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十九妹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十五
    她的脸你已无须再细端详。
    透过那一袭淡淡的轻纱,隐约可以窥见她美丽的面颊,那两弯分起的蛾眉,以及黑白分明的那双剪水双瞳。这一切都似荡漾在充满了神奇雾海里,却又别具有“逼人”之势!
    吴庆只觉得喉头一阵发干,紧接着对方那双隐藏在淡淡轻纱之后的眸子,已由他脸上掠过去,吴庆由不住下意识打了一个寒颤!不过是一照脸的当儿,他已领略了对方佳人两种截然不同的风华绝质,恰似在春风沐浴的同时,兜头盖脸地倾以冰露!吴庆由不住足下一跄,后退了一步才行站定。相形之下吴老夫人却较他要镇定多了。
    “哼哼!”她一连串地哼了几声,厉颜向着儿子吴庆道:“这里没你的事,你且退下去。”
    吴庆怔了一下,喃喃道:“是……儿子遵命!”
    他似乎不敢再看来人一眼,也不敢与母亲含有强烈责备的眼光接触,当下匆匆低头向草舍步入。
    来人,甘十九妹那双剪水瞳子,透过隔着眼前的一袭面纱,一直目送着吴庆的背影消逝草舍!之后,她那一双目神,才移向吴老夫人!
    “这是令郎?”
    语音娇柔,如新莺出谷,只是衬以她冷漠的面色,却给人以无比冰寒之感!
    “不错!”吴老夫人回答得更冷:“姑娘敢情就是江湖上人称的甘十九妹?”
    “你居然知道?”顿了一下她才点了点头:“不错,我就是,甘十九妹是我师门的称呼,传之江湖,竟是不胫而走。”
    “那么姑娘你本来的名字是什么?”
    “我一定要告诉你吗?”
    “你当然可以不说,不过我对你已经很清楚了!”
    “啊?”甘十九妹冷峻的目光逼视着她:“后辈愿闻其详!”
    “不敢当。”吴老夫人后退了一步,脸上充满了仇恨,冷峻地道:“老身当受不起,姑娘何以会改了称呼?”
    甘十九妹淡然一笑,道:“那是看在你的松鹤高龄分上,别无它意!我可以请教你贵姓吗?”
    “我姓吴。”吴老夫人冷峻地道:“老身幼承庭训,守妇道女子之德,从不敢在江湖抛头露相,这吴姓乃是先夫的姓氏,你就称呼我一声吴妪就是。”
    甘十九妹轻哼一声道:“前辈之意,是说我们女子不该行走江湖,更不该与男儿家一般称强斗狠了?”
    “姑娘你太聪明了!”
    甘十九妹“哧”的轻笑一声道:“你何不明说你心里所想说的?”
    吴老大人道:“老身心里想的,姑娘又如何得知?”
    “我当然知道。”甘十九妹一针见血地道:“你何不直说出‘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样岂不干脆了当?”
    吴老夫人顿了一顿,点头道:“人道你甘十九妹锦心绣口,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你须当记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句话!”
    甘十九妹轻轻哂道:“我记住就是了,吴妪,你刚才说到对我很清楚,请你说出你所知道的。”
    吴老大人由于正适病热发作之日,且知道甘十九妹之绝顶历害,是以虽悉知对方为仇人门下,尽管内心恨恶对方到了极点,却是万万不敢上来造次!是以乃借答对之际,强自缓和内在病机,强调气息,以备必要时予对方致命的一击!
    她双手力拄着鸠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玫瑰红斑,早已渲染成大朵红云:她恨自己的狼狈与无能来掩饰自己的病态支离的脸面!尤其在敌人面前,她更不愿显现出这种窘态!
    甘十九妹偏偏却瞧得她那么仔细,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透过一袭面纱,细细地在她脸上移动着,把一切都瞧在眼睛里,她心里顿时有了一番见解。
    吴老夫人冷森森地道:“我知道你……你叫甘明珠,我还知道你的出身来历。”
    甘十九妹道:“说下去。”
    吴老夫人道:“你师父是水红芍!”
    甘十九妹倏地吓得一惊!
    吴老夫人冷笑道:“你师门早年原是在崆峒山冷魂谷定居,后来迁居至西昆仑,自立门户为‘丹凤轩’,令师水红芍自此也就以‘丹凤轩主’自称,是不是?”
    甘十九妹眸子里荡漾着一片迷离!
    吴老夫人哑声冷笑道:“令师水红芍以艳姿名噪江湖,一身武功却是了得,丹凤轩武功自命天下无敌,令师身负丽质天生,加以武技高人一等,由是目生于顶,为所欲为,不曾把天下人看在眼中!”
    “够了!”甘十九妹插口道:“吴妪,你的话可以告一段落了。”
    “不”!我还没有说完!”
    吴老夫人双手用力拄着鸠杖,向前迈动一步,哑声道:“谁知道凤凰山一把火,把令师那自负天生绝姿的一张脸,烧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吴妪!”甘十九妹一声清叱道:“你说完了没有?”
    吴老夫人缓缓抬起细小的瞳子,注视向她道:“丫头,你少在老婆子面前神气活现的,我与令师打交道的时候,你这丫头只怕还没有出生呢!”
    甘十九妹顿了一下,冷冷地道:“你到底是谁?”
    吴老夫人道:“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
    “你丈夫叫吴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好!”甘十九妹缓缓上前一步,道:“你虽然守口如瓶,但是仍然告诉了我很多,吴妪!你不觉得你的行为很愚笨吗?”
    吴老夫人道:“愿听高论!”
    甘十九妹冷笑一声,道:“既然你对丹凤轩以及家师过去事知道得这么清楚,你当然知道我们丹凤轩的戒条之一,是绝不容许你这种人存在的。”
    吴老夫人仰天哑笑了一声,满脸不屑!
    甘十九妹道:“你无须多说,我已经知道你与我们师门结有仇恨!”
    吴老夫人冷冷“哼”了一声,她原是一个十分内在的人,如非在极特殊的情况之下,绝不愿把心里的事吐诉出来,更何况是所谓“隐情”!是以,在她聆听甘十九妹这番探测之后,仍然无动于声。
    甘十九妹轻轻叹道:“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人,守寡多年,犹能教子成人,其实你很可以不必卷入眼前这个多事的漩涡里,但是你的倔强偏偏不此之图,终于把你甚至于那个儿子都带入万劫不复的死域里!”
    吴老夫人对于后半段话并不十分在意,前半截话,却使得她十分震惊!她冷寞地看向甘十九妹道:“你何以知道我是死了丈夫的寡妇?”
    “这并不难知道?”甘十九妹冷冷地道:“丹凤轩的仇人除了极少的几个苟活江湖之外,可以说绝无仅有了!你既然言语之中,显示出仇恨之意,这个仇恨多半是由你那死去的丈夫身上而起。”
    “为什么?”
    “因为敢与丹凤轩为仇的人,都不会还活在人世!因此,”甘十九妹一针见血地道:
    “我断定你仇恨起自那死去的丈夫身上!”
    吴老夫人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暗忖着,好厉害的丫头,一双凌厉的眸子,也就情不自禁地在对方身上上下转动了一周。
    甘十九妹道:“既然你不曾否认,那么也就证明我说的话不错,杀夫之仇不共戴大,难为你竟能掩忍了这许多年……实在是不容易!”
    吴老夫人眸子里出现了怒光仇焰,频频点头道:“甘明珠,你猜对了,十数年前,先夫丧生在令师之手,是我含辛茹苦教子成人,这多年以来,我无时无刻都在等待着复仇的时机,今天,总算让我等到了……”
    甘十九妹冷冷地道:“天下的事尽多不平,理论上说,似乎上天应该帮助你复仇成功才是,但是结果却是你复仇不成,反倒落得母子惨死,结局远较现在更为悲惨,诚然是人生一大遗憾恨事。”
    吴老夫人陡然大怒,手中鸠杖方待抡起,却似忽然又止住了心里的怒火,缓缓地放了下来。
    “小妮子大言不惭!”吴老夫人冷森森地道:“你何敢轻视老身?别人怕你丹凤轩的武功,有如蛇蝎,老身却不在乎,你如心存轻视,可就是自己找死!”
    甘十九妹冷静地道:“吴妪,你说得不错,我确实是不能轻视你的武功,非但是不敢心存轻视,而且简直还有些畏惧!刚才你与我手下动招时,我已看得十分清楚,那些奇特的招法,的确巧夺天地造化,令我心羡之至。”
    吴老夫人脸上闪烁出一片阴沉、孤傲!敌人的赞美,自非虚假阿谀之词,当系由衷之言,吴老夫人下意识似乎先已得到了克敌制胜的满足。
    但最不幸的是甘十九妹的话,显然还有下文。
    “但是,”她接着说:“你却绝非是我的敌手,今日之会,似乎早已注定了你悲哀的下场!”
    “胡说!”吴老夫人惊愕地道:“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原因很简单,”甘十九妹道:“因为你身罹重疾,已经大大地削弱了你的这些奇功异式的功力,所以我几乎可以断定,你绝非是我的敌手。”
    吴老夫人惊得一呆,严峻地道:“你的话不无道理,但是我的功力到底如何,却也并非你仅凭臆测就可以知道的。”
    甘十九妹道:“那只有以事实来证明。”
    吴老夫人倏地向左面跨出一步,掌中鸠杖微微携起一半,却把左手握向杖身,成了双手握杖之势,这种握杖的方式极怪,原因在于她左右手之间的空间甚大,差不多距离约在一尺左右。
    甘十九妹明察秋毫,立刻有所觉察。须知她生就冰雪聪明,透剔玲玫,武功智慧,都称得上极流境界,出道江湖战无不胜,观其原因,主要的乃在于“知敌”二字。
    这个道理很简单,即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对于莫测高深的敌人,她一向引为大戒!吴老夫人的话不错,她忽然觉出对方这个老婆婆的波谲云诡,有再待观察的必要。眼前吴老夫人所摆出的这一个杖势,尤其令她有“虚实莫测”之妙!
    甘十九妹以百战百胜之威望,可不愿因轻敌大意而为自己留下败绩,她尤其能够体会出一个成功者“爱惜羽毛”的重要性!是以,在吴老夫人摆出了敌对的姿态之后,她却不急于迎战,当下浅浅一笑,反倒向后面退了一步。吴老夫人沉声道:“甘丫头。你少逞口舌之利,且把你丹凤轩的秘功尽情施展出来,看看能奈我何!”
    甘十九妹冷声道:“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只是在你我对手之前,却仍有一件事要弄个清楚。”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才又接道:“我想对于这件事,你已不必再多隐瞒,尚请你赐告实情才好。”
    吴老夫人“哼”了一声,放下了鸠杖道:“有什么事,你问吧!”
    甘十九妹道:“你当然知道,我们这一次的见面,只是一个巧合吧,其实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找你才来的。”
    吴老夫人点头道:“怎么样?”
    甘十九妹冷冷地道:“我是专为找一个人来的,这一个人,多半就藏在你这里。”
    吴老夫人冷冷笑道:“什么人?”
    “岳阳门孽徒,依剑平!”
    吴老夫人摇摇头冷漠地道:“我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嘴里虽这么说,可是心里却暗自为尹剑平庆幸不己,她因先已听过尹剑平对此一结仇经过叙述其详,并知甘十九妹将尹剑平之“尹”误做为“依”之一节,现在果经证实。当下心内暗笑不与说破。
    甘十九妹听了她的回答后。摇摇头道:“不可能,你在说谎,你的神态早已经告诉了我实话。”
    吴老夫人道:“我已说过了的话,不再重复。”
    甘十九妹一笑道:“那也不要紧,阮行听令!”
    一旁的阮行顿时上前一步,躬身道:“卑职在。”
    甘十九妹道:“姓依的一定就在这幢房子里,你去给我把他搜出来。”
    阮行应了一声:“是!”遂即开始行动。他先前虽然受有杖伤,但经过他止血,并迅速包扎之后己不碍事。眼前吴老夫人有甘十九妹对付,正可见机立功,当时身形一转,正待向茅舍扑进去,不意吴老夫人陡地身形一转,如旋风一样,已拦在了他面前。
    “狗才敢尔!”
    嘴里喝叱着,掌中鸠杖霍地一摆,正待向阮行身上击去,猛可里身侧一股疾风袭过来,吴老夫人转过身来,才发觉到出击者甘十九妹的一只手正放下来。“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虽然她只是举手投足,但吴老夫人已立刻感觉出对方惊人的实力,顿时使得她大生警觉,不敢妄加向阮行出手。只是她却不甘心任人欺凌!
    适巧吴庆正由门内踱出,见状遂即向阮行迎过来。吴庆心衔前番被阮行定穴之恨,一直在找寻机会报复,见状自是不肯放过,他身子一纵上来,双掌平胸推出“排山运掌”直向阮行前胸攻到。
    阮行身子一个倒仰,翻出丈许以外。站定之后,他狂笑一声道:“又是你这个小子,手下败将还敢逞能?看我不收拾你。”
    说罢正待扑上,却听得甘十九妹冷笑道:“强将手下无弱兵,你休要小看他,方才你侥幸得手,不见得这一次你就能胜得过他。”
    透过那袭面纱,目光转向吴老夫人,她微微一笑道:“吴妪,你敢莫是有什么话要交待你这个儿子吧!”
    吴老夫人心中顿时动了一动,脸上一阵发窘,暗惊道:“这个丫头,果然心思过人,居然连我心里想的,也都能猜测出来,的确不可轻视!”
    但是事关儿子生死,却也不能不说。
    当下,她冷冷一笑道:“你说的不错,小儿才落败,只是昧于上来无知,过于大意,此刻当着你面前,就让他讨教令高足几手过招,看看胜负如何?”
    甘十九妹颔首道:“这样很好。”话声一顿,遂即向阮行吩咐道:“吴家儿子内力充沛,你看他一双眸子,当可知道他长于‘练炁’之功,小心不要给他太过于接近你即可无妨!”
    阮行冷笑道:“姑娘放心,卑职足可以应付得了他,十招之内即可叫他一命归阴!”
    吴老夫人“哼”了一声,说道:“那可不一定!”
    一顿,她关照吴庆道:“庆儿,这厮仗势看来得了他主子一点心法,不成气候,不足为虑,你只要施出我传授你的”风月剑法’,谅可从容应付。”
    吴庆应了一声,一振手腕,将长剑抽出。阮行已怒哼一声,猝然扑向前来,他似乎长于空中狙击,身形倏地腾起。疾风声中,掌中竹杖已平直地向着吴庆头上猛击下来。吴庆身子向左一闪,阮行一杖落空,可是他紧接着一个滚翻之势,掌中杖由下而上,霍地倒卷起来,反扑向吴庆面门。这连环二杖一气呵成,施展出来真有排山倒海之势,妙在这第二杖施展得较前一杖更为疾猛,攻之仓促使人防不胜防。
    吴庆显然吃了一惊,长剑向外一挥,“叮当”了响,平压在对方的杖身之上。紧接着他一长身腾身而起,真有“起若奔云”之势,起落之间,已闪向阮行身形右侧,剑光一闪,这口剑直向阮行左肋间刺过去!阮行怪叫一声,横过杖身来想去磕开对方的剑身,无奈吴庆却在这时,陡地抢近一步。却听得甘十九妹一声清叱,道:“快退!”
    阮行也曾料到有此一着,只是碍于对方剑势来得太快,聆听之下,点足飞退,却似乎略慢了半步!
    “哧!”一股尖风穿过去。
    阮行这袭红衣今天是多灾多难,顺着吴庆剑势之下,又行划开了尺许长的一道破口!看上去可真是险到了极点。阮行一招失手,却未曾忘了败中取胜的绝招,左手向下一招,鱼跃鸯飞般地穿了出去。
    “噗”的一掌,击中在吴庆肩头上。吴庆痛呼一声,霍地向外跌出。阮行倏地腾身而起,挥杖如龙,赶向吴庆正面猛击下来,却又犯了轻敌的大忌!这一刹可真是高潮迭起!
    阮行这一杖方挥出一半,甘十九妹忽然叹息道:“蠢才,你上当了”!”话声才吐出一半,吴庆已施展出“风月剑法”中的“吞月气影”一招。“唰”的一声,剑光像是一轮寒月,倏地跳升而起,直向阮行脐上腹下那一线方寸之地扫劈过来。这一剑真当得上狠厉之极!阮行显然神色大变,值此一息相关,他万难逃开这一式凌厉的杀手,由不住惊出了一身冷汗!几乎连吴老夫人都不曾惊觉到,甘十九妹竟然在此一刹间腾起了娇躯,其快如电,只见身形一闪,已掠向当空。
    像是风卷残云。又似长虹经天,总之,那种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随着她落下的身子,带出了一阵衣诀飘风之声,一只白皙手掌霍地向下一分,已抓住了阮行衣领,紧跟着向外一抖,像是球也似的,己把阮行给摔了出去!值此同时,她的一只脚尖,也踢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正好踢在吴庆那口长剑之上,“呛”然一声脆响,这口剑霍地反弹而起,带起了一道银光,自吴庆掌中脱出,足足穿起十数丈高下,才隐没于穹空苍冥。
    吴庆嘴里“啊”了一声,身子由不住向后打了个踉跄,随着他扬起的右手,不啻门户大开,甘十九妹这一刹果真要取他的性命,当真有如“探囊取物”,只是她自持身分,却似有所不屑,尽管,是如此,她也有意要对方吃些苦头,随着她落下的躯体,玉腕轻翻,半袭长披,扇面似地撩起来,吴庆不过才似沾着了一点边儿,遂即被摔了出去。
    谁的人有谁护着,这可是一点不假。
    吴老夫人显然对甘十九妹的介入极表愤慨。你看她老迈病弱,一旦贯注精神,犹是余勇可贾!只见她冷笑一声,霍地挺躯而前,鸠杖一吐,“噗”的一声抵在了吴庆背后,阻住了他疾翻猛退的身势,紧接着鸠杖一振道:“闪开!”
    吴庆身子一歪,踉跄一旁,现场可又成了吴老夫人与甘十九妹,两个正主儿对峙之势。
    “甘丫头!”吴老夫人满脸怒气地道:“你如自恃武功,看我们吴家人好欺侮,那可是想错了!”
    一面说,由不住气势上涌,一张瘦削的脸涨成了通红,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阵呛咳,一时间瘦躯疾颤,才呛出了一口浊痰!甘十九妹静静无声地注视着她。吴老夫人咳出了那口痰,才似乎心情松快了一些,频频发出沉重的喘息声,连眼泪都流出了。虽然如此,她仍然严谨地监视着眼前的甘十九妹,提防着她的突然出手。
    甘十九妹轻轻冷笑,道:“吴妪,看起来你的病势确是不轻,这般样子,只怕临床就医已嫌不及,你居然还敢强自出头,岂非是自己找死!”
    这番话固系说得狂傲自大,却也多少暗含着有同情怜惜的情意,偏偏这些都非吴老夫人所能听得进去的,却反而更增添了她无比的怒火!
    “好个无耻丫头……”吴老夫人气得声音发抖:“我的病关你屁事……如果你认为我有病就怕了你,那可想错了,丫头,别觉着你那两手打遍天下无敌手,在我老婆子跟前,说不定今天叫你去丢个大脸……”
    说到这里,想是由于情绪过于激动,又自引发了一阵疾咳!这一阵子咳声,看起来较之前一次更为剧烈,到临了所唾出的那口痰,显然是“血红”之色!吴老夫人似乎并不介意,抖手指向甘十九妹道:“贼丫头,我越看你的这副神态越跟当年你那个师父一个模样,这可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看见你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等杀了你以后,再到丹凤轩去找你那个老鬼师父算账!”鸠杖往空中一举,她厉声道:“来吧,丫头,拔出你的剑,我等着你甘十九妹冷笑一声道:“不知死活的老太婆,我原有怜惜之心,打算待你交出我要找之人,对你母子网开一面,既然你一再催促,自己找死,可就怪不得我剑下无情了!”
    说到这里右手轻起,已经握在了胸前那口短剑的剑柄上,登时一股冷森森的剑气,向着吴老夫人扑面袭了过来。
    吴老夫人何尝不知道对方的厉害,只是她生性急烈,嫉恶如仇,况乎眼前情形,除了放手与对方一拼之外别无良策,是以才迫使她放手一搏!然而,眼前这一蓬冷森森的剑气,却又使得她头脑顿时为之清醒不少!她毕竟大病缠身,难以在功力方面与对方顽抗,况乎这其中,还牵扯到儿子吴庆。一想到儿子吴庆,吴老夫人顿时心头一阵发凉,情不自禁地向着吴庆看了一眼,吴家唯一的独子,他的性命也很可能难以保全了!这一突然的触念,顿时瓦解了吴老夫人凌厉的战志!“不行!”她心里想着:“我不能叫他也跟着我一块死,我要让他想法干活下去……”一片“亲情”的慈晖在她脸上荡漾着。
    “庆儿……”她终于忍不住道:“这里没有你什么事,你去吧,打你的鱼去吧。”
    吴庆怔了一下,怎么也想不到母亲竟然会在这个最要紧的关头,对自己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不禁一时愕然。
    “我……”吴庆喃喃道:“娘……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我不去。”
    “傻小子!”甘十九妹冷冰冰地插口接道:“天下父母心,你娘的意思是要你逃命,这还不懂吗?”
    吴庆脸色一红,奇怪的是他自一开始起,明知道对方这个少女就是“甘十九妹”,可是却难以向对方表现出强烈的敌意,这是一种微妙的感情作祟,主要是他已为甘十九妹那种天姿国色镇住。
    吴老夫人看见了这副模样,禁不住心头火起,厉叱一声道:“畜生!你没有听见我的话吗?还不快给我滚!”
    吴庆并非愚笨之人,经甘十九妹这么一提,忽然触悉母亲用心,顿时心如刀割!
    他摇摇头,悲愤地道:“我……不走……娘……要活要死,我们都在一块。”
    吴老夫人先是一呆,紧接着怒由心起,身子一阵发抖,用力地捣着手中鸠杖:“好个畜生,你居然胆敢不听我的话……真是气……气死我……”
    吴庆正要说话,面前人影一闪,阮行已拦在他面前,这家伙险处逢生,居然衰气不减。
    一摆手中杖,他怪声怪气地道:“小子你想走,没那么好的事。今天就是你的黄道吉日,你小子预备,也好到阎王老子那边报到去了。”
    “对了!”甘十九妹道:“你给我好好地看住他。”
    目光一转,她遂向吴老夫人道:“吴妪,你打的好如意算盘,慢说我不容你这么做,就是你儿子自己本身也不会同意,这是他做儿子的孝心,你可不能一厢情愿哩!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吴老夫人脸色一阵发白,忽地怒啸一声,瘦弱的躯体陡地腾纵而起,疾若流星般地直向着甘十九妹头上落下去。
    甘明珠早已料到了她会有此一着。
    就在她的身子方一落下那一刹间,她足下适时迈动,施展的是“丹凤轩”的独门秘功,咫尺天涯,换身之术。
    即见她足下微一错步,娇躯已翩若飞鸿般地移出了丈许以外。吴老夫人那么疾猛的一个落势,竟然会扑了一个空。
    高手对招常常是严谨绵密,一点空隙也疏忽不得。吴老夫人这一动肝火,无形中可就自暴其短。甘十九妹何等精细之人,自不会错过此一刻良机。就在吴老夫人身子方一落下未曾站定的当儿,她已把身子陡地欺近了过去,左手一分,劈出了一股尖锐的风力,向着吴老夫人右肋部位出手插过去。
    吴老夫人顿时吃了一惊。
    对方的厉害在于力道招法的相互配合,就此两点来说,都当得上无隙可击!吴老夫人顿时感觉出本身的护体真力,难以当受对方的那种“透点”攻势。所谓“透点”即是聚积内力于某一个细小的部位作“点”的攻破,是以,吴老夫人乍然感觉到本身护体真力无能防止时,对方的一只纤纤玉手,已然临近她肋前,一种尖锐的力道,猛然加于其身,使得她因此而不住发出了一阵子的骤咳!
    却也不要小看了她,这个老婆婆确实有些古怪,再者她闭门造车所研究出来的那些奇异招式,确实具有莫名其妙的威力!
    现在就在甘十九妹这只手,眼看着它将穿入她的胸膛,值此性命相关的片刻之间,吴老夫人忽然身子向后面一弓,霍地一个倒翻!
    那是一种十分怪异罕见的动作,眼看着吴老夫人瘦削的躯体在一个倒折之后,足足飘出了八尺以外,甘十九妹的那一式“如意插手”竟然破例地走了空招。非但如此,吴老夫人身子一经站定,手上的鸠杖已然攻出!
    又是一手不见经传的奇怪招法。
    那条鸠杖席卷着如同一条闹空乌龙,在这个栽出的姿态里,吴老夫人三度起伏,杖头的疾风里汇集出一天杖影。甘十九妹在她疾翻出去的当儿,显然充满了惊慌,在对方这般疾猛的攻势之下,她竟然无懈出手,被逼得后退出丈许以外。
    吴老夫人双手端杖,目注着甘十九妹喘成一片。
    “丫头!”她频频喘息着道:“你可看见了……你不是我的对手!”
    甘十九妹缓缓抬起一只手,把罩遮在脸上的那一袭面纱摘下来。
    顿时,现出了她本来面目。
    吴老夫人由不住身子剧烈地抖颤了一下:“老天!”她心里情不自禁地叫着:“这简直是水红芍当年的化身!”
    在她印象里,当年的水红芍与今日的甘十九妹,这两张脸几乎一样。看着这张脸,吴老夫人由不住兴起了一腔宿仇,也就更为激动,那双持杖的手抖成了一片!
    几乎是一种习惯,每在杀人之前,甘十九妹总喜欢揭开她脸上的那袭面纱,其实动机不过为使自己能够看清楚敌人的动态而已。久而久之她那杀人前揭面纱的习惯,也就成了战前的一种暗示。
    “吴妪!”她打量着吴老夫人道:“这些怪异的招式,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吴老夫人凌笑道:“你可是害怕了?”
    “的确是怪异得很!”甘十九妹道:“我不得不承认你这些奇怪的招法是我生平所仅见,只是我方才已经说过了,虽然这样,你最后仍然是难逃一死!”
    “哼……你是作梦!”
    嘴里说着,吴老夫人身子微微向下一蹲,手上木杖垂鼻直立,确是豪气于云!甘十九妹那身子滴溜溜向左面一转,在那个方向她站立了一小会儿,又转向右面,只觉得对方仍然是无懈可击!
    对于甘十九妹来说,这实在是意想不到的惊讶。她确是弄不清吴老夫人这是一种什么招式,只觉得在她环身四周围绕着一层凌厉的杀机,任何一个角度,都不适宜向她攻击出手!
    在一连掉换了几个角度之后,她仍然回到了原本的正面,遂即从容站好。
    “的确高明!”甘十九妹打量着她,一双剪水瞳孔里充满着机智与恨恶!
    吴老夫人“哼”了一声:“丫头,我老实告诉你吧,这些招式是我二十年苦心功力研究出来,专为对付你们丹凤轩武功……”
    想系她情绪过于激动,说到这里气机内溢,整个瘦躯不停地前后摆动着,那副样子像是捆扎在旱田地里的一具稻草人!原是八面密封,无懈可击的处身之招,却由于吴老夫人力道不继,从而现出了破绽。
    须知招法的运用在于本身功力为后盾,虽有鬼神不测之玄妙招式,如无龙马精力为后盾,亦是枉然。
    甘十九妹称得上心思灵敏,目光更是明察秋毫,吴老夫人的衰势一落眼底,自是不会错过。只见她身于猝然向前一扑,紫衣飘动,一朵云似地向着吴老夫人身边袭了过去。
    她显然早已看出吴老夫人内在的功力之不济,是以随着前扑的身势,聚凝了极为猛锐的功力,以霹雳万钧之势猝然向吴老夫人身前攻了过去。果然,在这般猛锐的攻势之下,吴老夫人顿时大现不支,怪啸一声,整个瘦躯即向后倒了下去。
    甘十九妹自出道以来,所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其道理即在于她动手时的千变万幻,思维之明断,出手之神速,两者一经配合,常是操胜制敌最有利的先机。
    速度快极了。
    一个身于向下倒,一个身子是往前凑,两者汇合处,现场忽然卷荡起一片猛烈狂风!倏地白色的剑光像是闪电般地一亮!吴老夫人发出了嘶哑的一声怪叫,随着她疾滚的身子,掌中鸠杖已点了出去!
    双方的招式看过去都微妙极了。
    吴老夫人吃亏在于内功的不济,否则这一式怪招当有可观,然而眼前除了勉强尚能具有吓阻的作用,甚至于连伤害对方都似难能。
    那种出手的杖势,确是美极了。
    像是一条跃水的灵蛇,“噗”一点,中在甘十九妹右膝上寸许之间。
    甘十九妹来得快去得更快,鼻子里娇哼了一声,快出的身势就像倒卷而回的浪花,霍地一个反翦,已飘出丈许以外,只觉得膝上一酸,一连打了两个踉跄,差一点坐倒在地。
    吴老夫人这一式“怒蛇行波”原可以有十分制胜的把握,这一杖本意是奔向甘十九妹右膝之“犊鼻穴”,却吃亏在功力与临场经历之不够扎实,以致失了分寸,“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否则一经点中了对方此一穴道,甘十九妹的这条右腿可就算是废了。然而眼前,却仅仅不过给与甘十九妹以短暂的痛苦而已。一刹间,她那张花容月貌般的面颊变成了雪也似的白,娇躯亦情不自禁地起了一阵颤抖。似乎是极为短暂的一刹,她遂即又恢复了正常。吴老夫人杖势一经递出,身躯几乎是一般的快捷,鲤鱼打挺般地自地面上跃起来。可是,她却不能像甘十九妹那般的再能保持从容,瘦弱的躯体一连晃了几晃,才算站稳了,大片的鲜血,由她左面肩窝部位淌出来。甘十九妹的剑,显然在她那个部位留下了半尺的一道血槽,伤势虽说不重,可是看来却十分骇人,尤其在吴老夫人精气两疲之际,这一处剑伤加在她心里的威胁,尤胜于外表之所承受。
    “好个……贼丫头……”
    也许是由于这一剑,使她更加提高了警觉,打自内心起,对面前的这个甘十九妹,再也不敢心存大意,甚至充满了惊悸。她喘息得更加剧烈,手中鸠杖时高时低,变幻着不同的姿态,用以阻吓甘十九妹再次的进攻。
    老实说,甘十九妹确也对她存了戒心,由于方才的一式出手,使她再一次地证实了对方这个老婆婆果然厉害,那些奇异的招式,确是她毕生见所未见,虽然自己在功力方面远占上风,是无可疑,但是对对方这些鬼神莫测的招法,却也不得不提高警觉。
    “吴妪!”甘十九妹冷笑着:“你已经尝过了我剑上的威力,下一剑也就是你丧命之时!”
    “你……休想……”
    吴老夫人咧着嘴,病体剧喘使得她不胜狼狈,口涎不停地淌滴着,身子又开始不安稳地那么晃动起来。虽说如此,但是她已尝过了敌人的厉害,再也不敢少缓须臾,一双眸子狼鹰般地狠厉地向甘十九妹身上盯视着。
    甘十九妹把对方这副样子看在眼睛里,情不自禁地现出一番从容。
    她微微一笑道:“用不着这么紧张,先止住了你的流血再说!”
    吴老夫人摇晃着身子却是不理睬她,她虽知自己失血不少,可是却知道再也不能分神兼顾。
    一旁的吴庆不禁悲从中来,猛地扑过去道:“娘,你受伤了!”
    吴老夫人一扬手中杖道:“滚开!”
    吴庆身子一跄,通通通一连后退了三步,险些为母亲鸠杖所中,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母亲发这么大的脾气,不禁吓了一跳,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
    “没有出息的东西……”吴老夫人怒视着儿子骂道:“早先你要是肯认真……练功,今天……为娘何至于会受这般委屈……你……”
    她一边诉说着,情不自禁地落下了眼泪,那副样子更见凌厉。
    “到了这个时候,娘可顾不了你了!”吴老夫人眸子里闪烁着凌厉的泪光,眼睛看向甘十九妹,却是向儿子说话:“小子!吴家可只有你这么一条根……要死要活可全在你……好糊涂的东西!”
    吴庆心里怦然一动:他哪里会不明白母亲的心?只是一时之间体会不出来罢了,现在猝然为母亲一提,才忽然想到了事情严重。一念之间,不禁使得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吴老夫人有意为儿子制造机会,话声一出,陡地身子向前欺近,掌中鸠杖呈“一”字形,直向着甘十九妹身上封了出去。
    这一招分明是属于她的怪招之一,鸠杖一经递出,形势顿现不同。看上去虽只是平列着的一根木杖,可见透过这根鸠杖的前后左右,俱都显现出凌厉的一种杀机,这种感觉只有敌对的一方才能得以体会。
    甘十九妹对她早已深具戒心,自不愿再轻试其锋。其实,在这一场战斗里,她已稳操胜券,更不必非要与对方硬拼死活。
    一念触及,甘十九妹抱元守一,退立不动,耳边只听得呼!呼!两声杖风,吴老夫人的鸠杖紧擦着她两耳边落了下来……看上去却是险到了极点。
    也不过只是这两杖而已。面对着甘十九妹这种沉着之势,这第二杖她却是万难挥出,非但如此,她更觉出格阻于甘十九妹正面的气势之外,不得不急忙退后。
    甘十九妹仍然站立在原来地方,她双手捧着剑柄,那口短剑闪烁出一片白光,除了她本身功力之外,这口剑更像是有斩金削铁之利!
    吴老夫人一颗心分作两处,既要专注于甘十九妹的攻势,更要为儿子安全退身而分心!
    偏偏吴庆并不能体会出母亲的苦心,只作出一副难以取舍的犹豫形象。
    吴老夫人蓦地闪身到了他面前,叱道:“来!为娘护着你,只管走你的。”
    吴庆迟疑了一下,喃喃道:“娘……不走,我也不走。”
    吴老夫人凌厉的目光盯着他正要喝叱,陡然面前人影一闪,甘十九妹已袭身过来。
    一股强猛的杀气蓦地切进来,甘十九妹掌中那柄短剑光芒乍吐,电光石火般地直向着吴老夫人身上卷到。吴老夫人大吃一惊,左掌一推,把儿子用力地推出去,就势鸠杖盘舞,叮当!一声,迎着了对方的短剑,足下“倒踩浮云步”,一连向后退了两步,才把身势站住。
    只是甘十九妹的剑势不止如此,这头一剑只是个虚晃子,紧接着第二剑跟着出手。只见她皓腕轻投,短剑却由手腕之下翻出去,一片剑光平扫而出,直削吴老夫人面首。
    这连环双剑施展得至为巧妙,腕底现剑,更称得上一绝,吴老夫人嘴里“啊”一声,急切间左手一吐,身躯向下一弯,活像个弯腰的虾米,右手鸠杖却反向背后一背!
    甘十九妹短剑已将得手,临时改变了计划,身躯翩然翻出,落向一隅。
    她实在猜测不透,何以吴老夫人这些怪异的招式,却给自己以无形的威胁,自从出道以来,即使对付晏春雷一役,也不曾这般一再失手,走过空招,甘十九妹显然已被激起了一腔怒火。
    吴老夫人虽说是逼退了甘十九妹的凌厉攻势,可是看起来她本身却已是强弩之未。
    这时候甘十九妹却又由她身子侧面切身逼近过来。随着甘十九妹踏进的脚步,传过来那种凌人的无形力道,顿时使得吴老夫人大不轻松!为了抗拒对方的内力攻势,她不得不勉为其难地提聚内力,这么一来,使得她原本就空虚疲竭的身子益加难以支持。
    二人只相峙了短短的片刻,吴老夫人顿时体躯摇晃不已,并且发出了咳声。
    “吴妪!”甘十九妹冷笑道:“快把那个依剑平交出来吧!也许看在你献人的分上,我可以饶你母子不死,要不然,哼!你心里明白,你还能支持多久?”
    吴老夫人剔眉睁目,满脸狞恶,却是一言不发,她在盘算着一招凌厉的杀着,如果这一招能够得手,虽不见得就能立毙对方于杖下,却足可以挽回自己的颓势,立于不败之地。是以,在她谛听甘十九妹语涉奚落的一番话后,根本未想到置答。
    一旁吴庆眼见母亲这般形状,心里大生恐惧,当时忍不住道:“甘姑娘且慢出手!”
    甘十九妹冷眼向他一扫道:“你有什么话说?”
    吴庆喃喃道:“实不瞒姑娘说……你要找的那个人,已经伤愈离开了这里。”
    甘十九妹神色微微一变,摇摇头道:“不可能!”
    吴庆道:“我说的是真话,他虽然身中了你们的毒药暗器丹凤签,可是我娘却把他救好了!”
    “哦?”甘十九妹目光转向吴老夫人,脸色尤其骇异:“你居然能解救我丹凤轩的独门暗器?简直令人不可置信!”
    吴老夫人聆听至此,忍不住哼了一声道:“信不信由你,畜生!不许你再多说。”
    甘十九妹把对方母子这番对答形象看在眼中,却已相信了八分,当下冷冷一笑道:“这么说,那个依剑平确实并不曾死了?好吧!我姑且相信你们的话就是了,只是,这么一来,我却是不能饶过你们母子,除非是你们能把他再找回来。”
    眼神一偏,盯向吴庆,嫣然一笑道:“吴庆,你能找到他吗?”
    话声才落,耳听得一旁的阮行忽地急叱一声!值此同时,甘十九妹也察觉到了。
    空中人影“呼”的一闪。
    吴老夫人蓄势已久的一招杀手,终于在她认为适当时候施展了出来,其势绝快,快到令人不及交睫,在吴老夫人腾起的身势里,活像是疾风里的一片乌云。
    甘十九妹面迎着对方凌人的身势,动若脱兔地向着右面闪出了丈许。
    双方的势子都算得上快到了极点!大片的力道在她二人身子猝然迎合时,迅速地向着四下里扩散开来。
    在吴老夫人扬起的衣角里,鸠头杖那么沉实有力,笔直地抖刺了出去,其势万钧,如苍龙出海。
    甘十九妹陡地花容失色,发出了凄厉的一声娇叱!
    人、杖接触的一刹那,快同电光石火,但只见甘十九妹甩扬当空的一天秀发,马尾也似地散开着,惊吓、凌乱,已使得她那张美丽的脸一时为之扭曲了。
    就在那一霎,剑光再闪,依然是发自腕底,随着甘十九妹扬起的一片单寒翠袖,一片血光,再次由吴老夫人腕臂间溅飞了出来。
    紧接着甘十九妹的身子,有如旋地的陀螺,飕飕!一阵子疾转,飞掷了出去!
    她已经难以再保持着从容的姿态,“噗通!”坐倒在地!可是紧接着她手拍地面,足足把身子跃起来八尺开外,翩然如白骛翔空,飘飘然落向地面。
    吴老夫人的那一杖似乎又差之毫厘,虽不曾直接命中她的前胸,却在她身披的斗篷上贯穿了一个透明窟窿,非仅仅如此,杖上的力道已重重地侵入了她的体魄,若非是她本身内力充沛,再万幸于吴老夫人的内力不济,两者倘失其一,甘十九妹已万无命在。这一切怎不令她心胆俱寒!
    反之,吴老夫人功亏一篑,已使得她自身再也无反转乾坤之能!她似乎已使出了全身之力,再也不可能有能力攻出第二招,甚至于退而求其次地未保全自己了。这一招,设若在她病势未曾发作之前,甘十九妹万万不能够逃得活命,只由于本身内力的不足,而坐失了大好良机!非但如此,却反为对方败中求胜的剑势所伤!吴老夫人之悲痛懊丧可想而知。
    随着她蹒跚跌出的足步,一头白发鬼也似地散了开来:“好贱人……”
    只说了这么三个字,只觉得眼前一阵金星乱冒,机伶伶打了个寒噤,乍然出了一身虚汗,那一层紧盘丹田的真力,突然涣散了开来。
    对于一个练武的人来说,这种现象不啻是死亡前的一种暗示,任何情况下“真气涣散”
    都显示出“死亡将临”!吴老夫人乍然有感,不禁惊得一呆,遂即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哑笑。
    须知吴老夫人亦如甘十九妹一般,是属于极聪明的那一类人,也只有具有她那种“大智”的人,才能在生死顷刻的关头,慎于自处。
    “丫头……”她强自作出一副“强者”的姿态,打量着对方说道:“你可知道我的厉害了?”
    甘十九妹目光瞬也不瞬地逼视着她,聆听之下,她情不自禁地作出了十分凄凉的微笑。
    对于这个老婆婆她起自内心地感到钦佩。只是她的自负绝不容许向敌人示弱,她正在谋求取胜对方的招法,同时也在观察对方可能的异动。
    吴老夫人鸠杖点地,蹒跚地向前走几步!
    甘十九妹蛾眉一扬,抱剑前胸!
    闪烁的剑气,说明了她仍有极充沛的内力,可以随时与对方作一番殊死周旋。
    吴老夫人站住脚步道:“丫头,警告你,下一招,我绝不会再失手……你小心着吧!”
    然后,她掉过身子来,徐徐地走向吴庆身边:“来!”吴老夫人自持着道:“跟为娘进去,我不信谁有能力阻拦着我。”说罢,怒视甘十九妹一眼,转身向草堂步入。
    吴庆巴不得与母亲能即刻抽身,当下答应一声,紧跟在母亲身后向前行进。
    甘十九妹冷笑一声,却不曾有何行动,脑子里这一刹急转如电!她虽看出了吴老夫人的鬼诈。却一时猜不透她此刻的用心,再者她确实也领教了对方的厉害,对方既敢在自己监视之下,从容转回,必然是有恃无恐,一个轻举妄动,必将要吃大亏。有了这一层的顾虑,甘十九妹尽管心存疑惑,却仍然按兵不动,未曾出手。可是,她却也不甘心就这么中了敌人的缓兵之计,当下轻移莲步,向前跟进。
    吴老夫人发觉到她跟过来,顿时止了步,回过头来冷冷地道:“丫头!你要再跟过来,可休怪我杖下无情!”杖势一挥,“呼”一声横架当头。然而,毕竟她力道不济,过分恃强,情不自禁地就露出了破绽。虽然只是小小的破绽,却也难以逃过甘十九妹精明的一双眸子。她发觉到吴老夫人举起的那条鸠杖微微颤抖了一下,就只凭这一点点小的现象,顿时使她感触到对方的精力枯竭,立刻她脸上展露出胜利的微笑!
    “强弩之末,吴妪!你还敢恃强诈人?”一面说着她继续向前步迸:“我倒要拆穿你这个纸老虎。”
    话声出口,手中短剑猝然暴射出一片奇光,迅速地向着吴妪身上罩落下来,也就在剑光罩体的同时,掌中剑已如同流星曳空般直向着吴老夫人顶门上飞刺下来。这一招剑法奇猛,真有飞虹贯日之势,又如江河倒泻,所谓“剑以气行”,看起来却有不同凡响之势。剑势的威力立刻就显示了出来!吴老夫人由不住大吃一惊,尽管她精竭力疲,面对着敌人这般凌厉的压倒性杀手却不能再假作镇定,随着她嘶哑的一声呼叫,瘦弱的身子倏地倒翻过来,掌中鸠杖施出全身之力,作“乙”字形向上挥格出去。若在平时,这种“乙”字杖形,配合着吴老夫人的特殊手法,必将会有十成的功力,然而此刻在她力竭三穷之下,不啻大大地减弱了它的威力。只听见“喳”的一声脆响,那支平素吴老夫人爱若性命的鸠杖,竟然被甘十九妹的短剑一折为二。
    剑光下泻有若是飞卷而起的一片浪潮,白光一闪,紧接着血光乍现,吴老夫人身形一个快旋,巨鹰一般地飞了出去!前胸部位,已为甘十九妹冷森森的剑尖划开了一道血口。
    事实上,即在甘十九妹落剑斩断鸠杖之初,也就严重地伤害了吴老夫人的内脏!她原本就已经真气涣散,哪里还承受得住内外兼具的一击?顿时忍不住呛出了一口鲜血。可是她仍然十分倔强,她心里惦记着一件要紧的事,绝不甘心在没有完成之前,就此伏诛。
    带着一声凄厉的怒吼,只见她陡地跃身而起,就像是疯狂一般地扑了出去,就在她一双断杖力挥之下,已把“双照堂”的两扇大门砸了开来。紧接着这两扇木门突地又沉重关上。
    甘十九妹冷笑一声,正要扑身上前,蓦地面前人影一闪,吴庆已横身拦在面前。
    “你……敢!”
    声音里充满了无比的悲愤,他倏地抽剑在手,抖颤的语音,抖颤的剑身……显示着此一刻他内心的惊悸与矛盾。
    “哼!”甘十九妹乌油油的一双眸子轻睨地盯着他:“怎么,就凭你那两手,还敢拦着我吗?”
    “我……”吴庆大喝一声:“我杀你!”
    宝剑一偏,“飕!飕!飕!”一连三剑,猛厉地向着甘十九妹身上攻了过去。
    甘十九妹似乎根本就不当回事,甚至于她脸上尚还带着一丝微笑。在吴庆凌厉的三招剑势之下,只见她“长身”、“侧身”、“拧身”不过是毫不起眼的三个动作,妙在这三个轻微的动作用以化解吴庆的剑势,却是恰到好处!以至于吴庆所挥出的每一剑,看上去都似砍中,事实上却都是差之毫厘,紧紧擦着她的衣边呼啸而过!
    三招之后,受招人若无其事,出招人却因一时用力过猛而收招不住,踉跄数步才得拿桩站稳。
    甘十九妹看着他,轻轻一叹道:“你的功夫太差,比起你母亲来,至少要差上七成!”
    吴庆睁圆眸子道:“你!”足下一上步,当胸一剑直向甘十九妹刺扎过来。
    这一次甘十九妹更是毫不在意,左手轻起,但凭左手三指,已拿住了对方的剑尖。唏哩哩!一阵子宝剑颤抖声,那口剑摇动得那么厉害,颤曳出点点寒光。
    “是怎么回事?”甘十九妹那双妙目睇着他道:“我看你的心意不专,这一剑比起前三剑来,更要差上许多。”
    吴庆虽是瞪圆了眼,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张脸更是齐脖颈往上发红,甘十九妹顺势向前一推,吴庆由不住通通通一连向后退了三四步才得站稳。
    一旁的红衣人阮行倏地举杖怒声道:“我杀了他。”
    竹杖一举,正要扑上去,却为甘十九妹反手抓住了杖身道:“慢着!”
    阮行怔了一下道:“姑娘莫非还打算要留下他的活命不成?”
    甘十九妹微微点了一下头:“不错,我是有这个意思,他现在还不能死!”
    话声方住,只听得吴庆怒吼了一声,再次扑了过来,掌中剑倏地高举着,直向甘十九妹当头砍下!他如何能够得手?却见甘十九妹手势微起,倏地骈指向前一指,吴庆忽地打了个哆嗦,遂即定身不动,只见他瞠目结舌,一副木讷表情,敢情是被对方以隔空点穴手法点住了穴道。遂见吴庆五指一松,掌中剑当啷一声跌落尘埃!他身躯僵直,一动不动,活似一个门神般地站在当场。
    甘十九妹冷冷一笑,关照阮行道:“看住他。”
    遂即微微一笑,转身重向“双照草堂”那两扇紧闭的门扉道:“不用说,那个依剑平一定藏在这里了!”
    阮行说道:“姑娘须慎防这个老婆婆的鬼诈!”
    甘十九妹冷笑道:“她真气涣散,气血两亏,已是将死之身。还能有什么花招。”
    莲步轻移,向前走进了几步,忽地冷笑一声,五指猝聚功力,筹地一掌推出,只听见“嘭”的大响一声,木门霍地被重力撞开,连带着整个草堂都为之摇动不已。
    一股火光,由敞开着的门扉里映射出来。
    甘十九妹吃了一惊,身形微闪,飘向门边,这才看清了草堂的一切!确是使她惊诧不已。
    只见吴老夫人自发散披,一身鲜血跃坐在草堂正中,环其身侧左右四墙,俱都燃着熊熊的烈火,火势向上蔓延着,大有席卷整个草堂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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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吴老夫人这番超乎常情的行为,不啻使得甘十九妹大为惊异,当时不假思索地身躯微摇,己闪身纵人草堂之内!一股浓烟直扑向她的面颊,火舌更像是张开多爪的章鱼,向着她身边蔓延过来。
    对于像甘十九妹这等身负奇功异术的人,这番火势,也不禁令她大力惊心。
    首先,她闭住了气息,使得骤扑面颊的浓烟不得进入,继而默运玄功,将护身潜力急速地向外扩张着,顿时,扑向她身侧四周的火舌,遂即被逼得向后倒卷过去。
    吴老夫人衣衫上已沾染了数点火星,开始燃烧!当她目睹着甘十九妹这番作为之后,亦不禁心生钦佩,发出了桀桀的一阵子笑声。
    “丫头!”她嘶哑着声音道:“莫怪你能猖狂一时,果然有可恃之处……”
    甘十九妹秀眉一剔道:“吴妪,你是在闹什么鬼玄虚?莫非想引火自焚?这又何苦?”
    “哼!”吴老夫人道:“你知道什么?”
    甘十九妹道:“姓依的呢?现在交出他来,你还有活命的机会。
    “哼哼:谁希罕你的怜悯!”吴老夫人无视于衣衫上火起,冷冷地道:“我老婆子若非是困于眼前的病势,你这丫头又岂能是我的敌手?”
    甘十九妹心念着“依剑平”这一个人,无心与她斗口,正待反身退出,吴老夫人忽然道:“你来晚了一步!”
    甘十九妹回过身来道:“怎么?”
    “因为依剑平已经走了!”吴老夫人冷冷地道:“你如果早来一天还能碰见他……现在你再想找到他可能势比登天!”
    甘十九妹道:“你说的是真的?”
    “事到如今,我又何必骗你!”吴老夫人冷笑道:“我不妨再告诉你,他如今已尽得老身真传,甚至于由于某些原因,来日他的造诣,更不知要高过我……多少,你和你那个老鬼师父的报应,可是到了。”
    “哼!”甘十九妹冷笑道:“凭你?连你自己还不是我的对手,又能调教出什么了不起的弟子?”
    “你要是那么认为,可就大错特错了!”吴老夫人心存必死,反倒获得了心灵上的平静,聆听之下,她哼一声道:“你知道什么……丫头,你且看来!”
    一面说,吴老夫人的目光遂即向四壁间扫视过去。甘十九妹先时不明白她言中之意,见状遂即跟着她的眸子,向着壁上看去。一看之下,顿时令她吃了一惊,这才发觉到在一片浓烟烈火之后,也就是原有的墙面上,竟然绘制着一幅幅的怪异图画!
    各式各类的奇怪图画,充斥着满满四壁!
    起先,甘十九妹只是心里惊异而已,哪里知道,她正是像尹剑平一般,那种深具“灵智”智力之人。是以当她目光在那些图画上一经逗留之下,顿时就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强大无形压力,霍然将她身形牢罩住。这种奇怪怪异的感觉,正与当日尹剑平初入草堂时的感觉一般无二,甚至于较尹剑平前此的感觉更要凌厉而肃杀!
    须知当日尹剑平只不过是受困于四壁间一百二十八张图谱的凌厉杀机,而今日甘十九妹却更须面对着足以焚石的烈火焚身,两者合一,汇合出无形攻势,简直是无以伦比。甘十九妹登时娇躯一阵颤抖,忽然间像是为一幢无形的罩子罩住,哪里能移动分毫。只不过极短的一刹,她已花容色变,全身汗下,娇躯上下连连晃摇不已!
    吴老夫人目睹及此,哑声笑道:“丫头,你可看见了?老实告诉你吧,这壁间一百二十八幅图画,乃是老身毕生灵性所创作的奇异招法,其中更有很多是专为对付你们‘丹凤轩’的特有招法和功力!这也就是你为什么会感到特别痛苦的原因!”
    甘十九妹登时心里明白过来,自然大吃一惊,由于事发突然,再者那些功谱的凌厉,掺合着的无形杀机,更是惊心动魄,猝然加来,真有排山倒海之势,以甘十九妹那等功力,竟然不得妄自移动寸步。一种莫名的恐惧之感,刹时间侵袭着她,原是极具自持冷静的那颗心,也就情不自禁地活蹦乱跳起来。
    吴老夫人目睹及此,由不住极为得意地怪笑起来。一片火花,起自她跃坐的身下,使得她本身已受困于烈火之中。吴老夫人却并不现出丝毫张惶,其实她早已抱定必死之心,而此番能够运用机智把甘十九妹围困在眼前火势之下,她显然得意极了,当然利用此一刻良机与对方讲斤论两,可就称得上正是时候。
    “甘明珠!”吴老夫人打量着她道:“眼前你已被我威力无匹的暗藏杀机所镇压住!凭你灵性智慧,也许不难化解脱身,但是……只怕那时你将同我一样,势将早已葬身火窟!你上当了!”
    甘十九妹心头一震,由于这突如其来的杀机,来得过于厉害,使她心智分神,运出体外以抗拒火势的功力自是相形见弱,四面涌至的火焰,几乎已延至足下。甘十九妹一双眼神,只为四壁间那些奇形怪状的图形所紧紧吸住,却似不能兼顾其他方面。
    吴老夫人虽在火势蔓延之中,却不曾丝毫乱了情绪。
    她狞声道:“丫头,你如果答应永不伤害我子,我即可指引你一条明路,立刻退出火场……你可答应?”
    谈话之间,整个草堂内已蔓起了大片火势,水火无情,任何人当此情况也鲜能自持。甘十九妹虽说是心具极智,绝顶聪明之人,只是在此性命俄顷,弹指攸关的一刹,也不由得不为之惊心。
    吴老夫人哑声嘶道:“怎么讲?你当真想死吗?”
    甘十九妹只得点点头道:“好吧!我答应你就是。”
    吴老夫人干笑了一声道:“好!我们一言为定,丫头,你是吓昏了头,只移开你的一双眼睛就行了。”
    话声方歇,一股烈焰,已把吴老夫人整个吞噬了,大股的火焰在她身上燃烧着,转眼之间已把她烧成了一具枯朽,遂即倒毙当场。甘十九妹谛听之下,方自依言把一双眸子移开,大片火焰已把四壁全部吞噬,画面俱失,由此而滋生的无形压力自然也就为之解除。
    顷刻之间,草堂已为大火全部蔓及。
    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再也不容她有第二个念头滋生,遂即闪身向草堂外面纵出。等她身子闪出草堂之外,再回过头来打量这所草堂,不禁惊吓得面色大变,只见一股冲天烈焰直冲霄汉,整个草堂已是火海一片,能够全身退出,当真说得上是不可思议的异数。现场响起了一阵劈拍之声,此时微有东风,风助火势,更成无边火海,无数火星飞溅向正中草舍,使得原本无恙的整幢舍房,亦为之同时火起。
    甘十九妹甚感懊丧地叹了口气,娇躯一闪,已来到呆立原地的吴庆面前。
    火光熊熊,映照着吴庆的脸,显得一片通红。他面对草堂敞开着的大门,是以草堂内所发生的一切,以及母亲的引火自焚,他都看得极为清楚,嘴里虽不能言,心里却是十分清楚,两行泪水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点点滴滴直由两腮滑落在地。
    甘十九妹目注着他,说道:“方才情形,你已看见,你母亲是自己引火而死,并非是我杀死!”
    吴庆脸上除了悲伤外,并没有什么表情。
    甘十九妹道:“你母亲既然身死,你我之间己无所谓什么仇恨,我可以不杀你,但不知你是不是还记恨着我?”
    吴庆聆听之下,情不自禁地翻起眸子向她看去!他虽然不能移动身躯和双足,但是那眸子却能传神,就在他灵活的目神传视里,甘十九妹看不出他对自己的深切仇恨,只是伤心而已!
    于是她不再担心,举手一拍,已把先时封锁在他身上的穴路解开。吴庆身子一晃,踉跄跌出了几步。他站定之后,看了甘十九妹一眼,似乎含有无限悲愤,只是却说不上“切齿痛恨”,接着他遂即低下头,痛哭出声。
    甘十九妹静静地看着他,等到他悲痛的情绪稍稍抑制住之后,才上前去:“我想你一定非常的怀恨我,当然这也难免。”
    吴庆凌厉的目神,忽然盯视向她,作了一个愤怒膺胸的样子,却是说不出话来。
    “哼!”甘十九妹道:“我当然无法阻止你的怀恨,这也是人之常情,如果你能明白,我对你已经破格留情的,你就不应该再做出傻事来。”
    吴庆恨声道:“你的脸美若仙女;可是你的心却是毒若蛇蝎,我真恨不能亲手……杀了你!”
    “你能吗?”甘十九妹揶榆地微微笑道:“即使我不还手,我看你且是不能,因为你的心过于善良,虽然你外表看上去不失为一个大丈夫,但是你的内心里却过于懦弱!”
    吴庆不禁怦然一惊!
    这几句话,显然他并不觉得陌生,因为在过去,他早已不止一次地由母亲嘴里听过,此番话出于甘十九妹之口,怎不令他暗吃一惊呢?
    甘十九妹那双黑白分明、蕴含着无比智力的瞳子继续盯视着他的脸,冷冷地道:“至于你形容我的心毒如蛇蝎,这句话可就见仁见智,各有不同,也许在某一方面,我所表现的远比你更仁慈,只是有一点,我要告诉你,那就是我所行的是我所当行的,一经做过之后,我永不后悔!”
    吴庆看着她,冷笑了一声,这一瞬他脑子里紊集着太多的凌乱,过分的悲伤,几乎使他整个的思虑都为之麻木,脑子里除了眼前所见,简直是一片空白!
    他摇着头道:“我谁也不恨……只恨我自己……恨我自己!”
    一面说着,他狠狠地把五根手指插进头发里,用力地抓着,整个身躯佝偻下来:“你走吧……你们都走!都离开这里。”
    甘十九妹道:“我们当然要走,只是你也不例外。”
    吴庆忽地一怔道:“我?”
    “不错!”甘十九妹点点头道:“你跟我们一块走。”
    “我?”吴庆喃喃道:“为什么?”
    甘十九妹道:“为要找到那个依剑平。”
    “找……”吴庆莫名其妙地道:“找他为什么要我也跟着?”
    “当然要你……”甘十九妹道:“因为你们母子有恩于他,据我初步对他的了解,这个人是一个很讲义气的人,他如知道你落在我们手里,必然会设法营救你,那时可就落在我的掌握之中!”
    吴庆呆了一下,叹息道:“你果然足智多谋……我既然落在你的手里,也只得听凭你的随意摆布了。”
    甘十九妹点点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你明白这个道理,我也绝不难为你,只要捉到了依剑平,我立刻就放了你。”
    吴庆怅惘地看着一大的大火,频频苦笑道:“也只有这样了!”说完面向焚成余烬的草堂屈膝下跪,默念着母亲的音容,恭敬地磕了三个头,遂即含泪站起。
    甘十九妹点头道:“倒看不出你还是个孝子,其实你母亲已病入膏育,即使没有这一场火,她也捱不了多久,只可惜她毕生所研习的奇异武学,竟然随同她的身子一并付之一炬,未免……”
    嘴里说着,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绘于草堂四壁的那些奇功异招,以及自己初入被困时的凌厉杀机,更由不住对那些巧夺天工的奇异功谱,心存无限向往与遗憾!设若这些奇异的功力图谱,能够落在自己手上,假以时日,定成不世奇技,那时将不知更是一番何等气势!想到这里,素性自恃,冷静用事的她亦不禁怅惘遗恨不已。忽然触及那个依剑平,若照已死的吴老夫人口吻所说,分明他已得到了老夫人的真传,莫非这些传授包括壁间的那些奇异功谱不成?甘十九妹一经涉思及此,更不禁为之一惊,越加地对逃离的尹剑平放心不下。
    眼前火势已由极盛而微,这片小小的孤岛上,除了眼前之房舍以外,别无可燃之物,是以一待房舍焚烧将尽,火势也就自然快要熄火。
    一旁的阮行看到这里,又上前向甘十九妹抱拳道:“姑娘起驾!”
    甘十九妹这才忽然警觉,却把目光移向吴庆,冷冷笑道:“吴兄请!”
    吴庆无可奈何地感叹一声,遂即转身向停泊在岸边的那艘大船走去。他有意快行几步,不料足方迈动,只觉得一股冷森森的剑气直由背后透衣袭来,由是遂即将脚步放慢,那股剑气遂即又收了回去。
    一行三人乃向船边踱去,待临近船前,阮行先举步登向舱面,回过身来监视着吴庆上船。吴庆只管低头前行,一副逆来顺受模样。哪里知道,他早有见地,事先已想妥了退路,只见他一只脚方向舟边一踏,却是暗聚真力,猛地双掌同出,直向舱前阮行身上猛击出去。
    当然,吴庆绝不能忘记身后的大敌甘十九妹,是以,双掌乍一推出,整个身子凌空一个疾滚,“噗通”一声大响,已翻落湖水之中。
    这一着却是运思得极为巧妙,竟连身后大敌甘十九妹也被瞒过。
    只听她一声清叱,玉手翻处,白光疾闪如电,紧紧擦着吴庆的衣边斩落下去,虽是险到极点,却并未能伤着他皮肉丝毫。甘十九妹只一剑落空,娇躯跟着纵起,直向水面上落去,足尖在水面上轻轻一点,曲身探掌,只听见“呼啦”一声,扯下了吴庆一片衣衫,却并未能阻拦住吴庆入水的势子,反倒溅了她一身水渍,紧跟着她挪动身躯,海鸟掠空般地落了船头,起落之间,快若电光石火。
    湖水清可见底,眼看着吴庆的身子,直似一条大鱼般潜行于湖水之底,直向下流箭矢般地飞快消逝而去。甘十九妹眼看着吴庆去势如矢的身子,事出意外,不禁一时呆若木鸡。
    阮行急忙叫嚷着,吩咐起锚,还想要追下去。
    “来不及了!”甘十九妹苦笑道:“我居然也会走了眼,这个混小子竟然会有这般俊的一身水功,大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阮行呆道:“这都是姑娘过于仁心,其实刚才要是一剑把他杀死,也就不虞他逃脱!”
    甘十九妹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武林中人最重信义,我既然答应了他母亲饶他一死,自不能背此信诺,如果真有心取他性命,方才那一剑即不会上来即走偏锋。否则焉能会有他的命在?”
    她微微叹息了一声,又道:“看来这个吴庆虽不似那个依剑平那么可怕,却也不可轻视……你可知道,这又是什么原因?”
    阮行一怔道:“卑职不知。”
    甘十九妹轻轻哼了一声,说道:“那是因为他生就一张忠厚木讷的脸,其实他绝非是你我想象中的那种笨人,而且,我觉得甚是失策!”
    阮行道:“失策?姑娘莫非有惧于他?”
    甘十九妹漠漠地点了一下头。
    阮行吃惊地问道:“什么?凭他?凭他还能……”
    甘十九妹冷冷一笑道:“那是因为在基本上,他已经稳站于不败之地,他虽然绝非是我的对手,但是我为了遵守对死者的诺言,却永远不得伤害于他……”
    阮行点头道:“姑娘所说甚是,这一点姑娘显然是疏忽了,不过再给他十年二十年的功力,只怕他也难以是姑娘的对手,姑娘限于诺言,不便杀他性命,却可以将他永世囚禁,不令复出,他也就一筹莫展,再也不得不利于姑娘了!”
    甘十九妹看了他一眼道:“你知道什么,方才我与那位吴老夫人对答时之一切,你可曾看见?”
    “卑职看见了。”
    “那就好!”甘十九妹冷冷道:“你可知我当时何以会受制于吴老夫人,进出不得?”
    阮行摇摇头,奇道:“姑娘不说,卑职也不敢问,当时卑职在外眼见姑娘进退维谷,面色苍白,显然在极度痛苦之中,这又是为了什么?”
    甘十九妹轻轻一叹道:“当时情形确是如此,天下怪事,无奇不有,唉!我之不死,也算是命不该绝。人外有人,直到今天为止,我才体会到这句话的真谛,果然不假。”
    阮行一个劲儿地眨动着一双白果眼睛:“姑娘是说那个吴老夫人?”
    甘十九妹冷笑道:“吴老夫人说的不错,假使她不是身罹重疾,我绝非是她的对手。”
    阮行回想着先时与吴老夫人动手情景,不禁犹有余悸地道:“那个老婆婆所施展的招法,确是古怪得很,真是我生平仅见!”
    “我也是一样,”甘十九妹道:“你可知为什么?”
    阮行摇头道:“卑职愚蠢!”
    “是那些奇怪的图画,”甘十九妹讷讷地道:“绘画在草堂四壁的那些奇异图画。”
    一刹时,她已经想通了这其间的关窍,更由不住起自内心打了一个寒噤。
    “那些奇异的武功招法,就是得力于草堂内那些奇异的图画!”甘十九妹忽然想明白了这层道理:“这个吴老夫人确是一个武林中罕见的奇人,她竟然能够造就出这么多怪绝天下的奇异招式,不能不令人对她心存畏惧!”
    阮行道:“可是她已经死了!”
    “不错!”甘十九妹陷于沉思之中:“但是她儿子还活着。”
    阮行呆了一下,道:“姑娘是说那个逃走的吴庆?难道他学会了那些招法?”
    “当然没有,”甘十九妹冷冷地道:“如果他已经学会了那些招法,今日你我何能取胜?我倒是不担心他而是担心那个依剑平!”
    “依剑平?”阮行神色一愕道:“他莫非已经得到了那个吴老夫人的传授?”
    “我心里正是这么想,”甘十九妹瞳子里闪着忧虑:“他是一个聪明绝顶,灵性甚高的人,果真要是得到老夫人的传授,日后势将对我丹凤轩构成威胁,这才是我所深以为忧的事情!”
    阮行讷讷地道:“姑娘说的太可怕了,这件事我看还不至于,依剑平来去匆匆,未见得就会学了多少,再者,吴老夫人与他素昧生平,也未必会把一生心血所得,这么容易地就传授给他一个外人。”
    “你说的不错!”甘十九妹微微点头道:“这个吴老夫人虽然与我第一次见面,我却能断定她是一个工于心机、十分深沉精明的人,她当然不会一上来就对那个依剑平存信心,只是最后依剑平必然会得到她的赏识,唉!如果我判断不错,这个依剑平必然已得到了吴老夫人的垂青……至于依剑平是否已学得了那些草图……,可就难以想象了!”
    阮行道:“难道那些图画所显示的功力,真是这么厉害?”
    “可怕极了!”甘十九妹回想着踏入草堂的那一刻:“那是一种武林绝无仅有的功力,是一种属于心灵操纵,超越想象之外的至高功力!”
    一刹间,她那张美丽的脸,变成了雪白颜色!
    “我确信每一张壁画里,都涵蓄有极高的智慧结晶!”她的思维益见精细:“若非是那种具有大智、天生灵性的人,万万难以参透……唉……我如果能早一步发觉那个吴老夫人的企图就好了。”
    阮行也想通了,狞笑道:“姑娘说的不错,那个老东西分明怕她死后,那些草堂秘图,会落到了姑娘之手,所以才引火烧屋。”
    甘十九妹冷笑道:“她当然是这么想,哼!现在我们唯一的希望是这些秘功并不曾为依剑平所习会,否则的话,日后当对我们极为不利!”
    阮行道:“姑娘,这件事情……该怎么是好?”
    甘十九妹莞尔一笑道:“眼前之计,只有先拿住了这个依剑平再说。”
    “可是,”阮行怔了一下:“他到底是在哪里呢?”
    “这个不难,”甘十九妹轻启朱唇,现出了珠光白润的一口贝齿:“经过了这些事情之后,我已经把他摸清楚,我们到淮上去找樊钟秀去,说不定在那里会见着他。”
    天上下着牛毛细雨。
    几只燕子呢喃着由眼前低飞过来,认着那一片低矮的竹梢剪翅掠过去。
    似乎是天又要黑了。
    再过几天就清明了,却不像有什么春的气息,风吹过来袭在人脸上,再沾上点雨星子,真叫人受不了。尹剑平骑在马上,身上披着蓑衣,身后的那口玉龙剑敲在鞍子上铮锵地响个不住。
    凄风苦雨,对于一个孤行道上的人来说,实在是最苦的一件事情,如果他不健忘,这一阵子春雨,总该下了有十来天,换句话说,从他离开吴家,登程上道以来,间关千里于鄂皖道上,这阵子雨就从来没停过。
    人是大病初愈,耐不住这沿途风雨泥泞,那张原来挺俊的脸,看上去可就憔悴多了!
    在襄阳他花了五两银子买了这匹枣红马,马贩子吹嘘说是千里的脚程,哪里知道,第一日走了百多里,这畜生就差一点累倒了,往后尹剑平不得不加以小心,偏偏逢着那阵子永也不停的雨,牲口的四只蹄子压根儿就没有离开泥泞,那股子别扭劲儿可就别提了。
    在马上吃了个干锅饼,这会可又饿了,胯下那匹“枣儿红”更是不耐长途,不止一次地发出了嘶鸣声,看样子不找个地方打尖是不行了。
    好不容易来到了一条碎石铺就的官道上,那匹牲口却只是就地绕着圈子,说什么不肯再往前走,尹剑平无奈只好下了马,才发觉到马的前蹄不大得劲儿,敢情左前蹄的马蹄铁掉了。
    可真是倒霉!尹剑平叹息一声,一只手拉着马,往前道上观望了一下,似乎不远处有个镇市,酒招子迎风招展,今夜住的问题大概是不用发愁了。猛可里,身后陡地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一匹骏马霍地自岔道拐出来,来势奇猛,马上汉子喝叱一声,人马看是收不住势子,直向着尹剑平身上冲撞过来,尹剑平方自闻声,对方人马已向着自己侧面撞来!
    马上汉子三十左右年岁,浓眉大眼,鼻直口方,下巴上留着一络子短须,衬着魁梧的一副身材,真是好一条汉子,这人背插长剑,头顶着一顶荷叶卷风帽,身上披着一领紫色长披,胯下倒与尹剑平一般,骑着一匹“枣儿红”,只是却远较尹剑平这匹马神气多了。看样子人马行了不少路,那汉子一身漂亮的衣帽,全部为雨水浸湿了,马上汉子想是来得过于猛疾,临时收缓不及,却将一腔怒火发泄在挡道的尹剑平身上。
    “小子!想死吗?”嘴里一声喝叱,右手一抡,手上马鞭子没头没脸地直向尹剑平抽了下来!
    事发突然,尹剑平禁不住大吃一惊,那匹“枣儿红”更是稀幸聿长啸一声,霍地,人立前蹄,这当口,对方人、马连同着那根抽下来的鞭子,一股脑地全部招呼了过来。尹剑平乍见之下,按马腾身,陡地一个翻滚之势,“呼”地掠向侧面,就势力带马缓,把马头号拉回三尺来。就凭着他这一手应变之势,总算避过了一场看来无法避免的伤难。
    紫衣汉子人马有如狂风般地直冲出丈许以外,才算收住了前奔之势。紫衣汉子倏地回过脸来,原是十分暴怒的脸色,突然化为惊异,只把一双朗朗神采的眸子睁大看向尹剑平,却又冷冷一笑,二话不说地遂即带马疾驰而去。
    尹剑平老大不高兴地赶上了一步道:“喂!回来!”一连唤了两声,对方却是头也不回了。
    尹剑平原想跨马追上去,看着那匹不争气的马,却也无可奈何,平白地生了一肚子气,更是有说不出的懊恼,只得拉马继续前行。
    天越加的黑,雨似乎又下大了。前面有一片灯火,照耀着一处小酒店,棚子下拴着十来匹牲口,尹剑平就走过去。左面不知是一个什么衙门,告示墙上贴着一块告示,很多人撑着伞在那里看,并且议论着。
    尹剑平拉马来到近前,他体魄高大,不需要拥进去就可看见。在两盏油纸灯笼的映照之下,那一块鲜红的缉拿告示,像是才刚贴上去,却已被雨水打湿了,红纸黑字都走了样,只是却可以依稀认出。
    告示板上写的是:“重金赏缉:查独行大盗云中鹤一名,武技高强,作案累累,为钦命要犯,前经通辑在案,潜匿年余,辗转鄂皖,犹不改旧恶,复于卢洲、桐城、蒙城、凤阳各处,频留盗迹,官民受害至剧,特定重金赏格如下:通风报信,一举将该寇成擒者,赏白银一百两,擒获送官者,赏白银五百两,告出至缉获期内均为有效,盼八方豪士,共襄义举,置金以待,绝不食言。年,月,日。”
    尹剑平心中微微吃一惊,有关这个“云中鹤”的盗号,他倒是曾经听说过,据他所知,这个人武技精湛,经常出没于京畿要地,为一独行巨寇,告示上所书“钦命要犯”,倒也并非夸大,想不到此人竟然全来到了皖境为害地方,却是未曾想到的事情。
    看告示的人在纷纷议论着,还有很多人老远冒着雨走过来。
    尹剑平看所贴的告示月日,正是今天,也许就是刚才不久,那些字迹很快地已为雨水冲刷不清,后来的人已难以看清。对于本地善良百姓来说,这可不啻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是以立刻就引起一阵喧哗。尹剑平却对这件事没有什么兴趣,看那出告示的官衙,是凤阳府的落署,他心里倒是松了口气,猜想着已来到了凤阳地面。
    人家往里面挤,他却是往外面出,又拉着一匹马,好不容易挤出了人群,却见四面八方得讯来观看告示的人还着实不在少数,里三层外三层,把这个地方围了个风雨不透,似乎“云中鹤”这个独行大盗,早已深为人知,是以才会有这番耸动。
    尹剑平拉马来到了那个小酒馆前,一个披蓑的毛头小伙计跑过来,一面高挑着灯道:
    “客人要住栈吗?”
    尹剑平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小伙计道:“这是临淮关,再向西百十里,可就是凤阳了!天又下雨,路又滑,客人你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再起程也还不迟。”
    尹剑平点点头道:“好吧,我这匹马该钉马掌了,这里有地方吗?”
    “有有。”伙计咧着嘴说:“小号里就有人专钉马掌,客人你大概也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吧!”就这样,尹剑平被让了进去。
    小酒馆乱哄哄的倒是上了个满座,前面卖吃食酒菜,后院有两排房舍权作客栈,有个挺动听的字号叫“凤凰窝”,买卖不大,生意可是好得很。这里地当淮河流域,民性刚强,历来多英雄豪杰,语言亦流行北方官话,店东像是一个回子,贩卖的各项吃食以牛羊肉为主,包子饺子一应俱全。
    尹剑平把牲口交给了那个小伙计,却把驮在马背上的一副行囊长剑带在身边,在满堂乱哄哄的喧哗声中,被接引在角落的一个座头上坐下来。这个座上原有两个客人,一个四十上下,另一个却有五十开外,看样子象是本地人,地方小人多,大家都意存将就,谁也不会见怪。
    尹剑平告了扰,在靠远的一个位子坐下来,随便点了两样菜,要一盘包子,再来一壶酒,这才把身上的蓑衣脱下来,连同随身的行囊宝剑一并放在板凳上。
    同座的二人酒菜都用得不多了,每人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睛,话也就不打一处地出来了。
    四旬左右的那个人,打着一口浓重的皖北腔调道:“云中鹤来到了皖北,我们这个地方以后可没好日子过了!”
    五旬左右的那个人嘿嘿一笑,毗着牙道:“你怕个什么?咱们兄弟是‘豆腐拌小葱——
    一清二白’,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你就是拿八抬大轿去接他,他也不会光顾到你我头上,是不是?”
    一面说,这个人拈着下巴的一络山羊胡子,很是幸灾乐祸地吃吃笑着。
    四旬汉子睁圆了眼道:“话可不能这样说,你我兄弟固然是用不着发愁,可是‘人不亲土亲’,别人倒媚时,我们脸上也不光彩!”
    “算了吧!”山羊胡子摇着手道:“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凭你我那个手儿,你还想插上一手是怎么着?”
    四旬汉子赫赫一笑,看了尹剑平一眼,倒也不心存忌讳:“老大!”他声音略微压低了:“你看了告示没有?五百两呀!”伸出了一个巴掌:“五百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呀!怎么样,老大,只要你点头,我们哥五个可全听你的,真要是抓了云中鹤那小子,咱们哥五个这个脸儿可算是露足了!”
    山羊胡子嘴里嚼着菜,斜乜着一双老鼠眼,满脸不屑地道:“算了吧,老三,别平常伸胳臂抬腿,自己以为挺不错的,哼!不是我说一句自己泄气的话,凭我们这五块料还想抓云中鹤?哼!我看连井里的青蛙也抓不着一只。”
    四旬汉子瞪眼道:“怎么,云中鹤他不是人?他妈的,他就是有三个脑袋六个胳臂,也差不了多少!我就不服气!”四旬汉子像是动了肝火:“他要真有功夫,干吗不在京里呆着,还至于被人撵得像条狗一样地东逃西窜,来到我们皖北?”
    “哼!”山羊胡子冷笑着道:“你声音放小一点好不好?吼个什么劲儿!”
    四旬汉子看了座上的尹剑平一眼:“怕什么,云中鹤的事准不知道?他小子不来便罢,要是真来了,我还真要碰碰他!”
    “你呀!算了!”山羊胡子撇着嘴,奚落地道:“你要是真敢动,我把你好有一比。”
    “比作何来?”
    “肉包子打狗——你是有去无回。”
    四旬汉子翻着两只红眼,看样子真像是立刻就要去与他这个拜兄翻脸。
    山羊胡子一只手捋着胡子,冷冷地道:“兄弟,你不要不服气,我说个人你听听。”
    “谁?”
    “凤阳府的‘一剑惊天’尉迟太爷比你怎么样?”
    这一句“尉迟太爷”起码惊动了三个人:四旬汉子、尹剑平,还有隔座上的一个年轻秀士。
    四旬汉子是震“一剑惊天”尉迟大爷的英名。
    尹剑平是正中下怀,因为他此来凤阳,就是为了找到那个叫“尉迟兰心”的姑娘,好将拜兄晏春雷临亡前的嘱托转告。是以乍然听到凤阳府有一个“尉迟太爷”,焉能不为之心动?
    至于隔座的那个年轻秀士,他为什么有所惊动,可就不得而知了。
    既称“秀士”,当然模样儿长得不赖,唇红齿白,仪表斯文,看过去顶多不过十八九岁,头上戴着一顶读书人的方帽,身上穿的是一袭雨过青的儒衫,眉长目秀,凝神顾盼之间,透着精明透剔,鲜见的一种年轻人气质!他正在吃一碗面,当他听到“尉迟太爷”时,那双眸于可就情不自禁地向着隔座的羊胡老人注视过去。
    四旬汉子在一惊之后,才接上了山羊胡子的话,嘿嘿一笑道:“尉迟太爷当然是我们地头上的第一把大好手,兄弟怎么能够比得上!”
    山羊胡子眯着一双细小的眼睛冷笑道:“你知道就好,哼哼,这地方谁不知道他老人家掌中的一口‘雷音剑’和囊中的十二粒‘七宝珠’,就是走遍了皖北省全境也没有第二个敌手。”
    “怎么样?”四旬汉子有点莫名其妙:“尉迟大爷固是一世英名,可是又与那个云中鹤有什么联带关系,老大,你说这些于什么?
    “当然有关系。”
    山羊胡子干了面前满满一杯酒,脸上带着一丝傲然,也许他即将要说出来的事情,并不为外人所知,是以未说之前先就有几分神秘。
    尹剑平低头用餐,只是一双耳朵却在细心倾听。
    年轻秀士更是敛聚目光,分外留神。
    山羊胡于这才慢吞吞地压低了声音道:“兄弟,还不知道吗,尉迟太爷栽了!”
    “栽……栽了?”四旬汉子显然一惊:“栽在谁手里?”
    “还会是谁?”山羊胡子冷笑道:“就是你我刚才谈到的那个云中鹤。”
    “啊?”四旬汉子睁圆了眼:“竞会有这种事?”
    尹剑平慢慢斟了一杯酒,端起来饮着。借以掩饰他的留神倾听的那种不自在。
    青衣秀士白皙的脸上,微现忿容,更加全神贯注,山羊胡子虽然把声音放低了,却不能逃过以上两个人的耳朵。
    “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山羊胡子挑着他那一双黄焦焦的老鼠眉:“可是千真万确,你知道吧!尉迟太爷的传家之宝‘锁子金甲’失窃了!”
    “真的?”四旬汉子怔了一下:“你是说尉迟大爷的那件家传宝衣?”
    “谁说不是!”山羊胡子冷笑着说道:“你知道是谁下的手?哼,我告诉你吧,云中鹤!”
    “啊?云中鹤他真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动手动到了尉迟太爷的头上。”
    “怎么不敢?”山羊胡子道:“还有一个传说,听说尉迟太爷还跟云中鹤照了脸!”
    “照脸”就是“见面”的意思,尹剑平懂得,那个青衣秀士也懂得。
    四旬汉子惊讶地道:“动了手?锁子金甲可曾追回?”
    “哼……追回来?”山羊胡子凌声道:“老爷子差一点连命都赔上了!”
    “会有这种事?”四旬汉子顿时呆住了:“难道说凭尉迟老爷子那一身能耐,居然会不是那云中鹤的敌手吗?这太不可能了!”
    “事实确是如此,”山羊胡子慢吞吞地道:“听说这个云中鹤年岁不大,却有一身极好功夫,他有一手‘铁琵琶功’,听说走遍大江南北未曾遇见过敌手,尉迟太爷也许是上来轻敌大意,竟然吃他捏碎了肩骨,现在是半身不遂,拖着一条胳膊!”
    “好小子!云中鹤他小子,真有这个本事?”
    “这个绝错不了!”山羊胡子道:“据说尉迟太爷连伤带气,足足病了有一个月,现在已是一个标准的废人了!”
    话声一顿,他转看了那个青衣秀士一眼,却也发觉到了尹剑平的留神倾听,样子有点不大得劲儿,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刚想要推杯站起。
    尹剑平见他样子好像是要走,忍不住抱拳道:“老兄请了!”
    山羊胡子人一笑,道:“岂敢!朋友有事吗?”
    四旬汉子怔了一下,像是忽然发觉到座上还有个外人似的,只是傻不龙冬地看着他。
    尹剑平向二人抱拳笑笑道:“适才听二位仁兄说了许多,足使茅塞顿开,失敬,失敬!
    尚未请教二位大名是……”
    四旬汉子赫赫一笑正要答话,那个山羊胡子却立刻抢答道:“不敢,不敢,在下姓李,名秋奎,这是我拜弟胡顺,刚才说的话无非是道听途说,信口雌黄,朋友你听过好比马耳东风,一笑拉倒,千万不要当真。”
    话声略顿,遂即向那个叫胡顺的四旬汉子道:“老三,咱们也该走了,招呼小二算账。”
    胡顺答应一声,正要站起,却被尹剑平按住道:“胡兄小待,容小弟敬一杯水酒,尚有事求教。”
    胡顺看了旁边拜兄一眼,朗笑一声道:“这就不敢当了,兄弟你大名是……”
    尹剑平道:“在下姓尹,此来凤阳乃是访一个朋友,萍水相逢,也算有缘,小弟敬二兄一杯!”
    说罢双手举杯以向,二人互看一眼只得举起杯来,彼此干了一觥。
    那个叫李秋奎的山羊胡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尹朋友你大概不是本地人吧?”
    尹剑平道:“不错,小弟是冀北人氏,此来凤阳,乃是访一个朋友,不意连日下雨,一路耽搁了多日,至今才来到了临淮关。”
    “噢噢!”李秋奎道:“是呀,这一场雨,足足下了有半个月,今年的庄稼倒是不愁没有水了!”
    叫胡顺的那个四旬汉子道:“尹朋友你要找的那个朋友姓什么,可曾找到了?”
    尹剑平道:“还没有,小弟正要请教!”
    胡顺笑道:“请教不敢当,你那朋友在凤阳只要略有声名,我兄弟万无不知之理。请教贵友大名怎么称呼?可是在凤阳?”
    尹剑平方要答话,只听见邻座一声“算账”,那个青衣儒衫秀士已自位子上站起来!
    由于秀士所坐之处,正好与尹剑平相对,二人虽非相识,却显然都系卓然不凡之辈,也曾有过几度眼上来往,此刻其中之一站起欲去,另一人多少有点怅然惜别!尹剑平正待说出的话,未免顿了一顿。
    留有山羊胡子的李秋奎一眼看见道:“怎么那位相公与朋友你是一路的吗?”
    “啊,不不……”尹剑平颇似孟浪地道:“我们并不相识。”
    于是又抬回先前欲说的话题道:“小弟此去凤阳要找的人,亦是位复姓尉迟的前辈。”
    那一旁站起算账的青衣秀士,听到这里,忽然面上微微一惊,虽是故作矜持,一双眸子亦情不自禁地向尹剑平看了一眼。
    此刻算账的小二己跑来,那秀士却轻轻地吐出:“清茶一碗。”
    说了这四个字,他可就又坐下来。
    “复姓尉迟?”胡顺道:“朋友要找的莫非是尉迟太爷?”
    “这个小弟就不知道了!”
    胡顺道:“你那朋友大名怎么称呼?”
    “这个……”尹剑平略似汗颜地摇摇头:“小弟也不清楚,不怕二兄见笑,小弟因来得忙,对于这位父执辈的名讳,竟是记忆不住,真是荒唐之至!”
    “这可就难了!”李秋奎一只手捋着山羊胡子:“凤阳城北,复姓尉迟的人家,总有百八十户,老弟你如果说不出那位前辈的名讳,那可就麻烦了!”
    尹剑平倒是没有想到有此一着,不禁登时愣了一愣!
    胡顺道:“你那位前辈可擅武吗?”
    “这个……”尹剑平点头道:“擅武。”
    他所以这么猜,是因为想到拜兄晏春雷乃是武林世家,那么所结交之人必系武林中人。
    “噢!”李秋奎点头道:“那么就是北阳村的人了,北阳村的人都擅武,不过也有十来户人家,尹朋友,你要找的莫非就是方才我们说的那位尉迟大爷,尉迟老剑客吗?”
    尹剑平轻叹一声道:“这个小弟尚不敢断定。”
    胡顺一笑道:“你干脆说找这位朋友有什么事吧!”
    尹剑平微微一顿道:“是……这个,小弟一时不便启齿。”
    一隅,那青衣秀土格外地对他加以注视,那双眸子咕咕噜噜只在尹剑平身上转个不休。
    胡顺呵呵一笑道:“这个,请恕我们帮不上忙了。”
    尹剑平忽然想到了关键所在:“有了!小弟虽然一时糊涂,记不起那位父执辈前辈的大名,只是却还记得,这位前辈身前有一个惯施刀剑的爱女。”
    胡、李二人彼此对看了一服,胡顺遂道:“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这个……”尹剑平思索着道:“她叫尉迟兰心!”
    胡顺、李秋奎相视一笑。
    青衣秀士那双眸子睁得更大了。
    胡顺呵呵一笑道:“你要是早提起这个姑娘,也就用不着那么费事了,闹了半天,原来你要找的人,还是尉迟太爷,你所说的那个尉迟兰心姑娘,正是刚才我们兄弟所提到的那个尉迟太爷他老人家的掌上明珠!”
    李秋奎频频点头道:“这你就问对了,在这里你提起尉迟太爷的名讳,也许尚还有人不知,可是要是一提这位兰心姑娘来,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胡顺笑嘻嘻地道:“前一阵子,我听说尉迟太爷好象要为这位姑娘准备办喜事呢!这位姑娘大概就要出阁了,听说她婆家在很远的地方……也是个有名的武林世家子……”
    尹剑平点点头道:“不错,小弟正是为这件事……”说到这里,忽然想到这件事不足为外人道,忙把到口的话吞进了肚子,脸上更不禁现出了一番黯然。
    胡顺怔了一下,偏过头来去看他拜兄李秋奎,李秋奎脸上亦现一番狐疑。
    然而,那使综合了这两张脸上所有的惊异、疑惑,也不若另一张脸,青衣秀士的那张脸,那般的深刻,那般的激动。
    也许是内心的过于震惊,或是另外的什么因素,这个青衣秀士,那双大眼睛里交织出一种谜样的神采,从白皙而清秀的脸上,陡地染上了一片红晕,五指一颤,叮当一声战抖,手中的那盏香茗,差一点把持不住跌倒在地上。有了这番失态,他似乎显得很窘迫,遂即把脸孔转到了另一面,不再向尹剑平以及那个桌子上的人多看一眼。
    尹剑平等三人并不曾发觉到那个青衣秀士的反常,倒是李、胡二人感觉到尹剑平的反常。
    “哈哈”一笑,留着山羊胡子的那个李秋奎,直直地看着尹剑平:道:“兄弟,你别就是那个武林世家子……你就是尉迟太爷那个未过门的姑爷吧?”
    “对了!”胡顺也睁大了眼:“一定是你……赫!兄弟,你就是尉迟家的那个女婿,是不是?”
    尹剑平想不到他二人竟会有此一误,当时呆了一下,窘笑道:“二位猜错了,小弟是受人所差的一个带话人……二位千万不要胡乱猜测!”
    胡顺“赫”的一笑,越加仔细地在他身上打量着。
    李秋奎眯着一双眼睛嘻嘻笑道:“尹朋友,如果在下这双老眼不花,朋友你身上还很有一把子功夫,大概还是个练家子吧!”
    “这个……”尹剑平抱拳道:“略通武技,比之二位可就差得太远了。”
    山羊胡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微笑道:“真是那样,老夫我这双眼睛,可就看花了!”
    尹剑平微笑了一下,转移话题道:“这一阵雨下得太久了,二位还要赶路吗?”
    “可不是。”胡顺道:“有事要去一趟定远,看来今天是不行了!”
    翻过眼睛,他瞧着尹剑平,重抬话题,笑笑说道:“兄弟仪表非凡,看起来可不像是为人差遣的一个粗人呢!”
    尹剑平正想解说,那个山羊胡子李秋奎,却在旁冷冷一笑道:“算了,老三,干嘛你老盘算人家个没完?光棍眼睛里揉不进砂子,像不像你我眼睛里有数,说不说实话却是人家的自由,再说嘴长在人家脸上,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干嘛老是刨根问个没完?”
    这番话明像是在骂他兄弟不知进退,实在却是在对尹剑平有所讥讽!尹剑平怎会听不懂?彼此萍水相逢,自不可全抛一片真心,当时佯作不知,微微一笑也不再多分辩。
    山羊胡子见状,更加不是滋味,由于他认定了尹剑平是尉迟太爷门下的娇客,对方偏偏又不承认,江湖上跑的人讲究的是“识相”。彼此的谈话可就有点“格格不入”接不下去了。当时嘿嘿一笑,望着身旁的胡顺道:“天不早了,老三,咱们该到后院歇着去了,人家是远来的阔客,咱们是什么东西,高攀不上,就别瞎扯淡了!”
    一面说,他就招呼着茶房算账,硬把胡顺给招呼着走了。
    尹剑平想不到对方竟会这般性子,自忖着难以与对方说清,只得站起来告了声打扰,原想代二人付酒钱,无奈山羊胡子性情拗得很,却是执意不肯,原先畅谈甚欢,想不到一点见疑,顿时彼此可就又成了陌路萧郎!尹剑平心里老大不是滋味,深深觉得在外行走做人之难。
    这时一个小二由后面院子走过来,找到了尹的座前,告诉他他的那匹马,已经钉好了马掌,是两吊钱,又说房子已经定好了,在西院里第三号客房,把那个房间的钥匙留下来。
    在谈论这些之时,尹剑平偶一侧目,却发觉到邻座的那个青衣秀士,正在目向这边看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于,只是在他身上转个不体。尹剑平一经注意,那秀士倏地把目光转向一边,正巧一个茶房由他身边走过来,他就抬手相招,留下了钱,起身向后院步进。
    尹剑平心中不禁微微动了一下,他已经不只一次地发觉到这个读书人在注意自己了,这又是为了什么?
    须知,像他如今这般的身分,以及所负之使命,容不得出上一点差错,人家既然注意了他,他也就不得不注意人家,只是翻遍了脑海记忆,也不曾想到有过这么一个影子,观着对方神采,分明一介文弱书生,确实不沾一些江湖气息,自己和他自是从无瓜葛、倒是他那张文采斐然,眉清目秀的脸,令人一望之下,即会自然地生出好感,若非是自己重任在身,这般清新脱俗的文雅之士,倒是不容他失之交臂!
    他独自地又喝了两杯闷酒,天越发地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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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小饭馆里又掌了几盏灯,客人倒是越来越少,斜风细雨里。忽然显现出一片冷清。尹剑平难得有今日心情,既是急恼不得,干脆就顺其自然,一时贪杯,多喝了几盅酒,在这里又蘑菇了有盏茶之久,这才唤来小一付了饭钱,自己背起了来时随身行囊。向后院栈房走去。
    似乎还留着有几分春寒的料峭。
    在斜风细雨扑面的一刹,尹剑平由下住陡地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得这后院里黑得出奇,老远处虽插有两盏灯笼,却也只能当为指标用,根本照不到这边来。
    踏着地上的烂泥巴,一脚深一脚浅地来到了栈门口,一个伙计打着一把油纸大花伞跑过来要接他的行囊,尹剑平宁愿自己背着,因为这里有许多重要的东西,包括岳阳门的“铁匣秘芨”,以及掌门人留下来的那口“玉龙剑”却是失闪不得。
    所谓“凤凰窝”也只是这个名字好所罢了,进到里面可是一点美感也看不出来。墙上被灯油熏得黑黝黝的,屋子里透着反潮的那种发霉气味,一个打扮得“老来骚”的五旬妇人,手里拿着一条大绸子手绢,看着尹剑平,老远“唷”地叫了一声迎上来,用她手里那条绸子手绢儿,只在他身子上下抹着!
    尹剑平还没见过这种阵势,吓了一跳,忙向后面退后,却被那个花哨的婆子,抓住了胳膊。
    “怎么回事?”尹剑平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婆子你是干什么的?这是干什么?”
    那婆子咧着血盆大嘴笑了:“爷,你怕什么呀?今天夜里你可是来对了地方了,噢,爷!你看见没有?”一面说着,这婆子伸手指向墙角。
    在一张红漆大板凳上,坐着两个打扮得花不溜丢的姑娘,脸上搽着厚厚的一层粉,看上去年岁都不很大,顶多十六七岁,活像两个小可怜似地偎在一块。
    那婆子一声吆喝道:“死人哪!客人来了都不知道上来招呼呀,小心回去我剥了你们的皮!”
    两个姑娘吓得赶忙由板凳上站起来,低眉俛兄地姗姗走过来……
    那婆子不由分说地抓过一个来,往尹剑平面前一送,嘻嘻笑道:“爷,瞧见没有?这个儿可是不赖吧,可是头是头,脸是脸。”
    一面说,那只蒲扇大手,只管把这个姑娘推得滴滴溜溜直打转儿。
    尹剑平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当下摇头道:“不,不,我不要!闪开!”
    手势略分,已把那个婆子给推开一边,当下快步跨出了堂屋,却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喝叱打骂之声。站在廊子下,尹剑平回过身来,仿佛看见那个婆子正在大肆地咆哮,用力地在拧打着那两个姑娘,发出一阵鬼哭狼号声,而最妙的是高坐在柜台上的那个账房先生,却似视若无睹,仍然低着头劈哩叭啦地只管拔弄着他的算盘珠。
    人世间的悲惨,莫过于此!
    尹剑平只觉得心里一阵难受,气往上冲,由不住倏地转过身来,可是想了一下,这种事又岂是自己所能管得了的?叹息一声,掉头自去。猛可里,却几乎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打着一把伞,正由侧面走过来,想是那把伞遮住了他的视线,才会有此一失。
    不过由于双方都是身上有功夫的人,自不会真的就撞在了一块。一个偏身向左,一个却闪身向右,“刷”地擦身而过,等到闪开之后,那人霍地掉过身来。
    “没长眼睛吗?”嘴里吆喝着,这人瞪圆了眼!
    可是等到他看见了面前的尹剑平之后,显得惊了一下,不禁怔了一怔!尹剑平也怔住了。双方都不陌生,敢情见过面。
    这个人三十上下的年岁,挺高的身材,浓眉大眼,下巴上留着一丛黑而浓的短须。正是尹剑平方才新来临淮道上,差一点被他快马所撞上的那个冒失主儿,居然又在这里碰见了,最妙的是两个人竟然又差一点撞在了一块,可真是怪透了!
    四只眼睛盯视之下,尹剑平冷冷地点了一下头:“幸会,想不到在此又遇见了足下!”
    “我们以前见过吗?”那人声音宏亮地道:“我却看着你眼生得很!”说完这句话,他遂即霍地掉头而去。
    尹剑平看着他的背影,冷冷一笑,却也犯不着因这点小事寻他晦气,遂即自去。
    西跨院里,只有静静的一排客房,三号房就是第三间,很好找,一个打灯宠的小厮,站在屋檐下面守更,见了尹剑平就打着灯笼过来,为他开了门,拿瓦壶出去给他沏茶。
    这间房子的确很小,除了一张床两把椅子,一张歪斜的八仙桌,其它什么也没有,倒是墙看上去像是新粉的,床上被褥也还干净。尹剑平把随身东西小心的放好,蓑衣架在椅子上,奔驰了一整天,倒确实有些累了。
    俄顷那个小伙计把沏好的热茶送上来,又为他打了一盆洗脸水,这才退下去。
    尹剑平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洗了一个脸,方自向床上一倒,却听得门上轻轻响了两声,一人和声细语地道:“尹兄睡了吗?”
    “谁?”尹剑平倏地起来:“哪位?”
    “小弟冒昧造访,尹兄海涵!”
    尹剑平吓得一惊,一时却想不起来谁会找到这里来,只是对方口齿清楚,出句文雅,更似童音未退,倒不似一般江湖口吻。当下,他匆勿整理了一下衣衫,上前霍地拉开了房门!
    这种急开门法,乃是为了顾忌万一,如果对方果真打算意图对自己不利,也必将措手不及,反之尹剑平却可出其不意地向对方出手。
    哪里知道这一手纯系多余。
    对方压根儿就没有这个心意,心中无鬼,也就无所忌惮,只是好奇地睁着那双眸子,略似吃惊地看着他,尹剑平这才认出来,原来是方才在酒馆所遇见的那俊雅少年秀士,未免有点出乎意外!
    “小弟来得唐突,尹兄可介意吗?”一面说,他双手捉袖,深深地向着尹剑平揖了一揖。
    尹剑平忙道:“不敢,兄台里面请坐。”说着闪身让开,秀士一双瞳子略似犹疑地在房里转了一转,清秀白皙的脸上,略似现出了一丝拘泥,才迈步走进来,遂即在靠门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尹剑平为他倒了一盅热茶,送上道:“适才在酒店看见兄台一表人才,即有心存结纳之意,何劳在驾弟处,实在不敢当!”
    敢情对方这个俊秀主儿,此刻又已换了一身衣裳,一身银灰色织锦双开棉袄,腰扎丝绦,上着黑色狐皮背心,却越加地俊秀不可一世!这等俊秀少年,莫说是临淮关这等小地方少见,就是几个大镇市码头也称得上希罕,看他这身打扮,分明富贵中人,或是辗转赴京的一个举子也未可知。尹剑平自来对读书人心存敬仰,再者素日看惯了一般江湖人的粗恶面貌,对方少年这般文采斐然的气质,自予他无比清新之感!
    少年秀士接过茶盅,轻轻地称了声谢,转手将那盅茶置于桌上,却将生有密密睫毛的一双眸子翻向尹剑平道:“尹兄可是要睡了吗?”
    “不不,还早!”尹剑平打量着他道:“兄台莫非也住在这个客栈?”
    少年颔了一下首:“就在前院雅房,这客栈总共只有三间雅房,小弟幸然定了一间,另外两间,也都被人订下了,要不然尹兄换一个地方,倒是比这里宽敞整齐多了。”
    他吐字清楚,语音柔和,薄薄而有弧度的嘴唇每一拉动,辄露出粒粒润圆整洁的牙齿。
    尹剑平暗笑一声,心忖着对方这个小兄弟果真换是一个女儿家身子,也必是一等姿色,这番秀致可惜生在男儿家身上,可就显得有些嫩了。少年秀士似乎发觉到对方在注意自己,显得不大对劲儿,目光一转向尹剑平脸上逼来。
    尹剑平这才发觉到自己的失态,微微笑道:“这位兄弟大名怎么称呼?”
    少年道:“我姓燕,燕子的燕。”
    “原来是燕兄弟!”尹剑平道:“燕兄弟,你家可是就在附近?”
    燕姓少年点了一下头,说道:“离这里不远。”
    想是避免与尹剑平的目光逼视,他遂即把目光掠向一旁,可是当他目光掉回来的时候仍然是迎在了一块,他的脸色微微红了一下。
    “恕我冒昧!”他目光凝视在尹剑平脸上:“你真的姓尹?还是随便编造的?”
    “这……”尹剑平付之一笑:“燕兄弟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请不要怪,”燕姓少年微微一笑:“因为在江湖上跑的人,身分常是诡异不测的,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所以我才会这么认为……尹兄你说可是?”
    彼此虽是初见,可是言语对答都不似略受拘束,几句话下来,倒像是很熟的朋友一样。
    尹剑平微微一笑道:“兄弟你是读书人,难得对江湖中事也摸得这么清楚,只是,你怎么会知道我是江湖人?”
    “这很容易,”姓燕的眨动着他那双明亮的眸子:“第一,你是一个外乡客,这一点由你口音中就可以听出来,第二,你随身带着剑,第三,你在打听凤阳府的尉迟大爷……”
    尹剑平一笑,道:“原来你对我知道得这么清楚!”
    姓燕的浅浅笑道:“这就叫隔墙有耳,尹兄你在酒店与那两个人对答之际,我却什么都听见了。”
    尹剑平由不注朗笑了一声,抱拳道:“高明,这么看起来兄弟你还是有心人了!”
    少年道:“有心可谈不上,我只是好奇罢了!”
    尹剑平道:“哪一方面的好奇?”
    姓燕的少年目光在他身上一转:“如果我刚才在酒店没有听错的话,尹兄你似乎自称那位尉迟太爷是你一位父执前辈……可是?”
    “不错,”尹剑平点点头:“尉迟太爷是我久仰的人物!”
    少年轻笑一声:“可是你却连他老人家的名字也不知道。”
    “这……”尹剑平看了他一眼:“这一点确是我不能自圆其说的疏忽!”
    “这也罢了!”燕姓少年目光看着他:“尹兄你还特别提到了他的女儿。”
    尹剑平怔了一下,点点头:“是……燕兄弟说的是那位尉迟兰心姑娘?”
    姓燕的点了一下头:“尹兄莫非认识这位姑娘?”
    “这……”尹剑平摇头:“不认识。”
    “这就奇怪了,”姓燕的目光里交织着神秘:“那你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燕兄弟你不是也知道吗?”
    “我?”姓燕的少年微微一笑:“我当然不同,因为我根本就认识她!而你,却不一样了。”
    尹剑平“哼”了一声:“我既然找她,当然有找她的理由。”
    “什么理由?”
    “我不能告诉你,”尹剑平改为笑脸道:“燕兄弟,你刚才不是说了吗?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我们到底还是初交。”
    姓燕的微微一怔,固执地摇了一下头:“不,你一定要告诉我原因。”
    “我不能告诉你。”
    “我一定要问!”他忽然站起来,却又无可奈何地缓和下来:“求求你……告诉我好不好?”
    这后一句话一经说出,更不啻暴露了他的童心未涡,却也天真可爱。尹剑平自然不会对这样不失纯真的一个少年动怒,但是却也不会改变他守口如瓶的初衷。
    “这就怪了,”尹剑平微微一笑:“这是我的事,何劳燕兄弟你一再关心?”
    姓燕的脸忽然又红了。往前面走了几步,一直走到窗户前面,向着窗外看了一会儿,霍地回过头来。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她是我的朋友。”
    尹剑平一笑:“很亲密的朋友?”
    “嗯!”姓燕的道:“当然。”
    尹剑平道:“这么说兄弟,你们必系通家之好了?”
    “当然,”姓燕的气恼得翻着眼睛:“这和通家之好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尹剑平冷冷地道:“小兄弟,你先少安毋躁,坐下来才好说话。”
    燕姓少年气不过在房子走了一转,强按着性子就原来的位置坐下来。
    尹剑平看着他道:“我虽然未曾见过那位尉迟姑娘,可是却知她是一个身藏绝技,幼承庭训,知书达理的一个姑娘。”
    姓燕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尹剑平微微一笑:“武林中尤其更重气节,更何况尉迟这般名重一方的世家,尉迟姑娘一个女儿家,岂能随便与人结成为秘友?是以设非是通家之好,就难尽情理了!”
    姓燕的“哼”了一声,为之气结地道:“这些话还要你说吗,她也没卖给人家,干嘛连交朋友的自由都没有吗?”
    尹剑平道:“燕兄弟这句话又说错了!”
    “怎么错了?”
    “兄弟,你既然称与尉迟一家乃系通家之好,当然应该知道一件有关那位尉迟姑娘的大事!”
    姓燕的挑了一下挺长的眉毛,道:“什么大事?”
    尹剑平道:“有关那位尉迟姑娘自幼已经许身与人的大事。”
    姓燕的登时呆了一呆,脸上情不自禁地更泛着红!他侧过眼睛来,徐徐地在尹剑平身上转着。
    “看起来你知道的还真不少,”燕姓少年眸子里交织的更何止惊异一端:“居然连人家姑娘许身与人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哦,这么说,你?”
    不知怎么回事,他脸上现出了一种腼腆,霍地站起来,又走向窗前,看着沉沉的夜色,他冷冷地道:“说,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尹剑平看出了他的局促。一笑道:“我当然知道,还是那句话,请恕我不便直言。”
    “不便直……言?”姓燕的倏地掉过头来:“为……什么?”
    “因为,”尹剑平端起茶盅,饮了一口:“小兄弟,你不觉得你问得太多一点吗?”
    燕姓少年挺大的一双眼睛,更似包含着无限思虑,显然,他是聪明的,聪明的人联想力特别强,把这件事略一在心里盘算,他顿时自信想通了一切,包括尹剑平这个人在内……
    他怎么能面对着尹剑平这个人,畅谈一切?怎么能在他面前这样地放言无忌?一刹那,他又回复到了来时的那种拘谨。
    尹剑平端起茶盅道:“燕兄弟请用茶。”
    姓燕的嘴皮轻动一下,说道:“谢谢。”
    只是声音是那么的低,当他掠起目光的时候,忽然他那双明亮目光,像是收敛柔和了许多。
    “是我太冒夫了!”他嗫嚅地道:“我也许问得大多了。”
    “无妨!”尹剑平一笑道:“客居冷夜茶作酒,燕兄弟,如果没有事,我们就再多谈一会。”
    燕姓少年偷看了他一眼,又把眼睛移向一旁,道:“不了,夜深了,尹兄明天可是还要上路?”
    尹剑平点头道:“我必欲在明天赶到凤阳,去拜访尉迟大爷和尉迟姑娘!”
    “这就是了,尉迟太爷受伤之事,尹兄你还不知道?”
    “我方才听说了,只是道听途说,却难以置信。”
    “不!”姓燕的少年点头道:“那两个人所说的一切,虽然未免过于夸张,但是确是实情,尉迟太爷真的受伤了,而且伤得很重!”
    尹剑平一惊道:“是被那个叫‘云中鹤’的独行大盗所伤?”
    燕姓少年点了一下头,眸子里交织着隐隐的怒火:“不错,这个人显然负有罕世的身手,竟然连尉迟太爷也不是他的敌手!”
    “那么,尉迟太爷果真伤了胳膊?”
    “岂止是一只胳膊?”燕姓少年冷冷地道:“那个云中鹤的铁琵琶手,看来大概已有十成的功力,要不然尉迟太爷不会吃这么大的亏,居然连护身的元气,都震散了!伤得很重,连下床都难。”
    “啊!”尹剑平怦然一惊:“燕兄弟,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不会骗你的!”燕姓少年眸子里隐隐现出了一层泪光:“可怜他老人家这么大的年岁了……哪里当受得起这么重的创击……如今……所以,你假使明天去,可能他老人家还没有回来……”
    “这……个!”尹剑平轻轻叹一声:“真是太不幸了,只是……我实在也是不能多耽误……既然这样,那位尉迟兰心姑娘,想必却可以见到了?”
    燕姓少年冷着颜面,缓缓地摇了一下头:“尉迟姑娘她也不在家。”
    看着惊异的尹剑平,姓燕的少年苦笑了一下:“据说她为报父仇,已经单身上道,誓必要杀了那个云中鹤才回家。”
    尹剑平怔了一下,心中一阵怅惆!
    姓燕的看着他,强笑了一下:“所以你这一次来得实在是太不巧了!”
    “不!我一定要见这位姑娘……”尹剑平重重地叹了一声:“这可怎么是好?”
    姓燕的用着怜惜复温和的眼睛看着他:“你真的希望能见着兰心姑娘?”
    “我一定要见着她……”
    姓燕的少年轻启唇角,淡淡地笑了一下:“皇天不负苦心人,你早晚一定会见着她。”
    尹剑平一怔道:“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他站起来:“不要忘了,我和她乃是通家之好呀!”说完转身步出门外,惟恐尹剑平会跟出来,他反手把门关上,遂即自行离开。
    尹剑平心里充满了疑惑,细把对方所说推敲一回,却是也归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不过有一点他倒是可以确定,那就是这个燕姓少年,绝非是如同他外表所显示的那种纯读书人,很可能也是一个身上藏着功夫的人,一想到这里,他遂更生出了许多疑问。
    探首窗外,雨显然已经停了。风吹树梢,发出一阵子刷刷声音。
    尹剑平吹熄了句、将手里火连同那口玉龙剑一并压在枕下,决计把眼前一切琐碎不相干的事一股脑地抛出度外,先好好地睡上一觉,明大再见机行事,于是他运功调息了一回,不觉进入梦乡!
    一个像尹剑平这般,身上负有罕世奇技的人,即使是在睡梦之中,也必能保持着一份警觉!
    然而,这个人的身手,的确是太轻巧了,轻巧到在他入屋之时,居然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的那只手,更是无比的灵巧,以至于五指点破纸窗,翻上来摸着了窗栓,打开,这么一连串细小的动作竟然不曾发出任何声音。紧接着窗扇徐徐打开了半边,现出了这个人上半截影子,他单手按在窗沿上,似乎轻轻一按,身形一长地已经飘身进入。
    虽然院外是漆黑一片,但是仔细分辨起来,室外仍然比较亮些,借着高悬在远处屋檐下的那盏油纸灯光倒可以将室内的情形约莫地察看出一个大概。
    夜行人直直地站立在窗前,半天没有移动,也没有出一点声音,他脸上罩着一块黑巾,只露出隐隐现光的一双眸子!
    把一切都看在眼中之后,他才轻轻向前挪动了几步,一直走到了尹剑平睡榻前面。略一注视之后,他转动身形,他极其轻灵地已来到了床脚一端,摸着了尹剑平放置在椅子上的那具随身革囊上。他手法奇快,探手之间,似乎已把革囊内的一切摸了个清楚,紧张着由其内取出了那个盛有岳阳门秘芨的黑铁匣子。
    这人十分好奇地在手上把玩了一下,由于匣身两侧原本备有两根用以套肩上的皮索,这人看清楚之后,毫不犹豫地把它背在身上。
    却不意,就在这个时候,床上的尹剑平霍地坐了起来,随着他坐起的势力,手上的千里火陡地亮着了。
    一股火苗子冒起了老高!
    “大胆!”叱声出口,尹剑平已自榻上箭也似地窜了起来。
    那人似乎吃了一惊!身形晃动,直向窗外掠出。
    尹剑平哪里容得他就此得手,双肩晃动,竟然先他一步拦在了窗前!
    夜行人见状,一时情急,轻叱一声道:“闪开!”
    手掌一翻“呼”地发出了大股掌力,直向尹剑平正面击过来,随着他的掌势,这间房子里立刻充斥了凌人的劲道,整个房子都似乎为之震动了一下。
    虽然这样,尹剑平仍然是硬硬地接住了他的双掌,毫不逊色地接了他一掌。
    这人万万不曾料到尹剑平竟然会具有如此功力,四掌相接之下,他足下打了个踉跄,倏地后退了两步!一惊之下,顿时使他,对尹剑平这个人大生意外,却也激起了他的一腔豪气,第二次怒叱道:“小子!滚开!”脚下上一步,侧过身来,倏地右掌劈出,再次地向着窗前袭过去。
    一股巨大的尖猛风力,随着他的右掌猛劈直下,其势锐不可当!
    尹剑平虽有足够功力,化解他眼前这一式,但是基于对此人的全不了解,一来生怕自己的出手过重,错伤了对方的性命,再者却也不得不防着对方的棋高一着,是以不得全力以赴,略一犹豫,已吃对方闪电般的身手攻了出去。
    尹剑平最为关心的倒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背在身后的那个铁匣子,那是岳阳门开山至宝“铁匣秘芨”,承“一鸥子”冼冰死前见赠,却是无论如何,万万也不能落在对方手里。
    是以,就在那人以“蛇形穿身掌”式方把身子闪出一半的当儿,尹剑平陡然出掌,其快如电地已托住了背负在那人身后铁匣下方,施展“金刚铁碗”之功,巧妙地运施指上功力,将绑缚在匣上的一双皮带双双剪断,就势将铁匣取到手上。
    这个动作说起来煞费周章,但是在尹剑平施展开来,却是其快无比,不过是举手之间。
    到手的东西,竟然硬生生地又被人夺了回去,对于这个夜行蒙面人来说,不啻是奇耻大辱!其时,只听得窗棂子“克喳!”一声破响,蒙面人已经破窗而出。
    按说,蒙面人有足够的时间可以逃脱,可是他却偏偏自负功力不凡,不甘心到手之物又被人夺回去,身子一经扑出,却又倏地转回,向左侧方足尖虚点,飘出丈许以外。
    是时尹剑平已将铁匣藏好,紧蹑着蒙面人前扑的背影纵身而出。
    蒙面人心怀忿恨,决计要给尹剑平吃些苦头,就在后者身子方一转身的同时,他冷叱了一声:“着!”右手轻起,以中指无名指来回起招之势,“哧!哧!”一连发出了两枚“丧门钉”!
    这种暗器在江湖武林中,虽然算不上什么特别稀罕之物,但是却很少人施展,原因是擅施这类暗器者,必须要有极大的手腕之力,而且手指更要称得上特别灵活。
    观着眼前蒙面人所发出的两支丧门钉,看上去体积更似较一般为大、为长,蒙面人这一掌双钉,称得上猛劲力疾,两支丧门钉带着两股尖锐风力双双向着尹剑平的眸子上打过去。
    蒙面人称得上施展指腕力道的一个高手!奈何今夜他所遇见的这个尹剑平,却更要较他高上一筹,黑暗中,这双丧门钉来得其快无比,眼看着已将击中,却为尹剑平陡然翻起左腕,以切手将二钉突地击落在地。
    尹剑平身子绝不迟疑,足下一转,已欺近到对方身前,冷笑一声道:“相好的,你给我留下来吧!”
    嘴里说着,尹剑平猛地再欺一步,用劈挂掌式陡地向着这人左侧后肩上击来。
    蒙面人冷哼了一声,身子向下一矮,闪开了尹剑平快速的一掌,他的一双腿脚并不闲着,腰身一拧,施展“铁犁耕地”之势,霍地一腿反向尹剑平下盘扫过去。
    强大的劲风,随着蒙面人腿脚之上,像是刀锋削地一般地刮起了一片泥沙,足见此人功力不弱!
    尹剑平心中越发的狐疑,实在是想不透,在此旅邪寒夜,竟然会有人向自己下手行窃。
    观其黑中遮面,分明是不想现出他的庐山真面目。越是这样,尹剑平也就越加心里起疑,决计要把对方困住弄个清楚。
    双方一经动手,转瞬之间已对拆了十数个来回照面。对于他们双方来说,都不啻大感意外。
    蒙面人一连施展了几招厉害的杀手,竟然未曾伤着了对方,惊异之下斗志已失,猛可里攻出一招,却向一旁飞快跃出!
    尹剑平冷笑’道:“相好的,想走吗?”紧跟着把身子依附上去。
    蒙面人双掌前封,迫使得尹剑平向后退了一步!
    “且慢!”他沉着声音道:“你我原无瓜葛,东西你已经拿回去,何必死缠个不休!”
    尹剑平想不到对方竟然会向自己松了口气,当时冷冷一笑。说道:“说得好,你我既无瓜葛,何故上门行窃?如今偷窃不成,便想一走了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且看尹某人擒你下来再说。”
    那人忽地后退两步,站身在一株大树下:“慢着!”
    黑暗之中,仅可见到他那双炯炯目光。
    “足下与我素昧生平,何苦紧紧相逼?”
    一面说时,这人抬起的右手,已经握住了身后的长剑把柄:“再要相逼,可就怨不得我剑下无情!”
    两句话说得声峻色厉,可是话声还不曾收口,尹剑平已飞快地把身子掠了过去。
    蒙面人怒叱一声,掌中剑“刷”的出鞘,一道蓝色剑光,带着宝剑出鞘的一声龙吟,直向尹剑平正面猛劈下来,其势如电,一闪而至。
    尹剑平在这人宝剑方出的一刹,顿时感觉出身上一寒,对方的剑尖已电闪而至,他身子被逼得向外疾闪而出,只觉得蒙面人长剑上卷出的蓝色光华,矫若游龙、其寒彻骨,不要说真被它劈中,若为剑上寒光扫中也是不得了。
    一惊之下,这才知道敢情蒙面人所持有的这口长剑,敢情是一口武林罕见的神兵宝刃!
    武林中这类神兵利器最是难求,看着蒙面人所施展的拳脚,已可望得上一流身手,果真再有这么一口武林罕见宝刃,其势万难抵挡。
    尹剑平先时一念之仁,想不到几乎遭了对方毒手,怦然惊心之下,才识对方心性之毒!
    幸而,这多年以来,他学兼数家之长,无论内外功力都可称得上登峰造极地步,论心智更是高人一筹!
    蒙面人这一剑其实早在尹剑平意料之中,只是他不曾想到对方所持有的,竟是这么一口神功利器!是以,在对方矫若游龙。长虹经天的剑光之下,他险些吃了大亏,虽然闪开了身子,却吃对方蓝色的剑光,将长衣后襟下摆砍下了一截。尹剑平固是惊出了一身冷汗,蒙面人亦大生意外,他也就越加地发觉到尹剑平不是好欺的。
    说时迟,那时快!
    蒙面人一招失手,尹剑平已如影附形把身子依了过来,这一下依附之功,显然又是出之名家传授,蒙面人再想抽身哪里还来得及。容不得蒙面人再动第二念头,尹剑平疾若电闪的身子,已如影附形般地偎依了过去。这一手依附之力,原来得自“冷琴阁”冷琴居上生平绝学之一的“六随”身法!
    蒙面人显然亦非泛泛之辈,就在尹剑平身子一经偎上之初。他己看出对方身手虚实,顿时觉出不妙,可是其势再想闪躲已是不易!尹剑平以“六随”身法一经接近了蒙面人身边,左手猝翻!“凤凰单展翅”直袭蒙面人面门,同时足下跨出一步,右掌乍然向下一沉,真力内敛,倏地一掌击向蒙面人前胸。
    这种左右开弓招式,他施展得漂亮极了!
    蒙面人顾首不顾尾,顾上可就不能顾下,惊心之下,倒抽了一口冷气,掌中剑霍地抡起,旋出一圈蓝光,浪打礁岩般地向着尹剑平身上卷过去。
    尹剑平已然得手了,右手力穿之下,“嘭”一声大响,击中在蒙面人前胸之上。
    他有十成把握,这一掌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堵石墙,也能把它震成粉碎!
    然而事情更使他大出意外!这一掌确实是击中了,却是未能收到预期的效果,只觉得对方体内似乎穿有一袭奇特的衣服,像是为细密的金属所织,这一掌原来足有十成的劲道,竟然遭遇到特殊的反常状况,借着怪异的反弹之力。足足消耗了一半,打了一个对折。
    如此一来,原本足以取对方性命的掌力,猝然减去了一半,就是想伤害对方也不能,即使如此,蒙面人却也禁不住发出了一声呛咳!浑身内潜罡气几几乎都将为之震散!虽说是这般情形之下,他犹自不曾忘记伤人,长剑猝然翻起,锋利的剑尖,“哧”的一声由尹剑平左侧胸前划过去!
    这一招堪称毒辣狠厉,复兼阴险之至!
    尹剑平万万不会料到对方在中掌之后,犹能出招发剑,当然归根结底,却是他不曾想到对方身上竟然穿有那一袭奇异的衣服,使自己功力足足对消了一半,是以才给蒙面人以可乘之机。惊心之下,尹剑平再想凹腹吸胸,哪里还来得及?
    一片蓝光划过,紧接着冒出了大片血光:
    尹剑平神色乍变,虽然在负伤之下,犹能保持着冷静,为今之计,只得先行夺下对方手中之剑方为上策,一念转动,遂即毫不犹豫地付诸行动。
    只见他身形猝然向正中一挤,这一势在“六随”身法之中名唤“移形换影”,最称神妙无比!
    蒙面人此刻一剑得手,方自暗庆得手,由于方才对方那一掌力道至猛,他虽仗宝衣护体,幸未负伤,只是却也震得他五内如焚,两眼金星直冒!这种情况之下,蒙面人哪里再能心存恋战?是以,即在一剑得手之后,点身欲退,却是没有料到对方在身受剑伤之下,犹自不放过自己,蒙面人心中猝然一惊,疾闪身形,左足在地面上一点,待向左侧面避开,猛可里,只觉得对方身子向前一贴,即觉出那只拿剑的右手腕上一紧,已为对方钢爪也似五指紧紧抓住。
    这一手“金刚铁腕”之功。在尹剑平来说最称拿手,自从坎离上人死后,当今武林可就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够擅施这种功力,更遑论能够达到他这般境界了。
    那是一种极具实力,而又巧妙的手法。蒙面人简直还摸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一时只觉得那只拿剑的右手腕一阵剧痛,如果不松开剑把,这只右手势将当场为之折断!这么一来,那口武林罕见的绝世宝刃,可就到了尹剑平的手里。紧接着尹剑平长剑一挥,蓝芒乍吐,反向蒙面人身上直劈下去。
    “贴身”、“夺剑”、“出招”,虽说是三种不同的身法招式,然而在尹剑平施展起来,却是一气呵成,宛若一个式了!
    蒙面人虽说是可称得上一流身手,可是面对着尹剑平这个强大的敌人身形,却不得不相形见绌!万不得已情形之下,拧身错开,向外纵出。尹剑平实在未料到事情如此顺利,活该他走运,竟然鬼使神差地安排他得到这么一口旷古铄今的宝剑。
    妙的是,就是蒙面人转身之际,尹剑平恰恰挥出左掌,再次击中在对方后背,无巧不巧地正好抓住了对方背在背后的剑鞘。
    尹剑平原是未曾想到“夺鞘”的念头,等到触手之后,这才心中一动,当然毫不犹豫地一把抓住,蒙面人用力一挣,只听见“哧”的一声,系剑的一根红绦,顿时从中折断。
    这么一来,剑鞘子可也就到了尹剑平手上。
    蒙面人早已是惊弓之鸟,如今宝剑落在对方手上,一旦“太阿倒持”,形势自然更加不同,只吓得他出一身冷汗,身子一个疾滚,猝然翻出了两丈以外。
    千不舍,万不舍,硬是舍不下他那口万金难求的宝剑。在地上打了个滚跃起来,心里犹自忐忑着,还想奋死扑过去将宝剑夺回来。
    就在这时,西边院落里一条人影猝然拔空直起。
    虽然看不清来人是谁,可是只瞧一下那种身手,显然又是一个劲敌。
    这个暗亏,蒙面人是吃定了,当下只得狠狠咬了一下牙,忍着割肤的心痛,迅速地撤身而退。
    尹剑平还待追下去,耐不住胸前鲜血淋漓,由于他连番运施真力之下,一时伤处怒血狂喷,使他忽然警觉到伤势的不可视若等闲。
    面前人影一闪,一个骨秀神清的银衣少年已来到面前,正是那个被他视为读书仕子的燕姓少年。
    尹剑平怔了一下,说道:“是……燕兄弟吗?”
    姓燕的少年乍见他这副情景,不禁吓了一跳,“呀”的惊叫了一声。
    “你……哎呀!你受伤了!快快!”一面说,慌不迭上前一步扶住了他。
    尹剑平经他这么一提,才似觉出了痛楚,心中一惊,由不住步履间打了一个踉跄!燕姓少年更不禁吃惊,一只手紧抱住他。
    “尹兄……你……怎么搞的?”眼睛在他身上一转,面色猝变:“看这一身的血……快进去……”
    说着半搀半架着尹剑平的身子,快速地几个扑纵,回到了尹剑平的住房。摸着黑,他把尹剑平扶着睡到了床上。
    尹剑平咬牙忍着痛:“谢谢你燕兄弟,火折子就在桌子上。”
    燕姓少年应了一声,由八仙桌上摸起了火折子,“噗哧”一声亮着了火。
    “啊!”当他看见了尹剑平身上的血,吓得神色大变:“快告诉我,伤在哪里了。”
    尹剑平喘息着合剑于鞘,忍痛道:“在左胸上面……燕兄弟,烦你扶我坐起来。”
    燕姓少年道:“唉!到了这个节骨眼,干吗还这么客套!什么烦不烦的。”
    一面说着,遂即上前把他扶了起来,为恐他身子还会倒下来,他还用半边肩膀抵住他的后背。
    “你干吗还要坐起来?”他皱着眉毛,满脸心疼的样子:“瞧瞧你……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
    “不要紧,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尹剑平一面说着,遂即动手将上衣脱下来,里面的中衣小褂也都被血染透了。燕姓少年看着忽然眼圈红了,只是尹剑平却不曾发现。
    他一面冷冷笑道:“这个人到底是谁,我还没弄清楚,倒是一身好功夫,可惜他不务正途!”
    燕姓少年看着他,怪心疼的样子:“先管管你自己吧,差一点这条小命也就没有啦!”
    尹剑平鼻子里“哼”了一声,已把血淋淋的一件内衣小褂脱了下来,现出了赤裸的上身。
    燕姓少年虽然半边肩头抵住他,见状却现出了微微不自在,本能地把身子向后面缩了一下,尹剑平重心猝失,向后一倒,吓得他赶忙又把身子向上顶住。
    “你干什么要脱光……了衣服?”
    “兄弟……”尹剑平轻轻喘着道:“原来你还会功夫,我竟是看走了眼了!”
    “先别说这些吧!”燕姓少年皱着眉毛道:“你的伤怎么个疗法……要不要我去给你找个专治刀伤的郎中去?”
    “用不着了……”尹剑平几乎把全身都倚在了姓燕的身上:“兄弟,你可会点穴?”
    “会……”姓燕的道:“你是要止血?”
    “不错!麻烦你把我伤处附近的几处穴道止住流血,谢了!”
    燕姓少年点头道:“看我都忘了,我懂得。”
    一面说,他把尹剑平赤裸的上躯抱住,轻轻放倒在床上,自己才移向尹剑平的正面。尹剑平躺在床上,向姓燕的点头表示谢意,燕姓少年一只手端过灯来,正待向他伤处附近运指点下去!忽然,他看见一件东西!一只绣花荷包放在床边。一种莫名的好奇使他迅速打开荷包。一面半月形翠玦,赫然现出!
    这面翠玦一经注入燕姓少年目光之中,顿时使得他身子有如触了电般的一阵颤抖!
    “你……真的就是……”一面说着,他抖手拿起了那块残月形的翠玦,就近了细细看着,认着。
    一时他益为动容,那种惊喜、悲伤、哀痛、羞惭……说不出的几千百种感触,一股脑地侵袭着他,使得他发出了轻轻的颤抖!那只端在手上的灯盏,更不禁地摇颤出一片迷离光彩!
    “兄弟……你倒是快着点呀……”尹剑平奇怪地打量着他:“莫非你弄不清什么穴道?”
    “不……我知道,我知道!”
    姓燕的慌不迭地把半月形的翠玦放入荷包内,一面挥动手指,迅速地在他身上“志堂”、“气海”、“肩井”三处穴道上各点一指。尹剑平发觉出他的指力可观,点头称许道:“燕兄弟好指力,看看血是否止住了?”
    姓燕的少年只管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他,不知是在想着什么,听了他这句话,才忽然惊觉!脸上顿时弥漫了温煦的笑容!
    他仔细地低下头在他胸前伤处看着:“嗯,血倒是止住了。”
    尹剑平点头道:“我行囊里有上好的刀伤药,兄弟,一事不烦二主,就请你……”
    燕姓少年不侍他说完,就先已跑过去,就行囊里乱翻一通,找到一个上写有“急救”二字的布包。他拿在手里,向尹剑平问道:“是这个?”
    尹剑平点头道:“不错,你给我……”
    燕姓少年早已打开,见里面有一个红色小瓷瓶,就拿在手里!
    “对了!”尹剑平道:“用一半就足够了,那包里有干净的布条,兄弟,你可会包扎?”
    姓燕的看着他一笑道:“没包过,不过为了你试试也无妨,你别慌,等着我慢慢的一样一样来。”一面说,他拔开了小瓷瓶的瓶塞子,把瓶子里的黄色药粉倒出了一多半,洒在了他的伤口上。药性清凉,但因兼具有杀毒功效,疼痛在所难免!
    尹剑平轻声哼道:“好疼!够了,兄弟不要全都用了,下次再用就没有了。”
    燕姓少年一怔道:“唉,我都忘了。”
    尹剑平微笑道:“没有关系,这是我师门特制的秘药,只要上两次药,伤处就可以结疤,第一次用多一点原是应该的。”
    燕姓少年收起了瓶于,轻叹一声道:“你身上的这些血,也得洗干净才行。”
    尹剑平苦笑道:“这就不敢偏劳燕兄弟你了。”
    燕姓少年不待他说完自站起来,到一边角落里把洗脸盆端过来,盆于里原有大半盆清水,他就用布中浸水慢慢为尹剑平洗揩着。这些血腥事,没有点耐性子是不易做好。燕姓少年倒是好生仔细,轻轻地揩,慢慢地擦,换了三次请水,总算把尹剑平染满血渍的上半截身子全都洗涤干净,然后再用备好的清洁布条绑扎结实,休看这些琐碎事,做起来也是不易,足足磨了有半个时辰,才算一切归置完毕。姓燕的更不殚其烦地为他找出了干净的内衣服换好,扶着他倚身床上。尹剑平心里的感激,直非言语所能形容。
    忽然,他紧紧地握住了燕姓少年的一只手!只觉得那只手纤柔台度,光滑润泽一如女子,倒不禁使得他吃了一惊!姓燕的先是一惊,细长的眉毛挑了一挑,可是不知怎么,他的脸上红了一红,那只手原有挣开的意思,却只挣了一下,就一任留在对方握中。
    “谢谢你,小兄弟。”尹剑平握住他的手摇晃一下:“此恩此情,我将永志不忘!”
    燕姓少年那双挺大的眼睛,在他脸上一转,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尹剑平松开了他的手,轻叹一声道:“在我这过去的多少年以来,只知道勤奋练功,却不曾结识过一个朋友,燕兄弟,你可愿与我结交成为知己?”
    燕姓少年低下头“噗哧”一笑:“我们不是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
    尹剑平微微点头道:“不错!我们的确进展得很快,只是兄弟,我可还不知道你的大名!”
    燕姓少年脸上出现了一种尴尬,窘笑了笑:“干什么打破砂锅问到底儿,反正早晚你就会知道一切的。”说到后来,他情不自禁地垂下了头。尹剑平打量着他,一时真不敢相信人间会有这等俊秀少年,当下由不住微微一笑。
    姓燕的看着他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微微一顿:“兄弟你不要生气!”
    燕姓少年点头道:“我不恼,你说吧!”
    尹剑平一笑道:“大概府上只有你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太宠着你了,倒像是一个女孩子家!”
    燕姓少年脸上红了一下,不大得劲儿地站起来,走向窗前,向外面看着。
    尹剑平怔了一下道:“你生气了?”
    “那倒没有,”燕姓少年看窗户外面:“本来人家就是这么说我来着,天生的吗,没法子改。”
    “那也不一定,”尹剑平侧过身子来:“等我把要办的几件事办完之后,再来凤阳找你,在江湖上历练一下,你的气质就会完全变了。”
    燕姓少年微微摇摇头,忽地回过身子来,脸上含着一抹轻笑:“那又何必,我就是我,果真我要是变成一介纠纠武夫,只怕你……”
    说到这里突然顿住,改口笑道:“不谈这些了,啊,我几乎都忘了,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好好的你会跟人打了起来,又怎么会受伤的?”
    被他这么一提,尹剑平才忽然想起这件事,顿时脸上罩起了一番怒容。
    燕姓少年道:“这个人是谁?到底是怎么回事?”
    尹剑平冷冷地道:“这件事对我还是一个谜!”
    于是他遂将那个蒙面人行窃之一番经过,前后详叙了一遍。一直说到自己负伤为止。
    燕姓少年忽然惊道:“啊!那口剑呢?”
    尹剑平忙即由枕畔拿出剑来,却被燕姓少年一把接了过去:“啊,就是这把剑。”
    一面说着,他张惶地拔剑出鞘!一蓬蓝色光华,由剑身上泛出来,三尺范围之内顿时笼罩注一层阴森森的剑气!
    尹剑平自幼在宝刃堆里打滚,尤其对于剑,真可当得上是一个行家,看到这里由不住赞叹出声道:“好一口罕世的宝刃!”
    燕姓少年亦赞不绝口,冷冷一笑道:“这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毫不费功夫!”
    “怎么?”尹剑平奇怪的道:“兄弟你正在找这口剑?”
    “那倒不是,”燕姓少年收剑入鞘,双手交还说道:“恭喜你好福气,得了这么一口好剑!”
    尹剑平摇头道:“不,我却没有占为己有的念头。”
    “那你莫非还想把剑还回去?”
    “这……”尹剑平道:“当然,我还要慢慢察访一下,这个人到底是谁?心性如何?是否配据有此剑才能决定。”
    燕姓少年微微一笑,笑得很美:“你这个人可真是个死心眼几,我说这口剑是你的就是你的了,你还察个什么劲儿?”
    尹剑平怔了一下:“你是说……”
    燕姓少年冷冷一笑道:“这个人我太了解了,如果你知道他是谁,准会吓你一跳!”
    “是谁?”
    “云中鹤——金步洲。”
    “啊!”尹剑平显然大吃一惊,道:“是他?”
    燕姓少年点点头道:“错不了,这口‘海棠秋露’就是最好的证明!”
    “海棠秋露?”尹剑平扬了一下新得的那口剑:“你说的是这把宝剑?”
    燕姓少年是对这件事知道得很清楚,他娓娓道来:“这口‘海棠秋露’原是崆峒派的‘骑鲸客’所有,‘云中鹤’金步洲拭师盗剑占为己有,自此就横行天下,仗着他有这口罕世的兵刃,江湖上少有敌手,他之所以成名,与这把‘海棠秋露’却是大有关系呢!”
    尹剑平惊道:“燕兄弟,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燕姓少年侧过眼瞧着他:“哼!你就这么小瞧了我?这个天底下,什么事我会不知道?”
    尹剑平道:“你可见过他本人?”
    “他就是烧成灰,我也不会忘了他。”
    “那么兄弟你就形容一下他长的是什么模样?”尹剑平喃喃地道:“也好让我想想看是否与人结有什么梁子,要不然他何以要找我下手?”
    “三十来岁,也许还不到,”燕姓少年形容道:“依眉大眼,古铜色的皮肤,而且,下巴壳上还留一把短胡子。”
    “啊!”尹剑平忽然吃了一惊道:“原来是他。”
    这一次倒是姓燕的少年奇怪了。
    “怎么?”燕姓少年打量着他:“你也认识他?”
    尹剑平摇摇头:“那倒不是,不过这个人对我却是一点也不陌生。”
    燕姓少年翻着眼睛道:“你们见过?”
    “见过三次,”尹剑平冷笑一声:“这三次的印象很深,可保我永远也忘不了。”
    于是他乃将初入临淮关时,在雨地里被他马撞,以及在客栈又与他撞了个满怀的事一一说出,包括今夜之遭遇,一共三次。
    燕姓少年谛听之下,霍地站起道:“这么说。这家伙他住在这个客栈里罗?”
    尹剑平冷笑道:“想必是错不了。”
    燕姓少年清秀的脸上,忽然着了一层愤怒,突然扭身就走。
    尹剑平道:“兄弟,你上哪去?”
    “我马上就回来。”说了这句话,身形一掠,已穿窗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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