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流花河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十二
    却有人别具雅兴,在此独斟自饮。
    一个面相清癯的黄衣道人,盘坐石人,身旁放置着一个奇大的朱漆葫芦,面前插立着一把黑伞,伞把子上挂着面布招,上面写着几行字迹。
    春若水怎么也役有料致,此对此地竟然会出现这公一个道人,不由呆了一呆,正想回身离开,却听得那道人慨声叹道:“新愁万斛,为春瘦,却怕春知……悠悠岁月天涯醉,一分春色,一分憔悴……”
    言未已,手托葫芦,咕嘟嘟大喝几口,才自又放了下来,顷刻间酒气四溢,弥漫远近,春若水这边都嗅到了。
    敢情道人肚里有些文采,随口吟唱,不离前人名句。前一半出自孙花翁的“东风第一枝”,后一半却是高竹屋的“祝英台近”。
    春若水原已转身,聆听之下,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盖因为这两阕词牌她是熟悉的,出自眼前醉道人嘴里,倒是有些意外。
    迎着春若水的目光,道人微笑颔首道:“既来则安,更何堪匆匆往返?春姑娘何妨暂留云步,与我这个天外而来的道人,结一段宿缘?”说着,那道人又自托起葫芦,大喝了一口。
    春若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个儿的葫芦,尤其是经过红漆一漆,映着天色,面面生光,葫芦上狂书着的一个“醉”字,看起来尤其醒目。
    此时此境,再加上这样的一个道人,顿时激发起几分生趣,较之先前的惨状愁云,大是不可同日而语。
    春若水近看道人面相清癯一派潇洒,虽作玩世不恭,倒不似一恶人,空山相对,竟似涵有几许仙气,聆听之下,不自觉便自掉过身来,问道:“咦,我与你冒昧生平,怎么知道我姓春呢!我们以前见过?”
    “这倒巧了,”那道人笑道:“我说的是春天的春,‘道是春来好音讯’,信口称呼一声,居然巧应了姑娘的本姓,看来这个缘分是不浅的了。”
    春若水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心里却抱着怀疑的态度,一双充满了睿智的眼睛,上下瞧了他一眼,一时也判断不清对方这个道人是何路数。思念之中,她随即轻移莲步,落落大方地走了过来。
    道人笑道:“贫道半生云游,来去向无定所,孤独一人,闲云野鹤,连知交朋友也没有一个,一朝囊中金尽,才想到人世赚上少许金钱,只够吃喝也就知足,这般日子,倒也逍遥自在。”
    春若水近看道人,貌相清奇,眉长目细,肤色白皙,并不着一般俗世江湖气息,这几句话倒也可信。
    这附近矗立着几块青石,星罗棋布的散置眼前,到是她前未发现,石质早已为雨水冲洗得异常干净,她就择一而坐,与道人正面相对,开口问道:“道长你的大名怎么称呼?”
    “呵呵,”黄衣道人笑了两声:“哪还有什么名字?”举了一下手上的葫芦,“因为生来喜爱喝酒,认识的人便直呼我是醉道人,姑娘请别见外,就直呼我醉道人就是了。”
    春若水微微点了一下头,到底心里苦结未释,也不欲与对方多说,随即把一双眼睛移向当前云树,只觉得空山宁静,玉宇沉湎,这一切在烟霞弥漫,云霭低沉的此刻,却不能带给人丝毫慰藉与开朗,心里盘算着借故离开。
    道人却说:“如果我猜得不错,姑娘来此是看望一个朋友,他却不在,可是?”
    春若水心里一动,由不住又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分明已是在说:你怎么知道?
    “那位朋友非但不在,却连房子也搬走了!”
    “你……”春若水突地站起来。道人说得也太露骨,可不能再当他是巧合了。
    醉道人笑道:“姑娘觉得奇怪是吧?这位朋友可是姓君!”
    春苦水又是一惊,干脆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一双凌厉的眼睛,向对方注视着。
    “说来可又巧了!”道人笑嘻嘻地道:“这个君探花也正是贫道我的朋友,我从大老远来此,好不容易打听到他的住处,却是扑了个空。”
    春若水暗忖着,只要微觉不对,立刻转身就走,对方果有留难纠缠之意,说不得给他一个厉害瞧瞧,偏偏对方所说,虽是迹近离奇,却也不悖情理,一时倒也发作不得。
    道人轻叹一声说:“对他来说,如今诚乃多事之秋,只怕今后万难保持安宁了!”
    “道爷的意思是……”
    “姑娘有所不知!”黄衣道人讷讷说道:“贫道多年参习易理,游戏风尘,颇知性命相人之学,我那君朋友气势风骨不凡,俨然奇逸之龙,只是他这条龙却非凡世之龙,非人中之龙,乃天上之龙,一经入世,灾难频繁,多方牵连,一如湿手抓面,再想脱得干净,诚乃不可能之事了。”
    春若水呆了一呆:“这么说,君先生有危险了?”
    “这一点姑娘倒不必为他过虑。”道人启口笑道:“既为龙也,自有风雨云雾气势相随,对他来说,果真有意逐鹿中原,当今天子非他莫属,惟其志不在此,平白搅散了一天云雾,亦非百姓之福,以之扫荡妖氛,清除君侧,或将是惟一收获,只是如此一来,牵连必广,却又与他出世仁怀大相径庭,如何执中而行,当非容易之事,却看他今后如何行走吧!”
    这番话听在春若水耳中,一时真有些莫名其妙,如照道人所说,这个君无忌果真来头不小,大有“薄天子而不为”的气势,道人形容他是一条“奇逸之龙”,这又和“真命天子”
    的“五爪金龙”差别哪里?或如所说,前者为“上天之龙”,后者为“人中之龙”?
    再想这个君无忌素日行径,果然带有几分出世的玩耍,而其行径出言,却又深具义理,发人深省,举手投足在在有异常人,令人望之生敬,不敢唐突以观。这么想着,她真有些迷惑了,连带着眼前的这个道人也似高高在上,令人迷惑了。
    “姑娘且看,”道人分一手平指当前:“这番山峦,该是何等气势?一起一伏,一顿一跌,或潜或现,或蟠或腾,正是一条大好山龙,我那君小友独独结庐于此,诚乃别具慧眼了,所谓‘山龙得龙’本是两相益彰之事,他却弃之而去,其间必有深故,倒是贫道一时想之不透矣。”
    原来他在此独斟自饮,亦在若有所思。听他这么一说,春若水再观眼前山峦气势,果然真似一条隐现天地间的大龙,不觉暗自称奇,一时好奇地看向道人。
    黄衣道人微笑道:“我这么一说,姑娘亦当觉出不同了,你我今日一会亦算有缘,今日多喝了半葫芦酒,且借酒装疯,指示几许天机与你瞧瞧。”
    经过早先一番观察,他似已对眼前山势洞悉入微。
    黄衣道人当然不是凡俗之人。只见他拍打着身上黄衣道袍,由石上站起。
    “努努,姑娘请看这四山之秀,这是‘青龙’,这是‘白虎’,这是‘朱雀’,这是‘玄武’,好一个‘四兽聚首’(作者按:以上所谓,皆堪舆名词)。”说到这里大袖顷翻,五指起伏,将一泓脉脉流水分划而出,春若水即使是门外之人,也不禁眼前为之一亮。
    “所谓的‘龙行看水走’,这流花一河之所以秀丽如此,敢是其情有自,妙在‘水验明堂’,山自含晖水自媚,有此一山一水,乃有河西四郡之千年盛世,两相为辅,相依相生,万世其昌。只可惜宝穴掩芜,未经大启,乃致美中不足。”
    春若水好奇地打量着他,心里想着:原来这个道人竟是个擅观风水的堪舆师父。只是她对这些一窍也不通,实在也没有多大兴趣。
    黄衣道人兀自讷讷地道:“观山水当知一地之盛衰、气运。其实山脉流水,一如人之身体,人身经脉正如山势分支,血液比之流水,人有人气,山有山气,人身有穴,山有山穴,人有痼疾,针穴得气则愈,山穴亦然,得山气大可造福邦国,小亦富庶一方,逢凶化吉,其微妙亦极矣。”
    嘴里如此说着,那一双细长眸子,却只是来回在眼前山洼子里打转。“大气混沌,至阴不开,其为气也,吞吐浮沉。”顿了一顿,轻叹一声道:“时辰怕是晚了,明天再来一趟吧!”
    春若水见他煞有介事的嘴里叨叨不已,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愈觉无味,原想多问他一些关于君无忌的事情,却是有些碍于出口,想走吧,却又心有未甘,正自无奈。黄衣道人却转身笑道:“晚了,晚了,明天只好再来一趟了。”
    一面说时,才看向春若水道:“实在对姑娘说吧,我那小友三日以前已经搬走,我是知道的,至于他搬到哪里,我同你一样,也是不知。今日我来这里,乃是在寻觅一处‘龙穴’,意在将它特意点出。”
    “点出龙穴?”
    “不错!”道人说道:“我刚才已说过,这里风水极佳,在于二龙交会,一山一水,山为山龙,水为水龙,有此二龙,乃富河西。只是美中不足的是,土重金埋,那处龙穴却时为山雾所压,一时不得大放光明,这便是连年有些兵争,人心有些不安之故了。”
    春若水“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道人指了一下方才坐处,与春若水缓缓并肩共行。一面走,一面说道:“我如果能找出这处龙穴,起出‘太极晕’,使之光华大显,便能使这地方化危为安,也算是功德一件,只是两眼昏花,瞧了半日,得龙得‘河’,得水得‘胎’,却就是一时拿不定那‘太极晕’的真实藏处,或是今日己晚,明天起个早,俟子时左右再来一趟吧!”
    (作者按:“河”、“胎”、“太极晕”俱为堪舆学专有名词,引经据典,未敢杜撰。)
    “道爷这么做,真是功德无量了!”春若水一时面色微喜,竟似忘了心底愁云。
    说话之间,己来到了方才坐处。黄衣道人一面坐下,指了一下身前道:“大姑娘你且坐下,我们谈谈。”
    春若水苦笑了一下:“道爷还有事么?”一面倚石而坐。
    黄衣道人那双细长的眸子,一霎间直直向对方脸上逼视过去,春若水不得劲儿的笑笑,若在平日,有人敢这样的瞧她,保不住她马上发作,这时却是发作不得。
    “呵呵……”看着看着,那道人竟自拍手笑了。
    春若水可就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有什么好笑的事么?”
    “自然有啊。”道人又复睁大了那双细眼,颇是纳罕地道:“姑娘眉锁愁云,分明心结不开,但却掩不住满园之春,分明红鸾星动,不日大喜临门了。”
    几句话说得春若水作声不得,一时心如冰炭,眼前金星迸射,直似要倒了下来,“道人……你说的可是真的么?”
    黄衣道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却只把一双眸子频频在对方脸上转动不已:“真不真,旬日之内,即可应验,你且把八字报上,我与你算上一算!”
    春若水这一霎不啻方寸大乱,其实她原已有舍身从嫁汉玉高煦之意,只是尚在潜意之中,这一切分明未及作出最后决定。致使她痛苦犹豫的原因,当然全在君无忌这一方面,对此人她万万难以割舍,哪怕能得自君无忌的只字承诺,都将使她无限鼓舞,勇气大增。偏偏这个时候,却见不着君无忌的人影儿,正是愁苦百结,彷徨无助之极,此时此刻乍然听见了道人这句“红鸾星动”的话。焉能不令她心绪不为之大乱?道人这句话分明已为她注定了一切,看来此身是非汉王高煦莫属的了。
    一时之间,仿佛整个心都碎了,却也没有忘记作最后的试探。轻轻叹了一声,垂下了头,过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来:“你这位道爷,看来确是不同一般。好吧,就请你给我起个卦吧!”
    道人一笑道:“生辰八字。”
    春若水强他不过,点点头,随即说出。
    黄衣道人聆听之下,那一双细长的眼睛,随即闭上。一霎间宛若老僧入定。
    春若水这才注意到,道人身侧,插在泥中的大黑伞上,悬有一面八角古镜,上面刻铸着一些类如八卦的线纹,以及一些认不得的篆体古字。伞上更有一面长形布招,写着“指天划地,无限天机”八个大字,便是来时乍见,此刻才得看清。
    道人先已说了,囊中金尽时,必自出来为人算命,听他口气,分明与君无忌交非泛泛。
    既是无忌朋友,当然不是寻常之辈,且看他说些什么。
    “晤,这就是了!”嘴里说着,道人随即缓缓睁开了双眼:“眼前府上有一急难,全在姑娘成全,难怪姑娘作难如此了?”微微摇了一下头,发出了一声叹息道:“这就难了!”
    春若水坦诚问道:“道爷你有话只管直说吧!我父亲目前为人陷害,吉凶未定,你看此事可有凶险?”
    “岂止是令尊一个人?姑娘你眼前这步运叫‘乌云罩顶’,不是贫道危言耸听,你全家上下,皆在急难之中,不可不慎。”
    春若水呆了一呆,冷冷地又问:“我知道了,只问道爷,这急难有救没有?”嘴里说着,心里不自觉地想起了那日在屏风之后,听见了二叔与母亲的一番对答,其中有“满门抄斩”的一句,看来果真如此了。
    黄衣道人缓缓说道:“自然有救,却在姑娘一人身上,这叫‘彩杖驱魔’,接下来便是喜事一件,我看此事应在姑娘你那身边夫婿这个贵人的身上,有他出面化解一切,便是可保无事的了。”
    春若水默默无言地听着,那张原本就白的脸,这时看上去更白了。
    “道爷的意思,除了这个贵人之外,别人就解救不了么?”
    “既属‘彩杖驱魔’,便自应在这新婚贵人身上,看在局外人是无能为力!”
    道人又复闭起了双眼,倏地又自睁开:“你那新婚贵人,竟是当今权势之人,掌有蚁民生杀予夺之权,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一霎间,他眸子里充满了无比惊异,奇怪予道:
    “这人是谁?姑娘岂有不知之理?”
    春若水缓缓地摇了一下头,一时再也忍受不住,竟自簌簌落下泪来。
    “谢谢你!道爷,你就不要再多问了。”一面说,她随站起身来,把早已抓在手里的一小锭银子,放置石上:“不成敬意,我走了!”
    道人一笑道:“好!这一下有买酒的钱了!”拱拱手说:“谢了,谢了!”
    春若水望着他苦笑了笑,一时也无话可说。往前走了几步,她却又回过身来。
    黄衣道人仰着脸道:“姑娘还有什么嘱咐?”
    “没有什么,我想要知道的你都告诉我了!”轻轻叹息了一声,她讷讷地道:“不瞒道爷说,今天我来这里,原本正是来看君无忌先生来的,他却真地搬走了,未免扫兴……”摇摇头,她凄凉地笑笑,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欲言又止,久久不接下去。
    黄衣道人点点头说:“我明白了,姑娘是有话要对他说么?”摇摇头又道:“这也怪了,这两天我到处留意,就是找不着他的踪迹,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不过,这不要紧,早晚我会碰到他的!”
    “其实也没有什么啦。”春若水淡淡地道:“很多天没有看见他了,见了面请代我问声好就得了!我怕是再也看不见他……了……”说着说着她的眼睛可就红了,一低头再也不向道人多看一跟,随即掉身而去。
    黄衣道人原想召她回来,有几句机密话暗示与她,只是他却没有,一来不能尽泄天机,二来只怕于事无补,徒自乱了大局,三来,从大局着想,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四来,他却也力有未逮,既为定数,总是人力难回。
    恍惚间,却已起了大片山雾,一切俱都在朦胧之中。
    “这就好了!”春二爷笑得眼睛眯成了两道缝,说:“我就说嘛,姑娘大了,又孝顺,怎么会想不通呢!这一过去,要啥没有?可是好啦!”一面说由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我这就去跟衙门口回一声话去,要他们快把大爷给放回来。”说着这就要往外面走,却被春大娘给叫住了。
    “她二叔,你先别慌着走。”春大娘说:“等见过姑娘,说准了你再走也不晚。”
    春方远愣了一愣,挤巴着两只火眼:“不都说好了嘛,哪还能再变卦?”
    “话是不错,二爷,这是姑娘终身大事,总得她自己心里乐意才行呀。我看还是等她回来,见了面,说准了你再去!”
    “好吧!”春方远无可奈何地又坐下来,怪纳闷儿地道:“这么大清早,她会上哪里去了?”
    话声才住,就见冰儿笑嘻嘻地跑进来说:“小姐回来了,回来了!”
    紧接着春若水可就打外面进来了。她寒着一张脸,乱发蓬松,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老远的站住脚,颇似惊讶的向着母亲、二叔看了一眼,随即低下头,一声不吭的往自己房里走过去。
    “孩子……”
    “大姑娘……”
    春大娘、春方远一起由位子上站起来,异口同声地发出了招呼。
    “对,还是大嫂子你问问她吧!”春方远纳闷地坐下来,眼巴巴地向春若水张望着。
    春若水身子是站住了,却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一大清早,你这是上哪去了?可把娘给急死了!”春大娘蜘跟着走了过去。
    “娘,有什么话您就说吧!”
    “还能有什么话呢?不就是昨天谈的那件事,可不知你拿定了主意没有?”
    “不是说好了吗?您干吗还问?”
    碰了个软钉子,春大娘可也不气,轻叹一声道:“孩子,这可是你一辈子的事情呀,你可要仔细想想,别后悔……”
    “唉!嫂子你这……”春方远气得直翻白眼,生怕大姑娘变生肘腋,临时又变了主意,正要插上几句嘴,却只见春若水倏地回过身来。
    对春方远来说,还是第一次接触过对方生气的脸,尤其是那一双充满了犀利、闪烁着光的眼睛,乍然投射过来,给人的感觉,真像是刀子一般的锋锐,几句到嘴的话,登时吞向肚里。
    “我不后悔!”她说:“就这么说定了,娘、二叔,一切你们看着办吧。”
    “那好,我这就看李大人去。”惟恐迟则生变,春方远向着大娘、若水拱拱手,大步向外踏出。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春大娘一时淌下了热泪,“孩子……委屈你了……”
    春大娘扶着女儿,一时忍不住,低头饮泣起来,只当是就此结怨女儿,一辈子也不会再搭理自己了。出乎意外的,却为女儿那双纤纤细手,搭在了肩上。
    “娘,这是命里注定,没法子的事,我已经想通了,您也就别难受了。”
    春大娘怔了一怔,睁着那一双流泪的眼睛:“真的?”
    春若水点了一下头,冷静地道:“爹总得要回来,人也总得要活下去。这是命!”说着,她就转过身,姗姗地走回房里。
    春大娘跟着进去,见她关上门,又插上了门闩,便自回身嘱咐冰儿道:“怕是一夜没好睡,别吵她,要她好好睡一觉吧!”
    大星皎洁,玉宇无声,却只有流花一河奔雷如电,来去千里的湍急流水声,那种永恒不易的“哗哗”声音,正因为太规律了、太单调了,单调到人们简直疏忽了它的存在。动与静,生与死,存在与消失,如果本乎了这个原则,其间的差距,该是如何细小?在永恒的宇宙观里,一切的动静、变化……都不足为争,都是渺小的。
    打开春以来,这附近就时常有野狼出没,说是七道楼子张家的小媳妇叫狼给分吃了,赵家的小九子也叫狼给叼走了,马家的二秃子被狼给……传说可多了,神龙活现的。
    所以,这里走夜路的,尽可能都是成群结队,万一落了单,除了灯笼火把之外,都不会忘记带上一把家伙。家家门口,入夜以后,也尽可能的插上一盏灯。
    孙二掌柜的那盏大红纸灯笼,就是这般状况下插上去的。有一回他忘了插这个灯笼,真来了一只狼,在他店里龇牙咧嘴的,二掌柜的几乎吓瘫了。要不是小伙计曹七够机灵,临时丢过去一只烧鸡,往后事尚自难说。那时候客人尽去,正当打烊,总算没有耽误了生意,自此以后,二掌柜的总不会忘记在打烊之后,插上了这盏红纸大灯笼。
    灯笼插上了,红通通的直晃眼。曹七在忙着擦桌抹椅,二掌柜的却已迫不及待地直想着要打烊了。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几天他神不守舍的。自从奉命在酒里下药,毒害了那位一直照顾自己生意的君先生之后,他的一颗心就静不下来了,白天喝酒,晚上作梦,几天下来,像是生了场大病似的。
    君先生打那天以后一直就没有再来过,他可是逢人就打听,竟是没一个人再见过他,就像是整个人连影子都消失了。
    “八成儿是死了!”
    一想到这里,二掌柜可是打心眼儿里发凉,正所谓“为人做了亏心事,夜半无人心也惊”。
    客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了最后的两个“贵客”——春家的大小姐和她那个漂亮的跟班丫头“冰儿”。两个人来了有会子了,饭也吃饱了,却硬是赖在那里不走。
    孙二掌柜的早已察觉到了,今天这位“春小太岁”的神色不比往常,打进门之后,一句话也没有说,寒着一张脸像是跟谁怄气似的。这还不说,每一次当她移动眼神,向着二掌柜注视的时候,真像是比宝剑还要锋利,直刺到了他的心里。
    “老天爷……”孙二掌柜的心里一个劲儿地犯着嫡咕:“别是我下药毒害君先生的那档子事叫她知道了吧!要不她怎么老拿那种眼神儿瞅我呢!”他心里可真急,偏偏对方就是不打算走,无奈,拿了一觥酒,他也坐下去了。
    小伙计曹七擦完了桌子,打厨房里端出来一海碗粗面条,就着一根生葱大口的吃着。
    夜风轻袭,间歇着有几声饿狼的长嗥,这当口儿便只有流花河的哗哗流水声掩盖了一切。
    曲终人散,夜凉如水,也许该是离开的时候了。“小姐!”冰儿轻轻的唤着:“这么晚他还没来,不会来了,天晚了,咱们回去吧,明天再来。”
    春若水摇摇头,淡淡地道:“其实见不见,也是一样,只是……唉……”
    “小姐的心意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被春若水瞧得怪不好意思的,冰儿红着脸笑了,“小姐是想以后过去了,再也见不着他了,所以才想着见他最后一面。”
    “还算你有些心思。”春若水苦笑着,把身子仰了仰:“我的这点心思敢情是瞒不了你,其实,这是我痴,真要是见着了又能怎么样呢!”
    “那可不一定,也许还有最后一线机会。”
    “什么机会?”
    “君先生本事大着呢,说不定他能把老爷给救回来,小姐也就不必再过去了。”
    “傻丫头!”春若水苦笑着摇摇头:“爹现在关在哪里谁也不知道,他们人多势众,只有一点风吹草动,爹保不住就完了……再说我们还有这么一大家子人……”
    “那就直接去找汉王,跟他要人!”
    “那冒的险更大了,不要忘了,爹在他们手上,随时有性命之忧,他也可以推说不知。”
    “那就杀了他,要不然把他给绑过来。”
    “傻丫头,那么一来,我们全家上下全都完了,这是灭九族的罪,你知道吧!”
    冰儿吐了一下舌头就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身子前倾,小声地道:“这个汉王爷,听说人风流得很呢,您过门以后可得小心着点儿。”
    春若水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她又能说什么?
    那一边小伙计曹七已经把一大海碗面条吃光了,伸着胳膊,打了老大的一个哈欠。
    “没你的事了,挺你的尸去吧!”叱走了曹七,二掌柜的提着一觥酒晃晃悠悠地来到春若水跟前,“我说,大小姐,夜可是深了。”
    “我知道。”春若水说:“我就要走了!”
    说时,她的一双眸子直直地向着面前的这个人逼视过去,“二掌柜的!”
    “不敢当,大小姐您有什么交代?”
    “有件事我要问问你,刚才人多怕是不大方便!”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由不住使得二掌柜的打了个哆嗦。
    “啊……大小姐,是怎么回事呢?”
    “照说,这件事跟我没什么关系,不过……哼!事情既然是在咱们流花河这个地头上发生的,我知道了,心里就不大舒服。”
    “这……”孙二掌柜的顿时脸色大变,回头看了一眼,所幸曹七已经到里面睡觉去了,再转过脸来,才注意到面前的这位大小姐,敢情神色不善,镇于她“春小太岁”这四个字的威名,孙二掌柜的可是打心眼儿里害怕。毕竟他在江湖上混久了,老油子了,在这个紧要关头可不能松口,“大小姐,您都在说些什么,我可是一个字也不憧,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难道你心里还不明白?”
    “我……”二掌柜的先是一惊,紧接着咧着嘴,呵呵有声地笑了:“大小姐可真是会说笑话……”
    话声未歇,猛可里,就觉得一股子冷风,穿心直入,胸口上一阵子发痛,低头一看,由不得吓了个脸色透青,敢情是没有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对方手上竟握着把光华璀璨的宝剑,剑尖直直地指在自己胸上,分明已刺透外衣,扎在了肉上,只顺手往前一推,孙二掌柜的这条命可就别想要了。
    “唉呀!”一惊之下,手里的半觥酒,叭!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大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自己干的事还会不知道?”春若水脸色一沉,冷冷地道:“我问你,那位君先生又跟你有什么仇,你竟然昧起了良心,在酒里下毒,要害他的性命?你说!”
    声音虽然不大,可是吐字清晰,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二掌柜的耳朵里。
    一旁的冰儿怎么也没有想到大小姐会忽然有此一手,聆听之下,更不禁吓了一跳,顿时呆住了。
    孙二掌柜的一霎时脸色苍白:“大……大小姐……这可是冤枉……没……没有的事呀……”
    “还说谎!”
    手势不过向前面送了那么一个点儿,二掌柜的这边“啊唷”叫了一声,可就见了红了。
    鲜红的血一霎间,顺着春若水的长剑剑尖,直滴了下来,片刻之间,已把二掌柜的身上那件灰布小袄染红了一大片。
    “大……小姐……饶命……”
    “说,是谁指使你,要你这么做的?”
    “我……没有人……大小姐……这事您是听谁说的?这是谁……要害我?”
    “还要嘴硬,看我不宰了你!”
    剑势再向前面推出半寸,二掌柜啊唷大叫一声,身子往后一个踉跄,噗通,坐在地上。
    春若水旋风似地由位子上蓦地跃起,掌中剑霍地举起,却为冰儿自后面用力拉住了胳膊,“小姐……小姐……您可别杀人呀!”
    春若水自然不会真的杀人,不过作势吓唬对方一下而已,冰儿这么一叫,更像那么回事,可把孙二掌柜的吓坏了。
    “大小姐,您高抬贵手……我招、我招……我给您磕头……”一边说,这老小子可也顾不得身上的伤,咚咚咚,一个劲儿地直向地面磕着响头。“我真……该死,我该死,毒是我下的,是我下的……我这个杀胚!我不是人……”边说边自磕头,二掌柜的可就眼泪汪汪地哭了起来。
    “什么?”冰儿吃惊地叫着,简直难以置信的样子:“你把君先生害……死了?”一面转向春若水道:“这是真的?”
    春若水却只把一双锋利的眸子,狠狠地盯着孙二掌柜的:“君先生平日待你不错,为什么要做这种坏良心的事情,你说!”
    “大小姐,我说……我说……是他们逼……我的……”
    “谁逼你的?”
    “是……”孙二掌柜的一时泪如雨下:“是我自己干的,大小姐……您饶命吧!”
    “你自己,为什么?”
    “为……为……大小姐,行行好,您就饶了我吧!”他可由不住又自磕起头来。
    “真没出息!”冰儿气不过地道:“怎么也没有想着你二掌柜的竟会是这种人!你真的把君先生给害死了?”
    春若水冷笑道:“凭他也能害死君先生?”
    “啊?”正在磕头的孙二掌柜的,聆听之下,猛地抬起头来,洋溢出满脸的喜悦:“老天……爷,君爷他老人家真的还……活着?我给天磕头,给天磕头!”一面说,果真咯咚有声地向天叩起头来。
    春若水见状冷冷一笑:“少给我来这一套,真要有这个心,你也不会在酒里下毒了!”
    要依着她素日个性,真恨不能当场就给孙二掌柜的一个厉害,只是看他眼前这副形样,却又似天良未泯,一时辄生同情,狠不下心来,可是却又不欲便宜放过了他。心里正自盘算着如何发落他。再者,她更想知道,那个背后唆使他酒中下毒的人到底是谁?看来如不给对方一些颜色,谅他是不会说出实话的了。
    “你刚才说到有人逼你在酒里下毒?”
    “我……没有……大小姐,求求您就别问了!”
    “既然你不肯说实话,我可是不能饶你,先把你的一双耳朵给割下来,就算为君先生出一口气。”
    说时,她的宝剑缓缓举起,直向孙二掌柜的脸上逼近过去,直把孙二掌柜的吓了个魂飞魄散,张着一张大嘴,喝喝有声的直向里面倒着气儿,那副样子真像是一口气接不上,登时倒地完蛋。
    春若水原是吓唬他的,满以为在面临割耳的情况之下,他必然会说实话了,却没想到对方如此不济,一时倒不知如何应付了。
    却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叹息道:“姑娘手下留情,暂时就放过了他那双耳朵吧!”
    话出突然,酒坊里的三个人都不禁为之一惊,一片灯光闪过,现出了君无忌长衣飘飘的颀长身影,已是当门而立。
    春若水呆了一呆,定眼再看,果然是君无忌,不由脸上一阵绯红,心里通通直跳了起来。
    这番感触,全系心里作祟,极是微妙,局外人自难体会。原来她自忖今后再也无缘得见对方,却又芳心放他不下,犹期在离家之前,得睹对方最后一面,却由于君无忌的迟迟不来,她已放弃了再见他一面的奢想了,偏偏这一霎,他却又出现了,对她来说不啻是一番意外的惊喜。正由于太过突然意外,情绪上万难适合,一时间只是直直地看着对方,居然连招呼都忘了。
    倒是冰儿的一声快乐呼唤,使她立即警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慌不迭收回了宝剑,站起来唤了声:“君大哥!”俟到出口,才自发觉到那声音竟是如此的小,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呆了一呆,才自慢慢坐下。
    事实上,孙二掌柜的比她更见慌张,由于感受不同,简直吓傻了,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珠,全身一个劲地哆嗦不已。
    “啊……啊……君先生,您老……您老……”
    说话之间,君无忌已自来到了孙二掌柜的面前,当面而立。
    “君先生……您老大人不见小人过,我……对不起您,啊……我不是人……”边说边自叩头,二掌柜的已是泣不成声。
    却有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二掌柜的吓得“嗳唷”了一声,再看君无忌满面春风,显然井没有加害之意,一颗心才自放下了。
    “二掌柜的起来吧,坐下说话!”
    一面说,己把孙二掌柜的扶坐下来。二掌柜的坐是坐下了,却又站了起来。
    “君先生……您……还是杀了我吧!”说着他可又泣了起来。
    “事情已经过去了,算了!”
    “先生……还是……是……”
    “我都知道,你什去都别说了!”
    “是……”呆了一阵,二掌柜的结巴着道:“爷……肚子饿了吧,我这就给您弄吃的去……”
    “不必了!”君无忌说:“我不饿,天晚了,我们也该走了!”
    目光向着座上的春若水看了一眼:“姑娘还不走么?夜深了。”
    呼呼的风,扬起君无忌身上长衣,他手里的那盏纸灯笼更自滴溜溜打着转儿。
    春若水身后的一领长披,为风吹得一平齐肩劈啪作响。
    二人并肩徐行,踏着一地的如银月色,荡漾在一望无尽的流花河畔。
    冰儿牵着两匹马,远远落后地跟着他们。
    小姐即将出阁,下嫁给汉王爷作为“侧室”的事,她当然知道,作为陪房的丫鬟,她一定也将要跟过去,不知怎么回事,一想起来,心里怪凄凉的,总觉得这门婚姻不尽理想。在她的印象里,小姐与眼前这个君先生才是理想的一对,事情已到了这步田地还能说什么呢!
    今夜,似乎是上天刻意的安排,要他们见上一面,以后的发展,便只有天知道了。
    流花河水一如往常的哗哗流着。春若水的心上就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半天才讷讷地道:“昨天我去看你,你不在,搬家了。”
    “我知道!”君无忌说:“我的朋友海道人都告诉我了!”
    春若水苦笑了笑:“原来那道人真是你的朋友。他都告诉了你一些什么?”
    “都告诉我了!”
    “听说是一位姑娘救了你,可是真的?”
    “不错。”君无忌微感惊讶:“你怎么知道?”
    春若水摇摇头,淡淡地说道:“我见过她,又聪明,又漂亮,武功又高。大哥,你以为呢?”
    君无忌点头道:“确是如此!”
    春若水看了他一眼:“你们时常见面?”
    “那倒没有!”君无忌略似奇怪地道:“你们认识?”
    春若水摇摇头,冷冷地道:“只是见过,她是一个神秘的姑娘,太神秘了,难道你不觉得?”
    君无忌当然知道那位姑娘的来意,甚至于知道她名叫“沈瑶仙”,但是这个稳秘实不宜张扬出去,聆听之下,未与置答。
    春若水思忖着道:“我怀疑她是武林中某一秘密门派的人物,来到这里,也许有所异图,只是为什么呢?真让人纳闷儿。”
    君无忌暗自钦佩对方观察的敏锐,为安其心,微微笑道:“姑娘太多虑了,也许她只是路过逗留,并没有什么恶意。”
    春若水淡淡一笑,没有出声。老实说,对于沈瑶仙她是存有成见与戒心的,只是却也不欲由自己嘴里,说出对她不利的话。女孩儿家心思透剔玲珑,却未免有些小心眼,每喜钻牛角尖,主观一经确定,便很难更改。几番试探,语涉微妙,君无忌非但无所表白,反倒似有意对那位姑娘心存偏袒,更无一字见责,可以想知,他们之间的感情当是很深的了!
    一霎间,春若水真有置身冰窖的感觉,仿佛整个身子都冻结住,变得不会动了。原指望着,与君无忌见面之后,说些彼此倾心的话儿,谈些自己心里的感受,希冀着一份最后的努力、指望。看来,这最后一线希望也为之幻灭了,心里的失望与难受也就可想而知。
    她缓缓地走到了河边,看着那一江湍急奔腾的流水,暗自的发了个狠,把一汪几乎已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硬生生地吞向肚里。
    君无忌饶是智仁兼具,却也无能体会这一霎间对方女孩儿家的心态。
    “姑娘,夜深了。”
    “我知道,我该回去了!”说时,她缓缓地转过身子来,用着无限怜爱、无助的眼神儿,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人,一霎间,他像是忽然距离自己遥远了,遥远到这个人,他的面貌,甚至于他的声音,都是那么的陌生,连带着整个的人都为之模糊不清。
    君无忌说:“令尊之事,我自会尽力,一有消息,我即会立刻通知你!”
    “谢谢你,也许已无此必要,大哥珍重,我走了!”她回过身来,向着冰儿招招手,随即迎过去,翻身上了马背,招呼冰儿道:“我们走!”便自策马而去。
    不过才跑了几步,她却扣住了缰辔,坐马长嘶声中,滴溜溜掉过身来。
    月色里,她再一次向君无忌远远注视着,蹄声嘚嘚,带动着她频频打转的身子一次两次……无数次地转动着。她终于硬下心来,一径地飞驰而去。
    紫藤花酣,燕子裁空。和煦春阳里,汉王高煦正在踢球作耍,十几个打转下来,身上已见了汗,中衣小褂都湿透了。
    他手下文武兼备,不乏扈从游宴侍从之士,无论文武两途,随着他的兴子,招呼一声,决计有人奉陪。为了想在父皇面前,改变一下他只知拿刀动剑的印象,这两年他也念了些书,还特地从翰林院请了两个年高德劭的老翰林,每日陪他侍读,大有偃武修文的趋势,然而他本性是喜欢动的,叫他老呆在家,可真气闷得紧。
    自从君探花、沈瑶仙先后的出现,给了他精神上极大威胁,尤其是后者,那一次的飞刀示警,至今想起也令他不寒而栗。在不得已的情况之下,接受了纪纲对他的劝告,无事不出门,行动极为谨慎。
    练就了一双好腿,能踢出十七种不同花式,闲时作耍,这“滚地绣球”几乎是他每日例行游戏。昔日在燕时,今上朱棣皇帝,便时常与他玩此游戏。皇帝嗜此,兴致很高,脚下花式更巧,似乎也只有这个儿子才能与他“过过腿儿”。为了一式“神龙摆尾”,高煦下了不少功夫,只等着十月万寿,在父皇面前好好表演一番,献上一份殷勤。
    小褂干脆也脱下了,年轻的王爷,打着赤膊。仁立在紫藤花架子下,向着场子里几个玩球的小子注视着。
    他有一份喜悦,那就是知府向元终究为他完成了一件好事——春家的喜事总算定下了。
    前两天向知府同着春二场主来府拜谒,当面收下了王爷的一份聘礼——黄金千两,明珠一匣,各色翠玉首饰珠花钗佩,一应俱全,春二爷一经提出,无不照准,已发交专人定购打办,决计没有差错。
    春二爷当面呈上了若水姑娘的绣像一帧,王爷十分喜爱,看了再看,竟是爱不释手。
    婚事就这么定下了,只是那位王爷未来的岳父大人,却还没有出现。暂时似乎并没有恢复自由。
    这里面显然多了一份顾虑。为了不使节外生枝,婚事再生变化。高煦接受了向知府的建议,俟到大礼之后,春大爷才能恢复自由。只是这一切都不会由高煦嘴里亲自说出,没有人会冒失地提出这件事,春二爷也早被嘱咐过,更不会贸然提出,眼前一团喜气,一切水到渠成,只等着择日合卺,花轿上门,便算功德圆满。是以,这两天高煦的兴头儿很高,无事在家,征色歌舞,即使下场子踢球,也显得全身是劲。
    站立在紫藤花架下,让习习凉风,干着他身上的汗水,年轻的王爷有一份飒爽的豪情,对于身上扎实的肌肉,每以自傲,下意识里,也就无所谓王府的礼数尊严。
    季贵人把一只削好了皮的水晶脆梨,递到了他的唇边,娇滴滴地唤了声:“王爷,吃梨!”
    由“穗儿”而“银雁”,“银雁”而“季贵人”,敢情如今的身分是不同了。
    对于俊俏的高煦,她可是打心眼儿里喜爱,死心塌地地奉献着她的一颗心。
    “说过多少回了,小心招了寒,爷您就是不听!”边说,她亲自挽起了一双袖管,由女婢手上接过热热的手巾把儿,小心地为王爷身上揩着,一遍又一遍地,临了还着上一层“松子香露”,细细地在他结实的胸背上搓着。季贵人真有无限的柔情密意,撩动的眼波儿,一次次地传送着她的心声。
    虽说早已是过来人了,然而每一回,当她手触着王爷结实而富有弹性的肌肉时,内心的感受,都似有无比的消受,一颗心仍像是初夜那般的凌乱、惊颤……简直难以自己。若非是碍着身边的一干扈从男女。季贵人就难以自持,少不得在多情的王爷跟前,撒上一阵子娇。
    那“松子香露”,据说有活血去乏之效,高煦最喜搽用,特别是在他所喜爱的女人用着那双纤纤细手,在他身上按摩时,情景更自不同,每一回都似能触及他的无边情趣,接下来的云雨高唐,也就在情理之中。
    他的色性是惊人的,兴之所至,无论晨昏时地,颠鸾倒凤,七擒七纵,每使佳人雌服。
    似乎非如此,不足以满足他的大丈夫气概胸襟,燕婉承欢之后的佳人,固然每对他留下刻骨铭思的回忆。奈何“郎心如铁”,曾几何时,身边换了新宠,便自“蝉曳残声过别枝”矣。
    对于这个季贵人他总算还有一份眷恋之情,只是又能维持多久?便只有天知道了。
    季贵人的一双纤纤细手,为他巧事拿捏了一番,取过件紫绫团花小褂,为他穿上,把一件家居的“银蟒”直裰,刚为他披上,便自有人传说“纪大人”来了。
    “纪大人”便是锦衣卫的纪指挥使纪纲,他是府里的常客,十天半月总要来上一回,最近个把月来的尤其殷勤,每一回高煦总是在书房传见,显示出事态的机密,不欲为人所知。
    听说是纪纲来了,高煦不及穿好长衣,便匆匆同着两名贴身侍卫来到了书房。
    献茶之后,各人退出,书房里照例便只有高煦、纪纲二人。
    “你来得正好!”高煦说:“我正要着人去找你。”
    “王爷赐详!”
    “你大概也听说啦,春家的婚事谈妥了,剩下来就是择日子了!”高煦微微笑着:“虽然说不是什么大事,总得有几天风光,我希望不要闹事。”
    “王爷放心!”纪纲一脸堆笑道:“给王爷道喜了。”
    哈哈一笑,高煦调侃道:“这档子乐趣,纪大人今生是尝不到的了……遗憾吧!”
    说着又自大笑起来。把个纪纲臊得脸色发红,却只是发作不得,跟着“哼哼卿卿”地也自笑了。
    “这是小事,主要的是最近《塘报》显示,我军节节胜利,圣驾及太孙在前方怕是没有多久好耽搁的了,你却要早作安排才是。”
    “卑职知道,记住了。”
    有此一喏,高煦才算真个安下心来。却还有一件事,让他悬心不下,“有关那个君探花,可发现了他的尸身?”
    “这个……”纪纲讷讷地道:“正为了这件事,向王爷请示。”
    “啊!”高煦略似惊讶地道:“难道他没有死?”
    “只怕正是如此。”纪纲颇似自恃地笑着:“王爷大可放心,就算他还活着,可也受伤不轻,说不定落下了终身瘫痪也不一定。”
    高煦那张原本轻松的脸,一下子变得十分阴沉,纪纲却有更惊人的消息要告诉他。
    “王爷,这个君探花的来路可疑,卑职正来请示!”
    一面说,纪纲由身上取出了个绸子小包,打开来,里侧是一枚黄玉笔洗。双手呈上。
    高煦接过来,怔了一怔,想起了当日之事,皱了一下眉道:“怎么,这个笔洗……”
    “卑职已打听清楚了,有惊人的消息,特来禀报。”
    “你查出来了?”
    “查出来了!”纪纲轻轻地道:“奉王爷指示后,卑职传下命令,连夜着人密查,当年受赐的七十二名大臣,除了王爷本人之外,都查过了,经过出示所赐,一一对证的结果,才断定这玉笔洗为何人所有。”
    “是谁?”
    纪纲道:“前山西布政使姜平!”
    “姜平?”高煦想了想,颇是疑惑:“这个人不是赐死了吗?”
    “王爷明鉴!”纪纲说:“姜平确实赐死了,只是这玉笔洗却是出自他的门中,王爷当不会忘记,这个姜平他的身分,以及为何才被赐死的原因吧?”
    “当然。”高煦像是忽然吃了一惊:“你是说姜贵妃……哦哦,我想起来了,那是因为姜贵妃的株连,这件事我那兄长也有一份!”
    高煦的兄长也就是今太子朱高炽,二人貌合神离,当年在未发表“太子”名位之前,兄弟曾联手对外,铲除异己,姜贵妃因为皇帝新宠,又生有儿子高爔,自然便被视为未来皇位争夺之大忌,急欲铲除而后己,姜平因是姜贵妃兄长,虽属靖难有功人员,亦不免受难诛连。
    这件事若非为纪纲提起,高煦几乎淡忘了,一经提起来,却使他为之吃惊不小,“你是说,姜平他没有死?”
    “姜平确是死了!”
    “那……啊……”高煦神色微变道:“这么说,难道这个君探花会是他的儿子?”
    “王爷!”纪纲说道:“姜平无子,这一点也是确定的。”
    “这么说,这个姓君的又从哪里得来这个玉笔洗?”
    “王爷,有关此事,卑职的手下,曾在姜平四邻细细查访过,当年在山西布政使衙门供职的几个人,也在察访之列,这一切作有一份详细的笔录,请王爷亲自过目!”
    一面说,纪纲随即将一份详细的调查资料双手呈上,高煦接过来翻了几页搁下来,说道:“回头再看,是怎么回事,你据要说吧!”
    “是。”纪纲扬动了一下有如刀截的一双眉毛:“据相当可靠的一切资料显示,姜平自己虽是无后,他身边收留有一个孩子!”
    “啊?”高煦登时为之吃了一惊:“这件事当初怎么不知道?”
    纪纲阴森森地笑了笑:“王爷明鉴,这件事当初确是疏忽了,姜平伏诛赐死之时,卑职还不在锦衣卫的任上,没有参与其事。”几句话,就把责任给推掉了。
    “这个我知道!”高煦冷笑道:“你说下去,那个孩子又会是谁?”
    纪纲道:“有消息证实,姜平在赐死之前一年,便自有了警觉,先已把那个收养的孩子送走了。”
    “这么说,他便是那个为姜平所收养的孩子了?”
    “王爷……”纪纲欲言又止,颇似有些吞吐之态。
    “怎么不说下去了?”
    “王爷,调查资料显示,据一名过去曾在姜家当过管家的人透露,那个为姜平所收养的孩子与姜平是甥舅的关系?”
    “甥舅的关系?”高煦一时为之糊涂了。
    “王爷!”纪纲阴森的眼神盯着他:“卑职调查过了,那姜平只有一个妹妹,便是后来的姜贵妃!”
    高煦全身一震,简直惊愣住了。
    “王爷……”纪纲接下去道:“如果他们真的是甥舅关系,那么便只有一个可能,那个孩子,便是王爷同父异母的兄弟,他是姜贵妃的孩子。”
    一霎间,高煦那双眼睛睁得极大,他简直不能相信这个假设,冷冷一笑道:“姜贵妃只有一个儿子高爔,早就死了……”只是他立刻就警觉到一种事态可能发生。微微沉默了一会儿,他才苦笑着道:“除非高爔他没有死,但是他却是真的死了!”
    “王爷,”纪纲说道:“有人冒名顶死,并非全无可能。”
    高煦呆了一呆,霍地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这一霎他的脸色苍白,内心之震撼,无与伦比,倏地转向纪纲:“你以为呢?”
    纪纲不愧老谋深算,冷冷笑着:“王爷,请恕卑职大胆的猜想,为了这件事,卑职曾把当年主其事的两个小太监都传来问了话,‘司礼监’留下的档案卑职也秘密地调阅过,一切的显示,当年高爔小王爷的死,都似乎过于草率。”
    “什么意思?”
    “小王爷的死,并没有经过太医的正式诊断,只是姜贵妃如是宣布,便官殓出丧了,所以到底是不是高爔小王爷本人,谁也不能确定。”
    高煦沉默着,久久没有出声。这一霎那个“君探花”的脸盘儿,不期然的显现在他眼前,记得双方初见的一霎,便是看着他有些儿眼熟,只是说不上有任何具体印象。现在想到了“高爔”,再回过头来印证姓“君”的那张脸,便自十分清晰了,无论拿来与父皇,或是自己作一比较,竟然都有几分酷似,尤其是对方那双闪烁着精光的眼睛,遄起的双眉,简直与父皇一般无二。
    “这就不错了。”高煦心里想着:“果然他就是高爔的化身,他原来还活着!”
    “这件事,除了你以外,可有外人知道?”
    “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千万不可传扬!”高煦炯炯的眼神,直直地向纪纲逼视着:“尤其是父皇与太子面前,更不可透出一点口风,你明白么?”
    “卑职省得,王爷放心!”
    高煦的一颗心整个都乱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简直使他惊愕了,如果说“君探花”
    真的是朱高爔,那么他也就是自己的兄弟,他的出现,可就大大的启人疑窦,对于自己,甚或父皇,他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他不禁想到父皇登基以后,自己兄弟惟恐姜贵妃为父所宠,再生子嗣,乃自千般设计陷害,终致使其葬身火窟,这件事果真为君探花所探知,又岂会与自己干休?
    由是,他便自联想到与君探花两次相见时的种种神态,透过对方璀璨精光的一双眸子,在在都像是显示有某种仇恨,高煦当然不会忘记。
    那一次荒山野宿,与君探花遭遇的经过,此刻一经念起,才自感觉到那一夜真正是危险万分,对方是否基于那一点“手足”之情,才饶过了自己一条活命,却是大堪玩味。再想到他慷慨的以红毛兔皮赠送父皇一节,当时所现诸于他眼神的那种赤子情辉,现在想来实在是可以理解的了。
    把这一切历历由脑子里滤过后,高煦终于解开了心里的一个绳结。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个眼前游戏风尘的君探花,正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朱高爔,如果当年他不曾“病死”,如今仍然“健在”宫中,定为父皇所垂爱,至不济也当是“王爷”之尊,即使取“太子”而代之,废长立幼,只要父皇所喜,亦非无此可能。其实,这个可能在今天看来,一旦为父皇所知悉,也并未能完全排除。高煦只觉得一阵子身上发冷,简直坐立难安。
    “你刚才说这个君探花已受了重伤,到底是怎么回事?”高煦略似责备的眼光,直直地向纪纲逼视过去。或许他在想,如果君探花已死,便是一了百了,再也没有这些顾虑了。
    纪纲与这位皇子共事甚久,对方的习性、手段,更是揣摸得一清二楚,事实上这位王爷,惯于弄权,常见的手段是用甲来对付乙,丙来对付甲,而乙又回过头来对付丙,妙在使他们各不自知,却又死心塌地地为其效忠,供其驱使。
    纪纲当然知道,如果自己以为大权在握,仗着他的宠信,便可以掉以轻心,那就大错特错了,谁又能保定,这个凡事多疑的皇子对自己又是全然无忌的放心?说不定背后早有人在监视着自己的一切作为,一旦为他发觉到自己效忠不力或是别有用心,接下来的后果,简直难以逆料。正因为纪纲对这位王爷的为人了解得如此清楚,才不敢虚以搪塞,而誓死效忠。
    这时在高煦凌厉的眼神之下,真不禁有些颤惊,当下便自据实以告,约略的把那一夜君无忌中毒受害之事说了一个大概,俟说到苗人俊、沈瑶仙的双双出现,卒使功败垂成一节,犹自忿忿不安。
    高煦吃惊不小,道:“照你这么说,除了那个女的以外,还有一个驼背怪人与他一党,怎么以前没有听你提过?”接着他作势凌历地道:“这些江湖人也太放肆了,早晚有一天,我要他们知道我的厉害!”
    忽然他想起一件事,看向纪纲道:“那个姓盖的怎么还没来?”
    “已经来了!”纪纲说:“正为此事回禀王爷。”
    “太好了!”高煦大喜道:“快带他来见我!”
    “王爷,”纪纲摇摇头说:“这人架子很大,如果王爷能纤尊降贵先去看他,当能使他心怀感激,肯为王爷效死尽力。”
    高煦愣了一愣,点点头道:“好,我就去看他。”
    纪纲说:“目下卑职暂时把他们师徒三人安置在‘冬暖阁’。”
    高煦一惊说:“那是父皇的别馆。”
    “卑职知道!”纪纲泰然地道:“卑职这是在为王爷收心,冬暖阁如今空着,也只有王爷可以如意支配。”
    高煦点点头道:“话是不错,只是当今父皇跟前,小人甚多,要是有人知道这件事,多几句嘴,总是不妥,我看就把他们接到我这里来吧!”
    “这要王爷亲自出面邀请才是。”
    “好大的架子!”
    “王爷,”纪纲说:“这个姓盖的真可称得当世第一奇人,他的本事大极了,身边两个弟子,各有神出鬼没之能,王爷如能收服,以为身前效力,那个姓君的即便是三人合力,也怕不是对手。”听他这样一说,高煦真是高兴极了。
    “好!现在我就看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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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韦一波,相貌清奇;茅鹰,目光如鹰。前者六十开外,身材颀长,一身飘飘黄衣,后者三十出头,黑脸高颧,刀骨峨凸,貌相尤具狰狞。这便是“九幽居士”盖九幽生平仅有的两个弟子。二人根骨均为上乘,各是造就各异,盖九幽先后收了他们二人,施以不同造就,个别教授,乃成不世奇技。
    “平原之会”后,盖九幽真个销声匿迹了,落身于人迹罕至之洪荒世界,在那里收了汉苗混交血统的茅鹰,日暮穷途的韦一波,也只得这两人守侍左右。这一次再莅中原,立堡“雷门”,所倚恃的仍然是这两个人,师徒三人搭配得当,手段杰出,“如水乳交溶”,再出之后,气势非凡,武林侧目。
    “雷门堡”本身就已经够神秘的了,师徒三人的行径更称神秘,扑朔迷离,来去无踪。
    不久前,江湖里有了“讳莫如深”的传闻,传说姓“盖”的这个老怪物,竟然与当今皇室有了勾结,“雷门堡”于是乃成了专为皇家锦衣卫训练速成杀手的地方,凡是“锦衣卫”
    的卫士,在指挥使纪纲的安排之下,一批批分别来到雷门堡,施以短期攻防阵战训练,一些高层的杰出卫士,更施以个别造就,如是这般,乃使得此一皇家亲军组织,一夕间为之坐大,消息外泄,江湖变色。
    利用盖九幽这个当世奇人,壮大锦衣卫,为朝廷秘密执行“摘奸伏宄”任务,纪纲这个奇妙的构想,倒也无可厚非。“锦衣卫”原是皇室的亲军组织,旨在铲除异己,说它是一条忠于主人“朝廷”的狗,都不为过。他们借重“雷门堡”的实力,完全可以理解,不足为怪。奇怪的是,盖九幽这个怪异的老人,何以甘冒武林之大不韪,供朝廷驱策而用,却是大堪玩味,而成令人费解之事
    这其中自然隐藏着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诚然,盖九幽以及他的两名弟子,基本上都有极大的野心,事态的显示,已是越来越明,他们即使存心掩饰,已是无能为力。
    洒下了一把制钱,为数十二枚。十二枚金光闪烁的制钱,在五彩斑斓的琥珀方几上滴溜溜各自打转。盖九幽又在玩他的“九幽神卦”了。
    “冬暖阁”玉暖生烟,春日正长。师徒三人破格地接受了高煦的接待,过着比同皇室一般的奢华生活,这些容或是纪纲的别有用心,故示怀柔,对于行踪飘忽,个性怪异的盖氏师徒三人来说,却也未必就能适应,更不会容易就被收买。金砖不厚,玉瓦不薄,双方都够精明,显然“各怀鬼胎”。
    伸出了细长的一根手指,在桌面制钱上略事移动了一下,盖九幽微微一哂,道:“我们有贵客登门了!”
    “贵客登门?”茅鹰目放精光的向着石榻上盘坐的老人注视着,神色间显得十分震惊,比较起来他师兄“摘星拿月”韦一波却是镇定得多。
    “莫非那位纪指挥使又要来了?”说时,韦一波已自长窗一隅站起,走向石榻当前。
    颀长、消瘦,一身灰布长衣,这位雷门堡的大弟子,一眼看过去,仿佛学中老儒,谁也不会想到,他身负奇技,一身内外功力,已至炉火纯青境界,近年以来,盖九幽不大问事,“雷门堡”事无巨细,这位掌门弟子,最起码可以当得一半的家。
    盖九幽确实已相当的老了,仅仅由外表上窥测,实在很难看出来他确实的年岁。石榻上的老人,白面无须,甚至于连头发眉毛,都并非全白,一片灰黑颜色。只是你却一眼就能看出,他实在年岁不小了,即使不是一百,也当耄耋之龄。
    据说当年“平原之会”之后,盖九幽受创极重,虽然逃得了活命,却身受重伤,自此之后,他便自遁迹天南,销声匿迹,再也不曾露过脸,多年以来,如非得力于弟子韦一波的就近照顾,很可能他这条命,也保留不到今天。
    然而,今天看起来,他却仍然具有惊人的内力,顾盼间处处显示着精明干练。头上戴着质地柔软的缎质便帽,身着锦衣,自腰以下,却为一袭五彩斑斓的百雀羽毛编织成的巨大毡子覆盖着,神态间一派轻松自若,只是如果细心的观察到那一双犀利的眼神,却似柔中有刚,当他直直向你逼视时,宛如一双无形钢钩,深深探入到你的灵魂深处。
    目下,他正自聚精会神的向榻前玉几那一卦金光闪闪的制钱注视着,细长的手指时而举起,落下,不时的移动着那些显示卦象的制钱儿。
    他的“九幽神卦”确是不同凡响,一经卜算,吉凶祸福,每能先知。
    随着他细长的眸子,煞有介事的转动之下,又似把卦象所露示的事态,全然了解胸中,这才缓缓抬起头来,向着当前二弟子注视过去。
    “你老是说,纪纲来了?”茅鹰迫不及待地道:“他来干什么?”
    九幽居士摇摇头道:“不只是纪纲一个人,看来他主子也来了!”
    韦一波点点头说:“这么说,是汉王朱高煦来了?”
    “大概是吧!”盖九幽深邃的眼睛,缓缓向二弟子茅鹰望去:“拿人钱财,为人消灾,这位王爷来此中途,或有小惊,鹰子,拿我的雷门金旗令,招呼一声,你这就保驾去吧!”
    茅鹰怔了一怔,颇似有些奇怪。他们师徒共处日久,心有灵犀,很多事不必细说,即能心领神会。
    这位雷门堡的二弟子,虽说比起师兄“摘星拿月”韦一波来,年岁上相差了几乎一半,只是他生具异禀,质地绝佳,经盖九幽施以个别教诲,严峻督导,如今出落得一身绝技,较之师兄韦一波却也未遑多让,论及出手狠毒,行事敏捷,韦一波显然还要瞠乎其后。是以在某些任务里,盖九幽宁可偏劳茅鹰,而不欲韦一波插手其间了。
    三骑快马,撒蹄狂奔,声势一如“高山滚鼓”,隔着半里地外都听见了。
    声势下,惊起了道边枫林内的大群乌鸦。这里乌鸦极伙,群相栖息,代代衍生,世世不息,来去鼓噪,蔚为大观,不明所以的外地人,乍见之下,真能吓上一跳。
    群鸦鼓噪,蹁跹当空,有似黑云一片,一下子天色都似乎变得昏黯了。
    事发突然,三匹疾驰的快马,俱都惊惶失常,啼聿聿长嘶着,猝然人立直起。
    走在最里头的汉王高煦,起势最猛,事发突然,简直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即被从马背上掀了下来。所幸他身手不弱,就地一个打滚,已自跃身而起,那匹受惊的伊犁马,不待惊窜,已为身后护驾的索云,飞星天坠般自空而降,反手扣住了马环,一连三四个打转,才算定了下来。
    “殿下摔伤了没有?”纪纲快速趋前,作势搀扶,像是吃惊不小。
    “没事儿。”高煦拍打着身上的尘土,颇有余悸的仰首当空,打量着幕天席地的大群乌鸦。
    索云总算勒定了受惊的怒马,一反手摘下了青钢长剑,按照朝规,坠主的座骑,律当赐死。此前北征路上,皇帝的“黑龙御驹”即以“无故”受惊,被喻为“不祥”而当众赐死,遭致乱刀分尸。索云惊心之下,亦动了杀马谢罪之意。
    青钢剑方自举起,待向马颈挥出,却为高煦大声喝住。转过身来,直以为王爷盛怒下有所怪罪,索云的头垂下得更低了。
    “畜牲无知,何必与它一般见识?”高煦略似责怪地道:“再说,你把它杀了,让我骑什么?好糊涂!”
    “卑职护驾不力,请王爷降罪!”
    “算了,这也怪不得你,”他举手当空:“要怪也只是这一天的乌鸦!”
    一面说,高煦转向身侧的纪纲,故作微笑着道:“乌鸦是不吉之鸟,眼前这番势态,莫非显示有什么凶兆不成?”
    “殿下多虑了!”纪纲圆圆脸上兴起了一番和煦笑意:“这里的乌鸦是出了名的,其实乌鸦并不一定就是不吉之鸟,王爷可曾听过,昔年汉朝大将军卫青远征西域,即曾得力于‘乌鸦救主’,逐退匈奴强兵,这是史有记载的故事,可见乌鸦不是凶鸟,某种情况之下,反倒应视为‘大吉’之兆呢!”
    高煦由不住哈哈笑了,“不是你提起,我倒几乎忘了这个典故!”高煦一时放言无忌道:“有朝一日,我登九五,定当颁赐天下,赐乌鸦为‘护国灵鸟’,洗脱千百年来人们诟病为‘不吉’的这个恶名!”
    “殿下金口玉言,灵鸟有知,亦当感恩报效了!”
    这么一说,非但化解了高煦的怏怏不快,其实更似有喜。一旁侍驾的索云,总算放下了那一颗悬着的心,情知主子真的不会降罪了。
    别以为高煦嘴里说得漂亮,不会怪罪,还得要看他心眼儿里的那股别扭劲儿是否真地打消干净,要不然保不住还会“借题发挥”,慢说真的有所怪罪,像素云这般自视甚高的当差,即使被王爷拉下脸来说上几句,也是难以消受。不过眼前经过纪纲的一番巧言化解,高煦可是真的不存介蒂了。
    眼看着一天的乌鸦,经过一番鼓噪,渐飞渐高,叫嚣着已自移飞别处。高煦这才含笑来到马前,睇视着他所心爱的那匹黄龙坐马,转向索云道:“这匹马乃是万岁在我十八岁生日时所赐,多年来我曾骑它立过许多汗马功劳,靖难之役时,我父子曾一鞍双乘的合骑过它,曾立过救驾的大功呢!”说时他手抚马鬃,一霎间,目现慈晖,倒也不能以“一世袅雄”视之。
    “你记住!”他关照身边的索云道:“对此马,随时随刻须心生爱惜,不可妄动杀机,谁要是伤了它,我可是不饶恕!”
    “卑职记住了!”
    一番虚惊,转瞬烟消云散。三个人陆续上了坐马,经过前此一惊,纪、索二人再也不敢大意,双双策骑,趋附左右,三人骈辔前进。
    为讨高煦的欢心,纪纲又鼓动如簧之舌,说了许多有关乌鸦的故事,什么“慈鸟报主”
    了,“灵鸦孝母”了,甚至连什么“慈鸟复慈乌,鸟中之曾参”的前人绝句也背了出来,倒也难为了他,至此,高煦心中最后的一点不快,也打消干净。
    好在此行不急,时间有余。春日正暖,和风广被。三匹马缓缓前行,来到了一处街道当口,却看见一处露店当前,酒帜高飘。
    高煦的兴致甚好,不觉勒住坐骑道:“下来歇歇腿吧!”
    索云担心地道:“王爷要喝酒?”
    “不不!”高煦说:“只喝碗热茶就得了!”
    说话时,纪纲早已把那间露店打量清楚,倒也不足为虑。高煦却已兴致甚高的策马来到近前,三个人一齐下了马,由索云就手拴在马桩上。
    冷落的座头上,只有一个黄衣道人在位,桌子上搁着一个大红葫芦,桌上杯盘狼藉。那道人酒足饭饱,竟自伏身桌上睡着了,发出了极大的鼾声,为如此冷静的气氛,增添了一些生态。
    三人落座,即有一个跛足老者上前招呼。高煦要了茶,问知老者有新卤的野味,便叫了一些,纪纲与索云护主有责,也不敢喝酒。破脚老者却也看出了三人气势不凡,不敢怠慢,慌不迭亲自打点。
    所谓的野味,却只是一大盘新卤的斑鸠、雉鸡。高煦笑道:“这样就好!你们也不要拘束,我们这就用手撕着吃吧!”随即撕了一大块,入口大嚼起来。
    纪纲吃了一块,点头赞道:“味道不错!”
    索云却不便放肆,高煦让了几回,他也只是欠身答应,用筷子夹了一小块,慢慢嚼着。
    却把一双眼睛频频向隔座上那个道人望着。
    高煦吃了一只斑鸠,偏看道人座上,笑道:“好香的酒,我们也叫些来喝!”
    索云方待招呼,跛脚老人却是听见了,上前笑道:“这就没法子了,这位道爷的酒是自己带来的,小店有自酿的‘绿豆烧’,只是比起这位道爷带来的酒,劲道却是差多了!三位可要尝尝小店自酿的绿豆烧?”
    高煦道:“原来这样!”指了一下道人桌上的那个大红葫芦说:“他一个人哪里吃得这么许多?去,拿过来给我们各人斟上一碗,给他些钱也就是了!”
    跛脚老人怔了一怔:“这个……却要问过他本人才行……只是他却睡着了!”
    才说到这里,道人鼾声忽然停住。接口道:“哪一个说我睡着了?”
    跛脚老人笑着道:“原来道爷是醒着的。”
    道人说:“哪一个说我是醒着的?”伸了个懒腰道:“前一半是真的睡了,后一半却是被人搅了,似睡不睡,还想打个盹儿,偏偏犯了小人,又为你这个老鬼给吵了,看来是睡不下去了!”
    索云听他口没遮拦,生怕主子怪罪,脸色一沉,正要向道人喝斥,却为高煦目光止住,敢情他这会儿兴致很高,道人虽是口没遮拦,他却并不怪罪。
    高煦非但不与怪罪,反倒笑了,“这位道长倒会说笑,倒不是我们吵了你,实在是你葫芦里的酒,香气四溢,引动了我们的酒兴,说不得向你讨些来吃了!”
    黄衣道人聆听之下,这才缓缓回过身来。三人这才看清他的真面,原以为对方道人一副横眉竖眼的凶相,却竟是个眉发修秀,皮肤白皙的斯文卖相。三绺胡须,尤其潇洒。想是忌其过长,特意配上个黄玉结子,将长须绾住,理了个纠儿,这么一来倒显得清爽。
    听了高煦的话,他的睡意竟然全个打消,一双长眼频频在对方身上打转,“这么一说,倒是我的不是了,不怪你们搅了我,倒是我的酒香,引了你们,罢罢,天下事原本就扯说不清,既然如此,我就向三位赔上个不是吧!”
    纪纲眯眼笑道:“哪个要你赔不是,我们只是要喝你葫芦里的酒,尝尝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道人鼻子里“哼哼”两声,却连正眼也不看衣着华丽的纪大人一眼。
    “不巧得很!”道人说:“酒是有,只是剩下不多,怕是连半碗都不到。”
    跛足老人忙自递上酒碗,索云接过来看了又看,擦了又擦,才行递过去。
    黄衣道人摇了一下葫芦,看向高煦笑道:“不是我夸口,我这酒只怕走遍天下,也难吃到,性子可是烈得很,没有酒量的人一口也就倒了。足下英武盖世,看来半碗也还当得,多了我也没有了。”一面说着,随即打开了葫芦,先自在自己酒碗里倒满了一碗,才在高煦碗中尽数倾入,果然只是半碗就已告罄。阵阵酒香,随风四溢。
    座上高煦,连同纪、索二位,都可当得上是个“饮家”,只嗅着了味儿,即可断定老人所说不假,果然是性子极醇的烈酒,却是芳香扑鼻,俱不禁兴起了一番酒兴。
    黄衣道人放下葫芦,自己捧起了面前酒碗,先顾自己的一连喝了几口,才自放下道:
    “你就尝尝吧?”
    跛足老人小心翼翼地把半碗酒端到了高煦座前。
    索云道:“慢着!”接过来低头细看了又看,只见酒色略呈浅黄,却清莹澈底,状若琥珀,除了一股醇厚的酒香之外,辨不出一些异味,他仍然还不放心,待要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入酒试探,一旁的高煦却已不耐,伸手把酒接了过来,“道长饮得,我也饮得!”
    端起来喝了一口,大声赞道:“好酒!”
    黄衣道人冷眼旁观,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地道:“你不怕酒里有毒?”
    话声方歇,索云已霍地站起,叱道:“大胆!”
    却为高煦凌厉的目光制止,不自禁地又缓缓坐了下来。高煦遂即一笑道:“道人你说笑话了,一来你我素不相识,井无仇恨,二来你相貌慈善,却不似为恶之人,三来这酒你已经喝过了。”
    道人冷笑道:“素不相识而遭毒手杀害的人多得是,仇恨之一说,却也不无尽同,有人为报家仇、国仇,所谓替天行道,却是时有所见之。”
    高煦神色为之一变,却是没有发作。
    黄衣道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呵呵一笑,又接道:“至于说到貌相慈善,足下岂不知‘人不可貌相’这句话么!有些人仪表轩昂,身届庙堂,却免不了祸国殃民,残民以逞,更是所在犹多。古来昏君,哪一个不是仪表堂堂?却又行事多乖,这类人如遭杀害,正是百姓黎民之福,即所谓‘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壮土你道是也不是?”
    一席话说得高煦脸上变色,紧依着他身边的索云,更不禁怒形于面,在他看来对方这个黄衣道人,说话已十分露骨,王爷一时大意,饮下了他的毒酒,怕是性命休矣,一时忍不住,待将出手向对方发难的当儿,却为高煦暗中一只手压住了他的起势。
    索云怔了一怔,转向高煦看去,只觉得他一张脸赤若朱砂,显然酒性所致,只是一双眼睛,依然光华的的,精气逼人,不见一些儿混浊。
    一旁的纪纲却已查知在先,见状一笑道:“王爷酒性极好,素有‘沧海之量’,你道这区区半碗酒,就能醉倒了么?你放心吧!”
    听纪纲这么一说,索云才算放心了。
    “闻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道爷身在江湖,心在黎民社稷,令人可敬!我拜领了!”
    一面说,高煦举起酒碗道:“敬你一碗!”说着双手捧碗,将剩下的小半碗,一古脑全数喝了下去。黄衣道人点头道了声好,一口气也将面前酒喝了个精光。
    哈哈一笑,他目光灼灼地视向高煦道:“你的酒量不错,不要小着了我这半碗残酒,如果没有相当酒量的人,却是万万当受不住,挺得住可就妙用无穷。想喝我这个酒的人可多了,无如我这个人小气成性,看不顺眼的人,就是他拿上一大把银子,也休想尝上一口,一些为虎作怅的势利小人,也只能嗅嗅味儿罢了!”说时酡颜乜目,看了一旁的纪纲一眼,双手扶案,由不住宏声大笑了起来。
    这番说白实在已是再明显不过,分明指明了纪纲就是势利小人,再糊涂的人也能明白。
    偏偏纪纲这只老狐狸,竟是好涵养,依然故我,甚至于脸上颜色都不曾变一下。
    黄衣道人别看身材不高,更不粗壮,这几声笑,却是极为洪亮,大有“响遏行云”之势,声浪冲激之下,茅篷几似无能覆盖,简直要掀了开来,直震得在场各人耳鼓雷鸣,嗡嗡作响。
    高煦聆听之下,由不住转目纪纲,由于后者精于武术内功,为人精明干练,阅历又丰,或许可以看出对方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纪纲表面上看来,虽是不动声色,其实却一直在极为仔细的观察着这个道人。其实在双方见面之始,他已看出了道人绝非寻常,只是一任他搜索枯肠,翻遍了记忆所及,却也找不出一点有关眼前道人的任何线索。话虽如此,他却对道人抱着极大戒心,生恐索云护主心切,一时轻举妄动,造成不可收拾局面,当下忙自以目视意,暗示索云不可出手。
    索云虽没有纪纲那般心机,却也不是莽撞之人,这时听得道人宏量笑声,料定了对方道人必非等闲人物,只是却一时拿不定他的心态意图,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他深知纪纲一身武功了得,眼前有他与自己二人保驾,料无差池,只看对方道人进一步行动如何,再行定止。
    黄衣道人笑声一顿,却将一双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直直向着高煦望去。
    高煦不明所以,亦瞠目以对。
    道人忽然收回了凌厉目光,一派温文道:“尝闻足下力能伏虎,有过人之勇,今日一见,实可信也,以之卫国,原是栋梁之材,只可惜了,可惜了!”一连说出了两个“可惜了”,然后摇头不语。
    高煦怔了一怔,心中好生不解,正待开口,身边的索云已忍不住叱道:“道人,留心你的嘴,你要小心说话!”
    黄衣道人哈哈一笑,说:“这么说,我是唐突了贵人,便不说了!”一面说着,随即站起身来,那样子像是招呼店家算账离开。
    高煦见状忙道:“道人且慢!”
    黄衣道人一怔道:“怎么,你不叫我走么?”
    高煦一时福至心灵,起身笑道:“我看道爷你大非常人,方才数言,已见高明,实不相瞒,我便是当今的汉……”
    话方到此,道人忽然发出了一阵骤咳,竞自将高煦待说之言给岔了过去。“是了,是了……”道人咳了一阵,才自喘道:“这趟沙漠之行,受了寒,竟是老好不了,足下不要见怪。”话声一顿,才自含笑接道:“今早出门,喜鹊儿喳喳叫个不已,我就知遇见了贵人,看样子这一顿吃喝是有人要代我开销了!”
    高煦道:“我有一言,要向道爷请教,还请不吝赐教,慢说是一顿吃喝,便是黄金千两,亦当双手奉赠!”
    黄衣道人略略点头道:“这么说,今天这位贵人,便是应在足下你身上了,千金一言,天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买卖,有什么话贵人你就问吧!”说时大模大样坐了下来,却把一双眸子,频频在高煦脸上打转。目光之犀利,较诸先时咳喘,简直判若二人,不可同日而语。
    高煦一念之仁,终为自己解除了眼前一步大难,也是他命不该绝。不知何故,对于眼前这个道人,自见面之始,即似有一份亲切,四目互视时,对方道人那双斑白长眉,更不禁触发了他一丝妄想,竟好似哪里见过,偏偏难以捉摸。
    “有什么话,贵人你就问吧,时辰一到,道人可是非走不可了!”一面说时,道人那一双看似深邃的眼睛,随即微微闭拢。
    高煦一笑,恍然若惊道:“且慢,我与道爷你以前可曾见过么?”
    道人冷冷一笑道:“不为当年那一面,哪来今日之会?罢了,罢了,你固冥顽,我又奈何?”说时已自位上站起,嘻嘻笑道:“千金赏银,留待以后再取,这顿饭钱,就由你代我开销了!”
    一面说着,已由座上拿起了那个朱漆大红葫芦,正待背向身上,不知何故,却又放下来,摇了摇头:“已经空了!”说着,却将那个大红葫芦置向桌上,偏头对甫自外出的小二道:“我这葫芦先放在这里,动不得,回头我再来拿。”眼光一转,再次盯向高煦冷冷说道:“聪明睿智,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让。勇力震世,守之以怯。道德隆重,守之以谦,这‘愚’、‘让’、‘怯’、‘谦’四个字,足下如能谨守,未来岁月,尚有可为,否则的话,即使能平安躲过今日之难,却也来日不多,你固孽自由取,我亦莫能为力!”
    说到这里,重重叹了口气,道了一个“难”字,向着高煦略一顾盼,道:“走了!”径自转身自去。一面向外步出,嘴里却喃喃吟道:“煮豆燃箕祸自取,逍遥城中不逍遥,玉蟒无声今归去,三羊有旧却来迟,可怜英雄偏自弃,孰料今朝鼎中亡。”
    高煦听在耳中,心头猛得一惊,不觉发起呆来。再看对方道人,黄衣飘飘已然行至林边。
    那位身当锦衣卫指挥使的纪纲,看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右手陡地在桌面上力按一下,身势电掣而起,闪得一闪,直循着道人背影追了过去,双方势子都似极快,一径地没入林中。
    索云原来亦没有打算放过那个黄衣道人,这时目睹着纪纲出手,情知他身手高过自己甚多,那道人料必讨不到什么好来,自己护驾要紧,也就没有轻举妄动。
    汉王高煦一个人儿自在发着呆,脑子里却回想着道人临去时自吟的几句诗文,不觉悚然有惊,久久不能置言。
    (作者按:根据明史所记,永乐帝于申辰年死于北征方归,太子高炽即位,只一年即亡,宣宗瞻基即位。次年,汉王高煦即在乐安造反,帝亲征,煦不敌而降,被擒于逍遥城,覆以巨鼎,外燃柴薪,鼎赤红,高煦全身焦炙而亡,那一年岁当丙午,正是羊前蛇后。)
    高煦恍然警觉时,才发觉到对方那个道人,早已不知去向,就连身边的纪纲也已无踪。
    “纪大人追他去了!”索云小声地说。
    话声方辍,只听见“嗤”的一声,一缕疾风,直射眼前,高煦方自看清,像是一截枯枝,直向自己脸上射来,身边的索云早已不待招呼,右手翻处,发出了一股疾劲掌力,将来犯的那截树枝击落地面。
    不要小瞧了这截枯树枝,在对方真力灌注下,即使较诸铁物利刃并无少让。
    “王爷小心!”嘴里叱着,右手探向腰间,陡地向外一扬,铮然作响中,已把一条银光灿然的“十二节亮银鞭”提到手中。
    索云的动作实在已够快的了,只是暗中这个人的动作较他更快。耳听得一声女子的娇叱,一点银星,直取高煦面门,索云眼明手快,十二节亮银鞭霍地向外一抡,“叭”的一声,已把来犯的这点银星卷到半天之上。
    只是来者少女伎俩何仅如此?索云亮银鞭方自抡出的一霎,面前人影倏闪,一条纤瘦人影,挟着大股劲风,陡地已袭向眼前。
    好快的身法!索云简直连对方到底是个什么长相还没看清,掌中那条“十二节亮银鞭”,已被对方抄到了手上。
    来人少女,显然身手绝高,索云根本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已为鞭身所透过来的一股巧劲,把身子挪出了三尺开外,紧接着掌心一阵子发热,掌中亮银鞭已到了对方手上。
    惊慌失措的一霎,索云才自看清了来人,竟是个细腰丰臀,紫衣长躯的姑娘。对方少女这张脸,对于他与现场的高煦来说,尤其似曾相识,一经映入眼帘,顿时忆及正是那日在高煦府第,飞刀示警,险些令高煦命丧黄泉的少女。
    这个突然的发现,不啻使得高煦大吃一惊,慌不迭由位子上站起。
    紫衣少女动手之前,己似成竹在胸,眼前索云,根本就没有看在她的眼里,右手抖处,亮银鞭铮然作响声中,已点向索云面门。
    一股尖锐劲道,透过了亮银鞭的鞭梢,直向索云脸上袭来,这种纯然出自体内的内气真力,自非寻常劲道可以比拟,若为它点中面门,索云这条命可就登时了账。索云当然知道厉害,猛地向后一个急收,飘出七尺开外。
    紫衣少女其实无意取他性命,一招逼退了对方,身势如狂风飞絮,起落间已袭向高煦当前,亮银鞭“哗啦”一响,抖了个笔直,不啻是一口青钢长剑,直向高煦分心就刺。
    高煦乍见对方紫衣少女,陡然想起了那日飞刀临身一幕,顿时魂飞魄散。果然对方姑娘是冲着自己来的,偏偏纪纲追敌未返,索云更不是她的对手,眼看着性命不保,急切间信手抄起了一条板凳,猛力向外抡出,哗啦一声迎着了对方来犯的亮银鞭鞭身。值此同时,他身子再也不敢少留,猛地一个翻身,越过了桌子,扑出丈许以外。
    须知高煦自幼好武,虽说未经名师指点,到底也有些根基,情急亡命之际,焉敢不全力施展?眼前这一扑,已施出了全力,待将第二次腾身纵起时,其势已是不及。
    猛可里,一缕尖风直迫咽喉,面前人影倏闪,紫衣少女已当面而立,随着她的出手,掌中十二节亮银软鞭,宛若一根银棍般抖得笔直,已指向高煦咽喉。
    情势之险迫,已是无能挽回。
    高煦只觉得喉头一紧,说不出的一阵子刺疼,登时动弹不得,垂目下视,对方手上长鞭,恰似一口长剑,只差着半寸距离,就将刺破自己喉咙。却有一股冷森森的寒气,透过笔直的鞭梢,霎息间已自传遍了高煦全身,正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隔空点穴”手法。
    此时此刻,高煦已无能作出任何反应,全身一如泥塑木雕,呆立当场。那一旁索云原待扑上,拼死护驾,目睹及此,吓得打了个哆嗦,登时站住不动。
    紫衣少女娟秀的脸上,无疑是杀机迸现,“朱高煦,你多行不义,今天就认了命吧!”
    话声一顿,杏眼圆睁,正待施展内气功力,贯穿对方咽喉,使他溅血当场的当口儿,陡然间,三片飞叶,无风而至,一经入目,己现眼前,其势绝快,倏忽而至,一上二下“品”
    字形,陡地已临眼前。
    紫衣少女那么精细之人,却也没有想到咫尺间,突然藏伏着这等高明人物。
    眼前形势,简直出人意料。厉害的是,这片飞叶上,凝聚着内行人万难忽视的“至柔”
    力道。紫衣少女果真无视它的存在,杀死高煦,固如反掌,本身却是万难逃开这一上二下三片飞叶的厉害杀招。
    万般无奈,她撤开了手上软鞭,脚下轻点,嫩柳快风也似地退开了三尺以外。
    即使是这般退势。她犹能有余力,再一次向高煦施出杀手,旋身出掌,“呼”大片掌风里,迎向三片飞叶,同时间,右手的十二节亮银鞭,再一次挥出,拨风盘打,直向高煦头上挥落。
    双方距离固不若先时之近,只是在她内力灌注之下,鞭上劲道,足可照顾到丈许内外,高煦仍难脱逃。
    千钧一发,忽有人闪身而出。像是飞鸿一片,长衣飒爽,陡然间已介乎高煦与紫衣少女之间,手掌轻舒,如鹤下啄,只一下已拿住了十二节亮银鞭的鞭梢。
    一袭灰衣,万丈豪情,正是浪迹流花河,日作高歌狂舞的君无忌。
    对于现场各人,君无忌的这张脸都不是陌生的。
    高煦原以为难逃一死,怎么也没有想到,危机一瞬之间竞会为人所救,更不曾想到救自己的这个人,竟然会是自己意欲杀害的君探花。根据纪纲所显示的最新资料,如果十足征信,那么眼前的这个君探花,更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他实在的姓名应该是朱高爔。基于以上因素,高煦在乍然目睹君无忌的一霎,内心之怯虚、震惊,实可想知,一霎间脸色大变,“啊”了一声,足下一个踉跄,一连后退了两三步,才自站住。
    也就在这一霎,人影交晃间,纪纲、索云双双飞身而前,一左一右拦在高煦正前。
    纪纲一时大意,只顾追蹑前行的黄衣道人,险些使高煦丧命鞭下,目睹这一霎现场的错综复杂,这位锦衣卫的指挥使也不禁惊悸万端,神色突变。
    由于君无忌、纪、索三人的先后出现,总算解救了高煦的一时之危,至此这位年轻的王爷才略显镇定,稍缓颜色。
    君无忌却连正眼也不向身后三人看上一眼,炯炯目神,直直地向着眼前的紫衣少女注视着,“姑娘留情,且放过他这一次吧!”
    紫衣少女发现到面前的这个人竟是君无忌,确是吃惊不小,“咦,是你!”她颇为惊异地道:“为什么你要救他?”
    “不是我救他,是他!”目光一转,注桌面上的那个大红漆葫芦。羣无忌轻叹一声,道:“这位前辈,姑娘可曾有过耳闻?”
    紫衣少女这才注意到了,怔了一怔:“海道人!是他?这又是为了什么了”
    一霎间,她脸上弥漫着费解与迷惑,这个海道人她虽不相识,但是与师门的渊源却是很深,并悉知乃当今天下硕果仅存的四位奇人之一,其怪异行径与一身卓然杰出武功,即使较之义母李无心也未遑多让。武林中有一项不成明文的义气,彼此之间,即使并不相识,只要年道相若,受人敬重,相互交接应对,理当都有一份尊重。况乎这个传说半生游戏沙漠的道人,足迹绝少沾履中土,既来必当有因,更何况他与摇光殿尚有一番渊源,果真他插手其间,料必有非常原因,这个面子无论如何不能不买。
    沈瑶仙略一思忖之下,随即暂时打消了对高煦猝起的凌厉杀机。
    时机一瞬即失,其实错过了方才的一霎,即令没有海道人的出面干预,也万难成事,君无忌的态度,更是讳莫如深,对于这个人,她含蓄着极微妙的感情,友乎,敌乎,尚在未知之数。
    把眼前这般错综复杂的心态略略盘算,沈瑶仙脸上随即现出了盈盈微笑:“既然连海道人和你都出面为他求情,今天也就罢了。”接着她脸色忽然一冷,寒着脸向一旁的高煦道:
    “我们以后总还会再见面的,望你善自珍重。”目光略转,看了各人一眼,向君无忌点了一下头,倏地转身自去。
    君无忌突地转过身来,直视向当前的高煦。后者颇似吃了一惊,接着尴尬地笑了几声:
    “想不到在这里会遇见了你,君朋友,咱们很久不见了,幸会,幸会!”
    说话之间,纪纲、索云双双迈前一步,护侍着居中的高煦。一脸福态的纪纲,自从追寻海道人转回之后,始终不发一言,像是闷闷不乐,料必在与海道人的接触里没有讨得什么好来。
    君无忌果真有发难之意,对方虽合三人之力,亦难操胜算。他却计不出此,冷峻的目光,含蓄着隐隐的敌意,静静地由高煦进而纪纲脸上扫过,再视向桌面那个红漆的大葫芦,一言不发地便自掉身而去。
    三个人一时无言,眼睁睁地看着君无忌离去的背影。表情各异,其实皆有憾焉。
    “这个人太可怕了!”高煦冷笑着道:“他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那双眼神却比宝剑还要锋利。”
    索云躬身道:“卑职护侍不力,王爷受惊了!”
    “受惊?”高煦脸色极为深沉:“你说得太客气了,要不是姓君的救了我一把,我这条命还能活到现在,索头儿,你的差事可真是越当越回去了。”
    跟了他好几年,索云还是第一次发现王爷用这种神色跟自己说话,一时益觉羞愧,嘴里一连串地应着,一时连耳根子都臊红了。
    “纪指挥!”高煦的一双眼睛却又转向纪纲:“你不是说这个君探花即使没有死,也动不了啦?今天看起来却像是一点事也没有,这又是怎么回事?”
    纪纲重重地叹了口气,面有愧色地道:“卑职也正在为此事纳闷。王爷但放宽心,这件事容后卑职自有交代,且先任他逍遥几天吧!”
    听他这么说,高煦也就不再吭声,话锋一转道:“至于刚才那个黄衣道人又是怎么回事?”
    纪纲顿时现出了一些尴尬神色,停了一会才冷冷说道:“卑职听说过他,原来他就是海道人,这人与王爷颇似有些渊源,只是行踪诡异,却也不能不防。”冷笑了一声,他没有再多说什么。
    按说他刚才尾随着对方那个黄衣道人,耽搁甚久,必有所见,或有接触,这时却是只字不提。高煦心中存疑,忍不住正待询问,却听得身后一个冷峻口音道:“纪大人所见甚是,只是这个人暂时还招惹不得。”
    紧接着竹帘子“哗啦”一响,却由里面走出一个枭面鹰眼的瘦长汉子。
    高瘦的个头儿,一身月白绸子直裰,却在腰上加着一根五彩丝绦,那么黝黑黝黑的肤色,真个“面若锅底”,在高耸的双颧之下,那一双灼灼有光的眸子,每一顾盼,都似有勾魂摄魄的凌厉险恶。
    原来这酒店,里面还有一个隔间,不喜欢露饮的朋友,尽可在里面坐,只是看来不雅,格调不高而已。
    这个人显然来了有一会了,只是一直在里面没有出来而已。说话之间,这个黑面瘦长汉子,已来到眼前,向着纪纲抱了一下拳,叫了声“纪大人”,却把一双璀璨眸子,直直视向高煦。
    纪纲在对方现身之始,即已看出了他是谁,心中一喜,生恐他有所冒犯,忙道:“原来是二堡主来了,这位便是王驾千岁,请快见过。”
    来人正是“九幽居士”派来迎接高煦的二弟子茅鹰。“九幽居士”师徒隐居“雷门堡”,故此纪纲乃以“二堡主”称之。
    茅鹰原是奉命护驾来的,只是他为人仔细,绝不轻举妄动,只在暗中留神注意,容得一干强敌,先后离去之后,这才现身而出。
    聆听之下,当即向着高煦抱拳打了一揖,冷冷说道:“请恕迎接来迟,我们这就走吧!”说时目光扫了一旁的索云一眼,便自独个儿步出店外。
    高煦呆了一呆,转向纪纲道:“这人是谁?”
    纪纲想不到来人傲慢如此,生恐高煦有所怪罪,忙上前一步,小声道:“盖老头的二弟子茅鹰,看来他是奉命迎接殿下来的!”
    说时索云己开发了酒钱。店家那个干巴老头儿,想是已知道一行人的身分,领赏之后,同着一个小伙计,只是远远跪在地上叩头不已。
    高煦心里老大的不是个滋味,一句话不说地上了他的黄龙座马。纪、索二人左右护侍,各自上了马。却见那位奉命护驾的茅鹰,远远仁立前道,一句话也不说地径自问这边看着。
    “王爷不必与他一般见识,”纪纲陪着小心地道:“这人出身苗族,不识汉人礼节,只是一身功夫,极为杰出,对殿下当是忠心不贰。”
    听他这么一说,高煦才略微释怀,点点头说:“过去瞧瞧!”
    三匹马来到前道。
    茅鹰前行了几步,拦在高煦马前,抬头看向高煦道:“家师正在恭候,我们这就走吧!”
    纪纲一笑道:“二堡主你的马呢?”
    茅鹰哼了一声,摇摇头说:“我一向是不骑马的。”说了这句话,瘦躯晃了一晃,“刷”地一声,已自隐入林中不见。
    高煦原想与他略追究竟,见状只得罢了。这些江湖异人,他多少已有接触,咸认不能以常情度之,也只当见怪不怪,随即转向索云道:“还有多少路程?”
    “快了!”索云恭声道:“下去是头道沟子,再下去是二道沟子,那里可接上大路,顶多再有一个时辰,也就到了。”
    高煦一笑道:“好,倒看看是咱们的马快,还是他的腿快!”说了这句话,双膝猛夹座马,胯下黄龙驹箭矢也似地直驰了出去。
    纪纲、索云二人的马,虽不能与高煦的比,却也是千中选一的良驹,当下不敢怠慢,双双策动坐骑跟了过去。三匹快马这一奔驰开来,真有风雨雷电之势,随着带起的身后尘土黄雾也似地腾散蔓延开来,转瞬间,人马为之吞噬。
    夕阳余晖,洒落在金碧辉煌,略呈靛蓝又似墨绿的“冬暖阁”殿瓦上。那是一片跳跃着的五彩斑斓,由宽敞的林阴驿道,透过了那重重夕阳照射下的翁郁深邃的树林,前瞻着冬暖阁这般庞大的建筑,由不住你神情俱爽,心胸顿时为之开阔。
    冬暖阁五彩斑斓的琉璃殿瓦,每逢秋分时候,晴空万里无云,登高临下每先入目,甚至于百数十里以外,你都能清晰看见。这老大帝国,封建势力,象征着“惟我独尊”的骄傲,甚至于在此边陲荒凉的古城,都不曾忘记向她的子民、敌人炫耀或夸示着什么。
    汉王高煦的黄龙座马,远远落下了身后二人,一径来到了行宫当前。
    却由高大的院墙一隅,飞也似地闪过来一条人影,其势如鹰,一扑而至,落地无声。
    高煦吃了一惊,胯下黄龙座马,猝惊下由不住人立直起,却为快闪而近的那人,劈手扣住了嚼镮,反手一带,硬生生将狂桀的怒马驯服下来。
    “王爷别惊,是我。”说话的人这才仰起脸来,黑脸高颧,目光如鹰,正是那位“雷门堡”的二堡主——“鬼见愁”茅鹰。
    高煦惊得一惊,啊了一声,神色惘然地打量着面前这个汉子,心里有说不出的惊讶。此来冬暖阁,别无捷径,树林衍道而生,黄龙座马,该是何等脚程?这人凭着一双肉腿,一番奔驰之后,却自叫他跑到了头里,真个匪夷所思,这个人的一身轻功,该是何等了得?别是传说中的“飞毛腿”吧?
    一霎间,高煦心里充满了古怪,只管直直地打量着他,满面希罕,“你居然先来了?”
    “来了有一会了!”茅鹰一面说,缓缓伸出一只手,在马背上摸着:“好马,好一匹汗血宝马!”
    高煦一笑道:“你倒是识货之人,不错,这正是一匹汗血宝马,只是它的脚程却还比不过你!”
    “错了!”茅鹰摇摇头:“这只是短距离,时候一长我就不行了,汗血马惯行高山,山路越险,越能显出它的体力,又能渡河,能行三十里水路,人是比不上的。”
    说话之间,但闻得蹄声嘚嘚,这才见纪、索二人一路策骑如飞而至,转瞬间已至眼前。
    见面后发觉到茅鹰竟先来了,不禁面现惊讶,一时俱都留了仔细。他们虽久仰九幽师徒各负异能,到底不曾亲眼目睹,眼前这个茅鹰不过是居士身边一个弟子,却已是如此了得,设想九幽本人当不知更是如何。一时对眼前茅鹰俱都刮目相看,再也不敢心存轻视。
    往常高煦来此,照例有一番朝廷礼数,住持行宫的太监、宫女,理当列队出迎,张伞出幡,黄纱夹道,声势之显赫,较之皇帝本人亦不逊色。今天情形不同,一切都不欲人知,自是免了。当下即由纪纲入内打点,不过只惊动了几个太监,随即把高煦迎了进去。
    冬暖阁虽是一处行馆,规模亦相当浩大。
    说是不欲人知,到底也隐瞒不住。高煦才更衣坐定,外面已站满了人,等候请安赐见。
    即由纪纲代宣旨意,此行只是路过小憩,一两天就走,着令各回本位,不再打扰。
    整个酒筵里,白面无须、形容清癯的盖九幽,只动了几次筷子,吃了几个“清蒸莲子”
    和小小的一碗“燕窝羹”,这就放下了筷子,什么也不吃了。
    他的大弟子“摘星拿月”韦一波也吃得很少,师徒二人都像是正在参习辟谷术,对于“吃饭”这件事,不大感兴趣,只不过是应景而已。
    倒是那位二弟子“鬼见愁”茅鹰,吃得甚多,来者不拒,酒到杯干。也亏了他,要不然整个酒筵也就太单调了些。
    对于“汉王”高煦来说,“降尊纤贵”的来拜访一个江湖人物,确是前所未见。由于见面之先,纪纲的一番形容,简直把盖九幽说成了在世神仙,无形中更加重了高煦对他的神秘感,容得见面,得睹对方尊容之后,才知道这位所谓的“九幽居士”、“陆地神仙”,不过是个形销骨立的老人,非但如此,最令高煦惊讶和失望的,原来对方竟是个不良于行的“残废”。
    盘坐在锦褥铺就的特制座椅上,事实上他每一次必要的移动,都必须仰赖两名童子的搬动,一袭百雀羽毡,永远覆盖着他的下半个身子,让人疑惑着他的那一双腿到底是“瘫痪”
    了呢,还是根本就“不存在”了?或是……
    虽然如此,汉王高煦对他可也不敢轻视,仅仅只由他身边的两名弟子对他的恭谨,以及纪纲所表现的诸般迁就,即可以推想出,这老头儿是个绝对不简单的人物。
    一席闷酒,总算结束。
    在盆景交映、书画古玩四下陈置的暖阁里,王爷“赐茗”待宾,这个场合,还是可以说上几句话的。
    “雷门堡这一年来,对朝廷的支持,王爷很感激。”纪纲一脸笑意地说:“这次北征之后,百废诗兴,对贵门将会更有借重,于公子私,王爷的意思,都希望居士能大力支持。”
    九幽居士冷削的脸上,不着一丝笑容。那一双细长的眼睛,即使睁开来也像是睡着的样子,偶尔,他向一个人注视的时候,似有两线流光,透过他半开的眸子,直射过来,那时候你整个的情绪,便为它紧紧的抓住,这便是他最大的“异于常人”之处。
    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九幽居士默默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同意了纪纲的这种说法。紧接着他鼻子里却发出了一种怪异的声音,乍听起来有若飞蝇绕空,那是一种奇异的“嗡嗡”
    声,起自九幽居士鼻咽之间,听在耳朵里,确实不是滋味,怪不舒服。
    高煦简直惊异了,弄不清对方这是在干什么?然而,一旁陪侍在座的韦、茅二人,却似集中精力,仔细聆听着什么。
    敢情这发自老人鼻咽间怪异的声音,竟是他自创江湖的独门秘语,堪称前所未见,闻所未闻。透过鼻咽的一种奇怪的颤动,那声音不徐不疾,却是顿抑有韵,借助于这些怪异的音色,九幽居士已把他要说的话,传达给他的两名弟子。
    年过六旬、貌相清奇的韦一波,在谛听过九幽居士的一番奇异“鼻哼”之声后,微微点了一下头,这才转向汉王高煦,“首先,家师向王爷致谢这一年来的金钱馈赠,家师的意思,贵我双方,合则两利,分则两害,比较起来,我们所失去的,不过只是一些金钱而已,而王爷方面,可就严重多了。”
    高煦一笑道:“啊?”
    韦一波冷冷地道:“家师运神之术,世罕其匹,已经算定今后五年之内,王爷内外公私均须处处小心,一个应付不当,即有杀身之祸。”
    高煦神色变了一变,颇似不悦道:“是么?什么人有这个胆子,什么人又有这个能耐?”
    韦一波冷笑了一声,缓缓地摇了一下头。
    这时候,那位九幽居土鼻子里却又发出了奇异的“哼”声,高煦不自禁地向他看去,只是他鼻翅张动,开合有序,那奇异的声音,便自鼻孔里向外传出,其时,那一双细长的眸子,显然已大大睁开,冷峻的目光,直直向着高煦逼视过来。
    韦一波容得他“哼”声稍顿,随即向高煦道:“王爷强敌甚多,眼前就有最厉害的敌人环伺身边,略有疏忽,即遭不测之灾。王爷如不健忘,白天之事,应该记忆甚清,那一男一女,都大非常人。此事已由茅师弟据实报告,我们目前正待进一步观察他们的动态,根据茅师弟的描叙,我们甚至于已猜测出那位企图不利于王爷的少女,乃出身于一个极为神秘的武林门户……”
    才说到这里,九幽居士鼻子哼了一声。
    韦一波顿了一顿,脸现微笑道:“家师担心我会说出那一秘密门户的名称,那么一来,便自破了对方的规矩,在事实的真象还没有明白以前,如此大敌实在不欲树立开罪!”
    一边的纪纲怔了一怔,忍不住插口道:“当时情形,令师并不在场,也许还不十分清楚,事实上那个少年女贼,手下毒辣,若非特别因素,再以王爷宏福齐天,后果早已不堪设想。”
    韦一波摇摇头说:“纪大人你也许还不清楚,我们师徒一向甚少出门,但是武林中的一些特殊动态,却也休想能瞒得过我们,你们白天发生之事,茅师弟已有所见,经过他的一番描述,我们已略知大概,家师对此事极为慎重,已在密切观察之中。”
    纪纲原希望由对方嘴里得知君无忌与那个向王爷行刺的少女的确切身分,以便着手部署,进而将对方整个门户一举歼灭,不意盖氏师徒却无意泄露,甚至态度暖昧,竟然说出“不欲树立开罪”的话来,聆听之下,大是失望,一时甚为不乐。
    韦一波看了纪纲一眼,双眉轻皱道:“这件事很是复杂,包括那个道人在里面,每一个人都大有来头,甚至于本门都有所碍难。”
    微闭双眼的九幽居士,听到这里,不禁点了一下头,表示所说不错。
    其实这个韦一波本身武功、阅历均极深硕,较之乃师实已相差不多,由于九幽居士的不良于行,韦一波事实上所担负的责任,甚至于较其师更为重要。很多事根本无需取得九幽居士同意,径可自行做主。
    “纪大人!”韦一波继续说道:“家师这一次出山,武林中所知不多,除非万不得已,我们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这样可免掉了许多不必要的误会,对你们我们都有好处,这并不是我们怕事,实在是我们不必要树立许多强敌。”
    纪纲一笑道:“当然,当然,贵门这年来为朝廷效力之事,王爷早已深知,这一次难得贵师徒全数光临,王爷的意思,是想即日请三位贵客迁居到王府之中,一来可以就近请教,再者也可以保护王爷的安全,不知道你们师徒意下如何?”
    “纪大人太客气了!”韦一波淡淡地笑道:“刚才已说过了,我们目前的身分实在还不便暴露,只能在暗中注意,为王爷尽力,而且,这里过于招摇,我们实在不便过于打扰。”
    纪纲怔了一怔:“这么说,韦堡主的意思……”
    “我们明天就走!”
    “这……”纪纲大为不悦地道:“太快了一点吧?”
    韦一波摇摇头道:“纪大人不要误会,刚才家师已经交代过了,我们虽然搬离冬暖阁,但是王爷的安危,却时时在顾全之中。为了王爷的安全,家师已指派师弟茅鹰,暂时随同王爷回府,听候王爷差遣。”
    一旁的茅鹰,立刻站起,双手抱拳,向着高煦转身施了一札。
    韦一波缓缓说道:“茅师弟年岁虽轻,却已尽得师门传授,一身内外功力,敢夸世罕其匹。他为人外刚内细,有他随侍在王爷身边,定能防范一切,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汉王高煦先时已目睹茅鹰之神出鬼没,尤其是他的一身杰出轻功,简直神乎其技,有他随侍身边,加上索云二人之力,自己安全料可无忧,当下随即点头答应下来,“这么说,我就多谢了!”说着,转向面前的茅鹰,点头道:“茅壮士你屈就了。”
    茅鹰显然早已听嘱师令,见状恭谨抱拳应了一声:“不敢!”随即退席离座,恭侍高煦身侧,不再离开。
    高煦甚为喜悦地打量着他道:“凡为本王尽力之人,最终都将有一份赏赐,我不会亏待你的!”微微一笑,他才又接道:“你的一身轻功,方才我已见识,果然不同一般,想来其他方面也必不差,眼前无事,何不露上一手,也让我开开眼界,怎么样,你可愿意?”
    茅鹰应了一声,一时颇现犹豫。
    纪纲早有见识对方武功之意,闻听此言,大表赞同,笑向茅鹰道:“王爷最是爱才,久仰二堡主一身功夫了得,既是王爷有令,足下可不便推辞呢!”
    “摘星拿月”韦一波在一旁点头道:“王爷的旨意,敢不从命,师弟你就现一现你的‘霹雳元阳’功吧!”
    再向座上的“九幽居士”看时,这老头儿竟似睡着了,闭着一双细长的眼睛,身子纹丝不动,仿佛现场发生之事根本就与他无关。
    茅鹰领受师兄命令,略略点了一下头,转向前座高煦道:“王爷与纪大人都这么说,我便只有献丑了。”
    一面说,却将一只胳膊缓缓收回前胸,只见他五指下弯,状如鹰爪。一霎间,那张似同锅底般黝黑的脸上,竟然泛起了一片猩红色。
    与此同时,他那只微微弯曲的手腕,随即向外缓缓推出。高煦目睹之下,一时却也不知他是在闹些什么玄虚。那位锦衣卫的指挥使纪纲,由于本身是个“练家子”,内功精湛,是以目睹之下,立时便知是怎么回事,一时面现惊讶。
    各人注意看时,茅鹰的那只右手,显然推势未已,却有一阵阵隆隆之声发之四壁,紧接着整个房子都为之震动起来。那隆隆声宛若雷鸣,分明起自当空,实则发自室内,由正中一定位置,缓缓向外扩散开来,当是巨大无匹之力,以至于四窗皆被逼挤得“咯咯”作响,座上各人一时也都有了反应,先是衣袂飞扬,渐渐地仿佛有一种巨大力道,用力的震撼着身躯,像是迫使着自己向后面退移模样。
    随着茅鹰缓缓向外推动的手,这种现象更趋迫切,隆隆声更加显著,一切力道皆为来自茅鹰那只推动的手,那样子仿佛是他在推动着一只无形的万钧巨鼎,这般大力,终使得四窗齐开,爆发出轰然一声大响。
    高煦一时大惊,“啊”了一声,只以为整个厅堂皆倒了下来,却不知一声大震之后,紧跟着的却是一片无边静寂。
    正中的茅鹰,展示了这一手“霹雳元阳”气功之后,显然已力尽势竭,黑里泛红的脸上,甚至于布满了汗珠,只见他上胸起伏频频,竟自喘息不已。
    无论如何,这一手气功,已展示了他不同凡响的惊人功力,非只是高煦本人,就连一向趾高气扬的纪纲,也不尽大为折服。
    “好本事!”高煦愣了半天之后,才拍手叫了声:“好!”
    正是这一声“好”,掩饰了一件不为人知的细巧隐秘,一条极见轻灵的人影,在举座欢笑的一刹那,箭矢也似地自彩屏之后,向着敞开的轩窗之外如飞遁出,一发如鸿,落地无声。
    虽说如此,却难能掩尽众人耳目。
    看似睡着了的“九幽居士”盖九幽,忽地睁开了眼睛,其时他的那个大弟子“摘星拿月”韦一波也察觉到了。
    “有人!”随着韦一波的这声喝叱,各人循其目光,一齐回过头来,向着窗外看去!
    有似飞云一片,又似长空一烟,那条纤细的人影,实际上确是太快了,不过是弹指的当儿,已越上了东边的殿阁,借助于葡萄花架的轻轻一弹,便自窜上了高有十丈、闪烁着奇光异彩的琉璃殿瓦。
    “打!”发声人出自窗外。紧接着一双“甩手箭”,尖啸声中,直袭对方后项。一条人影拔空而起,现出了王爷那个随从侍卫索云的背影。
    索云一直负责在外面小心防范,仍然防不胜防的让对方混了进来,王驾安危所系,焉能不令他为之惊心?
    随着甩手箭的出手,轻叱一声,紧跟着腾空而起,直向殿阁上扑去。
    只是较之前者那般轻灵身手,他显然差得太远了,容得他扑上来,对方那条纤长的人影,早已星移斗换地易了身位,改向满置奇花异草、山石亭阁的御花园纵落过去。
    索云先时发出的一双“甩手箭”,由于对方的身法太快,距离过远,在对方快速离奇的身影晃动之下,竟自双双打了个空,“叮叮”落在瓦面。
    索云方自扑上殿瓦,对方却又换了位置。两者相较,索云身手显然失之过慢,以此相距,万难凑合,看来索云是空忙一场,终将无能追上,自然更谈不上与对方中途狙击了。
    看到这里,高煦身后的茅鹰,似乎万难保持沉默。当然,他既已受命随侍高煦,当拼死护驾,目睹及此,便身形连闪,已自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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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冬暖阁虽是皇帝一处行宫别馆,却也甚具规模,较诸一般大户人家,实是不可同日而语。茅鹰居此已有多日,早已把园内地势探得十分清楚,就地形上实较来人要熟悉得多。他身形既快,连续的几个快速起落,已抄向对方侧翼不远。
    至此,他才恍然看清了对方的真实形象,正是日间在露店现身,意图不利于汉王高煦的那个长身少女。这个突然的发现,不禁使得茅鹰吃了一惊。由于“九幽居士”的一番嘱咐臆测,他己对这个少女存有相当戒心,乍见之下,未免怔了一怔,却也不容对方就此退身,一惊之后,即速施展全力,紧蹑着对方前行的窈窕身影追了下去。
    两条人影,都堪称奇快无比,哪消片刻,俱都消失于巍巍宫墙之外。
    茅鹰身法极快,向以轻功自负,只是前行的长身少女,较之他并不逊色,更似有以过之。是以,他一脚踏出宫墙,便自失去了前行少女踪影。
    浓林衍延,翁翳深邃,当此夜色初现的一霎,所见甚是朦胧。武林中有“逢林莫入”的告诫,茅鹰却偏偏予以忽视,仗着他一身武技,自出道以来,除了师兄韦一波之外,实在还没有遇过敌手,自是艺高胆大,目高于顶。只是眼前这片树林子占地过大,方圆怕没有百十亩,仓卒中于其间找寻一个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简直同于“海底捞针”。
    茅鹰那张黑脸一霎间变得极是阴沉,圆睁着一双滚圆的眼睛,骨碌碌只是打转。
    夜色之来临,简直不着边际,转瞬间已是一片黝黑。
    茅鹰硬是忍不下这口气,一只手探入囊内摸出了随身的“千里火”,迎风晃动,“叭嗒”一声,亮出了尺许来高的火苗子。
    这当口儿,却听得一声少女的娇笑,随着拂面的晚风乍然传来。即使笑声里不失娇柔,亦不禁令人悚然而惊。
    随着人影的晃动,左方六七丈外,现出了前见少女的曼妙体态。一声喝问传来:“姓茅的,我知道你,怎么样,要跟我比划比划么?”
    虽然高持着千里火,这个距离之内,也难能把对方的脸看清了。秀发飞扬,裙角飘飘,衬以高挑曼妙身影,给人以艳鬼芳魂的感觉。茅鹰在苗疆地区,由于出没无常,手下毒辣,乃致博得了“鬼见愁”这个外号,本人之刁钻难缠,实可想知,想不到今夜却遇见了比他像似更难缠的人,眼前挑明了要与他一分高下,如何退却!
    “哼!大姑娘,我接着你的就是了!”茅鹰说时向前踏进了一步:“大姑娘,你报个‘万儿’吧!”
    长身少女应了声:“何必多问?”娇躯转处,已自没入林中。
    茅鹰自是放她不过,冷叱一声,足下顿处,直循着对方隐身之处,快速纵入。
    林子里一片黝黑,茅鹰纵身而入,高举着手里的千里火,火光明灭,将此远近寻丈之内,照得一派通明,只是再远了可就难能看清。
    “喂!”茅鹰四下打量着,一面叱道:“姓茅的来啦!大姑娘你出来吧!”
    话声方顿,即听得暗中少女一声冷笑道:“这可是你自己找死!”紧接着一缕尖风,“哧”地破空而至,火光映照里,像是有一缕极细的银色光华一闪而至。
    “鬼见愁”茅鹰一身武功甚是可观,只是到底出身苗族,阅历未免不足,像眼前少女所施展的这类暗器,真个前所未见,闻所未闻,其实他内功精湛,昔日从师兄练功,便习过严格的收发暗器身手,即使“暗器听风之术”也颇不含糊。眼前暗器,由于体积过于细小,简直看不清是什么物体,茅鹰确是没有把它当回事,打量着不过是一枚细小的钢珠,随即运施一个“拈”字诀,即以右手拇食二指,向着那枚暗器之上“拈”去。
    这却也怨不得他阅历不足,事实上当今武林,又有几个能识得这类“弹指飞针”!
    茅鹰一双手指,确是巧妙十分,时间、部位、准头都配合得恰到好处,偏偏力道有所不足,容得他发觉有异,待得施展,“内气”功力,将对方那枚细小的暗器吸附于掌心之上,其势已有所不及。由于暗器本身过于细小,拿捏于双指间,宛若无物,却有一股尖锐的力道,直刺而出。茅鹰只觉得两指间微微一麻,那一丝细小银光,已自其二指间滑了出去,虽只是细小的一缕劲力,其尖锐强劲,却似无坚不摧。
    茅鹰大惊之下,随地闪身回避,却似慢了一步,当时只觉得左肩头上一阵子刺骨酸疼,已吃对方飞针,深深刺入肩头。
    “啊!”一阵子砭骨奇酸,手上的“千里火”竟是再也把持不住,扑地跌落地上。
    猛可里面前人影一闪,对方那个长身少女,鬼魑般地轻巧,挟着大股疾风,已倏乎眼前。人到手到,好一式“玉女投梭”,一只尖尖素手,已自向茅鹰左肋上直插下来。
    观之长身少女出手,不愧大家名门,称得上“高秀超逸、绵密精严”,配合着她奇快的身势,整个人已似化为大股罡风,一古脑直向着茅鹰全身罩落下来。
    对于茅鹰来说,简直是前所未见的奇耻大辱。肩上暗器在一阵酸疼之后,毫无感觉,可以肯定必定深入肩内,急待探视拔除之,偏偏对方少女行动迅速,来去直如野云振飞,去留无痕,简直不容他少缓须臾。在她的纤纤素手以及强大劲力压迫之下,茅鹰一时有全身吃紧的感觉,势道之强,简直前所未见,这才知道对方少女大非凡俗,分明大敌当前,一惊之下,禁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霎,退守皆难,除了厉手相拼之外,别无选择,即使选择后者,较诸对方却也慢了一步。舍此而外,便只有死路一条,当下怒哼一声,陡然间运提右掌,施展“霹雳元阳”掌力,一掌向外击出。
    长身少女前此暗中窥伺,已知他掌力惊人,论及“摇光殿”秘功,原也无惧于他,只是眼前她却无与他一拼的必要,对方为图自保,竟自连看门功夫都施展了出来。她当然知道对方所施展的“霹雳元阳掌”,最是耗损气血,大力运施之下,正为暗器“飞针”有可乘之机,如是,根本也就无需自己的再行出手了。一念之兴,卒使她改变了对敌的初衷。
    茅鹰这一掌,既是全力出击,自然非同凡响,掌力坚实,直似有开山裂石之威,偏偏对方少女竟似无意与他接触。
    随着茅鹰掌力之下,长身少女亭亭娇躯,宛若飞云一片,陡地狂飘而起,一起数丈,已自落身于高可参天的桦树之巅,起落间一片轻灵,不着一些儿浊力,正是“高远峭拔,清气盘旋”极上乘武术轻功的境界。
    “鬼见愁”茅鹰那等实力的一击,非但没有伤着对方,竟似连对方衣边儿也没有沾着,随着他探出的右掌,风柱般地卷起了一股狂飚,巨力之下,只听得一阵子“咔喳”爆响,正面一排巨树,首当其冲,竟自齐腰折断,枝飞叶扬,形成了惊人气势。
    漫天枝叶尚未落定,空中少女,却已再次飘落,身法之快,出人想象。
    茅鹰一掌落空,即知不妙,慌不迭回步抽身,左腕抬动,待将以“左翅飞云”,虚作声势,用以掩身而退,却不知手腕方动,肩头上一阵奇疼,间以砭骨的酸,那只手情不自禁地便自又落了下来。
    动手过招,讲究的是一个“快”。茅鹰一招失手,敌人又是出奇的快,一容进身,先机顿失,再想退身,哪里还来得及?
    眼前银光乍闪,随之而起的是一声宝剑出鞘的“龙吟”,茅鹰只觉得喉上一紧,已被对方冷森森的雪亮剑锋,比在了咽喉部位。
    “鬼见愁”茅鹰以其杰出武技,睥睨苗疆,十数年堪称绝无敌手,想不到今日初初一现,竟自败在了对方一个姑娘之手。
    先时,他既已由师尊“九幽居士”处得到了告诫,偏偏自恃武功,犹自未把对方看在眼里,这一霎在对方剑锋向喉的当儿,才自知道了对方厉害,却已进退无能,转动皆难。
    非只如此,透过了长身少女掌上青锋,更有砭人心肺的一道冷森森剑气,打由喉头透体直下,所过处血脉俱僵,一时通体如冰,便自泥塑木雕般定在了当场。
    无疑,长身少女这一手“剑气定穴”手法,武林前所未睹,显然还不多见。茅鹰之惊忿,更是可以想知了。
    他当然知道,透过对方剑尖上那一道冷森森的剑气,正是习剑者所难能达到的“剑气”
    境界,此时此刻对方姑娘若是有意取自己性命,根本无需出剑,只需将此剑气向外一吐,茅鹰必将穿肠破肚致死无疑。有了这一层认识,茅鹰登时锐气尽消,只以为对方立即要取自己性命,霎时间吓得面无人色,只管睁大了一双眼睛,愣愣地看向对方。
    这位长身少女,正是来自当今那个最称神秘的武林门户“摇光殿”、且最蒙殿主李无心疼爱的义女沈瑶仙。眼前这一步棋,原是她蓄意部署,想不到如此顺利的即将茅鹰制伏剑下,若是依着她一往性情,当毫不犹豫的将对方毙之剑下,只是那么一来,势将结怨于“雷门堡”,成了不共戴天的大敌,却又不甘心就此纵之而去,一霎间内心大为犹豫。
    心绪电转,连带着掌中长剑时晦又明,只把木立当前的茅鹰,吓得魂飞魄散。然而,在沈瑶仙剑气之下,全身血脉俱僵,休说是出手反击了,简直连转动一下也是不能,此时此刻正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她生平恨极了“助纣为虐”之辈,正是眼前雷门堡之所为,好不容易抓住了这个人,自不容轻易放过,却也不便就下毒手,略事犹豫,把心一狠,正待施展辣手,先把他废了再说,却是没有想到,此番情景,竟自落在了另一位高明者的眼中。
    在一声幽凄的叹息之后,一人用着老迈的口音道:“姑娘剑下留情,敝门感激不尽。”
    话声出口,紧接着一条人影,有似夜蝠翼空,自侧边一棵大树上陡地拔空而起,长桥卧波般掠向眼前,真个身轻如燕,落地无声。
    树林子里原极黑暗,仗着方才由茅鹰手上落地的“千里火”,尚未全熄,时明又暗,隐约的有些火光,尚可略为辨物,景象甚为迷离。来人身材高瘦,有似疾风一阵,已迫近眼前。
    蓦然间,沈瑶仙已认出了他,正是人称“摘星拿月”的韦一波。由于他的陡然出现,不啻大大缓和了沈瑶仙待将出手的杀招。长剑略偏,改直为横,架在了茅鹰肩上,同时目光微转盯向来人,沈瑶仙冷冷一笑,暂时按剑不移,倒要看看对方说些什么。
    韦一波目睹下,嘿嘿一笑,缓缓说道:“姑娘剑法高明,不愧名门出身,在下如果这双眼睛不花,普天之下,能以剑气凌人,定人血脉者,除了敝门之旬,便只二三门派,姑娘妙手御剑,一招封喉,更似传说中的‘玉流星’手法,因此在下斗胆猜测,姑娘的出身,便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至今仍不为外人所知的‘摇光殿’了,不知是也不是?”
    沈瑶仙不禁暗中惊了一惊,表面却是不动声色,聆听之下,甚是后悔,早知暗中有人窥伺,她万万不会以师门绝招出手,此时为韦一波叫穿,碍于双方情面,却不易再向对方猝使煞手了。
    “哼!”她却不甘心地冷冷说道:“你以为说出这些,便能让我饶过了他?”
    “好说!”韦一波抬起一只手,缓缓揉了一下颏下短须:“这么说姑娘已承认是摇光殿的出身了?”
    沈瑶仙道:“是又如何?”
    韦一波缓缓点了一下头:“贵殿殿主,李无心女士,人中龙凤,剔透玲珑,风神独艳,在下久仰之至,便是她膝下的一双儿女,武林中亦每有传闻,被誉为当今不可多得之少年奇才,如是,在下斗胆再猜,姑娘便是那位摇光殿的美丽公主沈姑娘了,真正是幸会之至。”
    沈瑶仙心中又是一惊,须知“摇光殿”乃一极隐秘的武林门户,说是“武林门户”,其实颇有不当,原因是多年以来,摇光殿一切有关行径,早已逾越武林之外,独行独往,讳莫如深,简直与武林中人扯不上一些关系,自不会为武林中人所关注,何以竟为对方摸得如此清楚?便是由此,沈瑶仙也要好好打量他一番了。
    韦一波清奇颀长,乍然看去,无异常人,甚至于发色苍苍,无掩其老,只是透过他那一双深邃的眼睛,每见其内涵精光,所谓“至人贵藏晖”,越是高越卓绝之人,外表也越是平凡无奇,正由于此,沈瑶仙倒是越加的不敢轻估了他。
    谛听之下,她微微笑了,“摇光殿既是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门户,却为足下探查得如此清楚,这么看来,贵门的确是神通广大,令人钦佩。”
    二人问答之间,沈瑶仙手中长剑,并未撤回,依然搭在茅鹰肩上,后者虽然暂时解脱了“定穴”之苦,却依然在对方长剑控制之中,仍未脱杀身之危,他生性最是要强,像这般为人屈辱,简直生平未有之事,连急带气,那张黑脸几乎变成了猪肝颜色。“士可杀而不可辱”,沈瑶仙是深深明白这个道理的。
    如果说茅鹰所表现的是一副怯弱求饶姿态,很可能她便不会手下留情,而眼前茅鹰所表现的竟是忿怒羞辱,足证明这个人有血性,还有可取之处。况乎眼前有了韦一波的介入,情势已不再单纯,种种迹象的显示,她已不能也不愿意再向眼前的这个人施以毒手。
    是以,话方出口,陡地撤回了压在茅鹰肩上长剑。后者只觉得身上一松,身形微晃,已飘出丈许开外。
    茅鹰简直难以忍下胸中这口怨气,怒吼一声,猛地直向沈瑶仙身前扑来,然而他却立时又觉出了不妥,身形未曾站定,便自又退了回来,一进一退,有似戏水蜉蝣,弹指间,已是丈许以外。
    沈瑶仙一动也不动地打量着他,她的激动,只现于一霎间的剑光璀璨,茅鹰果真胆敢进犯,保不住又将重蹈前辙。对茅鹰来说,他已是败军之将,况乎肩伤未去,再次的出手,实不敢操持胜算,总算有先见之明,临时制止了这番鲁莽冲动。
    茅鹰恨恨地向沈瑶仙看了一眼,转向师兄韦一波抱拳为礼。左臂抬动时,才自觉出肩上一阵奇麻,简直举拳皆难,心中一寒,顾不得再与师兄招呼,倏地掉过身子,一径运施如飞的功法,向林外遁出。
    打量着他离去的身法,沈瑶仙亦不禁为之动容,如果此人的武功也同他的轻功一般杰出,倒是不可轻视,自己所以轻易得手,看来与前发的暗器“弹指飞针”有关,如果他上来不曾为飞针所伤,是否还能这么轻便就将他制伏剑下,却是不得而知。脑子里这么想着,沈瑶仙一双眼睛却已转向当前的韦一波,倒要看他持何态度。
    目睹茅鹰的离开,韦一波清癯的脸上,现出了一抹笑容,却似含有无比的神秘。微微点了一下头,他缓缓说道:“我这个师弟,一向目高于顶,自命不凡,他自幼生长苗疆,少习中原之礼,更不知谦虚礼让,今天碰在了姑娘手上,活该要受些教训,吃些苦头,这么一来,他今后便再不敢小瞧了别人,姑娘剑下留情,敝门感激不尽。”
    说到这里,临时顿住,微笑了一下,却又接下去道:“姑娘身手,大有可观,摇光殿秘功,果然名不虚传,韦某今天总算开了眼界。以姑娘这般身手,只怕当今天下,已罕有敌手,实不必再以暗器飞针伤人不备,哼哼!在下不敏,为姑娘今后盛名所计,还望自重,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这老头儿好精明的一双眼睛,敢情连茅鹰肩上所中的暗器飞针,亦未能瞄过他微妙观察。
    “原来你已经注意到了。”沈瑶仙笑道:“这么看来你确是比你那个师弟要强多了,你这些话倒也不无道理,说来我这暗器‘弹指飞针’,一向也只是备而不用,除非遇见了十分可恶之人,才难得一用,想不到为你一眼看穿,倒让你见笑了。”
    这一句“十分可恶之人”,无疑是拐着弯儿骂人,韦一波焉能听不出来?此人外表斯文,慢条斯理,其实较诸他那个师弟茅鹰更为自负,眼看着茅鹰受制于人,早已怒不可遏,若非顾虑方才茅鹰受制对方剑下,早已攻其不备,猝然向沈瑶仙出手发难,此刻茅鹰既己离开,解了一时之危,情形便自不同。在一连串的低沉笑声里,韦一波那张清癯的瘦脸,变得异样阴沉。
    缓缓地向前迈了两步,他冷冷地向着沈瑶仙抱了一下拳道:“摇光殿秘功,神奇莫测,在下不才,斗胆要向姑娘请教几手高招,还请不吝赐正才好。”
    说话之间,他那一双抱拳的手,已自向两边缓缓张了开来。猛可里他那瘦削的身子,就像是涨满了气的气球一般,倏地膨胀开来。苍苍华发,在这一霎间也似有所异动,乍看上去,简直像是个大刺猬。
    这一切形象的显示,只是霎时间之事,紧接着随即又恢复如初。闪烁欲熄的地面火光余烬里,所能照见的,只是韦一波那一双深邃的眼睛。
    不待沈瑶仙答应,韦一波已拉开了门户,一双看似鸟爪般的瘦手,一上一下,摆出了“托天按地”之势,不容沈瑶仙借故推辞,这个架是非打不可。
    沈瑶仙早已料想到对方会有此一手,见状平静地点头笑道:“我料定你不会就此干休,看来恭敬不如从命,久仰‘雷门堡’神技惊天,要不然也不会为昏君父子效力!”话声方顿,铮然作响声中,掌中长剑已回插鞘内。
    地面余火已熄,树林子里漆黑一片,然而对于沈瑶仙、韦一波这类身负奇异内功的人来说,似乎根本没有什么影响。
    朦胧的现场,所能看见的,只是两团黑忽忽的影子,仍然是相距七尺开外,彼此对立着。
    沈瑶仙当然知道这个韦一波绝非寻常人物,长久以来江湖上一直对于“雷门堡”这个奇异的武林门户,有着不着边际的种种臆测,“雷门堡”的武功在这种情势里涂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倒似与“摇光殿”的谜样形象有几分仿佛。现在,代表这两个神秘门户的主要角色,竟然戏剧性的邂逅一起,展开一场搏杀。
    “姑娘请发招吧!”说时,韦一波的身子,缓缓地矮了下来,一双深凹的眸子,每现璀璨,正是精力充实,一举待发的前奏。
    沈瑶仙偏偏不容他称心如意,恍惚里,她却又变了方位,改站向对方侧面。
    韦一波被迫不得不向侧方跨出一步。
    沈瑶仙却又移向正面。
    韦一波“哼”了一声,又改向正面。
    沈瑶仙陡地腾身而起,乌云天坠般,直向着韦一波当头落来。
    韦一波作势以待,眼看着沈瑶仙状如飞鹰的身子,自空而临,噗噜噜大片衣袂飘风声里,乌云盖顶似地直压下来,却是一落即起,翩若轻云,就在这乍起的一霎间,一只纤纤细手,已自递出,直向着韦一波头顶上直叩下来。
    这般出手,真个高明之至。雷霆万钧,冰雪一片,毕全身功力于一掌,端看这位“雷门堡”的掌门弟子何以迎接了。
    地面上像是猝然间遭遇到了极大压力,风力冲刺下,形成了一团狂飚,沙飞叶扬,声势惊人。
    韦一波自一开始,就不敢对这个姑娘掉以轻心,实在是“摇光殿”那个神秘的门户,对他内心构成了极大威胁,眼前姑娘,既然就是摇光殿内传说中的那个神秘公主,自然具有骇世惊俗的能耐,却是万万疏忽不得。
    像是一团鬼影,韦一波的身子风一般快速地旋转着,黑暗里忽然间像是幻化出无数条人影。毕竟这个出身于“雷门堡”掌门大弟子的一身诡异武功,不容置疑,眼前这一手“身外化身”说穿了无非是快速闪动下,利用人眼的错觉而已,只是当今武林,能够这般施展的又有几人?
    沈瑶仙乍惊之下,那一只递出的纤纤素手,已不容撤回,随着她指掌落处,只听得“砰”的一声,手触处一片轻飘,宛若无物。
    这一掌虽没有击中韦一波身子,却落掌于他飘动的长衣,纤手落处,一片巴掌大小的帛片,随掌脱落,飘飘坠地。
    沈瑶仙这一掌虽然打了个空,但对于韦一波来说,仍是奇耻大辱,紧接着他的反击行动,亦即施展开来,随着沈瑶仙飞星天坠的落势,韦一波猛可里一个倒剪,已欺近到她的身边。
    这老头儿看来是动了火气,吐气开声地叱了一声:“打!”大股凌人的劲道里,现出了他宛若鸟爪般的一双瘦手,直向着沈瑶仙腰肋间插过来。
    对于沈瑶仙来说,一招失手,便已失去了先机,心中自有所警,只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对方韦一波为了拾回颜面,竟自施展出最辣手的招法,眼前这一手“倒剪残梅”,手法迥异,显然凝聚着“内气”功力,沈瑶仙乍惊之下,简直不容稍缓须臾,除了全力一拼,别无良策。
    双方俱是难见的高手,又以所置身的武林门户,标示着当今武林最崇高的威望,不出手则罢,一经出手,便只许成功,不容失败。
    基于以上原因,沈瑶仙即使心存犹豫也是不能。眼看着韦一波势如闪电的一双瘦手,以雷霆万钧之势就要插落下来,尖锐的“内气”力道,使得沈瑶仙在接触之始,已自觉出了不妙。这一霎,不要说闪身回避了,简直转动皆难,万般无奈的境况之下,她不得不施展出“摇光殿”的救命绝招了。
    “摇光殿”秘功,多是殿主李无心精心独创。无师自通者多,一经施展,对方甚难防守,更何况所谓的“救命绝招”了。既为“救命”绝招,当然非比寻常。
    沈瑶仙长吸一气,待将拼耗本身真气,以本门“素女功”,间以“荷英飘花”手法,不退反迎,同时向对方全身四处要害攻去,这么一来,即使韦一波招法再狠辣,也难以全身而退,很可能两败皆伤,玉石俱焚。
    眼前情势,韦一波是主动,沈瑶仙立于被动,前者在出手之时,一旦沈瑶仙施出救命绝功,双方便只有实力相加、两败俱伤之一途。
    这一霎真是要命关头,看来已是无能化解,偏偏夜幕中不乏高明之人,对这难能一见的并世高手,乐其生而不愿其死。随着这人阴森森的一声冷笑之后,三片树叶串成一条,垂直出手,夹着极其尖锐的一片啸声,直向着韦一波正面飞射过来。
    不要小瞧了这三片树叶,其上所加诸的力道,却是万万不容忽视,以至于就连韦一波目睹下也不敢掉以轻心。韦一波招式已然递出一半,若要他就此撤回,却是心有未甘,惊怒中正不知如何应付,猛可里,空中飞叶已变了方位,改纵为直,直循着倒剪而前的韦氏全身上下招呼过来。
    三片飞叶上,所加诸的力道,万非等闲。韦一波一经耳听,由不住大吃一惊,再也顾不得出手伤人,身旋处,疾若飘风,“呼”地已飞出丈许开外。
    双方简直无能化解的接触,竟自硬生生的被毫无来由的三片树叶给拆散开来。
    沈瑶仙、韦一波相继一惊,一时暂息敌意,俱都向暗中落叶来处注视过去。
    天色是那么的黑,况乎置身树林,简直什么也看不清,然而,对于沈瑶仙、韦一波这类经过严格训练、惯于夜间视物的内家高手来说,却也无碍他们的辨物、来去,更何况三片树叶本身已经标明了来人的藏身之处。
    韦一波本身就是个极惯夜战的能手,才自博得了“摘星拿月”这个绰号。
    在他以为沈瑶仙万万躲不过方才自己的辣手绝招,却是没有想到,竟为伏藏在暗中的某人搅了局,三片树叶看起来虽不显眼,偏偏内聚真力,无异飞刀钢镖,这就迫使得自己改弦易辙,临时撤了招,心中这口怨气,如何忍得!
    来人显然并无恶意,出手飞叶看来虽是向韦一波出手,其实旨在搅局,化解了一场两败俱伤的拼杀,居心不可谓不仁,只是却不为韦一波所见谅。一声怒叱中,韦一波已跃身而起,直扑向左侧方大树,随着他递出的右掌,打出了一掌暗器“铁莲子”。
    料想着来人绝非易与之辈,韦一波这一掌铁莲干,粒粒充满了内功,一经出手,状出飞蝗,直认着三数丈外另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树身间发了过去。
    他的眼力果然不差。这棵大树上正如所料,藏匿着那个讳莫如深的夜行奇人,事实上早在韦一波出手之先,他已防到了对方有此一手,是以韦一波这一掌暗器,尽管不失准头,劲道又狠,却难望能伤及对方片缕寸肤。
    随着韦一波出手的暗器,大树帽子“刷”地响了一声,一条人影宛若幽灵般倏地拔空直起,轻若无物地已落向另一棵大树。
    那是一条颀长疾劲的人影,由于所着衣衫肥大,衬以天风,发出了噗噜噜大片声响,紧接着一连三易其身,已是十数丈外。
    树影婆娑,月光皎洁。来人第五度腾跃瘦躯时,现场已略有转移,眼前林木稀疏,不经意已曝光于莹莹月色之下,便自一目了然,无所遁形。
    敢情是个黄衣束发的道人,身后背着色泽光亮的一个大葫芦,映着月色闪闪发光,好潇洒的一副姿态!随着他的一连串起落,宛若星丸跳掷,倏起倏落,一身轻功,显然利落至极。
    只是现场的另外二人,可也不是弱者。
    道人在一连串快速起落之中,井未能逃开对方的视线。韦一波身形快速地扑纵向前,右手抖处,一连又发了三粒“铁莲子”。三粒铁莲子一经出手,成“品”字形,一上二下,挟着一阵子轻啸,直认着道人背后掷去。
    黄衣道人像是背后生了眼睛一般,倏地转过身来,大袖挥处,叮的一声轻响,已将空中暗器收入袖内。
    把持着一霎良机,韦一波冷叱一声,倏地来到近前,起落间宛若搏兔之鹰,却将一双手掌,直向黄衣道人胸腹拍到。大股劲风,随着他的出手,怒涛般直拍过去。
    道人长眉挑动,哼了声:“好掌力!”猛可里挥掌直出。
    四只手掌不偏不倚地迎在了一块。却是一沾即分,刷地向两下里分了开来。
    好疾厉的势子!像是乍然纷飞的一双燕子,一高一矮,蓦地分了开来。
    带着一声长笑,黄衣道人足足拔起来有两丈高下,落向一棵大树枝丫。韦一波亦似滚地旋风,闪出了数丈以外。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双方虽只是一度接触,却己肚里有数,大可到此为止,再打下去可就不知进退,非见真章不可了。
    韦一波跃起站定,满脸惊讶表情,冷笑着正待开口说话,对方大树上那个黄衣道人,长笑一声,先自发话道:“韦老大,得了,见好就收吧,我们没有杀妻夺子之恨,犯不着拼命,你说是也不是?”话声不大,却是中气十足,语出方落,大袖挥动呼然作响声中,再一次猛升而起,已窜上了大树顶尖。
    映着一天星月,但见道人长衣飘飘,衬着他身后光泽闪烁的大酒葫芦,可真有“飘飘羽化”登仙的气势,此情景一经落入韦一波眼中,由不住怔了一怔,忽地想起了传说中的一个人来。
    他这里还不曾来得及开口,黄衣道人足下顿处,又似脱弦之箭,直向着另一棵大树上飞射而去。
    这一次倒是沈瑶仙放不过他了。“摇光殿”秘功,世罕其匹,即使轻功也不例外。
    当真是“八方风雨”之势,想不到几个名重江湖,索来难得一睹的高人异士,俱都集中于此荒凉地方来了。
    本持着“摇光殿”惟我独尊的盛誉,沈瑶仙绝不甘心一份寂寞,更不肯平白受惠于人。
    “道长慢走!”嘴里清叱着,一连三数个快闪,疾如星丸跳掷,沈瑶仙已追了过去。
    韦一波正在犹豫,不知对道人该持何立场,沈瑶仙这一追上去,他反倒落得清闲,度量眼前情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此抽身自去,不失上上之策。
    观诸眼前,两个人身法一经展开,真有风雨雷电之势,转瞬间已没入林阴深处。
    黄衣道人那等快捷的势子,竟自未能甩开身后的沈瑶仙,一番快速追蹑,眼前已换了另一境界。
    在一片高起的浓密丛林之下,荡漾着静静的一泓流水,明月有情,扬洒出匹练般一道银光,这静势中的动态,颇有镇人心魄,涤俗趋雅之势。
    黄衣道人直落而前,井无中止之势,袍袖挥处,翩若飞鸿,直向溪面坠落。
    溪面漂浮着自上流汇集而下的许多浮物,朽木残枝,不乏落脚之处。自然那却非一等一的极上轻功不足一逞。准乎此,黄衣道人所展示的这一手“登萍术”,自有其傲视群侪,高高在上的狂态。
    沈瑶仙偏偏不容他一枝独秀,独占胜坛。她所展现的姿态,有着仙女的窈窕。翩翩乎如水面白鹤,宛似春风一掬,在她足尖踏及水面枯枝的一刹那,婀娜身影,更似纹风不动,一任足下所显示的惊涛骇浪,却与她不生于系,溪水湍疾,转瞬间,已把此二人送出十数丈开外,这一手水面轻功的较技,端的别开生面了。
    浪花簇翻,水声潺潺。
    紧接着,水面上的一道一俗,已双双拔身而起,却是不谋而合,无独有偶,双双已落身岸上。动静间一片和谐自如,不着一些儿搏杀之气。
    “摇光殿秘功,罕世无双,道人今夜总算见识了,姑娘青出于蓝,较之贵殿殿主,却也相去不多,无限钦佩之至!”话声显示着一份钦敬,这个游戏风尘、一向目无余子的道人,竟自一扫往日的滑稽,变得谦和宜人、斯文多礼了。
    沈瑶仙聆听之下,良久发出了一声叹息,幽幽作色道:“道长想必就是来自大漠的前辈名宿‘海道人’了,请恕我的失礼。”说时抱拳,平施一礼。
    道人说了声“不敢”,倒也受了。打量着面前佳人,只觉其冰姿清澈,如琼林珙树,窅冥幽凄,虽乱头尘服,不掩其风神独艳,真个我见犹怜。想到了她的出现,正无异在执行摇光殿的一项神秘任务。“摇光殿”殿主李无心,这个神秘的女人,她的未来动态,真正堪人忧虑,莫道是风马牛与己无关,事实上一朝踏入江湖,便自息息相关,越是高高在上,越是难以摆脱干净,冥冥中自有牵连,绝难置身事外。又想到了一朝与“摇光殿”的可能对立,海道人不禁自内心浮现起一片隐忧。
    “姑娘阅历不差。”海道人说道:“实不相瞒,我向居大漠,正是你说的那个海道人,过去的胡子长,也有人叫我海胡子,因为爱喝酒,又有人叫我醉道人,说来说去,反正就是我一个人,平素闲云野鹤惯了,一向少入中原,摇光殿固所仰矣,只是贵殿主李无心,自视绝高,高不可攀,尚希不以失礼见责,万祈、万祈!”一边说,频频抱拳,不觉呵呵有声地笑了起来。
    “道长你太客气了。”沈瑶仙一双明亮的眼睛,静静地向对方看着,缓缓接道:“这一次我离山外出之时,殿主特别关照我,要我礼敬的几个人物之中,海前辈你就是其中之一,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碰见了,倒是巧得很!”
    “是么?”海道人哈哈笑道:“贵殿主一方天人也,眼睛里,居然还会有我这么一号,实在荣幸之至。”边说着又自“哈哈”地笑了。
    沈瑶仙偏不容他装疯卖傻,一笑置之。“海前辈,摇光殿久居天外,与人无争,殿主高洁自爱,大体上,尚能享有一份尊荣,这些年来令出必行,凡是摇光殿出来的人,绝不会损命而归,各方高人,也都有一份厚爱照顾,想必海前辈你也听说过了?”
    海道人点了一下头:“不错,姑娘话中有话,请直言不讳,贫道洗耳恭听。”
    “好!”沈瑶仙微微一笑道:“汉王高煦多行不义,我意相机剪除之,只是力有不逮,道长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海道人怔了一怔,摇摇头慨叹一声:“他的气数未尽,姑娘你就不必枉费心机了。”
    “是么?”沈瑶仙冷冷地道:“我还以为道长对他心存偏袒,不欲外人对他图谋不利呢!”
    海道人又自叹息一声,顿了一刻才自道:“此人固是权利熏心,素行不良,但为人果断,勇猛不可一世,倒也存有一份义气,较之一般奸宄小人,却也不可混为一谈,况乎眼前朝廷正在用兵之时,朝中诸将,皆在此人掌握之中,若有失闪,群龙无首,难免不起内乱,予北方鞑靼以可乘之机,可怜受害的却是无辜百姓,姑娘何不网开一面,赐以新机,再观后效,岂不是好?”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沈瑶仙聆听之下,一时无言以对,倒是她始料非及。
    略一思忖,面色已见和缓,微微点头笑道:“不是道长提起,我倒是疏忽了这一点,这么说,却是我失之鲁莽了,且将此事压在北征之后再说吧!”
    海道人笑道:“如此甚好,姑娘从善如流,设非生有慧心,焉得如此?贫道粗知易理,善以观人,这朱高煦,今日气势正盛,北方鞑子非此人不足以镇服,两相权衡自以保境安民为上,其他涉及其人身私德、仇雠,反倒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沈瑶仙由不住私下慨叹一声,暗自惭愧,海道人这番话,无异醍醐灌顶,发其深省。她以往行事,概凭直觉,其与善恶功过,亦只重眼前所见,耳中所闻,却未能顾及前后,盱衡大局,是以杀其恶,非真恶也,观其善,非真善也,这“善”、“恶”二字,细推起来,其义理亦大矣,当观其动机表里,分其狭广始未,万不能意气用事,否则大错铸成,悔之莫及矣!这些道理,显然还是她第一次悟及,义母李无心却不曾与她说过。
    “那么,是我错了。”打量着眼前道人,她说:“这个朱高煦,我耳闻他做了许多坏事,难道都是假的?”
    “都是真的!”海道人笑嘻嘻地道:“一个人的所有作为,其为善恶,冥冥中皆有记数,当不会以私涉公,亦不会因公犯私。高煦轻趫善骑射,雄武神猛,能镇百万之师,故此能于历次战役屡建战功,确是事实,但为人反复,权利熏心,私德败坏,亦不可胜计,于此亦不能一笔抹煞。”
    说到这里,海道人冷笑一声,又接下去道:“我看此人,权欲熏天,心狠手辣,一待其谋孽东宫,力谋夺嫡,便是恶贯满盈,死期近矣。”
    长长叹息了一声,海道人又自喃喃说道:“天道之于人每应不爽,自作孽不可活,他的一切作为,以至最终结局,我已知其大概,目前仍然对他存有一份痴望,无非企冀人定胜天,准乎此,君小友之一片痴心,春姑娘之委曲求全,无非都皆在这个设想之中,以图最后努力,只怕……”
    一阵风起,满地落叶萧萧。空中那一弯上弦月,却忽然给乌云遮住了。流水淙淙,树影幢幢,直似无限凄凉。
    “能与姑娘尽此一夕之谈,人生快事也,你我定有后会之期,相与行善,自求多福吧!”话声一落,大袖挥处,宛若飞云一片,陡地腾空直起,已自落向高处丛林,再次闪动,已无踪影。
    “君小友之一片痴心,春姑娘之委曲求全”,倒是这两句话,令她一时不解,久萦心中,不能释怀。
    她原来有很多话,还打算问问这个道人,诸如他与君无忌的交往……进而揣摸出君无忌的出身来历,以为今后行事借鉴参考,想不到对方道人话声方顿,却自个儿走了。
    这个“海道人”,她久已知名,悉知他行使沙漠,行踪怪异,向是独来独往,绝少涉身中原,这一次破例入关,想来必非无因。奇怪的是,以他闲云野鹤的素行,竟然会介身汉王高煦事件,不惜与“雷门堡”之九幽居士为敌,却又对高煦其人,心存姑息,岂非大相悖谬?
    沈瑶仙虽然离山来此不久,可是连日来所见所闻,无一不奇,固然君无忌才是她此行的重心,无如附同在他身边左右的一干人等,诸如春若水、驼背人,以至于眼前方自离开的这个海道人,如果再加上新近掺入的雷门堡一干老少,却似乎与他或多或少均有关联,势将不能掉以轻心,一概忽视。若待有所了解,又怕涉身其间,脱身不得,岂非有悖于此行宗旨?
    想来果也是麻烦之事。
    这么多奇异的人、纷乱的事,所显示的实在是一片错综复杂,想要火中取栗,保持一份明智的自我,该是一件何等不易之事!
    季贵人独自做着针线。两盏银质“彩贝鸳鸯”对灯互映下,显出了她灵巧的手艺。那是一袭“玉蟒戏袍”的大件玩艺儿,金丝银线,间杂着细碎的珠宝片儿,缀落在鹅黄色闪闪有光的锦缎面上,确是具有气势,栩栩如生。
    那是一组十二大件的重头活计,“季妃”手不停针地已经工作了个把月了。
    打从她跟了王爷,短短的几个月,屡蒙青睐,由一个幸承侍寝的姑娘“穗儿”,摇身一变成为了今日的“贵人”身分,虽还不曾蒙圣上赐下王妃的正式命名,可四下的人,早就以“季妃”而私下称呼了。
    “季妃”,多么美而充满了绮丽幻想的一个称呼!那是她往日简直难以想象的高贵身分,摸不着,看不见,简直一如天边的彩霞,想不到有朝一日,居然会降临到了自己的身上。每一次想到了这里,季贵人都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正视着所见的一切,长长地透上一口气儿,证实着一切所见,包括自己的这个人,都是真的,不是梦。接下来,她便情发于衷地笑了,淡淡的笑靥里涵盖了她的无边幻想,幸福,她是知足的人,对所拥有的一切,早就满意了。
    彩贝组灯摇曳着谜样的光,映衬着绷架上大幅的织锦锻光,所显示的那一条七彩巨蟒,更见生气,把一双红宝石嵌缀上去,点亮了巨蟒的一双眼睛,可就更见凌云跃海的气势,这般冲天直起、跃海升空的壮势,所隐寓的微妙特殊涵意,也许并非她的初衷,更不是她所明白的,只是瞧在王爷的眼里,却似别有会心,而深为嘉许。
    季贵人为此得到了两项意外的颁赏,“明珠满戽”、“獭裘一袭”,两样东西,她却都不占为己有,珠宝给了父亲,轻裘给了母亲,算是一份女儿的孝心,为此,她更努力的工作,期能在四月王爷的大寿之期,献上这一份纤手刺绣的寿礼,再有便是她“永爱不渝”的一番情意深心了。
    较之早先来时的夜夜专宠,高煦的那一番情意,像是淡得多了,如今是十天半月,也难得幸临一回,有时候就是想见上他一面也是不能!
    季贵人不是没有烦恼,也有她的隐忧,但是天生就惜福知足的她,凡事一切,总能替对方着想,先人后己,只要王爷快乐、健康,最重要的是确定她自己不曾像别人一样的为他所抛弃,打入冷宫,她就知足了,除此之外,她对自己要求得极少。
    耳朵里像是也听见过一些儿风声,说是王爷又瞧上了新的人啦!对方不是别人,竟是流花河岸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美人儿春小太岁。
    刚一听见这个消息,着实使她吃惊不小,那是因为震撼于那位春大小姐的鼎鼎大名。
    “春小太岁”就是这位大小姐的外号,早先在一次庙会里,甚至于她还见过她一回,想到对方的那个俏模样可真应上了那句俗话儿:“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第一次让她感觉到,姿不如人,叫人家给比过去了。女人看女人,微妙到纤毫毕陈,一丝儿也作不得假,就从那一次之后,春若水这位大小姐的绝世姿容,算是在她心里生了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直到如今,只要一闭上眼睛,运神略思,对方清丽的倩影,立时便会浮现眼前,不曾丝毫走失了样儿。
    她却也知道,这个流花河岸数第一的大美人儿,其实能文擅武,平素拿刀动剑,最是野性不羁,一个不对碴儿,动辄拿马鞭子抽人,是朵典型的带刺玫瑰花。风闻她一身轻功极好,更能高来高去,飞檐走壁,取人性命于顷刻之间,传说中的“春小太岁”便是这样的一个人物,那是典型的“侠女”凤范。这样的一个人,如何会与汉王高煦联扯到一块呢?大不可能了。每一次想到这里,她都情不自禁地会摇摇头,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纯是无稽之言,想过几次也就算了。王爷这一阵子甚少来她这里走动倒是真的,“八成是为了公事吧?”每天来来往往,进出这里的人极多,人头儿是那么的杂,他又都在忙些什么呢?
    抬起头,傻傻地瞧着面前的灯,整个脑子里,满是高煦的影子,第一次让她领略到:原来一个人爱一个人、想一个人,滋味是这样的。
    灯芯噗突突不停地跳动着,她的心这一霎仿佛也不再宁静,是那种“若有所失”的情绪作祟。这几天由于王爷不传见,日子过得静极了,她却满怀信心,并不气馁,早起梳头,一如往常,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真是我见犹怜,只等着风流多情的王爷一声传见。再见面时,她可要好好地诉诉衷曲,也叫那薄幸人吐吐真情,他可曾也像自己一般地有着一颗“痴”心!
    灯芯越加摇晃得厉害了。纱幔轻启,打廊子那头飘过来阵阵清风,凉飕飕地怪冷得慌。
    搁下了手上的针,季贵人慢慢站起来,正待过去把窗户关上,却在这时听见了一阵子嘈杂乱嚣之声,打侧院里传过来。紧接着门声轻叩,传来婢女“伶官”的声音:“季姨,婢子是伶官!”
    原来高煦后宫女眷甚多,许多皆无名号,是以府中皆习惯以“姨”相称,俟到正式封妃之后,称呼便自不同。
    聆听之下,季贵人过去开了门,“伶官,有事?这么晚了。”
    伶官请了万福,站起来说:“王爷跟前的人来说,府里来了贼,现在正在到处搜查,季姨这边可有什么动静?要不要派人来查一查?”
    季贵人怔了一下,惊道:“贼?什么样的贼?”
    “还摸不谁!”伶官说:“说是由前跨院那边过来的,地方不熟,瞎摸乱闯,被王爷的卫士追出来堵住,四下里乱窜。”
    “哟!”季贵人着实吓了一跳。
    伶官改口笑道:“季姨您别怕,这里来了人,四个门都有人严密地守着,这个贼就是有通天的胆子,瞧他也不敢往这里跑,没事儿,婢子只是提醒您一声,要是您觉得不对,只管招呼,我就在外头屋里守着。”
    这个伶官十五六岁了,模样儿透着机灵,她是专侍候季贵人的,说完就请安告退,到外院招呼来人去了。
    季贵人把门关好了,这会子就没有闲心再去刺绣。心里盘算着:这是什么人,胆子这么大?居然连堂堂的王府行馆都敢闯,真是不要命了。
    把灯光拔暗了,端起一盏来走向里屋。这才是她的寝室,房子不大,却因为王爷过去的时常幸临,布置得甚是奢华,雕着空花图案的紫檀木大床上,铺着厚厚的褥子,罗帐双分,珠穗低垂。一丛纱幔为两只首尾毕现的整个白狐皮裘挽着,显示“狐眼”的部位却是四颗红亮的宝石,映以灯光,透剔玲珑,甚是可爱。几盆兰花,摆置适宜,芳蕊长吐,郁积着一室沁人的郁郁清芬。若是晨间,打开了正面的一排活页镂花格扇,便可迎接东方旭日,一对黄雀,一只画眉,总在那个时候,发出了惊人的鸣叫声。黄雀的“打弹儿”,画眉的“学舌”,总能带来无限生气,为此“一日之计”的晨,注入了新的气氛,新的开始。
    然而这一霎间,在婆娑的灯光影里,却显示了它寂寞孤单的一面。人的心境真是奇妙,恁地深不可测呀!
    季贵人搁下了灯盏,或许是受了些惊,一颗心只是忐忑不定。拢了拢披散的长发,待将脱衣就寝的当儿,一个纤细瘦长的人影,恰于这时,打纱幔之后闪了出来。
    “啊!”
    简直还没分辨清楚了是怎么回事,那个影子已来到跟前,紧接着银光乍射,一口冷森森的长剑,已比在了她的咽喉上。
    季贵人身子打了个闪,随着这人的一个进身势子,由不住后退了两步,“扑通”坐在了床上。
    “不许吭气儿,出声我就杀了你!”
    这一出声,季贵人才听出来,对方敢情是个女人。
    “是……”嘴里答应着,一连串地点着头,两只眼睛直直的向对方盯着,透过了一抹摇曳的灯光,总算把面前这个“女人”给打量清楚了。
    “老天……会是她么?”
    季贵人真不敢相信自己这双眼睛了。若非是自己眼花了,就是两个人长得太像了,天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刚刚想到她,她就出现在眼前。如果她的记忆不差,面前这个身材颀长,目射精芒的女人,分明正是有流花河岸第一美人之称的那位春小太岁——春若水。
    季贵人简直吓呆了,“你……你是?”眨了一下眼睛,定神再看,模样儿依然如旧,不是她是谁?正如前文所述,这个人不过与她只是一面之缘,却留给了她太深刻的记忆,以至于虽然事隔两年,却能在乍然相见的一刹那里,立刻就认出了她是谁来。
    “别管我是谁,我问你,你是谁?”
    冷森森的剑锋,依然比着她,季贵人转动皆难,闭了一下眼睛,季贵人略为定神,再睁开眼睛,情绪略见缓和。
    “我……姓季,叫……穗儿……姑娘你这是……”
    对方少女微微惊了一惊,一双大眼睛,倏地在对方身上转了一转,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啊,我知道,原来你就是那个被高煦抢进府里、家里开米店的姑娘,可是?”
    “这……”季贵人点点头,颇似不悦地说:“我家里是开米店,可也不是被人抢进来的。”
    “哼!”
    冷笑了一声,这个高挑身材的姑娘,倏地收回了剑。
    季贵人只见她剑势一扬,噌然作响声中,一口长剑,已插落肩后鞘内,虽是一个不显眼的小动作,细想起来也是颇惊人。
    长剑归鞘,这个被疑为春若水的长身姑娘,往后退了一步,就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那双锋芒毕露的眼睛,依然是眨也不眨地向对方狠狠盯着,“你心里可放明白了,虽然没有宝剑,只要你一出声喊叫,我照样能要了你的命。”说时,她下意识地抬起了手,在右面肩上摸了摸,看了看,不觉皱了一下眉。
    季贵人敢情可也看见了,看见了她手上的血,“啊……你受伤了?血……”
    “别大惊小怪,一点小伤又算得了什么?”
    说时,这个姑娘一连在自己肩侧,用手指点了几下,季贵人这才注意到她右面肩上早已染满了血,一惊之下,由不住倏地站了起来。
    “你想干什么?”少女凌厉的眼神注视着她。
    “你……春大小姐,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担心你肩上的伤,这么多的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长身少女怔了一怔,冷冰冰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姓春?你见过我?”
    “见过一回。”季贵人怯生生地说:“两年前在一次庙会里见过,看见你在烧香……”
    “哼,”她说:“你倒是好记性,不错,我就是春若水,春小太岁,你知道了又能如何?”
    “你别误会……我只是……”季贵人一面把面前的灯光拨亮了,一面向春若水跟前走近了几步:“让我先瞧瞧你的伤,有话等会再说好不好?”
    说时她就伸出了手,想去摸对方的伤,却为春若水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手腕。
    “唉呀……好疼……”
    “你想干什么?”
    “我……春小姐,让我给你瞧瞧,我会……我这里有药。”
    听她这么一说,春若水才松开了紧抓着她的手,一声不吭的只是瞧着她。
    季贵人定了定神儿,轻叹一声:“你用不着防着我,我不会害你,你伤得一定很重,要不然不会流这么多血……怕死人了。”
    这一次春若水果然不再吭声,大方地让她察看肩上的伤。
    季贵人把灯移近,又拨亮了些,挽了挽一双袖子,小心翼翼地为她揭开了血衣一片,才发觉到整个上肩部位,都让血染满了。她的手抖了一抖,收了回来。
    “怎么啦?”
    “都是血!”季贵人强自镇定道:“要不我叫个人来,她不会……”
    “不行!”春若水凌厉的眼神又盯住了她:“你不是说你会么?不许惊动别人!就是你!”
    “好……好吧!”季贵人点点头说:“那就我一个人……”
    一面说她站起来,找到了洗脸的盆,干净的布,暖瓶里多的是热水,又找出了剪子,以及一个王府急用的“急备千金箱”,里面瓶瓶罐罐,一应俱全。
    春若水自忖着她不敢,也就任了她,只是静静地瞧着她,看她如何医治。
    东西全了,季贵人先剪下了她的更衣一片,把她肩上的血洗擦干净瞧瞧,伤处是约有小指甲盖般大小的一个血窟窿,血倒是不再继续流了。
    红血映衬下,越觉这位春小姐皮肤之细腻白洁,宛若羊脂白玉,真是她生平仅见,不觉大为怜惜,“你皮肤好白!好细!”
    对方没答碴儿,撩起来的眼神,依然不失凌厉,像是在跟谁赌气似的。
    季贵人自觉着这句话说得不是时候,瞧瞧药箱子里面置有刀伤药,拿起来刚要打开。
    春若水忽地收回了肩,“这就上药?也不瞧瞧,里面有东西没有?”倒是疏忽了,别瞧她不吭一声,心眼儿还是真细,一点也不马虎。
    季贵人窘笑了一下,皱着眉再细瞧瞧,不觉失色道:“真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抬头看着她直发愣:“那是什么?亮亮的。”
    春若水没好声地道:“暗器!你给拿出来,麻烦你!”
    总算见了句客气话儿,季贵人心里也好受一些,点点头说:“我拿……只是你别嫌疼。”
    “拿吧!”春若水看着她第一次现出了笑,可是那种苦涩的笑,她说:“我几时嫌疼来着?”
    忽然,春若水缩回了肩,睁大了眼道:“这是什么地方?会不会有人来?”
    “放心吧!这是我的睡房!”季贵人笑着说:“我不招呼谁敢进来?”
    “哼,朱高煦呢!难道说他来也要你招呼?”
    季贵人怔了一下,一时还不大习惯人家直称王爷的本名,在她想来这是大不尊敬的。
    “你是说王爷?放心吧,他才不会来呢!”说着不觉地脸红了,偷眼一瞧,春若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睇着自己,可怪臊人的。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穗儿……”
    “现在呢?”她的眼在“穗儿”身上转了一转,略似不屑的样子:“大概是什么贵人的身分了吧!”
    “这……”季贵人脸上又是一红:“我瞧瞧你的伤吧!”说时她把脸就近了,一只手端着灯,近到一张脸几乎已经贴在对方的肉上,“嗯,是有个东西,啧啧!”
    “拿出来吧!”说时春若水为她接过了灯,季贵人这才双手并用,用一个拔眉毛的小夹子,费了老半天工夫,才把对方深入肉里的那个暗器给拿了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呀?”在灯下,季贵人反复地看着手里的那个东西,那是一枚银光灿然的寸许钢钉。
    春若水忍着疼哼了一声。季贵人这才警觉,搁下了手上的夹子,用干净的棉布,把她伤处的瘀血擦干净了,春若水摇摇头,颤着声音说:“不行,要把里面的血挤出来才能上药。”
    季贵人见她脸都白了,鬓颊间一片冷汗淋漓,可知有多么疼了,她却硬是忍着,连一声疼都不说,可见这个姑娘禀赋有多要强好胜了。打量着她的脸,不过二十上下,和自己相仿佛,偏偏人家就有这么一身好本事,像是比男人还强,一时好不钦佩,由不住对她倾生出许多好感。
    两个女人费了半天的事,才把伤敷好了。包扎之后,春若水这才松了口气,像是舒坦多了。她把身子略略向后靠了靠,仰起的颈项,那么细腻白皙,却被汗水沾透了,间以纷纷乱发,粘在一起,平生无限娇柔,让人怜惜、疼爱。
    季贵人取过一个绣有鸳鸯的枕头,要她靠着。春若水却似触了电似地直起腰道:“是谁的?他的我可不要!”
    季贵人说:“这是我自己的枕头,你放心吧!”不禁摇摇头自叹一声,虽然只是个小动作反应,却可以看出来这位春小太岁是如何守身如玉,爱惜自己的清白了,却令穗儿心里更生无限折服。
    短暂的和谐相处,基于一份彼此的同情,无形中把乍相见时的那种敌对气氛冲淡了。
    “我想喝口热水,有么?”春若水的眼睛看向她,点点头又加了句:“麻烦你!”
    “别客气,现成的!”
    热热的香茗端到了春若水手上,她却注视着手上那考究的景泰蓝细瓷茶碗,久不沾唇。
    季贵人笑叹一声说:“这是干净的,连我都没喝过。”
    春若水这才点点头呷了一口,接着连气儿把满满一碗热茶,喝了个干净。
    “还要不?”
    “不啦,够了!”一面说,向着季贵人笑笑,露出白细整齐的牙齿,这一霎,凌厉尽去,所剩下的只是无限妩媚与女子的娇柔。季贵人打量着她,由不住心里喝了声彩,真个自愧不如。暗忖着:怪不得有流花河第一美人之称,真是名不虚传。不禁又使她想到,王爷意欲征她为妃的流言,一时间神情恍然,心里酸不溜丢的,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来。
    春若水无精打彩地看着她,苦笑了一下点头道:“你年岁像是比我还小,大概还不到二十岁吧!”
    季贵人微微点了一下头:“快十八了……你呢?”
    “我比你大就是了。”春若水笑了笑,像是有气无力地说:“你刚才说,不是朱高煦把你抢来的,难道说是你自己心甘情愿过来的?”
    “这……”季贵人缓缓点了一下头:“是我自己愿意的,我父母都答应的!”
    “那又为了什么?”春若水睁大了眼睛,一只手支着身子,很奇怪地看着她。
    季贵人忸怩地笑了一下:“何必再问呢!女孩子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呀!”
    “可是你嫁的人不是一般的常人,他是个王爷,并且早已有三妻四妾,难道你没想到,他只是对你一时新鲜,有一天玩腻了,就把你扔了,那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了,你没有想过这些?”
    季贵人的脸,变得黯然了。“也不是没想到过。”颇似伤感的她叹了口气说:“这就是命吧!”
    “命!什么意思?”春若水盯着她:“这是你自己找的,怎么说是命呢!”
    “我……喜欢他!”季贵人绷了一下脸,露出脸上的一对酒窝儿:“在没过来之前,我真的很害怕,可是现在……”
    “现在怎么了?”
    “我说了嘛……”季贵人低下了头,脸上讪讪的:“我喜欢他。”抬起头,她看着春若水,脸上弥漫着甜甜的笑:“我觉得我很幸福,这就够了。今天我很快乐,我想一个人只要觉得自己快乐就够了,明天后天的事谁又能知道呢?”
    春若水轻叹了一声,想要说什么,却临时吞在了肚里,想了想,她改变了一下话题,“朱高煦这个人怎么样?”
    “他呀!”季贵人低下头嘤然作笑:“他是个风流、漂亮的王爷。”
    “还有呢?”
    “别的我就不知道了。”季贵人笑咪咪地有些儿害羞:“最重要的是他对我也好。”
    “要是有一天,你忽然发现他对你不好了呢?”春若水声音里透着冷,就像她的脸一样,这一霎竟是不着丝毫笑容。
    “那……”季贵人颇是诧异地道:“为什么你要问这个?”
    “没什么,”春若水微笑着:“我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难道你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事?”
    季贵人沉默着,摇了一下头,像是有些落寞,又似有些迷惘:“我不知道,如果真有那一天,也许我会去死。不过……”她却又摇头道:“不会的,他不是个无情的人。”
    说着她又叹了一声,略似不好意思地看向春若水道:“我是个没有什么野心的人,只要王爷他对我好,我能常在他身边服侍他,这就够了,身分不身分,什么‘常在’、‘答应’、‘贵人’甚至于‘嫔妃’!这些身分我都不在乎,我要的只是王爷能对我好,不要抛弃我就够了!”
    (作者按:常在、答应、贵人、嫔妃皆为宫中女人封号,前三者位置但凭帝王喜爱,只要得到宠幸,皆可任意施封,数量并无限制,惟嫔妃却有一定名额限制,更有晋身正宫国母可能,故较慎重,以高煦言,便须请准父皇正式赐封才可,不能自己随便赐名认可。)
    春若水看着她冷冷一笑,摇摇头道:“你真是太痴了,只怕……”忽然她却又改口道:
    “算了,不谈这些了。”说时她站起来:向隔有纱幔的窗外看了一眼:“是什么时候了?”
    季贵人转过身向着“铜漏”看了一眼:“子时还不到。怎么,你想走?”
    春若水摇摇头,又坐了下来,却听见院子里隐隐传来群犬咆哮之声。
    “啊!他们把狗撒出来了!”
    “哼!几只狗又能吓唬得了谁?”
    “我的好小姐!”季贵人安慰她道:“你还是忍着点吧,这些狗你不知有多厉害,是西藏进贡来的獒犬,咬着人死也不放,每回跟着王爷出去打猎,听说比豹子还凶呢!”
    春若水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她的眼睛转向一旁的茶几,注意着方才由自己肩上取下来的那枚暗器“亮银钉”,神色间不禁现出一片黯然。
    倒是她事先没有想到的,汉王高煦身边居然会有这么厉害的人物,自己也是过于大意了,若非逃得快,误打瞎闯地来到了这个院子,得到穗儿的掩护,只怕已是凶多吉少,该不是已经落在了对方手里,死活更自难料了。
    犹记得方才仗剑交手之际,对方阵营里一个黑面鹰眼汉子最是厉害,像是一个首脑人物。多数时候那汉子只是在一旁看着,只不过出手两招,自己已挡受不住,这才兴出了逃走之意,这一枚暗器“亮银钉”,不用说定是他赏与自己的了,这个人好厉害,再次见到他时,却要特别小心才是。
    季贵人果真是一片好心,眼巴巴地看着她道:“你只管放心在我这里待着,等天亮了再说,反正他们谁也不会进来就是了。”
    春若水没有说话,方才一鼓作气,倒也不觉得肩伤疼痛,现在经过敷治静下以后反倒十分疼痛,此时此刻再叫她拿刀动剑与人厮杀,可真是万难了。她正为此费思,盘算着如何应对之策。
    “有句话我要问你,你也可以不告诉我!”季贵人呐呐地说:“你为什么来这里?深更半夜的?”
    春若水想不到她会有此一问,怔了一怔,冷冷地说:“你以为呢?”
    “我……不知道!”忽然她吃了一惊:“难道你……”
    “你放心,我不会杀他的,最起码现在还不会!”说时她脸色深沉,像是很不高兴,眼睛里敛聚着一种无从发泄的忿怒。这个“他”当然指的是汉王高煦。
    季贵人吓了一跳,一时睁大了眼睛,简直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
    半天她才讷讷地道:“杀……为什么你会有这个念头?千万可别……”一边说一边抖颤颤地站了起来,那副样子简直像是要吓哭了,春若水着实有些不忍,拉着她的手要她坐下来。
    “别瞎想,我已经说了,不会杀他的,你看你,吓成这个样子!”
    季贵人听她这么说,才算是放了心,却为此,引发了她一直想说的一句话,“春小姐,我听见了一句话,也不知是真是假。”她嚅懦地说:“这几天,有好些日子我没看见王爷了,一直也没机会问,这个府里,有人传说,王爷他……”
    “他怎么样?”
    “他……”季贵人不自然地笑笑,苦涩地嚅嚅道:“有人传说春小姐与我家王爷就快要结亲了。不知道是真是假?”
    春若水聆听之下,一时面色苍白,半天没说一句话,只是频频苦笑而已。
    天知道,她今天晚上到底是存着什么心来的?一口剑,一囊暗器飞刀,独闯王邸,打算见着了高煦,开门见山把话挑明了,倒要问问他是何居心?他若还有一分仁义,就当把父亲平安放回,观其人,当知其心,也让自个心里知道,即将委身的这个人究与禽兽又有何异?
    何尝没有动过杀人的念头?只是冷静之后,却又万万不作此想。自己一条命可以不计,父母家人满门上下无数条性命,却不能不顾。这便又一次向现实低下了头,心里的那个滋味,可真比黄连还苦十分。
    倔强不逞,之后而来的便是幽幽凄楚,断肠,到底是女孩儿家,又能强到哪里?
    季贵人的几句话,像是一口锋利的刀,直直地插进到她的心里,一时间兴起来彻骨的寒冷,无边愤恚、委屈,化作凄凄红泪,只是在眸子里打转,不经意夺眶直出,弄湿了脸。
    “呀!”季贵人吓了一跳:“你……”
    春若水拧身站起,走向窗前。在碧纱垂幔的一排轩窗前,春若水伫足深思,暂时不理会身后的季贵人。高挑的倩影,在婆娑复绚丽的贝灯的映村里,蛇也似地在地上蠕动着。
    她有满腹辛酸、痛楚、忿恚……却又不想在此时吐诉,季家姑娘已不再单纯,她已是今日高煦的小妾,犹自沉湎在宿命式的无边幻想里,无疑的,她纯洁、可爱却更是可怜。像是其他千百甚而数不清的无辜少女一样,一朝踏入君王家,便无异陷身于无边的洪流大海深渊,这其中又有几人是幸福快乐的?这么想着,可真有些不寒而栗。
    “穗儿姑娘!”对着长窗,春若水头也不回地冷冷说道:“你真地打算跟他住一辈子?”
    “这……”季贵人迷惑着道:“当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春若水冷冷说道:“如果你想走,还来得及,我可以帮你忙逃出去,从此海阔天空,找个知心的人嫁了,一辈子都别再回来,你有这个胆子没有?”
    季贵人吓了一跳:“不……”连连地摇着头向后面退着,也难怪,这个念头,她压根儿连想也没有想过。
    春若水忽地回过身来:“你不敢?还是……”
    “不……”季贵人说:“我不想走……为什么你要带我走?我不走,再说我也走不了……”
    春若水看着她,由不住苦笑道:“我竟是忘了,你和我一样也是有家拖累的人了,看来你也只好认命吧!”
    季贵人见她无意强迫自己离开,这才略微释怀。只是她心里仍然还拴着老大的一个疙瘩,那就是有关王爷与眼前春若水的婚事传说,刚才自己问了,却没有得到对方一字答复,可见并非全是无稽之言,定属有几分可以征信。
    “难道会是真的?”
    “果真这位春小姐成了王爷的新宠,将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
    脑子里想着这些,季贵人的心乱极了。
    像是各怀心事,四只眼睛不期然的碰在了一块,只是默默地互相注视着。
    “她是个可怜的小女人,但她却深深地爱着朱高煦,眼前更无反悔,看来她全系心甘情愿,我是帮不上她什么忙了。看她情形,若非做作,她之爱朱高煦,纯系发自内心,却非全为一份荣华富贵,朱高煦尽管多行不义,却能赢得此女的一片真情,也属难能的了。只看他暗中对自己的卑鄙图谋,当知其心怀叵测。可怜的小女人,你固痴心万缕,终难免秋扇见捐,惨被遗弃了!”
    这是春若水的想法,由是目光所触及的这个女人,更见楚楚可怜,对于她,春若水由衷地感到同情,只是又待如何!
    可就应上了那句话了,“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如今是“火烧眉睫”,第一个应拯救的是自己,却来关心顾及他人,真正本末倒置,对于自己尚能兼及的这一份仁心义气,春若水诚然也难以自释。却是无可奈何,心里深深叹息一声,便把一双眸子改向悬有纱幔一排长窗看去。
    四周环境,仿佛一下子俱都静了下来。偶尔兴起的夜风,算是惟一的例外,所带来的“沙沙”声息发自树帽、竹梢……“夜”是宁静的,此时此刻,连一声狗叫也听不见,只是在宁静的外表之内,却包涵着许多凶险,以及看不见的无限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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