随着她前进的身子,两扇窗,自动地张了开来,紧接着那个美妙的躯体,已飘向窗外。
    强烈的余劲,使得两扇窗户重重地又自行关上,发出了“匡当”的重声!烛光一阵子打颤,美人既去,却留下了淡淡的一些子余香,那么深深地强烈地摇撼着人。
    尹剑平缓缓地由位子上站起来,打量着那一双微微颤动的千。
    为什么?为什么?
    他沮丧地向前走了几步,两手用力地插进头发里,激动的心情,使得他双膝打颤,面色铁青。这是给他的一次极严重的考验,使他发觉到自己的内心,不如自己所想象的那么坚强!这可怕的内心暗示,不啻摇撼了他长久以来所筑的心里长城,不啻与他长久所抱持的复仇宗旨大相径庭!一刹间,他心里痛苦极了。推开窗,一阵阵寒风吹袭进来。
    “这个女人,我将要怎么来应付她?我不能再在这里留下去,还是走吧!”
    回过身来,他走到了床前,伸手抓起了置在床上的那口“海棠秋露”背在背上,一只手又想去抓行李。
    “不!”另一个意念,却又制止了他:“我不能就这么走,这个女人,我一定要胜过她……”这么一想,心里顿时坚定了许多。
    他当然不能走,他还要留下来接受对方更坚强的挑战,他是一个决不向命运以及顽强势力屈服低头的人,尤其是摆在眼前,对付甘十九妹的这一仗,他决不能轻言撤退。其实他复仇的目标、真正的对象是丹凤轩的轩主水红芍,而非眼前的甘十九妹,然而他却可以体会到,那是一段遥远的距离。以眼前自己的能力,对付一个甘十九妹,已嫌力不从心,更逞论整个的丹凤轩与“丹凤轩主”水红芍了。可是坚强的意志力,每每在于这种看似不可为的顽强事件上面,才能显现出所谓坚强与坚强的程度。
    尹剑平为了达到他所身负的使命,确是尽到了他所能忍受的极限度,他并且了解到,这件事正是他此生唯一的一件大事,舍此再没有使他活得更有意义的工作了。他是这么地鞭策自己,念兹在兹,丝毫也不敢掉以轻心!他终于克服了内心的情虚与软弱,决定留了下来,留下来接受一场不寻常的感情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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