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十九妹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十八
    尹剑平想阻止已是不及,不想起动之间牵动伤处,疼得他立刻又躺了下来,暗忖着这个小兄弟必然是找“云中鹤”金步洲去了,那金步洲虽为自己掌势所中,可是看来亦不过仅受轻伤而已,燕姓少年虽然像是个练家子,可是到底能否就是云中鹤的对手,却是难说。一想他极可能去寻云中鹤拼命,不禁心里大是焦急,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情谊作祟,虽然他与这个燕姓少年不过初交,但是情谊之进展,却有一日千里之势,尤其感念他的患难相扶,伤榻关杯,不辞微贱,这些都是最能增进情谊的因素。一想到他的处世不深,可能涉险,尹剑平真有点躺不住,当时勉强坐起来,正待持剑外出,忽然房内人影一闪,燕姓少年去而复返。
    “怎么?”尹剑平倒是松下了一颗心:“你上……哪去了?”
    “真气死人,晚了一步。”一边说,他忿忿地坐在了床角,“那家伙真的住在这个客栈里,只怪我竟是早不知道,白白地便宜了他……哼!”
    尹剑平奇怪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燕姓少年耸了一下眉尖:“你猜猜怎么着,敢情他跟我还往在一个跨院里,两间房子还挨着,我居然会不知道,你说气不气人?”
    尹剑平一怔:“有这种事,现在他呢?”
    燕姓少年沮丧的摇摇头,气恼地道:“走了,听小伙计说,他连房里的东西都没来得及拿,就匆匆地套马走了。”
    尹剑平冷笑一声,没说什么。
    燕姓少年越想越气,站起来在房里走了一转,又偏过头来打量着尹剑平,目光里显现出一片难以割舍的关怀之情,忽然又回过身子坐下来。
    “你何以心情不定?”尹剑平看着他:“莫非你有什么事,一定要追着这个云中鹤不成?”
    燕姓少年点点头,蹙着双眉道:“当然哪!我好不容易才发现了他的踪迹,却又让他跑了。”
    尹剑平费解地问道:“是为了尉迟太爷的事?”
    燕姓少年又点了点头,只管用着一双清澈的眸子,打量着自己的一双足尖。
    尹剑平道:“你是想追上他,不让他跑了可是?”
    燕姓少年点点头,看着他轻声责道:“你真聪明,还不是为你,我才又改了主意。”
    “为了我?”
    “因为……”燕姓少年脸上又现出一些红晕:“我记挂着你身上的伤……放不下心!”
    “哦,”尹剑平爽朗地笑了:“我还有什么好记挂的,倒是我担心你才是真的!”
    “你担心我什么来着?”
    尹剑平一笑道:“燕兄弟,你到底还年纪轻,涉世不深,那个云中鹤必然是狡猾之徒,我怕你不是他的对手!”
    “哼!你竟然轻视我?”
    “那倒不是,你可千万不要误会!”尹剑平陪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燕姓少年眸子里,交织着那种凌厉,赌气地把脸转过一边。尹剑平看到这里,更不禁暗中好笑,因为对方所显示的一切,在在说明他的童性未改,正想拣几句好听的话说出来逗他开开心,不意燕姓少年却似气已经消了。
    “你可别小瞧了我,”他微微笑着说:“过几天,你的伤完全好了以后,我们比划一下再说,你不一定就胜我多少,信不信?”
    “这一点倒是深信不疑,”尹剑平道:“从你刚才进出来去的身手,就可判断燕兄弟你必然身怀绝技,改天一定要向兄弟你好好讨教一番才是。”
    果然这几句话,立刻使得燕姓少年脸上容彩倍增,先前的一点不愉快,顿时一扫而光。
    尹剑平想起前事问道:“那个为云中鹤套马的伙计,可知道他上哪去了?”
    “不知道,他只说往南边去了。”
    尹剑平想了一下,点头道:“你只管放心就是,他绝不会离开这里,早晚我一定还能见着他,那时他再想脱身可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燕姓少年道:“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尹剑平扬了一下手上剑:“就凭着这口‘海棠秋露”他也势将不肯甘心情愿,迟早一定会找上我的。”
    燕姓少年点头道:“对了,我一时竟然忘了这回事了,嗯,这么说,他一定暂时躲在附近,以便寻找机会好向你下手夺剑,哼哼,我倒要看他这一次怎么逃开我的手心去。”
    尹剑平道:“话虽如此说,兄弟你也切记不要露出了痕迹,云中鹤这个人刁滑得很,一个打草惊蛇,只怕再想诱他上钩可就不容易。”
    燕姓少年点头道:“我知道,这个人若是容易对付,尉迟太爷他老人家又岂会败在了他的手上?只恨我刚才晚来一步,要不然你我合力,一定能把他活生生地擒到手中。”
    尹剑平想起方才动手光景,不觉怀疑道:“我听说尉迟太爷失了一件家传至宝,可有此事?”
    燕姓少年微微一怔,轻笑道:“你听谁说的?”
    尹剑平道:“黄昏时分在酒店遇见的那两个人说的,你莫非没有听见?”
    燕姓少年摇摇头道:“我没有听见,想不到这件事竟然也传遍江湖……”
    尹剑平道:“这件事是真的?”
    燕姓少年缓缓点头道:“是真的,老实告诉你吧,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
    顿了一下,他略似失望地摇了一下头,又道:“既然事传江湖,再要想追回这件东西,可就难了!”
    尹剑平道:“失落的是一件……”
    “锁子金甲!”燕姓少年道:“尉迟家的传家之宝,也是武林中梦寐以求的一件稀世奇珍!”
    尹剑平道:“可有防身之利?”
    “岂止防身之利?”燕姓少年苦笑一下:“听尉迟太爷说,那件宝物一经穿在身上,水火兵刃皆可无害,武林中人自然会引为无上至宝。”
    “这就是了,”尹剑平冷冷地道:“我是奇怪,何以云中鹤竟能经得往我那一掌,原来身上竟然事先穿有这件宝衣,这就难怪。”
    燕姓少年道:“尉迟家门视这件‘锁子金甲’为家传之宝,绝不甘心落在外人之手,云中鹤有这件衣服,更不知又要做出多少伤天害理之事……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要急欲找回这件衣服的道理。”
    尹剑平点头道:“原来这样。”
    燕姓少年看着他,微微笑道:“你这一次不是要专程去尉迟家拜访他们父女吗?”
    “不错!”尹剑平苦笑道:“看来,我来得的确不是时候,只是我却一定要见到他们才行。”
    燕姓少年道:“你真的有很重要的事?”
    尹剑平点点头:“很重要。”
    燕姓少年眸子微转:“难道一点也不能透露?”
    尹剑平看着他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一下:“我只能告诉你一点,那就是,这件事与那位尉迟姑娘的婚事有关……”
    燕姓少年莫名其妙的脸又红了。
    他站起来走向一边,忽地回过身子:“这么说,你是来迎亲的?”
    “我……”尹剑平喃喃道:“兄弟,这件事我一时很难向你启齿,你还是不要逼我说出来吧。”
    燕姓少年点点头,却笑笑道:“我不问你就是,不过在这个时候,我以为你还是最好不要提这件事……”
    尹剑平心里明白,却仍然不由自主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燕姓少年看着他,窘笑了一下:“我想在这个时候,那位姑娘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她父亲的,再说,你在人家家门遭遇不幸的时候,来提这件事,岂不是有些不合时宜?”
    尹剑平愕了一下,一时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燕姓少年缓缓走到了他身边,道:“你很失望?”
    “那岂止是失望……”尹剑平频频苦笑,说道:“燕兄弟,你到底认识我还不够深,如果你我情谊结交得够久,你就会发觉到,我是一个很不幸的人!”
    “不幸的人?”燕姓少年缓缓坐下来盯视着他:“为什么?我倒不这么认为。”
    “那是你对我过去的遭遇还不清楚。”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似乎并不能影响你的未来,”姓燕的温和地笑了笑:“你还年轻,人品武功都不错,岂能对未来就丧失了自信?”
    尹剑平摇摇头:“你还不了解我。”
    “我正在要了解你,”他眸子里的确充满了关怀:“我一直对别人漠不关心,但是对你……我却很希望了解得更清楚一点。”
    尹剑平不自觉地与他视线相对,深邃锋犀的目光直直地逼视到他脸上。起先燕姓少年尚能“刘贞平视”,终于抵不住那股锋锐,把眼睛移向一旁。
    “你一直都喜欢这么看人家?”
    “那倒不是,”尹剑平笑道:“我只是对我想了解的人才这么注视。”
    燕姓少年微微一笑,斜视着他:“那真巧,我想了解你,你也想了解我,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
    尹剑平道:“你问我什么?”
    燕姓少年瞋目望着他道:“你的年岁不大,却有这么一身杰出的武功,着实令人羡慕,而且我可以猜出你出身世家,当然无虑衣食,正是春风得意,锦绣年华,像你这样的人,是不应该有什么忧虑的,更不会是如你所说的不幸之人。”
    尹剑平苦笑道:“你猜错了,我虽然出身并非贫贱之家,但是却绝对称不上什么世家,再者我的整个少年时光,都充满了荆棘困苦,更当不上你所说的春风得意,锦绣年华……”
    燕姓少年微微一怔,睁大了眸子,似乎心里充满了疑惑:“这么说,是我猜错……”
    忽然,他脸上现出了一种欣慰,看着尹剑平道:“你能再说得清楚一点吗?”
    尹剑平看了一下窗外:“天晚了,你还不休息?”
    燕姓少年摇摇头道:“不,如果就这样回去,我会整夜都睡不着,反正明天你还不能走,干脆我们就再谈谈,效古人秉烛夜谈也无不可!”
    尹剑平一笑道:“用不了这么久,我的过去也许几句话就可交待清楚,倒是你……”
    燕姓少年道:“我们正在谈你,又怎么转到了我的身上?我倒想知道你的少年经过,以及你的这一身杰出武功是怎么练出来的?”
    尹剑平苦笑道:“要是细说起来,可就一言难尽了,我们长话短说吧,刚才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少年时光确是饱受颠沛流离之苦,曾经发下了一个很傻的意愿,要吃尽人间至苦,学尽人间至功!”
    姓燕的少年瞬也不瞬地盯视着他,微微点点头。
    尹剑平看了他一眼:“谈到学武,我练的门派极杂,先曾入‘行易’‘冷琴阁’‘岳阳’以及‘双鹤堂’学过功夫!”
    姓燕的少年眸子里显现出无限向往倾慕之意!
    “你不要以为那是很惬意的事情。”尹剑平感伤着道:“天下没有一项成功是廉价可以买来的,要学惊人艺,须下苦功夫,这两句老话说得一点也不假,不身体力行,万难体会。”
    燕姓少年点点头道:“我明白……你虽然吃了这么多的苦,如今却也都得到了应有的代价,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如今回想起来,你不是应该觉得很值得吗?”
    尹剑平点头道:“的确如此,对于过去我从不抱怨,然而……”
    “然而怎么样?”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是一个很不幸的人!”
    “这话太矛盾了,”姓燕的少年道:“不幸的人岂能有这些不平凡的遭遇?”
    尹剑平苦笑道:“这可要看话是怎么来说了。”
    姓燕的以手支颐道:“洗耳恭听!”
    尹剑平轻轻叹息道:“说来也许你难以置信!”
    燕姓少年道:“不,我现在觉得你是一个足堪信任的人,你说的我一定相信,就怕你不愿多说。”
    说话的人眼神里流露出无限的真挚,在久走风尘之后,尹剑平感觉到这是一份可望而不可求的纯情真谊,他对眼前燕姓少年这般垂青的原因正在于此!
    “我不妨告诉你,燕兄弟!”尹剑平喃喃地道:“我刚才所告诉你的这些师门,如今几乎都遭遇到了空前未有的巨大变故,除了南普陀山的‘冷琴阁’尚还未曾波及以外,其他各大门派,如今俱已荡然无存!”
    燕姓少年惊得一惊:“你是说这些门派,都已经遭遇到解体之危?”
    “岂止是解体之危?”尹剑平冷笑一声:“他们已经不存在了!”
    “不存在……了?”
    “这些门派中人,全都死了!”
    “啊?”燕姓少年面色一变:“全都死了?”
    尹剑平点点头:“上至掌门,下至门中各弟子,无一幸免,我是其中唯一的例外,所以,不容我有所抉择了,这副沉重的复仇担子,就落在了我的双肩上,这种情况下,你还认为我是一个幸运的人吗?”
    燕姓少年那张清秀的脸,渐渐地变得很沉重。
    “果真如此,你的确太不幸了!”他遂即又修改语气道:“并非是不幸,而是太不快乐了!”
    “不快乐的人自然也就是不幸!”尹剑平苦笑道:“非但如此,我自身更是时时刻刻都得加意地提防敌人的迫害,如今我已是仇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一个明显目标,我必须随时都要提心吊胆,只要略有疏忽就会有性命之忧!”
    燕姓少年秀眉一挑道:“什么人这么霸道?莫非连你这身武功,也应付不了吗?”
    尹剑平苦笑了一下,摇头不言。
    “你怎么不说话?”姓燕的少年道:“难道你仇人的武功有这么高?”
    “的确很高,”尹剑平冷冷一笑:“高不可测!”
    燕姓少年呆一呆,惊惶地道:“是谁?”
    尹剑平摇摇头:“我不能告诉你。”
    燕姓少年“哼”一声,把头扭向一边。
    “不是我不肯告诉你,而是,”尹剑平气馁地道:“敌人显然是一不为外人所知的神秘人物,武功奇高,手段至毒,如果你知道了他们的底细,实在难以想象他们将会对你采取什么样的恶毒手段,这样岂非因我之连累而无辜受害!”
    燕姓少年偏过脸来注视着他,神秘地一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那么我就暂时不问就是。”
    说罢他站起身子,缓缓走到尹剑平床前,送上一杯茶:“你方才出血很多,不宜多说话,还是早一点歇着吧,明天我再来陪你。”
    不意尹剑平陡然一翻腕,捉住了他的手腕子。燕姓少年猝然一惊,想要夺开这一只手,竟然一时挣脱不开,情急之下,禁不住涨红了脸。
    “兄弟!”尹剑平看着他着急的脸,不觉失笑:“最起码你也应该有个真名实姓吧!把我的一切都骗出来了,你却是守口不言,这可不行!”
    姓燕的少年,只管用力地挣着手,道:“你……你快放开我,放了我……你这个人……
    真是……”
    尹剑平却不曾料到他竟会情急至此,再者,正因为他情急之下,却暴露出本来的形态模样!目睹着他粉面飞红,纤腰扭摆的这一刹,尹剑平登时有如当头着了一棒!
    “老天!他莫非是个姑娘?”
    这个念头一经兴起,尹剑平顿时有如着了一道闪电般的震惊,心头一惊,抓着对方腕子的那只手,情不由己地松了开来。燕姓少年身子一个踉跄,差一点点跌倒!
    “你……”尹剑平目睹着他,一时如坠五里雾中:“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嘴里说着,忽然触及了自己的赤身露体,登时面色大窘,合起了敞开的上衣小褂。
    姓燕的少年,给对方这么一问,那张清秀的脸,刹间变为雪白,不由一怔,遂即向后连连退着。
    尹剑平倏地翻身下床:“你到底是谁?为什么……”
    燕姓少年情急之下,霍地夺门就逃,尹剑平再想拦阻,却已是慢了一步,眼看着他已遁身门外,闪得一闪已踏房越门而去。
    尹剑平宛若置身梦中,仁立甚久,才缓缓地坐下来,一颗心有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顿时乱作一团。
    “莫非她真的是一个女的?”
    其实,这是他老早就应该想到的问题,却偏偏到现在才忽然触及,这一刹那,他脑子里全都是那个燕姓少年的影子,细细地一经琢磨,更不禁相信自己猜测不错,顿时他觉得脸上一阵发热!
    如果他真是个女的,那么她会是谁?为什么她会对我如此心存关怀?尹剑平继续地思索着,她到底又是什么居心?
    由于目前大敌甘十九妹是个诡异莫测身负奇技的一个少女,是以对于任何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女,他都心生戒心,再也不敢轻视。
    “难道她是甘十九妹派来刺探我的一个女探子?”
    这个猜测一经触及,登时使得他大吃一惊,可是当他继而冷静地深思下去,却又觉得这一假设难以成立,原因是他实在一点也看不出她对自己怀有敌意。如果她真是甘十九妹差遣而来,对自己怀有异心、只怕自己有十条命,也早已死在她的手上,这一点似可无疑!只是却也不能断定完全没有这个可能。
    因为以甘十九妹的诡异莫测,你根本无从去了解她下一步的动向,意欲何为了否则这个姓燕的姑娘又为什么对自己的过去要这么的盘根问底?这里面又显示了什么?这么一想,他原已松下来的一颗心,忽然间又情不自禁地悬了起来!
    莫非她真是甘十九妹派来的一个探子,旨在套问出我的师门经过?如果这个猜测属实的话!我岂非又为无数的过去师门,带来了一番劫难?虽然过去的师门,俱已十九遭殃,荡然无存,但是南普陀山的“冷琴阁”却显然并不曾牵扯在这个漩涡之中,是否将因为自己口无遮拦,将使得此一昔日师门也将为之遭殃,实在是难以预测。想到这里,他实在难以再保持镇定,当下匆匆穿着整齐,携带着那口“海棠秋露”,扶伤步出客房。
    院子里正在刮着风,萧索的竹影,摇曳出夜幕的深沉与清寒。这附近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每间客舍都紧闭着门窗,更不见自纸窗透出的一点灯光。
    尹剑平心情十分的激动,却也有无限的懊恼……
    他的细心与谨慎,每为过去历届师门长者所称许,即使用甘十九妹那等诡异莫测的大敌来比较,以“心智”而论,未始不旗鼓相当,想不到竟然会被一个易钗而弁的姑娘家蒙骗至此,相处整夜,孤灯厮守,进而肌肤相接,居然会不曾早早发觉出她是一个女的,这个脸可是丢大了。他觉得一种被对方戏弄的羞辱感觉!恨不能立刻找到这个冒称少年的姑娘,问问她到底是什么居心?
    心里想着,他已快速地一连翻过了两间客舍,来到了前面院子。
    果然这里看上去,要远较后面客舍来得宽敞安静得多,扶疏的花石点缀相间,在两盏高脚灯之下,别具幽雅景致!这么宽敞的院子里,却只有三间客房,彼此间都隔在十丈内外,看来互不相扰,较之后院拥挤凌乱,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尹剑平站定了身子,打量着面前的二间客房,想不出那个乔装燕姓少年的姑娘,到底住在哪一问。正待挨着次序察看,却见一个小伙计,挑着灯笼正由前面雨道一路走过来,乍见尹剑平吓了一跳。
    “咦?你是……”一面说,这个小伙计上下不停地打量着他:“你不是后院的那位客官吗?”
    尹剑平认识他正是带领自己进入客栈的那个小伙计,当下点头道:“不错,我是来这里找人的。”
    “找谁?”那个伙计道:“刚才走了的一位?”
    尹剑平怔了一下:“你是说那个姓燕的姑娘走了?”
    伙计莫名其妙道:“这里没有女客,刚才走的是个读书的相公。”
    尹剑平道:“不错,就是他,他上哪儿去了?”
    小伙计嘻嘻一笑:“这可就不知道了,今天晚上真怪,前半夜也有这么一位客官,跟这个相公一样,说走就走,都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连天明都等不及,勿匆地套上马就走了。”
    尹剑平心知他说的前面那人,正是那个叫“云中鹤”的大盗,碰巧这两个人,也都是自己所要找寻的,既然已经走了,当然万难追上。一时心里举棋不定。
    那个小伙计却咧嘴笑道:“这前院可比后面安静多了,客人你是不是要搬过来往?”
    尹剑平摇摇头道:“用不着……只休息一会,天明还要赶路。”说完独自转回。
    这一夜,尹剑平思潮起伏,心绪很是缭乱,勉强耐下性子,坐行了一番调息之功,却也因为失血甚多,而难以达到平索境界,恍惚的小睡片刻,天已经亮了。
    不知怎么回事,他脑子里总是念念记挂着那个燕姓姑娘,其实这也只是他的认定,至于对方是否真的易钗而弁,却尚有待未来的事实证明。无论如何,这个人对他有极重的情谊,如果说,她根本不属于甘十九妹之流的人物,那么自己不啻将亏欠了人家一番难以补偿的人情!果真那样,自己对目前的敌视行为,将会感到一种不可饶恕的自责,他渴望着有与她再见面的机会,好使得自己澄清对她的认识与误解!
    天公作美,所幸今天不再下雨。
    对于尹剑平这等行走长途的人来说,像今天这种没有风雨困扰的日子,的确是最理想不过。
    清明甫过,杜鹃新放,路旁杂花生树,莺飞草长,正是一般王孙公子哥儿走马寻春的大好时光,只是尹剑平显然却没有这番兴头。
    虽然论及年岁,他正当青春有为,未尝没有年轻人的好动习性,只是他所经历的一切却有如无数道钢箍,紧紧地束缚着他,使他在近年以来,简直无从安定,甚至于想停下来喘上一口气的工夫都没有。准乎于此,对于一般年轻人的事,无形之中就难以兼顾,进而渐次地疏远。对于他来说,生命只是不断的创新,搏斗,挣扎……似乎不如此,就不足以生存,在以往数千个无情的日子里,他都是这么过的,生命里压根儿就没有那种新生的绿春之意。
    农夫们涉着过膝的泥水,在田里插秧,湖泊里,渔夫正在撒网捕鱼。
    岭陌上散飞着成千上万的蜻蜒。
    杨柳树吐满了绿叶!
    草地上有一群牧羊的孩子在跑放着风筝!
    一旁小道上嬉笑着几个头梳发辫的大姑娘,银铃般的笑声,随着和风一次次地吹送过来。
    亭子里飘着酒招子,一个秃顶的老者,守着他的酒坛子,发出破锣也似的卖酒吆喝声。
    尹剑平的马,就在这时飞驰来到近前。想是经过了一段长途奔驰,他胯下的那匹枣红马,累得全身汗下,顺着嚼环直向下淌着白沫!尹剑平勒缰下马,来到亭子里。
    秃头老人不待招呼就为他打了一角清酒,上面咧着嘴笑道:“来来来,先来一角酒解解渴,坐下来歇歇吧。”
    尹剑平接过来喝了一口,点点头道:“嗯,味道不错!”
    “那敢情好!”秃头老人咧嘴笑着道:“这周围二十里内外,谁不知道我马瘸子的酒,是这个!”
    说到“这个”时,他配合着语气挑了一下大拇指。
    “客人你老贵姓?这是往哪里发财?”
    “啊,”尹剑平笑笑道:“我姓尹,打算到凤阳府找个朋友,这里是什么地方?”
    马瘸子伸了一下他那只瘸腿,嘿嘿笑着:“这不就是凤阳府了吗,这地方叫二道沟子,再前走十里,就到了城门楼子了,客人你是去南城还是北城?”
    尹剑平道:“是北城吧!”
    马瘸子点头道:“那就从第一个城门进去,进了门就到了。”
    尹剑平心里倒是踏实了,当下连声道:“多谢,多谢!”
    马瘸子打量着尹剑平骑来的那匹马,摇头道:“这匹马可不行,老了,而且还长了膘,哧,我看连五两银子也不值。”
    尹剑平一笑道:“可不是吗?”
    马老人用力拍了几下手,高声道:“曹小辫儿,你过来一趟。”
    叫了几声,就见由那边草地里跑过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冲着马瘸子道:“马大爷,是叫我吗?”
    “当然是叫你,”马瘸子笑着说:“马大爷给你找几个零花钱赚赚,你乐不乐意?”
    姓曹的姑娘,一身粗布两截衣裤,梳着两根辫子,眼睛挺大挺圆,看上去活泼伶俐,就是大黑了一点。
    听马瘸子这么说,她乐得笑了起来:“那敢情好,您要我于什么活儿?”
    马老头用手一指尹剑平道:“这位尹爷,是个外来客,看见没有,他这匹马又累又饿,你牵过去上上料喂喂水,再拾掇干净给牵回来,人家大爷一高兴,还不赏你三吊两吊的?有了钱,搽胭脂抹粉再买件花衣裳穿穿,好不好?”
    曹小辫儿乐得破唇儿笑了,却又有几分羞涩地把那双大眼睛瞟向尹剑平,怪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道:“人家是这么说来着……没有?”
    尹剑平忙即道:“偏劳,偏劳,姑娘费心了。”
    马瘸子笑道:“你看怎么样,还不快去,回头财神爷走了,你可就抓瞎啦!”
    姓曹的姑娘这才笑着向尹剑平道了谢,匆匆拉马而去。
    尹剑平不觉向这个马瘸子多看了两眼,算是向他致谢,也像是在责怪他的多事。
    马瘸子哈哈一笑道:“从小没爹没娘,靠着她一个给人家糊婊字画的叔叔拉巴大的,可怜的,你客人说我这个管叫大爷的邻居能不多照顾她一下么?”
    尹剑平听他说话中气十足,声音哄亮。倒是一副老当益壮的架子,不经意的睛眼溜到了他的那只瘸腿上,可就不由得心里动了一下。那条腿,显然是齐着足踝处,像是刀削般的那么利落,少了一截。这倒没有什么稀奇,稀奇的是一般人至多装补一截义足,那补上的义足充其量不过是木头制作的罢了,但是眼前的这个瘸于,那只断脚显然却装了一个纯系钢铁的义足,似乎有异常情!那只钢铁的义足,想是装配有年,磨踏得一片精光,就像是镜子一样的明亮,而且前面的五指部位,因为踏磨经年,磨成了薄薄的一片,看上去简直就像是斧锋一般的锐利,用以断薪劈柴都无不可。
    马瘸子发现了尹剑平的那双眼睛,情不自禁地把那只断脚缩了起来。尹剑平也就赶忙移开了眸子。但是,这么一来,他可就情不自禁地要多看看这个人了。
    此人秃脑瓜,黑黑紫紫的脸膛,两道扫帚眉又黑又浓的,紧挨着眉毛下面的一双眼睛,又细又长,倒似有几分神采。身材似乎不高,一身庄稼汉子打扮,蓝粗布两截裤褂,五十六八的年岁,或许六十开外,腰干儿却挺得直直的,丝毫不现询倭模样。
    把这一切看在眼中,尹剑平已是心里有数,那就是这个马瘸子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是个十拿九稳“练家子”,身上必然藏着功夫。他虽然有了这番见识,倒也不思多事。不意这个马瘸子却反倒盘问起他的底细来了。
    “我说这位客官,敢情是一人上路吗?”
    “不错,”尹剑平道:“就是我一人。”
    “嘻,”马瘸子那双细长的眸子,含蓄着几许神秘:“我们这块地方可罕见一个外乡客,客人你府上哪里?”
    尹剑平道:“冀北燕山,老兄你呢?”
    马瘸子一只手抹着脸,深沉地笑着:“不敢,不敢,小老弟世居颖州,土生土长,这一辈子可就没出过皖境,不怕客人你见笑,活了这一大把子年岁,连京里都没去过,道道地地是个土老头儿!”
    尹剑平原是没有心思与他多谈,奈何那个姓曹的姑娘正在为他清理马匹,只得耐下性子等着。
    马瘸子又要伸手为他打酒,尹剑平道:“不用了,我这就要上路,喝多了怕误事!”
    “你客人放一百个心吧,”马瘸子笑道:“我这酒性子最是温和,你客人只要有量,就敞开喝吧,哪怕就是喝上一千杯也倒不了。”
    说着就拿过酒瓢来又要舀酒,尹剑平按住了他的手道:“不用,不用,我不喝了。”
    马瘸子嘻嘻笑道:“再来一碗吧!”
    一边说,他就想挣开尹剑平的手,不意连挣了几下都没挣开,那张黑脸显然怔了一下!
    尹剑平微微一笑,松手站起来道:“那位姑娘大概己为我洗好了马,我也该走了。”
    马瘸子这一回那张脸看起来煞是难看,过了一会儿才算是平和了下来,嘿嘿一笑站了起来。
    “客人你就走吗?”一面说,他用力地拍着手,招呼着那个姓曹的姑娘道:“曹小辫儿!曹小辫儿!”远远的那个叫曹小辫儿的姑娘答应着,就牵着马跑了过来。
    马瘸子担起酒挑子走下亭子;尹剑平忙道:“马老丈,你要走吗?酒钱还没给呢?”
    马瘸子由那个姑娘手里接过了马,嘿嘿笑道:“这马上足了料,看起来精神多了。”
    尹剑平取出了一小块碎银子赏给了姓曹的姑娘,又付酒钱,才由马瘸子手上接过马来。
    马瘸子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笑:“刚刚吃饱了肚子的马怕不能快跑,你客人就慢慢骝达进城吧。”
    一面说他那双细长的眼睛,却注意到尹剑平随身携带的两口宝剑。
    尹剑平原有一口“玉龙剑”,如今又由“云中鹤”手上得了一口“海棠秋露”,为恐显眼,他特意用一块布把两口剑缠在一块,背在背后,想不到仍然为这个马瘸子看出了端倪。
    从这些小地方尹剑平越发地看出了这个马瘸子的大悖常情。他遇的事太多了,委实不愿意再另生枝节,当下翻身上马,挥手别过马瘸子,遂即顺着眼前那条婉蜒荒道,一径撒马驰了下去。
    前行有一箭之程,尹剑平马上回视,忽然发觉那个马瘸子人挑俱已失踪。尹剑平对于这个马瘸子的离奇失踪,不禁心里暗自称奇,想一想却又与己无关,当下也不放在心上,拨过马头继续前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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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足足有小半个时辰,他飞马快驰,前行来到了一间占地颇大的竹林子。
    忽然他的马中途停下来,喘息着不再前进,尹剑平骂了声,没有用的畜生,翻身下马,这才发现到紧束着马腹的那根皮带敢情断了。尹剑平懊丧地察看着皮带断处,一如刀切,只有边缘上一点点像是有挣断的痕迹。这显示出事先己有人在这条皮带上动了手脚。
    “是谁?”
    那个姓曹的小姑娘?
    不像,尹剑平脑子一转,可就想到了那个卖酒的马瘸子,当时他曾经离开亭子去为自己牵马,不用说,准是他动的手脚了。虽然是小事一件,可是所显示的意义却令人不可等闲而视。
    眼前城门在望,自无回头的道理。
    枣红马似乎在断了带之后还跑了一程,这时全身汗下,口吐白沫,看来确实不能再跑了,尹剑平只得牵着它向前步行。地面上满是散落的竹叶,被风吹得刷刷作响,尹剑平懊丧的拉着马,方自踏入竹林,耳中却听到破锣一声洪亮嗓音:“酒呀!”
    这声呼叫.不啻使得尹剑平吃了一惊。随着他眼光望处,前面不及半箭地方一个石头墩儿上,霍然坐着那个人,以及那副酒挑子,是马瘸子!一只手拿着马莲编的草帽圈子,一只手抱着他那根长扁担,老远地向这边咧嘴笑着。尹剑平哼了一声,脚下加疾快行,转瞬来到了近前。
    马瘸子似乎不再笑了,那张脸上却带出种诡诈的表情,向着尹剑平,冷冷地点了一下头!
    “怎么,老弟,你的马跑不动了?”
    尹剑平冷笑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我萍水相逢,为什么在我马上动了手脚?”
    马瘸子嘿嘿一笑,扔下了手上的扁担:“这就对了,朋友你是干什么的,我是干什么的,大家心里都该有数儿,咱们是光棍眼里揉不进砂子,有什么话不妨敞开了说,用不着拐脖子拧腰的,你说好不好?”
    尹剑平冷冷一笑道:“我不懂你说什么,马瘸子,你到底是意欲何为?”
    “很简单!”马瘸子往天上伸了个懒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走江湖的就得弄一口江湖上的水喝喝!姓尹的,俗谓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我马瘸子承一位朋友的关照,要向足下你讨还一个公道,还要请尹朋友你赏下一个薄面,彼此两便。”
    “讨还一个公道?”
    “不错,”马瘸子掀着乌黑的嘴皮子,露出烟熏的一嘴牙齿道:“尹朋友,你老弟应该心里有数,光棍一点就透,马某人话可就说到这里,我看你还是识相一点的好!”
    话声一顿,他忽地拉长了嗓子:“老七、老九,来来来来,我给你们引见一个朋友,别他妈的像个娘儿们藏着啦。”
    竹帽子哗啦一响,一条人影陡地自高三数丈的竹梢上飘身而下。
    紧接着另一个人,却由林子里闪身而出。
    以尹剑平之精明,竟然未曾料到这附近另外埋伏有人!二人一高一矮,前者瘦高的身材,略似有点儿驼背,浓眉巨眼,双颧高耸。后者短小精悍,面上青筋暴露,一看即知是一双亡命之徒。
    驼背长人背背双拐,矮汉子的一双腿肚子上,却插着一对黄丝缠柄的双匕首,两个人甫一现身,双双向前纵出丈许左右,监视着尹剑平的工前左右。
    尹剑平目光一转,已知此三人通同一气,眼前怕免不了要放手一搏!他艺高胆大,却也并不十分在意。却见那个卖酒的马瘸子,这时用力地拍打着衣裤。缓缓地走上前几步。
    “尹朋友,这是我的两个拜弟,向足下你引见一下!”马瘸子指着那个驼背长人道:
    “这是‘老刀螂’许九!”指了一下那个矮个子:“‘地旋风’桑青!”
    尹剑平抱拳道:“幸会,幸会,马兄大名是?”
    马瘸子冷冷一笑,一只手用力地抹着脸:“尹朋友你来到风阳,多少应该有个耳闻,如果连‘蒙城九丑’都没听过,可就似乎差点见识了。”
    尹剑平心中微微一动,“蒙城九丑”这么一个江湖盗匪组织,他倒是听过,而且深知乃是皖境一伙子专事打杀劫掠的巨寇,想不到居然竟叫自己碰上了。
    “久仰!久仰!”尹剑平冷冷笑着:“足下想必就是人称‘紫面枭,马一波的马当家的了?”
    马瘸子赫赫一笑,连道:“好说,好说,足下原来早把马某人的招牌摸清楚了,不过咱们哥儿们对尹朋友你也不算陌生!”
    那个叫“老刀螂”许九的瘦子咧开嘴嘻嘻一笑,插口说道:“尹朋友,我们兄弟为了迎接老弟你的大驾,可真是苦了一阵子,放着现成的买卖都没敢做,今天算等着了,这叫皇大不负苦心人,没别的说,得要麻烦你老弟跟我们哥儿几个回去一趟,也好叫咱们哥儿们交了这趟差事!”
    尹剑平面色一沉,看着正面的马瘸子道:“马当家的,是怎么回事,你就直说吧。”
    “紫面枭”马一波冷森森地道:“姓尹的,我知道你手底下有两下子,可是俗谓‘强龙不斗地头蛇’,再说我们哥儿几个也不是省油的灯,凭老弟你那两下,要玩硬的未必就准行,还是那句话,烦你老弟跟我们回去一趟,因为有位朋友等着要会一会你。”
    尹剑平道:“什么人等着会我?”
    “这个……咳……”马一波狞声一笑,道:“到底是谁,你心里应该有数,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尹剑平心里一动,冷笑道:“甘十九妹?莫非你们是她手底下的人?不象!”
    马一波神色显然一惊,哼了一声,道:“这就不错了,甘姑娘的大号岂是你随便可以叫的?你既已猜出来了,那就再好也不过,你既是‘丹凤轩’要拿的人,这个天底下就别想再有藏身之地,怎么,兄弟,莫非还真要等我们哥儿几个费事不成?”
    尹剑平听他报出了“丹凤轩”的字号,不由暗吃了一惊,这才知道果然为敌人差使,即使不是甘十九妹亲自差遣,也必为丹凤轩中人所主使,说不定即为那个红衣跟班儿阮行假丹凤轩之名所差使也未可知。这么一想,不禁暗暗惊异敌人势力之庞大,心中大大生出了警戒!当下后退一步,目射精光地注视向当前三人,暗忖着,既为这三个人看破了行藏,却是留他们不得。
    “姓马的!不错,我就是甘明珠要找的那个人,你打算怎么样?”
    尹剑平既然存心不放过眼前三人,也就不再顾忌,当下反手握住了背后的长剑剑柄,一振手腕子,将那口新得的宝剑“海棠秋露”拔在了手上!”“紫面枭”马一波等三人顿时吃了一惊,此三人久跑江湖,整日在刀尖上打滚以讨生涯,自然一看之下即知道对方手上这口宝剑大有来头,俱不禁相继对看了一眼,面上失色!
    “紫面枭”马一波冷笑了一声道:“我只听说你的功夫不错,倒还不知道你手里还有这么一口好玩艺儿,老七!你先上,伸量伸量他到底是吃几碗干饭!”
    瘦高个,人称“老刀螂”的许九,一声怪笑,拱起的半截驼背向前面一伏,双手往后一探,叮当两声,已把背后交叉着的一对冰铁拐撤到了手上!
    尹剑平四下打量了一眼,觉得眼前这块地方空旷极了,尤其是这片竹林占地甚大,竹影萧索,更不见一个行人,他自出道江湖以来,一向谨慎出手,尤其对于不相识的人,更是心存忠厚,只是眼前他却决计要狠心辣手地对付这三个人,务期不使三人之中任何一个能够在自己手下逃得活命。
    “老刀螂”许九显然对尹剑平这个人,不若他拜兄马一波认识得清楚,一双眸子里只是在对方那口剑上转着,脸上显现着一种贪婪,似乎颇想占为己有的意思。
    “相好的!你要动家伙,许某人今天叫你长长见识。”话声一顿,他陡地跃前一步,两只冰铁拐杖搂头盖顶地直向着尹剑平头上击来。尹剑平早已料定了他会有此一手,心里事先早已盘算好了出手的招式。迎着他落下的双拐,尹剑平长剑一挑,剑走轻灵,借着长剑轻撇之势。身子快闪了一下,已转到了许九左侧。许九大吃一惊,嘴里怪叫一声,右手冰铁拐施了一招“大鹏单展翅”,霍地分开来。改向尹剑平肩胛之上用力挥落下来。这一手亦不出尹剑平所料,只见他左手一分,“噗”地一把已揽住了许九落下的拐子。
    尹剑平这一手功夫,看似无奇,其实绝不简单,手掌之内蕴含着“金刚铁腕”的力道,是以五指一经抓住了对方拐子,许九登时感觉出掌心一阵发热,这只拐杖万万把持不住。尹剑平用心却不是在夺取他这只拐子,只不过是借着对方挣脱之际,便于出手罢了,猛可里他剑身一挫,霍地向外划出。剑光闪得一闪,一片血光闪过,已把许九那只持拐的右手齐着肩腋部位,整个地斩了下来。
    这一手剑招,简直出乎在场各人意料之外!
    “老刀螂”许九惨叫一声,身子陡地向后踉跄一步。
    尹剑平足下踏进一步,反手出剑,只一剑,刷!劈中许九右肋,顿时血溅肠溢。“老刀螂”许九的身子一溜子歪斜,遂即倒毙血泊。
    这番情景,只把“紫面枭”马一波,“地旋风”桑青看得毛发悚然!
    “地旋风”桑青嘴里怪叫一声,陡地拔身而起,利用空中停留的片刻,陡地探手,把插在小腿上的一双匕首拔在了手上,身子一个倒折,头下脚上,两只匕首霍地直向尹剑平身上扎过来。与此同时,“紫面枭”马一波却由另一个方向,尹剑平背后,快若旋风般猛扑过来。嘴里发出一声厉吼,这老头儿双手箕开,十指上透着尖锐的内劲之力,猛地向着尹剑平两肩上抓来。
    “呛啷!”一声金铁交鸣!“海棠秋露”碰上了精钢匕首。
    毕竟是不可多得的宝刃,兼具有斩金截铁之功,这一碰之威,竟使得桑青手上的两只匕首变成了四截。尹剑平的剑势却不以此而止,剑光矫若游龙,随着他一个漂亮的拧腰潜身之势,闪开了“紫面枭”马一波递出的双掌,掌中剑由下而上,疾若惊鹤,猝然挑空直起,反向马一波背上扎了过来;
    马一波的身手,显然要比他那两个拜弟高出了许多,休看他断了一只腿,一旦动起来,却似快若旋风,一招失手之下,单足力踹,整个身躯箭矢也似地窜了出去。饶是如此,仍然为尹剑平递出的长剑拈着了一点边儿,顿时皮开肉裂,在背上落下了半尺许氏的一道血口子。
    “紫面枭”马一波惊心之下,为图保命。蓦地甩肩回手,打出了一掌暗器“铁莲子”,整个身子在暗器甫一出手的当儿,倏地施了一招“懒驴打滚”,滚出去丈许开外,算是险中脱生!和他同时出手的那个“地旋风”桑青,可就没有这么机伶,想不到一上来就吃对方损了兵刃,惊心丧胆之下,桑青却力持着那一对折了一半的匕首,随着他倒卷上来的身子,双双向着尹剑平小腹力戳过来。
    按说马一波等三个人功力都不算弱,却是只怨他们遭遇到的敌人太过于厉害,彼此武功过于悬殊,才至于一上来即遭惨败,等到发觉失策时,再想抽身哪里还来得及?
    “地旋风”桑青两只断匕首眼看着已将戳在了尹剑平小腹上,陡然间只觉出由对方腹部弹出一股力道,那股力道显然极其强韧,迫使得桑青手上的一对匕首猝然向两侧滑出,有了极大的偏差。桑青一惊之下,仰身就退,拘仰之间,不啻门户大开,尹剑平就把握着这一刻良机,掌中宝剑猝然向下一落,寒光乍现,冷森森的剑锋已劈中在桑青面颊之上,一时血脑飞溅,惨不忍睹!
    尹剑平举手之间连杀二人,却把一旁惊魂失措的马一波看红了眼。
    “好小子!竟敢下毒手,我跟你拼了。”
    嘴里叱着,马一波右手向腰间一探,猝然向外一抖,哗啦声响中,手上已多了一条软兵刃——蛇头索子枪!顾名思义,这种兵刃前端有一截类似蛇头的枪尖,通体上下为一百零八节如意钢环连接而成,一经施展开来,龙飞蛇舞,上下翻飞,令人目不暇给,大是不及应付,然而最厉害的地方显然还不在这里,却在于构成枪身的那一百零八节如意钢环。
    马一波想必是有意来渲染此一特色,只见他连连抖动着这只持枪的手,一时之间那构成枪身的一百零八节钢环发出了刺耳欲聋互击之声,给人以无比的“先声夺人”之势,平空为他这条软兵刃增添了数倍威力!
    “紫面枭”马一波显然防到了尹剑平手上的那口剑,尽量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使索子枪与他的剑锋碰上,却将枪身的噪音尽量发挥,整个身子歪斜着团团打转不已,足下更似孩童学步地弯高进退不一
    尹剑平一动不动地仁立在当场,只是把集中的目光,紧紧地逼视着对方。
    “马老头,你这鬼名堂吓唬一般人或许有用,对付我可就失灵,不信你就试试看。”一面说,他将长剑剑身收拾腕后,愈加地显现出镇定不迫,从容应付之势。
    马一波那双细长的眼睛里迸射着凌人的凶光,手上的索子枪转动得更为疾烈,一片银光间杂着荡人心魄的钢环之声!渐渐地,他身子越拢越近,手上的索子枪时长时短,时高时低,更不知他要往什么地方招呼!
    尹剑平只是站立在原来地方,动也不动一下。
    “紫面枭”马一波越转越急,索子枪四面八方响成了一片,他似乎已经按捺不住心里的怒火,鼻咽间发出了连声的怪哼。
    忽然大吼一声:“小子!你纳命来!”
    索子枪哗啦一声大响,陡地暴伸而出,有如一道闪电般地刺目,这条索子枪已向尹剑平当头飞到。马一波乃一极负心机之人,这一枪无非是旨在诱敌,眼看着蛇形枪梭己将要打实了,他忽然反手向后一挫,蛇形枪尖陡地向下一沉,直奔向对方心窝!这才是他真正想下手的地方。
    马一波其人最是心黑手辣,才会博得了“紫面枭”这么一个绰号,眼前这一枪乃是他最得意的一式——“巧燕穿云”,死在他这一招之下的人,真不知有多少!想是对尹剑平心存惊惧,马一波这一索子枪聚结了全身劲道,随着他双手抖动之势,这根索子枪不啻变成了一根“丈八蛇矛”,猛力地直向着对方心窝上刺扎过去!
    尹剑平善察人色,他早已由这个马一波的双眼之中,看出了其人的工于心计,是以索子枪转动越急,发声愈大,他反倒越是沉着不动,待到其势渐渐缓和下来,他才算定了对方将要出手,并且更精明地测出了对方第一招的诱敌之势,心中已有了主意。就在索子枪尖几乎已经挨着了他胸衣,千钧一发之间,尹剑平忽然向后凹腹吸胸,错开了半尺前后,左手乍扬,霍地一抄,“噗”的一声,已抓在了蛇形枪梭之上!这一手看似简单,其实时间、部位、力道,三者都需要配合得恰到好处不可。紧接着尹剑平手势用力向后一带,借用左手肘部下挫之势,暗中配合着“金刚铁腕”功力,猛地向下一带!这一带之力,重逾千斤。
    “紫面枭”马一波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处心积虑的一招,竟然会被对方识破,大吃一惊,正待再施辣手,却经不住对方这千斤一带之力,顿时足下一个踉跄,整个身子向前扑了下去。
    马一波不愧为“蒙城九丑”之首,多的是险损毒招,一招失手之下,借着身子前跌之势,只听见索子枪哗啦一声大响,这老头儿竟然鱼跃而起,将错就错,直循着尹剑平身上扑过来。索子枪虽然失势,被对方抄住了梭头,还有老长的一截枪身可资对敌,随着马一波右手抖处,丈许长短的枪身忽然绕成了一个套圈,直向尹剑平头顶上套落下来,马一波的杀手更不止此,在一阵哗啦钢环声响之中,倏见他右腿飞踢,形若巨斧般的一只钢脚,更是没头带脸地直向尹剑平当面踢劈过来。
    一套一劈,堪称一绝,马一波一个残废之身,竟然能够施展出这等狠厉杀着,确是令人不可轻视。
    奈何尹剑平以不变而应万变的沉着身手,更有出人意料的施展。
    只听哗啦一阵钢索声响,随着尹剑平抖开的枪势里,马一波的身子足足被抛到了半天之上。
    尹剑平掌中的那口“海棠秋露”更是不曾闲着,随着他翻起的右腕,长虹经天似地划出了一道银河。这一剑虽不曾伤着马一波要害,却在他那只好腿上,留下极深的一道血槽,连皮带肉,硬生生地削下一片来。
    马一波的身子足足飞出三四丈以外,球也似地自空中坠下来。哗啦啦一阵竹折断声里,眼看着他偌大的身躯跌进了漫天的竹丛之中,遂即不见踪影。
    尹剑平丢下了手上的索子枪,冷冷一笑,却不见对方挺身而起,心中正自费解,忽听得一阵清楚马嘶之声由林中传出,遂见一骑黑马由另一端飞快驰出,不过是惊鸿一瞥,遂即隐入林中不见。
    令人惊异的是,马一波显然在马背上!
    尹剑平不禁呆了一呆,再想追赶已是不及,他决心要将此三人毙于剑下,想不到仍然还是有了疏忽,竟让马一波逃得活命,留下了日后后患,却是始料不及,心中好不懊丧。当下他悻悻地收剑入鞘,不经意目光转处,却发觉前侧竹林里,另外还拴有一匹黄色骏马。顿时他明白过来。敢情刚才马一波所乘骑的那匹黑马与眼前的这匹黄马,乃是许九、桑青二人的坐骑,二人既死,两匹马成了无主之物,反而救了马一波一条活命,也算是他命不该绝!马一波既然临场脱逃,这里自非留处,尹剑平那匹枣红马的肚带断了,他干脆将马上衣物行囊换到了那匹黄马上,将枣红马鞍辔卸下,驱入林中,自己这才改骑上那匹黄马,一径往风阳城门行去。
    这匹马的脚程可较那匹枣红马快多了。哪消片刻,已来到了城门楼子下面。进了城,找了一家客栈先安顿下来。
    既然已经露了相,尹剑平的行踪不得不更为谨慎。“蒙城九丑”在皖境势力颇大,现在马一波既已逃得活命,保不住他还会号召其他兄弟大举复仇,尹剑平自是不会把这些人看在眼中,只是一想到他背后所隐伏的大敌,可就不能等闲视之。在客栈里休息了一会儿,换上一套干净衣服,带了随身兵刃,遂即悄悄步出,认清了北面长街,一径走下去。
    凤阳府乃皖省最具声望的大城,市街之繁华宽敞,较着各处自是不同。适值华灯初上,各处买卖夜市俱已开张,来往行人有如过江之鲫,十分热闹,尹剑平夹在人群里不觉来到了城北。
    “一剑惊天”尉迟太爷在这里名号极响,几乎无人不知,毫无困难就找到了他的门上。
    那是一座占地甚大的巨宅,黑紫的檀木大门上还加有白铜的扣花,门前有上马石,还有一对巨大的石头狮子,而大门左右高挑着四只灯笼,却有两名看来精壮的汉子站在门前!
    尹剑平在门前略一张望,顿时就引起了那两个汉子的注意,其中一人大步走过来,上下打量着尹剑平。
    “你是干什么的。”这汉子挑动着一双断眉,“在这里东张西望地看些什么?”
    说时另一个瘦长汉子也走了过来,一脸狐疑地上下看着他。
    尹剑平微笑道:“请问这里可是慰迟太爷府上。”
    断眉汉子点头道:“你要找我们太爷?”
    “不惜!”尹剑平抱拳道:“在下姓尹,由远地而来,特为拜访尉迟太爷与姑娘来。”
    瘦长汉子一笑道:“不巧得很,我们太爷身子不适,在别处养病,客人你有什么贵干?”
    尹剑平道:“既是尉迟太爷不在府上,在下想见一下尉迟夫人和姑娘。”
    瘦长汉子“哼”了一声道:“这个……怕不大方便吧!”
    断眉汉子道:“你来的真不凑巧,夫人和小姐都不在,你想想我们太爷出去养病,夫人和小姐还能不跟着吗?”
    才说到这里,就见门前现出一个身着绿衣翠袄的姑娘,向着这边瞧了一眼,尖着嗓子道:“有客人来啦是不是?”一边说,这个看来甚为活泼的姑娘,跑跳着来到了近前,却把一双细小的眼睛,上下在尹剑平身上转着:“这位客人,你可是从临淮关来的?”
    尹剑平心中甚是奇怪,点头道:“不错,你是……]绿衣姑娘笑道:“这就对了,我叫桂花,是兰心小姐身边的丫环,客人您请。”
    一边说,她笑眯眯地招着手,遂即带着尹剑平向大门内走进去,却使得门上的一双汉子怔在当场,一时作声不得。
    叫桂花的那个丫环,带着尹剑平跨进了第二进院子,进入客厅,请他坐下,献上了一盏香茗,道:“我们小姐早已关照下来了,因为这几天家里闹事,门上对进出的客人查得很严,怕您进不来,所以要婢子常到门口去看看,想不到会这么巧,我刚一出去可就碰上您了。”
    尹剑平奇怪地道:“你们小姐怎知道我要来?”
    “这个……”桂花笑眯眯地道:“我们小姐会算,她呀,本事可大着呢!您先生先歇着喝茶,我这就去告诉我们小姐一声。”
    尹剑平道:“慢着!”他苦笑了一下:“尉迟大爷可在府上?”
    “唷!”桂花吃惊地看着他:“这么大的事,您先生还不知道?”
    尹剑平一怔道:“什么事?”
    “嘘!”桂花轻嘘了一声,把身子偎近了:“小声点,要是给太太房里的张妈听见,又要说我嚼舌根了,您还不知道呀,咱们太爷给那个云中鹤的强盗打伤了,伤得很重,吐了好些血,到涂山养了好些日子伤,总算保住了一条命,今天下午才回来,现在东院里住着,还不能见客。”
    尹剑平点点头,心里想着那个假称燕姓少年所说的,倒是实情。这件事倒使他一时发起愁来,理论上拜兄晏春雷临终前的嘱托这等大事,自是应该面见尉迟太爷,表明之后,再待机会见那位尉迟兰心姑娘,将晏拜兄嘱托之话转告与她,只是眼前情形,却使他一时为难起来了。
    由这个叫桂花的“厂环嘴里,他悉知尉迟太爷伤势很重,其实包括这整个的家,都显然因为尉迟大爷的伤势,而陷入愁云惨雾里,自己在这个时候,把晏春雷的死讯说出来,是否合适?然而不说行吗?心里正在发愁的当儿,桂花却已跑得没有影了。
    这爿宅子显得异常的安静,隔着一片轩窗,发觉到院子里的杜鹃茶花都盛开了,两只北京小狮子狗在花丛里追逐吠叫着,景致和谐恬静。尹剑平却没有心情观赏这些,只是盘算等一会儿与那位尉迟兰心姑娘见了面怎么开口?正思念间,即见绣帘掀处。那个叫桂花的丫环跑进来,向着尹剑平福了一下道:“太太在楼上有请!”
    尹剑平正愁不知见了那位兰心姑娘说些什么,而且似乎也不大方便,现在听到尉迟夫人有请,倒是心里略安,答应一声遂即站起。却见桂花那张脸春花怒放般地笑着,一面好奇地打量着尹剑平道:“原来您就是晏相公呀,怎么不早说一声呢!真是太简慢您了!”尹剑平一怔,正要解说,桂花已转身前面带路,一时心中好不纳闷,更不禁触发起一阵伤感,却见前行的桂花兴冲冲地已穿出内厅,一面回身频频招呼不已也难怪她,这个家在这几日来饱受痛苦折磨之下,乍然听到了新姑老爷上门迎亲的天大喜事,哪能不欣喜欲狂。似乎知道喜讯儿的还不止她一个人。两个穿着花哨的婆子,由对面老远地跑过来,见了面先冲着尹剑平祝了个万福,嘴里叫着“新姑老爷”,双双趴下来叩了三个头,这番举止,只把尹剑平吓得呆住了。
    桂花噗哧一笑,轻轻拉了他一下道:“别理她们,太太正等着您呢!”
    尹剑平一时涨红了脸,苦笑着摇摇头道:“这是从何说起,唉……你们简直太………
    桂花抿嘴一笑道:“谁说不是呢!这么个叫法别说相公脸上挂不住,就是婢子我也觉得怪害臊的,早了几天是不是?”越说越令尹剑平尴尬了。
    尹剑平脸上又是一阵发白,这个误会可太深了,心里正自发急的当儿,却见前面的两个花哨婆子,搀着一个五旬上下,看来富态的绿衣妇人迎面走来。
    桂花忙道:“太太来了!”
    一面说一面跑过去,笑着唤道:“太太,这位就是新……”
    绿衣妇人嗔道:“不许乱嚷嚷!”
    桂花吐了一下舌头,讪讪退向一旁,那妇人慈祥的一张笑脸迎向尹剑平,微微点头道:
    “贤侄你也太见外了,大老远的来,怎么不派人招呼一声,怎么?就一个人吗?”
    尹剑平趋前恭敬地行了个礼道:“小侄尹剑平,拜见伯母。”
    “尹……”绿衣妇人微一愕,却笑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来!我们到楼上说话。”
    尹剑平情知这其中必有误会,当时应了一声,遂即跟随着尉迟夫人之后,穿过走廊,登梯上楼。
    楼上有一间布置得十分雅致的客厅,显然属于尉迟夫人或是兰心姑娘专门用来接待亲近的女客用的。现在慰迟零夫人特别把尹剑平接待在这间“内客厅”里,当然是意味彼此乃是“自己人”的关系,尹剑平当然心里有数,只是这些话却急在一时不能说清,心里那番感受可就别提了。
    尉迟夫人特别把他让在一张铺有软红缎垫的椅子上坐下,一面笑指着那些绣有各式花乌的缎垫道:“这些都是我们姑娘亲手绣的,你来了,我才叫他们临时铺上的。”
    “小侄不敢当!”尹剑平狠了一下心道:“小侄这一次来是为了……”
    “你为了什么,我还能不知道吗?”尉迟夫人含着笑:“来了就好了,别急着说东说西,你静下来,我还有好些话要告诉你呢。”
    说时那个叫桂花的丫环端着一个托盘,盘子里置有一个精致的小碗!向着尹剑平请了个安,遂即送上来。
    “这是我们刚做好的百合羹,味道还不错,你吃了吧!”尉迟夫人一面说,抖开了丝帕,在眼角上擦了一下:“贤侄你来了就好,这些日子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急,从来也没发生过的事,都应在了我们家里……”说到伤心处,眼泪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一面回过身子来擦着眼泪。
    尹剑平端着那碗百合羹,一时如坐针毡,勉强地点了一下头。
    尉迟夫人却又改为笑脸道:“你尉迟老伯现在受伤很重,连说话都难,所以一时还不能见你……怕是一见了你,心里一激动,他的伤势又有什么变化……你老伯一辈子要强惯了的人,现在被人家平白无故地伤成了这个样子,又丢了传家至宝,你说他哪能不气?等过几天,他稍微能说几句活的时候,你再到他床前看看他,他看见你来了,心里一高兴,也许伤势就大为减轻了。”
    尹剑平叹息了一声,木讷地点点头,没有吭气儿。天晓得他们见了面是怎么一个情景,尉迟太爷的伤势还能见轻?
    一想到这里,尹剑平心里一阵子发急,直由眉心沁出了汗珠!
    尉迟夫人微微一笑道:“算计着日子,你原是早该到了,贤侄你一路上吃了不少苦!”
    尹剑平苦笑道:“小侄一切都还好。”
    “我知道,听你老伯说过,你有一身好功夫。”轻叹了一声,她接道:“你要是早来半个月就好了,你老伯岂能吃这个亏?我们传家之宝‘锁子金甲’也不会叫那个云中鹤给抢了去。”
    尹剑平总算答上一句话,当时点点头道:“这件事小侄在临淮客栈已听人说过了,而且,那个云中鹤,小侄也见过了。”
    “啊?”尉迟夫人也吃一惊:“你见过了云中鹤?他……在临淮关?”
    尹剑平道:“当时小侄因为还不清楚他的身分,虽然跟他动了手,可惜最后还是被他跑了!倒是夺下了他一口剑,小侄本人不幸也受了一点轻伤!”
    尉迟夫人吃惊道:“伤在哪里?”
    尹剑平摇摇头道:“一点点小伤不碍事,倒是那个云中鹤如非穿有偷自老伯的‘锁子金甲’,定然当场死在小侄掌下。”
    说到这里,尹剑平忽然停住不说,原因是尉迟夫人那张脸显然由于过分惊吓而数度变色,这位夫人想系平素养尊处优惯了,虽然丈夫女儿,都是“侠林”中的人物,她本人却是怕听打杀之事。呆了好半晌几,她才像似喘上一口气来。“好怕人哪!”尉迟夫人手拍心口道:“依着我说,就算了吧,那个天杀的云中鹤,就让他去吧!他是天生杀人的强盗,我们是正经人家……这人还是少惹的好,以后保不住闹出人命来!”
    尹剑平应了一声是,苦笑道:“伯母,小侄这一次来,受人所托,有一件极重要的事,要告诉您,只是小侄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再者府上似乎从一开始,就对小侄的身分有所误会。”
    尉迟夫人微微一笑道:“有什么事你慢慢地说吧,你爹娘可好?我们总有十年以上没见过了。”
    尹剑平尴尬地笑了笑,冷冷地道:“伯母,你误会我了!”
    这件事不能不说,尹剑平冷笑一声,下定决心要把自己身分与来意说个清楚,不意上天似乎有意与他为难似地,就在他刚要启齿的时候,软帘掀处,张惶地进来一个身着大红的丫环。
    尉迟夫人看着她进来,微微吃惊道:“怎么,太爷醒了是不是?”
    红衣丫环脸现惊惶地道:“张大夫来了,说是请太太过去一趟,太爷醒了,又吐了好多血呢。”
    尉迟夫人顿时大现惊慌,匆匆站起来,看着尹剑平轻轻一叹道:“贤侄你先歇着吧,今天天晚了,有话明天咱们再谈吧!”
    尹剑平怔了一下,无可奈何地道:“既然如此,小侄先行告退,明天再来拜访。”
    尉迟夫人点点头,遂即关照桂花道:“桂花,你带晏相公到后面客房里歇着,好好地侍候着。”
    桂花答应着,转向尹剑平道:“相公您跟我来吧!”
    尹剑平本想婉拒告别,无奈尉迟夫人也似乱了分寸,吩咐既了,遂即慌张地匆匆随着那个红衣丫环去了。客厅里只剩下桂花那个丫环和尹剑平。
    桂花笑道:“相公房子早已准备好了,您带着行李没有?我这就叫人给您搬去。”
    尹剑平摇摇头道:“用不着,我这就要走。”
    轻叹一声,他苦笑道:“我来得也许不太凑巧了,但是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桂花姑娘,请你去通禀兰心小姐一声,就说我有事想见她一面……”
    桂花微微一怔,笑道:“相公您是说要见我们小姐?”
    尹剑平点头道:“不错……可以吗?”
    桂花一笑道:“好,我这就跟您回一声去,相公您就这儿等一会吧!”
    尹剑平告扰落座,一时心乱如麻,他虽是连番历险,几次死里逃生,然而却从来没有一件事使他这么狼狈不安。如非身受晏春雷死前托咐,义不容辞,他真恨不能肋生双翅,一走了之,只是他当然不能这样做。心里虽是万般的为难,却不得不盘算着与对方姑娘见面之后的说词。
    不一会儿,桂花回来了,冲着他摇头一笑:“小姐说相公您远道而来,先请歇着,有什么话叫您明天跟太太说去。”
    尹剑平呆了一下,叹口气道:“也好,既然如此,我就告辞了,明天再来。”
    桂花一惊道:“相公您不住在这儿?”
    尹剑平摇摇头道:“不敢打扰,告辞!”言罢抱拳悻悻转身步出。
    桂花慌忙追出来道:“喂!相公,这怎么好呢,您倒是下脚在哪儿呀?”
    尹剑平苦笑道:“就在这附近客栈,请转告夫人一声,就说明天上午我再来造访!”言罢下楼,匆匆自去。
    一片月色由敞开着的窗扉照射进来。
    尹剑平恍惚由梦中惊醒,只觉得满室冷飕飕的,下意识地翻身坐起,眼睛可就看见了仁立一角的那个俏丽倩影!
    一个美丽长身女子的背影。
    猝然一惊之下,使得他脑子里残余的一点睡意,一股脑地消逝了一个干净!
    长长的一头秀发,绛色的一领短披,八幅风裙,小蛮靴,衬以她修长的躯体,确是极为标致!她左腕轻起,一只雪白的玉手搭在腰间的那口“雁翎刀”上。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似乎她站在这里已经有一会儿了,只等待着尹剑平从梦中醒转。
    尹剑平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枕畔的剑,寒声道:“谁?”
    香肩轻耸了一下,长发女子似乎在笑!
    尹剑平撩开了纱帐,挺身坐起:“你是什么人?”
    “这会子你神气了。”长发女子含笑地声音道:“我要是真有歹意,在睡梦之中你已经身首异处了。”
    声音婉转,句语分明。尹剑平只觉得异常的熟悉,不由得吃了一惊!
    “姑娘,你到底是……谁?怎么不转过身来?”
    “不高兴!”微微一顿,似笑又嗔的口气:“你看呢?”
    尹剑平冷冷一笑道:“你我莫非是旧识的人?”
    “那倒也不一定。”少女语音冷俏地道:“你可真是好忘性,再想想看。”
    尹剑平脑子里忽然想到了甘十九妹,猝然一惊,然而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腰肋间的那口雁翎刀上,这一疑惧顿时为之消逝!
    “怎么,想不起来啦?”
    那女子轻轻一叹道:“起来吧,穿好衣裳,咱们才好说话,在你没把自己拾掇好以前,我才不会转过身子来,更别打算跟你说话了。”
    说罢闭口不言,却把一只右腿弯起来,足尖点着地,用鹿皮小蛮靴的尖子点在地上发出“格格”之声!她那副俏皮姿态,看在眼里确是动人!
    尹剑平自嘲地笑了一声,他脑子想得太远了,老是在故人堆里打转,没有想到眼前,否则这个谜团也就立刻解开了。
    撩被下床,很快地穿上了长衣,拢帐叠被,忙了一番,之后,他点点头道:“姑娘可以回身说话了。”
    “哼!”俏丽的背影冷笑着道:“看不出来吗,我正在恼你呢,我就不相信,你会不知道我是谁?”
    尹剑平窘迫地道:“在下生平鲜得与女子来往,是以不识姑娘真面目,当请海涵!”
    “鬼才相信!”那女子冷笑道:“谁不知道晏家老爷子的那笔风流账!阁下既承继了老爷子的风流血统又能强到了哪里?”
    尹剑平陡然一惊,道:“啊!这么说,姑娘你莫非就是尉迟兰心姑娘?”
    长发少女轻哼一声道:“总算开了窍,难得!你不是要见我吗,现在我来了!”
    “啊……”事出意外,尹剑平一时怔住了:“是……在下确是这么说过……只是……”
    微微一顿,他喃喃道:“姑娘请回过身来,坐下才好说话。”
    “我当然会回过身子,”语气里是说不出的冷:“有几句话要当面请教,还请大少爷赐答!”
    尹剑平心知不用说她又是把自己错当了晏春雷,这件事三言两语可解释不清楚,当不如眼前先由着她了,聆听之下,一时却是不知如何置答!
    姑娘道:“当年晏家老爷子与家父定礼下聘之时,不用说你我都还小,晏家是武林名门望族,凤阳尉迟这一家子却也不是无名之辈,算得上门当户对,小不了你们也大不了我们,要是自以为气焰熏天,摆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这门子亲可就大大不必再谈,大少爷,你说是不是?”
    尹剑平苦笑:“姑娘你误会,其实……”
    “没有什么好误会的。”尉迟兰心截口道:“我问你!”
    说到这里,她倏地转过身来。
    双方目光乍然接触之下,尹剑平不禁大吃一惊,一时睁大了眼睛道:“你……燕……是你?”
    一面说,他忽然亮起了千里火,一片火光扬起来!可不是,站在面前的那个标致姑娘,可不就是前此在临淮关客栈里遇见的那个姓“燕”的年轻秀士。
    她的本来面目,虽经尹剑平拆穿了,可是到底未经证实,这时四目相对之下,看得是再真实也不过,那是绝对不会看错的。一时之间,尹剑平那只持有千里火的手抖颤得那么厉害,只惊得瞠目结舌,一时着声不得。想到了对方乔装男子,病榻疗伤,肉身相偎,不避嫌疑的一刻,尹剑平只觉得心鼓雷鸣,禁不住再次由眉心里沁出了汗珠!
    倒是尉迟兰心在一度激动气愤后,尚能保持着一份悠闲:“怎么不让我坐下说话吗?”
    勉强镇定了一下,尹剑平点亮了几上的一盏灯,呆呆地坐下来,那双眸子直直地注视着尉迟兰心。
    尉迟兰心被他看得怪不好意思,扬了一下眉毛:“喂!看够了!眼睛该换换地方了。”
    尹剑平嗒然低下头来,轻叹一声:“你原来就是尉迟兰心姑娘?”
    “错不了,我就是!”尉迟兰心斜过眼来一笑:“怎么,你没有想到?”
    “确是没有想到!”尹剑平苦笑了一下:“姑娘,这个玩笑开得实在太大了!”
    尉迟兰心轻“哼”一声,抬起眼皮来道:“什么玩笑开大了?谁知道又会遇上你这个人?”
    “姑娘不该易钗而弁……”轻叹一声,尹剑平苦笑道:“愚兄前此不知,失礼之处万乞海涵!”
    微微一笑,她说:“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倒是觉着好玩得很,白天在家里,本来打算同我娘一块出来,只是怕你一时口无遮拦,万一说漏了,少不得又要挨我娘的骂,所以才没敢见你。”
    尹剑平道:“你又为什么把姓都改了?”
    一想到“燕”与“晏”乃系同音,尹剑平顿时心内雪然,深悔自己有此一问,敢情人家姑娘可真是有心人!这一问可叫人家何以置答?果然尉迟兰心脸上红了红,怪不得劲儿的样子。翻了一下眼皮,她微微嗔道:“你呢!可不也改了姓吗?好好姓晏干嘛又改成了‘尹’?哼!还当我是傻子,瞧不出来吗?”
    尹剑平摇摇头道:“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本来就是尹,姑娘你显然是误会了我了!”
    尉迟兰心先是一怔,看了他一眼,却把头扭到了一边。
    “姑娘不信?”
    尉迟兰心回过眸子来,一双乌油油的大眼睛只是在他身上转着,又把头偏回去。
    “姑娘,这件事我知道说来不易,只是你却务必要相信我。”尹剑平正色道:“我不是晏春雷,我姓尹,尹剑平!”语气真挚,不带一些玩笑。
    尉迟兰心再次偏过头来,眸子里多少现出了一些惊异,神态也较为认真。
    “尹剑平?”
    “不错!”尹剑平道:“晏春雷乃是我的拜兄,我只是受他托咐,前来会晤尊大人与姑娘,有大……事禀告,只是,府上各人显然认定了我就是晏拜兄……却叫我一时不易表白……姑娘见谅!”
    尉迟兰心一时睁大眼睛,蓦地飞红了脸!
    “你说的……可是真的?”她喃喃地道:“你真的不是晏春雷?”
    尹剑平点点头:“字字真言!”
    尉迟兰心霍地站起来,陡然间面染青霜,一双凌厉的眸子冷电般地视向尹剑平:“你为什么不早说?”
    尹剑平苦笑道:“不是我不说,而是府上不容我多置一词,再者……这件事实在碍难出口……说来煞费唇舌,一言难尽!”
    尉迟兰心忽然一笑,坐下来,瞅着他,略似带着几分羞涩,那转动的秋波,更显现出无比的娇媚,低下头她笑了一声,就把脸掩遮在臂弯里!
    笑了几声,她又抬起头来,怪不自在地睨着尹剑平:“这件事可是太滑稽了,不是吗,实在想想确是怪不了你,都怪我……”
    她的脸忽然红了一下,坐正了身子:“好吧,有什么大事你就说吧!”
    尹剑平发出了一声怅叹,苦笑道:“我真不知如何向姑娘启齿……真是太难了……”
    尉迟兰心眸子里现出了一片迷惘:“到底是怎么回事?没关系,你就说吧!”
    尹剑平定下心来,怅怅地道:“晏拜兄他……死了!”
    尉迟兰心怔了一下:“谁死了?”
    目光中一片迷惘。
    她简直不能接受这个现实!
    “姑娘!请你务必要相信我所说的,”尹剑平讷呐道:“晏春雷晏拜兄,因干预‘双鹤堂’之事,乃与‘丹凤轩’之甘明珠交战,很不幸,他战败而死。”
    尉迟兰心那双美丽的眸子,先睁得又大又圆,遂即收拢成两道线,脸上表情,显然由于事情过于仓促而至一时无法控制,情不自禁地带出了一种凄惨。
    “你是说……”她凄惨地笑了一下:“晏春雷已经死了?什么时……候?”
    尹剑平心情十分沉重地道:“上月二十四日,十二天以前……”
    尉迟兰心淡漠地点点头,自位子站起来,缓缓踱向窗前,向窗外怅惘地凝视了一会儿,又回过身来,她似乎多少己使得自己情绪上平静下来!
    “尹兄……啊……这是你的真姓吗?”
    尹剑个点点头。
    尉迟兰心苦笑了一下,探手掠了一下散置在额头的几根秀发,“尹兄……这件事太突然了,我希望更清楚地知道一下,可以吗?”
    尹剑平点点头:“我原是要详细的告诉姑娘,并承晏拜兄相托,还有两件东西,要面交姑娘!”
    “两……件东西?”
    尹剑平遂即由身上取出了那个绣花荷包,双手送上,尉迟兰心迟疑了一下,接过来。
    “里面有一块翠玦,另有一枚汉玉戒指……晏拜兄要我亲手壁还……姑娘,并深致他的遗……憾!”
    最后这句话,有如一把利刃,深深刺进了她的心坎!
    忽然她的眼睛红了。
    多么遥远而不着边际的一层伤感,彼此甚至于连一面也不曾见过,这种情发丁衷的感情,纯系基于一种直觉的认定。
    轻轻打开了那个绣花荷包,看见了里面的那个半月形翠玦以及晶莹洁白的汉玉戒指。这两样东西,她是知道的,那翠玦的另一半,甚至于现在就佩戴在她身上,这一层伤感,在蓦然触及此物时,显然有些忍禁不住!她遂即匆匆收起了那个荷包。
    沉默了一会儿,她已经略能控制自己,太突然了,太偶然了,那种感触,仿佛像是由一片天上的彩云上猝然跌落到深渊里!面对着尹剑平,这个她十拿九稳认定的夫婿,忽然间她觉得遥远了,遥远得迹近于陌生。蓦地,她绯红了脸,说不出的羞窘、伤感、落寞、委屈……然而对着尹剑平这个人,她岂能任性?好意思哭?还是笑?
    尹剑平遂即将邂逅晏春雷之一段经过,以及他负伤至死的详细情形,原原本本地说了个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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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不知何时,几上的白烛已淌满了蜡泪!
    纸窗上反映而出的夜色似乎更为昏黯,阵阵寒气,深深地侵袭进来,距离天明已经没有多久了。
    黑暗与光明的挣扎!
    痛苦与开怀的挣扎!
    无论如何,这一刻是那么强烈地震撼着人心……
    尉迟兰心一言不发地听完了这一段既往,她没有插一句话,也没有表示她的怀疑。伸出一只纤纤的手,端起了茶,呷了一口,茶早已冰凉了,她的心似乎更为冰凉。快乐与痛苦之间的距离,对于她来说,似乎就像是纸一般的薄,才似叩开了“快乐”的门扉,更剧烈的创痛就接着涌了进来,这情景,使她想到了李商隐的两句名诗: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没有任何的理由,使她怀疑尹剑平所说的话,她的悲哀不仅仅在于失了那个未曾见过一面的夫婿:晏春雷,更似乎猝然间把她与尹剑平之间的界限划分得那么清楚!对于她来说,后者的那种鲜明程度,对她更为敏感,前者只是一种不着边际的创痛,多少带着一些朦胧的意态,而后者的鲜明却有如“立竿见影”那么的真切,那般地使她低落……
    尹剑平端起几上的暖壶,再为她斟了半碗热茶。
    尉迟兰心摆摆手,苦笑道:“谢谢,我不喝了!”
    她站起来,无可奈何地又道:“这一切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梦……”
    尹剑平黯然道:“晏兄既以身后事见托,姑娘是否……”
    “我知道,”尉迟兰心缓缓点头道:“我会禀明爹爹,来处理这件事。”
    “只是令尊眼前的伤势……”
    “唉!”尉迟兰心苦笑道:“谁说不是……只是这件事又怎能隐瞒他老人家?”
    尹剑平怅惘地垂下头来,顿了一下,他喃喃道:“晏拜兄垂死之前,还有两句话要我嘱咐姑娘,在下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尉迟兰心凄惨地笑了笑:“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尹兄你说吧。”
    尹剑平道:“晏拜兄因感仇人甘十九妹武技高强,生怕姑娘会代他报仇,所以特嘱转告,千万不可有复仇之举,以免祸延于己。”
    尉迟兰心冷冷地哼了一声道:“这是我的事情,还有呢,他还嘱咐了些什么?”
    尹剑平逍:“第二点,晏兄请姑娘千万不要囿于一般习俗,而致耽误了一生幸福……”
    尉迟兰心苦笑了一下,缓缓走向窗前,过了一会儿,她回过身来,说道:“他的话我都记住了,我现在心里乱极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尹剑平道:“天快亮了,姑娘也该回去休息了!”
    尉迟兰心落寞地点了点头,落寞地说道:“为这件事劳你千里迢迢的专程报信,我真不知道要怎么谢谢你才好,尹兄在上,请受我一拜!”边说,边即向尹剑平冉冉拜倒。
    尹剑平慌不迭地伸手托住她:“姑娘……不必多礼,在下愧不敢当……”
    尉迟兰心看着他,脸上深现出一片伤感,倏地转身离开,在门前她又定住了脚步。
    尹剑平因恐她惊动了店家,就道:“姑娘还是由窗户出去吧。”
    尉迟兰心点点头,改走向窗前。在窗前停立了一会儿,她像是在盘算着什么事情,遂即回过身来道:“尹兄,你在风阳道还会有几天逗留吗?”
    尹剑平摇摇头,说道:“不,我这就要走了。”
    尉迟兰心轻轻“哦”一声,垂下头来。
    尹剑平道:“我原想明天再至府上,亲自向令堂禀明此事之后再行告辞,既然姑娘来了,我也就不必再去辞行了,怕父母面前,还要请姑娘代为转禀,好言安慰,一俟我事情完了,必当亲临陆问安。”
    尉迟兰心点点头道:“我知道,尹兄你预备去哪里?”
    尹剑平道:“淮上清风堡,去找一位樊老前辈!”
    “樊老前辈?”尉迟兰心愕了一下,道:“莫非是人称‘伏波老人’的樊钟秀老剑客?”
    尹剑平惊异地道:“就是这个人,姑娘莫非认得这位老人家?”
    尉迟兰心点点头道:“他老人家是我爹爹最敬重的一位前辈,前两年,还到我们家来过……原来你们也认识?”
    尹剑平叹息一声,苦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总之,这位老前辈目前面临着一步危难,如果我能及时赶到,尚有化解的转机,否则他老人家可就有性命之忧……一想起这件事,不禁令我心急如焚!”
    尉迟兰心微微一惊,道:“樊老前辈功力深湛,听爹爹说天下罕有敌手,什么人又能威胁到他老人家的性命安危?”
    尹剑平冷冷地道:“姑娘问得甚是,这位樊老前辈据说功力深湛,不可一世,只是同他所结交的这个仇家比起来,只怕尚难望其项背!”
    尉迟兰心喃喃道:“这个人是谁?”
    尹剑平哼了一声:“这人也就是杀害晏拜兄的同一个人,甘明珠,甘十九妹!”
    “啊!”尉迟兰心身子微微晃了一下,紧紧地咬着牙齿道:“甘十九妹?”
    “不错,”尹剑平道:“这位姑娘虽是年岁甚轻,至多也不过与姑娘相仿佛,只是武技杰出,显然独树一格,又兼以擅施剧毒‘七步断肠红’,一经中人,鬼神无能救治,是以行踪所至,无不大获全胜,天下之大已几无一人堪与其匹敌,实在厉害之极。”
    尉迟兰心原本欲去的身子,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又坐了下来。
    “哼!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一件怪事,”她冷冷地道:“我几乎忘记了,对于这位甘十九妹的出身来历,以及她在江湖上的行踪来去,我似乎知道得太少了,尹兄,你能多告诉我一点吗?”
    “自然可以……”尹剑平苦笑着道:“只是……姑娘……你却不能对她轻举妄动……”
    “我当然不会,”尉迟兰心眸子里闪烁出从来未有的凌厉:“尹兄,你不必为我担心,对于这位姑娘我只是心存好奇而已……我不否认对她存有的怀恨,只是在出手对付她前,当然先要问自己够不够分量,当然不会白白地去送命的!”
    尹剑平道:“姑娘能有这番认识,我就放心了,其实姑娘你也许还不知道,这个甘十九妹,与我之间更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然而……”
    说到这里,他深深感叹一声,垂头不语。
    “然而怎么样?”
    “然而,我在对她暗中几次观察,与一次动手搏斗之后,我却不得不把复仇的期限,向后暂拖延下去。”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她的敌手!”尹剑平再次苦笑道:“两者相较,差得太远了!”
    尉迟兰心冷笑道:“江湖上,只有所谓的宵小之徒,才会施放毒烟,这个姓甘的女人竟然以此制胜,看来也不会高到哪里去?”
    “姑娘……你要这么想可就错了!”尹剑平冷冷地道:“以我亲身经历来说,这个甘十九妹显然是我前所未见的劲敌,无论智力武技,都称得上高人一等,施放毒物,只是她极其狠厉的诸多手法中的一环而已。”
    尉迟兰心凌声道:“她长得很美吗?”
    尹剑平终不能作违心之言,默默地点了点头,脑子里情不自禁地浮现出甘十九妹美丽的倩影、内心顿时形成“炎热”与“酷寒”两种鲜明强烈的对比冲突,他的表情也就显现得颇为激动!
    尉迟兰心冷笑了一声道:“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了,尹兄,你今后打算怎么来对付她?还是打算一辈子都躲下去?”
    尹剑平冷峻地道:“姑娘如以为我是怕死贪生之辈,那就错了!”
    尉迟兰心摇头道:“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一下你预备怎么对付她,正如你所说,这位姑娘既是这等厉害,天下无敌,且又才华出众,岂非永远也报不了仇吗?”
    尹剑平道:“姑娘似乎错会了我的意思,我只是认为暂时无望,假以时日,胜负尚自难分!”
    尉迟兰心想了想道:“尹兄,你当真要去淮上清风堡找樊老剑客?”
    尹剑平道:“这件事不宜再迟,所以我打算天亮就即刻起程。”
    尉迟兰心道:“樊老前辈在武林中,身分极是尊高,你相信他老人家会听你的话,为了躲一个不见经传的女孩子,就轻易的弃家离开吗?”
    这句话果然有几分道理。尹剑平点点头苦笑道:“姑娘的话不无道理,这一点也正是我引以为忧的事情!”
    尉迟兰心道:“尹兄,以前见过这位老前辈吗?”
    尹剑平摇摇头道:“没有,姑娘可知道这位老人家是什么样人?”
    尉迟兰心哼了一声道:“这位老人家称得上是当今宇内第一狂人,据我爹爹形容说,这位老人家生平只在盛年时挫败一次,也是败在一女子手中,自此才远来淮上深居不出。”
    停了一下,她接下去道:“这几十年来,据悉他为思誓雪前耻,乃下苦心,勤习绝技,直到五年前,他老人家自认功力足以胜过昔年那个女子,才再次露面,成立了今日的‘清风堡’,在淮上广收弟子,如今声势极盛一时,自诩‘痴剑狂人’,目高于顶,当今天下再没有任何一人,能够放在他眼里,请想,他何以会被你三言两语所说动?如要他不战而退,为了逃避甘十九妹这个丫头,岂非痴心妄想?”
    尹剑平轻叹一声道:“姑娘这么一说,想来确是难以说动他老人家了!”
    尉迟兰心挑动了一下蛾眉,冷冷地道:“想那甘十九妹一路嗜杀如狂,所向披靡,这一次遇见了樊老前辈却算她遇见了厉害对头,信不信由你,这个丫头她死定了!”
    尹剑平心中未始不为之一动,喃喃地道:“姑娘你何以有此自信?”
    尉迟兰心看了他一眼,气恼的摇摇头道:“不知道,反正我这么认为就是了!”
    尹剑平喟叹一声,说道:“难,但愿这位老人家的功力真如姑娘所说,至于他老人家是否能是甘十九妹的对手,须待我面谒之后,即可分晓。”
    尉迟兰心脸上带出了一片凄惨,冷冷地说道:“我就不信这个甘十九妹真有这么厉害,早晚我会见着她,哼,那时候才叫她知道我的厉害!”
    尹剑平心中一惊,正待再言开释,尉迟兰心闪身出窗,人影疾闪中,已窜上了对面屋脊,此间再一闪已自无踪迹。
    凝望着一窗夜色,尹剑平心里不期十分紊乱!对于这位尉迟兰心姑娘的一番巧合邂逅,想来真是怪诞荒唐,然而,无论如何,他总算把近日来紧紧盘压在内心的一件难事解决了,也算是不负亡友所托、倒是尉迟兰心的娇宠任性,以及她对甘十九妹所抱持的怀疑与深沉的敌意,却带给他一种新的隐忧!
    关上了窗户,他把灯光拨黯了。忽然他发现了一件亮光闪烁的东西,遗留在方才尉迟兰心所坐的地方。
    一枚半月形的翠玦!
    尹剑平愣了一下拿起来,正是方才自己代晏春雷交还的定情物之一!
    这枚翠玦,连同那枚汉玉戒指一并都放在那个绣花荷包里,对方竟是这般大意,遗失在此,可真是过于大意,尹剑平心里发了一阵子呆,有心马上把它送回去,只是深夜潜入人家,究竟诸多不便,明天天一亮,自己还要急于赶路,更是无能造访,只好暂时先代收藏身上再说。
    由于途中与“蒙城九丑”的遭遇,使他猝然警觉到丹风轩的潜力大极了,无孔不入,很可能甘十儿妹一行已经来到了皖境。一想到甘等一行来皖的意图.尹剑平哪里还能定下心来,真恨不能肋生双翅,立刻飞到“清风堡”见着“伏波老人”樊钟秀,向他晓以大势,设法避过此一步大劫。然而果真这位樊老前辈正如尉迟兰心所说的那么自负,这件事的未来发展,可就难以想象了。这些事情在他心里翻腾着,使他无法入睡,当时干脆坐起来,在榻上调息一通,运行了一遍坐功,顿时神通气畅。天色却已渐渐地亮了!
    两岸杨柳夹道,扑面的春风里,带着一些早开的菜花芬芳,在马上眺望过去,前行不远,有一处渡口,那里拴着几条船,是专供客人渡河预备的。
    尹剑平尽管是十分的小心,却也发觉到自己被人家给跟缀上了。那个人,其实就在身后面不远。五十左右的年岁,黄瘦的一张脸,下巴上长着老大的一颗黑痣,其上还滋生着挺长的一绺子黑毛!这家伙一脸的风尘江湖气息,却硬要装出一副生意人的模样,头上戴着一顶圆圆的毡帽,身上是一袭宝蓝色的袍了,两只手拢在袖子里,虽是极力装出一副生意人的样子,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尹剑平就是看着他不顺眼,由“不顺眼”进而就对他生出了疑心!
    这人跨在一匹杂花马上,随着马行的起伏,一颗头不时地上下摇晃着,那副样子象是睡着了,身后还跟着一头小毛驴。小毛驴背上驮着一个木架子,架子上驮满了东西,外面用一方油纸盖着。
    这一类的单帮贩子,所在尤多,所贩之物,包括本地所产的笔墨纸砚,丝绸绢缎,一旦运销外省,获利不少,再以当地的低价,买进一些盐菸陶瓷,一人本地,又成奇货可居,两头获利,算得上左右逢源,是以成为一种热门生意,干这一行的商人,可真是不在少数。
    然而,哪一行也都有风险。构成这类单帮客最大的威胁,即在于隐藏在暗处。随时出没的那伙子黑道匪人。跑单帮的要是不幸被黑道上人踩上了盘子,那可是祖宗缺了八辈子德,砸了生意赔了钱财不说,十九难逃一死。是以时间一久,干这一行买卖的人,不再吃香了,老成持重的生意人更是视为畏途,即使是有那贪图重利的生意人,舍不得断了这条财路,却也无不谨慎万分,于是乃兴起了“成群结伙”雇人保镳的新奇妙想。“单帮客”变成了“群帮客”,这一招果然灵光,是以,在极短的时间里,苏皖道上再也鲜见真正的“单帮”客了。
    破绽就出在这里!眼前这个蓝袍商人竟然是单身一个人。
    这种名符其实的单帮客,江湖上并非没有,可是先决的条件,除了胆子大不怕死以外,还有一样,那就是练得有一身不畏强敌的好功夫。尹剑平对这个类似单帮客商人的最早起疑,正是起因于此。
    蓝袍商人跟缀的方式很高,不似一般人那样地死钉着下放,是以让尹剑平心里费煞周章,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心里尽管起疑,却也并未十分在意。直到现在,两个人的再次相遇,尹剑平才对他加了几分仔细,只是表面上却毫不在意。
    尹剑平先上船,紧跟着那个蓝衣人牵着他的一马一驴也上来了。船老大看看没有什么客人,就吆喝一声把船向河面上撑去。
    是时红日偏西,水天一色,江风习习里,一列雁影缓缓由天空移过。
    尹剑平问明了船老大去处,开付了船费,把马系好,一个人走向船边,打量着水面景色,却发觉那个蓝衣汉子,正倚着船舵打火抽烟。一股股的浓烟自那人嘴里吐出来,烟吸着了,蓝衣人才得闲儿斜过一双细长的眸子,打量着尹剑平。
    船老大约四旬左右的一条黑汉子,升上了一面巨帆之后,由腰上拔出了一根长烟袋,嘴里叫着:“老乡借个火!”就偎过去,就着蓝衣人手上的纸煤吸起烟来。
    两个人果然是老乡亲,烟一抽,彼此就聊了起来。
    蓝衣人说:“老乡,生意可好啊?”
    “好个什么,”船老大说:“没看着吗,就两个客人,赶明儿个,我也打鱼去,不再搭客了。”
    一言惊醒梦中人!一旁的尹剑平目光一扫,可不是吗,整只渡船上就只有自己与那个蓝衣汉子两个客人而已,心里一动,也就更加留意倾听他们说些什么。
    二人又聊起了闲话,家乡口音重得很,“自己”念作“自家”,“一二三”念作“一阿三”,“老母鸡”念作“老母支”,尹剑平听得怪不受用。几句拉杂话交待过去之后,二人又互通姓名,蓝衣人自称姓秦,船老大姓郭,互通姓名后,二人的感情顿时突飞猛进。姓“郭”的船老大改口叫蓝衣人为“二哥”,蓝衣人也改称船老大为“郭老八”。
    尹剑平心里却留了仔细,借着观察西边落日,他转过脸来,侧面打量着两个“老乡”。
    姓秦的蓝衣人固是不在话下,姓“郭”的船老大却也绝非善类——刀子眉,三角眼,右边面颊上狠狠的落着一条刀疤,每说话时目光总要转上一转,显现出先大的那种不安与毛躁。
    二人虽是彼此对答闲聊,可是四只眸子,总不全忘记抽空照顾一下船边上的尹剑平。
    渐渐地他二人说话的声音放低了,却也未曾逃过尹剑平的耳朵。
    似乎渐渐谈到了主题。姓秦的道:“这一趟买卖可不好干,张飞卖刺猖,人强货扎手,一个弄不好,哥儿们丢人现眼不说,多半还得到河里去洗个澡!”
    船老大嘿嘿冷笑道:“三哥您客气了,惯日打雁,还能叫雁嘴啄了眼吗?我就不信这个邪!”
    蓝衣人哼了一声道:“信不信由你,什么事都不能光看外表,这就叫真人不露相。”
    船老大笑了两声,“磁磁”有声地吸着烟,一双“照子”有意无意地在尹剑平身上瞄着。尹剑平立刻仰高了脸,却也没有把船上的两个人看漏了。看着看着,矮壮的船老大脸上涨出了一片红光:“他妹子的,不过是个雏儿!”
    姓秦的瞪了他一眼,船老大的声音才放低了,他脸上仍然带着不屑:“真叫人难信,别是错把大个儿的驴粪蛋子当成了大头菜,那才叫丢人呢!”
    “哼!”蓝衣人由嘴角飘出一缕烟,“错不了,光棍眼里揉不进砂子,假了包换。”
    船老大点点头道:“哦,看见了,三哥你好眼力,八成有两把刷子,要不然一个人不能施两把家伙。”
    “错不了!”
    “什么时候下网捞鱼?”
    “天黑了好。”
    “一条杆儿上‘老合’呢?”
    “都布置好了。”
    “那就好!”蓝衣人站起来,抽出手翻弄小毛驴的毛,拿出来一袋烟叶子,抽出来搓弄着:“杆儿头接下的买卖,说是干好了,够吃上一辈子的。”
    船老大嘿嘿一笑道:“那敢情好,六十年风水轮着转,也该看我们发一发啦,都快闷臭了!”
    蓝衣人嘻嘻一笑,把搓好的烟叶塞到烟袋杆子里,船老大力他点了火。
    “倒可惜了这头小叫驴啦!”蓝衣人嘴里吐着烟:“这都是老大的主意!”
    船老大一愣道:“啊!难道……”
    蓝衣人“哧”的一笑,算是把话给岔开了,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
    船老大也站起来。却只见西边那轮红日头,早已经下去了,水面是越来越宽阔了,两岸人家,飘起阵阵炊烟。
    尹剑平把一番对答听在耳朵里,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自幼萍飘江湖,学兼各家之长,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黑话又会听不懂?对方二人居然当他是新上道的雏儿,可真是瞎了狗眼。
    他原以为没有多远的水程,却不想会走了这么久。
    “船老大!”尹剑平招着手:“你过来一下。”
    姓郭的看了姓秦的一眼,笑着走过来:“客人有什么事?”
    尹剑平道:“这是什么地方?”
    “快到了!”姓郭的指着岸上道:“这是‘刀把子’!再下去是‘阴阳界’,再往后,嘿嘿,可就是你老要去的地方了!”
    尹剑平冷冷地道:“郭老八,你少在我面前装疯卖傻,哼!要是有什么邪念头,我奉劝你还是闷在肚子里好,要不然你可小心着脑袋搬家。”
    那姓郭的登时愣了一下,对方一下于就能摸清了他的行市,不由他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脚步不由自主往后倒退了一步。
    “你!”过了一会儿,他脸上才挤出一片冷笑,“原来你都听见了,那敢情是好!”
    回头打量了蓝衣人一眼,姓郭的嘿嘿笑着:“这叫上天有路你不去,地下无门自来投,小子,早死晚死横竖你是死定了,你就……”
    “老八!”姓秦的蓝衣人老远叫住他:“没你的事,给我站到这里去。”
    姓郭的还是真听话,顿时不吭气地往后退了几步。
    蓝衣人一只手托着长烟袋,老远地瞧着这边:“相好的,这叫光棍一点就透,兄弟你好亮的照子!”
    一面说,这个姓秦的一摇三晃地慢慢走到了近前。
    尹剑平上下打量了他一遍,道:“姓秦的,你的那点心思我明白,哼!不过我还是要奉劝你,凡事三恩而行!”
    蓝衣人想是也同那个郭老八一样,猝然被对方叫出了姓氏显得很吃惊,可是仗着他的老练,立刻付诸一笑,哑着嗓子干笑了几声,这人频频眨动着他的一双三角眼,确实阴沉得厉害。“噗”一声,吹落了烟蒂,抬起一只脚来,他用力地敲着烟袋锅子,落下一片烟灰。
    “小伙子,难为你把我老人家的姓氏都摸清楚了,可真有两下子!”一面说他仰起黄瘦的脸,频频冷笑着道:“告诉我,你还知道些什么?”
    一旁那个矮壮的郭老八,显然沉不住气地道:“三哥还跟这小子噜苏个什么劲儿,干脆把他小子给做了不结了吗?”
    蓝衣人斜过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郭老八”虽是不再吭声,可是脸上却极不驯服。
    尹剑平其实早已把对方二人看清楚了,姓秦的蓝衣人阴沉老练,神态沉重,由他眼神可以看出来,像是有点功夫,至于那个伪装船老大的郭姓矮汉,虽然孔武有力,也像是有两下子,却不过是个毛躁的急性汉子。他自信应付这两个人应是“游刃有余”。心里已笃定,神色也愈见从容。
    “姓秦的你听着,”尹剑平目光直直地看着他:“我早已把你们哥两个摸清楚了,‘蒙城九丑’充其量不过就这么一点伎俩,我接着你们的就是了!”
    这几句话说得老练之至,绝非是由他这等斯文人口中所出。姓秦的蓝衣人登时吃了一惊,姓郭的也瞪大了眼睛。
    尹剑平已然认清了眼前的形势,双方身分表明,无论如何势将一战,是以,他话声一经出口,脚下遂即前踏一步。在一个精于武术的人来说,这种动作被称为“踩桩”,也就是向敌对者,表明了必战的立场。
    眼前尹剑平的这种动作,尤其更含蓄着凌厉的杀机,那是因为在他足下,方一踏进时,同时运用上乘内功将一腔内炁蓦地逼出体外,距离八尺以外的蓝衣人,顿时打了一个寒襟,已被这层无形内力罩住!
    他作出了一种岂止是惊讶,简直是难以相信的神色,顿时“噤若寒蝉”!
    尹剑平这种先发制人的主动攻势,确是收到了极佳的效果。他上阵对敌,无论对方是何等角色,绝不掉以轻心,抱定“搏狮当用全力,搏免亦须全力”的信念。姓秦的蓝衣人一惊之下,这才知道对方这个看来年轻的雏儿,原来竞是大有来头,这等“运炁”功力,他也只是曾听传闻,从未眼见身受过,乍然领受之下,自是无限惶恐,才至于一时无主,呆若木鸡。妙在他的这番领受,只是自己心里有数,距离他五尺以外的那个“郭老八”却是并无丝毫感染。
    郭老八原已待机欲动,这时见状只当尹剑平要向蓝衣人出手,自己侧面发动,无异占尽优势,抢了先机,他原是毛躁冲动性子,想到就干。一念思及,双足力顿之下,施了一招,“虎扑”之势,陡地直向尹剑平身边扑到。双方距离不足一丈,郭老八扑势又是如此之猛,自然一闪而至。这个郭老八显然练有“横练”功夫,一经发动,手脚齐施,夹足了劲力,直向尹剑平身上抓踢过来,决计要在一招之内将对方摆平地上。
    尹剑平早已料定了他会有此一手,故意不看他一眼,以示对他的疏忽,果然诱使他乘虚而入,自是正中下怀,当时提足回身,“唰”地一个侧转,疾若旋风般已闪到了郭老八身后,就势出掌,迅若电掣地拍中他后胯之上。
    这一掌看起来虽不具有十分力道,其实却有推波助澜之妙,郭老八矮壮的身子“砰”地一声大响,一头撞在了船舷上。整个渡船就像突然触礁般,大大的震动了一下,郭老八就算是练有横练功夫,也当受不起这等狠摔,虽没有脑浆迸裂,却也撞了个鼻青眼肿,怒吼一声,身子一个倒剪再次向尹剑平身上反扑过来。
    尹剑平拧身出掌,看来是快到极点。
    不知是怎么回事,眼看着郭老八身子在他掌势之下滴溜溜一连打了好几个转儿,随着尹剑平送出的手势,郭老八再次摔了出去,“噗通!”坐了个屁股蹲儿,登时横眉竖眼,一动也不动地钉在了当地。敢情已为尹剑平点了穴道。
    就在他二人动手过招的一刹,姓秦的蓝衫人忽然奔向他的那头小毛驴,神色至为张惶,一只手探进驴背,倏地拔出!“哧哧!”火线声中,即由驴背箱笼处冒起了大片黄烟。
    尹剑平知道这个姓秦的必多鬼诈,倒还不曾想到有此一着,不禁心里一惊,蓝衣人却亡命徒似的,猛地纵身而起,“噗通!”一声水响,纵落江水之中,遂即潜身消逝。
    眼前情景,端的是危机一瞬。
    蓝衣人这一着称得上阴狠至极,竟然在驴背上事先埋设了厉害的炸药,确实设想得令人意料之外!大片黄烟起处,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硝磺气味。
    尹剑平一念及此,不禁惊出了一声冷汗,时机至为仓促,哪里还来得及多想,当下一个疾扑之势,已袭身而前,双掌同出,霍地击在驴股上!船身在重力之下,荡起了一个轩然大波,那头小毛驴已被他巨大无匹的排山掌力击中,霍地飞身而起,直向江心落去。
    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刻!就在那头小毛驴的四足方一坠水的一刹间,一阵火花闪起,紧接着整个驴身爆炸开来,响起了惊大动地的一声巨响,水面上隆起了数丈高的一根大水柱,整个江水都似起了一番震动,激起一天狂涛,声势端的骇人已极。
    尹剑平年岁虽轻,只是江湖阅历却不谓不丰,厉害的角色也见识过不少,可是象姓秦的这种阴狠毒辣的手段却是第一次领教,简直称得上前所未闻,莫怪乎在此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之后,他竟然呆住了。
    浪花扬动着船身久久不能平息,受惊的马不止一次地人立前蹄,发着长嘶。
    炸扬当空的江水,弥漫起一片漾漾的细雨,其中更间杂着一种血腥气息。江面上浮动着破碎的驴尸,更显示着先时的一刻惊魂。
    由于这番爆炸,来得过于突然,江面上来往船只,在一度惊魂之后,简直莫名其妙,两岸行人也俱都停下脚步惊吓地顾盼着,无不啧啧称怪,如坠五里雾中。
    镇定了一刻之后,尹剑平回过身来,先抚摸了一下受惊的马,这才转向那个“郭老八”
    身前。
    郭老人虽然说是被点了穴道,可是心里有数得很,眼见着这番形势,早已吓了个魂飞魄散,蓝衣人这一手妙着,显然他事先都不知道,若非尹剑平遇事先机警,将小毛驴推落江水,果真在船上爆炸开来,那还得了吗?想到了同伴的辣手无情,郭老八自不寒而栗,呆坐在船板上,被点了穴道的身子,情不自禁地连连颤抖不已!
    尹剑平注视着他,冷冷笑道:“我现在即为你解开身上穴道,料你不敢再生异心,否则你虽纵落江水之中亦是难逃一死。”
    说罢上前一步,倏地举掌在他颈后一击,郭老八身子向前一栽,就势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抖颤颤站起来,才知道身上穴道已经解开。尹剑平冷峻的目光,紧紧地逼视着他,使他确信对方言之不虚,果真不敢有所异动。
    渡船由于无人操纵,已被顺流的江水冲向岸边搁浅。
    天色将晚,水面上笼罩着一片浓浓暮色!
    郭老八显然还在回味着刚才的一幕,尤其困惑秦老三何以全然不顾及自己性命?他虽然是粗人,但对于同伴的狠心辣手,也不禁平添出一番愤慨!
    尹剑平冷笑道:“你可看见了?那个姓秦的分明也想把你一起炸死!”
    郭老八恨恨地垂下头来。
    尹剑平道:“刚才那个姓秦的,是否蒙城九丑之一?”
    郭老八瞪着两只发红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愤愤地道:“要杀就杀吧,何必多问?”
    尹剑平冷笑一声,一只手握向剑把,一股剑气,蓦地冲鞘直出!郭老八登时神色一惊,往后退了一步。
    “原来你还是怕死!”尹剑平凌声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在我来说,杀死你这么一人,不过是举手之劳吧,但是我却不愿这么做。”
    郭老八狞笑了一声道:“你预备怎么处置我?”
    尹剑平冷笑道:“论你心性,虽然比那个姓秦的好一些,到底也非善类,杀死你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但是如果你愿意回答我几句话,并且把我负责送到我要去的地方,我就饶了你,你意下如何?”
    郭老八瞪着一双红眼,紧紧地咬着牙,像是尚在犹豫,就在这时,一股冷森森的剑气,蓦地又传了过来,他立时吓得打了一个哆嗦!
    尹剑平手握剑把,凌厉的目光注视着他,这种表情实在比任何锋利的言语更为有力。
    郭老八终于软了下来,叹了一口气道:“好吧,就依着你吧,其实你什么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顿了一下他苦笑道:“你也是武林中人,你应该知道,如果我出卖了自己人,必然不会有好下场!”
    尹剑平道:“你没有出卖自己人,又有什么好下场?如非是我一念之仁,你只怕早已被炸成肉酱了。哼!炸你的人不是我,正是你所谓的自己人!”
    郭老八登时哑口无言,那双眼睛忽然又增加了几道红丝,用力地踢了船板一下。
    “哼!秦老三,我饶不过他的!”他忿忿道:“妈的,居然连自己人也下手……”
    尹剑平试探着道:“是马一波要你们这么于的?”
    郭老八怅怅地点点头。却又叹息一声道:“马老大为人很够意思,他绝不会对自己人下手,这都是秦老三他自己的主意。”
    他显然忘不了自己切身之恨,只是反复地唠叨着这件事情,反之尹剑平这一方面,倒像是次要的了。这几句话,己使得尹剑平确定对方二人正是蒙城九五中的两人,这一次乃是听受“九丑”之首马一波的指使而来。马一波心怀仇恨乃是必然,只是尹剑平想要知道的,乃是指使马一波的那个人,换句话说也就是甘十九妹这一方面的动静。
    郭老八叹了一口气道:“好了,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就是了。”
    尹剑平看看天色已晚,他急于上路,却也不便耽搁,好在仍可以边行边谈,就吩咐他直放“青阳”。
    郭老八愕了一下道:“青阳?老天!那最少还得两个时辰才能到。”一面说遂即升起了帆,转动舵把,把船驶向江里。
    尹剑平为恐他临时逃脱,就在他身后坐下来。郭老八已知对方的厉害,确实不敢再兴逃走之念,只是心情极坏,独自个生着闷气,一言不发。尹剑平冷冷地道:“你们蒙城九丑充其量不过就是这点伎俩,实在令人齿冷!”
    郭老八咬了一下牙,看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们是为老七、老九报仇,他们两个人据说是被你杀死的,朋友你的功夫确实高,只是下手也未免太毒了一点……”
    尹剑平冷笑道:“我如不杀他们,就得死在他们手里,彼此原无仇恨,只怪你们认人不清!”
    郭老八看了一下江水,叹了一口气:“朋友,你也许没在黑道上混过,不知道我们这一行的难处,有些事是由不得你自己。”
    “这么说你们也是受人指使差遣的罗?”
    “当然。”说完这一句话,他突然闭口不言了!
    尹剑平冷笑道:“谁指使你们的?”
    郭老人看了他一眼,确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瞒也瞒不过,只得硬下头皮道,“是一位阮大爷吩咐的。”
    “你是说,跟随在甘十九妹身边的那个阮行?”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郭老八苦着脸道:“反正是丹凤轩下来的人。”
    一提到丹凤轩,他似乎神情一振,像是平添了无限的勇气,冷笑了一声道:“这位阮爷武功高极了,朋友你小心着别叫他给碰上,否则可是麻烦……”
    尹剑平微微一笑,情知他所说的倒也不假,以蒙城九丑这类角色,自是绝不会与甘十九妹直接搭上关系,凡事只凭阮行出面料理,已经足够了。
    心里盘算了一下,他冷冷地道:“姓阮的到底许给你们什么好处,你们竟然会这么为他卖命?”
    郭老八“咳”了一声,弄了一下桨:“钱嘛!还会有什么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年头儿,还会有什么比钱的魅力更大!”
    “除了钱呢?”
    “那,”郭老八抬头看了一下天,道:“那就是命令了。”他转过头看着尹剑平又道:
    “你莫非还不知道,丹凤轩虽然江湖上知道的人不多,但是却有极大的势力,也不能不听他们的话。尤其是这位阮大爷更是厉害。”
    “怎么个厉害法?”
    郭老八回过头看了他一跟,觉得瞒也瞒不了,说一句也是说,说十句也是说,干脆就什么也不用再瞒。
    “朋友你是不知道啊!”郭老八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那p位阮大爷在皖北这几个县城,已经有很大的势力,就为了要收服这几个地方的实力,阮大爷曾经杀了很多人!”
    “这又是为什么?”
    郭老八嘿嘿一笑道:“像阜阳的‘十三把刀’,宿县的‘金刀盟’,这些人平常都天不怕地不怕的,阮大爷却先后把他们都摆平了,金刀盟有十几个汉子先还不服气,预备给这位阮爷一个厉害,哪里想到一夜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居然都死了!”
    “是姓阮的下的手?”
    “那还错得了?”郭老八一副惊吓的模样:“怪的是这些人身上并看不出什么刀割之伤,只是全身发黑,七孔流血而死,这么一来,金刀盟的瓢把子才算服了,接着是十三把刀也服了,我们‘蒙城九义’也只好认了命吧。”
    他不说“蒙城九丑”而说“九义”,显然自己往脸上贴金。尹剑平黯然点了一下头,心里已是雪然,确知这个郭老八所说的一切都是实话。阮行为了收服皖北黑道,不惜重施故技,竟然再次施毒,不用说,郭老八嘴里所谓的金刀盟死的那十几个人,毫无疑问地是死于丹凤轩独门秘制的剧毒“七步断肠红”之下!
    由此,尹剑平却更进一步地知道,丹凤轩的势力,似乎已进而在皖北若干个县城扎下了根。这确是一个令他惊讶,而必须重视的问题!稍停了一下,他才喃喃地说道:“我虽然对这些地方不熟悉,可是却知道你们皖北黑白道的人最重气节,性情剽悍,岂是这么容易就受人指使的吗?”
    郭老人道:“刚才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不听行吗?再说,人家有的是钱,一出手就是万儿八千的,别的不说,就是看在钱的份上,也没话好说。”
    尹剑平问道:“丹凤轩为什么要收服这些人?”
    “嘿嘿……”郭老八摇摇头:“这个我可就不知道了,也许是想跟‘洪泽湖’那帮子人对抗吧!”
    “洪泽湖的人?”
    郭老八回过眸子来,又看了他一眼,意思象是在责怪他的孤陋寡闻。
    “洪泽湖的‘银心殿’你不知道?”
    尹剑平摇摇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两个人倒象是朋友一般地闲聊了起来。
    郭老八原是不甘寂寞的,更是个毫无心机的人,一经说起了劲儿,也就无所不谈,知无不言。于是由他嘴里,尹剑平进而知道洪泽湖的银心殿乃是皖北地方白道上最负声望的一个组织。这个组织的成立,似乎还是最近一年的事情,莫怪乎尹剑平竟会不知道。这就更引起了尹剑平的关注,为什么丹凤轩要对付这个组织?他于是进而向郭老八问道:“银心殿的首脑是谁?”
    “樊银江。”郭老八脱口而出、而后加以补充道:“一个了不起的年轻人,武功高极了!”
    尹剑平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他忽似有一种联想,遂即问道:“这个樊银江与樊钟秀老剑客有关系吗?”
    郭老八惊讶地回头又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樊银江就是樊老侠客的儿子!朋友你认识樊老侠?”
    尹剑平点点头道:“听说过而已!”
    这一刹,他的心就像是镜子一般的明亮,顿时洞悉丹凤轩何以要着手对付银心殿这个组织了。
    提起了樊钟秀,郭老八的话可就多了。
    “这位老人家已经很多年不露面了,”他说:“如今大概总有七八十了吧,他老人家那一身剑术武功,可以说是无人能及,我是没见过就是了。”
    稍顿了一下,他又道:“不过又有人说,樊老侠客一身本事全部都传给了他那个儿子樊银江,有人说樊银江的本事比他爹还高,详细情形是不是这样可就不知道了。”
    尹剑平心里着实高兴,起码有一点他已经获得证实,那就是丹凤轩的甘十九妹虽说可能已来到了皖北并且收服了大批黑道人物,但是起码眼前他们还没有向樊钟秀出手。
    为什么还没有出手?那是有惧于银心殿的阻力,也就是对樊钟秀的儿子樊银江有所踌躇!这倒是他事先不知道的,甚至于尉迟兰心也不曾与他谈起过这件事。须知这些消息,对他来说,都极关重要,在他几乎认为全然无望与丹凤轩抗衡之际,忽然悉知了这些消息,不啻使得他一时信心大增,对未来与甘十九妹抗衡一节,也就油然生出了极大的希望!
    江风习习,不知何时天已大黑了。
    郭老八点着了灯,往水面上打量片刻,指着远处一个地方道:“那就是青阳了。”
    忽然他愕了一下,“哦”了一声,看着尹剑平道:“你……你莫非就是要到清风堡去找樊老侠?”
    尹剑平点点头道:“不错,我这就是慕名去拜访他老人家。”
    郭老八摸了一下头,傻不咙咚的样子!像是在想他刚才说的话有没有不妥。
    尹剑平冷笑一声道:“我原有杀你之心,只是念在你的无知与被人利用,才对你心存姑息,今后你却不可再行为恶,我看你不如就乘此船离境,远方逃命去吧!”
    郭老八愕了一下,似乎方才想起了这个问题,脸上顿时现出一番犹豫模样。
    尹剑平道:“你应该明白,秦老三既有害你之心,因此事绝非偶然,包括紫面枭马一波这个人在内,这些人无不心狠毒辣,秦老三既然未曾将你炸死,你再回去,岂非自投虎口,他能放过你吗?”
    郭老八又是一愕,点头道:“不错,秦老三这个人我清楚,这个人嘴里说的是一套,心里想的又是一套了,哦……”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蓦地咬紧了牙,狠狠地道:“好小子……公报私仇……看我饶得了他。”
    尹剑平自然无心管他们的闲事,闻言冷笑道:“你的武功心智俱不如那个秦老三甚远,再说他如有害你之心,这时早已编造了你许多罪状,只怕你未抵家门之前,就先已丧生在自己人之手了!”
    郭老八大吃了一惊,当下把尹剑平所说之言,细一推敲,再思及这些“自己人”昔日种种不顾道义的行径,顿时如身着冰露,呆得一呆,忽然跪倒在地。他原是直性子人,又不擅说话,心里一急,竟然涕泪交泗地大哭起来。
    尹剑平道:“起来说话。”
    郭老八哭泣着道:“大侠,你要救我一救……”
    尹剑平道:“你可曾成家了?”
    郭老八落泪道:“哪里成什么家,早先有一个女人,后来……”
    尹剑平截口道:“那就好,你送我到青阳之后,乘着天黑,再行不停,一径出省到别省改头换面,谋发展去吧。”
    郭老八想了想道:“在徐州我倒是有个远房亲戚,是开茶叶庄子的。”
    “那样最好,”尹剑平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摸摸身上,取出一块重约十两银子,道:
    “我身上银子不多,这点钱就算资助你路上川资吧!”
    郭老八接过银子,感激涕零,频频称谢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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