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流花河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月白风清,景致如画。
    君无忌施展“陆地飞腾”轻功,一径来到了居住之处。每一次他返回家门,都采取迂回方式,直到确定身后并没有任何人跟踪,才直入家门。
    一个身怀绝技的人,必然凡事谨慎,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应酬、敌对,卷入凡俗,他的行动当须力求隐秘,不欲人所深知。
    由“流花酒坊”到所居住的幽谷竹舍,其间距离少说也有二十来里,其中一多半还是崎岖的山路,对于君无忌这等身负罕世身手之人,正可尽兴施展,若是存心拿来锻炼轻功,应是最称恰当。
    君无忌施展轻功中极上乘的“陆地飞腾”之术,绕了一个大圈子,随后贴着一径修篁直延下来,身上微微具汗,真有说不出的舒畅愉快。
    夜月下,两间竹舍悄悄静静。银红的纸窗,散发着黄黄的一点灯光,是他特意留下来的。
    万簌俱寂的寒夜,似乎只有这一点跳动的灯焰是活跃的,每个寒冷的夜晚,它都似静静的期待,默默有情地在招唤着他的主人。每一回,君无忌夜行方归,目睹之下,便即引发了他夜读的浓厚兴趣,日积月累,早已博览群籍,他的博学多闻,至远明智,泰半是如此种下来功力的。
    当他放下书本,从事“静坐”以前,他却也总不会忘记练一回剑,由书而剑,看似不相干的两种境界,偏偏就有水乳交融的共同之处,这“琴剑一肩”的高深哲理及其风雅处,非身体力行者万难体会。果真笃行坚毅,其获益也就大矣!
    君无忌当能自知,他高深的剑术,屡屡由此创新而至突破,他便也乐此不疲。
    来到了自己的竹舍门扉。侍将推门而入的当儿,君无忌却又回过了身来。
    迎接他微妙感觉的,居然是处身黑暗里的那一双眼睛。借助着皎皎星月的一脉清光,那双眼睛甚是明亮,自然,也只有君无忌那等“明察秋毫”功力之人,才能有所感触。这个突然的感觉,带领着他的目光,在一回首间,就认定了对方的存在。
    四只眼睛交接之下,暗中人轻轻地哼了一声,随即徐徐步出。轻叹了一声,这人冷冷地道:“我预料你应该稍早回来,在此已恭候多时,今天你回来晚了!”
    树影婆婆,摇晃着他高大并复微微佝偻的身影,此时此刻,所能显著为他所见的,依然是那一双光采灼灼的眼睛,像是能独自发光的夜光体,每一次当君无忌注视“它”时,都使他心生警惕,不敢掉以轻心。
    自从首次出现以来,这个人始终不曾表明过他的身分与来意。是以,他虽然在天山飞鼠侵袭之战里,运用他的机智与经验,助过君无忌一臂之力,只是后者却不能因此而判定他必然是属于“朋友”一面。全无恶意!
    果真“他”心怀敌意,他当然可以自由选择他喜爱的任何方式表达出来,并不一定是见面时的“剑拔弩张”。然而,无论如何,君无忌对他上一次的援手相助,却是心存感激。
    驼背人只说了以上的两句话,即不再言。
    君无忌微微笑道:“这么说,我的一举一动,尽在你的观察之中了?”
    “那也不尽然!”驼背人摇头说:“你不要想岔了,你我并不是敌人!”说着他又自叹息一声道:“你我非但不是敌人,而且在某一方面,却有共同之处,倒是无独有偶。”
    “啊!”
    “就象你喜爱夜里读书、练剑,我也一样,只是舍弃剑术武功之外,你的学识却比我杰出多了!”言下不胜叹息,驼背人频频摇着他的头。
    “这么说,你的武功和剑术却高过我了?”
    “这正是我想要知道和求证的。”驼背人哈哈一笑,接道:“作为一个人,尤其是象你我这类自命不凡的人,是不会甘心居人之下的。”顿了一顿,他又道:“刚才我注意到了你的轻功‘陆地飞腾’身法,老实说,我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震惊,也许你的轻功已高过于我。但是,这一点也有待证实,我并不能十分确定。”
    “你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人。”打量着他,君无忌冷冷地说:“为什么你对我这么有兴趣?”
    “每一个身藏武功的人,都是危险的人!”驼背人说:“你难道不危险吗?在过去,你没有来这里的时候,我真是高高在上,海阔天空。而自从你出现之后,我已经失去了前者的雅兴。那是因为你的存在,多多少少已经威胁到了我,我们之间,固然无怨无仇,但是环境的造成,很可能有一天……”
    君无忌摇摇头:“不,不会……”
    “我也希望如此!”驼背人阴森的声音继续说道:“但你总不能否认,人的胸襟毕竟有限,较诸明月沧海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你说得不错!”君无忌冷冷地说:“但是什么样的环境在捉弄你我?”说着,他霍地向前踏近了一步:“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不说出你真实的身分和来意?”
    “你还不是一样?”驼背人冷冷地笑着。
    君无忌甚至于看不见他脸上的任何表情,除了那双闪烁着深邃光彩的眼睛之外,他整个的脸毫无表情。
    “你也许自己还不知道?”驼背人继续说:“你的处境已愈来愈困难了!”
    君无忌一笑道:“啊?”
    “哼哼!”驼背人习惯性地又哼了两声:“你我虽然并不时常见面,但是你的某些举动,对我却也并不陌生,就象几天以前,你在流花酒坊的奇特遭遇,我也知之甚详。”
    “你是说我与朱高煦见面的事?”
    “不错!”驼背人目光更见闪烁:“他是当今昏君的第二个儿子,是所谓的‘汉王’与‘征北大将军’!你当然不会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
    “这个人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人。”驼背人冷笑着道:“你与他结交来往,是十分不智的!”
    君无忌一笑道:“是么?我却并不这么认为。你刚才说,当今皇帝是……”
    “昏君!”驼背人大声道:“废侄自立,心狠手辣的篡位昏君,我指的是朱棣这个老贼,难道不是?”
    “说他篡位自立,心狠手辣,也许有些道理,但是他却并不老态昏庸!”
    君无忌冷冷一笑:“历来皇族家事,原来就极为肮脏,尤其牵扯到大位继承之事,父不为父,子不为子,兄弟阋墙,手足自残,凡人间至丑之事,宫廷之内无不齐备,却是犹有过之。打开一部历史,认真追究起来,这例子亦也太多了。你仅仅指责当今这个皇帝,却也未免有矢公允吧!”情不由己地现出了一些激动,他却又微微叹息一声。“清风明月,如此良宵,谈这些肮脏事岂不污了你我的嘴?你今夜来找我当不会谈这些无聊的事情吧!”
    驼背人哈哈一笑道:“说得好!”一霎间,那双眸子骨碌碌直在君无忌脸上打转,然而,他所注视的这张脸,依然一如往昔,难以看出一些端倪,却是讳莫如深。“你以为呢?”驼背人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摆出了一副优闲姿态。
    君无忌道:“你是来找我比剑的吧!”
    驼背人陡然一惊,却是没有立刻置答。
    “你的眼睛早已告诉了我你的来意。”君无忌冷冷地觑着他:“还有你今天带来了剑!”
    “你猜对了!”说时,驼背人手腕微振,铿锵一声,已自把一口长剑掣在手中。“请你赐教!”说了这句话,驼背人长剑抱胸,一动也不动,只是向对方静静注视着。
    君尤忌怔了一怔说:“你莫非身上有什么不舒服?”
    驼背人摇摇头,不耐地道:“不必废话。今夜请教,只数招而已,请出剑吧!”
    君无忌不禁又见迟疑,然而,对方的一腔赤诚,屡见双目,他只觉得应予尊重,不能玩笑视之。君无忌由竹舍步出,手上已多了口带鞘吴钩。
    吴钩者,宝剑也!这口长剑,他甚为宝贵,显然久未施用,剑柄与剑鞘连接之吞口处,为一条细细黄绫紧紧扎住,若要掣出,必得事先解开,果真凭一口盛气而思拔剑,至此便可先自打住,那么也就不必再拔出来了,反之,一经拔出,却也难望轻易收回。
    “好剑!”驼背人甚至于不待对方拔出,先自赞赏道:“看剑知人,阁下剑木境界也就可以想知了。”
    君无忌只是一声不吭地解着剑缆,却把那根解开来的黄色绫带,紧紧缚向施剑的右腕。
    随着他即掣出了鞘中长剑。
    冷月下,这口剑,一如常剑,除了较一般剑锋略长一些,也窄一点,论及光泽,并不似十分出色,只是它的锋利及称手,却是肯定无疑,而且,在君无忌紧紧把握着它的一霎,它的光度,显然已不同于先前。
    驼背人又何尝不然!
    极短的一霎,两口剑上的光华,已似有刺目之势,彼此一目了然,心照不宣。
    其实“剑”者器也,而“剑以气使”,一个手中握剑的人,如不能先行培养淬练出反映本身功力的“剑气”,纵使他手中的剑再称名贵锋刃,亦不过一器耳,终不能达到上乘境界,反之,一口寻常凡剑,也能有断玉截铁之利。其中微妙,不能尽言。“名剑”之归属英雄侠士,应不在于它杀人时之锋利,而在于它不轻易杀人之拘谨,这种“武德”、“侠心”,才是练剑者应有的心术境界,“剑侠”之与“剑客”其分别便在于此了。
    驼背人忽然改为双手握剑之势。这一霎他手中的长剑,光华更称灿烂。
    “我只请教两招,请不吝赐正。”
    “足够了!”君无忌冷冷地说:“请放剑吧!”说时,他手中长剑已平平向外翻出,亦改为双手握式。冷森森的剑气,随即向对方身上伸延过去。
    驼背人鼻子里哼了一声,身子缓缓向下矮了下来,一口长剑,斜举右肩。
    这个门户一经拉开,君无忌由不住暗吃一惊,凭他阅历,竟然看不出对方家传路数。对于一个精于剑术的人来说,这便是一个危险的讯号。
    然而对方驼背人却不再给他充足观察的时间了。“呼——”长衣掩空里,驼背人有似飞云一片,已掠身而前。
    势子快极了,却也怪极了。像是一只腾空的巨鸟,将落未下的当儿,左手已自侧翻而出,连着大片的衣影,直向着君无忌侧面直撩过来,乍开的长衣,有如扇面儿也似的向外展开来,连带着尖锐的疾风,较诸破空直下的钢刀并无少让。
    君无忌陡然一惊,待将出手的当儿,却忽然止住了这个冲动。
    果然,驼背人只是个诱招而已。紧跟着长衣兜转,整个身子擦着君无忌头顶之上直落下来,脚尖方一着地,掌中一口长剑倏地倒转着反抡而出,匹练般闪出了一道长虹,直向君无忌左颊劈落下来,确是诡异绝伦的一剑!
    果真君无忌上来为他长衣诱招所幻,那么此刻无论如何也难以逃开对方这般诡异的一剑,眼前情形,却是容或大有不同,千钧一发之际,他从容地劈出了一剑。
    两口剑势子一样的猛。
    交织着的剑气长虹里,明明已迎在了一块,却在一发千钧里双双回避开来,正所谓“有凌云驾虹之势,无缕冰剪彩之痕。
    将万斛杀招消弭于弹指无形之间,其中惊险,设非当事人本身,局外人简直难生想象于万一。
    雷霆万钧,冰雪一片。
    双方各领手中长剑,迂回着向外转出的一瞬,看起来姿态却又是那般轻松,至为巧快,像是两只花间蝴蝶。
    紧接着,双方第二度相逢,照了盘儿。
    一线流光,拉引着驼背人手上的剑锋,直向君无忌正面袭到。这一剑光华尽掩,却在将及未至之间,自其剑尖爆出了一点飞星,直取君无忌两眉之间。
    驼背人这一剑出手,高秀越逸,绵密精严,堪称已入剑中神髓,君无忌如没有神来剑招,万难幸免。
    君无忌简直已落败了。他却偏偏不甘服输!此时此刻,情势之微妙,早已不容他回身略避,或是格开对方长剑,如此便似只有施展杀手救命绝招之一途。
    论及功力,君无忌可较对方无不少让。猛可里,他力贯长剑,施展出凌厉辣手的救命绝招,随着他挥出的长剑剑锋,满头长发,俱都作势直立而起,从而引发的巨大力道,直似由雪亮的剑锋,逼发出一天剑雨,没头盖脸地直向对方全身挥落下去。
    这等全凭功力的运施,万万无能取巧。驼背人尽管心有未服,却亦无可奈何。眼前之势,驼背人上点眉心的绝妙剑式,即使得手,却也万难逃开对方喷珠溅玉的凌厉杀着,明知对方这一招有点死皮赖脸,以“玉石俱焚”为胁,偏偏就无能顾全。
    动手过招,旨在求胜,站在这一点来看,倒也不能怨怪君无忌的撒泼式剑招。君无忌这一手,妙在迫使对方非即时撤招不可。
    双方既无仇恨,原是印证作耍,自当适可而止,驼背人这么微一迟钝,君无忌也就作势回收。
    一发而止,瞬即判决。像是一双迂回的燕子。“刷”地作两下分开来。却是一动而此,双方已遥立两丈开外。
    空中月色依然,树影儿萧萧作态,曾几何时,那浓烈、窒人气息的搏杀气氛,竟自荡然无存,四山耸峙,天地幽幽……
    相视的双方,只是默默地对看着……
    驼背人由鼻子里冷冷地发出了一声长哼:“领教了!”话出人起,一拔数丈,己自落在了当前一棵巨松之顶,身躯再起,直隐向后山峻岭之间。
    君无忌其实对眼前这个驼背人深具好感,方才见面之初,即由其对答形态里,察觉出他像是在忍受着某种发自身体病伤的痛苦,是以出言询问,驼背人也许心存好胜,并没有据实以告,只是方才告别的一霎,却已明显地现出不支,一经落入君无忌眼中,不禁甚为吃惊,辄生无限同情。再者,他一直对驼背人心存好奇,自不会放过眼前跟踪良机。当下随即展开身法,紧蹑着驼背人离去方向,快速跟了下去。
    天上月色甚明,反映于皑皑白雪,更称耀眼生明。原来这里已是天山山势范围,高不可攀,广无以计,其上冰雪连年,虽盛夏不融。
    君无忌多少也来了这里几次,附近地势皆已熟悉,否则的话,却是不敢轻易涉足。前行的驼背人身法绝快,且又行走在先,容得君无忌赶来这里,早已失去了他的踪影。但是君无忌却有理由相信他当在附近不远。想到驼背人固然身法绝快,轻功了得,可是确信亦不会高过自己,况且他可能身上有病,行动更不会快到哪里。君无忌心里这么盘算着,一双眼睛便不禁缓缓地在此附近搜索着。
    在他锐利目光的逡巡之下,果然为他发现了一些浅浅的痕迹。以驼背人之轻功论,如果刻意施展,自不会现出任何足迹,只是如果心存大意或为伤病所迫,便在所难免了。
    君无忌有见于此,当下飞身向前,认真地观察了一番,果然发现有两行清晰的足迹。荒山野岭,既少人烟,这两行足迹踏印在雪地上,十分清晰,除了前行的驼背人之外,简直不可能有第二个人。君无忌当下施展踏雪无痕功夫,顺着这道足迹,曲曲折折,一径追蹑下去,如此约莫又走了二里的山路,眼前来到了一片嶙峋石林地带,足迹顿失。
    这里虽非天山主峰,却也极高。风势迂回,有如千百钢针,一古脑地发向人体,设非内力充沛,君无忌还真个难以当受。
    他在石林内施展轻功,方自踏行一半,忽然像是有所发现,定住了脚步。空气里传过来一阵低沉的呻吟声。声音来自眼前石林。
    君无忌心中一惊,更自判定所料不差,方待仔细去搜索,暗中人却已发话道:“你果然对我不肯死心……这又何苦?”
    话声方歇,一条人影倏自当前升起,鬼影子般地落在一株石笋之上,高大佝偻,长衣飞扬。正是驼背人本人。夜色里,所能看见的依然还是他那一双光彩灼灼的眸子,这双眼睛虽在他本人极度痛苦中,依然不失炯炯逼人气势。
    二人距离不过丈许,他这一忽然跃起,君无忌几乎吓了一跳,倒是没有想到,他就藏身在自己当前。
    “还要比么?”驼背人凌厉地笑道:“也好,就叫你心服口服!”
    他分明身罹痛苦,偏偏要坚持。话声刚落,不待对方答话,“刷”一声亮剑在手,紧接着纵身而起,直向君无忌站立之处疾扑过来,人到剑到,长剑挥处,矫若银龙,直向君无忌身上劈落下来。
    君无忌自对方现身之始,已看出他的力不从心,自不会真的拔剑以迎。
    驼背人身势虽快,只是上下力道颇不一致,这一全力扑袭,下躯顿现不稳,剑势方出,整个人竟自直直向前倒了下来。
    君无忌就站在他身前,见状慌不迭延臂以扶,驼背人却力持倔强,一掌向他推出。
    两掌相近的刹那,谁也无心回避。
    对于君无忌来说,诚是在作一种试探:试探对方此刻功力的虚实。他不过只施展了两成力道。
    驼背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他简直已无余力应敌,这一推力道至微,已是尽其所能。
    借助着这一点点力量,他身子霍地拔起,纵出丈许以外,落向一株石笋之上,晃了一晃,随即飘落下来。即使这么一点点施展,却也力不从心。身势再晃,卟地坐倒下来,掌中剑“呛”然作响地撩向石笋,爆出了一点火花,随即脱手坠落。
    驼背人忙自作势拾起,却是慢了一步。这口剑却为君无忌的一只脚用力踏住。“啊!
    你……”驼背人看看无能夺回,便也不再心存此想,身子后倚,靠向石笋,只是频频叹息不已。“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吧?”
    君无忌弯下身子,把那口剑拾起来,转手交向驼背人,后者迟疑一下才接过来,插入剑鞘。
    “你怎么了?”近近地看着他,君无忌吃惊地说:“你的病势不轻,这可怎么是好?”
    “你又何必多管……闲事?”驼背人一面吸着气,一面说道:“你听过沙漠里传说的一种怪病……‘子露风疸’没有?”
    君无忌怔了一怔,点头道:“听说过,怎么,莫非你染上了这种怪病?”
    “不错,”驼背人冷笑着说:“这便是我为什么要退居这里雪山的理由……”
    说着,身子晃了一晃,像是随时都将会跌倒的样子。君无忌不自禁地伸出了手要去扶他,却为对方恃强地闪开了身子。
    “不要紧,死不了……这已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说时,他冷峻的目光,在君无忌身上转了一转,一面忍痛吸气道:“我已知道控制这种病的方法,只是今天出来忘了带药而已……你别管我,我自个儿回去……”似乎他一直都不擅于表情,无论何时,那张脸看起来都是死板板的,毫无表情。点点头,便自个儿踉跄着向石林踏进。
    君无忌见他如此恃强,也就不欲多事,倒看他又能支持多久。
    原来驼背人所说的“子露风疸”,是一种传说染自沙漠里的不治怪疾,由于沙漠里气候无常,一日之内气温温差极巨,即所谓“早芽重裘午穿纱”,凡久走沙漠之人,才能摸清习性,否则便易感染风疾,若是不慎白日着了日毒,夜里又染了奇冷砭骨的“子露”,两相交侵,一入骨髓关节,便为传说中的“子露风疸”了。
    据说这种“子露风疸”一经中人,十九无救,由于病在骨髓,去之极难,每日“子”、“午”二时发作,其痛砭骨,患者简直难以当受,往往在第三、四次发作之时,便自身死。
    如果对方驼背人所说的属实,像他这般在染患此疾一年之久,犹能行动如常,简直前所未闻,这其中设非是如他所说的自创治疗方法,便为难以理解之事了。
    又,据传,凡染患了这类“子露风疸”疾病之人,必是全身泛黄,色如黄蜡,由于几次与对方见面,皆在夜里,倒是没有看清。
    一个身负奇技像驼背人这样奇人,竟然会患上了这类毒恶的离奇怪症,却是令人同情。
    君无忌苦于对病症的所知有限,实在也帮不上什么忙,对方偏偏同自己一样的倔强,便想略与援手,也似无能为力。
    远远打量着对方驼背人的背影,蹒跚着步入石林,君无忌心里正自盘算着待将如何,却听得石林里有了动静。驼背人终似支持不住,倒了下来。
    君无忌一面扶他站起,道:“你当真想死么?说!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驼背人恃强的目光,终于被迫缓和了下来,象是有所碍难,只是在对方脸上打转。
    “你怎么不说话!当真想死么?”君无忌大声叱着,却只觉对方被自己托扶着的身子,一直颤抖不己,可见其痛楚何等剧烈了。
    至此,驼背人才似万般无奈地点了一下头,“那就麻烦你了!”缓缓地举了一下手:
    “要先穿过这片石林……”短短的几个字,出自他口,却似十分吃力。
    话声未落,君无忌已自挟起了他的身躯,施展轻功,三数个起落,已掠过大片石林,眼前现出了另一片岭陌山峰。
    即使黑夜里,亦可见当前美丽的风光。半堵石峰,倚天而立,一抹翠幢,绵延无尽,衬以空中明月,眼前白雪,好一派清幽世界!
    人们行走石林之间,只当已是岭陌尽头,万万料想不到,一经穿越之后,还有此咫尺洞天,驼背人当日觅居于此,料是费了一番心机,是以不欲为外人所知了。
    天风冷冷,吹得二人长衣飞扬,猎猎作响。
    君无忌正待询问,驼背人却已举手前指道:“那里就是了。”
    待到了石峰正前,风势却较诸先时小了。原来眼前半堵石峰,恰恰居于四座高大石峰之间,除了来前一小段地方,正当风势迂回之口,难以当受,其它各处,风势尽力邻峰所阻,竞是难得的一天宁静。
    静观天际,星月可攀,白云环绕,直似放牧于祁连山的无尽绵羊。星月下,对峰的一道瀑布,更似高悬天地间的一条锦鳞巨蟒,由于山势过高,竟而听不见玉泉落地时的喷珠溅玉之声。
    这一切反诸当前,颇有万物自得之势,呈现出“山静猿宿,水凉鸟飞”的孤寂境界,对于淡泊自安的涵养高士来说,这里诚是难能可贵的洞天福地了。
    君无忌心念着驼背人的病势安危,无暇细观眼前美景,待行到峰前的一块松坪,才知眼前已无进路。
    驼背人呻吟着道:“好了……多谢……就放我在这里吧。”
    君无忌料想着,他决计是不欲为自己知道他的住处,才自如此恃强苦撑。当下叹息一声,冷笑道:“你这个人……”
    驼背人却已挣开他搀扶的手,快速向当前的石峰走去,一面频频向后挥手,示意君无忌就此离开。却不知终是心力不继,方抵住处当前,已自直挺挺仆倒地上,昏死了过去。
    君无忌吓了一跳,心里又气又怜,却已是无能抽身。迅速地扶起了驼背人,探手在他前心摸了摸,心跳如常,体温犹在,这便死不了。当下,他运施功力,先行封锁了对方身上几处穴道,不使他心跳丧失,却可暂保他元气聚结。随即将他背起,继向前方踏进。
    设非是驼背人已把他带到了家门,想要发觉他的住处,还是真不容易。随着君无忌手势连拍之下,一扇灵巧的门扉启开了,任何情形下,这里无异是一堵完整的石壁,却不知偏偏掩藏着一堵门扉。石门上下由设计精巧的两个圆形石轴所支持,一经运转,即可复元如初。
    现诸眼前的,是一间巧夺天工的美好静室。青石光净的壁间,早有前人凿就的灯盏,内贮松油,一根灯芯原本就是燃着,散发出光度适可的一派青绿光华,从而将此一间前人洞府,照耀得十分清晰。
    长榻平直,亦为石质,上面铺着一方完整的驼皮,可坐可卧,一片星月,散自左开的一抹横根,望之浑然天成,丝毫不着斤斧痕迹,直此而分得的几许天光,也就分外可人。
    君无忌却是无暇细看,匆匆把驼背人平置榻上。他身躯也同自己一般高大,平睡下来,长榻已无多余位置。想到了对方的离奇病情,他便仔细向对方观察过去。
    那是一张过于呆板的脸,怪在任何情况之下,其表情都是一样的。君无忌仔细观看之下,由不住大起疑端,忽然心里一动,探手向对方脸上抓去,随着他的手势之下,一张堪称精巧的人皮面具,即由驼背人脸上揭了下来。
    这才是对方的本来面目,那是一张颇具英挺个性的脸,高厚的额头上,泌结着密密的一片汗水,长眉遄起,既黑又浓,却是痛苦地蹙着,既高又直的鼻子,恰恰说明了对方倔强自负的个性。可能好几天没刮胡子了,胡碴碴根根直立,总有半寸来长。汗水儿自汩汩不停的淌着,顺脸直下,一直淌进他脖子里。
    君无忌压制着内心的震惊,心里虽是大惑不解,眼前却是救人第一,无暇多思。
    随手拿过一块布巾,先为他把汗揩拭干净,不意在翻动他的身势之间,又为他发现了一个隐秘,敢情“驼背人”这个“驼背”也是伪装的。那实在是很方便伪装的,不过在宽敞的罩头长衣内,加上一团棉花而已。
    一切的伪装去除之后,石榻之上的这个人,直挺挺的躺在那里,既不老丑,更不驼背,年岁看来亦不过和自己相伯仲,约在二十七八之间。
    这一切对君无忌来说,实在太过突然。对方这个人,何以要如此伪装自己?其中当然必有原因,任何一个人都有“隐藏”自己的权力,这是他的苦心孤诣,也许“驼背人”的伪装形象,己建立甚久,由于不经意的一场病势发作,却败露无遗,对方醒后有知,将不知是何等沮丧?连带君无忌亦心存尴尬。假面具拆穿了,自不能再还回去。无论如何,眼前救人要紧。
    灯下,君无忌再一次的打量着对方,才自发觉到,自己先时对“子露风疸”这类怪症的臆测,井没有错,这人的手脸,凡是露出衣外部分的皮肤,都是那种奇怪的“黄”颜色,色如黄蜡,煞是怕人!
    君无忌随即施展内功推按之术,在对方身上拿捏了一阵,直到对方那张黄蜡也似的脸上略略发红,才行住手。只是他双眉紧蹙,牙关紧咬,并未因此而少减痛苦,兀自在昏沉沉之中。
    这般推按,极耗体力真元,君无忌纵然内功精湛,亦不禁为之汗下。打量着对方那张黄澄澄的俊脸,他心里想着:我竞是忘了与他服药了。对方方才不是说过了么!他是忘了带药,才会病发至此,那“药”物实是不可或缺,舍此之外,都难以保全他的活命。
    这么一想,君无忌此时就动手找药。
    那是一种其浓如血的红色药汁,盛装在一只陶器罐子里,内附有一只小小的“竹斗子”,形状一如卖油人用以量油的那种“斗子”,只是比那个更小巧玲珑得多,即使盛满了,也不过五七十滴而已。
    既经判定是一种“药”,却又是石室内所能找到惟一的一种药,君无忌便不再怀疑犹豫。当下量了满满一小斗药汁,两指着力,榻上这人便自张开了嘴,君无忌便将药斗内血也似浓的汁液,悉数倒入他嘴里。
    接下来便似只有等待之一途了。
    君无忌站起来踱向窗口,由此外看,白云悠悠,举手可掬。灿烂星群,更似洒落在河汉天际的无数明珠美玉。天光皎洁、玉宇无声,人的思维顿觉无限空灵……
    忽然他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渺小得简直还不如当空银河沙数的一颗小星星。从而他感觉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单与寂寞。习习夜风,透体生寒,一霎间,他的身子像是为大气所胀满,变成了无限的大,大得连整个宇宙都塞满了。转瞬间他却又变小了,小到肉眼不见,几乎化为子虚乌有。从而,即有那滚滚热潮,在躯体内翻涌澎湃,人的魂魄智灵,再一次接受着无情的淬炼……
    恍惚中,石榻上的那个人已似有了动静,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声。君无忌心中一喜,倏地回过身来。
    显然是那红色药汁发生了奇异的效果,石榻上的陌生朋友可能就要醒了。灯光迷离里,这个人只是缓缓摇动着他的头颅,脸上的痛苦益形显著。
    君无忌走近过来,近近的打量着他,目睹着他的痛苦,顿时滋生出无限同情,该做的都已做了,似乎再也帮不上他什么忙了。
    “如果不是这吓人的病,该是何等魁梧俊朗的一条好汉子!”君无忌心里默默地想着,一双眸子不自禁的投落在对方伟岸的长躯上。
    这人的武功他已经见识了,人品也能窥知七分。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也同于自己一般地孤单,独个儿避居深山,已是不尽人情。偏偏却还要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貌相丑恶的驼背人,设非有绝难启齿的“情不得已”,何致如此?
    伸手扣向对方脉门,只觉得脉象宏大,跳动得十分剧烈,这是患者将要苏醒的征兆,亦可窥知此一霎对方内心的紊乱情绪。想到了对方醒后,乍然相见的一份尴尬,君无忌直觉的感觉到自己应该走了。由地上拾起了对方的长衣,不经意却由其中“铮”然作响的先后落下了两口精钢匕首。
    敢情对方那袭像氈子一样罩头敞衣内,另有机关,这双精钢短刀,便是配置在长衣两肋间的软鞘之内,观其长短式样,既可充当短兵相接时的兵刃为用,亦可飞掷出手,用作追魂摄魄的夺命飞刀,确是十分精巧。
    君无忌拾刀在手,待将向长衣插回的当儿,无意间,却令他窥见了镂铸在雪亮刀身上的五个凸出小篆:“摇光殿精制”。正同于此前得自那个绿衣姑娘身上的小小飞刀一般无二,那口飞刀上正有着同样的铸字。
    “这么说,他是来自摇光殿的人了!”呆了一呆,随即把刀插回,长衣置好。
    石室内属于对方私有之物,应该不在少数,一书一剑,甚至于片纸只字,如果君无忌有心探讨,都将能使他有助于了解对方更多,然而,这般窥人隐私,却是有愧于他的光明磊落,如果可能,他宁可由对方亲口说出,亦不愿自欺暗室,有失他磊落的风范。
    石榻上的那人,又自发出了长长的呻吟。
    君无忌忙不迭待向室外踏出的一霎,灯光摇曳,不经意的窥见了自己婆娑的人影,不禁使得他为之哑然失笑,为了逃避对方为拆穿假面目乍见之下的窘迫不安,自己竟然像是在作贼了。
    偏偏石榻上的陌生朋友,兀自不自知的在捉弄着他,含糊中,他发出了呓语,时断时继的在诉说着什么,“殿主……我对不起您……瑶仙……我……我……瑶仙……”
    君无忌蓦地一惊,石榻上的朋友却已翻了个身子,蓦地自梦中醒转。君无忌的动作,却较他要快得多,像是飘风一阵,已自遁身门外。
    “殿主”?
    君无忌思忖着这个奇妙的称呼,缓缓在室内走了几步:“莫非是‘摇光殿’的殿主?摇光殿主?”却是他此前从来也没有听过的一个名字。
    却不能因为他没有听过,便否定了它的存在,“摇光殿”这三个字,已先后现诸于此前绿衣姑娘与当前陌生怪客身上,再也不能等闲视之,臆测为一个神秘的门户帮派,应该信而有征。
    无疑,“摇光殿主”这个人,便是此一神秘门户的主人了。那么瑶仙这个人又是谁呢?
    倒像是个女人的名字,且把此二字留置心中再说。
    “看来这人是来自摇光殿的了!却又为何乔装自己,避居深山?他的来意又是为了什么?”无论如何,这个谜团却是一时难以解开。君无忌缓缓踱向窗前,推开了一扇窗子让寒冷的夜风一阵阵的袭向身上。
    无疑地,他有光明磊落的胸襟,宽厚仁慈,再加上不可一世的杰出武功,便自养成了从容不迫的气态,正是“自反不缩,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样的气势胸襟里,常常无所谓惧怕,挺身而出,便能使心怀不轨的宵小自惭远遁,这种“不战而屈人兵”的昂然气度,便是他凭以自恃的防身之宝。
    准此而观,一任前道荆棘遍布,阴云密集,却也不足为畏,只是,他却也有不可告人的隐秘。这个不可告人的隐秘,也许从他出生的那一天,便注定的降临在他的身上。随着日后的成长,愈加形成了沉重的压力,这便是当年何以在小小的襁褓之中,母亲便当他已死,生生为之割离,送他去海角天涯,吃尽人间至苦,练成罕世奇功的原因……
    母亲当年的苦心愿望,无异是达到了,他为此逃过了死亡的大劫。只是这活着的代价却也太大了,特别是在他历尽了千辛万苦之后,兀自不免要苟且偷生,明明昂藏七尺,却像无根的浮萍,人海飘零。这种心灵上的怅惆空虚,看不见、摸不着,却像是一条紧紧盘绕在身上的蛇,随时随刻俱在啃噬着他的灵魂,驱之不去,逃之不离,如蛆附骨,如影随形,确是痛苦万分。
    他于是不再逃避退缩,开始正面的去接触这个问题,首先要揭开的,却是“生”之谜,茫茫人海里,第一个要找寻的,便是母亲。
    一想到这里,他的眼睛不自禁的便为之湿润了,老实说,对于母亲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还是一个谜团,有待于进一步的证实。即使这一点,也是极不容易的事情……
    每一次想到这里,他都会情不自禁的遍体生寒,却又有一种激动的情绪鼓舞着他,凭着一点莫明其妙的感触,总以为母亲还存在着,他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母亲的一点初衷。
    习习寒风,阵阵的侵袭着他,他的一颗心却由于这一霎的翻涌激动,而难以平静下来。
    长剑在几,“焦尾”置案。此时此刻,无论是舞上一阵子剑,抑或是抚琴高歌一回,俱是最好的排遣,他却对两者都提不起兴头儿来。
    脑子里方自闪过了这个人的影子,这个人却已来到了近侧。
    像是幽灵天降。这人轻飘飘的由空而坠,长衣破空声中,已仁立当前梅丘之巅。
    双方隔窗而立,却似心有灵犀,像是早有默契,乍见之下,一派从容,并不惊惶。
    “你来了……失迎!失迎!”
    仁立在梅丘之上的这个人,冷冷一笑说:“你到底还是救了我,请容一见,欢迎么?”
    “正在恭候,请!”遂即转身,打开柴扉。
    窗外人身形一连两个起落,鬼影子也似的己袭向近前,象是一掬清风,室内灯焰晃了几晃,他却已仁立当前。脱掉了伪装的驼背老丑,面前人即使身罹奇症,却也不失英挺形象。
    “再生活命之恩,没齿不忘,请受我一拜!”一面说,这个人深深一揖,直向着君无忌拜倒下来。
    君无忌蓦地上前一步,横臂一架道:“不可!”
    这人睁圆了一双眼睛,意似不依,却又叹息一声道:“大丈夫受人点水之恩,当报以涌泉,我却欠你如此之多!”
    “你并不欠我什么。”君无忌一笑道:“如非我与你比剑,耗费内力过巨,你的病便不会发作,况乎在石林之内,因为我的出现,又使你有了一些耽搁,否则你早已返回,从容服药,自不会有以后的病势大发了!”
    “你的话只说对了一半!”这人抖了一下闪闪有光的黄色丝质长衣,道:“至于找你比剑,却是我自己来的,又岂能怪罪与你?”微微一顿,他长长地叹了一声道:“我的一切,你已尽知,却使我颇感愧穴,无地自容!”
    君无忌一笑道:“请坐下说话。”
    黄衣人点点头,在椅子上坐下来,那一双光华炯炯的眸子,直直盯向对方!“你现在已知道,我所患的这种病有多可怕了!”苦笑着,他讷讷的道:“如今是全凭着药物活命,也许有一天,这药不管用了,我也就……”
    君无忌不禁为之一怔。
    “我们先不谈这些!”黄衣人面色略现尴尬,道:“君兄,不是我矫俗,我这么做,确是情非得已,倒是让你见笑了!”这几句话,当系指他乔装改扮事。
    君无忌微微笑道:“这情非得已,莫非与摇光殿有关?”
    黄衣人愣了一愣,一双眸子霎时间,已在对方身上转了几转,神色间大是存疑。
    君无忌察其神态,越知所料非虚,当下冷冷地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足下显然出身摇光殿这个武林秘密门派,可是?”
    黄衣人眼睛忽然睁得极大:“你怎么知道?”
    “这只是我的猜想而已。”君无忌道:“我甚至可以猜出来,你是摇光殿的一名叛徒。”
    黄衣人陡地自座位上站起来。
    君无忌偏偏不慌不忙,徐徐地道:“很可能因为你的出走,摇光殿主对你不能谅解,是以你才被迫改变了本来面目,乔装成一个驼背怪人,隐居在此人踪罕至的天山,诚然是用心良苦了。”
    黄衣人呆了一呆,脸上罩起了一片怒容,冷笑道:“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君无忌道:“很简单,这一切只是由你坠落地上的两口匕首上推想而知。”
    黄衣人才似恍然有悟,却又心存不解。
    君无忌含笑道:“方才你在昏迷之中,犹自口呼‘殿主’不已,是以使我猜知,这其中还有一个摇光殿主,足下剑术高越,大出前人窠臼,莫非得自这位殿主的传授,果真如此,这位先生的成就,也就可以想知,真乃天地间不可多得的一位奇人异士了。”
    黄衣人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似心里平静下来,勉强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心里默默地想着:“原来我心有所思,突然发之梦呓,看来他所知有限,虽知摇光殿主其人,却未必知道其他什么,否则亦不会以‘先生’、‘异士’来称呼‘殿主’她老人家了。”心念再转:“不知我在梦呓之中还说了些什么?”
    正如君无忌所料,黄衣人果然出身摇光殿这个武林秘密门派,甚至于连他的出走都所料非虚。黄衣人之所以如此,当然有其苦衷,情非得已,无可置疑,他的不欲人知,想不到一场突发的病,竟自败露了他的苦心计划,虽然未见得就是苦心白费,最起码自己的伪装身分,已自败露,再要塑造一个新的形象,却是谈何容易?
    黄衣人的内心沮丧,实在无以复加,如果换在另一个人,很可能为了保护自己便会不择手段,向对方猝然施展凌厉的杀手,只是偏偏这个君探花有恩于己,虽然见面不多,彼此之间,却有一份互相倾慕的真挚情谊……这一切使得他不得不另谋对策。暂时以静观变的好。
    黄衣人静静的目光,再向面前的君无忌看过去时,己失去了原先的猜疑与凌厉。
    “智者千虑,亦有一失。”他微作苦笑道:“这却是我无能防范的,但不知我在昏述中还说了些什么?”
    君无忌见他问得诚恳,也就据实相告。
    “有的!”他说:“你还呼唤着一个叫瑶仙的名字!”微微顿了一下,君无忌道:“我猜想这是个女人的名字,或许她与你有同门之谊?”
    黄衣人神色一凝,脸上立刻现出讪讪表情,偏偏君无忌犀利的眼神放不过他,直似想在他脸上瞧出些什么来。
    在他的眼光逼视下,黄衣人终于大现尴尬,“这……”顿了一下,他才强自镇定道:
    “这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的!”君无忌炯炯的眼神,依然注意着他,道:“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时,承你好意警告,要我立刻迁离此地,否则会有杀身之祸,很可能,这杀身之祸,便是来自这位瑶仙姑娘的身上,是不是?”
    黄衣人冷冷的道:“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君无忌一笑道:“当然是有理由的,我想这件事你原是早已知道的,对不对?”
    “不错!”黄衣人冷笑了一声道:“那一天你伤了冬梅,又放她回去,便是与‘摇光殿’结下了不可化解的梁子。”
    “原来那位姑娘名叫冬梅?”
    黄衣人显然又说走了嘴。他干脆直言不讳道:“冬梅在摇光殿,虽然身分低微,却蒙殿主重视,你果真当日失手杀了她,倒也罢了,偏偏你却用独家手法,锁闭了她身上的穴道,使她传话师门,对于摇光殿来说,便是前所未见的羞辱,你以为他们会随便放过你么?”
    在他说话时,君无忌甚至于可以感觉出他蕴含在眼神里的隐隐敌意,猛然间使他了解到,对方显然与前此受辱的绿衣姑娘冬梅,同属“摇光殿”同一门户,在某种意识里,应俱有共同荣辱,这便是何以他在正常的友谊之下,却又常似掩有若隐若现的敌意,道理便在于此了。
    这一突然的警觉,使得君无忌略自惊心不已。“我几乎忘了你也是摇光殿的出身,以你身手,原可对我构成威胁,你却似乎对我留了情面,这又为何?”
    黄衣人怔了一怔,讷讷说了句“问得好!”,便自站起来踱向窗前。
    “知道吧!这也正是我自己常问自己的问题……”面对着窗外沉沉夜色,黄衣人心里象是压置着一块沉重的铅,有时候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已经离开了摇光殿?分明身离神牵,多年来,尽管他足迹踏遍了大江南北,亦曾西出阳关,然而那一颗内心,其实一直念念不忘师门,即使在睡梦之中,亦不稍离,他曾经作过努力,忘记过去的一切,却是力不从心。
    “结果如何?”君无忌锋利的眼神,并不曾放过他。
    “没有结果!”黄衣人忽然回过身来:“其实你又何尝不是一样?在你发现我出身摇光殿的一霎,你原可制我于死地的,但是你没有,反而救了我,这又为了什么?”
    “那是不一样的!”君无忌淡淡地笑着:“摇光殿与我并没有仇恨,如果有,也只是他们恨我,我却没有理由自造杀孽,种下仇恨之因。”
    “但是太晚了!”黄衣人哈哈地笑着道:“当你在流花酒坊,插手管上那件闲事,又伤了冬梅,便是与摇光殿结下了不可化解的仇恨,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他在说这些话时,语气十分凝重,丝毫也不带颦笑口吻。一抹哀伤,浮现在他英俊但失之于憔悴泛黄的脸上,无异加重了前话的分量,那一双湛湛精光的眼睛,由衷地含蓄了几许同情。
    “太晚了……真的太晚了……”频频地摇着头,黄衣人真似不胜太息。
    君无忌打量着他道:“你是说,摇光殿的人会来这里找我?放不过我?”
    “他们就快要来了!也许已经来了!但是你却不会感觉出来而已。”
    君无忌微微笑了,那是悠悠难量的气势。
    “当然,你也许自恃机智武功,并不十分在意这回事,可是我不得不慎重地提醒你,你要特别小心!”黄衣人叹息一声,苦笑着接下去道:“即使如此,你也难操胜算,你……”
    摇摇头他却又不说下去了。
    君无忌皱了一下眉,略似沉思,却又付之一笑,他觉得在一件事情未发生之前,空凭臆测是没有意义的,倒是有件事他却希望先弄个清楚。“我……对不起。”他含着笑道:“我们总算有了初步的认识,我该怎么称呼你?”
    黄衣人聆听之下,半天才似无可奈何地道:“我姓苗……”下面的名字,竟然又吞回了肚里。
    很明显,他连本来的面目都在掩饰之列,不希望人家知道,更遑论真实姓名了,能够吐出这一个“苗”字来,已经是难能可贵,显然为情势所逼。
    君元忌点头称呼了一声:“苗兄。”
    黄衣人嘴皮子动了一下,嚅嚅道:“我的姓,连同我这个人……都请你代为守口,我不希望让任何人知道。”
    君无忌道:“在我的嘴里,不会谈论你任何事,你大可放心。”
    黄衣人点点头,含笑道:“我相信你。”顿了一顿,他才接下去道:“不过,我还是觉得你应该离开这个地方……你去过沙漠么?”
    君无忌微微一笑道:“怎么,你认为我应该去沙漠?”
    “也许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黄衣人冷冷地道:“等个一年半载再回来,也许就可躲过这次劫难了。”
    “你指的是摇光殿的人?”
    “不要以为我是在说着玩儿的!”黄衣人湛湛的眼神,直直地注视着他道:“我是在警告你,据我所知,当今天下,如果摇光殿要做什么事,或是要杀一个人,无论这件事有多么困难,或是这个人有多厉害,他们一定会毫无疑问的完成任务。”
    君无忌一笑道:“这么说,他们是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了?有这么大的仇恨?”
    姓苗的黄衣人冷冷地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为了维护摇光殿以往的尊严,他们非杀你不可!”
    君无忌含笑道:“既然如此,我也就非不让他们称心如愿。”
    “你太固执了。”黄衣人脸上显然带出了不悦。
    君无忌平和的眼光,凝视着他:“不过,我却先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的立场!”
    “我?”
    “不错!”君无忌脸色一正道:“我只要知道,在这件事情里,你的立场如何?”
    一丝凄凉的笑,现之于他英俊却憔悴的脸上。“这一点你亦可放心,我不会站在他们那边,与你为敌的,不过,我也绝不会助你一臂之力!”
    “这样我就放心了!”
    君无忌一笑,站起来道:“今天是你第一天正式来访,窗外月色又好,我们来喝一盅!”
    黄衣人原本沉重的脸色,却也为之释然了。“你这里有酒?”
    “不但有,而且还是陈年好酒,只是一直没有打开而已!”说着他随即离座步出,走向书架旁边。
    在一堆书籍后面,他终于找出了一个为黄泥所封的白粗陶罐,吹了吹上面的尘土,提起来细细地看着。
    黄衣人赞了一声:“好酒!”
    君无忌扬了一下眉道:“你怎么知道?”
    黄衣人道:“只看这装酒的陶器就知了”
    “这么说,你倒是识货的了。接着!”右手一抡,嗤然劲风里,已把手上酒罐掷了过来。
    姓苗的黄衣人右手轻起,只一下已捏住了罐耳,在手里晃了一晃,点点头道:“还有七成,正是醇香浓郁时候,多年来,我滴酒不沾,今夜就破例一回,与你痛饮通宵吧!”
    说完他即行动手,整理出面前的小几,那双眼睛却一直为面前的酒罐所吸引,怔了一怔道:“咦,这罐酒你是从哪里买来的?”
    君无忌摇摇头道:“这是买不来的,你既然在沙漠呆过一段时间,有一个人你也许曾经听说过。”
    黄衣人怔了一怔道:“你说的是海胡子?”
    “对了!”君无忌说道,“我叫他是海道人,你也认识他?”
    黄衣人摇摇头道:“不,我只是久仰他的大名而已,他是有名的酒仙,决计看不上我这个不会喝酒的朋友,据说此人有沧海之量,无论多烈的酒,只当饮水,生平却从来也没有醉过,不知可是真的?”
    君无忌笑道:“我也是听人这么说,至于是否如此,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我与他相识偶然,不过数面之缘,那一天他远赴青海,行前忽然来访,送了我一箱旧书,五罐美酒,至此一别多年,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黄衣人道:“这就是了,他是有名的怪人,如非和你真的投缘,绝不会对你如此,这人一身武功当然也错不了,最让人钦佩而为人称道的,却是他那一身轻功,即所谓是‘陆地飞腾’之术……”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啊”了一声,看向君无忌道:“我几乎忘了,你也精于这门功夫,莫非……”
    君无忌点头道:“我们曾切磋过,我为此受益不浅。”
    “这就难怪了!”黄衣人道:“我还知道此人随身携有一个红色的大酒葫芦,上面漆着一个‘醉’字,再看见这坛子酒上也有这个字,便想到是与此老有关了。”
    说话时,君无忌己打开了酒坛子上的厚厚一层胶泥,揭开了坛盖,一股浓郁的醇香酒气,立刻布满了整个房间。
    黄衣人叹道:“好香的酒!”
    君无忌道:“我也不会喝酒,海道人却说我有量,我与他喝过两回,倒没有醉倒,这酒是他自己酿制,取天山之雪,外引甘露,佐以七种不同酒曲,焙蒸而制,海道人说常人一碗便倒,只有全身穴脉俱开,有精纯的内功根底者才可论饮,喝了不但无害,反而大有助益,后来我试了几回,倒是言之不虚,也许对你有好处,今夜咱们就痛痛快快地大饮一回吧!”
    一面说,分别为各人斟上了一觥,酒色淡黄,注入白玉觥中,再被灯光一映,宛若水晶琥珀,未曾沾唇,先已十分诱人。
    黄衣人忍不住双手捧起,大喝一口。
    君无忌笑道:“慢着!”
    话声未完,黄衣人已被呛得咳了起来,一面却自赞道:“好醇的酒!”
    放声大咳之后,才自觉出了甘芳满腮,一股热气,直贯丹田双踵,通体上下舒泰无比,才知海胡子所说不假。自己既患有“子露风疸”怪症,正可借助酒力略驱风寒。抬眼看向对方,君无忌正自微笑点头,像是连自己内心感受他也全都知道,如此看来,这“饮酒”一项,分明是对方有意安排,并非全在“即兴”,一时心里大生感激。
    君无忌却已离座而出,由厨内取出了两只瓷碟,另外一个油纸包,打开来是一只已褪羽毛的“风鸡”。
    “这是我学生‘小琉璃’今天孝敬我的,不敢独享,拿来下酒,倒也可口,干脆筷子也省了,咱们就用手撕着吃吧!”
    说时将全鸡一分为二,各人一半,自己随手撕肉而吃,就以美酒,果然其味无穷。
    黄衣人沉郁的脸,不觉为之开朗。第二觥饮下之后,黄脸人已自泛出了闪闪红光,搁下了白色酒觥,那一双炯炯眸子,直向着君无忌脸上逼视不瞬,“多年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快活过,人生苦短,何必这么折磨自己,我总算想通了。君兄!”他忽然正色道:“君子相交以诚,有句话我想当面请教,还请你据实以答。”
    君无忌一笑道:“当答则答,不当答,恕难以告。”
    “好吧!”黄衣人苦笑了笑道:“不瞒你说,我对你确是心存好奇,君探花真是你的名字?”
    “当然是假的。”
    “那么真的是……”
    “君无忌!”
    “君无忌?”黄衣人重复念了一遍,赞道:“好气派的一个名字!”
    “这是我为自己取的!”
    黄衣人不禁为之一怔。
    君无忌一笑,饮下了大口的酒:“我喜欢这个名字,无拘无束,海阔天空。”
    “那么你原来的名字是……”
    “没有原来的名字!”忽然他脸上罩下了一片冷漠,似愤恚又似遗憾,冷笑道:“原来的我早就死了,信不信由你,从一出生就已经死了。”
    黄衣人眼睛睁得极大。明明活着,为什么要说自己死了?当然有非常的原因,透过对方的沉重表情,简直可以感觉到正在滴血的心,或许他从小,一生下来就已失去了父母,为别人所收养,这种情况之下,他自然是不会知道自己的姓名了,无论如何,这必然是他的痛心往事,痛心到本身都不愿记起,自己又何必触动他的伤怀?一霎间,黄衣人内心便只是充满了歉然,决计不再多问。
    君无忌微微一笑,喝了一口酒道:“过去的我虽然早已死了,可是现在的我却依然健在,我为自己取了这个名字,自此遨游四海,百无禁忌。”举了一下酒觥,与对方又干了一口。
    黄衣人在谈论自己时,一双眼睛瞬也不瞬的向他注视着,忽发奇想的把他拿来与另一个人的影像重叠,却是似是而非,不过是一时奇异幻想,终究是不具实际意义的。由是他把到了口边的一句话吞进肚里。
    灯焰噗突突跳着,光彩迷离。君无忌暂停了他的话声,这里便再也没有一丝异音,偶尔牵起的微微夜风,惹得垂挂在檐前的贝质风铃,滴滴溜溜打着转儿,散发出清脆悦耳的零碎音阶,声声动听,每一下却都似扣进了人的心灵深处,启发着你的睿智、灵思……
    黄衣人大大地喝了一口酒,却是由衷地笑了,“其实你我的遭遇,相去不多!我虽然生有父母,但他们很早都死了。”他笑了笑,脸上井无痛苦,该痛的早已痛过了,该苦的也已苦过了,“是死在鞑靼人手里的,至今尸骨无寻。”说到这里,他觉得再也没有隐瞒自己真实名字的必要了,随即道出了真实姓名。
    原来他就是“苗人俊”,那个自幼为摇光殿主李无心所收养的儿子。虽然碍于门规,他不能畅所欲言,但是所能说的,他却也都说了。
    君无忌知道的是他叫“苗人俊”,自幼父母双亡,好心的摇光殿主李无心收养了他,不但传以武功,而且视同己出,收为螟岭义子,苗人俊亦曾隐约的透露,李无心还有一个女儿,却没有说出她的名字。
    至此,君无忌才自恍然大悟,敢情李无心是个女的,不禁令他吃了一惊:“李无心?”
    对于这个女人,他倒是由衷的感到好奇,说了一声,十分惊异地看向对方。
    “你是奇怪,会有人叫这个名字?”苗人俊哈哈地笑了笑,接下去道:“她是天底下的一个奇人,冷酷、无情、可怕到了极点,但是却是我深深所爱的人。”这后一句话,才似说出了他的心声。
    当然,他所谓的爱,为母子之爱,这种“爱”一旦形成,这个天底下,便是最坚强的力量,也难以分开。这便是苗人俊痛苦复矛盾的原因了。
    “总有一天,”苗人俊多少已有了一些醉态,讷讷地道:“你们会见着的,但我却不希望。”他仰起头,把满满一觥酒喝干,随即站起道:“走了!”
    樽中酒已空,应是分手时候。君无忌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向这位新朋友暂时告别,虽然他仍有满腹疑团,但是他却知道现在还不是解开的时候,还是让未来时间决定一切吧。
    桃花谢了春红,风发了一树的绿意。
    春风徐吹,林叶尽颤,艳阳里直似无限抖擞,亮满了新生的无尽绵延,一切都在静止之中,这静止却又包涵着强烈的动态与永无止境的“生生不息”!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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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如果有一天能够切实的觉悟到自己的渺少,能够觉悟到自己其实也是属于自然界的一分子,尽管只是银河中的一粒细沙,其份属自然,得享自然之一分天机,却是不容否认。竟日里在尘世打滚,追逐声色酒肉,固然灵性尽失,早起晚睡,辛苦工作的芸芸众生,其实又有何异?惟有多近自然,热爱自然,才为有福,若能进一步了解自然,拥抱自然,化身于自然之中才是人世间一等强人,惟其如此,“人”的崇高意义才堪认定,才能不与草木同朽,只是一般人,谁又会去想到这些?
    把赤着的一双脚,浸入冰澈碧蓝的溪水,一霎间,整个身子俱都兴起了丝丝凉意。
    长发披散,衣衫半解,染目所及,碧波、轻烟、溪水、涧石,一入自然,皆为图画。水中游鱼,历历可数,青虾墨虾,聚散浅水石砾,静观万物,各有自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冥冥中有所昭示……自然孕育万物,万物师法自然,这其中应有一定可以因循的“道”……看不见,摸不着,但可以肯定,它是存在的。
    “先生,您尝尝这个,才好吃呢!”小琉璃打身后膛着水走过来,手里提着个小小竹篓,里面装满了青虾,双手递上。
    君无忌探手接过来,只取了一只,余数皆倾之入水,小琉璃“啊呀”一声,抢拾不及,连声嚷着可惜。
    近日来,他新习“辟谷”之术,只食少许,却对雪水融集处的几种野生植物感觉兴趣,其中有一种通体透红,高仅两寸的“雪芹”,味甘而脆,最是可口。流花河岸,浅水石隙间,到处可寻,在他看来这“雪芹”,便是天地造化所赐,弃之可惜,多食何妨!
    夕阳在黄昏里交织出无限谲丽,和风广披,林叶萧萧,他二人在这里已荡留半日,看看日已偏西,却也没有归去的意思。
    “把昨天我教你的书,背一遍给我听听!”
    “是!”由水里一跃而起,擦干了腿上的水,放下裤管,小琉璃必恭必敬的侍立一边,随即结结巴巴地大声背诵起来。
    还算不错,君无忌只提了他两三个字,纠正了他两个字的发音,这篇文章便背完了。那是“魏”朝名士嵇康所著,最有名的《与山涛绝交书》,字里行间,充斥着一股凛然正气,显示着嵇康这个人的风骨嶙峋,不与俗世红尘所苟同,俨然天地间一大丈夫。
    书是背完了,小琉璃却仍不能尽解其中的涵意。
    “先生,这个山涛又是谁呀?”
    “我昨天已经告诉过你了,他是那个时候的大官,官拜吏部尚书,这人的文名甚著,早先未做官前与嵇康原来甚是交好,人称竹林七贤,他做了大官,心里却放不下许多故日朋友,纷纷推荐他们出来做官,却偏偏遇见了淡泊功名富贵的嵇康,道不同,不相谋,这篇《与山涛绝交书》,便是因此而出。”
    君无忌一口气说到这里,微微顿住,打量着当前的这个状似聪明的“小琉璃”。这一霎,他灵秀气致,沐浴在和煦春风之中,谆谆而诉,俨然古之儒者风范了。
    “这我可有点糊涂了!”小琉璃扬着脸儿道:“做官可又有什么不好?人家好心要请他出来做官,难道还错了?犯得着跟人家绝交么?”
    君无忌微微一笑道:“问得好,你能有此一问,便证明这几个月你随我读书,已有了长进!”
    “先生您又夸我了?”小琉璃嘻嘻一笑,怪不好意思的样子。
    “做官本来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好官难为,而宦海波谲,极难自持,除了得小心防范朝中奸小,不为所乘,还得侍候主上,要是这个主子是个昏君,不但难以有所作为,随时还有性命之忧,所谓‘位极人臣’,没有一番奉迎钻营的功夫,一个臣子想要有所作为,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即使你有了这套功夫,捐弃了自己的个性人格,也未见得就能得意宦海,‘伴君如伴虎’,随时还得提着小心,是以,真正高风亮节,有大操守的人,是不屑为官的!”
    微微一笑,他才接下去道:“刚才说到的那个嵇康,他就是受不了这口窝囊气,才辞官不做的,其实他妻子出身皇族宗室,大可循此直上青云,但是他宁可弹琴咏诗,终其一生,是以山涛欲荐他为官,他不惜与之断交,亦不屑为之,这并非他的矫情,而是一个人的风骨气概。钟鼎山林,人各有志,那是勉强不来的!”
    小琉璃半张着嘴,似懂不懂地点着头:“可是,一个人难道不应该对皇上尽忠……吗?”
    “这就是我刚才说的话了,钟鼎山林,人各有志,在我看来,一个人应该忠于他的理想、事业,忠于他的人民社稷,却远比对皇上一个人尽忠,要有价值多了,所以孟老夫子才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个说法。”君无忌冷冷一笑,炯炯有神的一双眸子,直直地看向小琉璃:“一个人的风骨气节最是重要,读书反倒是次要之事,所谓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一个没有操守的人,即使有再大的学问,做再大的官,也不能有所作为,反倒有害民生国家,一个没有气节的人,是不配读书的,你要记住!”
    小琉璃还很少见他用这般严肃态度说话,一时为之噤若寒蝉。
    君无忌见他如此,不免一笑,脸色随即为之平和道:“你年纪还小,今天从我读书,我要告诫你的是,千万不可读死书,人生到处都是知识和学问,要读活书,即使出之圣人的话,也要自己思量,觉得对的,才能付诸实践,千万不可人云亦云,千古因循,失去了自我,那样虽读书万卷,汗牛充栋,充其一生,不过一腐儒、书虫耳!”
    小琉璃霍地正容道:“先生说的,我明白了!”
    君无忌收回水中双足,擦干了,踏上芒鞋,长发拂肩,迎以林风,状极潇洒。
    小琉璃道:“那一天先生教我的‘罗汉八掌’,我练熟了,您可要看看?”
    君无忌笑道:“你如不在乎人前现丑,就施展出来吧!”一面说,目光向着身侧林内看了一眼。
    小琉璃竟然不曾会意,恭应了一声,当即走向正面草坪,拉开架势,随即施展开来。
    他习武日短,根本谈不上有所成就,“罗汉八掌”不过是看来笨拙呆板的八个动作,君无忌传授他,旨在筑基,看来毫无美感,反而状至滑稽。小琉璃一副邋遢相,施展起来,已足令人发噱,偏偏每出一掌,还吐气开声的“嘿”上那么一声,更令人忍俊不已。
    他这里才施展过半,即听得身侧林中,传出“咕咕”一阵子娇笑之声。
    小琉璃聆听之下,由不住吓了一跳,慌不迭止住了动作,伸长了脖子大声道:“谁?”
    暗中人估量着行藏已露,小琉璃又这么出声一喝,便只得现身而出。
    衣带轻飘云霓仙姿,原来是一双丽人。
    双方原来是认识的。
    “啊!原来是大……小姐……来了……”小琉璃一时涨红了脸,怪不好意思的样子,却把一双眼睛看向君无忌,不知该如何是好。
    春若水在前,冰儿在后,已是姗姗来到了近前。原来她二人已来了一会儿,一直匿身桃林,未及出见,君无忌显然早已发觉,只是没有说破而已。
    由二女脸上神采看来,方才笑声,定是冰儿所发,这时虽自强行忍着,犹不免面上讪讪,偶尔与小琉璃目光接触,便自忍俊不住,又自低头笑了出来。
    春若水看了她一眼嗔道:“在君先生面前,不可失礼,还不上前告罪?”
    冰儿应了声:“是。”红着一张脸,上前几步,向着君无忌请了个万安道:“婢子失礼,先生不怪!”说了这句话,再也不敢向小琉璃多看一眼,径自低着头退后一旁。
    君无忌一笑道:“他样子原本好笑,你不要客气,你们来了有一会儿了吧?”
    春若水颔首“嗯”了一声,脸现笑靥道:“当时你正在教他念书,所以没有敢现身打扰,还请不要怪罪才好。”
    “哪里话!”君无忌一派自然,含笑道:“这里人人可来,岂有怪罪之理?很久不见,姑娘身子可好,前此伤势如何?”
    “全好了!”说时,春若水已来到近前,一面笑道:“这可又是我的不对了,一直也没有上门道谢,失礼之至!”
    面前有一蹲凸出大石,她便倚身石上,一面手理云鬓,衬着一袭素绫长裙,直似出水鲜荷,俏然玉立,清丽出尘。“今天真是巧了!”她淡淡地说:“在家里闷得发慌,街上又惹了一肚子闲气,想到这里清静清静,摘几个新鲜桃子,却是遇见了你。”说到“你”字时,不经意地挑动了一下长长的眉毛,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便自落在了君无忌脸上,隐隐中直似有情,却是那般怅惘,不着边际。
    “大小姐,您可喜欢吃吓!这里青虾又多又大,新鲜极了,我给您抓去,要多少都有!”一面说,小琉璃挽着一双裤管,这就要涉水捞虾。
    “不啦!冰凉的,小心冻着了!”嘴里这么说着,脸上却不自禁地弥漫了笑意,到底她童心未泯,一听说涉水抓虾,心里便先自高兴,若是君无忌不在跟前,保不住她自己也会下去。
    一听说下水捞虾,冰儿先自叫起好来,慌不迭跑到溪边,小琉璃把装虾的竹篓子递给她,两个人指指点点,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水里,这就抓起虾来。
    几只红色蜻蜓在眼前草地上飞着,映着快要下山的太阳,几乎完全静止地停在空中,看上去红通通亮晶晶的,简直像是宝石玛瑙做的,怪可爱的样子。
    “很久没看见你再唱歌了,这阵子都忙些什么来着?”春若水偏过头来,直直地瞅着他,眼神儿里满是关注,说真的,自从那一天由君无忌住处转回之后,这个人的影子,越发的盘踞在心里了,说不上什么原因,只要一静下来,就只是想到他。
    “不能再唱下去了!”君无忌挑动了一下他的长眉,道:“唱下去,人家都当我是疯子了,听说衙门里已经有人在注意我,要传我去问话呢!”
    春若水“哦”了一声,由不住低头笑了,“听说在小琉璃的山神小庙里,正式设了馆,收了不少学生呢,是不是?”
    “这件事居然大家都知道了!”君无忌一笑道:“其实说不上什么正式设馆,我也是头一回,都是些穷人家的孩子,看他们生活贫苦,荒芜了学业,实在可惜。”
    “你真是个怪人!”春若水掉过身子来,一手托颐,用着神秘的眼光,打量着他道:
    “这么说,你是打算在这里长住了?”
    “也不一定!”
    “不一定?”春若水怔了一怔,道:“你要走?”
    “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可也不会永远在这里住下去,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我……不为什么……”她的脸红了一红,怪不自然的把眼睛转向一边。
    那一边传来冰儿天真的娇笑声,敢情是小琉璃抓虾不慎跌倒在水里了。
    “对不起!”春若水羞涩地看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多知道你一点么?”
    君无忌没有说话。忽然他眼睛里面爆出一种惊讶,对于春若水的这份关注,感觉到诧异和惊讶。然而,他所看见的这张脸却是天真无邪的,充满了人性中最美好、最纯洁的那种光彩。他的诧异随即为之消失,从而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曾有过的朦胧。
    睁大了眼睛,他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少女,这一霎他内心无疑是激动的。说来难以令人置信,活了二十几年,在他的感觉里,竟然好像还是第一次和异性有所交往,就像这样面对面谈话的经验,以前都未曾有过,更不要说去领略一个女孩子的感情了。
    春若水被他那股直视的眼光,看得心绪紊乱,脸上一红,语出呢喃地道:“你……怎么了嘛?是我说错了话?”
    君无忌才似忽然有所警觉,摇摇头道了个“不”字,即行向溪边走过去。
    春若水看着他的背影,眩了一下眼睛,不觉笑了,“你怎么不说话?”说着,她起身跟过去。
    二人比肩并立,面对着清澈见底的碧溪流水,水面倒影映现着两个人的影子,整个溪面为橘色的夕阳渲染出一片玫瑰色泽,人在其间,宛若置身于图画之中,便是痴人目睹及此,也觉得美了。
    猛可里劈啪一声,一只大禽自对面水草中鼓翅而起,两个人都似吓了一跳。
    那是一只天鹅之类的大鸟吧!丹顶银翼两翅生风,一经展翅已飞身当空,不及交睫的当儿,已置身青冥云烟,眼看着只剩下了小小一个黑点。
    君无忌望着它一起冲大的去影,颇似有所感慨。
    “姑娘请看!”追认着那个小小的黑点,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这便是我的化身。”
    “你的化身?”春若水不能尽解地看着他,脸上现着迷惑。
    “形单影只,来去一身!”他微微笑着,脸色颇具凄凉:“这便是我的写照。”
    如果说鸟类也同人一样有所感触的话,是否也会有孤单的感觉,像是天上的鹰,孤独一身,竟日遨游着长空,它可曾有失落孤独的感伤!
    自然,在“鹰”的意识里,是不屑去理解同属鸟类中的“燕雀小志”的,人是否也是一样的呢?古往今来,越具抱负,越强大的人,似乎越是孤独的,所谓的“超然”、“卓越”
    便是如此吧!
    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人,春若水脸上现出了一种倾慕,像是有所反应,她已渐渐地开始了解到这个人的“卓然不群”了。“君无忌!”轻轻唤了他一声,她讷讷地道:“你的家呢?
    我是说,你家里的人都住在哪里?”
    “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了,形单影只,来去一身。”
    “但这不能代表你没有家呀?”
    “对我来说,完全是肯定的!”一霎间,他脸色沉着,现出阴森的笑容。“也许我曾经有过一个家,但是对我来说,没有印象,也就说不上有什么特殊意义了。”
    脸上又重新现出了笑容,平和中显示着他的执著,以及些许自赏的孤芳。“对于你来说,我是费解的!”君无忌笑道:“何必去费这个心思,我自己都不想去了解,你又何苦?”
    春若水一笑道:“好吧,你既然不愿意多说,我也就不再多问,倒是有一样,却一定要你答应我。”眼睛里含蓄着淡淡的笑,挑了一下细细的眉毛,意思似在说:“怎么样?”
    君无忌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说:“那块红毛兔皮,已不在我的手上。”
    “我指的不是这块皮子!”
    “那是什么?”
    “是……”春若水眨一下眼皮,道:“我以为你应该猜得出未……是……”一笑道:
    “我说出来,你可要一定答应我,要不然我也就不说了。”
    君无忌端详着她的脸,顿了一会儿,轻摇了头说:“我自问能为姑娘效力处甚少,说了反倒令你失望,还是不说的好!天不早了,姑娘也该回去了,我先走一步,这就再见吧!”
    微微点了一下头,径自转身离去,甚至于连同行的小琉璃也没有打上一声招呼。
    春若水原指望他会一口答应,想不到对方竟是冷漠如斯,说走就走,了无牵挂,一霎间只把她愣在当场,作声不得。她平日养尊处优,最是要强好胜,仗着她春家的名号财势,谁不让她三分?更何况她的美,远近驰名,芳踪到处,多的是殷勤自献之人,每说一句话,也被人当作玉旨、纶音,报效尚且不及,焉有拒绝之理?想不到却在这里碰了钉于,虽说身边没有外人,以其自视之绝高,想想也不是个滋味,心里一阵子发窘,既愤又气,于是呆呆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差一点连眼泪也落了出来。
    却见冰儿笑嘻嘻的由那边跑来,两只手捧着装虾的竹篓,一阵风似地来到了跟前。
    “小姐!小姐!快看看吧,这么多虾,都满了!”
    身后的小琉璃,高挽着一双裤管,周身水淋淋地也跟了过来,嘻着一张大嘴,像是功劳不小。
    “您看您看,又肥又大,这么些个,够炒上一大盘子的了,真好!”冰儿边说边自举起手中虾篓,直送到春若水脸前,不经意却被春若水一膀子搪了开来。
    “走开!”
    气头上力道不小,冰儿竟来不及闪躲,哗啦啦手里的虾散满了一地都是。
    “唷!”嘴里惊叫一声,慌不迭往地上抢抬,一旁的小琉璃目睹及此,也傻住了。
    两个人这才发觉敢情大小姐脸上神态有异。
    像是有一肚子的委屈和不乐意,一下子都为冰儿引发了,却把一双含着泪光的眼睛,莫名其妙的盯着冰儿,说不出的一阵懊恼、失意,偏偏无能发泄。毕竟冰儿是无辜的。
    “咦,小姐,您这是怎么啦?”拾了一半虾,冰儿傻乎乎地站了起来,一面左右打量不已,“君先生呢?”
    “先生走啦!”小琉璃这才着了慌,道:“我……我也得走了!”说罢转身就跑,跑了几步,想着不对,赶忙又转回来,必恭必敬地向着春若水抱拳一揖,待要说句体面的告别话,嘴还没张开,对方却刷地掉身而去。
    冰儿叫了声“小姐”,忙自追上去,哪里能追赶得上?
    春若水像是跟谁赌气似的,她轻功原本就好,这一施劲儿快奔,冰儿自是追赶不上,转瞬间已遁身于浓密的桃树丛间。
    她象似有意借助奔逐,以发泄心中闷气,却偏偏有人不容她称心如意。
    猛可里一条人影自树丛里闪身而出,不偏不倚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这人身法好快,更见轻巧,身子一经闪出,二话不说,右手抡处,直向着春若水脸上击来。
    春若水奔势极快,这人现身得又是这般突然,一时想收住身子,简直不能,急切间娇叱一声,出手就迎,反向对方脸上抓来。
    恍惚中看见了对方面影,才惊觉到对方像自己一样,原来是个姑娘人家。
    这个姑娘可不是好相与,身手更是了得。春若水一掌抓出,才自发觉对方少女身分,心里不禁有些后悔,因怕用力过猛,伤了对方面门,其势已是不及。其时对方姑娘的一只纤纤细手,原也几乎击到了春若水脸上,其势各有前后,看来却是一样的疾,简直不容撤换,直似玉石俱焚。
    自忖着难免“两败俱伤”,春若水一时心胆皆寒,偏偏对方少女就有摘星拿月的妙手,危机一瞬间,那只递出的手,倏地向侧面一翻,翩若夜蝠,已自闪开了春若水面门,不偏不倚的正好迎着了对方的那只修长手掌。
    两只女人的纤纤细手,各自聚集着惊人的功力,只是所显示的力道,却是一刚一柔,大相径庭。
    春若水这只手力道充劲,无疑是刚的一面,对方少女的一只手,却似娇若柔荑。
    猛然交接下,春若水的身子忽然间定住了。那只是极短的一霎,紧接着却自对方少女那只纤细修长的指掌之间,发出一种奇异的力道。
    那种感触怪异得很,春若水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感觉,随着对方手上一个极为巧妙的翻转式子,借力使力”呼的一声,春苦水整个身子。已被高高抛起。远远地送了出去。
    敢情春若水整个前奔的势子,连同出手的力道,一古脑儿全部为对方假借着目标的转移。化解了个干净。妙的是竟然悉数用在了自己身上,呼一足足飞起了丈许来高。
    春若水吓了一跳,总算她身手不弱,身子在空中倏地一个滚翻,硬生生把起来的势子给压了下去,飘出丈许以外,俟到她站定之后,犹自觉出有一股力道,在身子里左右打转,心中正自奇怪,不知是何家路数?眼前人影一闪,敢情对方那个长身少女,又自到了面前。
    这一次较诸上一次更要快了许多,人到手到。春若水只觉得双肩上为之一疼,已为对方突出的一双纤手拿了个结实。紧接着长身少女的手势抖处,春若水简直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己自被摔了出去。“噗通”,这一下子力道还真够重,直摔得她头昏眼花,两眼金星乱冒,容得她身子再一次跃起之后,才自觉出身上反倒变得轻快了。
    “你……”春若水既惊又忿,怒看着对方这个长身少女:“你是谁?”
    太阳虽然下山了,可是天还没有黑。
    林子里光彩舒徐,面前的这个少女,有着长长身躯,细细的腰身,隔着一袭鹿皮长裙,亦见其修长均匀。
    这个人堪称得上秀丽出群,只是对春若水来说,毫无疑问,那是陌生的。看上去,对方年岁也与自己相仿佛,即使大一点,也属有限。那一双充满了智慧、狡黠但却美丽的眼睛,应该是她整个脸上最突出的一部分,这时却瞬也不瞬地向自己盯着。
    “你大概就是这里鼎鼎大名的春小太岁吧!”长身姑娘微微点了一下头道:“久仰之至,听说你文武双全,本事很大,只是今天看起来,好像也并不怎么样,这样的武功,是不够资格称雄霸道的。”
    “你胡说些什么?”春若水睁圆了眼睛嗔道:“谁认识你?你到底是哪里来的?”
    “从来的地方来的!”长身姑娘道:“认不认识都无所谓,今天见了面以后,我保证你对我印象深刻,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说时,这个姑娘脚下缓缓向前迈进了一步。顿时,春若水就觉出有一股无形的凌人劲道,迎面袭来,一时连身上衣裙亦为之飞扬起来。虽说是好没来由,春若水却是万万也不会想到,这股凌人劲道,竟是发自对方身上。
    “你对我好像很不服气的样子,不要紧,我们这就来比划比划,我保证,你连我的身边也沾不上一点,不信你就试试看。”
    说时她面含微笑,不着一些怒迹,话声一落,缓缓又自向前方踏进一步。随着她前进的身子,此时又有大股劲道,袭近过来。
    这一次春若水可是惊觉到了,她自己功力虽然还没有达到这般境界,可是却也知道,一个人如果内功达到了一定境界,练成“提呼一气”的境界之后,便可以运之于体外,甚至于可以用以伤人。有了这般造诣,随时随刻都有一层气机围绕全身上下,用之于动手过招,常常可以事先测知敌人意图,即所谓“敌未动而己先动”,有凌云驾虹之势,无缕冰剪彩之痕,防人之未防,攻人之未动,自是味满迂回,不可思议了。
    一念之兴,春若水禁不住大为惊心,表面不着痕迹,暗中却已知道是怎么回事。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对方这个看来和自己年岁相若的姑娘,竟然会负有如此奇异的功力,看来今天这个架是打不下去了。
    这么一想,她干脆倒也不气了,“你不是想激我跟你动手,要我出丑么!哼!我就偏不要你称心如意,倒要看这个架怎么个打法?”
    思维一转,果然心平气和,先时的盛怒,一古脑儿变得无影无踪。
    对方少女,那双黑白分明的妙目,仍然向春若水注视着,长长的一双黛眉,向两下遄分而起,那一双碧海青天的湛湛眸子,更似含蓄着几许睿智,似笑未笑,整个脸上交织着罕见的清秀钟灵气息。
    看起来,两个人同样的冰雪聪明。
    “好凉快的风。”轻轻掠了一下散置在前额的几根乱发,春若水仰首当空,有意装糊涂地把对方发自体内的气机当成空谷来风,避开了对方那双“讳莫如深”的眼睛。
    “是么?”长身姑娘微微笑道:“再试试看吧!”
    一面说时,脚下大大前踏了一步。陡然间,大片风力平地而起,呼啸一声,引得地上残枝败叶悉数腾空而起,刷然作势,一径穿林而入,惹得萧萧林叶,纷纷坠落,看上去就像是下了一天的怪雨,其势越是惊人。这一切无疑是长身姑娘所卖弄施展,看在春若水眼里,焉能不为之惊心?
    长身姑娘以充沛内元真力,逼行体外,露了这么一手,虽不曾与对方真的动手过招,却也达到了“不战怯人”之功,内力猝然回收之下,一天枝叶悉数为之坠落。
    一起一收,层次鲜明。满空枝叶猝然落地,一时万籁俱静,再没有一丝微风,一片飞叶。
    春若水即使存心装傻,却也不能“无动于衷”,神色间便自现出了悻悻表情。
    长身姑娘嫣然含笑地向着她点了一下头,挑动着长长的眉毛:“今天有点不大对劲儿,看来这个架是打不成了。说真的,我们能有今天这一见,也算有缘,我就住在城里的‘玉荷香’,一半时还不会离开。欢迎你随时来玩。”说完了,她随即掉身而去。
    走了两步,却又停住,姗姗回过身来。春若水兀自睁着双大眼睛盯着她。
    “有句话忘了问你,”长身姑娘脸上现出了一抹微笑:“刚才跟你在一起谈话的那个人可是姓君?”
    春若水微微一怔,这才知道,敢情自己与君无忌的一番邂逅,也落在了她的眼里。虽然说她与君无忌之间,在感情上来说还谈不上什么发展,但是不可否认的,他在她的心里却占着极重要的位置,这是属于她自己的一份隐私,自不欲为外人所知。长身姑娘忽然有此一问,虽然极其自然,并不似有任何影响,却在春若水心里激起了一番波动。这种感触极其微妙,等到春若水有所警觉,镇定下来,显然已无了痕迹。
    “你……”春若水略似窘迫地道:“为什么要问这个?”
    “为什么不能问这个?”长身姑娘眨了一下眼睛,道:“他就是那个君探花吧?”
    春若水心里一颤道:“你认识他?”
    “如果认识也就不问你了!你觉得奇怪?”长身姑娘笑了笑,继续接道:“其实一点也不奇怪,这里人都在谈他,我难道就不能问问?”
    春若水想想无话可答,长身姑娘却含着浅浅的笑,转身自去。
    桃林里已现出沉沉的暮色,大群的麻雀叽叽喳喳在附近几棵树上乱嚣地叫着。
    春若水不自觉地发了一阵子呆,忽然想到要问她到底是谁?姓什么、叫什么?容到她追过去时,却已经失去了她的影子。
    凉州城大军云集,汇集着各路而来的北征人马。
    早在一个多月以前,就听说皇帝亲率大军,分兵五路由北京来了,可是直到如今,还没有迎着老人家的龙驾。这会子来了消息,说是圣驾已到了兰州,就要起驾北上了。
    说来可笑,“北征”的目的,只不过是对付“瓦刺”一族区区四万人马。曾经归顺受封为“顺宁王”的瓦刺部族首领“巴图拉”,因为“献玺”不成,恼羞成怒的在边界虚张声势,部署了一些人马,可怜朝廷,只以为他是有所异图,这便又一次“御驾亲征”,未免是小题大作了。
    也许是当年被蒙古人统治怕了,一点风吹草动,也能令大皇帝寝食不安(作者按:成祖对北用兵,前后总计六次之多,除第一次派大将邱福担任主帅之外,剩余五次皆御驾亲征,其本人于第六次亲征,班师回朝中死于中途)。为了抵抗想象中“死灰复燃”的元军,成祖不惜在北京大兴土木盖置规模宏大的宫殿(即今日北京故宫),着手将国都由南京迁来北京,他要亲自坐镇,立志肃清沙漠,不再给蒙古人任何可乘之机。
    这次亲征,虽不似第一次号称六十万大军那般强大,可也人数不少,兵分五路,声势极见浩大,比较特别的是,这一趟随同他御驾亲征的,除了次子“汉王”高煦之外,还带着他心爱的皇太孙朱瞻基同行,要他长长见识。
    也许不欲过于招摇,或是恐怕引起百姓的猜疑,军次兰州,朱棣皇帝临时心血来潮,一纸手令,免了汉王“征北大将军”的封号,要他不必跟随自己北上亲征,暂时率部警戒河西,只等着大军凯旋而归,一同班师回朝就得了。
    就只是这道朱砂御笔亲批的手令,为“汉王”高煦带来了一番意外的惊恐与臆测。跪接圣旨之后,高煦特别把宣旨的中军主将郑亨让至花厅,传筵盛待。筵中,高煦把盏不饮,久久无语。
    郑亨旁敲侧击,早已看出了王爷的心事,他与高煦交非泛泛,当年“靖难”之役,郑亨为前朝密云卫的指挥佥事,即为高煦所招降,日后得能封侯,亦多赖高煦从中斡旋美言,这一次侍驾亲征,也是高煦在父皇面前力荐其勇,才得拜将侍驾同行,对于汉王的知遇隆情,郑亨百死无能为报。眼前倒似机会来了。
    “恭喜王爷!这一次御驾亲证,定当旗开得胜,班师回京后,论功行赏,王爷便是第一大功,圣眷之隆,便是当今太子,也是难以望其项背……”说时郑亨离座站起,双手捧盏,笑嘻嘻地道:“卑职恭敬王爷一盅,先干为敬,请!”一面仰首,便自将手中酒饮了个干净。
    高煦望着他意图阑珊地笑笑,手里的琥珀玉盏,拇指上的汉玉搬指交映生辉。“是么?
    我看并不尽然,你归座吧!”
    郑亨应了一声,回座坐好。
    高煦把一只琥珀酒盅儿滴溜溜在桌面上打着转儿,一双眼睛乜斜着郑亨道:“怎么会忽然改了主意?准是谁在老爷子面前玩了舌头,你可知道?”
    “这个……”郑亨想了想,摇头道:“以卑职看还不至于,这些天圣上一直都还在惦记着王爷,五天以前的全鹿晚宴,他老人家特别还提到您,说是王爷您最爱吃鹿肉,要赏您一只鹿腿,是杨大人说王爷远在凉州,这条腿怕是到不了就馊了,圣上哈哈地笑了!”
    高煦聆听之下,脸已大为转和,轻叹一声道:“说的也是,从靖难之役起,我父子就一直没有分开过,他老人家一直还是惦着我。”微微一顿,他坐正了道:“怎么,杨荣也来了?”
    “来了!”郑亨说:“圣上要他一路上给太孙上课,怕太孙耽误了功课。”
    高煦冷冷地哼了一声道:“这就是我哥哥聪明的地方,他知道圣上疼爱这个孙子,而他本人人缘又不佳,把儿子往圣上跟前一送,皇上一疼孙子,他这个太子也就固若磐石了,不用说这是胡广、杨荣他们出的主意了!”
    “这……”郑亨垂下头道:“卑职可就不清楚了。”
    “哼!一定是!”高煦一只手攥着手里的酒盅,瞪大了眼道:“谁好谁坏,谁存心跟我捣蛋,我心里清清楚楚,想弄个毛孩子把我给砸下来,做梦!你们走着瞧,倒看看鹿死谁手?”
    郑亨一声不哼,只是在一旁赔着小心。
    高煦看在眼里,忽然一笑道:“你对我好,我是知道的,有朝一日,错待不了你。”
    “是。”郑亨离座肃立,一副军人本色。
    “坐下,坐下!”高煦笑着拍了一下手道:“给将军看酒!”
    几个身边亲信,刚才都走了,应声出来的,不是外人,正是他新爱的随身小妾“银雁”。
    这个银雁如今已改了装束,羽衣凤帔,丰姿绰约,看来越发标致了。轻轻扭着腰肢,唤了声“王爷”,向着高煦福了一福,这就要去执壶看酒。
    高煦眉开眼笑道:“你来了?”指着郑亨道:“这是新拜的北征中军主帅郑亨郑将军,上前见过。”
    银雁待要见礼,郑亨却慌不迭离座站起,睁大了一双牛眼道:“这位是……”
    高煦哈哈一笑道:“这是我新收的一房小妾,他娘家姓季,就叫她名季银雁吧!”
    “那怎么使得?”郑亨正色道:“既是王爷宠妃,理当以君臣之礼相见!”
    “不必了!”高煦哈哈一笑,抓住郑亨手腕,似喜又嗔道:“刚才那话日后不可谈起,别人听见,可又要多心,说我目无太子了!”
    “可是眼前没有外人……”郑亨笑眯了眼道:“王爷您就是我郑亨未来的圣君呀!王爷难道没有听说?”忽然他的声音放小了,一面把头凑近高煦耳边道:“朝中传说,北征凯旋之后,就要改立王爷为太子啦!”
    高煦哈哈笑道:“没有的话,没有的话!”其实这个传说,他早就听说过了,心里却井非没有隐忧。眉头忽然一皱道:“不见得吧,真有这个意思,为什么还带着太孙同行?”
    “这……”郑亨摇摇头道:“依卑职见,这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你的意思是……”忽然一笑道:“今天不谈这个了,坐好了,咱们喝酒!”
    银雁娇笑着唤了声“郑将军”,已自手上银壶,满满为郑亨斟了一杯。
    “不敢当。”郑亨抬头看了一眼,只觉得王爷这个宠妾,果然颇具姿色,樱口瑶鼻,眼睛尤其漂亮,黑白分明,颇有慑人之势,衬着一双遄起一如刀裁的眉毛,更似有几分男儿的英气,这等仪容,绝非出身风尘,却不知王爷哪里觅来?心里羡煞,由不住又自多看了一眼。
    高煦见状,微微一笑道:“我这小妾还擅歌小令,弹得一手好琵琶,今日晚了,等你北征回来,我让她好好唱上几段给你听听。”
    “王爷恩宠,这就不敢当了!”一面说,一面双手捧杯站起道:“一言为定,卑职先干为敬!”
    说着仰首,把满满一盏酒饮了个涓滴不剩,下意识地又向着银雁看了一眼,回目高煦道:“卑职奉旨还要到李大人的‘哨’军去一趟,这就向王爷告辞了!”说着,即向高煦行了大礼。
    “这就走么?”高煦打量着他道:“好吧,过境凉州时,你再来一趟,我有重要的事跟你商量。”
    郑亨连声应着,又向一旁侍立着的银雁抱了抱拳,径自转身步出。
    高煦亲自送他出了花厅,在二门外招呼了他的随从,这才转身回来。一进门就迎着了银雁的盈盈笑脸,娇滴滴地唤了声“王爷”,却被高煦一把抓过来,让她坐在膝上。
    “别价,”银雁绯红了脸,左右打量着,道:“别叫他们看见了。”
    “这里没有外人,我打发他们走了!”
    “这么说,王爷与那位郑将军是谈重要的事了?”
    “那还用说?”顿了一会,他才叹了一声道,“皇上来了圣旨,着我就地警备河西,除了我征北大将军的封号,用不着再去蒙古打仗了,这一下可以好好跟你在一块了,你这一头漂亮的头发,也用不着再剪了!”
    “啊!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高煦怔了一怔,道:“咦!你好像还不大高兴似的?”
    “妾身哪里敢?”她轻轻叹了一声,略似遗憾地道:“妾身遗憾的是,失去了一次在王爷跟前效力的机会,也叫王爷看看妾身吃苦不让男儿,头发剪了又算什么?以后还会再长出来的。”
    “好!”高煦连连点着头道:“说得好,你果然没有让我白疼你,真要把你送给了别人,我还有点舍不得呢!”
    “王爷!”银雁忽地站了起来,道:“您说什么?”
    “银雁!”高煦笑了笑道:“刚才那个郑亨,我看他对你甚是有意,他如今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身拜中军主帅,未来前途无量,我打算把你送给他,你可愿意?”
    不容他这几句话说完,银雁早已经热泪涟涟,那张俏脸一霎间,变得雪也似的白。
    “王爷!你不要再说了。”她身子摇了一摇,就着一张太师椅,直直地坐了下来道:
    “王爷……使不得。”说着,眼泪更自簌簌淌个不已。
    “你也许还不知道,”高煦道:“他是受封的‘武安侯’,圣眷正隆,你跟了他实在也很不错了,还不愿意?”
    “王……爷……”银雁简直位成了个泪人儿,道:“千万不要……千万不要……”
    她忽地伏身地上,频频叩头不已。“王爷……”她断断续续的道:“打从那天进了王爷家门,侍候了您,妾身就是王爷的人了,一马难配双鞍,烈女不事二夫!王爷真要把妾身赏给了外人,妾身可是活不下去了,也只有一死以谢王爷的大恩,也不能……也不能……”一时涕泪交流,泣不成声。
    高煦脸色微现不悦,却又改了笑脸道:“我只是说说而已,你看你哭成这样,起来,起来。”一面说,伸手把她给拉了起来。
    “王爷……这才几天,您……就烦我了?”银雁抽出了丝帕,背过身子一面擤着鼻涕,道:“这辈子我跟定了王爷,什么时候王爷不要我了,只说一声,我自个会打发我自己,用不着您为我烦心……”
    高煦看着生爱,着实有些感动,自她手里拿过丝帕,亲自为她拭着泪。“干吗说这些丧气话?照你这样,我府里众多小妾岂不都要寻死了?”
    “我是我,”银雁斜过眼珠来道:“妾身只要服侍王爷,哪怕降为王爷跟前一名歌伎、一名丫环,这辈子也是服侍您定了,哼,我就是不离开您!别想把我……送给外人,什么侯不侯的,我才不稀罕。”
    说着,她接过丝帕来,把脸上擦擦干净,站起来向着高煦窘笑道:“都让我把王爷您的兴头给败了,我给您烫酒,菜都凉了……”
    “不用了,不用了,我已经吃饱了。”
    “那我就扶着您到那边坐一会儿。”一面说,银雁就过去扶高煦站起,却被高煦一把抓住了胳膊道:“我才多大,就用着你来扶我了?”
    银雁只觉得王爷那只抓着自己的手,火也似的发烫,一抬头,接触到对方那双充满了湛湛情焰的眸子,心里头禁不住一阵子发慌,顿时臊红了脸。
    高煦一只手紧紧抓着她的膀子,那一只手可就攀上了她的香肩,脸上显示着不怀好意的那种笑,紧接着他的那只手已自探入银雁的酥胸,在对方隆起的部位恣意摸索起来。
    “王爷……您这是怎么啦?不行……这里不行呀……”
    纱幔双分,一帘相隔之外,展示着铺有兽皮锦褥的华丽花厅。一行银烛莹莹高烧,淡淡的八宝沉香,袅袅发自仰首向天,作状长嘶的银质“喷金兽”嘴里。
    往常高煦用膳时,这里照例有一班歌舞侍候,半醉微醇之后,况乎美色当前?那时候的他,可就不惜斯文扫地,即使当众出丑,也属平常,全赖着一个惯悉主意、得力总管“姜威”的尽力打点。就只是眼前这个花厅,那几张充满了淫秽邪恶、五彩斑烂的锦缎皮褥上,风流年轻的王爷,一次次撕下了他尊严的外表,干下了多少荒唐的风流勾当?他的大胆、无耻,已到了“骇人”地步,偏偏无人能加以阻止,对于那些为数千百、无辜失身的可怜处子,这种安排,除了归诸于命运之外,便只怕很难解说清楚了。
    新来的银雁,还不清楚这些,乍睹着高煦的“即兴”自是大为吃惊。她哪里知道,今夜此刻,在高煦过往数不清的临场即兴里,已算是最斯文的了。最起码,眼前还没有外人。最起码,眼前的高煦,仍然还保持着一份对她的眷爱恋情,照往常高煦的习性来看,这是不可思议的怪事。
    只是,还能保持多久呢?
    披着一天星月,君无忌由后岭绕道归家。
    一排雪松,恰如翠屏,万竿修篁在夜风里轻轻摇曳,梅花谢尽,只着空枝,月华如水,直似无限凄凉……
    一只白顶大鹰,静静地在空中盘旋着。冷风飕飕,一次又一次地由山洼子里盘旋升起,惹得地面上浮动的细小物什,不时沙沙作响。
    远远地站住了脚步,君无忌忽似心有所警。这种感触是奇妙的,有时,在“死神”忽然向你接近时,常不忘戏谑性地与你打上一声招呼。
    一缕尖风,直认着君无忌颈后袭来,尤其是混杂在风势里,简直难以体会。君无忌却仍然觉察到了。甚至于在觉察到这缕暗器破空声的同时,已经辨知了暗中藏匿着的那个人。
    暗器是一枚甚是细长的“穿心毒刺”。由于体积过细,难着力道,通常这类暗器皆需借助于一根吹管,完全是摹仿土人射猎时的那种发射方式,一吹而出,力道极是强劲,江湖武林中擅施这种暗器的,的确还不多见。
    君无忌似乎对于暗器听风之术有着极为精湛的经验,在他确认身后暗器飞来的准确方向无误的同时,甚至于连身子也无需转动一下,即以收肩错骨之术,将整个的颈项头部,向右边错开少许。那一枚极具杀伤功力的暗器“穿心毒刺”,便自紧紧擦着他的脖子滑了过去。
    暗中人万万没有料到,这种全无声息的暗器,竟然会走了空招,紧接着第二第三两根穿心毒刺,一古脑地同时向着君无忌身后射到。
    既名“穿心毒刺”,可知其特长在于射取人的“心脏”部位,这两枚毒刺,虽分先后,目标则一,一致地向着君无忌后心部位射来。
    既是“毒”刺,暗器上必然涂有剧毒,一中人体,见血封喉,眨眼的工夫,便能全身变色横尸当场。
    君无忌早在闪过第一枚毒刺的同时,已经预料到对方的接二连三,随着他旋风般地一个滚翻之势,右手轻分,己把来犯的两根毒刺双双格落在地。
    星月下似有一条瘦长的人影子闪了一闪,却自侧面高可参天的一棵雪松上拔空直起。
    随着这人的突然拔起,“吱”地响了一声唿哨。
    这声突发的哨音,使得君无忌蓦地心有所警,突然掉过身子,兔起鹘落,直向居住处快速扑去。
    哨音再起,君无忌却已迅若飘风地来到舍前。他几乎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就在他身子来到舍前,待得踏入的一霎间,竹舍门扉“刷”地敞开来,一条人影,极其快捷地直由舍内飞闪而出,双方势子都猛,几乎撞了个满怀。
    这人显然吃惊不小,乍然交接之下,掌中一口“鱼鳞刀”蒙头盖脸,直向着君无忌身上猛砍下来。
    君无忌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有人乘着自己外出未归的空档,潜来竹舍,似在大动搜索。这个突然的发现,使得他既惊又怒,简直难以按捺,对方这一刀,更触发了他无边怒火,冷笑一声,不避反迎,右掌递处,恰似跃波之鱼,“铮”然作响声中,已为他反攀住了鱼鳞刀的刀身。
    那人惊得呆了一呆,用力向外夺刀,无如刀身在君无忌巨力把攀之下,竟似重有万钓,虽然施出了全身力量,亦休想扳动分毫。
    月色里,这人身材不高,十分瘦削,鹰鼻子鹞眼,极见狰狞,一望之下即知道不是个好东西。
    这人一连两下,未能把兵刃夺出,才知道今宵不利,遇见了厉害的敌人,心里一惊,顾不得出声招呼,左手穿处,五指箕张,似打又抓,一掌直向着君无忌脸上招呼过来。
    眼看着这一巴掌打了个结实,偏偏突然又落了空。鹰鼻汉子一经觉出不妙,再想从容撤招,哪里还来得及?猛可里瞧见了对方那张俊脸,极具阴沉,却有一股凌人的巨大力道,兜心扑体,直叩过来。鹰鼻汉子由不住打了个哆嗦,只觉得身上一阵子发软,整个身躯迎着了对方巨大的掌力,己自被高高地抛了起来。“噗通”摔下来,当场人事不省,掌中鱼鳞刀“哧”地脱手掷出,直飞出丈许开外,当啷啷坠地有声,煞是惊人。
    双方动手说来聒絮,其实极为快速,不过是一照脸的当儿。
    君无忌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一掌重伤了鹰鼻汉子,眸子闪处,早已看见,另有一条人影,由自己住处的窗棂子掠身而出。
    这人一身轻功,颇是了得,双足落处,沾地无声,他显然已经看见了同伴的身遭不幸,自是吃惊不小,偏偏君无忌放不过他,挟着战胜之威,蓦地腾身而起,翩若惊鸿直袭过来。
    林子里再一次响起了哨音,显示着这一次的行动并非突然,而且甚具规模。
    这一声哨音,很可能是在催促各人离开,是以聆听之下,这人益加显得张皇,左肩突然向下一沉,拧身反掌间,打出了一支暗器,出手发声,其音如哨,竟是一支“瓦面透风镖”。身后拖着一袭红绸子镖衣,显然劲头十足,一发而至,直袭君无忌面门。
    君无忌已警觉到,一件不寻常的事情,正自围绕着自己身侧四周,渐渐地袭近了,它所展现的意义,大堪玩味,却是不可掉以轻心。正因为君无忌有此一悟,才决计对来犯者施以辣手,不使其从容遁开。
    “瓦面透风镖”夹着一股尖锐劲风,一闪而至,却为君无忌运施了个巧劲儿反手一托,一甩,借力施力,“哧”反循着对方身后打了过去。
    那人当然知道对方不是好相与,瓦面透风镖一经出手早已把插置小腿上的一双精钢匕首取到手中,这时更不迟疑,紧接着身形一个快速旋转,左手抡处“叮当”一声,已把飞来的钢镖格向空中。
    势子已是刻不容缓。瓦面透风镖“当”然作响中,方自格开的同时,正是君无忌挟着强大的风力,猛然袭近的一霎。
    这人已无能再施诡计,似乎只有硬拼一途,嘴里喝叱一声,两支精钢匕首,随着他脚下的一个抢步,一上一下,同时直向着君无忌前心小腹上力刺过来。
    观其出手,不谓不快,两支匕首上聚力万钧,力透刀锋,一下子要是扎实了,准能在君无忌身上留下两个透明窟窿。眼看着雪亮的两支刀锋,几几乎已经扎实在了,偏偏变生肘腋,“哧”地走了个空。
    这人几乎怀疑自己的一双眼睛看花了,眼看着对方偌大的身子,在自己刀锋迫近的一霎间,整个身子不曾移动,却只是凹腹收胸,向里面收了一收,活像一只弯腰的巨虾,就这么便闪开了看似凌厉的一双匕锋,其间距离容或间不容发,偏偏就是没有扎着。
    紧接着这只弯腰的巨虾,便似一只巨鸟般的轻巧,呼地一声,已自他头顶上掠了过去。
    君无忌显然是施展一手“陆地翻腾”的提呼气功,间杂着他过人的轻功,施展开来,如幻似真,宛若大风回荡,容得对方惊觉不妙时,其时早已不及。一股强大的风力,发自君无忌的右掌。这人简直连转身都来不及,随着君无忌掌风递处,只觉得身上一阵子发麻,登时动弹不得。
    君无忌到底与对方没有深仇大怨,这一掌原本可以结束他的性命,临时动了恻隐之心,掌力一收,临时改为定穴手法。武林中能够以隔空掌力,定人穴道者,为数极微,准乎此,君无忌身手堪称惊人了。
    他这里方自得手,猛可里身后疾风袭项,一条人影,自空而坠,紧系着他身后袭到。这人想必一直就藏身在竹舍之上,此刻眼看着同伴双双受制于君无忌,这才不顾一切,拼死现身出击。
    好快的势子!星月下,这人手里的一双奇形兵刃“五行轮”,划出了刺目的白光,随着这人的急快落势,直向着君无忌身后猛砸下来。
    君无忌心里一惊,这才知道对方来人竟是如此之多,身子一个快闪,极其惊险地躲开了对方双轮。
    身边上“当啷”的一声脆响,紧接着咔嚓声中,一株碗口粗细的松树,在力承双轮重击下,生生为之折断。
    这人并无恋战之心,一招失手,紧跟着就地一滚,两脚力踹之下,“哧——”箭矢也似向林中窜去。
    君无忌自是放他不过,冷笑一声,身形晃处,紧蹑着对方身后,快速追去。
    前行人一头扎进树林,便自施出全身力道,发足狂奔,无如君无忌轻功了得,一经展开,如影附形,旋踵间已是首尾相衔。
    君无忌待将施展劈空掌力,如法炮制,将对方穴道定住,猛可里斜刺对向,陡地闪出了一条人影,疾如电闪,一经现身,已临眼前。黑暗里看不清他是个什么长相,却穿着一袭过长披风,劈啪声中已临眼前,人到手到,两只手“排山运掌”挟着一股极称凌厉的风力,直向君无忌前胸直叩过来。
    这才是对方核心人物,主要角色。
    君无忌方自辨出,对方脸上罩有面罩,显然不欲以真实面目示人,其势已极见紧迫,对方强大的掌力,直似无坚不摧,在他全力运施下,事实上已把君无忌整个身子包容于掌风之内。
    这人功力,端的了得!事发突然,简直不容多想,君无忌陡然力贯双掌,便自与对方的两只手掌迎在了一块。
    双方功力十足,简直无能取巧。这等硬出硬接的打法,设非是认定了对方功力不如自己才敢如此轻率,否则便为不智。四掌相接之下,看起来两个人几乎静止不动,像要粘在了一块,然而那只是极短的一霎,紧接着双方的身子直似劳燕分飞,刷地分开来。
    或许是为了化解那一股充斥迂回体内的强大力道,不得不分开,这么一来,可也就显出了他们双方功力的深浅。
    蒙面人起身如鹰,足足拔窜起三数丈高下,落在一棵巨松之巅,高处风疾,飘动着他身上那一袭长衣,猎猎作响。他显然压不住内心的震惊,震惊于对方的盖世神功,目光逡巡处,这才看见君无忌借助于一只右臂的高攀,整个身躯垂吊于一截松枝上,他身躯甚是壮硕强大,那松枝却又似嫌过于细小,偏偏竟能承受得住,未曾折断,宛如一根细小鱼竿,吊着了一条超大的巨鱼,夜月下只是上上下下,不停地忽忽悠悠颤动不已。
    蒙面人看在眼里,益加的吃惊不已,君无忌这一手“老猿坠枝”的杰出身法,又一次显出了他杰出的武功造诣,莫怪乎功力过人,一向目高于顶的蒙面人,也为之震惊了。
    然而,双方毕竟不曾真的动手过招,却也不能就此认定孰胜孰败。
    “领教了!”像是鸡啼也似地发出了一声怪笑:“足下功力盖世,高明,高明,今天太仓促,这就不打扰了,再见!”声音尖细清脆,宛若童子,十分高亢。
    君无忌听在耳朵里,陡然一惊,似曾相识,右手轻松,飘落地面,待将向对方盘看打量时,蒙面人却已施展身法,自高高树梢上拔身而起,一路倏起倏落,星丸跳掷般消失。
    观诸此人,身法奇快,只是君无忌果真运施全力,却未必追他不上,少存观望之后,再想追赶,其势却已不及。
    方才激烈的战斗形势,明明一触即发,转瞬间竟然却又消逝于无形之间。正因为这番举止,有悖常情,尤其是未后这个蒙面人的出现,既现又隐,似战不战,其中更似隐藏着几许诡异,令人好生不解。
    君无忌略一思索之下,忽然明白过来,慌不迭向居住之处发足狂驰,一路轻蹬巧纵,十几个起落,已穿出眼前树林,返抵家门。他所记挂的是那两个受制于自己的人,一个为自己定住了穴道,一个昏歇当场,只是这一霎,两个人都失踪不见了。
    君无忌呆了一呆,不禁为之茫然。以他那么心思缜密之人,想不到竟然亦会一时大意,着了对方道儿,乃至于将捉到了手的人质,白白任对方带回。
    不及多想,他匆匆进入住处竹舍。两间房子看似无异,但是当他进一步小心观察时,便自察觉出处处都有翻动的痕迹,甚至于书桌上的书,抽屉里的东西,都翻动过了,一时却也看不出是否遗失了什么。
    这番举止绝非偶然,它真实的意义又是什么?君无忌静静的在思索着。
    情况显示,对方人多势众,各精武艺,尤其是后来林中蒙面现身的那个人,更是技艺超群,俨然一流身手,只看他即时现身,出手对敌,不过一招旋即退身,分明诱己上当,就势声东击西,从容把两个受伤的人质带走,败势之中,从容进退,这人的老练,胸有城府,也就可以想知。当然不可能是一般黑道人物的上门打劫,自己孑然一身,两袖清风,还有什么好惹眼红的?仇杀?更不可能,因为自己并未“种”仇于人。
    他由是想到了前番为自己纵回的绿衣姑娘“冬梅”。如果说自己出道以来,曾经结仇与人,这便是惟一的“仇人”了,只是,这帮子来人,显然不是来自那个神秘的组织“摇光殿”,而且分明也不是寻仇来的,这些几乎可以断言无误。
    凭着君无忌多年来混身江湖,精湛的鉴察能力以及阅人经验来判,这些人甚至于并不十分酷似黑道人物。那么,他们是哪里来的?这就费人思忖了。
    君无忌这么想着,一时热血翻涌,惴惴难安。诚然,他的来历、动态,一切的一切,实在启人疑窦,惹人费思,只是如果说因此而遭致别人上门搜索,却未免有悖常情,然而君无忌却不作如是想,似乎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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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已到了兰州。风声不胫而走,到处都在传说,却又莫衷一是。
    早在十天前,凉州知府向元已接到了由省城里快马传递而来的公文,三天前,更接到了“汉王”高煦的一纸手令,着令他今日过府候传。
    这可是要命的差事,马虎不得。睁着一双极度缺觉、熬红了的眼睛,犹自与手下幕僚磋商着,总算打点整理出一份详尽的报告手本,向大人他已经三天没睡觉了“大人您还是稍睡一会吧!这样子是不便参见王爷的!”说话的刘文案,先自打了个老大哈欠,为了赶写这个报告手本,他足足在灯下熬了一夜,端正的蝇头小楷,一个字一个字写在宣纸上,事后还打上红线,虽说是一份手本报告,可比上给皇帝的“折子”还要谨慎小心。谁都知道这个王爷比皇帝更难说话,一点不周到顾全不过来,后果堪忧,“掉头”许还不至于,头上那顶乌纱帽可就别想再戴下去了。
    向大人仔细地翻看了一回,还算满意地点了一下头,看了一下窗户道:“什么时候了?”
    “回大人,”老奴郭福小心地说:“午炮刚放过,大人该用膳了!”
    “还吃什么饭哪!快备轿!”
    “轿子早备好了!”郭福眼巴巴地说:“可……大人,夫人关照说,一定要您吃点东西,都准备好了!”
    “唉!她懂些什么?这可是‘杀头’的差事,吃饭,吃饭,这都多早晚啦!”低头,才发现敢情还是一身小裤褂,慌不迭赶紧着人去拿官衣翅帽,嚷着换衣裳。
    一份“官诰”早就在架子上撑着,还是由郭福侍候着穿戴。
    衣服很快就穿好了。侍候这个差事可有十来年了,郭福称得上十足的内行,临完还不忘由腰里取出一把小梳子,为向元把一部既浓又黑的长须顺捋顺捋。
    “大人先别慌,听说王爷有午间小睡的习惯,去早了,怕是不大好吧!”刘师爷忽然记起了这么一档子事,倒是提醒了向元。
    “啊!你不说,我还几乎忘了!”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这就又坐了下来。
    “也不急在这一时,大人您先坐下来吃点东西,想想看还有什么话要面禀王爷的,这次机会难得呀!”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该说的都说了!”
    “这是官事,还有私底下的呢?”
    向元怔了一怔,一时无以置答。
    刘师爷一笑,吩咐郭福道:“饭好了么,我就陪大人少吃一点吧,你张罗去吧!”
    “是。”郭福请安告退。
    几个幕僚各自告退,向元还要留他们吃饭,却被刘师爷拿眼睛给止住,也就罢了。
    转瞬间,花厅里可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你这是……”向元眯缝着两只眼:“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话,怕他们听见?”
    “那倒也不是!”刘师爷神秘地笑着:“总之,这种事不便声张!”他把头向前倾近了,道:“晚生不久听见了个风声,说是王爷正在物色佳丽……”
    “啊!”
    “大人可知道一个小道来的消息?”刘师爷声音又放低了:“东村大元米号的季胖子,就因为把他女儿献上去,孝敬了王爷,这会子可抖啦!”
    “有这种事?”
    “千真万确!”刘师爷说:“季胖子有一房远亲,说是在王爷的天策卫里出差,这就成了事,听说他那个亲戚新近升了差事,当上了‘所镇抚’啦!”
    向元微微一笑:“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还能眼红?谁叫季胖子有个漂亮女儿呢?”
    “大人,话不是这么说的。”
    “怎么说?我也没有女儿,难道,我堂堂一个知府,还能去……”
    “大人!”刘师爷不愧忠心报主。语重心长地道:“大人这个,知府干了七年了,难道不想高升,换个差事?”
    “这……”向元苦笑着:“你还有什么主意?”
    “这件事其实一点也不难。”刘师爷笑得很轻松的样子:“只要大人出面,两下里应付得体,呵呵,保管大人你今后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向元愕了一愕,皱了一下眉,不耐烦地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就别卖关子了,说吧!”
    “大人,是这么一回事。”刘师爷笑嘻嘻地道:“听说王爷临时奉旨,不去打仗了,在河西还有一阵子蘑菇,他是有名的好色成性,大人只要投其所好。”
    “唉!别再说下去了,”向元冷笑道:“还是老套,难道你叫我向某人到处去给他拉线,找女人!”
    “大人只要一点头,眼前就有个好机会。”
    “算啦!这种事我又不在行!”像似生气地站起来,走了几步,却忍不住回过身来道:
    “不是有了新宠吗?季胖子的闺女……”
    “大人!”刘师爷眼巴巴地说:“这一位可又比那一位强多,了。”
    “谁家闺女?”
    “大人少安毋躁,让晚生慢慢跟您一说就明白了!”
    向元这才耐着性子坐了下来。
    “大人放心,不三不四的人家,也犯不着由大人出面,提起此人大大有名,跟大人私交还很好,凭大人的面子,一句话,何况对象是当今的王爷千岁,没有不成功的!”
    “啊!”向元由不住怦然心动:“是谁?”
    “大人还不知道?”刘师爷眯缝着两只含笑的眼睛:“流花马场的春家!”
    向元“啊”了一声道:“春振远!”
    “对了!”刘师爷点点头道:“大人总还记得他有个女儿吧?”
    “嗯,”向元连连点着头道:“就是人称流花河岸第一美人的春小太岁。不错,那个姑娘我见过,的确是不赖,只是一个大姑娘家,怎么会落下这么一个外号?听说这个丫头厉害着呢!”
    “不过是这么传说罢了,”刘师爷一笑道:“左不过是个姑娘家罢了,听说这位姑娘不但长得漂亮,还有一肚子好文采,能文能武,多少小子上门求婚,都让春振远给推回去了,大人真要能作成这一门亲事,那可就……”说着他就嘿嘿地笑了,下面的话可就不接下去了。
    向元皱了一下眉,讷讷地道:“这个春振远过去是武官出身,人很正直,这件事只怕他不会答应吧!”
    “那可由不了他啦!”刘师爷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这件事全在大人和王爷身上,大人一提,王爷一点头,春老头又能怎么样?说不定姓春的往上巴结还来不及呢!”
    向元想想也就没有吭声,心里可是已经活动。是时老奴郭福进来传膳,向元耐着性子吃了些,立刻传轿,这就打道直奔汉王高煦的行府而来。
    汉王在花厅接见向元。
    一番例行的大礼参拜之后,高煦赏了他一个座位。
    向大人这才敢抬头平视,向对方直眼望去,高煦一身随便衣裳,态度甚是从容,远比过去两次接见时看起来更随和得多。向大人一颗紧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原来高煦正在玩踢球游戏,听说知府来谒,衣服都没换,这就在花厅传见。
    “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圣上这几天就下来了?”
    “卑职知道了!”说着向元恭谨离座,双手把带来抄缮清楚的一卷手本呈上去,由王爷身边的贴身侍卫索云双手接过,转呈上去。
    高煦接过来翻看几页,点点头说:“很好,江指挥使已经跟你联系过了吧?有关一切的军队部署,你要跟他配合合作!”
    向元连口地应着,他并且知道,那位江指挥使是王爷身边第一亲信,职掌王爷最具实力的“天策卫”,自是开罪不得。
    “我临时奉旨,不参与北征,父皇要我暂时留守警戒河西,父皇睿智,为恐那些鞑子声东击西,乘虚而入,我已经请了‘宝’,领了调军‘勘合’,这两天陆续有大军入境,向知府你职责所在,这些日子少不了要辛苦一些了。”
    “王爷天威,为国效力,怎敢道辛苦二字?只怕尽力不周,还要请王爷多多担待!”
    “你不必客气了!”高煦喝了一口茶,打量着面前的向元道:“你在地方上的政绩不错,这一次配合迎驾,以及与各州府联系的工作尤其快速,实在难得,我都知道,心里有数。”
    “谢谢王爷的夸奖,卑职但愿能为王爷效力,万死不辞!”说时双手抱拳,向上深深打了一揖,一面将随身携来的一个四方锦盒呈上,“凉州地处偏远,民穷物薄,没有什么好东西可孝敬王爷,这是两方上好‘鸡血石’,为卑职早年所收集,闻知王爷素有金石之好,特此携来孝敬,尚请不以微薄见拒,卑职不胜惶恐之至。”一面说,只是频频打恭不已。
    这番话出自貌似忠厚的向元,颇似真性流露。
    汉王很是高兴地点点头就收下了,说:“我的那点小嗜好,敢情你们都知道了,听你这么说,想必也善此道,等空下来,我再找你好好聊聊,我身边就有几块好石头,也要找你来看看!”
    向元固是此道之健,只是在王爷面前,却不敢以此自满,只是频频打恭不已。
    话说到这里,照理向元就该告退了,无如一来王爷还没有端茶送客,再者方才刘师爷的一番献策,还没有机会进言,偏偏高煦心有灵犀,双方话似投机,像是可以进一步交谈了。
    未言先笑,含蓄着几许神秘,是属于正题之外的那种遄兴逸趣。“这一次奉旨北上,来得匆忙,你知道我身边没有什么人跟着……倒是打了几次猎,可又时候不对,真无聊时一个人形单影只的……”
    “王爷,”向元上前一步道:“这是卑职的疏忽,侍应不力,这一点卑职也想到了……”
    “啊……”
    高煦颇为意外地挑动着一双炭眉,那一双璀璨精光的眸子,直直向对方逼视过去,就差着出言刺询,其实早已不言而宣。
    “王爷!”向元慢慢地道:“这里流花马场主人春振远,不知王爷可曾有过耳闻?”
    “嗯,”高煦点点头道:“我知道这个人,上次北征,他报效了不少好马,怎么样?”
    “他……”向元一时还真有些难以出口。
    “你说吧,不要紧。”一面向身边两名侍卫看了一眼道:“你们先下去!”
    棠雪荣二人躬身退出,却也未敢远去,改在厅外仁立候传。
    向知府这才少疏汗颜,讷讷道:“这位春大人……膝下有个女儿……知书达礼,能骑善射,出落得十分标致,有流花河岸第一美人之称……”
    高煦登时目放异彩,由不住哈哈笑了。“我知道了!”他慢吞吞地说,“你称呼他春大人,莫非他这个春振远还有功名在身?”
    “春大人是前朝武将出身,官居四品,如今解甲归田,为人正直荐实!”
    “我知道了。”高煦道:“你们可有交往?”
    “有的,”向元道:“认识好几年了!”
    “好吧!这件事就由你来办吧!”高煦道:“如果人品如你所说,本王不会错待她的,你相机去拜访他,把话说明了,成不成都无所谓,不要难为人家!”
    “卑职遵命!”
    “你拿着这个。”一面说,高煦由身边解下来一块蟠龙玉佩,道:“这是父皇所赐,春振远他一看就明白,就算个见面礼吧!当然正式行礼时,少不了一份家当,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卑职明白!”
    “好!”高煦含着笑道:“你就快来通报,我等着你的好消息,这就去吧!”
    向元应了一声,请安告退,待要转身时,高煦却又唤住了他。
    “慢着!”脸上含着微微的笑,高煦慢吞吞地道:“你刚才说的那个春家姑娘,她叫什么名字?”
    “这个……”
    这倒是把向知府给考住了,思索了好一阵子,还是想不起来,道:“卑职一时记不起来了,倒是她有个外号叫什么春小太岁来着……”
    “什么?”
    “春小太岁!”向元讷讷道:“一些无聊人给取的,王爷见笑!”
    “春小太岁?”高煦重复着这个外号,一时哈哈大笑起来,道:“好厉害的一个称呼,我倒是非要见识见识这个姑娘不可了!”
    送走了君先生,再转回山神小庙时,天可是略略的有些黑了。
    这些日子追随君无忌读书习武,小琉璃自信有了很大的长进。他的工作可也多了,除了读书写字、练武强身之外,还得照顾很多的繁杂琐事,光只是每日课余的善后工作就够他忙的了。
    紧紧捏着手里的二两银子,那是君先生刚交代下来,要他去买毛笔和坊纸的钱。脚下运施着轻快的脚步,一个劲儿地往上窜,累得直喘气,在他认为这就是“轻功”了。好几次他磨着君先生教他练轻功,君先生睬也不睬他,只要他每天爬山,于是每天例行的爬山,便是他心目中的“轻功”了。
    上了个土坡儿,热得紧,小琉璃干脆连小褂儿也脱了,打着赤膊,无意间可就又看见了那匹油光水亮的大黑马,正在山沟子里自个儿吃草。三天以前,他就看见这匹马了。通体油光水亮,一根杂毛不生,独独鼻心额头有那么巴掌大小的一块子白,衬着红宝石也似的一对眼睛,看起来真是神骏极了。
    小琉璃在春家马场里也混过些时候,对于“相马”之术多少也知道一些,眼前这匹大黑马,他是越看越爱,可就拿不准是不是传说中的“白鼻心”又称“乌云遮月”?要真是传说中的这类宝马,那可稀罕,马市上万金难求,难道说会让自己碰上了?
    总不会是一匹野马吧?心里这么盘算着,两只脚早已不听使唤地抄着小路,走了下去。
    山沟里衍生着大片竹子,风引竹摇,婆娑生姿,另一面向阳坡地,碧森林的生满了翠草,大黑马就在山里独自个静静啃食着青草,居然不忌生人,小琉璃来到了跟前,它连“正眼”也不瞧上一眼。
    越看越爱,直喜得小琉璃心里通通直跳。“白鼻心,乌云遮月,活该我小琉璃走运,这就瞧我的吧!”脚下一施劲,嗖!直向着马背上扑了过去,忖思着只要上了马身上,就别想能把自己给摔下来。
    可没想着,大黑马早就防着他了,只是外表不动声色而已。身子往边里闪了那么一闪,小琉璃一扑而空,这个罪可就受大了。
    “噗通”,先来了个大马趴,差一点连脸都擦破了。
    他却偏偏不服气,紧接着来了个旋风转儿,猛地由地上跃起来,第二次向着马身上扑过去。
    人是上去了,可又自摔了下来。
    一家伙摔了个屁股墩儿,直震得眼前金星乱冒,耳边上响起了凌厉的一声马嘶,眼前蹄影翻起,带着大黑马硕大的身影,泰山当头般,黑压压直压了下来。
    敢情是把这匹马给惹恼了。小琉璃惊叫一声,吓了个魂飞魄散,这才知道自己打错了算盘,眼前不是个好相与的。
    猛可里身边传过来一声清叱。大黑马宛若泰山压顶的势子,在猝然聆听见那声清叱之下,蓦地一个打转,硬生生地闪开了小琉璃的身子,踏向一旁,却是险到了极点。
    目睹之下的小琉璃吓了个面无人色。略微定了一下心神,这才想到,多亏了那一声救命的喝叱,一双眼睛不自禁地循声望去。一看之下,他可由不住傻了眼,原来不知何时面前还站着一个外人,一个长发拂肩,亭亭玉立的紫衣少女。
    紫衣少女原本倚竹而坐,这时才姗姗站起,像是微嗔的睁着一双妙目,向小琉璃看着,美是美矣,却别具凌人之势,小琉璃只觉得心里通通直跳,一张脸由不住涨了个通红。
    他同时也看见了,就在紫衣少女身前草地上搁着全副的鞍辔配件,不用说,这是由马身上卸下来的了。
    小琉璃方自明白,这匹“乌云遮月”根本就是有主之物,这个主人不是别人,分明就是眼前这个长身玉立的紫衣姑娘。
    这一下可好,小琉璃成了偷马的贼了。“对……对不起,我……我还当……”心里越急,那张嘴越不听使唤,结结巴巴地说了几个字,自己都不知在说些什么。
    紫衣少女似笑又嗔,倒是好涵养,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倒要听他说些什么?
    小琉璃生平有一怕,就是与女人打交道,别看平日能说善道,像孙二掌柜的那般刁钻的人头,他都能对付,只是一碰见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他就“没辙”,就为了这个,不知吃了多少亏,也不知受了春家那个漂亮小丫环冰儿多少闲气,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见女人他就说不出句整话来,这个毛病改都没法改。眼前这个紫衣少女,虽说是第一次见面,可是艳光四射、丽质天生,在小琉璃眼里,那是美得发邪,简直生平仅见,就连过年贴在门上的那些年画上的美女,也不能望其项背于万一。
    “老天爷……这是哪里……来的……”心里一急,只觉得两片牙骨咯咯打战,那样子活像是见了鬼,干脆啥也别说,跑吧!身子一拧,撒腿就跑,可也跑不了!
    他这里才不过跑了几步,只觉得头顶上“呼”一声,恍若疾风过顶,面前人影一闪,那个紫衣少女已俏生生地站立当前。
    小琉璃呆了一呆,举手就推,却又慢了一步,一只右手方自抬起一半,只觉得肩窝上一阵子发麻,瞬息间串及全身,脚下一连打了两个闪,可就动弹不得了。
    这才看见,敢情对方紫衣少女手上拿着一截细若小指的嫩竹,竹尖正自点向自己肩窝。
    那嫩竹,极其柔弱,偏偏在少女手上,竟似注入了神奇力道,一时挺若钢枝,令人惊异的是,自竹梢传来的那种劲道,不徐不疾,透过全身上下筋脉,一霎间流遍全身,既不热又不冷,只是说不出的麻软,一时间由不住全身上下连连颤拦起来。小琉璃简直支持不住,就像是随时要躺了下来,可就有一股子奇妙的力道支持着他,要他似倒“不”倒,无力“却”
    继,真正不可思议。
    小琉璃一双眼睛睁大了又缩小,缩小了又睁大,打量着面前这个紫衣少女,真像是见了鬼!
    “你……”
    “天下有这种事!”紫衣少女用冷电般的眼神儿盯着他:“想偷我的马?不是我临时唤住,你早被马踩死了……连一声谢都没有,还想跑?好吧,就叫你跑个厉害的瞧瞧!”
    吐字清晰,话声尤其清脆悦耳,只是此刻小琉璃却是无福消受。
    紧接着紫衣少女的话声之后,手上青嫩竹枝蓦地向后一收,化刚而柔,一霎间却又变得软绵绵的,直向着小琉璃腰上缠来。
    小琉璃方自觉出身上一松,仿佛麻软皆去,同时间却又觉得腰上一紧,已被对方手上竹枝缠了个紧。
    紫衣少女更似胸有成竹,皓腕抡处。小琉璃偌大的身子便似空中飞人般地离地直飞而起。难以想象出那般惊人的劲道。一起数丈,直起当空,紧接着忽悠悠直坠而下。
    这般直起直落的硬摔,慢说是小琉璃无能消受,就算是身上有功夫的人,也当受不起,偏偏是人不该死,五行有救,也不知是紫衣姑娘挑的地方好,还是刚刚凑巧,小琉璃身子刚往下坠落的当儿,无巧不巧的正遇着了一棵高起当空的参天巨竹。急切间右手一攀,正好抓住了竹梢,活像是一条上钩的大鱼,一阵子乱颤,直吓得小琉璃魂飞魄散,却是高高吊在半空中,上下不得。
    打量着这般光景,距离地面,少说还有三丈高下,以小琉璃目前这点本事,简直无能当受,这一摔下来,少不了骨断筋折。“啊……救……救命。……”小琉璃面无人色地就空告饶:“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掉下来可就没……命啦!”
    “谁跟你闹着玩儿?掉下来活该!大不了死了算了!”紫衣少女从容对答,像是连抬头看他一眼都没兴趣。
    小琉璃可真是急了。“死了算啦?……我跟你又有什么大仇?喂喂!你倒是快想个法子,要我下来呀……”“放心吧,还有一会儿呢,这会子还死不了,只要不松手就掉不下来!”
    “可我也不能老这么吊着呀……你……”
    “你不是能得很么?要不人家怎么会叫你‘小琉璃’呢!”紫衣少女抬头望着他,轻轻掠了一下额前几根散发,模样儿十分动人。
    小琉璃可是望不见她,看见的只是四下的天,绿绿的树。附近虽有几棵同样高的竹子,偏偏就是够不着,打量着这个高度,一摔下来小命准保玩儿完。真是既惊又气,想发狠又没有这个胆子。“哼……原来你根本就是冲着我来的,要不怎么连我的浑号都摸得清清楚楚?……我算是倒楣……偏偏会……喂喂……你可别走呀……”
    “我干什么走?”紫衣少女冷冷地说:“我还要等着瞧这场好戏呢?”
    “什么……好戏?”
    “大摔活人的好戏!什么好戏?”
    风一吹,竹梢乱颤,小琉璃直在天上打着滴溜,他可真吓坏了,“啊唷”地叫了一声,却又住口忍着,心忖着不能在女人面前丢脸,既惊又怕,外带着赌气,脸都青了。“你……
    大姑娘,无论怎么样,总得先把我救下来再说呀……我的手都酸了,就快支持不住啦!”
    “还不要紧!你的手劲还很大。”
    “可……你到底要怎么样呢,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好吧,有几个问题,你得实实在在地回答,诚心诚意回答,我就想法子把你给弄下来,要是给我耍花招儿,我可就转身一走,掉不掉下来那可是你自己的事了!”
    闹了半天,原来是这么档子事,小琉璃这才算心里明白,说不定是对方故意布下的圈套,以马为饵,诱骗自己上门,再来一手“空手活捉”,最可恨的是自己明明吃了大亏,还落下了个偷马的贼名。越想越气,小琉璃一声也不吭,真恨不能把手一松,从天上掉下来摔死算了。
    “怎么样?你答不答应?”紫衣少女仰首看着,话声里已透着不耐,真可能随时掉头而去。
    小琉璃尽管老大的不乐意,却也还沉着气,“唉!”先大叹了一声,才自冷冷地道:
    “我小琉璃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想不到今天会栽在大姑娘你的手里,其实我一个穷小子跟你又有什么好打交道的?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连惊带吓,性命攸关的头上,他反倒不再“怯女”,变得也能说话了。
    紫衣少女轻轻哼了一声:“这是你的造化,要是别人我还犯不着理他呢,废话少说,我只问你跟那个叫君探花的人是玩的什么把戏,又唱歌又跳舞的?”
    “什么把……戏?”小琉璃气往上冲,却竟不知如何是答。
    “我只问你君探花这个人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小琉璃气哼哼说:“他是教书的先生,学问可大了!”
    “君探花是他的真名字?”
    “这我可就不清楚了……反正大家都这么称呼他老人家就是了!”一面说,心里由不住大为疑惑,那是因为前些时候,春家大小姐以及她那跟班丫头冰儿,也向自己问过同样的问题,为什么这两个漂亮的女人,都对君先生有兴趣?难道她们……“喂……我说……大姑娘,我可是受不了啦……有什么问题,让我下来说好不好?”
    “不急!你死不了,放心!”紫衣少女冷冷接下去道:“这么多小孩都是哪里来的?君探花收了你们多少钱?”
    “哼,大姑娘,你这么说,可是看错人了。”小琉璃龇牙咧嘴地说:“这里谁不知道先生是天大的好人,收钱?是我们收他老人家的钱,不是他老人家收我们的钱,大姑娘你弄拧了!”
    他这里一口一个“他老人家”、“先生”称呼,设非是心目中极度敬仰之人,万万不会有此口吻,紫衣少女当然也都注意到了。
    “有这种事?”她冷冷地说:“我不相信!”
    “不相信大姑娘随便可以去问,一共是二十八个学生,都是这里的穷人子弟……嘿嘿……不行了……”小琉璃大口出着气儿。身上已见了汗,一副龇牙咧嘴样子,真像随时都会从天上掉下来的样子。
    “继续说下去!”紫衣少女看了他一眼:“别装样子,你死不小琉璃咽了口吐沫,干脆闭上了眼睛,心里发狠说:“死了算啦!”但他定了一会儿神,又喘着说开了:“我们二十八个人,每天上课,先生不但不收我们一分钱,每人家里还有二两的安家银子,另外……一天还管一顿中饭……没衣服穿的,还管衣裳……”
    紫衣少女没有出声。
    “大姑娘你要是不信,噢,我这里还有二两银子,就是先生赏下来要我去买笔的钱……”一面说,一只左手在身上摸索着,找出了那二两银子,丢向地面。
    紫衣少女看了地上一眼,缓缓说道:“他哪里来的钱?你可知道?”
    “怎么不知道?”小琉璃都快哭了:“到流花酒坊去一问就知道了……一大一只红毛兔子,一块兔皮就值二两多银子,很多次都是我……经手去卖的……”
    紫衣少女冷冷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错不了……”小琉璃发着狠道:“要有半句假话,叫我天打雷劈……”
    “好吧,这件事我会去调查的,要是有一句假的,我饶不了你,你下来吧!”
    “下……来?”小坑璃哭丧着脸:“能下来我早下来了,我怎么……下?”
    “废话,手一松不就下来了!”
    “手一松,我就摔死了……”
    小琉璃长叹一声:“我的好姑娘,你就别再耍……耍着我玩,真要把我摔死了,君先生第一个就饶不了你,他老人家功夫高极了,到时候……”
    紫衣少女聆听之下,长长的眉毛挑了一挑,哼了一声:“这么说,我倒要等着他了。”
    “大……姑娘……”
    “放心吧,我在下面接着呢,你放手吧!”
    小琉璃才知道是这么回事,早知如此他早就松手了,话虽如此,心里可也不禁有些发虚。转念再想,刚才紫衣少女与自己动手情景,果然神乎其技,说不定她身上也同君先生一样,藏有真功夫,眼前也似乎只有这个法子了,说不得就试上一试吧!心里这么一想,那只紧攀着竹梢的手,可就再也无力为继,惊叫了一声,顿时脱手直坠下来。
    紫衣少女自是胸有成竹,见状丝毫也不显出慌张。眼看着小琉璃大元宝似的,由空中直落下来,就在即将落到地面的刹那之间,紫衣少女才自施展出她的神技,手上竹枝倏地向外抡出,柔软的竹枝向下一探,有似缠身之条,已紧紧地接住了前者腰身,紧接着向后一收,滴溜溜一个打转,已把小琉璃给竖在了当场。
    “啊呀”叫了一声,小琉璃晃晃悠悠地几乎要倒下去,手扶树身,半天才站定了。
    寒着一张清水脸,紫衣少女那么近近地盯着他,明锐的眼睛里,交织着几许迷惑。她心目里兀自在思索着那个君探花。
    小琉璃一眼看见了方才抛置在地上的那锭银子,忙自走过去拾起来,塞向腰里。打量着对方紫衣少女手上的那节竹子,怎么也想不通,那么细细一节嫩竹,在她纤细的手上,竟然能发挥出如此功用,看来她身藏绝技,较诸那位春大小姐更不知要高出多少,即使较之君先生也未遑多让,说不定在伯仲之间。心里这么盘算着,一时只管傻傻地向对方盯着,小琉璃可真有点看直了眼儿。
    “这个君探花,他来这里有多久了?”
    “这……不大清楚……”小琉璃半天才似转过了念来:“总有半年多了吧?”
    “他从哪里来的?是哪里人?”
    “对不起,这……我就不清楚了!”小琉璃心里由不得大是纳闷:“大姑……娘,你到底是谁?干什么要打听我们先生?”
    “你别管!”紫衣少女倏地又寒下了脸来:“是我问你,还轮不着你来问我!”
    “是!”一霎间小琉璃才自觉出口吻里的驯服,敢情是被对方打怕了,凭着自己刁顽蛮横的个性,真想不到会被对方一个姑娘家给降服了,却也是怪事一件。
    “那……”小琉璃苦笑着道:“我……可以走了么?”
    “叫你走的时候,你当然能走!”
    小琉璃答应了一声,恍惚中,倒像是又见着了那位春家大小姐,在他印象里,一直以为那位“春小太岁”是最最难缠的厉害人物,想不到竟然还有人比她更厉害,更似蛮不讲理。
    紫衣少女像是困惑于一种矛盾的情绪里。那一双深邃的眼睛,不只是璀璨凌厉,其实也充满了睿智。以她往日个性,做事一向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无论对错,一经做了,也从来不会后悔,然而,这一霎,她显然却似有所犹豫了。
    透过小琉璃敏锐的观察,只见紫衣少女美丽的脸上,时而和煦如春,时而杀机密布,却是不知道对方这种情绪的转变,其实正是针对着自己,这一霎,也正是对方少女在决定自己生死的片刻,她是在决定如何处置小琉璃这个人。
    以她昔日性情,以及本门严格的戒律,她是万万不能容许小琉璃这个人活着离开的,然而今日的情形,容或稍有不同?对于这个素不相识,充其量不过只见了两次面的孩子,她竟然像似有些不忍出手……这又为了什么?此一霎片刻犹豫,便是在思索这个问题。
    “你走吧!”她略略地挥了挥手道:“今天的事希望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样,她却是没有说出来。
    小琉璃呆了一晌,便自掉身而去。
    紫衣少女神气内蕴的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小琉璃走了一段路,停下脚步,忍不住又自回过头来,发觉到紫衣少女仍在看着他,目光里不无凌厉,不知怎么回事,心里一阵子害怕,匆匆掉过身子,撒腿就跑。
    “好精明的小子。”
    紫衣少女缓缓闭上了眼睛,因以缓和了第二次萌生的一线杀机。
    她当然知道小琉璃一定会把今日遭遇告诉那个“君探花”,如此一来,姓君的势将会对自己心生警戒,对于自己日后的出手,诸多不便。这便是她对小琉璃萌生杀机的原因,只是这项一向被认为应予遵行的铁定原则,却被她莫名其妙的放弃执行。
    小琉璃本身何致能有这等魅力!那么,这促使她“放弃杀人”的念头,又因何滋生?难道说,竟是来自“君探花”的一面?太不可思议了!她自从离开“摇光殿”这个秘密的武林门派之后,她沈瑶仙,并没有忘记她所负有的神秘任务。这个神秘的任务,便是对“君探花”这个“神秘”的人,执行“死”的判决。自然在执行这项歼杀任务之前,照例地要摸清一下对方的底细。
    “摇光殿”的人,在“殿主”李无心的命令颁示之下,从来就没有失过手,甚至于连一个小小的折扣也没有打过。那是因为,凡是摇光殿出来的人,无不具有睿智与一流身手,特别是像沈瑶仙这等核心人物的亲自出马,成功率几乎完全肯定,那是丝毫也用不着怀疑的。
    沈瑶仙看似从容不迫,君无忌的大部分行动,偏偏却无能逃过她的眼睛。他们之间的距离,像是越来越接近了。
    “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入夜来觐。汉王高煦特辟密室,在他的书房赐见。双方谈话,不欲人知,一开始就显示出神秘性。
    书房极其宽敞,由于高煦常常在这里接待一些神秘的朋友,谈论不欲为人所知的秘闻要事,事实上“它”也就等于是一所会客的内厅了。
    王府里的人,一听说王爷在书房侍客,不用说必然是不容打扰,这时候便是王爷身边的几个形影不离的贴身侍卫,也得回避在外,隔着一片院落,严加防范,不容任何人前往窥伺。
    银烛高烧,光影迷离,一缕袅袅轻烟,散自银质的喷香“鹤炉”长喙,书房里便自散发着那种淡淡的清香,依然是高煦所喜爱惯用的“八宝沉香”。
    由珍珠、玛瑙、锦贝、翡翠联合编组,镶嵌成一幅:“嫦娥奔月”画面的紫檀木方几旁,纪纲端起一只双耳玉杯来,呷了一口高煦惯享的“金洱香茗”(注:“普洱”之极品)
    热茶,长长的出了口气儿,圆圆的团脸上,一霎时弥致了无边笑容。
    即使连王爷高煦也注意到了,他的那双手,竟是如此精致白嫩,羊脂般细白的手面儿,衬着十只亮晶晶的指甲,看上去真可以比美贵妇人,偏偏却生在“他”一个男人身上。
    其实说他是“男人”,已似勉强。他却又绝对不是女人,介于男女之间,一个“净”了身子的太监而已。所不同的是,这个“太监”身分特殊,掌有令人侧目、不可思议的神秘“特权”,盛势之下,即使最称跋扈、专权的皇二子高煦,亦不便开罪,时与优容,当然,这份优容并非平白无故,纪纲深明此理,便只有努力报效之一途。
    “这一仗我们赢定了,殿下大可放心,最近的《塘报》显示,正面敌人不足三万,一听说圣上御驾亲征,大力惊慌,‘巴图拉’吓坏了,连日在饮马河布兵遣将,‘阿鲁台’还在扯他的后腿,很多巴图拉的人,都开了小差,逃归阿鲁台那边去了!”
    原来现封为“和宁王”的阿鲁台,其实与受封为“顺宁王”的巴图拉结有宿仇,巴图拉早年曾杀害前者的故主“额勒伯克”(事见明史),是以听任皇上对后者用兵,乐得坐观其败而落井下石。
    其实高煦最关心的并不是这些,皇帝的御驾亲征,说明了这一仗非胜不可,剩下来的,只是大胜小胜的分别而已,然而他依然作出很欣慰的神采,缓缓含笑地点着头。
    “所以,”纪纲嘻嘻笑了两声:“圣上这两天心情很愉快,只怕在兰州还有几天耽搁。”
    高煦一笑道:“父皇神武,人天共鉴,小小的鞑靼何堪一击,大军压境,怕是早已吓破了巴图拉那贼的狗胆,耗上几天,敌胆益寒,正可乘机杀他一个落花流水,他老人家一路辛苦,在兰州休息几天也好!”微微顿了一下,他才道:“瞻基那个孩子情形怎么样?”
    朱瞻基是当今太子高炽的儿子,已被皇帝立为太孙。高煦故意不称他“太孙”的封号,而以“那个孩子”呼之,明面上像是做“叔叔”的亲切,骨子里实轻视之。
    纪纲当然明白,今日此来,正在说明此事,机会难得,他更确定王爷的意图。“殿下,太孙与圣上这几天形影不离,他们相处融洽,像是无……懈可……击!”
    高煦冷冷地应了一声:“是么?”
    “再说,杨荣就跟在左右……他刚刚领了‘尚宝监’的职务,如今权力很大,卑职的‘锦衣卫’有时候也要跟他取得协调。”
    “哦?”高煦怔了一怔,却又微微一笑:“他是斗不过你的。”
    “卑职愿随时为殿下效力!”
    “那就好!”高煦忽然把身子向前微倾:“这一次机会难得,北征的路上,你大可施展手脚……要知道时机稍纵即逝,错过了这一次的机会,以后可就难了!”
    “殿下的意思……”
    “两军交战中,流矢如雨,太孙年幼,策马飞驰中,难道没有中箭坠马的可能?”
    “机会不大!”纪纲说:“他身边有勇士三百,倘有不测,三百勇士虽将全死,卑职这颗颈上人头,也只怕保不住……可就没有机会再侍候殿下了!”
    “这……”高煦冷冷地道:“三百勇士,死不足惜,你的命,我可以为你保住。”
    “殿下,这不是万全之策,”纪纲讷讷地道:“还是另外再想办法吧!”
    “你莫非有更好的主意?”
    纪纲说:“纪纲蒙殿下恩宠有加,敢不效命?这一次机会难能,却不便急于一时,纪纲的意思,不如压在北征之后,再行下手,那么一来,正可借胜利稍缓圣上悲痛之心,也许牵连较小,要好得多!”
    “说得有理!”高煦挑了一下浓黑的眉毛,点头道:“就这么办!”
    “这件事殿下就交给纪纲办吧,错不了的!”
    “太好了!”高煦终不禁露出了笑容:“你我自知,就是违郑亨,也不能让他知道。”
    “殿下放心,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的。”笑容堆在他团团的圆脸上,这句话说得那么轻松,谁又会想到,包容在话里的霍霍刀声,凌厉杀机!
    一件恐怖阴森的刺杀阴谋就这么决定了。
    高煦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上一次我跟你谈起的那个人,你可注意到了?”
    “殿下说的是那个教书的君探花?”
    “教书?”
    一提起这个人来,高煦显然神色为之一呆。多少日子以来,他都曾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这个人,每一次都给他带来一阵子恐慌,说不上是什么感触,仿佛直觉认为这个君探花的存在,对于自己将是大为不利,对方的种种奇特言行,实在使他心生迷惑,于是他才想起来,要纪纲去把他摸个清楚。
    “他是个教书先生?”高煦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过去干什么,卑职正在派人调查,现在他却在一个小庙里教书!”微微一顿,纪纲才说:“这件事卑职亲自去调查过了,正要向殿下回禀。”
    “怎么样?”高煦坐直了身子:“你跟他见过面了?”
    “殿下放心!”纪纲冷森森地笑着,眼睛眯成了两条线:“纪纲是改变了身分,化了另外一个名字去的!”
    接下来,他随即把自己化名“吴波”,带同一名锦衣卫干练,双双乔装拜山、赠书之事,详细地说了一遍,高煦聆听之下,却是一言不发。
    由“锦衣卫”指挥使,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恐怖内廷亲军组织首领,摇身一变而为行止有方,言出斯文的地方善士。纪纲这个老狐狸,不愧老谋深算,胸罗万险,只是教书的君探花,却也不含糊,至今仍让他不摸底细。
    “正如殿下所说,这个人一身功夫好极了,确是高不可测……”
    “你们动过手了?”
    纪纲点了一下头:“只是伸量了他一下而已。”
    高煦又是一惊,待将询问细节,纪纲却由身上取出了一个纸包,慢慢地打开来。
    “有件东西,请殿下过目!”
    高煦微微愣了一下,接过来看看,竟是一枚黄玉“笔洗”,诧异道:“哪里来的?”
    纪纲道:“殿下看这笔洗可有些眼熟么?”
    高煦仔细看了看,“哦”了一声道,“我这里好像也有一枚……像是父皇所赐……”
    “这就不错了!”纪纲道:“圣上即位之初,特着宫匠,以库存古玉,雕铸了七十二副玉如意,以及同数‘笔洗’,分赐靖难有功大臣,寓意‘罢武兴文’、‘四海升平’,这枚玉笔洗,便是那个时候颁赐下去的!”
    “不错,”高煦连连点头道:“我记起来了,是有这回事,这枚笔洗,你是哪里得来?”
    一面说,他随手翻看着手里笔洗,前说的“罢武兴文”、“四海升平”八个长形篆体字迹,清清楚楚刻铸上面,只是受颁赐者的姓名,却被巧妙的除掉了。
    “这笔洗是卑职手下,由那个君探花住处取得。”纪纲冷冷地道:“自殿下交代之初,卑职便对这个人留了仔细,只是他为人谨慎,一身武功高不可测,简直无懈可击,好不容易才摸清了他的住处,费尽了心机,才盗得此物,却为此受创甚重,若非卑职亲自出手,声东击西,休想全数而退,现在想起来还是惊心不已。”
    原来当日深夜刺探君无忌竹舍,为君无忌转回撞见,动手开打,不敌而退的那一伙子人,敢情竟是纪纲的指使所为,那个蒙面人,不用说当是纪纲本人了。
    高煦聆听之下,微微点头道:“你们的行动要特别小心,千万不能让他疑心到是我的策使。”
    “殿下放心,卑职也正是这个想法。”纪纲讷讷地道:“是以属下各人皆着江湖衣裳,谅他难以看出。”
    高煦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玩着手上的那枚“玉笔洗”,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抬起头来,却把一双灼灼神采眸子,注视过去,“这个君探花,我只是看着他眼熟,总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却又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忽然他神色一震,待要出言询问,却似自觉无稽地又摇了摇头,毕竟那是太不着边际,太荒唐了。
    “就先由这个玉笔洗上下手!”高煦脸上罩着一层阴森:“查查这玉笔洗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纪纲点点头,应声道:“卑职正是这个打算,殿下放心,这件事很快就会有回音的!”
    “你要日夜监视着他!”他忽然冷冷一笑道:“依着我的意思,一了百了,省得再多费事。”
    纪纲微微怔了一怔,接着会心地笑了。这类杀人勾当,他干得多了,即使听令高煦行事,也不乏先例,双方合作无间,心领神会,很多事简直无需高煦说明,略有暗示,纪纲这一边就明白了,况乎,这一次高煦说得已是十分露骨,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殿下放心,这件事就交给卑职来办吧,错不了的!”
    由位子上站起来,纪纲拱手施礼待退的当儿,高煦却又唤住了他:“你要特别的小心,这个人的一身本事,可是非比寻常,打蛇不死,可就麻烦了。”
    “殿下放心,卑职亲自策划出手,这一次万无一失。”
    “要不要多带些人?”
    “用不着,太多了反而坏事。殿下万安,卑职告退!”
    “一切你忖量着办吧,要有十分的把握才动他,倒不必急在一时。”
    “卑职记住了!”
    请安,告退,转身待将向门外步出的当儿,却为一阵喧叫声所震惊,有人大声叱道:
    “小心护驾!”
    高煦心中一惊,才领会到竟是有了刺客。
    纪纲是时已闪身门外,高煦方自跟出,猛可里,似觉出对面瓦脊间人影晃动,还不知怎么回事,身边的纪纲已大声叱道:“小心!”一只左手已推在高煦肩上。后者几乎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脚下一个踉跄,已跌出七八尺开外,却为飞身而前的索云双手搀住。
    多亏了纪纲这临场的一推。高煦身子方自跌出的一霎,一线白光自其身边划过,“笃”
    的一声,抖颤颤地钉在门板,现出了银光,璀璨的一口薄刃飞刀。
    眼前情势,惊险万分,高煦当时若是闪身略迟,定将为其所中,观其凌厉劲道,保不住被刺个前后透穿,高煦不禁吓了个目瞪口呆。
    来人青绢扎头,身材修长婀娜,显然女儿之身,这已令人吃惊。然而更惊人的却是她那一身罕世身手,随着她利落的出手,两名王府侍卫,几乎在方一接触之初,已自受创败北,双双自屋脊上滚落下来。
    眼看着这个长身女子,起势如飞,倏起倏落己穿越过一排楼阁,倏地拔身而起,长空一烟般,已自消逝在院墙之外。
    整个过程,清晰在目。高煦乍惊之余,容或还看得不够仔细,只是纪纲却自始至终,目不转睛地瞧得十分清楚。
    眼看着一干王府侍卫,窜高纵矮,四面飞驰着拿人,这个“锦衣卫”的指挥使,却是稳若泰山地站立当场,动也不动一下。显然他已了解到来人虽是女儿之身,只是那一身罕世武功,却非现场一干王府卫士中任何一人,所能望其项背。生怕有所失闪,祸及高煦,是以眼睁睁地让对方逍遥而去。
    “王爷受惊!方才失手险些误伤了殿下,还请勿罪!”一面说,向着高煦深深施了一礼,后者仿佛还沉浸在方才惊悸里。
    聆听之下,他苦笑着冷冷说道:“不必多礼,多亏你救了我,要不然……”微微顿了一顿,才自把一双冷峻的目光看向身边的索云,后者由不住后退了一步,垂下头来,“这是怎么回事,索头儿!”
    “卑职知罪!王爷万安……”
    耸着一双嶙峋刀骨,这位王府侍卫首领不胜惊慌地后退了一步,竟自屈起一膝,跪了下来。
    “依卑职看,事发仓卒,那也怪不得索云。”纪纲代为缓颊道:“他是护驾心切,才至没有及时追赶下去,殿下就饶过他这一回吧!”
    高煦哼了一声道:“你站起来吧!”
    索云告了谢,特地向纪纲施了一礼,唤了一声“谢纪大人”,这才垂侍一旁。
    几名侍卫呼啸来去,空劳往返,眼看着头儿索云跪地请罪,一个个灰头土脸,自觉着脸上无光,只是远远地小心戒备,惟恐那个女刺客再度光临。
    怪的是先时自房顶上摔落下来的两名守卫,却是始终不见起来,此刻仍然直挺挺地躺在那里,睁着一双眼睛咕噜噜尽自打转。
    索云先时无暇顾及,这时才自发觉,自是脸上无光,不觉怒声叱道:“还不起来,躺在那里装死不成?”
    无如两个人聆听之下,仍是一动不动,索云心知必有蹊跷,只是当着王爷与纪指挥使面前,这个脸总觉得挂不住,一时不及深究,快步过去。举足待向其中一人踢去。
    “使不得。”说话的竟是那位“锦衣卫”的指挥使纪大人。
    一边说,这位纪大人已迈着方步缓缓来到了近前,高煦也跟着走了过来。
    纪纲这么一唤,索云跟着可也明白过来了,再向地上二人一看,却只见二人各自瞪着一双红眼,一张脸就像抹了一层朱砂般地那样子红。
    看到这里,索云顿时为之大悟,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敢情自己这两个手下,是被人家给点了穴了。
    武林中对于“点穴”一门秘术,最是高深莫测,却又殊途各异,细分起来,计有“点穴”、“打穴”、“拿穴”之别,端视各自家学路数而异,大抵而言,无论“点”、“打”、“拿”甚或更为深奥的“隔空点穴”、“暗器打穴”,无论何等奇异,总是以对方部分血脉暂时凝结不流、全身麻痹、不能移动为要。
    然而,观诸眼前这两个人,却是稍有不同,奇在二人被点穴之一霎,并没有即时定身于瓦面之上,却像是坠地之后,才行发作,抑或是于落身半空之一霎,为对方女子隔空点了穴道?可就一时想不明白。
    索云心里正自嘀咕,走在前面的锦衣卫头子纪纲,却为他解开了心里的这个疙瘩。
    “被人家点了穴了!”一面说,纪纲缓缓弯下了身子,仔细的在两名侍卫脸上观察着,渐渐地,他脸上已失去了原有的从容,团团的圆脸上凝敛起一片阴森!
    “怎么回事,点了穴?”高煦也为之疑惑了,他虽然自幼好武,练有一身不错的功夫,可是若与眼前一干能人相较,显然还差着一大截子。尤其是那一夜野宿在外,目睹过“君探花”的罕世武功,以及奇妙的“隔空点穴”身手之后,内心更不禁为之大为折服。方才由于距离甚远,对方女子更似有所回避,一时没有看清,不过总观她的来去行动,及其出手,似乎较诸那个君探花却也不差,这就令他大为震惊了。一时间,他面色沉着,不再吭声。
    索云跪下一条腿,细细地在两个人脸上观察着,骈二指在后者二人“人中”部位试按了按,抬起脸看向纪纲,不禁苦笑了笑。
    “纪大人,您看是隔空点穴吗?不大像……”
    “我看着也不像。”
    一面说时,纪纲两根手指,已自探向二者之一的面门,却就两眉之间“祖窍”部位,把那一道深深嵌入的纹路分开来。一点小小银星,清晰现诸眼前。
    “哦,”索云惊讶道:“是这里了!”
    纪纲叹息一声道:“好厉害的丫头!”随即转看向身后的高煦,为之说明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弹指飞针’,好本事!”
    片刻之间,王府里已是如临大敌,刀出鞘,箭上弦,偌大的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却不见那个女刺客再行转回。
    “弹指飞针……”
    高煦显然还是第一次听说过这个名字。
    “不错,殿下,这是一种藏在指甲里的细小钢针!”纪纲细心地解说道:“施用的时候,弹指即出,取人性命于百步内外,只是弹指之间,实在防不胜防,厉害之极!”
    “这么说,他们两个性命不保了?”“不!他们还死不了!”纪纲老练地笑着:“有卑职在,他们就死不了。”
    一面说,他随即缓缓张开那只姣好一如妇人的白细右手,却把掌心朝下隔空覆置于伤者之一的眉心之上,一时间真力内敛,用之于“提吸”妙谛。眼看着他那一只白皙的细手,俄顷间变得十分胀大,随着他内力提吸之下,簌簌地起了一阵子颤抖,如此上下一连数回,耳听得“嗖”的一声细响,那枚深中对方眉心的细小钢针,竟自被吸得脱体飞出,紧紧附于纪纲掌心之上。
    他随即如法炮制,起出了另一人的眉心钢针。
    奇在那两个负伤的侍卫,先时还圆瞪着两只眼,咕噜噜乱转,这时在眉心钢针忽然脱体而出的一霎,竟像是十分困倦,双双闭眼睡着了。
    纪纲站起来,向身边的索云道:“他二人暂时还不宜移动,须待一个时辰,气血两通之后,才可站起,否则必死无疑。”说时,一面细细向手心里的两枚钢针观察不已,由于那暗器过于细小,简直看不出任何端倪,他随即取出一方丝巾,小心包好,藏于袋内。
    猝然遭此变故,各人俱都闷闷不乐,尤其是高煦本人,大为沮丧,无如他为人极具心机,喜怒不着于色,尤其是当着手下各人,更不会现出胆怯来。哈哈一笑,转身自去。
    纪纲与索云自后面跟上来。
    高煦心里记挂着先时钉在门框上的那一口薄刃飞刀,是以匆匆赶回察看。纪纲、索云也是同样的心思。
    三个人匆匆来到书房门前,待要取下那口小小飞刀时,才自惊觉到“飞刀”不见了。
    “啊!”这一次连高煦也忍不住为之脸上变色。门框上清清楚楚的留有一个刀尖插入的印痕,只是飞刀却不翼而飞。
    来去在不过百十步的距离,现场还有这么多双眼睛瞧着,更不要说里里外外的层层防范,来人去而复还,众目睽睽之下,收回飞刀,一如探囊取物,可真神乎其技,令人惊叹了当着主子面前,索云那张脸就像是挨了个大耳刮子一样的难看。
    “这是怎么回事?可真欺人太甚!”说了这句话,不待招呼,紧跟着向后面退了一步,一拧身于,“嗖”上了房顶,随即施展身法,倏起倏落在王府两院展开了严格逡巡。
    高煦注目向眼前的纪纲道:“你看这件事……”
    “实在是没有想到。”
    “我可并没有结怨于江湖武林中人,这是从何说起?”高煦略似气恼地道:“为什么要害我性命?”
    “殿下言重了!依卑职看,还不至于……”
    说的也是,果真对方有意要暗算高煦,以她这番身手,高煦便有三条命,也是死定了。
    既然如此,方才那口“夺命飞刀”又待何解?抑或是借此对高煦有所示警?却是不得而知了。
    一个“君探花”已令他大感头疼,忽然间又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二者同样的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你都看见了!”高煦冷冷地看着身边的纪纲:“这些江湖人有多么霸道强横?居然欺压到我的头上来了,你看看该怎么办吧!”
    纪纲躬身道:“卑职知道,今天返回之后,就着人在王府严加部署防范,绝不使殿下再为此受惊。”
    “好吧,你这么我也就放心了!事不宜迟。你就快点着手去办吧。”
    “卑职遵命!”
    他这里告辞转身的当儿,索云却也窜房越脊地回来了,看样子并无所获,满脸懊恼沮丧,高煦心里有数,也就不再问他什么。
    向知府的八抬大轿还没有进门,春振远先己得到了消息,来不及换衣服,慌不迭迎接在外。
    任何情况下来说,这都是一件大事。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要劳动这位堂堂四品之尊的府台正堂,亲自过门造访?可真令人纳闷儿。
    双方原是认识的,可是没有很深的交情。
    见面一番寒暄之后,春家敞开了正厅大门,特予隆重接待。
    “今天是什么风,劳动老公祖亲自移教,(作者按,明制知府以上地方官,皆可以“老公祖”称之)事先也没有知会一声,岂非太过怠慢了?”一面说,春振远双手握拳,平施一礼。
    他曾是朝廷武官出身,有四品的军功。虽说解甲有年,却也有一定尊严,自卑不得。
    “老哥太客气了,凭着你我的交情,就不能专程上门来瞧瞧你么?”左手轻起,咳嗽一声,说了声:“来。”
    早有身边人躬身上前,手托“礼盘”,捧一份精装华丽的四色礼物转向春家主人,双手献上。
    “这是……”转向车边的向元看了一眼:“这就不敢当了!”
    “老哥太见外了,开春以来,咱们这还是第一次见面,一份薄礼都出不得么?收下,收下!”
    春振远呵呵一笑,道:“收得么?老公祖既说收得,我也就不客气了。”
    老仆春方聆听之下,不待招呼,躬身上前,双手接过,向着对方皂隶道了声辛苦,即行退后。
    春家听差,奉上了四时干鲜的六个果盘,由来客身边人探知向元所嗜,才自献上了香茗。
    再看长厅之上,八名健仆,分左右侍立,青一色的灰布长衣,腰系“板带”,一个个腰背挺直,神采奕奕。
    敢情春老爷子治家甚严,凡事讲究规矩,虽说如今是在野之身,居家的一份应有排场,却未能排除。
    “请用茶!”春振远疑惑的眼神,直看向当前的贵宾:“老公祖移驾来访,想必是……
    为了朝廷的公事……”话说出口,可就又觉出来错了,自己如今是置闲之身,还能谈得上什么公事么?
    向元微微一笑:“那倒不是……”轻咳一声,一向温和正直的脸上,却也现出了几分不自在,却自用细细牙签扎了个“杏脯”尽自放入嘴里嚼着。
    春振远久置官场,看到这里,便自省得,随转向老仆春方道:“向大人身边贵仆,由你好好接待,你们都下去吧!”
    各人请安告退。
    “老公祖可以赐告究竟了!”
    “老哥是干脆人,讲究快人快语,我也就直言直说,不再拐弯抹角了!”哈哈一笑,向元拱手虚揖了一下:“老哥你大禧了!”
    春振远怔了一怔,一头雾水地道:“怎么……怎么回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向元赫赫笑道:“兄弟此来,是专程为老哥你的令爱做媒来了!”
    “啊!”春振远眉开眼笑了,原来是这么档子事:“这就不敢当了,小女何幸,岂敢劳动老公祖亲自上门提亲?对方是……”
    “先不要问对方是何等人家,只问令媛可曾许配了人家没有?”
    “这个……”春振远摇摇头,“倒还没有,老公祖要说的人家是……”
    “当朝显贵,贵不可言。”
    “啊!”春振远一惊。
    事到如此,向元也自老下了脸皮:“若是寻常人家,我也就不来了,也不能委屈了府上千金。”说时,他探手入怀,小心的摸出了一个小小丝囊,双手平举奉上道:“这是那位贵人的一件聘物,当是一件信物吧,老哥你一看便明白了。”
    春振远见他明明知道对方是谁,却故意不与说明,语锋迟疑,像是大有顾忌,一时内心越加好奇,微微犹豫了一下,遂即将丝囊接过来。
    打开来,里面是一块宝光四射的蟠龙玉佩。“啊!”春振远由不住吃了一惊,抬头看向对方道:“这是……圣上御用之物,却是哪里来的?”
    向元呵呵笑道:“老哥到底眼光不差,这蟠龙玉佩岂是一般人所能佩带得的,老哥再请看上面的字,也就知道了。”
    说时春振远已翻过玉佩,却见反面花纹,乃是仿古的一双人首蛇身图案,却在蟠踞的蛇躯之间,铸着一个凸出的“煦”字。
    春振远神色微微呆了一呆:“莫非是汉王爷高煦千岁?”
    “老哥说对了!”向元徐徐点着头道:“正是王爷随身佩带之物!”
    “那么,这意思……莫非是王爷有意要与小女作伐?”
    “嗯,嗯。”向知府微微笑着,却仍然不急着打开这个闷葫芦。
    “老公祖,兹事体大,还请当面说明才好。”
    “自然是要与老哥你说明白的”。看着对方圆睁着双眼的那副样子,向元忽然似有所警,惊觉到这个“冰人”怕是不如想象中那么好当,却已无有辗转退身之地,只得实话实说了。“王爷慧眼识美人,瞧上了府上千金,不揣冒昧,指明了,要兄弟专程造访,作成这件好事,这玉佩便权作是件定物,王爷见爱,不知老哥意下如何?”
    春振远一时没有说话。
    向元眼巴巴地瞧着他,轻咳一声,道:“说起来,这件事是草率了一点,可也没有法子,碍着人家那个身分嘛。不过王爷私下谈话的口气,倒是对令爱赞赏备至,就是老哥你早年对朝廷的贡献,也未能忘怀。我想,只要老哥你这里一点头,王爷那一边自当有一定的礼数,府上千金,比不得一般小门小户,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多谢老公祖你的一番美意了!”春振远沉着一张脸冷冰冰地说:“这件事只怕我不能答应。”
    向元登时愣了一愣。
    春振远那张脸越见阴沉:“这件婚事,我们实在不敢高攀。”
    “老哥,”向元微微发窘地笑着:“王爷那一边可是诚心盼望着呢!”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小女一向是粗野惯了,有关小女的一切,老公祖大概多少有个耳闻,一天到晚骑马抡剑,简直不像一个女孩儿家,真要过去了,一个弄不好,开罪了王爷,那还了得?”一面说,却将手上晶光四射的蟠龙玉佩,双手举了一举,恭敬奉还,置于向元面前方几之上。
    “老哥哥,”向元讷讷道:“你还要多考虑考虑的好,这东西他拿出来,可是退还不得的。”
    “这……是什么意思?”
    “老哥,你是老前辈了,还能不明白么!这不是成心给兄弟为难么?”向元缓缓靠向椅背,端起了茶碗,喝了一口,又放下来:“呵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岂非王臣!连江山都是人家的,还有什么好说的,老兄,你这个脾气,真是要改一改了!”
    “没有什么好改的了!”春振远脸色里透着铁青:“我已是这么一大把子年岁的人了,如今又是赋闲的身子,还有什么好盼望巴结的?”冷笑了一声,他接道:“正同老公祖你刚才所说,这个天底下,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苦拿人家正经八摆黄花大闺女糟蹋着玩儿?”
    向元顿时心里有数,八成儿高煦此前纳宠季家闺女那档子事,对方已有耳闻,总不过二十来天以前的事,如今又要纳宠,也难怪他心里不乐意,总得拿话开释开释他才好。
    “老哥大概是听说了,有关王爷宠幸季家姑娘那件事情了,是吧?”
    “哼!”春振远冷冷笑着:“岂止是季家女儿?他的风流事情多了!”
    “刚才兄弟不是说过了吗!”向元讷讷地道:“这和兄弟今天上门所要谈的,却是完全不一样,只要老哥你点头答应,什么都好谈,凭着你老哥过去的功名,就为女儿要一份封诰也是应该的,这一点王爷心里应该有数。”他声音放低了:“这和纳宠季家姑娘,是完全不一样的。”
    “没有什么不一样。都是一样的女人。”春振远摇摇头说:“还是那句话,我老了,既不求功名富贵,便要为儿女积德,就这么一个女儿,总不能把她往火坑里面推!”
    “老哥你这句话可是言重了!”
    “没有什么言重言轻的,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向元呆了一呆,却又笑道:“兄弟先告退,这件事不忙,还望你三思而行。”
    “不必了!”春振远直着一双眼睛:“春振远是直性人,说话干事,讲究的是干脆利落,这件事不能拖着,要不然我连觉都睡不着。老公祖今天来看我,十分感激,只是这件事,恕我不能答应。”
    “哼,那么,你叫我怎么回复王爷?”
    “这……就看老公祖的口角春风了!”接着他深深一揖:“一切多赖成全,就说小女已经许配人家,这样是不是比较好一点?”
    “这不是理由!”向元冷冷地道:“我劝你还是答应下来的好。唉!何苦呢!女儿大了,总是要许配人家的,能有今天这个场面,一般人是求不到的,老哥你是明白人,还是再多想想吧,过两天我再来看你!”拱拱手,他可就要告辞。
    “唉……老公祖这可是强人所难了!”指了指几上的玉佩:“这东西,我消受不起,请你原件带回。”
    向元由不住又是一呆,他为官多年,可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耿直倔强的人,一般人在面对权势倾压时,多半是不吭声,“敢怒”的人,已很少见,委曲求全,逆来顺受,作出一副可怜相的人应该居多,像眼前这个春振远既“敢怒”又“敢言”,断然拒绝,毫不妥协,对于一个曾在“官场”里行事多年,打过滚的人来说,这种性格是不可思议的。也许用之于“武将”出身的他,应是例外。“武将”的个性,能见容于当朝,只有一个例外,便是在战场克敌卖命之时,一旦战争消失,你便再也没有坚持正直个性的机会,准乎此,春振远此人的下台鞠躬,自甘寂寞,也就可以理解的了。
    向元其实对这种人衷心极其钦佩,他本人为官多年来也颇称廉明正直,只为一念功名升迁,卷入权势之间,这个“自我”便万难把持。对于春振远他本能的还是寄以相当同情。
    “春老哥,你可真叫我为难了,这东西是退回不得的。”
    “这么说老公祖是不肯帮我这个忙了?”
    “真要是把东西给退了回去,才害了老哥你。”向元叹息一声:“我原是一番好意,却没有想到……”
    “不必再说了,这件事我自会处理,老公祖你好走,我也就不送你了。”言罢拱手而立,大有“逐客”之意。
    向元一时为之汗颜不已,原以为这是“皆大欢喜”的一件好事,万万没有想到对方耿直倔强如此,竟然连权倾当今汉王的账也不买,大有“宁折不屈”的意思,自己的一番用心,看来是白费了。只为听从了文案师爷的一番献计,满以为是一条升官厚禄的终南捷径,却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竟然会变到如此意想不到的一个结果,失望、气馁自是难免的了。
    以汉王高煦之专横跋扈个性,岂能忍受这番屈辱?接下来的发展,实在不难想象,春振远果真坚持,这条老命是否还能保全?可就令人担心!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连带着春家上下满门,只怕均将难以幸免。
    向元这个“孽”可真造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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