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燕双飞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第九章纵马逃亡急投仇忆旧悲
    江浪因身子有伤,再加上手脚不便,由墙上摔下来的势子过于急猛,一时爬不起来。
    夏侯芬原已飞纵而出,见状只得折回来,快疾地把他由地上拖起来。
    “你怎么啦?”她焦急地扯着他,无可奈何地咬着牙道,“好吧,我背着你就是了!”
    说完,也不管江浪愿不愿意,宝剑交到了左手,右手托着他两手当中的锁链向上一伸,已把江浪六尺许的壮大躯体背在背上。接着足下就势加劲,飞也似的纵身扑出人群!
    他二人刚刚扑出不远,以丁七为首的七名大汉,也相继跃出墙外。
    但见几名煞神般的恶汉,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纷纷闪身让路。
    七名大汉一路吆喝着,舞刀挥剑,直循着夏侯芬逃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等到他们消失之后,才见大群官兵从提督衙门里纷纷奔出。另有一队快马,在一名武弁的指挥下,由侧门驰出,循着人们手指处追了过去,可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了!
    在一阵急剧猛烈的快马奔驰之后,夏侯芬徐徐勒住了马缰。
    胯下的这匹“卷毛青”一个劲儿地打着噗嗜,在一处偏僻的水塘青草地上停了下来。
    活这么大,像这样抱着个大男人,骑在一匹马上跑,还是第一次!
    先时还不觉得,可是现在一旦突然想到,她可就有些害臊了!
    江浪由马背上跃下来,锁链子哗啦一响,他差点坐了个屁股蹲儿。
    夏侯芬忍不住抿嘴笑了笑,却又绷住了脸。她一个人转过身子来,走到水塘旁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
    那匹马自动地走到池边喝水。
    江浪怔了一下,还拿不准对方是什么意思,便讪讪地走了过去。
    夏侯芬回过身子来,道:
    “你也太不小心了!以你这身本事,怎么会落在他们手里,要不是我今天早晨得着消息快马赶来,再晚上一步,你这条命可就完了!”
    江浪叹息了一声,摇摇头不想多说什么。
    夏侯芬道:“那位裘兄呢?”
    江浪的头垂得更低了。
    “我问你话呢,怎么低着头不吱声!”
    江浪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道:“死了!”
    “死了?”夏侯芬怔了一下道,“你是说哪个人死了?”
    “裘拜弟!”
    “裘方?你是说跟你在一块儿的那位裘兄?”
    “就是他。”江浪惨笑了一下,又缓缓地垂下了头。
    “对不起!”夏侯芬面现伤感地道,“我不是故意提起他要你难受,只是这件事……
    唉!是谁下的毒手?”
    “铁崇琦!”
    “你是说铁王爷?”
    “不错!”
    夏侯芬呆了一下,苦笑道:“你可是真把我弄糊涂了!”
    江浪只是深深地垂着头,摇个不停。
    夏侯芬虽然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却能体会出这种近乎于窒息的沉痛。
    两个人谁也不再说一句话。
    夏侯芬静静地观察着江浪,发觉有几滴泪水由他垂着的头影里落下来——男儿有泪不轻流,只因未到伤心时罢了!
    她假作没有看见,站起来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啊,还好!”
    江浪站起来走向一边,用力地挣着手里的铁链子;链子太粗了,哪里挣得开?
    夏侯芬走过来道:“来,我帮你了!”
    她抓着他两只手用力地往外一挣,二人合力之下,只听得“哗啦”一声,小手臂粗细的一截链子,竟然从中而断!
    江浪道:“谢谢你。”
    夏侯芬道:“还有脚上的这副呢!”
    江浪道:“这一副太粗了,只怕挣不开!”
    夏侯芬道:“我带来一把小锉,给你慢慢地挫吧!”
    说完,由身上取出来了三棱小钢挫。
    江浪道:“谢谢!”
    他接过了锉子,就在足踝铁链上锉了起来。
    夏侯芬回头向来路上看了一眼,皱了一下盾道:
    “奇怪,他们怎么还不来,大概走岔了,走上另一条路去了;要不,当中一个叫夏威的,能开各样的锁,有他在就好了!”
    江浪一面挫脚上链子,一商道:“姑娘是从哪里来的,这些好汉又是些什么人?”
    夏侯芬一笑道:“我们是由阿巴噶左翼旗来的,远得很呢!”
    江浪喃喃道:“阿巴噶左翼旗?”
    夏侯芬道:“金沙郡你可听说过?”
    “金沙……郡?”他显然是吃了一惊,“你是说金沙王褚……”夏侯芬一笑道:
    “对了,金沙王就是我义父!”
    “啊……”江浪呆了一下。
    “怎么,你认识我义父?”
    “不,”江浪苦笑了一下道,“我只是听说过他的大名罢了!”
    他说完,又垂下头来,继续铿着锁链。
    夏侯芬一笑,道:“他倒很想见见你呢!”
    “见我?”江浪冷笑了一下。
    他实在不愿意让夏侯芬看出自己脸上的不自然,遂低下头继续锉着。
    “自从上次你和裘兄救了我,他就对你们心怀感激,就派人到处找你们,可一直找不着!”
    “他找我们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夏侯芬微笑着道:“当然是想谢谢你们啦!”
    江浪只觉得心头热血沸腾,一声不哼,只把闷积在内心的无边怒火发泄在那把小钢锉上,用力地锉着。
    新仇未消,又兴起了旧仇千缕!
    如果仅仅就“仇恨”二字来说,目前的铁崇琦不过是加诸江浪、裘方的刻骨仇恨,而“独眼金睛”褚天戈却是加诸在他们父母叔伯,以及由内陆转迁来的全体族人身上的血海深仇。两相比较之下,后者令自己深恶痛绝的分量显然较前者重得多。
    对于夏侯芬目前的身世,他已由那两粒金珠猜测到,她可能与褚天戈有什么关联,这一点,现在已得到了证实。
    他们之间竟是父女关系——昔日那个“金沙郡”杀人魔褚天戈,竟是她的义父!
    多少个年月,多少个日子,他与裘方都在哀告着上苍,祈求着有一天,能够手刃此人,以告慰死去的父母,以及全体族人。
    所以,他二人为此苦练绝技,痛下决心。然而对手褚天戈实在太强了,不要说他本人一身武功了得,就是手底下那一伙子人,也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他与裘方虽曾数度出手,却未能手诛元凶。这件事江浪一直怀恨在心,现在他乍然听见了对方的消息,自然内心有说不出的激动:
    所幸,他不是一个遇事冲动的人。
    是以,这件事在他脑子里一再推敲之后,他决定将计就计,不再把仇恨现在脸上。
    他忽然发觉到,这是一条与仇人接近的最好途径。他脸上的一番怒容,顷刻间消失了。
    “我义父听说你们两个武功很好,很想见见你们,而且希望你们能够留下来帮他处理一些事情,不知你是否愿意?”
    江浪一笑道:“久闻你义父的大名,他手底下猛将如云,怎么能在乎我这个人?”
    夏侯芬皱了一下眉头,道:“你不答应?”
    江浪已经锉开了一只脚链,抬头道:“我答应!”
    夏侯芬脸上顿时一喜,道:“真的?”
    “承蒙褚大王看得起我!”江浪微微一笑,“我岂能不识抬举。”
    夏侯芬高兴地道:“我就知道你会答应!”
    江浪道:“不过,你那义父要给我一份什么差事,我是否能够胜任还不知道呢!”
    夏侯芬一笑道:“还会有什么干不了的?不过是‘武教头’职位罢了!”
    “武教头?”
    “就是武术教师!”夏侯芬说道,“我义父最看重这个职位,目前我们金沙郡一共有十位武术教师,可是,真正使他老人家满意的,只有两个人!”
    江浪心中一动,老实说这才是他最关心的细节。
    “你们为什么要聘请武术教师?”
    “当然是教授人们武功!”
    “为什么要教他们武功?”
    “这……”夏侯芬一笑道,“你问得多滑稽!”
    “不滑稽!””江浪一面说,一面继续锉着链子,他尽量作出一种旁观者的样子。
    “你们要人们会武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抵御外侮,还是抵御官兵?”
    江浪的话,倒把夏侯芬问得怔住了,一时难以作答。
    江浪笑了一下,又道:
    “要说抵御外侮,据我所知,尊老大爷如今声威远震,昔日沙漠里的一些强汉豪客,不是望风披靡,即已俯首称臣,金沙郡方圆数百里早是老太爷的天下,那么他又防些什么?”
    夏侯芬尴尬地笑了一下,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江浪一笑道:“我猜想是抵御官兵!”
    “抵御官兵?”夏侯芬皱了一下眉,“为什么?”
    “因为尊老太爷早年出身不正!”
    夏侯芬秀眉一挑,道:“你胡说!”
    她蓦地站起身子来,大有一言不合,即将动武的姿态。
    江浪苦笑道:“姑娘不要动怒,尊老太爷其实一直是我们这群流浪汉心中的英雄!”
    夏侯芬的气好像消了一点,微嗔道:“那你干嘛说他出身不正?”
    ”我说的是事实!”
    夏侯芬道:“好汉不怕出身低,历史上有多少地痞流氓,甚至杀人放火的强盗,都还当了皇帝呢!”
    “不错,所以尊老太爷也就效法他们的作为!”
    “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浪微微笑道:“如果我的猜测不错的话,尊老太爷的最后目标就是称帝边陲!”
    “啊……”夏侯芬怔了一下,道:“你为什么要这么想?”
    “因为小小的金沙郡,已经不能满足像他这种有野心抱负的人。他所以要属下居民会武,正是为着那一天到来,以备宏图大展!”
    夏侯芬听后没有说话。
    她静静地坐在石头上,把下已支持在膝盖上,心里不禁想到:这可能是真的,为什么我以前没有想过这些呢?
    义父褚天戈早年的作为,她实在不清楚。她懂事的那一年,正是父亲遭受部将曹金虎陷害的时节。
    她还记得,乳母方氏带领着她骑着一匹马,在全家人相继被下旨擒交的那一夜,落荒于沙漠,亡命地疾奔狂驰。
    毫无目的地奔驰着!
    那一年她大概只有九岁,方氏带着她狂奔一夜之后,直到拂晓时分,才发现当地仅有的一个蒙古包。
    方氏带着她上门求救,才知道蒙古包里居住的竟是汉人。她还记得一共是七个人—
    —七个彪形大汉。
    七个人对于方氏的来临似乎很欢迎,他们殷勤地招待二人吃喝,却想不到就在方氏入睡之后,他们现出了狰狞面目,竟然像野兽那样,放纵地轮番对方氏施暴奸淫!
    夏侯芬紧紧地咬着牙,直到今日为止,她每一想起那件事来,还心有余悸。
    对于一个只有九岁的小女孩来说,目睹着那般比野兽还暴虐、无耻的行径,她的惊吓情形是可想而知的了。
    她犹自记得,那个漂亮而年轻的奶妈方氏被他们轮番施暴、痛加蹂躏的情形。
    直到方氏痛苦凄惨的尖叫声惊动了过路人,那件卑鄙绝伦的无耻行径,才为之中止。
    那个过路的人就是在这荒凉地方令人闻名丧胆的黑道魁首——“独眼金睛”褚天戈。
    当时情形是这样的:
    褚天戈正单骑路过,为的是追寻七名叛离他卷银而逃的手下!
    那七个卷银而逃的手下,不用问就可想到,正是眼前这七名恶汉。
    “独眼金睛”褚天戈愤怒之下,施展出巨灵金刚掌力,当场将七名叛徒震毙掌下,方氏含羞自戕,褚天戈便把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夏侯芬救回金沙郡。
    夏侯芬的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很快得到了褚天戈的眷爱。他老年无子,把这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视同己出,遂将一身武技倾囊相授。
    就这样,这个将门虎女一变而为沙漠称王的褚天戈膝下爱女。
    她十五岁那年,褚天戈自封为金沙郡王。他正式收她为义女,夏侯芬也就成了金沙郡王的美丽公主。
    她丽质天生,又承褚夭戈传授了一身武功,是以在金沙郡声名大噪。于是,人人都知道这位金沙公主是金沙郡第一美人,也都知道这位公主武功了得,更得褚天戈的百般疼爱,哪一个不仰慕她如当空的明星一般?
    夏侯芬却有一份属于她自己的悲哀!
    随着年岁的渐长,她也就不再天真烂漫,开始想到她的身世,自然也就想到了仇恨。
    总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在褚天戈全力帮助下,为她查访到了曹金虎的热河之行,于是有了那一夜手刃元凶的复仇行动。
    这一切,像是一丝轻烟,由眼前掠过。
    在一阵抽筋似的感伤之后,夏侯芬从回忆过去的思潮里回到了眼前的现实!
    这时,江浪已把足铐全锉断了,开始锉紧紧箍在他两只手腕上的铁箍。
    夏侯芬默默地打量着他。
    自从那一夜,他由赤峰大牢里把她救出来,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在她心里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一夜,在墓园与他比划了一下功夫,证实了他不凡的身手,对他的良好印象更加深了。
    以后的日子,她虽然返回到金沙郡,却常常想到他,心里开始不再安宁。这一切,也就是激发她今天有勇气大劫法场的原动力。
    ——他似乎有一种很特殊的气质,能够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给她留下很深刻的印象。除了他丰逸的神采以外,那种忧郁和较为含蓄的性格,也是金沙郡的男人身上所不具备的。
    江浪锉开了手上的一只铁箍,只剩下最后一只了!
    夏侯芬静静地看着他,道:“你一直是住在热河?”
    “不是。不过也差不多!”
    他微微笑了一下,给人一种爽朗的感觉。
    夏侯芬道:“这是说,你一直居住在热河附近?”
    “对了!”他抬了一下眼睛,道。“跟姑娘一样,我一直住在察哈尔!”
    “那你一定去过金沙郡,是不是?”
    “没有!”他笑了笑道,“那里的人都很厉害,我可不敢去!”
    夏侯芬颇似不悦地脸着他,道:“你干嘛要这么说?”
    江浪一笑,为了让对方认为他的话不是由衷之词,于是说道:
    “是人家这么说的。”
    “他们说什么?”
    “说是早年来自鲁省的一批垦荒者,辛辛苦苦地开垦出来了的一片田地、花园,竟被尊太爷所率领的一干马贼强占了去,人也全被杀光了……”
    “有这种事?”
    夏侯芬显然吃了一惊!
    她想着,摇了一下头道:“不会的,我义父不会是这种人。”
    她脑子里立刻联想到两件事:
    金沙郡有一位鲁省垦荒时候来的老太太,无依无靠,据说她的丈夫儿子都死于马贼的侵害。她一直忘不了这件事,脑子里一想到昔年事,就会状似疯狂、语无伦次,很多人讨厌她,要把她赶出金沙郡去。但是,义父褚天戈独排众议,亲自把这个老太太接到家里奉养,晨昏亲侍,看待她有如自己母亲一样。
    第二件事是义父褚天戈路过盘石沟,忽然发现了露出上面的大堆人骨。
    经他查问之下,始知是当年一批垦荒者遗下的尸骨。他老人家伤心之余,特别拨了钱购买棺木,埋葬了这些野道白骨……
    这两件事,得到了整个金沙郡的赞扬!
    以此为证,义父褚天戈怎会是江浪嘴里所说的杀人者?
    她顿时否定了心里的疑惑。
    江浪也并不坚持自己的话,他只是淡淡一笑道:“这只是道听途说而已,姑娘不必认真!”
    夏侯芬笑道:“我才不会呢,倒是我义父如果听到这些话,一定会很生气。”
    “为什么?”
    “因为我们郡里那些早年来自山东的垦荒者,我义父都待他们很好——正好与你听到的相反。你想想,他怎么会不生气?”
    江浪陡然一惊!
    “姑娘你说金沙郡里,目前还有当年到这里垦荒的人?他们还没死?”
    夏侯芬点点头道:“据我所知,至少还有三个人。”
    江浪心里一喜,正想开口询问,可是话到唇边又忍住了。
    因为这样问下去太露骨了!
    他不希望自己一上来就让对方把自己的底细摸清楚,所以采取了旁敲侧击的问话方式。
    “这三个人,一定都很老了吧?”
    “不!”夏侯芬道:“两个老的,一个年轻的。”
    “怎么会有年轻的?”
    夏侯芬道:“她父母兄弟都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活着。唉!他的确怪可怜的,一个女孩子孤苦无依……”
    夏侯芬由这个女孩子,联想到自己的身世,脸上呈现出一片伤感与同情。
    江浪一怔道:“这个人是个女的?”
    “不错,我们很要好,她名字叫小苓。”
    “小苓?”江浪像触了电似的,惊了一下!
    这个名字,他是记得的——她梳着两根小辫子,前面老爱围个圆兜儿,有一对大眼睛……她是郭大爷的女儿。郭大爷一直住在自己家隔壁,过去在老家是如此,到了察哈尔开垦的时候也是如此。
    “老天!”他心里叫道,“她居然还活着!”
    这真是出乎意料的一件事。
    江浪很久很久没说话——最后的一只手铐也锉开了。
    他舒展了一下身子,顿时有一种舒畅的感觉。
    夏侯芬站起来道:“总算松开了,走吧,该回去了!”
    江浪却坐下来,喘了一口气,道:“如果姑娘不介意,我想再休息一会儿,”
    夏侯芬道:“可是你身上还有伤,前面不远是郭家屯儿,那里有我们的一个马场子,我想丁老七他们一定都到了。你可以到那里先歇些日子,等把伤养好了再去金沙郡,好不好?”
    当然是好,但是江浪心里已激起了轩然大波——在沉默了将近十六年之久的岁月之后,第一次听到了有关家乡族人的消息,并且听到儿时的玩侣至今还活着的消息,他哪能不惊?哪能不产生悲凄感触?哪能不心血潮激荡?
    但是这一切,他都不希望让对方看出来。
    他站起来,走到池塘边。
    池水如镜,映出了他昂然的身影,身上的衣服都破了,染满了一块块血渍!
    他弯下身子来,掬着池子里的水,好好地洗了个脸。
    夏侯芬见他洗得舒服,也走过来洗了洗手脸。
    江浪洗去了各处的血污,觉得身上清爽多了!
    夏侯芬回眸打量着他道:“你伤在哪里啦?”
    江浪撩开上衣小褂,现出了右面肋后的一处刀伤。血还没干,伤处大概有半尺长,肉都翻了出来。
    “哎呀!这么重!我还以为伤得不厉害呢!”
    “这不算什么!”当然比起。“杀家之痛”差远了,江浪现在所感觉到的也只是“杀家之痛”!肉体上的任何痛苦,好像没什么关系了。
    夏侯芬匆匆找出了一包刀伤药,把一块洗得很干净的头巾撕开,为他裹伤。
    江浪轻叹了一声道:“姑娘这般待我,真不知如何来报答你才好!”
    夏侯芬笑了一下,脸上略略飞红,道:“哪一个要你报答!”
    她一面说,一面把刀伤药细细往伤口上敷。那伤处原经江浪将附近穴道封闭,所以并不见多少血溢出来。
    江浪趁机重拾起刚才的活题道:“姑娘说到那个叫小苓的姑娘,她也会武功么?”
    夏侯芬点点头道:“岂止会,功夫好极了,也是我义父教她的!”
    江浪愣了一下,心里忖道:“褚老儿明明知道与她有杀家之仇,何以还要这般待她?”
    可是,他马上就想到了所以如此的原因。
    这个原因是褚天戈晚年对于当年所作所为,或许已经心生忏悔,这么做一来能收买人心,再者是求取自己心灵上的安慰!
    有了这一层原因,他才会这么做。
    夏侯芬一面为他身上缠着布带,一面道:“小苓这个人很怪!”
    “怎么怪法?”
    “她呀……”夏侯芬看了他一眼,接着道:
    “等你见了她以后就知道了,她最不爱跟人说话,一天到晚板着一张脸,脸上连一点笑容都没有!”
    她说到这里笑了笑,道:“大概全郡上下,只有我一个人跟她处得来,别人她都不爱搭理!”
    “你义父呢?”江浪道,“莫非连你义父也不搭理?”
    “真的,你信不信,有时候我义父跟她讲话,她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她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夏侯芬道,“她脑子里只是拼命的想过去的事……想那些杀害她父母的人,每一次她想到这些的时候,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她还不知道仇人是谁?”
    夏侯芬道:“她怎么会知道,那时候她才四岁!”
    “这就不错了!”江浪心里想道,“郭小苓,一定是她!”
    夏侯芬道:“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关系,她脑子里一直忘不了杀她家里的那些土匪马贼!”
    江浪道:“难道她一点也想不起仇人的样子?”
    “她想得起一点点。”夏侯芬一只手掌搓着下颚,眼睛微微眯着道:
    “好像她只记得那个为首的马贼头子,头上裹着一块银色的头巾,一脸大黑胡子,用的是一种奇怪兵器……”
    “褚天戈!”江浪差点喊了出来。
    他当然不会真叫出来,只是心里面这么想而已。这个显明的印象,非但那个叫“小苓”的姑娘记得,就是江浪,也是清清楚楚的!
    不过,江浪到底比那个叫小苓的姑娘大上好几岁,所以他不但记得这些,而且连褚天戈的模样,至今也没忘记!
    小苓所说的那个奇怪的兵刃,不用说就能想出来,那是褚天戈所用的兵器“独脚铜人”。想来,褚天戈早已不用了,大黑胡子如今也变成了大白胡子,这些自然再也勾不起小苓的回忆了。
    所以她是那么的痛苦,日夕沉缅于不可解脱的痛苦幻想之中。
    对于这件事,江浪心里已经有了主见,不必再多提,于是又转了另一个话题。
    “你刚才说,一共有三个人,除了小苓以外,应该还有两个。”
    “那两个都是老人,两个人差不多都疯了!”
    “是疯子?”
    夏侯芬道:“一个姓乔的老太大,一个姓洪的老头子。乔老太大一天到晚吃斋念佛,姓洪的老头子则是一个残废,断了一只手,两个耳朵也被人割了,唉,真可怜!”
    “乔老太大……洪老头……”江浪心里低低地叨念着,却想不起这两个人的样子来了。
    夏侯芬似同情地道:
    “这两个人,本来可以帮助小苓想起仇人来的,只是……那件事对于他们太残酷了。
    每一次想起来,这两个老人家就会像疯子一样,语无伦次地乱说一通!”
    江浪的眼泪几乎要滴了出来。
    他强自忍着,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站起来道:“姑娘,我们走吧!”
    夏侯芬忽然想了起来,道:“光顾说话,把时间都给忘了,赶快走吧!”
    她说完,就急忙走过去牵那匹“卷毛青”。
    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马上只有一副鞍子。
    鞍辔整理好了,夏侯芬羞涩地道:“你一个人骑吧!”
    江浪道:“姑娘,还是你骑吧!”
    “不,你骑,你受了伤,还是你骑好了!”
    江浪道:“如果姑娘不介意,我们俩人一块儿骑吧!”
    夏侯芬微微一笑,道:“好是好,就是难为我这匹马了!”
    说完,她掠了一下长发,很大方地上了马鞍子。
    江浪一笑道:“我可以坐后。”
    他边说边飞身上马,跨骑在坐鞍后面马股之上。夏侯芬一抖缰索,这匹卷毛青即扬开四蹄,飞也似的向前奔驰而去!
    月上中天的时候,二人来到了“郭家屯”。只见静静的一弯河水,在月色之下泛着一片银色……
    这时候,尚有一大群牲口在河边饮水。
    放牧的孩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手中拿着一根短笛,有声无韵地信口吹着。
    夏侯芬勒住了马,舒了一口气,道:“我很少在夜里骑马,你看看这附近风景多美呀!”
    那匹马缓缓走过去喝水,月亮把他们骑在马上的影子映在了水面上。
    不知什么时候,江浪发觉到夏侯芬的身子已经自然地倚在他的怀里。
    她全然不自觉。
    他却是心里有数!
    事实上,他早已承担了她全部的重量,如果这时候他猛然闪开身子,她必然会因为重心骤失从马背上掉下来。
    对于江浪来说,这还是生平第一次与女孩子这样相处。当然,像这种“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滋味,更不曾感受过。
    河水湍急,水面上跳动着万道银蛇,小鱼儿不时地蹿着波儿,气氛显得那么宁静!
    江浪首先打破了沉默。
    姑娘说的马场到了没有?
    “晤!”夏侯芬忽然警觉地坐正了身子,道:“到了,你看,那就是!”
    顺着她手指处,江浪看见江水对岸,有一大片高高围墙的影子,看见一些零散的灯光透了出来!
    江浪翻身下马,夏侯芬也跟着下来。
    “这是滦河最宽的一段。”夏侯芬说道,“以前我义父常常在这里教我练习轻功!”
    “这么说,姑娘轻功已达到‘登萍渡水’的境界了!”
    “不,你太把我看高了,这门功夫我只学成了一半。”
    “为什么不继续学下去?”
    夏侯芬微微一笑,道:“义父说女孩子能有这种成就已经够用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她笑了一下,转过脸来看着江浪道:
    “我义父说我剑技领悟力强,适宜在剑道上发展,而小苓身子轻,适宜在轻功上发展,所以如果以轻功来说,小苓比我强多了……”
    江浪心里愕然一动!
    他静静地打量着眼前辽阔的河水,思忖道:“这条河最少有六七丈宽,而江水湍急,势如奔马,凭自己的轻功造诣,或许能渡完全程,不过会很吃力的,难道褚天戈那个老儿也会有此功力不成?”
    “你义父轻功怎么样?”他指着水面道,“我是说这道河水他能不能渡过?”
    “他老人家可以不换气地一去一回!”
    “你是说来回各一次?”
    “嗯!”夏侯芬点着头道,“最多也只能这样,有一次他坚持要想再来回一次,却不慎失足坠水,全身都湿了。”
    江浪呆了一下,半天没有说话。
    不须动手相搏,仅仅从夏侯芬的口气里就可以知道,如以轻功而论,自己是低于褚天戈一筹的!
    一瞬间,他心里产生了无限的懊丧。
    夏侯芬道:“在我们郡里,能够施展轻功渡过这条河的只有三个半人!”
    “三个半……人?”
    夏侯芬道:“三个人是我义父、小苓和崔平,那半个人即是我。因为我只能渡过一大半,所以只能称半个!”
    “崔平是谁?”
    “这个人你不认识。”夏侯芬哈哈笑道,“是我们郡里的一个武教头!”
    提起崔平这个人,她脸上现出很是不屑的样子,便冷冷地道:
    “这个人最讨厌,但是武功好,我义父很喜欢他;就因为这样,他就自以为了不起了!”
    顿了一下,她又道:“这一次你来了,也许可以挫一下他的威风,要不然他真美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水面上亮起了一道灯光。
    夏侯芬笑道:“人来了!”
    果然,水面上起伏着一个大木筏子,操筏的一个大汉老远就高声喧叫道:“是大小姐吧?我是马场的老猷!”
    名唤老猷的,甩出来的绳套不偏不倚地套落在对岸边上一块凸出的石头上,顿时系得结结实实的。老猷连忙两手交替着,一阵子快抓,已把木筏子拉到了岸边。
    老猷由笺子上纵身上岸,大步走过来。
    “大小姐好。”
    他抱着拳向夏侯芬揖了一下,又转向江浪抱拳道:“这位是江爷吧?我听丁爷说起过……”
    江浪抱拳还礼,老猷走过来由夏侯芬手里接过马来。
    夏侯芬问道:“丁老七他们回来了?”
    老猷道:“早回来了,因为不放心小姐和江爷,刚才带着马顺河边找二位去啦!”
    三个人带着马匹都上了筏子,老猷收回了绳子,用长篙撑动了筏子。河水汹涌,整个木筏动荡得厉害,惊得筏子上那匹卷毛青不时希聿聿地长嘶着,浪花打上来,把每个人的脚都弄湿了。
    老猷说:“傍晚的时候,苓姑娘来啦,说是老王爷惦记着小姐,要小姐快些回去呢!”
    江浪顿时心中一惊!
    夏侯芬笑道:“刚说到她,她就来了。”
    说时她回过头来,看着江浪道:“小苓来了,我义父也真是,只要几天不在家,他就不放心!”
    话声才住,即见对岸河边上跃起了一条窈窕的影子。
    夏侯芬喜叫道:“小苓!”
    江浪因知小苓这个姑娘轻功好,所以在对方甫一现身的当儿,就已垒留意到了她的身手。只见她跃起来的身影,轻轻在水面沾了一下,随着张开的两只手向外一分,娇躯再次腾起来,活像一只大鸟,飞也似的来到了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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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幸逃死亡关勇闯虎狼窟
    小苓的轻功,当真是动若风、静若山,身躯落在木筏上,筏子不过微微动了一下!
    夏侯芬笑道:“一猜就是你这个死丫头片子!”
    两个姑娘一见面就很亲热地握住手不放。
    只听小苓道:“老王爷一天到晚惦记着你,怕把他的宝贝女儿丢了,叫我来催你呢!”
    夏侯芬“哼”了一声,笑道:“你还不是乐得借这个机会玩一趟!还当我不知道?”
    小苓笑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正想去打夏侯芬,可她眼波儿一转,忽然发觉到一旁的江浪,顿时收敛了笑容,把身子扭到了一边,现出一副少女矜持模样。
    夏侯芬一笑道:“来,苓子,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小苓忸怩地转过身子来。
    浪花汹涌,船身起落频频。
    江浪在小苓登舟时,就注意到了,这个姑娘有一头娟秀的长发,月色里虽不如白昼看得清晰,却也能看出一个大概。
    只见她眉儿弯弯,若远山横黛,一双眸子似乎独具少女的那种淡淡轻愁的忧郁神色……
    她虽然算不上一个十分美的姑娘,可有说不出的韵味儿!
    她给人的感觉,是一种十足的女人风采——含蓄多于外烁。当然,她到底是不是这样一种类型的人,并不是一眼就可以断言的。
    夏侯芬已经为他们彼此介绍过了,两个人好像都没有什么显著反应。
    江浪礼貌地抱了一下拳,低声唤道:“苓姑娘!”
    小苓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并没有发出声音。
    她好似不习惯与人说话,又像是有点害羞的样子。
    浪花翻滚着,木筏渐渐向岸边靠拢。
    小苓微微一笑,向夏侯芬道:“你招呼客人吧,我们明天再谈!”
    然后,她秋波一转,看了江浪一眼,即腾身纵上河岸,独自去了。
    江浪兀自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怅望着。
    似乎已不是儿时的那个“小苓”了。
    时间真是最无情的东西,很多美好的事物,都被它改变了,变得和现实一样的丑陋!
    现实真的很丑陋吗?
    时间是不是也曾有过把丑陋变为美好的时候?
    就拿眼前这位苓姑娘来说,她已经不再是昔年流着鼻涕的小女孩子了,时间与现实已把她造就成一朵水仙花那般娇嫩美丽了!
    难道这不是化平凡为神奇、化丑陋为美好的一面吗?
    江浪的忧伤感触,全是因为对往事迷恋得太深。在那种心情下,现实的一切,怎能尽如人意?
    何况他还不能断定,这个亭亭玉立的“小苓”就是当日流着鼻涕的那个“小苓”!
    他决计要把这件事弄个清楚。
    麦龙已把马拉上岸,回身招呼道:“江爷请。”
    这声“请”字,才使江浪由梦中惊醒过来。
    “啊……是是是!”
    江浪纵身上岸后,发觉夏侯芬独自在前面走。
    他忙跟了上去。
    夏侯芬回过脸来,微微笑道:“我的江大侠,你在想什么呀!”
    江浪道:“我没想什么呀?”
    “我是说你刚才……”
    江浪一笑道:“我是在想,这位苓姑娘很像我小时候的一个邻居……”
    “真的?”
    “也许只是名字相同罢了!”
    “啊!”夏侯芬显出了很感兴趣的样子,“那个人也叫小苓?”
    “嗯。”江浪一笑道,“不过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得是,请问这位苓姑娘姓什么?”
    “不知道。”夏侯芬道,“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离开家人的时候,才四岁,还不大懂事……你说的那位苓小姐姓什么?”
    “姓郭。”
    夏侯芬忽然站住道:“这么说,你也是那批垦荒的人了?”
    “不是……”江浪苦笑道,“我说的是在老家鲁东时候的邻居,后来听说那些邻居都外出垦荒去了!”
    夏侯芬道:“莫非真的是她?”
    江浪道:“我认识的那个小苓,她是胶州人,她父亲叫郭松明,姑娘不妨问一下那位苓姑娘!”
    夏侯芬一笑,偏过头来道:“人家都说小苓长得很美,你说江浪微微一笑,不予置评。
    夏侯芬道:“你怎么不说话呢?她长得到底美不美?”
    江浪道:“天太黑,看不太清楚……”
    “恐怕不尽然吧!”
    江浪道:“姑娘以为一个女孩子美,是从外表就可以看出来吗?”
    “那么应该怎样看?”
    江浪一笑道:“依我看来,姑娘秀外慧中,才是女孩子真正的美!”
    夏侯芬笑了笑,低下头道:“你真会说话……你若心口如一就好了!”
    江浪心里怦然一动!他忽然发觉到,对女孩子说话要非常小心——无论是褒是贬,都不宜轻易出口,因为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后果往往影响深远,不可不慎!
    前方火把晃动。
    丁老七老远地嚷道:“是大小姐和江爷吧!”
    这时,白天劫法场的那帮子好汉来到了面前。一见面,不免与江浪寒暄一番。
    丁老七大着噪门儿道:
    “可把我们给找苦了,要是大小姐再不回来,我们还打算再闯一趟衙门,看看是不是又被那一群兔蛋给困住了!”
    一伙子人簇拥着二人返回到马场内。
    江浪注意到,马场设有很高很大的围墙,足足有二三十亩大小,沿着围墙四周设有马舍,不时传来牲口嘶叫之声。
    在每一座马舍门前,都悬着一盏灯。远远看过去,像是一大串明亮的天星,少说也有百十盏之多。一个马舍就算只有二百匹马,马匹的数目也就相当可观了。
    如果以为褚天戈开设马场的目的,是在做生意,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有朝一日大军交战,数千匹战马的实力,岂容轻视?
    一个打劫起家,原来只不过是个土匪头子的人,十数年间竟然成为坐镇一方、统率数万居民、势力浩大的霸主,对于这样一个人,岂能小看?
    江浪只是大略地把马场看了一下,心里已洞悉了这位自封为“金沙郡王”的褚天戈内心之阴险抱负!
    马场主姓纪,是个四旬左右的矮子。
    这个人,原先是金沙郡的“武教头”之一,武功很有一手。只是因为肚子里喝过一点墨水,在遍眼文盲的人群中,这样一个人当然是很特殊的。
    鉴于这个原由,褚天戈就派他独当一面,来“郭家屯”负责马场经营。
    他这么晚才来,大概得到消息晚了。
    就见他一面穿着衣裳,老远地跑过来,连连说道:“罪过、罪过!失迎、失迎!”
    夏侯芬代为介绍道:“这位是马场的纪场主,人称‘断肠镖’纪友轩。”
    江浪抱拳道:“久仰。在下名唤江浪。”
    “江爷的大名,我们久仰了!”纪友轩道,“快请进去吧!请,外面冷得很!”
    堂屋里生着炭火盆。
    这种地方气候温差极大,有谚曰:“早穿重裘午穿纱”——正午的骄阳尽管热如盛夏,但一入晨昏便朔风刺骨。
    大家进去坐下以后,夏侯芬即向纪友轩道:“江兄的住处准备好了没有?”
    纪场主道:“准备好了,炕早就暖上了。”
    纪友轩说话间,眼睛就留意到了江浪身上的伤,便问:“江爷这是怎么了?”
    江浪一笑道:“一点皮肉小伤,不要紧。”
    纪场主道:“我们这里有个专门治外伤的大夫,我叫人招呼他给江爷瞧瞧!”
    说着即吩咐小厮去叫张大夫、’
    夏侯芬又代江浪介绍了一下众好汉一那个叫丁老七的本名丁锋,外号叫“开山手”,是金沙郡王所器重的“二十四小瘟神”之一。
    “二十四小瘟神”——江浪又知道了一个新名号儿。经过探询之后,才知道“二十四小瘟神”是金沙郡王诸天戈特为部署,负责他寝宫安危的近身侍卫。这二十四个人,都是经过他严格挑选的,武技合格上选的人,才能充任。
    除了“开山手”丁铎以外,其他六名汉子也都是金沙郡“武术教练团”的成员。
    武术教练团这个组织,是全郡能杀善战的年轻力壮汉子所组成,人数有两千名之多!
    负责训练这些人武功的人,就是前面说过的“武教头”。可以想知,这些所谓的“武教头”,必定更是精于武技、千中选一而不可多得的人物了。
    莫怪乎褚夭戈竟会对他江浪这般殷切盼望和热衷了。
    把这些情形概括地作一番了解之后,江浪清醒地意识到诸天戈这个人不可轻视!
    对于“武教头”这个职位,他原本还存着观望的心理,现在他却下决心去就任。
    这正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江浪既然下定了决心,就不得不对褚天戈眼前这些红人认真应付了。
    夏侯芬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当着这么多人,她当然不大好意思对江浪表示特别好感,可是她的心思仍然逃不过这些人的眼睛!
    她刚一离开,“开山手”丁铎首先起哄地向江浪道:
    “江爷你可真是好造化,我们大小姐八成儿瞧上你啦……我看用不了多久,老王爷就该招驸马了!”
    大伙儿哄地大笑了起来。
    江浪脸上却不见丝毫笑容。
    丁铎趋前套近乎道:“大小姐平常在郡里是最难说话的人,这么多年我没见她对谁笑过。嘿,江爷,你可真幸运呢!”
    他一面说一面把那只大手在江浪肩上拍着,显得那么热情。这家伙一口关外口音,两只手上黑茸茸生满长毛,声若洪钟,坐着跟人家站着差不多高,真是一副猛张飞模样!
    江浪听他这么说,哈哈笑道:
    “在下新来乍到,你这么抬举我可不敢当!夏姑娘金玉之躯,在下不敢唐突,老兄还是口头积点德好!”
    这番话,通过他冷笑的脸,说出来真有些不大好听。
    “开山手”丁铎脸上一红,哈哈大笑,遂向在场的人道:
    “你们知道吧,这位江爷已被我们老王爷聘请为武术教导团的教头了——你们以后就是他的徒弟,对他可要恭敬一点呀!”
    这家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只大粗手用力地在江浪肩上拍了一下。
    表面上,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事实上他的手掌却是劲道十足,分明是暗中给江浪点颜色瞧瞧!
    江浪当然心里有数。
    他初来金沙郡,可不能一上来就让人家给拿下马来,总要回敬一手,好叫对方心里有数。
    “开山手”丁铎,果然是这个意思。
    他不信这个看上去文静的小伙子能有什么真功夫,竟然堪当重用!他的两只手上曾经练过“鹰爪功”,自信有抓石成粉的功力。他见拍了几下,对方并没当回事儿,就进一步把五根手指头抓向对方肩头!
    须知,丁铎原有神力之称,再加以他曾经练过“鹰爪功”,五指之下足可力碎青石——他“开山手”这个外号就是这么来的。心里想着,这一抓之力,江浪非痛呼出声不可。
    可事实上不是这么回事!
    丁铎这里晴用功力,最先施展了三成力,对方像是没事儿似的。
    他猝吃一惊,便五指一弯,施出了七成的功力——这般力道可把一棵青柏树的树皮抓下一层来。
    哪里知道,这一抓之下,却发觉由对方肩上反弹出一股绝大劲道。
    这种情形,就像是抓在一个充满了气的皮球上,力量越大,反弹的力量也越猛,对方肩上就像是涂了一层油那么滑溜。
    丁铎的五根手指头,非但是丝毫用不上力量,反倒被滑了下来。
    “开山手”丁铎脸上一红,哈哈笑道:“江爷,你还真有一套呢!”
    于是,他右掌一竖,改拍为劈,向江浪肩上劈落下来。
    江浪本是倚坐的姿式,见丁铎改了招式,右手倏地向上一抬,抓住了丁铎落下的手腕子!
    他微微一笑,说道:“丁兄有话坐下来说,勿须试探了!”
    嘴里说着,手上略一用劲儿,丁铎身子一晃,当真坐了下来,这一坐非同小可,竟使木椅子“吱吱”响了一声。
    谁也没有想到丁铎这一坐之力会有多么大!
    大伙儿只以为他们两个是闹着玩的,没想到二人已经较上劲儿了。
    虽然看上去只是轻描淡写地拉了一下手那般随便,可是里面却有一番凌厉的杀机。
    “开山手”丁铎表面上挂着笑容,可是笑得大凄凉了——他那只右手腕子,就像是被铁钳子夹了一般的疼痛。
    有了这次经验,他心里才知道江浪果然是有来头儿。心里一寒,坐在那里再也不吭声了。
    江浪遂起身抱拳道:“各位老兄先坐着,在下要休息了!”
    纪场主马上站了起来,道:“江爷请跟我来,你路不熟,让在下带路吧!”
    江浪道:“那就劳驾啦!”
    各人起身相送,唯独丁铎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显得那么不自在。
    拉开风门,屋子外寒风飕飕。
    江浪走在头里,纪场主由门框上拔下灯笼跟上来,嘻嘻笑道:“江爷好功夫,丁老七吃了个小亏,那叫活该。佩服,佩服!”
    江浪微微笑道:“纪场主的眼力,足见高明!”
    纪友轩跟上来与江浪并着肩道:“江爷你是新来,金沙郡里的情形,你还不知道。”
    江浪怔了一下,微笑道:“纪兄,请你多关照!”
    纪友轩叹了一声气,道:“老王爷春秋已高,办事也不如当年那么精明了!”
    “纪兄的意思是……”
    “倒也没什么。”纪友轩笑了笑,道:
    “他老人家一身功夫,固然是当世罕见,可是手底下的人,除了崔、桑二人才堪大用以外,别的人实在是不敢恭维!”
    说话时已来到了江浪住处。
    马场里没有什么讲究的房子,都是一个式样,矮矮平平的。
    江浪住的这间房子,正好是走廊尽头的一间。
    纪场主亲自为他开了门。房里已点上了灯,一铺大火炕早已烧得暖烘烘的了。
    “断肠镖”纪友轩开了门,让江浪先进去,关上门笑道:“江爷你多包涵,没什么好房子招待你,你先休息吧,我告辞了!”
    江浪笑道,“纪兄请再坐一会儿,我们也叙叙交!”
    纪友轩哈哈一笑,抱着拳道:“江爷如此厚待,高攀、高攀!”
    遂在一张榆木板凳上坐了下来。
    江浪打量了这位纪场主一眼,微微笑道:“纪场主精华内蕴,定必是高明之士!”
    纪友轩哈哈一笑道:
    “不瞒江爷说,凡是在老王爷手底下当差的,当然都有两下子,可是这又是刚才我说的话了,真正有大本事的人,他老人家却留不住。像江爷这种有真功夫的人,咱们那里还真不多见呢!”
    江浪道:“纪兄夸奖了!”
    纪友轩笑道:“论能耐,兄弟是谈不上什么的,可是两只眼睛还自信不花,不过……
    江爷,你有这么一身能耐,居然……”
    说到这里,干咳了几声,也没再往下说什么。
    江浪心里一惊,倒看不出这个人居然还有这么敏锐的心思。
    当下,他叹息一声道:“穷途潦倒,难得老王爷与夏侯姑娘搭救,说不得日后报答一番了!”
    纪友轩嘻嘻一笑道:
    “江爷这么说,足见是一个仁义兼具的汉子,佩服、佩服。不过,老王爷已经不再像当年那么干练明智了。”
    “这话怎么说?”
    纪友轩叹了一声,苦笑道:“江爷,因为你是新来的人,我才这么说,要是郡里的老人,这话我就不说了。”
    江浪道:“场主刚才提到金沙郡里有两个能人,这两个人是谁呢?”
    纪友轩挤了一下眼睛,慢吞吞地道:“江爷是新来的,我们总还算一见投缘,这话我本是不该说的。”
    “场主多关照!”
    “江爷,是这么回事……老王爷如今……唉,他可是越老越糊涂!”
    “这话怎讲?”
    “江爷,我可是对他忠心耿耿,心怀不贰的人,要不这话我不敢说!”
    “这个我知道。”江浪说,“爱之深,期之必切……”
    “对啦,就是这么一句话罗!”
    他身子向前倾过去,声音压得低低地道:“你知不知道老王爷如今盘算什么?”
    “这个……我不知道。”
    “他想大举兴兵,当皇上呀!”
    “啊?竟有这种事!”
    其实,江浪早已猜出了七八成,只是装糊涂罢了。
    “不能吧!”心里固然信,嘴里却是故意装傻。
    “不能?一点没错!举个很浅显的例子,他不想用兵打仗,干嘛养这么些马呀!你给我说说看!”
    纪友轩说到这里,声音更低了:“这不是想造反又是干什么?”
    江浪微微一笑,道:“这种事对他也不算稀奇,他本就是马贼头子出身嘛!”
    “你……江爷,原来你对他的底细也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呀!”
    “听说过一点!”
    “这就难怪了!唉……”
    纪友轩摸着下巴上的短胡子,吟哦着道:“如今他是最忌讳人家谈他以前的事,我说江爷……”
    他声音变得更小了。
    “这话今天你是对我说,要是对外人说起,那可就是大麻烦了!”
    “会有什么麻烦?”
    “什么麻烦?刚才我不是跟你提过两个人吗?这话要是落在那两个人耳朵里,那可就……不妙啦!”
    “这两个人是谁?”
    纪友轩挤了一下眼睛,道:“一个姓崔,人称‘天上白云’,名叫崔平。”
    江浪点头道:“听说过。”
    纪友轩道:“还有个叫‘恨地无环’桑二牛!”
    这个名字,江浪还是第一次听到。
    “前者以轻功见长,后者以横练功夫出众!江爷,这两个人,可是有真功夫的人。
    依我看,他们的一身功夫不会比江爷你差!”
    他顿了一下,又道:“当然,江爷的功夫,我不太清楚,不过能让老丁吃暗亏的人,绝不是弱者!”
    江浪听了这些,想继续摸摸底儿,便深入地问道:“这两个人是在老王爷跟前当差?”
    纪场主点点头,冷冷地笑道:“桑二牛是个浑人,没有什么心计,那个姓崔的小子可坏了!”
    “崔平?”
    “不是他是谁!这个人哪……”
    提起他来,纪友轩的脑袋瓜子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他娘的!这小子整天在老王爷跟前嘀咕这个、嘀咕那个,蜚短流长,什么事都坏在这小子身上!”
    “老王爷岂能信得过他?”
    “怎么不信,老王爷是出了名的耳根子软,疑心又重,你有千件好,他都看不见,只有一样坏,他就记在心里了!再加上崔平那小子搬弄是非,你说说手底下的好人,怎么能混下去?”
    他重重地叹了一声,接下去道:
    “就是这小子一天到晚在老王爷跟前嘀咕,劝他兴兵作乱,一鼓作气拿下整个辽东,然后就可以另立王朝,真正地当皇上了!”
    江浪脸上现出了一丝冷涩的笑意,嘴里却没有吭声。
    纪友轩道:“江兄,这些话你可别跟外人提呀……这是我们背后闲聊!”
    “崔平现在干什么?”
    “教头班的领班儿。”
    江浪眉头微微一皱,心想:自己既被认定了是“武教头”,对方是教头班的领班,无疑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将来免不了发生磨擦!
    他既然知道褚天戈是怎样一个人,更知道崔平因武功高深才得以近身,可见得褚天戈用人仍以武技高下为定夺的标准。
    他思索到这件事,心里好像有点底数了。
    纪友轩长叹一声,站起来道:“江爷歇着吧,明天还得上路呢!”
    “明天上路?”
    “江爷还不知道?”纪友轩道,“老王爷放心不下大小姐,不是派来苓姑娘催促了吗!”
    “噢,对了!”
    江浪遂问道:“苓姑娘这个人怎么样?”
    “好人哪!”纪场主道,“她人美,心慈善,功夫也好!只是,老王爷不大喜欢她!”
    “为什么?”
    “这个……”他边点亮灯笼边道,“还不就是那句话——忠言逆耳!”
    说完了,他就推开门走出去。
    江浪送到门口,纪友轩抱着拳道:“留步、留步,江爷你好好休息吧!”
    “谢谢,谢谢!”
    纪友轩的背影一直消失在道路的尽头,江浪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才转过声来。
    不意,他身子方一转过来,就呆住了!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叫小苓的姑娘已经站在了他后面。
    这时候,她身上仍然穿得那么单薄。
    她不像夏侯芬穿得那么讲究,只是一套蓝布拎袄裤,足下是一双青布面子弓鞋,满头青丝结着一条老长老长的大辫子。
    蓝布袄披在她身上,可显不出一点寒碜样来,反倒使人觉得她别有一种朴实素雅的美。
    猝然相见,江浪由不住怔了一下。
    “是江先生吧!”
    “不才正是。你是苓姑娘?”
    “深夜打搅,实在不该,可是心里有活想跟江先生讨教,不说出来怪难受的!”
    “姑娘太客气了!”他伸手推开房门,说道:“外面冷,姑娘请进屋里一谈如何?”
    苓姑娘略一犹豫,即很大方地点点头道:“打扰您了!”
    进到了屋里,江浪想关门,可又觉得不大妥当。
    苓姑娘道:“江先生请关上门,马场子里杂得很,免得无事生非!”
    江浪答应道:“是了!”
    关上了门,他想找茶碗给苓姑娘倒茶,不想对方已由保暖的茶壶里倒了一碗热茶,双手捧着道:“江先生请随便用茶。”
    “不敢当,怎好劳姑娘大驾!”
    “您用不着客气,小妹平素服侍老王爷,是什么事都做的!”
    江浪这时才仔细地看了她几眼。
    包裹在蓝袄里的身子骨,不瘦不胖,是那般的可人。白皙的皮肤,略带粉红,有若明珠美玉,那才是真正的女人美呢!
    也许他认定了这个小苓就是儿时玩侣的那个小苓,心里存了几分亲切之感。
    他还依稀记得,那个个小时候的小苓有着一双明澈如泉水的眸子。
    眼前这个姑娘也是那个样子。
    两相印证,倒有几分酷似!
    他不禁沉迷在往昔那段幻想里——那双眸子,似乎也就不太礼貌地盯在了对方的脸上。
    苓姑娘如果不是心里有了一番见地,她断断是不会容许人家这么直眉竖眼地瞅她的。
    可是,此刻她脸上显然有几分不自在。
    “江先生!”她轻叹了一声,道,“有几句话,刚才我听芬姐说过,还不大清楚……
    想请江先生您开导我一下!”
    江浪先是一惊,后又恢复了常态,道:“姑娘有话请说,在下知无不言!”
    苓姑娘瞳子微微一转,注定在江浪脸上。
    她含有几分哀怨地喃喃道:
    “江先生既来金沙郡供事老王爷,也不是外人,小妹的身世也不必瞒着江先生。您可知道,小妹是薄命人……”
    她说到这里,语气突地转为悲哀,一汪泪水在眸了里打着转儿!
    江浪忙接道:“姑娘身世,不才曾听夏侯姑娘提到过一些。”
    “芬姐是最了解小妹的一个人。”
    她极力克制着,不让悲哀激动的情绪漫延下去,低下头凄惨地笑了一下,再抬起头来时,宛若换了一张脸。
    “小妹四五岁就丧失父母……如果不是老王爷收留我,早已不堪设想,只怕也没有今天的日子了……”
    江浪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小苓又苦笑道:
    “不瞒江先生说,小妹身逢大难时年岁尚小,竟然连父母名字,以及自己的姓氏都忘了。这些年以来,每次想到这些,真有说不出的难受!”
    “姑娘的身世,实在令人同情,只是……”
    江浪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道:
    “只是比之那般连本身也难以幸免的丧家孤儿来说,已经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姑娘你更要坚强的活下去才是!”
    他说这些话时,语音含着悲伤,大有“感同身受”的凄凉感慨。
    苓姑娘那双含有泪光的眸子,注定在他身上,颇为惊愕地道:“听江先生这么说,对于那一场兵灾好像知道得很清楚?”
    “是的。”江浪紧紧咬着牙齿,点了一下头,道:“我是知道一些的!”
    苓姑娘脸上顿时现出了一片说不出的惊喜。
    她为了寻求解开这个丧家的惨痛谜结,也不知道问了多少人,可是没有一个能够道出她所希望知道的一切。
    这些人有的是道听途说,有的是人云亦云,真正与自己一样经历过那场惨痛事件而幸免不死的人,据她所知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乔老太太。
    另一个是洪老头。
    前者是个语无伦次、说话颠三倒四的老婆婆,后者是个断臂失耳的老残废。
    两个人有个共同的缺点——“语焉不详”,糊涂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多,糊涂时是乱说一气,清醒的时候却又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她试探着问过几次,没有什么收获,才算完全灰心了。
    使她惊骇的是,那一次血淋淋的杀戮事件,执行的竟是那么彻底,除了包括她自己的三个人以外,竟然连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那该是怎么“耸人视听”的一件事!
    人岂能一直活在迷茫的雾里?
    像这样不知姓氏、不知来处、不知省籍、不识父母……一切都是迷雾,都是解不开的谜团!这样的日子,该是多么单调、多么没有意义!
    苓姑娘搜索肝肠,所能想到的,只是一些片断的儿时记忆——包括她父母的形样、垦荒时的庐舍、大黑狗、沙堆成的巨人……
    还有很多很多琐碎的片断——很难串连在一块儿的碎片儿。
    这些碎片儿并非没有回忆的价值,如果有人能以一支灵巧的针线,把这些珍贵零碎的片断串成一串,专心地规置一下予以开导,也许她会霍然贯通的。
    这些年以来,她所梦寐以求的,也就是期望着的,是能够找到这样一个人。
    现在,她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江浪身上了。
    当她亲耳听到江浪以肯定的态度答复了她的询问时,内心的激动与兴奋,真是不可名状!
    “真的?”她紧张地站了起来,说道:“江先生,您是说……这件事情您听人说过?”
    “姑娘!”江浪沉着声,道:“在我没有回答姑娘你的问题以前,我希望先要得到姑娘保证,然后我才能直言不讳!”
    “江先生的意思是……”
    “请姑娘守口如瓶!”
    “您的意思是要我不要走露口风?”
    “不错!”
    “这一点您大可放心!”苓姑娘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这不够!”江浪道,“姑娘必须要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包括姑娘你认为最亲密的人在内!”
    “您是说老王爷和芬姐?”
    “他们也不例外!”
    “这个……”她略微思索了一下,毅然地点了一下头,道,“我可以答应您!”
    江浪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她,似乎在观察洞悉她的诚意。
    “江先生您要怎么才能相信我?”苓姑娘一派焦急模样,“我可以发誓,或者是写给您一个保证……如果您认为需要的话!”
    “不必了!”江浪双手连摇,微微一笑,说道,“只凭姑娘你这一句话就够了!”
    “您真的信得过我?”
    “我信得过!”他肯定地道:
    “虽然这是我与姑娘你第一次交谈,但是我却深深相信姑娘的纯真与神圣——你是我平生仅见的一个值得崇敬和赞赏的姑娘!”
    “江先生您言重了!”
    她脸色忽然变得很白———种近乎于苍白的颜色,内心的激动从她不安的情绪上反应了出来。
    面对着她平生用了最大努力想去突破,而仍然未能突破的谜结,或许就要在眼前解开的一刹那,她内心的渴望与激动,是可想而知的。
    “江先生……您可以说了。”
    “好的!姑娘刚才曾经问过我,关于当年那场兵杀的事,是不是听人说过?”
    “是的,我是这么问的!”
    “我可以告诉姑娘,我不曾听任何人说过。”
    苓姑娘脸上顿时现出了一种极度的失望颜色。
    江浪冷冷一笑,接下去道:“因为那是我切身经历过的事情!”
    “您!”苓姑娘惊震地站了起来。
    她的眼睛睁得极大——任何人在她这种眼神里,也不能隐私作伪!
    她所看见的一张脸,如同江浪刚才看见她的那张脸一样,是再正直纯真不过的一张脸。
    “江先生……您是说您也……”
    “在下与姑娘的出身是一样的,姑娘四岁而孤,在下不过比姑娘你痴长几岁,多了六年而已。”
    “啊……”
    苓姑娘全身战抖了一下。
    江浪苦笑了一下,道:
    “那一年,我十一岁……十一岁的一个大孩子,已经能清晰地记住很多事情了……
    姑娘你信得过我么?”
    苓姑娘的脸,在一度苍白之后,又缓缓地恢复了血色。
    “我……信得过。”她眸子里,滚出了两粒晶莹的泪水。
    在茫茫如雾的人生浩瀚大海里,摸索了将近十五年,第一次看见了灯塔……灯塔里的光,已使她不再感到恐怖、不再迷惑、不再孤独了。
    她兴奋,兴奋得想大叫。
    她也伤心,伤心得想大哭一场。
    冲破了一切迷离的刹那间,眼前的这个人——江浪,已经使她不感到陌生了。
    “血仇”已经超越了一切,一刹那把他们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了。
    透过了这种直觉的意念,她忽然发觉到江浪的那张脸是那么亲切……
    这张脸该不是她已将成为记忆中化石的一部分吧1她直直地凝视着江浪的脸,缄默了良久才开口说话。
    “江先生……”她几乎要哭了,“您可以说得清楚一点么?我太难受……不……我是太高兴了!”
    江浪惨笑了一下,道:“我明白姑娘你此刻的心情,请你镇定一下,因为我有些很重要的话要告诉你!”
    苓姑娘连连点头,说道:“江先生您请说!”
    “首先我要告诉你的是,你我的父母,以及上千族人父老兄弟,他们并不是死在清兵刀枪下的!”
    “呵,那是……”
    “他们是死在一大帮子马贼刀客的手里!”
    “马贼?”
    “不错,那是一帮子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强盗组织,”
    “叫什么名字?”苓姑娘紧张地吸了一下气,道,“我是说那帮土匪是不是有个名字?”
    “有!叫金沙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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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贼窟逢知己禁地惩狂徒
    “金沙坞……”苓姑娘一惊道,“好熟的名字!金沙坞……现在还有吗?”
    “老早就解散了!”
    “那……”苓姑娘一脸痛苦地垂下了头。
    江浪冷笑道:“姑娘用不着颓丧,金沙坞虽然已经解散了,那个大恶的匪首,如今却依然健在!”
    苓姑娘一惊道:“在哪里?”
    “金沙郡!”
    “啊,他是谁?”
    说到“他是谁”这三个字时,她身子禁不住一下子站了起来!
    “姑娘请先冷静一下。”
    “江先生您说……他是谁?”
    苓姑娘脸上布满了泪痕,可当她发觉到江浪正在注视着她时,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缓缓地坐了下来。她用一只手掩饰着脸,显得很激动。
    “姑娘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我才肯实话实说!”
    “我答应……江先生,只要把那个万恶匪首的名字告诉我,我什么都答应您!”苓姑娘道。
    “好!”江浪道,“我要你答应我不可轻举妄动!”
    “您是说……”
    “你要报仇,我也要报仇。但是,如果没有很好的筹划,非但报不了仇,而且还会把自己的性命赔进去。姑娘,你明白么?”
    “您是说仇人武功很高?”
    “在你我之上!”
    顿了一下,江浪又补充道:
    “虽然我不知道姑娘武功有多高,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这么说。这个人的武功,必定比姑娘高,而且要高出很多!”
    “他是谁?”
    “褚天戈!如今的名字是褚友义,不过现在连这个名字也很少有人再叫了!”
    “褚……”苓姑娘蓦地呆了一下,“您是说……老王爷?”
    “今天的金沙郡王,也就是昔日金沙坞的土匪头子。那时他的名字叫褚天戈,就是姑娘今天嘴里的老王爷!”
    “呵,不,不……不……这太不可能了!”
    她蓦地站起来,大步向门外走去。
    “苓姑娘!苓姑娘……”
    小苓仍然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外。
    江浪张惶地追出去,发觉小苓背靠着一根木柱子,正对着夜空发呆。
    江浪缓缓地走过去道:“姑娘,你不相信?”
    “我……”她垂下头用力地摇着。
    “我不敢相信……不敢信!”
    江浪冷冷地道:“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实在的;要是有一句虚言,叫我五雷轰顶,尸……”
    苓姑娘突地抬起头,雷电似的目光倏地迫视着江浪!
    “我相信您就是了!”
    说到这里,她脸上带出了一丝冷峻的苦笑,热泪流满腮旁。
    “江先生,今天晚上我是太激动了,还有很多话没有问您哩……”
    她定了一下神儿,道:“明天您是不是要同芬姐一块儿回金沙郡去?”
    “是的!”
    “我会去看您,现在我要走了,我要冷静地想一下……”
    “姑娘去歇息吧!”江浪叮嘱道,“刚才我说的话,千万不可泄露啊!”
    “我知道!”
    她向江浪作了一个苦笑,微微点着头,即转身纵了起来。月夜里,她身法是那么轻灵巧快,刹那间就消失在黑暗夜色中了!
    一行马队,在第四日的黄昏时分,来到了察哈尔“阿巴噶左翼旗”。
    这个地方,如今已很少用蒙语作以上称呼,而是被用汉语“金沙郡”取而代之了。
    马队里包括夏侯芬、小苓、丁铎,以及“武术教导团”里的几名汉子。
    江浪也在里面。
    今天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一天,因为很快就要见到褚天戈了——这个杀害他父母,以及全族人生命的大仇人。
    七年前的一个黄昏,他与拜弟裘方曾在沙漠里狙击过褚天戈一次。双方交手,厮打得十分激烈。
    七年后的今天,他显得老成多了。
    这两天,他有意留蓄着胡子——为的是不引起褚天戈的怀疑。
    他仍记得,七年前的那个黄昏日子,由于风沙很大,他与拜弟都像当地人一样地蒙着一层面布。在打斗过程中,面布虽时有飘动,但是他相信褚天戈不至于看清他的真面目。
    以后虽然数次和金沙坞里的人接触、打杀,一来是褚天戈不在现场,再者自己也都围有面中。他相信,如今是不会有人认出来的。
    尽管如此,他内心还像怀着鬼胎,相当紧张。
    他注意到了,那位苓姑娘的心情似乎比他更沉重。由“郭家屯”马场出发算起,一直到今天,整整三天的时间,晓行夜宿,她从来没有笑过,即使与夏侯芬,她也很少说话。
    好在这位苓姑娘平素就有一个“冰美人”的外号,对于她的冷漠,大家早已习为常事,不以为怪,谁也不曾想到她心里会有什么特别事情。
    想象中的“金沙郡”,不过是荒漠里的一块绿地,不会有太杰出的成就。
    然而,江浪的眸子一接触到金沙郡的城门,他就知道自己的猜测完全错了。
    简直是奇迹!
    难以令人相信的是,在这种穷漠僻壤的地方,竟然会有这么颇具规模的一座城池建筑!
    飞檐画柱,高插云天,真个是美不胜收!
    此刻,那城池正门大开,隔着护城河缓缓放下一座吊桥,用以接引一行来人。
    吊桥一端方自搭接彼岸,即见从金沙郡城池内驰出三骑快马。
    三马一白二黑,脚程极快,转瞬之间就驰近眼前了。
    第一匹白马之上,坐着一个四十左右、瘦小干瘪的汉子。那汉子身披一袭红色缎质披风,神态显得很是自负。
    他身后紧随着两骑黑马,坐着两个魁梧的年轻人,两人手上各托着一个银盘,内置酒器。
    三骑快马速度奇快,在为首的白马昂首一声长嘶中,已临眼前。
    第一匹白马上的削瘦汉子,首先翻身下马。
    他身后的那两个人也各自迈腿,由马首上跨过,动作划一,姿态优美,极其轻快地落身在地。
    红衣瘦汉一脸笑容地向着马队之首的夏侯芬抱拳一揖,恭声道:“大小姐回来了。
    老王爷特命迎驾,来迟一步,请勿怪罪!”
    言罢,转身自身后汉子手上银盘内拿起一个银盏,由另一汉子处取过一把壶,往银盏里斟满了酒。
    红衣汉子高高举起酒盏,效法古礼,泼在了马前,以示欢迎。
    于是,二黑衣汉子持酒器近前、
    夏侯芬以后各人,每人都喝了一杯。
    江浪也不例外。
    他喝罢酒,心里不禁暗暗好笑。他暗忖道:褚天戈当真一脑子的帝王梦幻,居然一切行止,也都模仿宫廷帝王规矩,可真应上了那句话:
    “天高皇帝远,猴子称大王!”
    他自封为“金沙郡王”,已失体统,羞笑江湖,再要模仿这些不伦不类的名堂,更令人发噱!
    红衣汉子表演了这一套规矩之后,即由袖内取出一个绢制的手卷,打开来高声宣道:
    “老王爷有旨,宣公主与新来的武术教练江先生上殿!”
    这里把“大小姐”的称呼改为“公主”更令人啼笑皆非!
    夏侯芬红着脸,微微嗔道:
    “崔平,完了没有?我不是说过了吗,以后不要给我来这一套!江兄是第一次来,你们也不怕人家笑话!”
    江浪这才知道那红衣瘦汉子原来是崔平。
    只见此人四十二三的年岁,黄焦焦的一张脸,两腮低陷,两耳招风,一双深陷在眼眶里的眼珠子,却是含蓄着的的神光!
    听到夏侯芬的话,他欠身笑道:“这是老王爷的规矩……不敢不遵。”
    他嘻嘻一笑,眸子瞟向江浪,抱拳道:“这位想必就是江朋友了,失敬、失敬!”
    江浪既想近身褚天戈身侧,对这类人物就不得不认真应付,于是在马上抱拳道:
    “崔平兄大名久仰之至。”
    崔平听他这么说,脸上绽开了笑容,紧接着又显出了几分傲气。
    “老王爷听说足下一身功夫了得,颇想见识一下,江兄,你来得太好了!请!”
    说完翻身上马,遂转身在前带路。
    大伙儿也催动坐骑,浩浩荡荡地通过吊桥,直向城池内鱼贯而入!
    在通过活动吊桥时,江浪抬头一看,见城上雕刻着三个描金大字——“金沙郡”!
    一行人完全通过之后,只见八名赤着上身的魁梧大汉,用力摇动着一个钢制的绞盘。
    在一片吱吱声中,把搭向对岸的巨大吊桥重新吊了起来。
    对于“金沙郡”这个地方,江浪虽然闻名已久,亲眼见到却是第一次。
    只见城门两侧,有两列雄赳赳持刀武士分立左右,各人一身黄布衣,头扎布中,刀身映衬着夕阳,泛出一片刺目炫光,十分威武。
    马蹄踏行处,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平直道路,沿着两侧商店林立,行人如鲫。
    以崔平当先,一行快马如飞,马蹄印在石板道上,发出了响亮的蹄声,惹得两侧行人驻足观看。
    江浪在马上眺望,估计金沙郡有五十里见方大小。除了这条颇具规模的大道是以石板铺就的以外,郡内尚有三四条纵横的黄土道路。数千户房舍,点缀在浓绿、金黄相间的庄稼之间。
    不可否认,“金沙郡”还真是一块富庶地方哩!
    只可惜,强自加诸了一个野心残暴的统治者,使得这块沙漠绿洲随时都有被争权夺力的战火焚毁的可能。
    江浪心里不胜感慨,越发觉得自己此行任务的重大,不可掉以轻心。
    继续前行,来到了一排石舍,舍前是一片颇具规模的竞技习武空场。这时,场子里正有百十名年轻小子赤手搏斗着。
    一行人快马而进,中途丁老七等一干汉子陆续散开,仅仅剩下江浪、夏侯芬、苓姑娘与崔平几人。
    夏侯芬有意把马放慢,使之与江浪并行。
    “我义父这个人很直爽,就是过于自负,你等会见了他,千万不要介意!”
    她的眼睛瞟过来,似笑不笑地嘱咐着他。
    江浪点点头:“我知道!”
    夏侯芬一笑:“你看我们这个地方怎么样?”
    “称得上塞外江南!”
    “你真会说话!”
    江浪一笑道:“姑娘可知老王爷为什么要见我?请告知一二夏侯芬点头道:“我正要告诉你!”
    说时,她往前面瞟了一眼,才道:“你要留意一下,我那义父最会出其不意地考验人家的功夫!”
    江浪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夏侯芬道:“你的功夫用不着担心,我不过是提醒你一下而已,免得一时措手不及!”
    “谢谢姑娘关照!”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了一处巍峨建筑物前面,大概就是褚天戈下榻的“郡王府”了。
    那是一座占地极大的广厦,高耸的楼阁,延绵着有数幢之多。雕梁画柱,飞檐参差,虽然比不上真正的紫禁城大内宫宇,较诸热河郡王铁崇琦的府殿并不逊色。
    各人在殿前下马,早有小厮迎上来,把马牵走。
    江浪留意到,这三天以来那位苓姑娘很少说话。自从她得悉杀害自己父母以及族人的大仇元凶,竟然是自幼收养自己的恩人褚天戈时,她整个心智几乎完全陷入沉痛的苦思里了!
    一直到现在,她脸上依然不见笑容。
    大家下了马,她只默默地与夏侯芬打了个招呼,就径自向内院绕去。
    如果不是江浪早已知道她是一个十分内向的人,真会怀疑是在与他呕气呢!
    说来也怪。
    自从他第一眼看见这个举止端庄、态度文静的姑娘之后,心里就深印下了对方的影子。这个影子再与孩提时那个叫小苓的幼小影子联系在一起,就愈发加深了对她的印象。
    小苓的身世和夏侯芬身份是不可同日而言的,后者是富门出身,虽然说也是自幼遭遇到家破人亡的不幸,然而却幸运地为褚天戈所养,并蒙收为义女,依然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自从她找到了陷害自己的仇人曹金虎顺利报仇以后,她内心的愤恨遗憾已经不复存在了。
    小苓就不同了。
    这个不幸的姑娘,一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世;虽然亦为褚天戈所收留,那只能算作“寄人篱下”!
    更惨痛的是,这个收养她的人,竟然是她家的大仇人!在她蓦然得悉了这个消息以后,内心是多么沉痛,是可想而知的!
    江浪如其说喜见其文静的姿色,不如说同病相怜于她的身世遭遇。
    有了这一层关系,对于小苓这个人,他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脉脉相关,仿佛自身的血液与她连贯相通。
    目睹着小苓临去的黯然神色,他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了!
    他眼神儿追循着她的背影,情深地瞥了一瞥,似是期盼着再次见到她……
    他还有很多话不曾告诉她,他还不能够真地确定这个小苓就是小时候的那个小苓。
    这一切,都是在这一霎时涌出来的。
    他目睹着小苓苗条的背影,突然悲从中来,觉得眸子里有些湿润了!
    “怎么了?”
    身旁的夏侯芬撞了他一下。
    江浪猝然一惊,不由得把目光硬生生地拉回来,转向眼前这个姑娘的脸上。
    他的脸禁不住红了一下!
    夏侯芬不自然地一笑——女孩子的心思特别灵敏,用不着说一句话,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夏侯芬冷冷地道:“以后有的是机会,何必急在一时!”
    说完这句话,她赌气地先走了。
    江浪一呆,暗暗责怪自己的不沉着,便苦笑了一下,快步跟上去。
    这时,崔平远远在殿阶等候着。
    江浪追上了夏侯芬的脚步,前者脸上就像罩上了一层冰霜。
    走在长长的一条花石甬道上的夏侯芬一句话没说,江浪自然也不好说什么——他不想找钉子碰。
    崔平陪同二人穿过了大殿,经过一个花园,眼前是一片波明如镜的湖水。
    湖面上植着半湖残荷,在湖心处建筑着一幢颇具匠心的阁楼。
    有一道鲜艳彩石所砌的长堤,婉蜒地由陆地接向湖中阁楼。那堤道两侧,修建着朱红夺目的两排扶手,几只水鸟啁啾着掠波剪影飞过。波面上倒映当空的夕阳彩霞,端的是一处美景所在。
    如果不是江浪心里那腔仇恨大深重,他几乎为眼前的这番景致沉醉了。
    一想到即将与元凶大仇见面,他连一丝松快的心情也提不起来了。
    崔平、夏侯芬、江浪三个人踏上了堤道。
    湖心阁楼前悬有一方巨匾,黑底绿字,刻写着“心明阁”三个大字。
    这时,阁前已有四个穿着短装的少女恭恭敬敬地迎候在那里了。
    四少女身材高瘦,亭亭玉立,服式一致。上身是翠绿色的多穗短披,下身是短及膝上的同色榴裙,明显地露出白嫩洁净的一双玉腿。
    江浪在这地久居,只一眼就看出这几个女孩子都不是汉家女子,而是哈萨克归化了的少女。
    褚天戈偌大年岁,身前竟使用了这么一群绮年玉貌的少女,虽然不能肯定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私,但是心术不正,却是可以认定的。
    三人走近楼前,四名少女一齐弯膝请安。
    崔平道:“老王爷呢?”
    一名小女操着熟练的汉语道:“王爷在楼上打坐,刚才关照说,公主来了只管上去!”
    三人直接进入楼下正厅。
    江浪足方步入,只觉得眼前一亮。原来,这所楼厅是八角形建筑,八面轩窗同时敞开着,楼厅里洋溢着一片夕晖。
    正廊外是一圈回廊,摆设着高架盆景,悬养着几样珍禽……
    时近黄昏,水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雾色。徐风轻袭,笼子里的鸟婉转地鸣叫着,使人立刻为一种宁静的气氛所感染。
    江浪忍不住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万万想不到,昔日耀武马上,杀人如麻的一个绿林魁首,一旦脱离了打杀生涯,竟然会有这么一番宁静生活享受……
    然而,褚天戈毕竟不是真正的退隐,他的内心并不会因此而宁静。
    他住在这样宁静、幽美的湖光水色里,内心所酝酿着的却是一种霸业,一种永远填不满的私欲!
    江浪不禁从内心里发出了一声浩叹。
    他忽然有所警惕,觉得这个人是不可轻视的。
    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地毡,脚踏上去极其柔软舒适!
    江浪随着夏侯芬、崔平二人,方自踏上楼阶,即见一个黑面魁梧汉子由梯侧面现身而出。
    原来,在楼梯侧方,有一道回廊通向别处阁楼。
    那汉子原先就是在侧面梯门,听见人声才现身而出的。
    这人四十左右的年岁,浓眉巨目,身上穿着一袭紫色袍褂,在横腰地方围着一口连鞘的修长软刀。一眼看上去,就可判定这是一个身怀绝技的武人。
    这人乍见夏侯芬,抱拳笑道:“公主回来了。”
    然后,又把眼光向江浪一瞟,道:“这位想必是江爷了?”
    江浪抱拳道:“不才江浪。”
    那人上下打量了江浪几眼,微笑着走向前,探出双手向他身上摸去。
    江浪猛然一惊,闪身后退!
    不意那人身法奇快,竟然如影附形般跟着江浪身子欺了过去,依然探手向他身上摸去。
    江浪自是不依。
    四只手很快地交接了几下!
    想来,因为那汉子未能得逞,面上顿时显出不悦,身子后退了一步,冷笑道:
    “江爷好功夫!只是这宫里的规矩,桑某要确定一下江爷身上有没有凶器,才可放行,江爷多多包涵吧!”
    他说话时,脸上带着怒容。
    话声一落,他的一双磨盘大手,顿时向着江浪两肩上搭去。
    这人身手颇是不凡!
    由于他是金沙郡有数的高手之一,此刻当着夏侯芬与崔平的面儿,自不甘心被一个外人给比了下去。
    是以,他决心一上来就要把江浪给制服了,好为自己争回面子来。
    在场的崔平,原是可以制止这番不必要的冲突的,只是他别有深心,打算借着这个姓桑的盖世身手,给新来的江浪一个下马威!
    而夏侯芬,却有另外的想法——夏侯芬想趁机给他点儿难堪。
    原来,这个魁梧的黑脸汉子,正是“金沙郡”第三号人物,人称“恨地无环”桑二牛。
    这个人不是纯粹的汉人血统:父亲是汉人,母亲却是边域人。由于天赋奇能,自幼即具有神力,能徒手生裂虎豹,少年时即随同褚天戈称雄塞外,过着打家劫舍的盗匪生涯。
    由于此人的天赋奇能,所以为褚天戈格外器重,特别传授给他一些绝技,收为心腹。
    桑二牛与崔平两个,平素在褚天戈面前争宠得厉害,谁也不服谁。
    谁都知道,两个人都够嚣张的。
    夏侯芬因知道江浪的武功十分厉害,很想借着江浪的身手给他一些教训。
    有了这样的心思,所以她也乐得作壁上观,并不出声制止。
    桑二牛一双大手用力地向着江浪肩上拍来,十指之间暗含着拿穴的手法——只要江浪的肩头为他双手拍上,定能使对方动弹不得!
    他的用心只不过想略微给江浪一些颜色瞧瞧,倒不是想下毒手。这时,他满以为自己天生神力,这一拍之下,对方必然受不住。
    这个想法,正与那日丁老七的举动是一样的。
    他哪里知道,江浪的心思与他同样——这正是他在褚天戈面前晋身的良机,自然不会轻易错过!
    因此,就在桑二牛两只大手拍下的一刹那,江浪两只手掌也陡地反迎了上来。
    四只手掌猝然交接之下,只听得“克克”一阵骨响之声。
    先是桑二牛身子一阵颤抖,继之是他那张黑脸一时间涨为猪肝颜色!
    夏侯芬与崔平都知道他素有神力之称,此时见状,知道他正贯施内力。
    这种实力的相接,夏侯芬不禁暗暗为江浪担起心来。
    江浪何尝不知对方以神力见长。
    如果此刻真硬碰硬地与对方较力,江浪可没有十分制胜的把握。
    他眸子略一打量对方用力的架式,就自然而然地知道了力道的中心。
    桑二牛正把内力向双掌上集中,无形中下半截躯体失去了重心。
    江浪觉得桑二牛贯注的内力刹那间如巨涛骇浪,使得自己有不胜负荷之感!
    这时,桑二牛正继续把全身力道向掌上集中。
    蓦地,江浪手掌向下一沉,借着这一沉之力,足下向前抢进了一步,双手霍地向侧方一拨!
    这一手功夫,可就是四两拨千斤的窍门力道了。
    随着他的双手向外一拨,借劲施力地一送,桑二牛偌大的身躯被送了出去!
    二人立身之处原是在楼梯半中,如此一来,桑二牛壮大的身躯直向着楼下大殿坠落下去。
    当然,这么一点高度是摔不着他的,可是这个脸却是丢定了。
    “恨地无环”桑二牛就空一滚,身子直坠大厅,他已经难以保持住悠然的姿态,身子沉重地落下来,“碰”地发出了一声响,足下踉跄着,差一点摔倒在地。
    在夏侯芬与崔平的面前,这个脸他实在丢不起,便怒喝了一声,道:“小辈,欺人太甚!”
    桑二牛嘴里嚷着,脚下用力一顿,纵身而上。
    他身到拳到,两只手握紧了拳,贯足了内力,直向江浪胸肋捣了过去!
    江浪鼻子里冷哼一声,用“蝴蝶散手”的招式,向外一分双手,把桑二牛双手拨到了一旁。
    桑二牛怒叫一声,身子向左一偏,已把右腿飞踢而起!
    可是这只腿却被崔平斜递而出的一只手接了个正着。
    桑二牛瞪着眼睛道:“你……”
    崔平冷冷一笑,把他的腿松开道:“算了吧,桑头儿!这里不是打架的地方,要是惊了老王爷驾,你我都担待不起!”
    桑二牛脸色一红,不再多言。
    他那一双赤红眸子,忿忿地注视着江浪,道:“好吧,今天的事咱们暂时搁下,早晚你我还会碰上!”
    说完怒冲冲地向后退了几步。
    崔平却跃过来,冷着脸向江浪道:
    “江兄你是第一次来,对这里的规矩大概还不太清楚。刚才这种情形,要是让老王爷看见,只怕不太好吧!”
    江浪正要反唇相讥,却见从梯道侧门步出了一个黑衣劲装汉子。
    他一现身即抱拳道:“老王爷醒了,请即进门参见!”
    江浪只得将出口之话半途忍住,一行人就在这名黑衣汉子带领之下,由楼梯侧门步出。
    侧门外通着一道曲折的空中回廊,回廊里陈设着各式各样的盆景。
    就在这道廊子里,每隔几步,即有一名黑衣佩刀汉子立在廊边。可见,褚天戈这人,尽管是身负奇技,却是时时处处防备得十分严谨!
    这道回廊伸出约有十丈左右,廊道尽头是一座圆拱形敞厅。
    这时厅门敞开,一个穿着葱色的俏丽少妇立在门口。她乍然看见夏侯芬走近,即飞奔上来!
    夏侯芬也迎过去,娇喊了一声:“三阿姨!”
    俏丽少妇娇声道:“大小姐,怎么才来呀!等了你老半天了!”
    三阿姨说话间,一对桃花眼不由自主地在江浪身上转来转去。
    “这是……”她笑了笑,附在夏侯芬耳边,小声说着什么。
    夏侯芬笑着抡拳,在这个年轻妇人肩上捶了一下,道:“三姨你坏死了!”
    那少妇咯咯笑着,手挽着夏侯芬,款款地走在前边,步入敞厅。
    那座拱形的圆顶敞厅,四面轩窗大启,每一扇窗前皆覆遮着一幅淡绿色绢帘。绢帘被风吹飘而起,有如海波一般,煞是好看。
    就在半空中的楼厅之间,盘膝坐着一个锦衣老人。
    江浪只一眼,就认出了正是与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的褚天戈!
    岁月匆匆,有七年不曾看见他了。看上去他的头发全部都白了!只是脸色红润,神采奕奕,丝毫不显老态。
    人的相貌常常会因为身份的变异而有所不同。
    昔日褚天戈是来去沙漠,到处横行的一个刀客头子,那时候看上去,他就像是一个地头蛇那样霸道,一脸的横肉虬髯,说话时声若洪钟,大马金刀地横戈马上,确实是威风八面!
    今天的褚天戈,与那时相比,像是换了一个人,谁也想不到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第一眼看见他的就是头上如银的自发。
    “白发”代表“长者”,也会给人以“和善”之感。尽管这个人骨子里藏着阴霾与奸诈,但是他给人的第一个印象,多半是和蔼可亲的。
    由于素日的养尊处优,他的皮肤已不同于昔日的古铜颜色,看上去色作粉红,再加上他宽适华丽的衣着,以及堆满和颜悦色的一副笑脸……
    这一切,都显示他已经不再是昔日那个杀人放火的褚天戈了。
    他自封为“金沙郡王”,看上去也确实具备一个王爷的风度——起码外表上看是如此。
    敞厅内设置一个金漆的木架,那木架有两丈见方大小,架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白色熊皮。
    褚天戈盘膝坐在这块熊皮上面。
    面对着这个大敌,江浪内心激动得真有点不可自己!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非但不使这种情绪流露在表面上,而且还要做出一副乐于归顺对方的笑容。
    这确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江浪却做到了!
    因此当他躬身抱拳,向着面前的褚天戈行大礼时,任何人也不会怀疑到他有别的打算。
    江浪认真地盯视着面前的这个老人。
    就在老人的前面额头上,那一只被称为“独眼金睛”的箭疤还明显地存留着,只是为了适应如今的身份,那只独眼经过一番美化,除了原本就涂有的金色以外,又在上面加了一圆圈形的金印。
    这一番修饰,倒像在暗示他真的是“真命天子”了!
    “江壮士请坐。”褚天戈点了一下头,道,“坐!”
    江浪躬身道了“谢坐”之后,在一旁铺有兽皮的一张玉石鼓上坐了下来。
    看来,褚天戈对于他膝下的义女夏侯芬好像特别疼爱。只见他用手轻轻地揽着她,让她并肩坐在自己身边,那个叫三阿姨的如花少妇,却坐在他另一边,玉女白发,互增颜色。
    至于那个身兼禁军总教头的崔平,却没有座位。从一进门到现在,他始终恭敬地侍立在一旁。
    “金沙郡王”褚天戈一双老于事故、极其精锐明亮的眸子,这时平平地迫射过来。
    他的月光,使江浪为之胆怯!
    不过,他镇定了一下,并不逃避褚天戈的目光。
    江浪确信对方不会认出自己。
    一名穿着长裙的长发宫女,由厅外步人。
    她手里托着一个托盘,里面是精美的四色糕点。
    那宫女进门之后,口中娇声说道:“老王爷吉祥!”
    她一边说,一面请了个安,然后才把点心放下,再请安告辞步出——这些程序,都像是在学着宫里的规矩。
    “金沙郡王”褚天戈明亮的一双眸子,仍然注视着他。这样一来,倒使得江浪心里有些发毛,真弄不清他是不是认出自己了。
    正在江浪这样想时,褚天戈竟然微微一笑道:“江壮士,我们以前见过面没有?”
    “好像没有!”
    “你能确定我们没见过面么?”
    “能确定!”江浪肯定地点头道:
    “老王爷金玉其身,在下只是风尘里的一个浪人。身份判若云泥,在下是不会有这个荣幸的!”
    褚天戈闻声,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声若洪钟,整个的楼厅都为之震动了起来。
    笑声一顿,他大声道:“说得好,说得好,只是江壮士,你莫非不知道我也是江湖出身么?”
    “这个……”江浪一笑道,“倒还不曾听说过!”
    褚天戈嘿嘿笑道:
    “老夫早年出身草莽,行侠作义,为众人所爱戴,才有今日之成就——所以你不要妄自非薄,须知风尘自古出英雄啊!”
    江浪抱拳道:“老王爷见爱,在下岂能与老王爷您老人家相提并论!”
    褚天戈嘿嘿一笑道:
    “我这女儿前一次为报家仇,不慎落入官人手中,幸为壮士所救,这件事我十分地感激你,听说江壮士还有一个拜弟,何以不见他一齐到来?”
    江浪苦笑道:“我那个拜弟死了!”
    “啊……”褚天戈道,“这是……”
    夏侯芬轻轻推了他一下,道:
    “义父,你老人家就不要再问了……总之,那位裘恩兄的仇,江恩兄已经代他报了,这是人家的伤心事情,你老人家就不要再多问了!”
    褚天戈长叹一声道:“真是太可惜了……我原打算要重用他呢!”
    江浪冷笑道:“这是我那拜裘弟没有造化与福分!”
    褚天戈道:“我一向最看重有功夫的年轻人,江壮士你师承何人?学的是哪一派的功夫?”
    江浪心里一动!
    说来好笑,他自幼为焦先生所收留,练了近十年的武功,平素与师父是离多会少,虽然靠自己的努力,以及师父的指示得宜,学成了一身奇技,而师父的大名,他却是实在不知道。
    至于谈到哪一门派,他就更不知道了。
    这个谜团,当年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向师父探询过,但师父总是避而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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