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解金刀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南京城如今真是多事之秋。
    福郡王的客死栖霞古寺,以及那位大内皇差鹰太爷的离奇负伤,原已震惊全城,为此兵马调动,禁卫林立,全城不分日夜,已然戒严状态,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紧接着大内待卫许天梭以及“城防营”一干军卫的身死,更如火上添油,无形中又激发了一天狂涛……这两天人人头顶上都像是罩着一片乌云,谁都不能保证祸事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放眼当前闹市,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间或着更有官人的巡逻,遇见不顺眼的人,少不得还要仔细盘问一番,这就更加添了紧张、恐怖气氛,居家过日子的人,谁又愿意惹这个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以,设非必要,干脆连门也不出了。
    城里这般情景,城外也不例外,就连远在百里之外的栖霞寺,也无端受了牵连,遭到兵马指挥衙门的一纸封条,大门紧闭,暂停香火进拜,等待官人的详细盘查。
    ——都因为福郡王死在这个庙里,那个装鬼弄神的刺客,太过虚玄,和尚们四大皆空,虽是出了家的人,却也不能说完全脱了干系。
    兵马提督衙门的郭镇台亲自带了二百名差卫劲卒,即在福郡王事发的第二天,大举开进了庙里,并在外面小殿设了临时指挥衙门,其他各人,悉数全都住进了大雄宝殿,和尚们几乎被挤得无处藏身,所幸这座古刹,规模宏大,占地极广,大雄宝殿之外,还有三处偏殿,勉强还能维持着五百僧众的日常功课。外面朝山进香的香客虽然暂时断了,里面的香火却不能断,暮鼓晨钟,讲经膜拜如仪。
    老方丈法号“大猛”,北方人,其人高颀修长,听说是中年慕佛,在沧州青禅寺出的家,一转眼可也四十来年,算得上“老资格”,其人沉默寡言,为人极有分寸。瘦削的长脸上,刻画着两道深入的皱纹,难得一展笑靥,给人的感觉过于严肃,却是乐善赏罚分明,是以极得寺憎爱戴,受人尊敬。由于他法号大猛,人皆以“猛”方丈、猛大师称之。
    就拿眼前这件大事来说吧。
    好端端的福郡王竟然在他这庙里丧了性命,上方怪罪下来,猛方丈身为一庙方丈,自然脱不了干系,接下来的庙门查封,对外香火断绝,虽说是暂时性的,却也关系重大,换在别个庙里,早已鸡飞狗跳,闹翻了天,他却能处变不惊,逆来顺受,个人如此,五百僧侣在他约束管理之下,竟然同样以和平处之,却是难能可贵,持之不易。
    猛大师早年习武,没有出家以前,在鲁省西南,曹州地方,急公好义,翦恶除暴,已颇有侠名,这地方早年曾是梁山好汉,甚而前推至黄巢造反出没之乡,人民生性彪悍,极重义气,猛大师早年性情亦是如此,听说是在家乡因为闯了祸才跑出来的,至于后来又怎么在沧州出家当了和尚,可就没有人知道了。
    却是有此一点渊源,这栖霞古寺在猛大师接掌之后,武风甚盛,南院的“达摩堂”
    便是在他老人家亲手倡导之下,于八年前成立,由一位法号“无叶”的和尚所掌管。
    说到这位达摩堂的“无叶和尚”,他的来历可就讳莫如深,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了。
    严格说起来,“无叶和尚”并不是个真正的和尚,甚至他还有妻儿老少,每年总有百八十天不在庙里,说是外出化缘,猛方丈既听任他来去自主,别人谁又管得?加以这和尚一身拳脚武功,十分了得,即可轻功来去,十八般兵器,也极称高明,“达摩堂”
    在他主持之下,八年来确实造就了不少杰出子弟。无如和尚练武,无非用以防身而已,是以在外面的名声远不如习武成风的南北少林寺那般为人称道,栖霞寺名重佛门,仍在于它的历代香火鼎盛,且是位近金陵,向为达官贵人视为盛夏避暑盛地,除此之外,一年一度的夏日经座,照例也都是在此举行,是以名声远播,远近皆知,倒还不曾听说过什么“以武会友”类似少林禅寺的趣事
    栖霞寺自从住进了兵,门上再加了个十字封条,看起来气氛可就大不一样了。
    郭镇台官高位显,既然亲身坐镇,住进了庙里,此番坐镇,办的是公事,手下二百官差亲兵,人人都有一个场面,虽是住在庙里却是难守清规,日常三餐,不断荤腥。一脚踏进庙里,酒肉飘香,间以旁殿的檀香木鱼,极是大相径庭,这一切,套句禅门偈语,真个“不可说,不可说”了。
    正午的烈日方一偏西,即有阵阵凉风由侧岭一陌丛林习习吹来。在禅房里稍事休息,打坐之后,猛大师摸了件素纱袈裟,独自个在外面天棚下落座——
    小沙弥奉上一碗清茗之后,合十待退。
    猛大师唤住他说:“你去一趟,到达摩堂看看,‘无叶’在不在,叫他就来。”
    “元叶”来了。
    四十五六的年纪,一身蓝短衣褂,中等个头儿,浓眉大眼,很有精神。
    就在方丈对面竹凳子上坐下来。
    小和尚献上了茶,自个退下。这院子里便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山蝉在附近树梢上“吱吱——”叫着,时有习习凉风吹过,自此而看,远山近水清晰在望,近山红叶初染,尤有诗情画意。
    “还是老师父你这里好,我看比你让给郭镇台住的那房子还好,又安静,又凉快,还有风景可看,好极了。”
    无叶和尚一边说一边径自站起,抄着两只手四下观赏起来。
    对方猛大师只是微微颔首,面现微笑,却也不急于说出找他来此的理由。
    二人目光相接,更似心有灵犀,却又心照不宣。
    蓦地无叶和尚向右面一转,待要向附近一丛松柏行去时——
    “阿弥陀佛——”猛大师忽地发出了一声佛号,即唤道:“无叶——”
    无叶和尚闻声止步,回头道:“老师父——”
    便只是这一刻的耽误,耳听着身后,衣袂飘风声“噗噜”一响,一条人影直起当空,挟着大片疾风,直向右侧悬崖峭壁间坠落而下。
    这一面峭壁悬崖,满生枫树怪松,人掩其间,极不易发现,何况这人身势疾劲,轻功了得,一经落身其间,直如跳掷星丸,倏起倏落,便自不见踪影。
    崖上无叶和尚看看追赶不上,恨恨跌足道:“可恨之至,又让他跑了!”
    猛大师手托香茗,嘻嘻笑道:“你的性子还是这般火爆,我发现他藏身那里,已有很久,偏偏你一来就容不得他,何苦逼他现身?这一来,反倒着了皮相,以后对我们心存小心,倒是碍手碍脚了。”
    无叶和尚愣了一愣:“原来这厮早已来了?”
    “自然!”老方丈微微笑道:“你道老衲我是傻子?这么大个人还看不见么?”
    微微一顿,随道:“只是他既不肯现身,我又何必说穿,我算计着他不久即会自行离开,只把一些闲话消遣于他,何乐不为?”
    无叶和尚又是一怔:“这厮不是我们庙里的僧人?我还以为他是‘智显’那个不长进的东西。”
    “智显哪会有如此身法?”猛大讷讷说道:“这人你也认得,刚才我特意叫住你,就是怕你们双方见了,反倒不好意思。”
    无叶和尚一面落座,点头道:“还是老师父想得周到,这厮好快的身法,真要较量起来,我还不一定准行。”
    “那还不致于。”老和尚冷冷说道:“他不是你的对手,刚才你没有跟着追下去也是对的,要不然他看见你的身手了得,告到郭镇台那里,少不得又是一番噜嗦,他们想着见你,已很久了。”
    无叶和尚道:“老师父这么一说我明白了,这人是马统领,我听说此人功夫不错。”
    “错了!”猛大师道:“马统领有些身手,但不及这个人——他就是姓郭的身边那个长随——老崔”
    “所以你就不知道了。”猛大师微微一笑道:“若不是我对他再三留神观察,竟然也被他瞒过,哼哼,这个人阴沉、诡秘,你可曾留意到?他不是满人,和我们一样,不折不扣是个汉人,却故意说话打着关外的满人口音,我对他的注意,便是由此而起。”
    无叶和尚一言不发地向对方望着。
    猛大师说:“姓郭的镇台把他带来,是专为破案来的,这几天,这个老崔昼隐夜出,把我们寺院都摸一遍了,今天我叫你来,原就是要告诉你,要你小心谨慎,不要露了行藏。”
    无叶和尚点头称是,又道:“就是这件事?”
    “当然不是——”猛大师长长吁了口气道:“清江浦临江寺的百忍师兄有消息来,他那里风云际会,将会有一番遇合,怕是人手不够,希望你我能到时候助他一臂之力—
    —”
    “啊——”无叶和尚不觉精神一振:“这是说三太子那一边有消息了?”
    微微袭过来一阵清风,惹得附近林木萧萧有声。
    “记住。”猛大师湛湛的目神盯着他:“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说出‘三太子’这几个字。”
    “阿弥陀佛”无叶和尚合十说:“弟子一时情不自禁,太高兴了。”
    “你也高兴得太早了。”
    猛大师眼光看着崖坡问的婆娑红叶,喃喃接说道:“如今是多事之秋,不要把北京城黄圈子里的那伙子人都看成了傻子,他们当中不乏高明之士,再说当今大内的一群鹰爪子,也不全是酒囊饭袋,据我所知,其中很有几个扎手的刺猬!”
    无叶和尚点点头:“这也不假,就拿那个鹰老太爷来说就大非等闲之辈。”
    “岂止是他一人。”老和尚说:“最厉害的还在后头呢!这是后话,走着瞧吧。”
    无叶和尚显然还想一听下文,老和尚却无意深说,话归原题道:“临江寺那边事不宜迟,我原意与你一同过去,只是如今脱不得身,只有你先去了,我看你就准备准备,带着山明水秀四个弟子先去,他们四个如今功力精进,也该长长见识了。”
    无叶和尚点头说:“好,这就走么?”
    “越快越好,”老和尚说:“当然郭镇台那边,我先要去打一声招呼,这件事你心里要沉着,山明水秀四弟子面前,先不要透露,以免消息走露。”
    “老师父放心,我这就去了。”
    边说已自站起,合十为揖,转身而去。
    所谓的“山明水秀”,乃是本寺达摩堂四大弟子,各人法号分别是智山、智明、智水、智秀,就其法号中各取一字,若是连同另四人,总称“达摩八子”,为老方丈与无叶和尚这么多来年,苦习孤诣所造就出来,精通各样武功技击的八个少年弟子。一向在本寺内勤练武功,从不曾外出离山,此番随同无叶和尚远赴清江浦临江寺,支援那里的百忍老和尚,显然在成就一番目前并不深知的大事了。
    无叶和尚的脚步方自踏出山门,一个人的影子跟着走了进来——
    十分老朽,驼着背的一个老人。
    老崔。
    刚刚还在说到他——郭镇台跟前的那个老家人。
    适才萍踪一现,倏乎来去,不旋踵间,却能立刻又恢复了形相,来到近前——他的身法未免过分快点儿吧?或许正是此老惯常用以掩饰其本来面目的一贯伎俩。
    “老师父您大安——吃过午饭了吧?”
    远远站住脚,撇着满口的京腔,学着旗人的规矩,冲着老和尚还打了个“扦”儿,一条花白的小辫儿,不自觉地甩到了前头。
    老和尚“呵呵!”笑了两声,合十为礼道:“不敢当,这不是崔管事的吗?”
    “可不您哪。”老崔挤出一脸的笑容:“无事不登三宝殿,大人有请,老师父您这就去一趟吧!”
    所谓的大人,自然指的是坐镇佛寺的郭镇台——这位郭镇台手下握有重兵,是江南提督衙门军门以次最具实力的第二号人物,外号人称“郭剥皮”,平日专与汉人作对,本朝与明军在江南的数次战役都有他的份儿,偏偏此人生有一副和善面孔,处世手腕老成圆滑、喜怒不着于形,全然肚里有数,必要时候,他更能以不同身份周旋各阶层,面相红白,确是一个令人不可捉摸的阴险人物。
    老方丈对此人存有深深戒心,一听他派人召唤,心里已有盘算,当下合十含笑道:
    “既是如此,容老衲穿好衣服,这就去吧!”
    老崔说:“您穿衣裳去吧!”一面频频打躬,满面含笑,那样子怎么看也是个老实好人,却是猛大师早已断定他有非常身手。
    老人身穿一件灰白夏布长衫,因为后背隆起,人既不高,越显得其貌不扬,郭镇台手下精兵近万,身边护卫个个英挺高大,何以最称亲近的一名贴身随从,却用了如此有碍观瞻的一个老朽!只此一端,进而推想这个老崔,当知其绝非等闲了。
    猛大师进入禅房换上一件杏黄袈裟,老崔即在外面佛堂伫立等候。
    换好袈裟之后,猛大师由禅房步出——老崔正背着身子向一盆水仙仔细打量,只见他后面长衣下摆,高高卷起扎在腰间,只此一端,看在老方丈眼里,便自心里有数。
    微微一笑,老和尚道:“怎么!老管家刚才翻山越岭,还是干了什么粗活儿么?”
    老崔回身一愣,不自然道:“老师父为什么有此一问?没……有啊!”
    猛大师呵呵笑着指向对方身后说:“这装扮有欠斯文,却又为什么?”
    话说得过于直率,老崔背手一摸,才自警觉,不觉怔了一怔。
    分明是刚才施展轻功,登山越岭,将长衣盘起,由于来得匆忙,一时疏忽,竟忘了事先打点,落在猛大师这个有心人的眼里,自然就露了皮相。
    “啊!”了一声,老崔“嘿嘿”笑着,一面将长衣理好。现在几乎已经可以完全断定,方才来此偷窥伺听的那个神秘人,就是这个老崔了。
    为什么他要偷听自己和无叶和尚的谈话?莫非无叶和尚已是他们注意的目标了?
    这位郭镇台生就一副五短身材,圆圆的脸,圆圆的眼。不时地笑口常开,任何人第一眼看上去都会直觉地认为他是个大好人,有一副好心肠。所谓的公门之中好修行,若是真的如此,那可是“苍生有幸”,而这个人的真实为人又是如何?要回答这个问题,其实不难,只要想一想对方那个脍炙人口的外号就不难测知。
    郭剥皮。
    能够配“享有”如此外号的人,当然绝非等闲,是以老方丈在蒙对方宠召来见时,内心也就格外谨慎。
    “老师父这两天可好?”郭镇台一脸堆笑他说:“我一直就想找你来聊聊,却总没有空,别瞧我如今住在你这庙里,每天来见我的人还真多,事情又杂,赫赫……有时候还真羡慕你们这些出家人,一了百了,四大皆空,哈哈……我却是没有这个福份。”
    猛大师念了声:“阿弥陀佛!”微闭双目道:“公门之中好修行,施主若有意造福百性,则无论何处,都是一样,正是有福之人——南无阿弥陀佛——”
    “老师父说得好。”郭镇台一双手摸着圆圆的下巴说:“你说公门之中好修行,我却说置身公门,身不由已,就拿眼前这件事情来说,上面责成我如期破案,我能不急吗?
    我今天找老和尚你来,就是要与你取个商量,还请老师父你多多帮忙。”
    “老衲所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只要能为施主尽力,一定从命。”
    “这就好。”郭镇台呵呵有声地笑了:“你这庙里的情形,这些日子以来,我也已大概有个了解,各殿各堂里的大师父小和尚也都认识的差不多了,没见过的不过三两个人而已。”
    猛大师又宣佛号道:“阿弥陀佛,郭施主是说……”郭镇台干咳了两声,身边人早已献上热茶,另有个漂亮的小厮,跪着单腿,把一个水晶雕花的鼻烟壶双手奉上。
    猛大师这才注意到,敢情这位郭镇台今天身边的排场颇不寻常,除了包括老崔在内的老少随从之外、另有八名身材魁梧、带有腰刀的劲装汉子侍立左右,气氛森严,却又为什么?
    “你们这里达摩院的师父,无叶和尚,我听说回来了,今天想见见他,请老方丈你传他进来一趟,本座有话要亲自询问。”郭镇台的脸色不大好看,一面把水晶烟壶的鼻烟倒在掌心里,着实地捏一把抹在鼻下,痛痛快快地打了两个喷嚏,才算过足了烟瘾。
    “怎么样呀?老方丈。”
    郭镇台冷冷一笑,接着道:“还有那位叶老居土,我等他这么久了,可老也不见他回来。”
    猛大师合十讷讷说道:“叶老居士一出门,一年半载不回来平常得很,郭大人要等他回来,可得费点事,至于无叶师父,倒是可以随时招呼。”
    话声一顿,向外面高喧一声:“来呀——”
    进来一个小沙弥,双手合十请示。
    老方丈道:“去达摩院看看无叶师父可在,请他来一趟。”
    小沙弥领命,待去的当儿,即听得外面一声佛号道:“无量佛——方丈师父,是你老人家在招呼我么?”
    话声既已,一个蓝布僧衣,身材中等和尚,已迈步进来,正是那个身掌达摩堂的无叶和尚。
    猛大师念了声:“阿弥陀佛——你来得正好,郭大人正传话要你来见,还不上前见礼?”
    无叶和尚应了一声,转向座上的郭镇台合十为拜:“大人召贫僧,有何差遣?”
    郭镇台“赫赫”连声笑着,一双眼睛只管频频上下向对方翻着。
    “你就是无叶和尚?”
    “贫僧便是!”
    “我听说了,你有一身好功夫,可是?”
    “承大人问。”无叶和尚双手合十道:“早年随师父练过几年,谈不上好,外出化缘,用以防身而已。”
    “你太客气啦。”郭镇台说:“我手下的马统领告诉我说,你有非常身手,而且还能高来高去,穿房越脊是家常便饭,有这么回事吗?”
    “阿弥陀佛!”无叶和尚合十道,“马统领太夸奖了,贫僧哪里有什么真实本领,只不过几手庄稼把式而已。”
    “你这个和尚很会说话,我看你不大简单。”
    “大人这句话,贫僧可就不懂了。”无叶和尚单手打着问讯,只是傻傻地向对方望着。
    “我只问你,福王爷遇害的那天,你可在庙里?”
    “阿弥陀佛!”一旁的猛大师看出不妙,忙代为解说道:“福王爷遇难那天,他不在庙里,正好在南京化缘未回,请施主明鉴。”
    “我已经查清楚了。”郭镇台冷冷笑了一声,看向老方丈道:“他是前一天离的寺。”
    “啊,不错……”老方丈说。
    郭镇台由马蹄袖折起的袖管里拿出了纸条,打开来看看,笑着说:“七月十四日离开的,七月十六回来的,是不是?”
    无叶和尚怔一怔道:“是……呀!”
    郭镇台哼了一声:“是呀?这不太巧了一点吗?”
    “什么巧了一点?”
    无叶和尚被弄得一头雾水。
    郭镇台赫赫笑了两声,冷冷说道:“福王爷却正好在十五号遇的害,你十四号离开,十六号回来,单单十五号不在庙里,这不是存心故意避开,太巧了吗?”
    “这个……”无叶和尚像是忽然明白过来,不由大为生气地道:“大人的意思,莫非认为福王爷的遇害,竟是贫僧所为?”
    郭镇台脸色一沉道:“难道不是?”接着一声喝叱:“给我拿下。”
    话声出口,四名卫士霍地一字排开,拦在门口,阻住了正门出口去路。另有一人唰地由侧面掠身而近,落身当前。
    这人五十上下的年岁,紫面阔臂,一身黑绸劲服,却把一条十二节锁子亮银枪缠在右腕,那一截雪亮的菱形枪松头,紧紧攥在掌心。
    “哈哈”一笑,这人单手抱拳道:“无叶和尚,还认识我吗?”
    无叶和尚向来人看了一眼,认出来人正是那个姓马的统领。此人初来庙时,即多次借故在达摩堂盘桓不去,有一次适当和尚们正在练习武功,他更不客气地插上一手,与其中和尚较量拳脚,进一步指名与无叶和尚过了招,当时双方未尽所长,却彼此留有深刻印象,是以无叶和尚一看就认出了他。
    “原来是马施主!”无叶和尚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马施主这是要干什么?”
    马统须哼了一声,瞪着对方道:“大人有令,要拿下你,和尚,我注意你很久了,福王爷的案子,八成就是你干的,今天你是插翅难飞,还不束手受绑?”
    “无量佛!”
    看到这里,座上的老方丈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转向郭镇台双手合十道:“郭大人!
    这是为了什么?无叶在本寺多年,言行谨慎,绝无不轨行为。”
    “老和尚,这你可就管不了啦。”
    郭镇强摸着他的小胡子,嘿嘿笑道:“本座来到你这庙里,日子可也不少了,你当是住着好玩的?此事等拿下了这个和尚,一切都将会水落石出,老和尚你还是稍安勿躁的好。”
    接着手拍座把,叱了声:“拿下。”
    话声甫落,在场的那个马统领早已忍不住,突地一个垫步袭进,掌中亮银枪“唰啦。”一响,抡起一道寒光,直向无叶和尚脖颈上绕去。
    无叶和尚“嘿”了一声,身子忽地向下一矮,右手向外一撩,用“云手”直向对方手腕上磕去,就势身子滴溜一个打转,已转出三尺之外。
    马统领的亮银枪往回一收,哗啦握住了枪头,厉声叱道:“好大的胆子,当着大人面前,你竟敢抗命拒捕。今天我倒要看看你这和尚到底有多厉害。”
    右手倏翻,亮银枪“唰!”地甩起,银星一点,直取无叶和尚咽喉要害。
    却为和尚抡起的右掌一掌劈开。
    像是一片流云,“呼!”地飘身于偏殿一角,立即转向座上方丈合十为拜。这位职掌达摩堂的中年和尚朗声道:“方丈师父恕罪,不是弟子不守寺规,你老人家也看见了,他们欺人太甚,弟子被迫出手,事非得已,这就放肆了。”
    话声未已,那位马统领早已自背后快速袭来,厉叱道:“哪里走。”亮银松“铮”
    的一声,毒蛇出穴,直向对方心窝上扎来,无叶和尚。“嘿!”一声,腰肢一挺,一个反身,噗噜!衣袂声里整个身子已经上了大梁,“好家伙!”座上的郭镇台忽地出声叫道:“简直是飞贼,给我快拿,别放了他。”
    话声未已,马统领却已拧身反掌“唰!”地打出了一支瓦楞镖,却为上面的无叶和尚大袖一卷,“当!”地挥落地上。
    紧接着无叶和尚快速的身子,已自梁上飘落而下——像是一只硕大的苍鹰,直袭当前殿门。
    却是站立在那里的几名卫士,容他不得,无叶的身子方一落下,蓦地由四面八方扑身而进,刀剑齐下,一齐向和尚身上招呼下来。
    这般阵仗,却不曾令座上的猛大师吃惊,更不曾把那个无叶和尚吓着,刀光剑影里,耳听着一阵叮当声响,俱都在无叶和尚展开的大袖时撒了一地。
    无叶和尚待得向殿外扑出,猛可里面前人影一闪,那个驼背弯腰,貌不惊人的老崔竟自站在了面前,不偏不倚,正好拦住了他的去路。
    “大和尚你还想走吗?”
    话声出口,猝然伸出鸟爪般枯瘦的一只右手,向着无叶和尚脸上直抓过来,后者自非弱者,“嘿”了一声,猛然举掌相迎。
    两只手掌“噗”地迎在了一起。
    却是一触即离,倏地分了开来——像一双猝分的燕子,蓦地向两下斜飞而开。
    老崔向左,无叶向右,各自腾飞出八尺开外。
    这一触看似无奇,其实却是相当具有实力的一击,力道之沉重震撼,也只有彼此心里有数。
    无叶和尚显然被此一击之下,触动了无名之火。
    “阿弥陀沸——”一片红云,起自和尚微怒的脸上,目视着对方站在角落处的那个老崔,冷冷说道:“崔施主好历害的鹰爪力,和尚差一点招架不住,丧了性命,倒要好好领教一二。”
    说话的当口儿,他已做了必要的准备。
    似乎也只有座上的方丈和尚猛大师留意到了,无叶和尚那一双深邃的眸子分外闪烁明亮——原来这和尚自幼练有。“童子功”,内力精湛,及长之后兼习佛门的“般若神功”,两相会合之下,成就一身铜筋钢骨,一经施展,对方敌人设非事先有所发觉,简直不易防范,轻者受伤,重者丧命,在所难免。
    眼前已是多事之秋,老方丈实在不愿意再涉入过深,偏偏对方官人竞把福郡王的死,与庙里的和尚纠缠一起,无叶和尚显然尽为对方所怀疑,再要不知避嫌,事态之严重,将危及整个佛庙,五百僧侣俱将遭祸,而无叶和尚自身本人,更将永世不宁,不堪设想。
    有见于此,老方丈不能不运用慧剑,临场有所取舍——
    “无叶——不得无礼。”
    一声断喝,出自老和尚嘴里,真是来得突然,使得在场各人俱都为之一怔,顿时止住了动作。
    无叶和尚显然在盛怒之下,待得施展玄功,与对方一拼,老方丈这一声断喝,有似醍醐灌顶,使得他为之一惊,登时正襟肃容,转向老方丈合十为拜,口宣佛号,听候旨令。
    “阿弥陀佛——方丈大师有什么差遣旨命?”
    “你好大的胆,竟敢与官人出手抗衡?有违我寺庙清规。”
    “老师父,”无叶和尚诧异道:“方才情形,方丈俱已眼见,如何能怪弟子?”
    “不得申辨!”
    猛大师再次申斥无叶和尚,转向座上的郭镇台合十宣道:“阿弥陀佛,请大人唤住手下,才好说话。”
    郭镇台“赫赫”笑了几声:“这个达摩堂的和尚,好厉害,你敢说福郡王的死,与他无关?那一天装神弄鬼的那个人不是他?”
    猛大师喃喃道:“南无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方才情形施主亲眼所见,无叶弟子是被迫出手,施主手下这么多人,拿刀动剑,无叶和尚若不出手自卫,势将落得横尸当场,尸身无全了。”
    郭镇台冷笑道:“不这样,他焉能自现身手?看来那个装神弄鬼,吓死福郡王的人就是这个和尚,来呀,给我拿下。”
    “慢着!”猛大师出声喝止说:“施主这么一来,可真是造祸佛门,逼着和尚造反了。”
    郭镇台一愣道:“老和尚这话怎么说?”
    猛大师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无叶和尚原本无罪,岂能因为练有武功,就断定他是那一天吓死福郡王之人?本庙和尚习武者,又何止无叶和尚一人,这么一来,岂不人人自危,皆有可疑了?”
    郭镇台嘿嘿冷笑道:“老和尚你不要打岔,老实告诉你吧,什么人都无可疑,就只是这个和尚可疑,若是真的与他无关,我们也不会冤枉他,他就该束手就擒,听令本座将此事调查清楚后,秉公处理发落,嘿嘿,我只问他,愿是不愿?”
    老方丈宣了一声“阿弥陀佛”,冷冷说道:“大人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郭镇台道:“只要和尚伏首就擒,本座即日即可离开你庙里,返回南京,若是调查结果,与他无关,自然会放了他,还可启开你这庙里的封条,岂不是好?”
    老方丈沉声宣了声佛号道:“阿弥陀佛——这样甚好,无叶——你待如何?还不束手就擒,听候郭大人的发落?”
    无叶和尚愣了一愣,想不到老方丈竟然会有此一说,确实有些意外。转念再想,老方丈宽大柔怀,素行体恤公正,绝不会听任自己身陷黑狱,受苦代罪。莫非此举含有什么深意不成?
    这么一想,不由大大降低了激动情绪。
    座上的郭镇台圆睁着两只眼,瞪着无叶和尚道:“怎么,你还敢抗下受命?”
    无叶和尚偷眼见座上方丈正向自己微微点头暗示,实不能再行坚持己意。
    当下慨叹一声,双手合十道:“既承方丈法旨,贫僧遵命就是。”
    话声刚落,对方一干人等一拥而上,早已将他紧紧拿住,五花大绑地捆了个结实。
    马统领喝令,待将用一条锁链,将他双腿锁住。老崔哑笑道:“用不着。”
    即见他迈步而前,伸出枯瘦右手,只向着无叶和尚后胯间拍了一掌,后者顿时膝头一软,噗通坐了下来。
    无叶和尚强自忍痛,向对方冷笑道:“怎么,要欺侮你家佛爷不成?”
    老崔驼背拱手笑道:“不敢、不敢!大和尚,为了一路平安无事,说不得,也只有先委屈你一下,等到了地头,自然会为你解开无碍,你放心吧。”
    这么一说,大家才明白,敢情他竟是施展“闭穴”手法,封闭了无叶和尚背后穴门,致使他站起不能,确实厉害得紧。
    看到这里老方丈念了声:“阿弥陀佛——”径自站起,向着座上的廓镇台道:“小徒既已落在你们手里,还请大人秉公处理,尽速释回才好,若是有了什么差错,郭大人你却要对本庙负责有所交待才是。”
    郭镇台冷冷笑道:“这个你只管放心,有罪抵罪,没罪放人,若是查明与你这寺庙无关,还可开了你这庙里原封条,否则的话,嘿嘿……本座只怕还要再来,再要来,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平平静静地住在这里纳福了,那时候,咳!可就真是你们的佛门不幸了,老和尚,你请自便吧!”
    站起来甩甩袖子,向着手下叱喝一声:“把这和尚先押下去,好生看管!”随即吩咐道:“准备准备,我们今天就回南京去!”
    公子锦起了个早。
    天还是朦朦的颜色,他已来到了江边,搭上了一艘往江都的宽敞渡船,找了个船尾角落处落座。
    一扫往日的病弱颓废,今天他看来特别精神。
    连日来他遵照神医陆安的嘱咐,小心调治,致使身上毒伤彻底根治,已然完全康复。
    多日静处,运功调伤。除了陆先生之外,并不曾跟外人接触,心中好生烦闷。这一趟的扬州之行,也就格外令人精神振奋。
    按照原定的计划,他应该在五天以前就到达扬州,却因为这一次的意外受伤,不得不耽搁了下来,好在也只是五日的差距,也许还不致于太迟,乃致误了他心目中的大事才好。
    习习江风,为此初秋的江面,带来了难得的凉爽快感,旭日缤彩里,前面水草雾气混饨处,时有野鸭雁鹅等大禽鼓翅而起,缤水一带,波光静影,景致入画,堪称娇妩多姿,着以旭日的万紫千红便更风骚绝艳了。
    船上渡客,五方杂处,仍以商贾为多。
    江南地方,货畅其流,这一带盐、米、茶堪称极盛,来往客商只道经营米盐者,无不生意兴盛,发家无限。其它丝绸刺绣,陶瓷油茶,无不四面畅通,出入频繁,誉为全国最富庶之处亦不为过。
    算计水稷,约有小半个时辰的耽搁,江南地方,生活富庶,即以吃食早点而论,也是品类繁多,渡船上各类小贩叫卖中,计有小笼汤包,糯米蒸糕,豆腐脑,烧饼油条等。
    公子锦滨船而坐,买了一盘小笼包,叫了客豆腐脑,一面欣赏江面美景,一面就口吃喝,倒也自得其乐,不经意,一个妙人儿偎在了他身边坐下。
    这人用一方青帕把头发包扎,还带着顶夏日遮阳的细竹荷叶斗笠,上面着一件藕色细纱衫儿,下身是一件水绿挑线曳地长裙,腰间系销金手巾,把一个像是妆饰用的匣儿,背系背上,人既高挑轻盈,看着尤其好看。
    原来这一带州县,商业发达,尤其是扬州盐市富商奢侈,连带着声色场面的繁荣自是不在话下,所以扬州一地而论,便有官私各营的教坊数十处之多。其他官妓,私娼,水上艇妓,以及一切应景的歌舞艺妓,更是所在犹多。茶楼酒肆,到处充斥,见怪不怪,早已不足为奇。
    这地方更盛行人口贩卖,姑娘小子们未成年,或因战乱的失散,或以官府的抄家发配,更有穷家贱户的自甘卖身,造成远近皆知别处少见的人肉市场,以扬州府下“瓜州”
    地面最称盛行,前明首倡,至今盛行不衰。
    别处地方,妇人女子罕见抛头露面,小门小户迫以生计,虽然无所讲究,却也穿着朴素,大庭广众,绝少招摇,为免遭致物议,若是与这里比较起来,诚然是两个世界,不可同日而语了。
    即以眼前这艘船来说,身着五颜六色的娘儿们却也不在少数。为了及早赶到所谓“绿杨城郭,十里珠筹”的繁华市邑,博上一个彩头,大大捞上一笔。姑娘们不惜起上个早,若能在午前搭上码头,连应午夜二市,一天下来的“缠头”便着实地落在腰包。
    这些外地来此赶会的姑娘,本地人称之为“野雁”,意是不属于本地码头,专为来此抢生意,找外快的,很为本地的同行所排斥,却因为市场过大,各路杂陈,万难独揽尽吃,日久天长,既无能防止,也就只有听任她们自行发展了。
    公子锦是来此不久,耳濡目染,这里的伤风败俗却也略知一二——是以,身边这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擦身而坐,也就不以为怪了。
    他把身子让了让,不使自己与对方姑娘挨得过近——而且,以往的经验,这些卖笑的堂子姑娘,脸上总是习惯性地擦满了脂粉,身上香烘烘的,夏天天热,着以汗渍,那味儿着实不敢领教。
    却是,出乎意外。
    身边的这一位,却没有这种“异香”,甚至,她身上也许根本就没有“薰香”,以致于连一点香味儿也闻不着,却是有些令人诧异。
    她也买了碗豆腐脑,挨在公子锦身边独自吃着,很多水鸟在天上飞,彩翼缤纷,映着旭日,景致绝妙。
    公子锦自然知道身边有个女人,且是这女人与自己挨得近,却是他心里一直在盘算着一件自己即将面对的大事,也就不太在意,甚至于从一开始,他根本就不曾向这个看似风尘妆扮的女人,正经地看上一眼。
    船上的人渐渐多了,有男有女,商人挑夫,各路杂陈,看看人挤不下了,船主才吩咐起帆开船,缓缓晨风,把这艘满载人货的大船,送上宽阔的水面,自此前往约有半个时辰的耽搁,公子锦好整以暇地把身子倚向船舷。
    “对不起——我想吃一个包子,可以么?”
    身边的女人,用着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吐气如兰,近到耳鬓厮磨,公子锦蓦地一惊,才自有所警觉,那女人的一只纤纤细手,已经伸出,就着眼前的荷叶包里,拈起了一个包子。
    公子锦霍地转过脸来,正好迎着了对方姑娘竹笠之下的一张莹莹笑靥。
    不看则已,这一看使得他愣住了,简直惊诧失措,霍地站了起来——
    “你——是……你?”
    “别嚷嚷。”眼前姑娘说:“坐下说话吧!”
    公子锦只觉得手腕子一紧,已为对方少女硬生生地拉得坐了下来,看着他那副惊异憨厚的样子,大姑娘由不住低下头:“咕咕”地笑了。
    “嗳呀!”公子锦犹自不失惊喜道:“鹤姑娘……你怎么会来了?这么巧。”
    怎么也没有想到,一直挨着自己身边坐着的这个女人竟会是她——徐小鹤,这么早,而且在同一条渡船上,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
    尤其不可理解的是对方这一身花枝招展的着装,简直与时下所见的一般风尘卖笑女子无异,这又为什么?
    “小声点儿。”
    小鹤不失笑靥,眼睛近近地瞧着他说:“别让人家都听见了!”
    公子锦连连点头,一面把面前剩下的几个包子送到了她面前:“你先吃着,我再给你买……”
    “够了!”小鹤含笑说:“我只是逗着你玩儿,哪吃得了这么多?”
    说时,把手里的包子放进嘴里,大大方方地吃着,点头说:“味道还不错,你还饿吗,我们两人一块吃。”
    公子锦说:“我吃饱了———”
    说时,他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好奇,一双眼睛只是在对方身上上下转着,这身装扮,对他来说实在太奇怪了。
    徐小鹤瞪着他,笑嗔道:“没见过吗?干嘛这么看人家。”
    公子锦笑说:“却是很奇怪。”
    徐小鹤说:“什么奇怪,要不这样,能出得来么?明不明白,这是我的护身符,这么一打扮,谁也不会再认得我是谁了。”
    公子锦忽然明白过来,才想到她在“鹤年堂”悬壶多年,为人看病,认识她的人肯定不在少数,一旦发现了她,少不得问长问短,少见多怪,这么一穿戴打扮,果然人家便认不出来。
    “原来如此——”公子锦这才明白,点点头说:“姑娘这是上哪里去?”
    “去扬州——你呢?”
    “巧了。”公子锦说:“我也是。”
    徐小鹤瞟了他一眼说:“刚才没上船的时候,我就瞧见你了,跟你点头,你连理也没理我,好神气的样子。”
    公子锦一笑道:“是吗?我一点也不知道,也许是你这身衣服……我只当是一般烟花女子,自是少惹为妙,却是没想到会是你。”
    徐小鹤笑了拿一条花手绢捂着半边脸说:“这样子,怎么样?像不像‘小桃红’?”
    公子锦被逗得笑了起来,‘小桃红’是红遍江南最有名的卖唱姑娘,每一回在茶楼贴出海报演出,客人满坑满谷,座无虚席,算是家喻户晓的人物,这位姑娘每次卖唱时的特点之一,便是喜爱用一条花手绢捂着半边脸,媚态十足,徐小鹤看过她演出多次,学来惟妙惟肖,还是真像。
    “告诉你吧!”小鹤小声说,“以前我出门可不是这样,结果碰见的熟人太多,到处点头还不说,有人在路上就拉着我看病,你说烦不烦?后来我灵机一动,改了一下打扮,就像今天这个样,嘻嘻——你猜么样,人家见了躲都来不及,好像这一行的女人是老虎一样,当然,有时候免不了……反正呀……女人好像是天生受人欺侮的,说起来也真是气人……”
    公子锦问:“家里的人知道?你出来,店里谁看病呀?”
    “我就不能出来玩玩?看病看得人烦死了。”徐小鹤俏皮地笑笑,大眼睛白着他说:
    “我师父回来啦,这几天他撑着哪!”
    公子锦点头“啊”了一声。
    “还当我不知道?”大姑娘说:“你的事我师父都跟我说了,嗯——果然是全好了……”
    一双大眼睛,在公子锦身上咕噜了一圈,接着说道:“我看你也是闲不住的人,刚好一点就出来乱跑。这一趟又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公子锦一时无以置答,实在是事关紧要,不能随便出口,却又不会撒谎,对方这么一问,还真不好答理。
    看见他这样,徐小鹤倒也知趣。
    “我知道了,不便出口,那我也就不问了。”她笑着说,“反正我一定会知道就是了,你信不信?”
    公子锦答以微笑,反问说:“你呢,去扬州干什么?”
    徐小鹤哼了一声:“自己不说,反倒问起我了,我们家在扬州也有个分号,难道你不知道?”
    “啊——”公子锦道,“你是说鹤年堂?”
    徐小鹤说:“当然……你还不知,西马路石头巷一号鹤年堂,谁都知道,你记好了。”
    公子锦点点头道:“这么说,你到那边也是去看病了?”
    “才不呢。”小鹤说,“那边是我叔叔在管,有个张先生在负责看病,我只是去玩儿,顺便带点药材回来,回头还要去瓜州一趟。”
    公子锦这才明白了。
    忽然,小鹤把身子侧了过来,小声说:“有人在注意咱们,你瞧瞧,看看认识不?”
    公子锦应了一声,借着转身之机,眸了一瞟,可就看见了这个人——
    六十来岁的年纪,干瘦干瘦的一个小老头儿。一个人倚着船舷在抽烟,京八寸的烟袋杆子可讲究啦,白银的烟袋锅儿,汉玉的烟嘴,含在嘴里“吱吱”响,一缕缕的白烟,小蛇也似地由他鼻孔、嘴角、牙缝里钻出来,化为轻烟,袅袅上升。
    自然,徐小鹤说的是他——这老头儿,由于坐处甚高,可以越过人丛,此刻正自用着一双微微肿胀的细长眼睛,向二人注视,定睛不移。
    公子锦于是借故站起,又看了他几眼,算是把他看清楚了。
    老头儿在与公子锦目光接触时,微笑着点了一下头,公子锦完全可以断定,对方这张脸是绝对陌生,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当然,这并非是公子锦唯一所想要知道的,透过彼此目光的一瞥,他甚至于已警觉到对方老人蕴藏的内在的充沛气机菁华,由这一点,也就可以想见对方老头儿必然是一个所谓的练家子了。
    对于此人像是善意的招呼,公子锦完全装着没有看见,眼睛一转,望向别处,便不再多看他一眼,随即坐下来。
    他身子才一坐下,不期然,徐小鹤的身子竟自偎了过来,几乎整个香躯,都偎在了他怀里——这亲昵的动作,不啻与她平素的端庄大相径庭,使他大大为之吃了一惊,方要闪身让开,出乎意外的,却为小鹤翻转而起的一只玉腕攀住了肩头。
    “别傻啦——这是做戏——”
    嘴里说时,眉挑目动,无限春情荡漾,把一个卖笑姑娘的轻挑,表露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
    公子锦心里一动,这才恍然有所悟及。
    原来徐小鹤正在扮演一个风尘卖笑的姑娘,在不期然遇见了自己这个过去的“恩客”
    时,一种情发自然的暖味姿态,难为她一个素知自爱的姑娘人家,何以能对一个风尘女子,有如此深刻的体认表现?虽知其为假意做作,亦不免令人身爱之下为怦然心惊,意乱情迷。
    徐小鹤一面把身子偎近,巧笑情兮睁大了眼睛“白”着他道:“这是故意给那个家伙看的,你是怎么啦……别露了马脚呀。”
    这么一说,公子锦才忽然明白过来,敢情这番做作表态,理应是双方面的,哪有对方姑娘一个人唱独台戏的道理?
    再想徐小鹤有此做作,必然有她的道理,自己此行关系重大,万万不能有所失闪,若是为人起疑跟踪察看,总是讨厌,不如将计就计,且就小鹤姿态,权充一次风流客吧!
    当下吟吟一笑,大声道:“回头到了地方,俺们得好好聊聊,不过才半年多不见,姑娘你却是越发出落得标致漂亮啦!”
    说时将势就势,可就把徐小鹤紧紧搂在了怀里。
    小鹤娇声笑说:“还说呢,爷您发了财,连我们都不认得了,这可是从哪里来呀。”
    公子锦说:“还不是老地方呀!”
    “还住在铜城?”
    “家在那呀!”公子顺嘴往下溜:“可干我们这行的,哪有个准儿呀……要不,也就不会认识你了,是不是呀……小宝贝儿!”
    说时,还特意地抬起手来,在小鹤腮上捏了一下,小鹤的脸一下变得红通通的——
    或许她此刻心情也同于方才公子锦一般,对于公子锦这般生动熟练的演出,大感存疑,脸上虽是笑靥依旧,却由不住狠狠地用眼神儿瞪了他一眼。
    公子锦自己也不禁暗暗好笑,盖因为方才还在奇怪小鹤的表演逼真,不旋蹬间,自己却也步其后,装得比她更不在意。可见得人心的奸诈,实在善于作伪,有些事情并不需要亲身,经历一样也要融汇贯通啊!
    两个高手,表演到此,按说便可以适可而止了,偏偏徐小鹤所见有异,此番演来连自己也觉得肉麻的动作,还不得不继续下去。
    “爷——你呸!”
    一只瘦纤纤的玉手在公子锦胸脯上拍了一下,把身子坐好了,就势左右打量一眼说:
    “您的货呢?身边怎么也没有个伙计跟着?”
    公子锦说:“人货都先下去了,哪能要我自己押着,这样一个人才方便利落呀!”
    说着,抬手又要不老实,小鹤却巧妙地闪开了。
    “不来啦——爷您再……我可就……”一面咭咭笑着,把头就近公子锦耳边,小声道:“你知道有人盯着你吗?”
    公子锦眼皮也不撩一下,小声说:“知道,不就是抽旱烟的那个小老头儿吗?”
    “那是一个。”小鹤就着他耳边媚笑着悄悄说,“那只是一个,还有两个你没看见。”
    公子锦由不住吓了一跳。
    “别看。”小鹤附在他耳边说:“我早就为你留意着啦,你只当不知道,一切照旧,回头船靠了岸,由我来对付他们。”
    “这可就多谢姑娘了。”公子锦“哈哈”笑了两声,声音放小了问:“据你所知,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又为什么要盯着我呢?”
    “好奇怪的问题!”小鹤说:“这还是我想问你的,你反到问起我来了。”
    公子锦只是笑,按说,他与陆先生以及眼前姑娘,具有很深情谊,此番受伤,若非是得力于他们师徒大力援手治疗,怕已是命丧黄泉,这笔恩情,理应肝胆相照,不再藏私,只是眼前这件事,关系重大,万万不得走露一点风声,虽至亲好友亦不例外,如此便只好装糊涂,傻笑而已。
    公子锦哈哈一笑,站起来走向船舷。
    这一面江水辽阔,朝阳照射里水面上激发出万点金星,偶有小鱼儿的横出掠波以及水鸟的低飞来去,更为眼前增添了几许诗情画意,四周的环境是如此的宁静,却又似包含有强烈的动态,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要爆发出来些什么似的……
    徐小鹤作势刚要站起来跟过去,却有一只手忽然按在了她的肩上。
    “别走,相好的,咱们聊聊。”
    一嘴的油腔滑调,这个人老实不客气地尽自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徐小鹤其实早就看见他了,更注意到他的蠢蠢欲动,以她目前所乔装的身份,是不在乎和这些“生张熟魏”搭讪的,因此她也就老实地坐着不动。
    “哟——这位爷,我可是不认识你呀。”
    说时,她仰首撩骚地翻起了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向那人看着,真个有勾魂摄魄之势——这个人即使并不好色,在她这般魅力之下亦情不自禁地为之怦然心动,只看那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也就可以猜知。
    四十六七的年岁,浓眉大眼,长长的一张马脸,胡子刚刚刮过,青糊糊的一片,衬着他豪迈的那种气势,越觉着十分精悍,颇有凌人之势。
    “你可是好记性,连你帅二爷却不认识了。”
    ——这话八成儿是说给身边各人听的,或许也包括那一头的公子锦在内,证明他的此举并不孟浪,双方原是认得的。
    接着这个话头,来人更是轻薄地抬起一只胳膊,向徐小鹤肩上攀去,却被后者机警地躲开了。
    “是吗?二爷,咱们可是瞧着你怪眼生的!”小鹤认着眼前人,纳闷地问说:“咱们真的见过?”
    “错不了!”这人说:“去年在盐市上,你忘啦?”
    既是风尘中人,便少不了一番做作工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眼前既是遇见了鬼,便只当是在说鬼话了。
    徐小鹤“啊——”了一声,无可无不可地便自承认了,一时眉开眼笑地道:“您是说盐市刘大掌柜的做寿的那一次?”
    “对啦,——就是那一次……”姓帅的赫赫的笑着,伸手就要去摸她的脸,又为小鹤机警地躲过了。
    自然,他们的这番应对动态,公子锦全都看见了,既然小鹤出面周旋,甘心乐意,当然其中必有道理,公子锦也就乐得视而不见,倒要看看往后发展究竟是什么情况?
    一番打情骂俏之后,那人终于吐露了心声,其实正在徐小鹤意料之中。
    把一锭足有十两的崭新银元托在手里,悄悄的递了过去,姓帅的面现暧昧地笑着:
    “呶——爷赏给的,收着。”
    徐小鹤心里骂着:“该死的王八!”脸上却越加地笑态可掬。
    “哟——这可是不敢当呀……”
    “收着,收着……”姓帅的声音放小了,几乎附在了小鹤的耳朵边上:“别让人看见,爷心里疼你,只管收着就是了!”
    徐小鹤低下头“吃吃”地笑着,那样子既害臊又似贪婪,真把个出身“堂子”姑娘的窘态演活了。
    “有几句话爷要问问你。”姓帅的附在她耳边上说:“或许还要你帮上个小忙……
    当然,事情成了,还要重重地谢你。”
    “真的——”小鹤睁大了眼睛问:“啥事儿呀?您说吧,只要能帮上忙的,一定帮。”
    “小声点!”姓帅的摸了一下下巴,向着凭舷面水的公子锦看了一眼,声音越加的小:“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人,真是你的老相好?”
    “你是说他?”
    “别指!”姓帅的赶忙压住了她的手,又为小鹤机灵地抽了出去。
    “对啦!”他说:“他是干什么的?”
    小鹤说:“你是问杨大爷?”
    “他姓杨?”姓帅的脸上带着怀疑:“你没弄错?我是说……他真的姓杨?”
    “当然没错。”小鹤说:“杨大爷是干绸缎生意的,买卖可大啦,有钱着呢?”
    姓帅的“嗯!”了一声,半天没有吭气儿。
    “咦——帅大爷!”小鹤好奇地问:“你问他干嘛呀?你们认识?”
    姓帅的说:“你就别问了,姑娘——你帮我个忙,把这姓杨的在扬州的地方摸清楚了,告诉我——”
    嘴里说着,手势前送,又是一锭银子送了过来,小鹤照收不误,一时眉开眼笑。
    “那还不简单?我现在就告诉你。”
    “啊——你已知道了?”
    小鹤点点头,小声地说:“城南有一家福庆坊绸缎庄,你可知道?”
    姓帅的愣了一下,说:“当然知道,怎么,这个姓杨的竟住在那里?”
    “对啦——他们是亲威……杨大爷每一回去苏州都住在那里!”
    “你没有弄错?”
    “当然不错!不信你现在就问他去?”
    “不不不……”姓帅的冷冷地说:“他到底姓不姓杨,回头我们就知道了,这件事你不要跟他说,而且,我还要提醒你,这个人你还是少接近的好。”
    徐小鹤一脸迷惘,莫名其妙的样子。
    姓帅的哼了一声,笑了笑,站起来说:“没事儿——”又拍拍她的肩说:“相好的,咱们苏州见了!”便自晃晃悠悠地往一边去了。
    公子锦在船上转了一圈儿,着实地注意了一下,徐小鹤曾说共有三个人在盯着自己,可是除了那个抽烟的老头以及方才与小鹤说话的那个马脸汉子之外,那第三个人到底在哪里?着实令他大感纳闷,看了半天也没有一点头绪,待要向徐小鹤暗中打听,却不想目光望处,小鹤已离开座位,又复与那个马脸汉子凑在一块,不时指点口上谈个不休。
    旁人眼里自当是“婊子无情”,只以为徐小鹤这个妓女,在忽然搭上了马脸汉子这个新客人之后,立刻把公子锦这个老相好甩开一边,却也在情理之中。
    此行公子锦使命重大,决计不能出任何差错,原来还有些担心自己人单势狐,万一遇见了强敌,或是众寡悬殊,有些力不从心,难得中途出现了徐小鹤,凭她的机智聪明,总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倒是始料非及。
    倚着船桅柱子,耳听着帆橹的欸乃声,虽说是日上三竿,却是就着和煦江风,丝毫也不觉得炎热,算计着还有些时候才可到达,公子锦干脆摒除杂念,闭上眼睛打上一个盹儿。
    一阵哄笑声,却又把他由梦里惊醒。
    渡船上人声嘈杂,爆笑如雷,原来是船途无聊,几个脚夫为打发时间,竟自摔起跤来。
    一个黑壮的胖子,脱光了上身,只着一条短裤,胸脯上全是黑毛,正与两个骡夫扭在一团,虽是以一敌二,却毫无败象,反因力大无穷,把对方两个骡夫屡屡摔倒在船板上,发出沉重的砰砰声响,引逗着全船旅客不时爆发出叫好欢笑声音,热闹得紧。
    公子锦转个身子,半倚船桅,还想继续再打个盹儿,目光掠处,却接触到一张满布皱纹的老脸,分明直逼眼帘,就在面前。一惊之下,忙自坐好了身子,顿时睡意全消。
    “相公爷可要买花?白兰花,香啊——”
    嘴里说着,这婆子面带笑容,把一束串好的白兰花,直送到公子锦面前。
    一阵扑鼻清香,随着那婆子手中白兰花直袭过来,香得离奇,几令人不堪承受。公子锦心里一动,本能地即时闭住呼吸,同时右掌猝起,顺势以拒说:“干什么?”
    老婆婆几乎站立不住,身子一晃,几乎坐了下来。
    “哟!”
    似乎是吃惊不小,老婆婆睁大了眼睛望着公子锦,半天才回复笑脸道:“相公爷,买一把花吧!”
    公子锦摇摇头,不悦地道:“不要,不要,哪有男人家买花的?”
    老婆婆咧嘴笑说:“买了给那位姑娘戴啊!”说着,向那边的徐小鹤看了一眼,原来二人先时的邂逅,打情骂俏,大家都看见了。
    这么一说,公子锦倒不得不多看上这婆子几眼了。
    实在是毫不起眼的一副卖相,总有六十好几近七十岁的年纪了,一件黑夏布褂子,挽着两只袖子,露出黑瘦黑瘦的一双胳臂,一头白发,乱草似地蓬着,身子既高又瘦,看上去却很硬朗。
    这样的一个人,原是极其寻常。却因为公子锦心里机警,却也另有所见。
    公子锦抬头再次打量对方,不期然便与这婆子的一对眸子迎在了一块——那却是震人心神的一霎。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卖花婆婆,竟然会凝聚着如此内烁力的目神,这一点,公子锦凭着自己精湛的内功,几乎一眼即可断定——
    “是了,就是她了!”
    现在他几乎可以完全断定,暗中监视自己的那第三个人就是她了。
    也就在他忽然有些警觉的同时,一阵头晕目眩,使他几乎难以自持,随即使他顿时有所明悟,虽然他一上来千般小心仔细,亦不禁为对方所乘,百密一疏地着了对方的道儿。
    那意思也就是说,对方婆子对自己弄了鬼——那一束白兰花里,必然埋设有诡诈勾当,多半是慑人心魄的迷幻薰香,使之混淆花香之内,使人淬然无防,一嗅之下,便着了道儿。
    公子锦有此一悟,心知不妙,却不欲让对方婆子看出端倪,一面举手挥动,让对方走开,却把视线转向一边,不再向婆子多看一眼。
    这一霎,公子锦调聚真神,提吸丹田,强自镇定,不使真力溃散,却是先时一嗅之下所中的“花毒”,极为强烈,虽然至微,却是花性强烈,几乎难以自恃,当场昏厥。
    他心里明白,自己此刻虽未昏厥,当场不省人事,却也仅此而已,事实上全身疲软,举手不能,此时此刻若是对方老妇人甚或任何一人意欲加害自己,都简单之至,毫无对抗之可能。
    卖花老婆婆似乎对于公子锦的未曾昏迷大惑不解,一副芒然不解神态,忽地身子一转,绕到了公子锦正面身前,睁着一双三角眼,目不转睛地向他看着。
    “相公爷……你怎么啦?病了?”
    说时脚步移动,试探着已逼近到公子锦身前站定,公子锦其时已完全确定,对方这个卖花的老婆婆必将不利于己,只是他此刻除了能虚张声势地睁着一双眼睛,表示他并没有昏迷之外,其它一无可为。
    老婆婆似乎已由对方呆滞的面部表情里看出了所以,登时胆力大增。
    这时全船旅客,为现场的摔跤角力所吸引,爆笑叫好之声,不绝于耳,谁也不曾注意到船角一隅,发生在公子锦身上的细小琐事。
    卖花婆子嘴里怪笑着,俯身而近,就着公子锦耳边说:“相公爷,你这是怎么啦?”
    嘴里说着,这婆子竟自探手向公子锦怀内摸去——却是就在这一霎,一缕细小的尖锐破空声直袭她脑后,力道之尖锐犀利,使这婆子不敢等闲视之,嘴里“啊”了一声,身子霍地向左侧方一个打转,疾若旋风般闪了开来。
    那是一枚极为细小的竹签,或是人们用来剔牙的牙签吧!即使留神细看也难以看清。
    卖花婆子自非等闲人物,一望之下即知道,对方发射暗器的这个人,必然具有非常杰出的身手,设非有极为精纯的内功造诣,万万难以施之于如此细小草芥物什,即所谓“落叶飞花,伤人于百步之外”。
    老婆子心里的震惊,自是可以想知,却是此番震惊,也只能存诸内心而已,眼看着那小小竹签“嘶”地飞落船外江心,自是难以追寻。
    卖花婆子即不愿显示其本来面目身份,便只能哑巴吃黄连心里有数而已。经此一来,自不能再向公子锦出手,却是暗中向自己出手的这人又是谁?
    一船人乱糟糟的,正自围着两个摔跤的人笑闹得不可开交,老婆子把心一横,正侍第二次出手,向公子锦身边偎去,忽然,一根旱烟袋杆横出,拦住了她的去处。
    “来,老婆婆,我买你的花,拿过来让我挑挑!”
    ——正是先时坐在高处的那个抽旱烟的老头儿。
    卖花老婆子愣了一愣,赫赫笑了几声,一双三角眼,频频在眼前老头儿身上打转。
    “老婆子真正有眼无珠了,怎么连谢老太爷在这里都没看见?失礼,失礼!”
    老头儿徐徐地喷出了一口烟,转过身子来,一面咳嗽,慢慢蹁向一边。
    卖花婆子跟上去,阴阳怪气地道:“怎么,今天是什么风,居然把你老人家也吹动了,老人家一向可好?”
    谢老头就着江水“噗”的一声,吹出了烟蒂,脸上神色阴晴不定,鼻子里哼了一声,哈哈笑道:“怎么,卢九婆,你也要插上一脚?这可就太热闹了!”
    卖花婆子一笑说:“这话怎么说?谢老太爷你倒是说说清楚呀!怎么你来得,我老婆子就来不得?”谢老头一面磕着烟袋杆子,却把双细长的眼睛不时瞟向坐着的公子锦,后者一举一动,全在他的观察之中。
    “咱们是老交情了。”谢老头嘴角挂着不屑:“有几句话不得不奉劝你,这个烫手的山芋,只怕你接不下来。”
    “那可也难说。”老婆子呵呵地笑了,露着一嘴黑牙道:“如果你谢老太爷不存心跟我过不去,我倒想要看看还有什么人敢挡在我前头?”
    谢老头哼了一声,冷下脸道:“那你就等着瞧吧。”
    冷冷一笑,他又接下去道:“别的不说,就这位正经主儿,也不是好打发的,哼哼——你以为你那‘春风断肠绝命香,天下至毒,无人不惧’一经中人必将人事不省,可以任你宰割?却是眼前如何?”
    卢九婆神色一震,待要恃强,反唇相讥,不意目光转处,心里大大吃了一惊。
    原来先时他认为己呈瘫痪的公子锦,此刻竟然不在原处,显然消失不见。
    这一惊,顿使她大起恐慌,只以为是眼前谢老头故意弄的手脚,一时怒由心起,方自把脸色一沉,却是目光转处,公子锦赫然又自出现眼前。
    却听得锣声连响,敢情是渡船已到了尽头,大家纷纷向船头拥进,人喧马嘶,鸡飞狗跳,一时乱作一团。
    卢九婆顾不得再答理谢老头,径自向船头挤进,却是怎么也快不了,总有个人在前面挡着,好不容易挤上了岸,再看公子锦,早已不知去向,非但公子锦不知去向,便是先时和他在一起的那个风骚疑似娼妓的年轻风骚少女,甚至刚才与自己说话的那个谢老头儿,俱都不见踪影。
    这个卢九婆在武林黑道上,并非是无名之辈,说起来也是响叮当的角色,想不到此番为图重利,破例向公子锦亲自出手,竟自弄得如此灰头土脸,居然近在眼前,伸手可及的人也会跟丢了,简直是笑话
    码头上到外都是人,乱成一片。
    卢九婆越想越气,更不甘心,两只手分着人群,向外挤出,一眼看见公子锦与徐小鹤双双跨在驴背上,正自驰向郊道,心里一急,不由分说,双手着力之下,身边人如何当受得住?顿时冲撞倒地,乱了个唏哩哗啦。
    老婆子急了,心里更惦记着怕谢老头儿抢在自己前头,一时连“武者”不轻易施展武功的禁忌也顾不得了,嘴里怪叫一声呼地腾身而起,直向着公子锦策骑处追去。
    一连三数个起落飞纵,扑到眼前这片稀疏树林,算计着只要抄过树林那一头,便可赶在公子锦上路的小道前头,却是呼地一声,一个人由侧面纵出,不偏不倚,又自拦在了她前面。
    高高的个头,阔肩膀,一条大辫子巨蛇也似地盘在脖子上。这个背影对卢九婆来说,应该是绝对不会陌生才是,忽然间使她记起来从刚才下船开始,便是这个家伙一直就拦在自己前头,几次三番地作梗,使自己不能快速追上去,现在又来了,这是存心找碴,简直是跟自己过不去嘛!
    卢九婆“嘿”了一声,脚下一个抢步,双手顺水推舟,猛力的直向对方背后击去;同时十指张开,宛若钢钩,似推又抓,力道极是猛厉,显然是内功中颇具实力的“大鹰爪手”,卢九婆心恶对方过甚,恨不能一下子就要了他的命。
    偏偏前面那人非比等闲,随着卢九婆的双手齐出,这人身子向前一个平伏,动作恰到好处,正好闪过了卢九婆的双手,却是险得紧。
    卢九婆的十根手指简直是擦着对方的背脊梁滑过去的,这一抓空之下,似乎是整个人都扑了上去,也亏了这老婆子,果然身手不凡,一招落空之下,脚下用力一点,呼地竟由对方背上掠了过去。
    却是这个人也是个不易打发的主儿,卢九婆一式扑空,却予他有了可乘之机,冷笑着叱了声:“打!”一掌反向卢九婆背上拍来。
    卢九婆“呼”地一个旋身,举手以迎:“噗”两只手迎在了一块。
    双方力量都称十足。
    一触之下,各自身子都大大为之震动了一下,紧接着却像是两个木头人样地定住不动。
    卢九婆这才算把对方看清楚了——四十六七的年岁,浓眉大眼,一张长马脸,刚刮过的脸,看上去甚是意气轩昂。
    “你又是谁?想死吗。”
    一言即出,卢九婆更不留情,左手猝起,五根手指形若一把钢钩,直向对方汉子脸上抓去。
    浓眉汉子“哼”了一声,并不闪躲,单手倏起实架实接,牢牢地又接住了她这一只手。
    “老太婆,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怎么,还嫌不热闹?连你也要插上一手?”
    说话的当儿,浓眉汉子更不曾闲着,两只手内力凝聚,十根手指骨节格格连声,一时间,竟自施展出内功中至为难能的“按脐”功力。
    卢九婆“嘿”了一声,硬是接下了对方这阵子要命力道。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满头自发俱都根根直立了起来。
    忽地,双方紧握的手为之一松,两个人“唰”地向左右分开。
    卢九婆脸上一阵子红,身子大大摇晃了一下,一口热血直翻上腔,差一点喷了出来,总算她内功精湛,平素练有“一無混元功”临急施展,气贯中枢,压住丹田,算是没有当场出丑,却是心里有数,尝到了对方的厉害。
    “好……你这是存心跟我老婆子过不去……咱们这个梁子算是结定了……”
    老婆子强提着一口真气,脸上一阵子青一阵子红,像是在忍受着身上极大的痛楚,她总算内功深湛,没有当场出丑,怪只怪上来力量用得绝猛,一下子岔了气儿,后面这个架,即使她心有未甘,却也打不下去了。
    马脸汉子嘿嘿笑了一声,用着低沉的声音道:“卢九婆,见好就收吧,你是干什么的,我是干什么的,大家心里都应该有数嘛!”
    卢九婆后退一步,睁大了一双三角眼:“你……是谁?怎么会认识我?”
    那人哈哈一笑,剔着一双眉毛道:“江南妖狐卢九婆的大名谁人不知,嘿嘿……”
    卢九婆脸色一变,这个“江南妖狐”的浑号,还是当年她风华正盛时的浑号,平素最忌讳人家提起,如今老了更不愿听人提起,想不到对方却还记得,当面提起,着实令人脸上难堪。
    “你……”老婆子气得全身发抖:“你到底是谁?”
    “说句高抬你老的话,在江湖道上,你是前辈——”马脸汉子忽地面色一沉:“可是眼前这件事上,你却不宜插手,我劝你及早抽身,要不然后悔可就来不及了……”卢九婆咬着牙“哼”了一声:“原来你跟谢老头是一边的,你们联手想劫人还是劫宝?嗯?
    凭什么你们动得,我老婆子就动不得?”
    马脸人目射精光,向前迈了一步,冷冷说道:“看来你知道的还不少,你当然动得,除非你不想活了。”
    卢九婆又是一愣,三角眼里凶光闪烁道:“凭什么?姓谢的有多大肚子,想一个人独吞?”
    这人阴森森地笑了一声:“他也配!”
    “啊——”卢九婆一惊:“难道你们不是一伙的?谢老头他是……”
    马脸人嘴角带着不屑:“他想跟我们提鞋,都不要他。”
    “给你提鞋……你……”
    “当然不是我,”马脸人神色傲然地道:“老太婆……告诉你一句实话吧,当年在牡丹江,咱们有过一面之缘,那一次你多少还帮了我个小忙,就冲着这一点,今天我对你手下留情,要不然哼哼……你以为就这么便宜放过了你?你口口声声说的谢老头子,他就比你有眼力价多啦。人要自己量力,不自量力那可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
    这么一说,卢九婆才似忽然明白过来:“啊!”了一声,睁大了眼睛,讷讷道:
    “牡丹江……我想起来了,啊啊……难道你是‘铁马神令门’的人?你是……”
    马脸汉子冷冷说道:“那一次对付‘南天七鹰’是我一时失策,未克全功,他们其中三人竟自脱逃,在牡丹江小神峰,被我追上了,一场恶战……是你与费道人助了我一臂之力,才把他们三个一举歼灭,这件事我一直记挂在心,一转眼几乎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卢九婆瘦削的脸上,显示出无比震惊。缓缓点头道:“失敬,失敬!这么说阁下是‘铁马神令门’四当家的,帅星斗帅先生了?”
    马脸汉子一笑,后退道:“对了,十年岁月悠悠,想不到咱们在这里又碰着了。”
    卢九婆经过此一刻的镇定调息,大致已体力恢复,以她素日之狭窄度量,阴险为人,绝不会轻易便放过了对方,却是在她一旦了解到对方的真实身份以及背后的钢铁靠山之后,老实说,她实在连一丝恃强的劲道也提不起来了,莫怪乎对方口气那般狂傲,试看当今武林,即使你是一等一的强人,在聆听到“铁马神令”四个字时,谁又能无动于衷而不为之胆战心惊?
    一霎间,卢九婆为之神色黯然,良久,才自慨叹一声道:“这就是了,是我一时失查,竟没有想到贵帮——铁马神令也已插手此事,要不然我也不会……”叹了口气,卢九婆苦笑道:“不知者无罪,四当家你就高抬贵手吧。”
    帅星斗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好说,九婆你庆幸吧!今天幸亏是遇见了我,要是换了三木哥,哼哼……九婆,只怕你再想全身而退,可就没有这么方便了。”
    卢九婆一惊道:“什么……木三先生也来了?”
    帅星斗未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讷讷道:“本门的规矩你应该很清楚,铁马令下六亲不认,今天我破格对你留情,无非是念及当年牡丹江的一点宿因,要不是我上来拦阻,你此刻伯己命丧黄泉,言尽于此,咱们就此分手,再要相见,可就休怪我手下无情,告辞!”
    话声出口,姓帅的略一抱拳,人已腾身而起,碧荫丛中,只见他身影一连闪了凡闪,如猿似鹰,目未交睫的当儿,人已无踪。
    卢九婆怅怅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若有所失,若有所思。平心而论,这位“铁马神令门”的四当家的,确实是高抬贵手,对自己留了相当情面,设非如此,以此一黑道最称毒恶门派的一向作风,对付敌人甚或异已无不赶尽杀绝,绝无二致,自己今天居然能在对方四令主手下网开一面,逃得活命,真正称得上是异数。
    却是,这样一来,便能使卢九婆真个罢手不成?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事情没有这么容易,实在是传说中的这笔财富太大了,太诱惑人,令人眼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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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样的传说呢?
    说起来可也真有点荒诞离奇,近似于危言耸听,却是每一个述说者,尽管格限于神秘之中,却无不津津乐道,听者半信似疑,却又无不为之动容。
    传说之一:当年闯王李自成攻北京,进占紫禁城,崇桢皇帝于煤山自缢之前,却也作了几项重要安排,其中最富传奇的是有一批极为珍贵的金玉奇珍,早在宫破旬日之前,由专人秘密偷运出宫,解送到了江南。
    传说之二:见之于官报,所谓的城破之前先已出宫逃命的太子与定永二王,俱为李自成所擒获,如今也都先后伏诛,其实真正被擒获伏诛的只是太子与定王二人,其中“永王”朱慈炯实已逃脱,如今不但还健在,而且,已为各方反清复明势力奉为精神领袖,敬尊之为“三太子”。
    传说之三:这位“三太子”当年之所以绝处逢生,乃是得力于先皇考崇桢身边的一个精武技的大内卫士,此人姓叶,神出鬼没,有能天彻地之能。
    传说之四:当年在后宫,为崇桢亲手所刃杀的长平公主(简称为长公主),其实未死,只是被砍断了一条胳膊而已,如今非但也还健在,却已皈依佛门,更有甚者,这位公主如今被传说为风尘侠隐中一类的人物,本事可大了。
    传说之五:也就是落到了眼前这个节骨眼的关键时分。有一个身负有重要使命的人,如今来到了金陵,此人的任务是将要与传说中的三太子见面,而且更负有策划运转那一笔当年秘密出宫巨大财富的使命——这一笔巨大的金银财宝咸信为被用于重整明室社稷江山的重大资本。
    这么一来,这个被传说为负神秘任务的人,顿时为十方所注目,非但是官方侦骑密布,甚至远在紫禁城的朝廷也不甘寂寞,秘密策使了深精武技的大内卫士,连日赶下江南,务必要把此事查一个水落石出。
    自然,敏感的江湖黑白两道,就更不会听任此一传说如过耳来风,势将要兴起一股探测热潮,不欲善罢甘休了。
    铃声叮叮。
    骑在小毛驴上的两个人——公子锦,徐小鹤,一副自在轻松模样。
    稻田里佳禾葱葱,水稻飘香,竹影婆娑,牧童骑在牛背上唱歌,一派江南富庶情景。
    由此而接上前面官道,总还有五里来路,稻禾青青,白鹭翩飞,小毛驴似跑不跑,铃声叮当,驴背上的两个人,男的英俊潇洒,女的清花水秀,尤其是后者那一身花枝招展的装束,在艳阳里闪烁出无限娇媚婀娜。
    公子锦在驴背上笑向小鹤道:“刚才多亏姑娘搭救,要不然只怕已遭了那婆子毒手,想不到此行如此凶险,真正令人担忧。”
    徐小鹤“咦”了一声,眼睛“白”着他道:“你怎么知道是我救了你的?”
    “这还用说。”公子锦道:“我看那暗器施展得异常高明,已近乎‘金针度线’之妙,除了姑娘之外,又有谁有这等手法?”
    “谁说的?哼——这一次你可是看错了!”
    徐小鹤一只手把草笠的帽沿,拉下来一点,遮住迎面的阳光,侧过脸来打量着他。
    公子锦笑脸顿失道:“难道不是你?”
    “不是。”小鹤摇摇头:“你猜怎么样?”
    她把身子坐好了,看向公子锦,眉毛挑了一挑:“你我都不会想得到的——是那个姓帅的。”
    “是他?”公子锦说:“就是那个姓帅的小子?”
    “不错!”徐小鹤笑了一笑:“你的耳朵真灵,原来都听见了!”
    公子锦说:“他的声音这么大,谁听不见?不过——后来小声地跟你说些什么,我可就不知道了,当然,不用说是在跟你打听我,是不是?”
    小鹤道:“那还用说。”又道:“我原以为这人是个好色之徒,即使会些武功,不过三流角色,谁知道他暗中不动声色地施了那一手暗器,破了卖花婆子的诡计,我才知道他竟是个身上有真功夫的人,你说他那一手暗器近乎于‘金针度线’——这暗器手法,我听我师父说过,他老人家就会,连我还没有学会,这人居然已能施展,实在出乎我意料之外,倒是不能小看了他。”
    公子锦点头道:“这人诚然是个劲敌,倒要防他一防——只是,那个卖花婆子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对我施展诡诈伎俩?而姓帅的又为什么会对我暗中援手?他们竟不是一边的……”
    “还有那个抽烟的老头,三个人全不相干……这事情可透着有些邪门儿……”
    说着她嘤然作笑,向着公子锦瞟了一眼:“既然都冲着你,看来你这一趟着实大有文章……到底又是为什么?连我也瞒着?”
    眼前已来到驿道,二人挥鞭催马上道,继续前行。他们所乘骑的小驴,早经豢养熟练,并不需人策使带领,平日所行,只此来回一途,是以不愁中途迷失,而驴性固执倔强,即使乘骑客人想要趋使它改道亦是不能。
    这条驿道是通向江都市街的主要干道之一,来往客旅络绎不绝。
    两头小毛驴一经上道,循着平日惯行方向,一径前行,并不须二人带领。
    公子锦原欲独自超前快行,暂别小鹤。徐小鹤看在眼里,不觉好笑道:“怎么,想把我撇下,一个人去?怕我缠着你不放?”
    被她这么一说,公子锦不好意思地笑了。
    “姑娘请多多原谅,实在是这一趟事情重大,并不是我对姑娘见外,还请多多包涵。”
    小鹤哼笑道:“你不说,我便不再多问,谁又希罕,非要知道不可!到时候你就是想要告诉我,我还懒得听呢!要是有什么事求着我的地方,更看我高不高兴,不信就走着瞧吧!”
    说罢便赌气似地把头偏向一边,不再理他——其实她此行之前,已从师父陆安那边得到了预示,情知公子锦此行负有极重要使命,陆安更知公子锦此行是去会见一个极重要的人物,徐小鹤当时曾向师父一再盘问,陆安亦不说破,只云到时自知。想不到公子锦也是一样,一任她如何追问,也是不肯吐露一字。
    ——她因而想到师父生平一向料事如神,此番特别打发自己前往,还嘱咐带了一些平日罕用的药物,莫非是此行还需要自己去为什么人诊断看病不成?好在不久自知,公子锦既奉命不得对外人吐露,却也怪不得他。这么一想,也就不再生他的气。
    陆安其实还一再嘱咐她,要她在暗中多多注意他的安危,必要时当尽全力保护,可知他此行任务极其重要,万万不可出一点差错。
    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呢?
    徐小鹤强压着心里的好奇转过脸来,刚想用别的话旁敲侧击一番,说不定能套出些什么来——却有一骑快马,风掣电驰泼刺刺直由身后驰来。
    二人闻声而警,还来不及回头察看,来马又紧擦着二人身边奔驰过去,驿道上扬起了大片黄尘。
    打量着这人背影,一顶马连波的大草帽,黑绸子短褂,甚是意态轩昂——
    公子锦方自注意到这汉子黑绸汗褂上所绣的一个特别图案标志,身后蹄声得得,一连六骑快马,泼刺刺又自擦身而过,紧迫着前面汉子,风涌云聚般狂驰而去,声势之巨大,饶是惊人之至。怪在这一行七人,非但衣式装束一般无二,即是胯下座马也都是一色纯黑,七匹怒马,一致发足狂奔,自有非常气势,蹄下黄尘,有似一天黄雾,又似一条迤逦千丈黄龙,一径追循着前道飞蹄,滚滚而逝。
    这般阵仗,不禁使得所有路客纷纷驻足张望。
    公子锦方自思索着七人背上奇怪的图饰,并不像是常见的官府“勇”字号衣。徐小鹤却已失声地“哦——”了一声,直向着前面消失渐远的人马发起呆来。
    “怎么回事?”公子锦看向小鹤道:“这些人是什么来路?是本地官府的人?不像!”
    徐小鹤转过头,奇怪地瞟了他一眼,道:“你以前没有来过江南?”
    公子锦摇摇了头,略似汗颜笑道:“姑娘的意思是在笑我的阅历不足,可是?”
    徐小鹤一笑说:“你倒有自知之明——刚才那七个人,你看他们是哪里来的?他们身上所绣的那个马头标志,你可知代表什么?”
    经她这么一说,公子锦才自悟及,原来七人黑色短衣背上所绣制的特别图形,竟然是一个“马头”形状,小鹤这么一问,他竟无以置答,尴尬地摇头微笑,表示全然不知。
    徐小鹤大惊道:“你真的不知道?”心里暗暗奇怪,何以对方连如此赫赫声名的江湖门派都不知道。
    “你的江湖阅历岂止不足而已,”小鹤打趣地奚落道:“看起来简直差得太远了!”
    公子锦抱拳道:“请教,请教。”
    徐小鹤前后看了一眼,确定没有被人监视,才自说道:“看起来,你过去大概很少在南边各省跑过,居然连当今黑道最具盛名的‘铁马神令’门派都不知道!”
    公子锦心里怦然一惊。
    ——他焉能会没有听过这个黑道上最是恶迹昭彰的组织门派?只是徐小鹤既这么说,不如干脆糊涂到底,倒要听听她说些什么?
    徐小鹤见他睁着一双大眼睛呆呆地望着自己,只以为他真的不知道,不禁嘴里“啧啧”称奇。
    随即告诉他道:“铁马神令一般都称呼他们是‘铁马门’,这个门派在江湖上听我师父说已经横行了三十多年了,过去的总舵是设在浙江天台山,后来因为官兵的多次围剿,听说搬了好几次家,不得已化整为零,分散在江南各处,这里太湖附近就有他们一个分寨,人多势众,平常是小罪不犯,大罪不断,因为他们门下有本事的人多极了,江湖各派对他们虽然看不顺眼,却也惹不起他们,这就使得他们越来越横行霸道了。”
    公子锦道:“难得姑娘平常在家,足不出户,居然外面事情也知道得这么清楚——
    可知道这个铁马门的总令主又是什么人?”
    徐小鹤说:“听我师父说,铁马神令一共有四位令主,总令主姓什么叫什么,到现在没有人弄得清楚,大家只是知道他的外号是——”
    “外号?”
    “对了!”徐小鹤说:“叫云飘飘。”
    “云飘飘?”公子锦一笑说:“好动听的一个外号,文绉绉的。”
    徐小鹤哼了一声道:“好听是好听,可是这个老魔头可是猾狡极了,大概就是因为他神秘得来无影去无踪,像云一样的不可捉摸,所以外面才给他取了这么个外号……”
    “你叫他老魔头?他很老么?”
    “那当然啦!猜也应该猜出来了!”
    这可就与公子锦所知道的略有出入,不过眼前且不与她争执。
    徐小鹤又道:“大当家的叫云飘飘,外面莫测高深。二当家的也是一样,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过我师父却与他有过几次交往,他们是不打不相识,居然彼此心仪,成了道义之交,听我师父说,这个人很有点义气,不过人可是出名的怪,好起来好得要命,一不对可就瞪眼杀人,外号人称‘冷面无常’,姓桑,你听听这个外号就知道。”
    公子锦点点头,神秘地笑道:“令师陆先生居然也会结交黑道上的朋友?怪不得你对铁马门的事情,知道得如此清楚。”
    “你错了。”小鹤说:“我师父是不齿于他们所作所为的,只是交了姓桑的这个朋友而已,其实他们也极少交往,很多有关铁马门中的事,他老人家也许知道,但是平常却不愿多谈,我所知道的这些,有很多还是从外面听来的呢!”
    公子锦点点头道:“这就很难得了,你刚才说铁马门一共有四位令主,还有两个呢。”
    “别急呀!”徐小鹤抬起手整理了一下帽子。
    两只小驴骄辔而行,铃声叮当,不徐不疾。
    “第三位令主,这个人姓木,木头的木——”
    公子锦心里一动——那是因为出门之前,有人特别警告过他,要他特别防范此人。
    徐小鹤接道:“你要特别小心这个人,这个人最坏,武功极高,江湖上人提起了这位木三郎来,没有一个不头疼、谈虎色变的!”
    “木三郎?”公子锦哼了一声:“可是传说中的那个叫‘神眼木三’的人?”
    “对了!”徐小鹤说:“就是他,你们认识?”
    公子锦摇摇头:“没有见过,不过此人的大名却是早已听说,传说此人生有一双怪眼,能够像猫一样地夜晚看物,可是真的?”
    “外面是这么说罢了!”徐小鹤说:“不过这个人在铁马神令四位令主中,是最心狠手辣的一个人,杀人越货,无所不为,江湖上无论是黑道白道的人,只要犯在了他手上,很少能有幸免的,听说也只有总令主云飘飘能降服得了他,他也只听云飘飘一个人的话,就连二令主冷面无常的账,他都不买,以后你要是遇见了他,可得要特别小心。”
    公子锦微微一笑说:“这么说,我真的要小心这个人了,看来我们的行踪已经落在了他们眼里……”
    徐小鹤说:“他们对我可是没兴趣,只是你可得十分小心了。”
    公子锦笑了一笑:“那就让他们来试试吧。”
    说话的当儿,眼前已来到了江都闹市,眼前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且是衢道之口。
    小毛驴自行地停了下来,即有一个毛头小伙计打对街跑了过来,一言不说地就把那驴牵走了。
    公子锦四面打量一眼,只见市招密集,商店酒家,栉次鳞比,较之南京更有过之,盐市之浮华己见一斑。
    徐小鹤笑说:“我们药铺子就在那边,你看见了没有?”
    用手一指,可不是“鹤年堂”三字竖匾,金光耀眼,就在眼前十字路口头上,这个位置选得好,怪不得生意鼎盛。说完这句话,不等公子锦回答,她便独自走了,走过对街摆了摆手,便回头去了。
    公子锦岂是真的这么差劲儿?一无所知?当然不是。
    事实上他对江湖上的黑白两道,虽不若一般老江湖那般提起来如数家珍,却也应知尽知,绝不似徐小鹤想象中的那么一窍不通。
    此行责任之重大,眼前风险有多少,他心里当然有数,只是外表力持镇定而已。
    别了小鹤,在马路上闲逛了半天——其实当然不是真的“闲逛”,不过是意在甩掉暗中跟踪自己的两个人而已,直到他确定真的甩掉了暗中跟踪的人之后,才自按图索骥地找到了他应该现身的地方。
    四方茶楼。
    进门之后,座客云集,楼上楼下几无虚席,当下一个小伙计带着他到了楼上,找了个偏间雅座坐定,送上一客菊花香茗。
    时间过午不久,显然还是吃饭的时候。
    公子锦要了客小笼汤包、凤鸡、干丝等本地佳肴,候到伙计把这些吃食一应送上之后,才自唤住他问道:“这里可是四马路的四方茶楼?”
    “对呀,就是这一家!”小伙计嘻着一张大嘴说:“八十年的老字号了,别无分号。”
    公子锦说:“有位覃子豪罩先生可在这里?”
    “啊——”小伙计怔了一怔:“那是我们的管事先生,客官爷有什么事要见他么?”
    公子锦点点头道:“对了,他要是有空,就请他过来一趟,我在这里等他。”
    小伙计连声答应着随即退下,过了一会儿,就有一个身着夏布长衫,四十左右的斯文先生来到了雅座。
    “是覃先生么?”
    公子锦在座上抱拳揖道:“在下姓公——特来拜访。”
    来人连连点头道:“不敢,不敢——兄弟姓覃,就是这里的管事,客人有什么差遣?”
    说时回身左右打量一眼,跨前一步,双手合并,各屈二指,摆了个奇怪的手式,向着公子锦揖了一揖。
    公子锦立时会意,右手并三指,向着桌上茶壶摸了一摸道:“这茶凉了,再换一壶吧。”
    罩先生一笑道:“天、地、人,何者为大?”
    公子锦道:“那可要看什么时候了。”
    罩先生道:“如今呢?”
    “如今生逢乱世,以人为大,覃兄以为如何?”
    覃先生点点头,一只手摸着唇上的短须,随即坐下道:“那就再讨足下一句金口,这个‘人’在天成圣呢还是在地为王?”
    公子锦一笑道:“应是在地为王吧。”
    “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
    “这可难说了。”
    “请教——”覃先生抱拳一揖,有意无意地,显出了指上的一枚翡翠戒指。
    公子锦其实早就看见了,见状微微一笑——
    “覃先生不必见疑!”公子锦道:“我是打东南方来的,隔着一片大海,你说是远还是近呢?”
    一面说,抬起手来摸摸下颔——小手指上也有个戒指——这戒指他平常并不常戴,今日特别戴起,竟与对方一般式样。
    “这就是了。”
    覃先生声音略低道:“足下来此的消息,我早就得着了,算计着此时也该到了,如今风云险恶,白、黑两道,都放不过咱们,足下位当特使,身负重任,不可不察——”
    “不敢当——”公子锦抱拳道:“全仗兄台指教。”
    覃先生一笑道:“上回过师兄来即说到你,把你夸得了不得,想不到如此年轻,失敬,失敬。”
    “少不更事——还请兄台指教。”公子锦略似谦虚地道:“这一趟若不得力于高明人士暗中帮助,只怕在南京就要出事了。”
    覃先生笑道:“公少侠指的是神医陆安和徐小姐吧!”
    “啊——”
    “哈哈——”覃先生一面为对方斟满一杯茶,送上道:“老实说吧,足下一人南京,我们就得着讯儿啦——你不要客气,在南京那几件轰轰烈烈的事情干得好极了,麻四先生已把这事报回去了,说是王爷大喜,要大加嘉奖呢。”
    公子锦一惊道:“四先生也来了?”
    “哪能不来?”覃子豪微微一笑:“兄弟——你不是搭一艘‘长’字号的渡船下来的吗?在船上还遇见了徐大小姐吗?”
    “啊——”公子锦微微点头道:“覃兄好耳风,看来兄弟这一趟,全在兄台照顾之中了。”
    “我哪有这个本事,是四先生。”覃子豪道:“他老人家一直都在暗中护送着你……
    兄弟——你也许还不知道,铁马门的人盯上你了。”
    公子锦越加汗颜地叹了声道:“我怎么不知道?都怪我太过无能——”
    “这不怪你——”覃子豪说:“他们早就得到消息,你一个人就算三头六臂,也是防不胜防。方才在船上,要不是四先生施了巧计,引开了对方注意,下船时,又现身为饵,甩开了对方主要魔头,可是险哪。”
    “兄台的意思……什么……魔头?”
    “你为人忠厚、正直,还不尽知此行之风险——”覃子豪道:“方才情形,我虽不曾亲见,可是四先生说起,真正吓人,原来铁马门的两位令主俱已出场,一个在船上,一个在岸上……”
    微微一笑,覃子豪俯身而前,小声道:“这事全仗四先生暗中打点,我们的人全出动了,听四先生说,险极了,我们的人还装扮了你的外貌,四先生亲自出马,真险,侥幸成功,嘿——想不到神眼木三那一双神眼居然也有看错了的时候,你可知道,铁马门在江都的‘七大金刚’全出动了,却是扑了个空。”
    公子锦瞠目以对,想起了方才与小鹤在驿道上遇见的那七匹快马,原来就是铁马门在江都鼎鼎大名的七大金刚,看来全仗麻四先生暗中帮忙,现身为饵,把对方主要魔头“神眼木三”诱开,要不然,可真是不堪设想。
    虽然事已过去,想起来还不禁心里忐忑,同时也就感觉到自己的势单力孤,前途万般风险。
    覃子豪见状笑道:“你不用担心,敌人虽然来了不少,我们可也不含糊,何况四先生既已亲自出来,听说另外还有高人助阵,你只按着原定计划行事,小心一点也就是了。”
    公子锦点点头,问说:“四先生人在哪里?可否一见?有很多事,还想当面向他请教。”
    “他走了。”覃子豪说:“你若早来一步就见着了,现在人走了。”
    公子锦怅怅地道:“他老人家住在哪里?”
    “这个……”覃子豪微微笑道:“他老人家关照了,叫你不必去寻他,如有事情,他自会寻你……”
    说时由身上取出了一个绸子小包,交给他说:“这是四先生要我交给你的,里面有一封信,嘱你见字行事,时间、地点都交待得一清二楚,另外有一百两银子,是给你的,其实我这里早就给你准备下了。”
    一面说,他由折着的袖管里拿出了一张崭新的银票,交到公子锦手里——
    “外面走的人,手头不能小器,这个你留着,不够随时来支。”
    公子锦打开一看,是五百两的一张即期银票,就说:“太多了,你收回去吧,我现在不缺银子。”
    覃子豪推过去说:“收下吧,你以后就知道了,花费很大的,而且,你不必节省,有时候充充阔气也是必需的,哈哈……”
    又说:“在扬州,我们的实力不小,钱有的是,我在这里,又是管账的,自己兄弟还能不多照顾几文?”
    说着哈哈一笑,站起来抱拳道:“你就慢慢吃吧,我去嘱咐一声,这里不会有外人进来,我走了。”
    这个覃子豪,公子锦以前虽没见过,却知道他和自己一样,谊属同门,同是延平郡王大力所收揽的江湖义士,包括方才所提起的那个麻四先生,同属延平郡王所特别成立的一个反清复明秘密组织,这个组织的力量,却也不可忽视,似已日渐强大,虽不足以动摇清朝已固江山,而侧面的煽风点火,却也令当势者头痛不已。
    打开了锦囊,果有书信一封。
    那是一封属于极隐秘的密札,厚厚的桑皮纸信封,骑缝处都涂着火漆胶泥。
    收件人:公子锦。
    发件人:天南堡。
    是了,这“天南堡”便是策使公子锦等一行义行的那个反清复明的秘密组织了。
    肯定的,这密札应属“天南堡”的极密件之一,设非是收件者当事人之外,任何人不得私自拆阅,以麻四先生在天南堡地位之尊,亦只是负责转手而已。
    俟到公子锦小心谨慎地拆阅密札之后,不由为之一惊——他原以为时间大可从容,岂不知上面的指令时日竟然迫在眉睫,这使他再也不能耽搁,随即起身离开。
    所谓“绿杨城郭,十里珠帘”,应是名不虚传,公子锦身历其境,总算见识了。
    这一带,俗称“十里小运河”区,入夜之后,万灯高悬,千船云集,繁华得紧。
    公子锦一袭轻装,身着太湖绸藕色长衣,腰系丝绦玉佩,足登福字履,手里一把描金折扇,摇起来婆娑有姿,习习生风,人本来生得俊俏,这一装扮,十足的风流惆傥,像是个出身豪门、走马章台的公子哥儿。
    在“醉八仙”吃的晚饭,菜肴有松江之鲈,阳澄之蟹,呼伎小云小仙二女作陪,喝了几觥酒,耳边上尽是江南评弹、扬州小调。有钱大爷们的征歌逐舞,呼卢喝雉,在五光十色的迷离灯光衬托里,诚然令人不胜消受,公子锦又见识了一回。
    却是今夕何夕,他总算心里有数,并不糊涂。
    大船“八音画肪”就泊在前面湖心,这里“十里小运河”,河不叫河,分别划地称奇,巧立名目,各以“池”“湖”自称。眼前这一片地方叫“仙女湖”——顾名思义,那就是这里的女人,美如天仙,不用说,湖心的“八音”画舫,便是“仙女”所在之处了。天上星皎月明,却不如眼前灯光灿烂。
    像其他,风流豪客一样,公子锦酒足饭饱之后,竟然也思往湖心的美人窟走走。
    迎着阵阵凉爽湖风,公子锦一扇在手,翩翩风采地来到了“八音画舫”。
    进门之先,便已听见了那阵阵丝竹管弦声,银牙打板,小红低唱,间以七彩灯光,粉帐流苏,姐儿们送往迎来,眼波流醉,真正让人销魂蚀骨,所谓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应该便是指的如此。
    公子锦虽然缺少那种一掷千金的出手气势,更没有时下一般纨绔子弟的气质,却也仪表堂堂,大方举止,令人不敢轻视。
    这里盐市,一日暴发,南来北往的陌生主儿多的是,是以他的出现,并不曾引起特别的注意。只是在二度“茶围”之后,仍然盘桓不去,便非一般的寻常客人了,这样情况通常有两种情形,一种是客人已有相好的姑娘,等着她的出现赴约。另一种情况便是有意寻欢而不得其门而入,这时候便须善解客意的皮条客出现,上前刺探搭讪一番。
    是以,就在公子锦三度打发赏金,欲离不去的当儿,一个长颈拱肩,面生肉瘤的细眉男子出现在他面前——
    “相公您别走——可有您的老相好啊?”
    “我要见燕子姑娘。”公子锦开门见山地说:“可是她好像不在这里……要是这样,我就走了。”
    这个人听到这里“哦——”了一声,随即眯着眼睛笑了:“在在在……有有有,您老可是姓李?”
    公子锦微微一怔,点头道:“不错,我是姓李。”
    细眉男人立时笑态毕露地道:“是从南京来打点贡绸的李大相公?”
    公子锦半笑不笑地也承认了。
    化名李方,专营贡绸生意的商人身份,正是他此行早已安排既定的化身——这件事还是在他拆读麻四先生留交的密札指示之后,才得以知道,万万没有想到,在此风月场合,居然已有了风闻。
    “啊呀——您老可是贵客呀,为什么早不说呀。”这个穿着考究,其实猥琐的男人,立时巴结地说:“燕姑娘三天以前就在盼着您啦,这两天她身子不大舒但,没出来应酬,可是敬候着您啦。”
    公子锦心里微微一动,点头道:“原来如此,你是——”
    “小人姓杨。”这个人弯腰拱背赔笑道:“是这里八音舫的管事,这里水旱码头,七十二处游玩地方,小人都有照应,李大爷随时关照。”
    这话倒也实在。
    在此,“十里小运河”提起“杨脖子”这个人,大概无人不知,若问此人干的是什么,可就有些令人羞以启齿了,那便是此人赖以为生所操持的,是见不得人,最为下贱的女人皮肉生涯,过去的人品,不消多说,这两年买卖女人发了财,所谓的“有钱王八大三辈儿”,“杨脖子”三字,在此地面俨然也是一号人物了,真正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
    公子锦眼里,当然瞧不起这号小人,甚至极其鄙夷。无如眼前这一台戏,还是非他不可。
    “原来你就是杨管事,我听说过你——”公子锦说:“我此来全为燕子姑娘,她既然告病在家,我就明天再来吧。”
    杨管家笑说:“燕姑娘早关照了,别人一概不见,李大爷来她是一定要拜见的,这样吧,您在这里先坐坐,找几位姑娘先陪着,小人这就去把她给接来,燕姑娘一听说您来了,她马上就飞过来了……”
    说着就要转身告退,公子锦摇头说:“不用了,你这里的姑娘我都不喜欢,我就跟着你一块去吧。”
    “那可是委屈您啦。”杨管事咧嘴笑道:“好吧,小人这就招呼船去,马上就走。”
    很快地,他就准备了一艘花船。
    二人登船坐定,由一个花俏的船姑娘操桨,沿着河边,不一会就划出了这片灯光璀璨所在,直到河面上灯光稀落,再不见先时的繁华景象,岸边上更是一片黝黑,想是早已离开了所谓的“十里小运河”区域。
    杨管事一只手扬着灯笼,频频向岸边打量道:“快到了吧!怎么还没到?”
    摇船的婆姨说:“过了前面七棵柳树就到了,这条水路我最熟,杨老爷不用担心,每天都是我接送她来的,不会错的。”
    杨管事这才笑嘻嘻地向公子锦说道:“就快到了,她家我去过一回,家里还有个老母亲,这孩子很孝顺的,挣的钱都交给她母亲。”
    公子锦点点头,没有吭声。
    老实说,对于这位燕子姑娘,他是压根儿一点也不清楚,只是遵照密札上指示的行事,也不知道何以指示他来此见一位风尘姑娘,心里不免好奇。
    “李大爷您真是好眼力啊!”杨管事说:“要说到姿色人品,这里再也没有第二个能比得上她,而且——您当然已经早知道了……”
    “知道什么?”
    公子锦见他笑得暧昧,倒有些被他弄糊涂了。
    “燕子她……”姓杨的把头附近了,压低了嗓子道:“她还是个清倌儿,从来是卖艺不卖身,还没正式接过客人……”
    公子锦见他那样暧昧的表情,同时眉飞色舞地频频向自己打量,真恨不能一拳照他脸上打过去。当然他不会真的这么做,再想想自己此刻所扮演的身份,原就是一个“寻芳”的客人,又何怪对方有此表情?
    当下怪不自然地笑了笑:“这就难得了。”
    “给李大爷您说句实话。”杨管事道:“大爷您可真是好福气啊——燕子姑娘来八音画舫总有年把子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在家里见客,要不是她事先关照,小人不敢把大爷您带到她家去呢。您是没见过,这位姑娘的脾气可大了。”
    说话的当儿,已过了七棵柳树的河滨,地名“七柳屯”,小船摇晃着徐徐向岸边靠过去。
    杨管事“啊”了一声,忙拿起了灯笼,一面向岸上照着,仿佛是看见岸边上站着个人。
    “哦——”杨管事笑着说:“大姑娘等着我们哩。”
    摇船的婆姨说:“不会吧,她不知道呀——再说她母亲还生着病!”
    杨管事一怔道:“你看,我竟然忘了,对了,她跟我说过,说这两天她母亲的偏头疼病犯了,夜里都不能睡觉……”
    四周围一片黝黑,也就有小船上的两盏纸灯和杨管事手上的灯笼所散微弱光芒,在水面上摇散着片片鳞光,附近河面上偶尔传过几声鱼儿泼刺的水响,更加添了几许夜的阴森与神秘。
    小船泊岸,杨管事首先跳上岸边,回头张罗着,待将要接引公子锦上岸,就在这当儿,猛可里一条人影直袭过来。
    好快的势子。
    此时此刻,谁又会料到有此一着?
    那人想是匿身在岸边的大树之后,蓦地现身而出,其势绝快,加以彼此距离极是接近,令人防不胜防。
    黑暗里,仿佛只看见这人手里所持有的兵刃,寒光闪了一闪,便听见杨管事“哎呀!”一声倒了下来。
    几乎是同时之间,船上的公子锦也已有了反应——这人其实早已度好了势子,即在其剑伤杨管事的同时,左手振腕,打出了暗器“丧门钉”,一缕尖风,直向公子锦正面袭来。
    公子锦一惊之下,反应极快,掌中折扇轻轻一拨,当地一响,已把暗器丧门钉磕飞水里,同时间身形轻纵,已闪身岸上。
    那人挟其余威,长剑快速了转:“呼!”地划出了一圈寒光,反向公子锦头上劈来。
    “当”的一响,再一次为公子锦折扇点开。
    原来这柄扇子,描金嵌铁,也可当作兵刃使唤。
    暗影里虽然看不清对方这人是个什么长相,大体上却认出是个瘦高身子、有着一双浓眉、目光狰狞的汉子。
    公子锦身子一转,左手用劈空掌力,直向这汉子腰胯间击去,同时向着小船上早已吓傻了的船娘喝叫道:“还不快走。”
    划船的女人惊慌着叫了一声,像是捡回了一条活命样地便自匆匆划船去了。
    瘦高汉子原不知公子锦功力如此惊人,这一掌虽不曾为他正面击着,却是发出的掌风力道十足惊人,呼地一声,直把他逼出去四五步之外才自拿桩站住。
    值此同时,公子锦又已二度进身,施展的是“陆地行功”中最称诡秘的“贴”字诀,脚尖一点,秋风扫落叶样的轻飘,已把身子偎了过去。
    瘦高汉子“啊”了一声,简直来不极作出任何反应,已为公子锦贴近身边。
    “噗!噗!”
    随着公子锦手上翻动的扇身,已双双点中瘦高汉子一双肩窝穴道。
    瘦高汉子声音也没出一声,便自直直地倒了下去,却是自暗影里蓦地蹿出了两条人影,身子一经跃出,浮光掠影样的轻飘,已到了公子锦身边左右。
    速度之快,出人想象,显示着来者二人的轻功绝技,均属一流境界。
    其中一人更不待身子站定,左手扬处,打出了一支暗器“三菱箭”:“哧!”尖风一缕,直向着公子锦肩上射来,手法疾劲利落——由其出手部位判测,显然无意伤害对方性命,不过意在使公子锦负伤就擒而已。
    公子锦身子略偏,右手折扇轻起,既快又准,“叮”一声,已把飞来的三菱箭点开一边——
    却是对方那人,把握着这一霎之隙,早已怒扑而近,鼻子里怪哼一声,随着他探出的右手,铮地一声,抖出了软兵刃“十三节亮银鞭”。
    这种兵刃八成儿藏在他右手腕袖中,事先一点也不见痕迹,“唰啦啦”一经抖出,巨蛇样地直向着公子锦颈项间盘来,却为后者一把抓住了来犯的鞭梢。两相较力地一扯,希哩哩扯了个笔直。
    公子锦方自觉出来人手劲儿相当惊人,待将施展真力迫他兵刃出手,斜刺里蓦地袭过来一阵疾风,一条身影凌空疾抄而来。
    带着一声轻微的冷笑,这个人竟然凌空而至,施展的是上乘轻功“八步凌波”身法,公子锦猛然而惊的一霎,对方的一只脚,浪子踢球般飕然已向他脸上踢过来。
    公子锦心里一惊,霍地向后一个倒仰,急切间虽是闪过了对方足以致命的一脚,无如行动上却与那施展亮银鞭的汉子以可乘之机。
    事实上,那一条亮银鞭,仍然还抓在两人手里,这汉子将势就势,身子猛地向前一欺,左手“神龙探爪”一掌反向公子锦仰起的前胸上拍下。
    须知眼前二人,功力一流,绝非一般等闲,眼前联合出手,猝然同时向公子锦出手,简直防不胜防,公子锦饶是有一身杰出武功,仓促间亦难以应付。
    ——随着他身子的一个倒仰,脚下猛力一踹:“呼!”反纵出三丈内外。
    尽管这样,左肋下方亦不禁为对方指尖扫中,隔着一袭绸衣,宛似蜂子刺了般的那样疼痛——这一掌幸而没有被他打中,否则不堪设想,直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却也激发了他争胜雄心,身子一经落地,待将全力以付。猛然间,眼前亮起了金灯一盏。
    那是一盏设计十分巧妙的手提金灯,不过拳头般大小,极是小巧玲珑。黄澄澄流光四射,淬然闪现于眼前黑暗,极是耀眼生辉,从而照亮了眼前四周。持灯的人,身材曼妙,青绢系首,竟是个年过四旬的妇人。
    这妇人身着一袭暗红绸质长衣,脸色苍白憔悴,灯光照射里,脸上一无表情,却是那双眼睛,在灯光映照里,菁华内蕴,颇有夺人之势。
    正是这一双眼睛,慑住了眼前顽强的两个敌人。
    事实上也正是借助于眼前亮起的灯光,公子锦才大概地认出了面前的两个敌人。一个是面容枯瘦、头发半白的瘦长老汉,背上背着一对寒铁双拐。另一个却是手持亮银软鞭,年当四旬,目光灼灼,生有一张长脸的壮汉——这张脸猝然使得公子锦记起,正是晨间在渡船上邂逅的那个马脸汉子,当时这人一直在向徐小鹤搭讪,打听自己,此刻终于现出了本来面目,向自己下手了。
    那么,这个忽然出现、手持金灯的中年女人又是谁?也是他们一边的?
    不像。
    很快地,公子锦即由他们双方敌对的眼神里看出了答案,一时略放宽心。
    “你是什么人?”
    面容枯瘦、背负双拐的老汉,直挑着两道眉毛,十分惊讶地向对方女人打量不已,颇有耸动之势。
    马脸汉子伸手止住了他的动作,冷森森笑了一笑,徐徐说道:“阁下好轻功,不用说,刚才在林子里两次阻挡帅某人一行去路的就是你了?”
    枯瘦老汉为之一惊,道:“是她?”
    公子锦虽不明白二人话中之因,却也可以猜知,看来他们彼此先时已有遭遇,说不定这中年女人的忽然出现,似在为自己解此一危也未可知。
    聆听之下,那个形容憔悴的中年妇人只是微微一笑,笑颜既绽,顿如海棠初放,一扫先时的阴森冰涩——原来这妇人竟具有如此姿色,即使看来在憔悴病弱之中,亦有迷人风韵清致——只是这番美丽清致,很快地在她笑容消逝的一霎,亦即为之消逝,随即为前此不变的冷漠所取代。
    “不必报出你的名字,我知道你。”中年女人借着灯光,远远向他注视着道:“你们铁马门也太嚣张了,杀人越货居然逼到我家门口来了,四令主你看呢,还是卖我一个面子就此离开,还是恃强玩狠到底,硬要跟我过不去?”
    一面说,中年妇人特意地把手里的灵巧金灯举高了,有意无意地向四方照了一照。
    马脸汉子原以为报出自己姓氏,对方如果在江湖上略有见识,必当有个耳闻。“铁马门”三字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使敌人望风丧胆,知难而退。却是这一次,似乎有些意外……
    双方的一番对答,立时提醒了公子锦,对方一行原来竟是来自“铁马神令门”的人,那个马脸汉子更是铁马门中,身当一令之主的帅星斗——此人公子锦颇有耳闻,那天小鹤虽不曾道及,公子锦却心里有数,此番狭路相逢,当然不会善罢甘休。
    ——此举,即在公子锦以一敌众,正愁势单力孤之际,鬼使神差地竟然会来了这个神秘的帮手。眼前这个中年妇人,公子锦虽然对她尚不清楚,可是听其谈吐,观其气势,几可想知绝非等闲人物。
    公子锦很想一探究竟,却是苦于没有出口之机。眼前似乎是铁马门一面,已为中年妇人的从中作梗所激怒。
    听了中年妇人一番话后,帅星斗怒形于面地哼了一声,冷笑道:“足下好大胆子,听你口气,似乎是不把敝门放在眼里,倒要向足下请教了。”
    帅星斗一面说,手里的亮银鞭唰啦啦缠在了腕子上,两只手向着对方妇人拱了一拱。
    背负铁拐的华发老汉狞笑一声,大声道:“对了,既然敢跟我们作对,必然不是无名之辈,你报个万儿听听吧。”
    妇人在对方二人说话之际,一双眼睛不时向四下注视,像是有所觉察。
    谛听之下,她转向帅星斗冷冷说道:“你们好像来了不少人,我再说一遍,有我在这个地方,就绝不容许你们胡作非为!怎么,四令主!你看看要怎么办吧?”
    话声方顿,只听得“哧——”的一声,灯光映照里仿佛有一线流光,极其快捷尖锐,直向着中年妇人立身之处飞来,物件极轻细小,简直看它不真。
    公子锦听声观态,一望之下既已认定那是暗器中最称轻灵的“金钱镖”。眼前之镖更非取势于人,竟是意在对方妇人手中金灯。却不知妇人视听明锐,早已窥知究竟,灯势略偏,已轻松避开。
    暗中人“嘿!”了一声:“哧哧——”又发出了两枚金钱镖,两线流光,交叉出手,一左一右,作势弧度,再一次向她手里金灯飞射过来。
    妇人微微一笑,丝毫也不慌张,只把手里金灯略略向上提高寸许。
    这番举止,看似不动,其实极其高明。即在她灯势略起的一霎,耳听着“叮!”的一声细响,两枚细小金钱已自迎碰一块,妙在差于寸许之间便击中金灯,眼前却是又落了空。
    话虽如此,公子锦却已大感惊异,暗暗惊叹那施展暗器人手法之精湛老练,只是因为对方中年妇人透剔聪敏,未卜先知,手法更称高明而已。
    发暗器人手法既是如此高明,便决计不会如此轻易认败服输,势将还有一番较量。
    帅星斗原待向中年妇人出手,看到这里,彼此互看一眼,竟然暂时按兵不动,乐得有人代自己去打头阵,何乐不为?
    果然,即在那两枚金钱镖相迎击空之下,眼前人影飘忽,一个华服高冠,全身披挂齐全,貌相清癯的老人已跃身当前。
    这人打扮堪称诡异,一身装备,大小行囊,或背或挂,前后左右,无所不在,照常理说,一个人携带如此繁杂琐碎,理应行动不便,眼前这老头儿,行动竟是异常轻灵,并无一些累赘,想来行之有故,早已熟练。
    非但如此,老者背后更插有两杆云幡,看上去一如戏台上出场的武将,衬着老人脸下的五柳长须,更似传说中三国蜀汉老将黄忠。设非是对此人先有耳闻,简直不知他是什么路数。
    中年妇人乍见此人的忽然出现,脸上并不惊异,想系心里早已测知,对于此人的身份,来龙去脉,更不陌生,由是一语道破。
    “你的暗器手法果然高明,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大概就是新近投奔‘铁马门’,在大江南北享有盛名的‘千手飞石’尚昆阳吧,幸会,幸会!”
    中年妇人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我久已风闻你暗器手法独步古今,据说你能以指内飞针射中天空蝙蝠双目,何以却连这么大的一盏金灯,却两射不中,岂非有些不近情理?”
    华服老人不由为之一呆。
    岂止是他,现场的另外二人——帅星斗以及背负双拐的枯瘦老者亦为之吃了一惊。
    须知‘铁马神令’在江湖行事极其隐秘,至于内部人事安排,更属绝对保密,局外人焉能得知?是以各人聆听之下,俱都大生震惊,一时间对于面前妇人举棋不定,讳莫如深。
    果然被中年妇人一语中的,华眼老人正是“千手飞石”尚昆阳,此人出身原是“崆峒”门派掌门人,由于此一门派人丁不盛,屡生大故,终至濒临解体不复存在地步。尚昆阳本人为人奇特怪异,倒也无甚大恶,武功并无十分出奇之处,却是施展得一手好暗器,举凡飞刀飞石,镖钉箭刺,只要是暗器,此人无一不精,更能自行设计,火药强弩,毒药毒箭,无不精巧在行,堪称独步武林,为之一绝。是以为铁马门总令主所看重,许以重酬,纳之门下。
    却是想不到,此番奉命由总坛南下,协助木、帅二位令主共图大事,今夜首次上阵,牛刀小试,满以为略施手法,以其神巧暗器,即可兵不血刃,协助帅星斗首战奏捷,哪里想到对方这个女人如此厉害,不动声色,一语不发地竟自识透了自己的诡计,使自己两度出丑,当着帅星斗面前,使他脸面无光,无地自容,真正欲罢不能。
    “千手飞石”尚昆阳被眼前中年妇人一番话直臊得面红耳赤,所幸天黑,距离稍远,看不真切,否则简直无以自处。
    当下猛笑一声,手指向对方妇人,故示镇定道:“你这妇人是谁?何以知道我的姓名!莫非是故人旧识,快快报出名来,说个清楚,免得你家尚爷出手误伤,可就后悔不及。”
    中年妇人不温不怒,冷冷说道:“你先不必管我是谁,老实告诉你们,我其实与贵门并无怨恨,更无意插手多管闲事,刚才我也跟帅令主说过,今晚只要你们退开这片地方,不难为我的客人,便可相安无事,要不然,哼哼,别看你们人多势众,倒也不一定便能占了便宜,不信就出手试试。”
    公子锦心里一动,正自奇怪妇人嘴里所说的“客人”,难道是指的自己?他奉命来此会见艺名‘燕子’姑娘的江南名妓,却不知又与眼下对方妇人有何关联?难道她就是燕子姑娘?
    似乎又有些不像。首先在年岁上即不相当,燕子姑娘目前年华日盛,理当在二十上下,眼前妇人虽有相当姿容,却并不年轻,就外表看来,应在四十上下,倒像是那位燕子姑娘的母亲还差不多,莫非……她就是燕子姑娘那位生病的母亲?这……倒也不无可能。
    这么一想,公子锦越加对当前妇人注目以视,越觉其“明珠在川,美玉蕴山”,颦笑间蕴蓄无限内涵,诚然高不可测。
    眼下敌我对峙,自不敢掉以轻心,公子锦暂时压制着对中年妇人的无限猜疑,一言不发地向双方冷眼注视,提高无限警觉。
    铁马门一面自不会为中年妇人三言两语所吓退,不过,帅星斗却持有比较慎重态度。
    似乎是他已感觉到对方中年妇人的绝非寻常,同时脑子里思念电转,已就眼前妇人的外表形象以及谈话内容,作了快速的整理审思,亦即是把眼前妇人规置到铁马门列为最最不宜招惹的当今天下极少数的几个人范围之内。
    须知天下武技无尽无泛,奇人异士无所不在,略有疏忽,即难免遭到不测之灾,以铁马门之庞大规模,在江湖上所以能够无往不利,自有其一套存在原则,其中属于彼此敌我之间的共存互惠原则,自属必然应有。
    帅星斗身为一令之主,更是半点疏忽不得,尤其是当他把眼前妇人与本门告诫中应属避免接触的几个可怕人物联想在一起时,顿时心里大大生出了警惕。
    却是那个为总令主礼聘、新人铁马门的“千手飞石”尚昆阳,为逞一时之恨,显然不曾有此一虑。
    听了中年妇人一番话,这老头儿呵呵狂笑了几声,一只手捋着下巴上的胡子,目光炯炯向妇人打量道:“好大的口气,听你口气,好像咱们堂堂铁马门怕了你似的,嘿嘿,老夫就是不信这个邪,倒要试试——”
    话声一顿,转向另一面的帅星斗抱了一下拳,口气托大地道:“怎么样,帅令主,可容我尚某向她讨教讨教?”
    帅星斗心知无能阻止,这个尚昆阳新近加入本门,由于过去曾是一派掌门人身份,年岁更是老大,加入铁马门未当一令之主,自感委屈万分,四令之中前三令令主,云飘飘以次各领风骚,俱为一方怪杰,尚昆阳自知难以望其背项,不敢与之抗衡,惟独第四令令主帅星斗,在江湖上并无显赫声望,自己屈居其下,似乎有些不当,眼前若能显些能耐,一来可以杀杀他的威风,正可在总令主面前谋个晋升之阶,谁曰不当?
    帅星斗岂有不明白他心里所想的道理?聆听之下,不禁暗暗好笑,忖思着,不知死活的老狗,你当这女人是好惹的么?如果真是那位主儿,不要说你、便是总令主云飘飘此刻身在面前,也当网开一面,容她三分,你这老儿恁地如此逞能托大?
    心里虽这么想,表面却不动声色,谛听之下,微微一笑,抱拳道:“尚前辈如能出手管教一下这狂傲女子,自是最好不过。”
    他原有意提醒要对方注意一下这妇人的可能出处,却是话到唇边又临时止住,原因是自己对此并不能确定,正可在他们双方动手之际,冷眼旁观以为定夺。
    “千手飞石”尚昆阳忿恨在心,竟无暇多想,他身恃一身暗器手法,天下独步,绝不信这妇人真能抵挡,最起码也要把她手里的这盏灯打灭,找回先时的面子。
    嘴里大声应着:“错不了。”
    用手一指当前妇人,尚昆阳冷笑接道:“这女人你先报上了名字——”
    中年妇人其实胸有成竹,微笑道:“我看不必,尚昆阳,你自恃一身暗器,当世无双,可是我却不信,就拿我手里的这盏灯来说,你就不一定能把它打灭,你可要再试一试?”
    尚昆阳“嘿嘿”一笑说:“女人你欺我太甚。”
    话声出口,只见他上身颈项微侧:“哧——”一声,即由他左面肩头处,发出一线银光,直取向妇人手中灯盏。
    却是灯光一转,金丸跳掷,这盏灯却到了妇人的另一只手上。
    尚昆阳冷叱一声,右手屈指一连弹了三弹,三点飞星脱指而出,呈“品”字形,直向对方飞来——这一手非比等闲,大有名堂:“点中窍,挂两肩”分别照顾了对方三处所在,即是那妇人的左右两侧,以及正中头顶。
    换句话说,亦即是无论中年妇人这盏灯在左在右,或是持向正中头顶三处不同方位之任何一处,均在尚阳所发暗器照顾之中。
    却是中年妇人显然有先见之明。
    即在对方暗器将发即出的一霎,手上金灯“呼。”地脱手而出,略略向头顶飞起四尺高下,手法之奇妙,无与伦比,时间配合恰到好处,若早出一霎,对方暗器未出,自可改变,晚出一霎,时间不及,妙在不早不晚,容得尚昆阳发觉,已无能更变。
    “咻——”
    一阵尖锐细小破空声过处,三缕银光尽皆走空。
    观诸中年妇人之身法微妙,可说站立得身子纹丝不动,运转从容,真正是大家身手了。
    公子锦、帅星斗等数人冷眼旁观之下,俱感觉到这个女人的超人镇定,极是大异寻常,其实无需直言姓名,已说明了她的大家风范。。
    偏偏那个倔强老人尚昆阳还不死心,他的“弹指神针”向不轻发,出必中,想不到又自落空,好在他全身暗器齐备,可以随意施展。
    在一阵痛悔惊讶之后,左手大袖挥动:“哧——”发出了一口柳叶飞刀。
    这一刀看似直奔妇人前额,妙在距离对方面部二尺左右,忽地向上跳起,正好迎上对方落下接在手里的灯,取势极准,风头疾劲,应是万无一失,暗器施展到如此地步,也真令人叹为观止了。
    中年妇人何尝不知对方的暗器手法高明绝顶,她却偏偏要折服对方,当面给对方以羞辱。
    金灯一转,于方寸之间,避开了对方的刀锋。
    却是,尚昆阳另有高招,即在前此飞刀出手的一霎,嘴里“赫!”的一声,双手大袖齐挥:“咻咻!”声里,一连发出了九口飞刀。
    凭恃着他灌注的内家真力,九口飞刀形成一个极大的光圈,一股脑齐向妇人身前招呼了过去。
    这老头儿在连番受辱失利的心情之下,其懊恼可想而知,这才施展出最称拿手的绝活儿“千手飞刀”,双袖挥动之间,九口飞刀同时掷出。何止是那盏金灯而已,包括对方妇人全身上下无不在照顾之中。
    看样子这老儿显然是动了肝火,决计要与妇人一个厉害,暗器走势已不仅仅只是那盏金灯而已,颇有取向对方人身的意图。
    中年妇人岂有不明白对方意图的道理?她唇角带着一丝微微的笑,分明并不把尚昆阳这个所谓的“劲敌”看在眼里。
    尚昆阳这一手飞刀,又称“向心环”,九口飞刀全数敛聚着内家真力,透过他极称得体的力道运转,形成了极为巧妙迂回之势,一般人万难理解,自不易事先有所提防。
    说时迟,那时快。
    猛可里,这取向妇人身侧四周的一圈刀光,霍地向里一收,变成了刀尖向内,呼地直向中年妇人上下左右齐发而来。
    各人眼看如此,都不由暗吃了一惊,事实上尚昆阳这般出手,已违背了事先约言,眼前九口飞刀分明有意制对方妇人于死地,足见用心之毒恶,实在有辱尚昆阳在武林中之崇高身份,更遑论“铁马门”在武林黑道的隆重声名。
    身为一令之主的帅星斗,一时大感羞忿,正要开口喝止,其势已有所改变。
    中年妇人显然大非寻常,一身功力更非眼前各人所能想象,即在九口飞刀环身而进的一霎,她仍然是伫立不动,仿佛只是脚下着力地跺了一跺,手上金灯为之一震,挣然作响里,灯光一时大盛,一明一暗之间,即有无限力道向四外排散而开,其力万钩,出人意外。
    自然,这等神奇功力,也只有身历其境者才能有所感觉,当前各人也只能凭借目力观察而已。
    尚昆阳所发出的九口飞刀,眼看着已招呼到了中年妇人身上,却是即在妇人一顿足灯光一亮之间,全数向外反方向炸飞开来,竟然没有一口能够接近她身边左右,致使九口飞刀全数为之落空。
    众人看到这里,俱不禁大大吃了一惊。
    “千手飞石”尚昆阳满以为可以在这一手绝活儿上大大奏功,怎么也没料到又自白费了心机,心里一怒,竟然没有想到对方妇人异于寻常的身手,必然大有来头。
    恼羞成怒之下,圆瞪着两只眼,忿声道:“好个婆娘,你再看这个……打!”
    说时平手一指,耳听着“咔!”的一声,即由其袖管里打出了一点火星,直射向妇人正面而来,其势绝快,一闪而至。
    中年妇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身势略略向上一长,那点火星险险乎擦着她的衣边打了过去——“波!”一股白烟冒起,燃烧起面盆大小的一团火色,色作碧绿,暗夜里看来越觉阴森可怖。
    “千手飞石”尚昆阳以为对方必将举手以迎,一经爆破,哪怕是沾在她身上少许,也必然能构成伤害,谁知道这妇人却像事先知晓一样,并不像先时那样出手以迎,轻轻一闪便躲了开来。
    尚昆阳若是自知不敌,此刻收手离开还算丢脸不大,偏偏他在恼羞成怒之下,总想着要找回颜面,并给对方一个厉害。
    当下怒吼一声,叱道:“贼婆娘,我跟你拼了。”
    话声出口,耳听着“劈劈啪啪”一阵暴响,随着这老头儿手上舞动的一面旗帜,一大团闪烁星光,众蜂出巢般一股脑齐向着妇人身上涌了过来。
    双方原说,只不过以妇人手上金灯为准,试一试尚昆阳的暗器手法,却没有料到竟自变成了眼前的人身功击。
    眼前这一手“星光灿烂”,其实正是尚昆阳最称满意压箱子底儿的玩艺儿。
    那看来“星光灿烂”的一天飞星,其实与先时此老所发出的暗器,并无二致,俱为黄磷硝石硫磺等爆炸燃烧物什所精制,如爆炸开来,威力可想而知。
    老头儿手法更不足此,一不做,二不休,即在暗器出手的同时,脚下一连几式着力飞点,施展轻功“八步凌波”身法,唆……一缕飞烟般的轻功,直向中年妇人身前袭来。
    旁观各人看到这里,俱都吃了一惊。
    眼前高潮迭起,显然大大出乎各人意外。
    先者,即在尚昆阳那一天飞星暗器出手的一霎,对方妇人早已有了警觉,猛可里,她修长的身子微微向下矮了矮。
    任何人都没有感觉到,即在这妇人身子下蹲的一霎,发出了奇异的内家功力——那是一种怪乎其怪,玄乎其玄的内家气功。气机一经逼运而出,形成了一个丈许方圆的硕大气罩,无影无形,却有一股坚韧的弹性力道,这便是内家高手中所谓的“护身气功”
    了,却又因为每人功力的不同,所表现的高低自然也就大有差异,眼前中年妇人所施展的这门护身气功,却是各人前所未见。
    即在各人简直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的当儿,那为数千百飞来的一天星光磷火,都格阻于那面无形的气罩之外,像是猝然遭遇到一阵迎头怪风,怒涛拍岸般,霍地一个倒卷,反向而回。
    这么一来,千手飞石尚昆阳自身反倒成了攻击对象,更何况他奋身而前,不期然迎了个正着,一时间吓了个魂飞魄散。所幸老头儿一生浸淫于暗器,能发能收,手法确实高明,超人一等,眼前情形固是危急万分,他却也能有自救之道。
    随着他一式定步盘身,手里的三角怪旗“劈啪”一声迎向当前一天星光怒卷过去。
    旗身上发出了巨大的迂回内吸劲道,致使那看来散漫的一天星光磷火,有似狂猛喷泉般俱向旗身聚涌而至。话虽如此,终因劲道的骤猛,难以压抑。
    耳听着“轰”的一声大响,大片火光耸起,那一面拿在尚昆阳手里的三角旗帜,一时竟为之燃烧了起来,流火飞星溅处,尚昆阳右手大袖亦为之殃及着起火来。
    各人眼见如此一时惊心不已。
    尚昆阳害人不成,自身反而受害,怪叫一声,掷出了手里燃烧的旗子,就势一个打滚,把几乎燃及身上的余火压熄,好一阵子折腾,才算完全平息下来。
    那一面丢出燃烧的旗子,也因为帅星斗及时警觉,上前践踏,才致未酿成焚烧全林的祸害。这么一来,自然使得敌方一面锐气全失。
    尤其是尚昆阳,当着己方帅星斗等二人面前,更感到灰头土脸,面上无光,却也因此使他警觉到对方敌人——那个中年妇人的功力强大,高不可测,再者不见机收手,往后丢脸更大。
    火光在一度燃烧明亮之后,又复回到了先时的黑暗。所见的仍然还是那一盏黄光四溢的小巧金灯,一如原样地高举在中年妇人手里,甚至她的脸也同刚才一般模样,并不着丝毫表情,像是现场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尚昆阳由地上爬起来,远远向她打量着,甚久,才自慨然发出了一声叹息,抱拳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当今天下,能够以护身真气,击退老夫这一手‘星光灿烂’暗器手法的应该不出五人……足下莫非是人称‘冷玉仙子’的……”
    蓦地,帅星斗在一旁大咳了一声,打断了尚昆阳待要出口的话。
    无如“冷玉仙子”这四个字却已听在了公子锦耳中,这使他为之怦然一惊。
    被称作“冷玉仙子”的中年妇人聆听之下,脸上微微牵起一丝笑容,不愠不火地徐徐说道:“你认错人了……”
    话声微顿,眼皮一转,看向一旁惊愣的帅星斗以及那个背背双拐面容枯瘦的老汉道:
    “怎么样,帅令主,徐副座,你们也要试试么?”
    背背双拐的老汉,姓徐名铁,人称“风雷叟”一身内外功力,俱称一流,早年在云贵道上,堪称黑道盟首,加入“铁马门”后,眼下屈居帅星斗之下,身当第四令副座之职——他久处黑道,见多识广,先时尚还有些举棋不定,猜不透对方妇人真实身份,尚昆阳这一提起,猝使他为之大吃了一惊,身边帅星斗更是早已惊觉,不时以目光向他示意,警戒他不可妄动。
    中年妇人说完话后,更不迟疑,手上金灯一转,巧移莲步,竟自款款向着一旁发愣的公子锦身边走去。
    公子锦呆了一呆,才自想起,当下抱拳一揖,碍及帅星斗一行在侧,不便开口。
    妇人身形站定,高举着手里金灯,在他脸上照了一照,缓缓道:“对不起,我迎客来迟,阁下受惊,现在可以同我一起去了。”
    说话的当儿,四下里人影晃动,悆窣作响——公子锦移目四盼,才自觉出来人一行,包括尚昆阳、帅星斗、徐铁等三人,甚至于先时部署在暗中之人,俱已悄悄撤退。悄悄而来,悄悄而去,一些儿也不着痕迹。
    眼前中年妇人显然已察知确实情况,才自会如此直言无讳,却也解除了公子锦心里一时之疑。
    “这么说,前辈是燕子姑娘的……令堂大人?”公子锦不胜惊奇地打量着对方。
    妇人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只向他点点头道:“我们走吧。”
    随即掉身而去。
    她依然高高举着手里的那盏小巧金灯,不疾不徐地往前走着,公子锦亦步亦趋地在她后面跟着。
    灯光照处,附近数丈方圆,依稀可辨。
    公子锦道:“要不是前辈及时仗义援手,今天晚上我真糟了。”
    中年妇人说:“吉人自有天相。”回头用灯光照着他说:“陆安难道事先没告诉你,铁马门的人已经插手了这件事,要你特别提防?”
    “那倒……没有。”公子锦正色道:“我此行事关重要,并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中年妇人笑了笑:“是么?别人不知倒也罢了,像陆老头子那样精明的人,能不知道?”
    公子锦怔了一怔。
    妇人说:“再说他徒儿不是跟你在一起么?”
    这么一提,公子锦才不禁为之恍然大悟,敢情徐小鹤此行亦非偶然,说不定正是为了保护自己,她师徒对自己真正是恩同再造了。
    中年妇人早已运用敏税感觉四下默察,确信敌人俱已撤离。
    她说:“铁马门的人走了,你可以放心说话。”又说:“刚才情形,虽说有惊无恐,可却是险得很,这一位帅令主最好说话,武功也差一点,要是换了‘神眼木三’那可没有这么好说话了……”
    说着,她深深地吸着气,脸上显示着微微苦笑。这个表情忽然提醒公子锦,让他想到刚才他才听说有关燕子姑娘母亲生病的事……如果眼下这中年妇人真的是燕子姑娘的母亲,是不是真的生病了?
    于是他忍不住问道:“前辈,你怎么了?”
    “没什么,”妇人苦笑着说:“老毛病了,我原以为已经好了,谁知秋天一到它就又犯了……幸亏,幸亏……要是刚才被他看见,恐怕就没有这么容易脱身离开了,真的好险。”
    公子锦一惊:“要紧么?”
    妇人摇摇头说:“不碍事……”继续前行。
    走出了这片稀疏的林子,前面荒草蔓芜,冷月稀星,颇见凄凉,远远看见茅屋数间,错落在山势不高的山洼子里。
    中年妇人继续前行,看似缓慢,其实步履轻灵,这种运用内家真气的步法,正是轻功一流境界,外表看起来从容舒徐,不缓不疾,其实脚程极健,一般人万万追赶不上。
    公子锦一面运功跟随,心里不禁想到方才尚昆阳嘴里提起的那个人——冷玉仙子。
    这个人,他很早很早就听师父谈起过,被誉为当今宇内硕果仅存、最称杰出的七名高人之一。
    在他印象里,这个人岁数应该很大了,何以看起来并不甚老,还这么年轻?
    思念中,已来到当前山根。
    竹篱边,黄花开得好茂盛,夜色里亦可辨见,妇人站住脚步,回头向公子锦道:
    “小燕儿等着我们哩——”
    话声才歇,柴门吱呀一声敞开来,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已迈门出现,冲着妇人叫了声:“娘——”又说:“你们来了,我好急,正要往江边接你们去呢。”
    眼波一转,看向公子锦,裣衽说道:“这是公……先生了?”
    公子锦自报姓名:“公子锦——姑娘便是燕子——小姐?失礼了。”
    大姑娘说:“不敢当,外头凉,咱们里面说话去——”
    里面倒也宽敞。堂屋里摆设虽不华丽却很雅,木制的几把椅子,还有一张竹子的躺椅,矮几上置着一张七弦琴,看上去款式特别,像是件古物。
    燕子姑娘走过去把灯拨亮了,屋里摇晃起幢幢人影,一条大黄狗由墙角爬起来,走向来客,燕子姑娘用手指了一指门外说:“到外面看门去。”大黄狗也真听话,一声不吭地就出去了。
    妇人说:“有它在外面看着,一里外有人来它都知道。”
    公子锦告了扰,在椅子上坐下,再看这位“燕子”姑娘——嘿!可真是好标致窈窕个姑娘,长身玉立,细腰丰臀,脸上眉目舒朗,不带一些儿小家子气,神清质爽,倒似有几分侠女气质。
    公子锦心里动了一动,不需多言,已可断定这位姑娘大非凡女,必然也和自己一般属于同路之人,不折不扣是个出身“剑门”之女,一时不自禁对她生出了几许敬意。
    “我怎么跟你说的?”中年妇人对燕子姑娘说:“铁马门的人来了。”
    燕子姑娘一惊道:“真的?您是说云飘飘……”
    妇人冷冷说道:“云飘飘当然不会轻易露面,只见着了帅星斗,被我吓唬跑了,当然他们不死心……还会再来的,这件事你们要特别小心——”
    燕子姑娘担心地道:“难道他们已经知道三太子的下落了?”
    妇人摇摇头:“这一点还不致于,否则又何必还盯着他?”转向公子锦道:“你此行可要千万小心了,我想云飘飘还不会出面,桑老二人也有几分义气,最头疼的就是那个叫‘神眼木三’的人,这个人武功既高,人又阴狠,六亲不认,唯利是图……我如果身上利落,谅他还不敢跟我作对,可是我眼下却又病着……如果被他知道,难保不会兴风作浪,这一点,燕儿,你也要特别注意。”
    燕子姑娘点头说:“您放心吧,神眼木三这个人我知道,他要是敢……”
    还要说下去,却被妇人冷竣的目光止住,随即改颜笑道:“您放心——我会特别小心就是了,您的药熬好了,在后面灶上,您该歇着了。”
    中年妇人笑了笑,站起来道:“怎么,还嫌我碍你们的事?好吧,到时候你别求我就是了。”
    公子锦忙站起来:“前辈别走,正要向您请教。”
    妇人一笑说:“算了,你的事我都清楚,这件事我也帮不上大忙,问她吧,她能助你一臂之力。”
    说完转身自去。
    公子锦欠身施礼,随即落座。
    燕子姑娘皱眉道:“我娘的病犯了,以她老人家的内功,虽可无事,可是病发时的痛苦,却是一般人万万挺受不住的,也真难为她了……”
    说话的当儿,即听得由后面传过来一阵微微呻吟声,立时使人联想到那声音必是妇人所发,以中年妇人那等武功造诣之人,竟然无能抑止住病发之时的疼痛,竟自发出了呻吟,可以想知该是何等一番椎心碎骨滋味?令人油然大生同情——公子锦随即明白过来,何以燕子姑娘忽然要母亲离开,原来病发有自,每日似有定时,真正匪夷所思,该是前所未闻的一种怪疾了。
    所幸,那呻吟声很快的即行止住,公子锦固是心涉同情,终因彼此初见,不便刺探,只以奇怪同情的目光看向对方姑娘。
    燕子姑娘苦笑了一下,讷讷道:“我从小随义母长大,虽不是我的亲生母亲,要说到恩情,可比我亲生的娘更大,更疼我。”
    公子锦这才明白,点了一下头。
    姑娘又说:“她老人家一身武功造诣,当今天下罕见,却因为这样为她招惹了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因而五年前在四川青城山的一次聚会里,被人暗算……误饮了毒酒,伤到了她十二经脉中,最要紧的一条脉络,这个人不愧是用毒的高手,竟然事先查知我娘练功的路数与习惯,这样一来,我娘在返回用功驱毒之际,第二次又中了他的计谋,才自感染上当今人世绝无仅有的怪病……”
    “啊……”
    公子锦岂止是同情,简直惊惶失措了。
    燕子姑娘微微一笑:“所幸她老人家一身内功已至炉火纯青地步,在发觉不妙之后,还能运用奇功把身上的毒,全部驱除干净,可是却因毒气攻心,与那条先前受伤的经络互为表里,这个病根儿,一直都去不掉,原以为已经好了,谁知前几天立秋一到,又发作了,真叫人悬心……”
    “这……”公子锦道:“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请人医治?那江南神医陆安……”
    “我们认识。”燕子姑娘说:“就是为了他,我们才搬来这里,陆先生医术高明,举世无双,可是这种病,他老人家也自承生平仅见,不过,我娘说幸亏是遇见他……要不然情况更糟。”
    公子锦又点点头,心里甚是欣慰,却也不无惊讶,原来这些奇人异士,彼此之间表面上各处东西,暗地里却血脉相通,除去私人间的友情酬酥之外,更都像肩负着一项神圣“反清复明”的大业使命,以此牵连,共纤侠义,实在令人钦佩。
    燕子姑娘说:“公兄这一次来,我在二十天以前,已由麻四叔边得到了指示,正等着你呢。”
    公子锦点头道:“麻四先生现在人在哪里?这一趟要不是他老人家暗中帮忙,引开了神眼木三,结果如何还真难料,我自出发以来,已有七八个月没见着他老人家了。”
    “别慌!”燕子姑娘微笑道:“他这个人一向就是这样,你想见他,急死了也见不着,他要想见你,可是说来就来,天南堡的人不都是这样吗,包括公兄你,不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吗?”
    公子锦笑道:“夸奖,夸奖,我哪里敢当,比起这几位,我差得太远了……”
    “那也不一定,”燕子姑娘笑说:“公兄你在南京办的那几件事,还不够露脸的?
    我听着佩服极了,麻四叔一直夸你说是可造之材,我娘也说想见你,这一次她更抱病去江边接你,不惜亲自现身惊退了铁马门的人,你的面子可真不小哩。”
    “惭愧……”公子锦抱拳说:“你这么一说,我就更不好意思了。”
    燕子姑娘发出了清脆的笑声,又道:“无论如何这一趟你是主角,我们这些人,包括麻四叔在内,都是配角,要配合你把事情完成,公兄请不要客气,有什么事你就直接吩咐吧。”
    一番对答之后,越见这位燕子姑娘秀外慧中,聪明伶俐,若是再加上过人的机智武功,便真正才堪大用。
    几只飞蛾在灯前绕来绕去,燕子姑娘信手拿起一只灯签,随便点了几点,俱已坠落地上,手法之快速利落,大非寻常,看在公子锦眼里,实已一目了然,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必定有非常身手。
    稍稍寻思之后,公子锦道:“四先生传话要我来此见你,想是由姑娘安排,才能得见太子?”
    ——便是传说中的那位神秘人物“三太子”了,传说这位太子便是当年李自成攻破北京,走逃遗失至今下落不明的“永王”朱慈炯了,当年城破临危出走时,年仅十三岁,如果他果真还活着,今年已是年过三旬,应是个中年人了。
    燕子姑娘站起来走向门边,向外张望了一下。
    公子锦同时也似觉出些异状,感觉着外面冷月稀星之下,似有人影一闪。
    “啊——有人。”
    “不要紧!是我娘……”燕子姑娘含笑说:“这么晚了,她还出去,说是不放心铁马门中的人,暗中在替我们小心着呢……”
    公子锦感慨道:“可是她身上的病……”
    “不碍事。”燕子姑娘说:“刚才我不是说了吧,怪病吧,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要紧,现在我们更可以放心地谈论一切了。”
    公子锦道:“我最想知道的是三太子现在哪里?天南堡有一封承自延平郡王的密札……”
    “这我都知道……”燕子姑娘稍稍凝思,点头道:“明天我销假回到八音画航上班,三天以后,也就是十二号,我在船上等你,你来看我,我会告诉你一切。”
    公子锦点点头,忽然一惊道:“糟了。”
    “怎么?”
    “嗳!”公子锦叹了一声,忽然站起来道:“我来得匆忙,竟忘了那一位管事先生了。”
    公子锦跌足道:“他受伤倒地,生死不明,大概还在河边——”
    燕子姑娘微微一惊说:“怎么回事?你别急,慢慢说。”
    公子锦不及多说,待将外出,院外传来声音道:“别担心,没事情了。”
    一个窈窕的身影,蓦地现身门外,随即款款步入。正是燕子姑娘义母——中年妇人去而复还。
    来无影,去无踪,这妇人真有鬼神不测之妙。
    公子锦忙即欠身施礼道:“前辈偏累了,这是从哪里回来?”
    燕子姑娘说:“那还用问,准是去救杨管事了。是不是,娘?”
    “就你聪明。”妇人侧身落座,看向公子锦道:“你放心,那位管事的伤不要紧,我己为他服下了灵药,用真气和血打通了经脉关窍,招呼了一条小船,送他回家去了。”
    燕子姑娘“哼”了一声,笑笑道:“这个人一天到晚在女人堆里打转,干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今天活该他受罪,也是他的报应。”
    妇人点点头说:“话虽如此,他对我们母女却很照顾,要不看在这一点份上,我懒得管他,刚才他还有些神智不清,等回家醒过来以后,一定吓坏了,问起你的时候,就说是公先生救的,别的什么也不多说就是了。”
    公子锦近看妇人,越觉神气内敛,尤其是一双眼睛,光华内蕴,顾盼间每有夺人之势,他已略有测知,眼下不敢造次,当下恭敬见礼,请示对方真实姓名身份。
    燕子姑娘在一旁笑而不言,只把眼睛瞟向妇人,倒要看看她如何作答。
    中年妇人聆听之下,并无怪罪,淡淡一笑道:“我以为你早已知道我是谁了,还用我再说一遍?”
    公子锦讷讷道:“这么说,您真是人称‘冷玉仙子’丁……前辈了?”
    燕子姑娘“哧——”地一笑说:“还真被你猜着了,咦——我娘早已不出江湖,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你怎么会知道的?”
    被称为‘冷玉仙子’的中年妇人,颇似有所伤感地微微点头道:“燕儿说得不错,这些年我早已不再出现江湖,就是以往知道的人也是不多,我就是丁云裳,这个名字今天还知道的人,可是少之又少了!”
    公子锦顿时脸现尊敬,钦佩地向对方深深打了一躬:“丁仙子大名,我早就听师父提起过,更知道前辈是当今天下,武功最称杰出的‘海内七隐’之一,今夜何其荣幸,竟然见着您……”一时间,他脸上充满了激动的欣悦,显然情发于衷。
    丁云裳微微一笑,眼角带出了隐隐皱纹,淡淡地说道:“别信这些鬼话,什么‘海内七隐’无非是一些无聊的武林中人吃饱了饭没事干,胡乱瞎编出来的,其实天下至大,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比我们七个本事大的人多啦,只是一般人不知道罢了!”
    轻轻叹了口气,她颇似有感伤地接下去道:“就是这‘海内七隐’四个字把我害苦了,让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些自认了不起的人不服气,偏要找到我,要斗一斗我……
    唉,这几十年来,我被这些人都欺侮怕了,到处躲,到处藏……”
    燕子姑娘嘻嘻一笑说:“藏来藏去到这里来了,倒是这两年还像好一点……”
    看着公子锦,丁云裳仍有感伤地说:“有句话说‘大隐于市’,有时候藏身在人最多的地方反而最安全,这句话还真有点道理,比较起来,还真是这两年的日子比较平静,不过——”
    苦笑了一下,她接下去又道:“……这番平静生活,到今天为止,应该是结束了……
    今天铁马门的人认出了我,以后便万万不会再有平静生活了!”
    公子锦愧疚道:“这都是因为我。”
    “也不尽然是因为你!”丁云裳淡淡笑道:“我略通易理命数……是时候了,就不是你这件事也会别有牵连,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公子锦问:“这么说,前辈莫非与铁马门的人有过怨仇?为什么他们要与您为敌?”
    “没有过结……”丁云裳脸上带着微笑:“我这个人一辈子都不会与人家结仇,就拿刚才的事来说吧,你也看见了,他虽对我施展卑劣手段,可是我并没有以同样手段对付他们,我甚至于没有还手……你问我有没有跟铁马门的人结过仇?我告诉你不但没有仇,而且还有过恩,这一点云飘飘心里最清楚……”
    “云飘飘?”公子锦心里一惊道:“您是说,铁马门的总令主?”
    燕子姑娘“哧”地一笑,白了他一眼,那样子像是说“那还用说。”
    公子锦接道:“听说这个女人——”
    话还没说完,燕子姑娘又笑了,一面笑一面看向丁云裳,想要她提出纠正。
    “难道不是……”公子锦讷讷道:“云飘飘这个女人——”
    燕子姑娘嘻嘻的又笑了,不好意思地忍住,反问公子锦道:“你见过他?”
    “没有……”
    “这……”公子锦怔了一怔:“谁都……知道她……难道不是?”
    “他是个男的。”燕子姑娘说,睁大了眼睛,讳莫如深地向对方看着。
    公子锦怔住了,就从他有记忆开始,在谈论着这个武林黑道魁首时,就从来也没有获知过一个真正的定论——即这个人——“云飘飘”他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这个悬疑,不仅仅是外人,甚而就连‘铁马门’本门中人,除了几个首要领导之外,也都弄不清楚,而这几个首要领导,却又基于一项神秘的本门契约,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口吐实,如此一来就更助长了云飘飘其人的神秘莫测,似乎如此一来,也正合乎了“铁马门”的用心,公子锦之所以认定云飘飘是个女人,其来有自,甚而筑因于他本人的“亲眼”所见——这又该怎么说呢?
    压制着心里极度的费解、好奇,公子锦转向丁云裳望去,希望由她嘴里得到证实。
    “他的确是个男人。”丁云裳也这么说。
    “可是,我曾亲眼见过……”
    公子锦脸上显示着一片茫然……事缘三年前的一个秋天早晨,在闽省武夷山,一个前明忠烈策划抗清复明的聚会上,那一次聚结,可真是风云险恶,非但清廷大内鹰犬暗中云集,企图一举把这些前明遗孽铲除干净,江湖上黑白两道亦各有异图,公子锦一面的“天南堡”不用说为维护正义一面,肩负着此一番盛会的正面主力,既要对付那朝廷大内鹰犬,更要防患江湖武林的苦干不肖意图:“铁马门”便是他们假设中的最大敌人,出乎意外的,那一次“铁马门”的人并不曾卷入,令人不可置信的是那一位“铁马门”
    的总令主云飘飘,戏剧性的临终一现,反倒帮了“天南堡”的大忙,击退了清廷大内高手的主力人物——“十三飞鹰”。
    就是那一次,在天南堡的七大高手与清廷大内十三飞鹰对峙不下的紧要关头,云飘飘突如其来的戏剧一现,以其神妙罕世身手,居高而下,临空一击,打败了十三飞鹰中的主力人物“翻天鹞子”唐飞羽,使之负伤铩羽而遁,遂使十三飞鹰的此一行动彻底瓦解,云飘飘乃在众家英豪面前,留下了生平未有美名,他的传奇生涯,更令人扑朔迷离,毁誉不一。
    重点在于,那一次云飘飘的现身,分明是女儿之身。
    公子锦至今仍能清晰地回忆起她那临空一跃的奇妙美姿,长发飞舞,彩衣飘飘,一如天际云霞,七彩飞凤,而身段之绰约翩跹,玉容之若即若现,即使置身坤道亦是罕见美姿,更逞论纠纠气慨的丈夫行列了。
    是以“云飘飘”是女人的认定,便在此一盛会之后,在武林高层人中间,甚嚣尘上地秘密传开了,也在公子锦心里深深地留下了记忆……
    七
    云飘飘真是一个男人?
    “冷玉仙子”丁云裳一语释疑说:“他的的确确是个男人,但是,多数时候他却喜欢以女人的姿态出现,你说你见过他,是不是指的武夷山的那一次?”
    公子锦点头称是,对于丁云裳的凡事料定、未卜先知着实佩服。
    “那就对了。”丁云裳说:“那一次他是以女人姿态出现的,还有的时候,他喜欢乔装成一个老人,所以云贵川藏一带的武林中朋友,又多盛传他是一个老人,这就更加添了他的神秘性了。”
    公子锦原已有告辞之意,听到这里竟是走不动了,实在是这个人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不由不一探究竟。
    太多的“为什么?”等待着丁云裳的解答。
    “你觉得奇怪么?”丁云裳说:“其实这个人风度翩翩,虽然年华老大,由于他保养得体,看上去一点也不老……还有一点,这个人天生没有胡子,也许就是这个原因,触发了他常常喜欢去乔扮一个女人的用心……”
    太奇妙了。
    丁云裳说:“他武功高强,更因为早年随师练功,出身崆峒、无极二门,这两派的武功都以高异著称,难得他质禀过人,年纪轻轻即学兼二家之长,后经他独立见解,发展出独树一帜的‘七随’身法,这门功夫太奇特了,因以奠定了他今日领袖黑道武林的基础。”
    公子锦道:“太可惜了,其实以他如此高深功力成就,大可行侠仗义,有一番轰轰烈烈作为,又何故自暴自弃,厕身黑道,未免令人不解……”
    丁云裳微微一笑:“人各有志,每个人的性情想法,以及对人生的抱负都不一样,你认为行侠仗义,大丈夫当如是,别人的看法并不一定,云飘飘这个人更不这么认为。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观察他,他这个人野心极大,行为乖张到了极点,常常做些令别人莫名其妙的事,至于是非好坏,在他那里可就是一千个说不清楚了。”
    公子锦道:“您这么说,这个人岂不是不分善恶好歹了?”
    丁云裳道:“那要看怎么说了,总之他自有他的一套处世之道,这一点日后你就会体验到……铁马门在武林中虽然夙评不好,却也不曾有过大恶,这一次的事情,铁马门的介入,不问可知他们为的是什么了。”
    “为什么?”公子锦问。
    “钱!”丁云裳冷冷说道:“除了钱,再没有别的事情吸引得了他。”
    “钱?”公子锦不胜惊讶地道:“什么钱?难道他也相信外面传说的那些话?说是有大批宝藏……”
    “难道不是真的?”
    “……”公子锦真的怔住了。
    平心而论,有关这批宝藏的传说,他还真不知情。盖因为天南堡行事,极是谨慎,且是各有专司,设非负责承办,负有任务,谁也不知道,公子锦即使与此有关,在指令未下达之前,仍然是昧于无知。是以聆听之下,一时无言置答。
    丁云裳见他模样,心里也就明了。
    “这也难怪,你们天南堡最喜故作神秘,这件事外面都已传开,你这当事人竟然还蒙在鼓里,不过,我想,你也就要知道了……”
    燕子姑娘惊讶地道:“这么说,这个老怪物这一次一定会出来了。”
    “也不一定……”丁云裳说:“我知道‘神眼木三’已经来了,这个人相当厉害,手狠心毒,云飘飘对于他是十分器重的,我看这次劫宝的事,多半由他负全责指挥一切。”
    “可是我们这边的人更多。”燕子姑娘说:“更何况他们已经知道您老人家在这里,神眼木三他难道敢跟您公然为敌?我看他还没有这个胆子。”
    丁云裳冷冷说:“那你是太小看他了。”
    说着她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原来是无意插手管这件闲事的,而由于你的介入……
    使我终不能置身事外,现在再想抽身也已无及,只希望云飘飘能即时觉悟,悬崖勒马……
    要不然……一场火并之下,可真是不堪设想……”
    燕子姑娘说:“娘,外面曾传说,云飘飘一生最忌讳三个人,好像您是其中之一,可是真的?又为了什么?”
    丁云裳微微一笑,摇摇头道:“真不知道这些谣言传说是怎么来的。就像刚才他说的什么‘海内七隐’一样,让人无从追溯,漫无边际……”
    “那么,为什么有一次您告诉我说,就是因为您在岳阳,所以铁马门的势力,永远也不会伸向三湘——嗯!这可是您亲口告诉我的!还想赖?”
    燕子姑娘得意的地把这位“义母”看着。她们之间显得这么随和融洽,旁观的公子锦好生羡煞。
    “你这孩子……”丁云裳向一旁的公子锦看了一眼,微似脸红地含笑道:“别听她胡说,我真要有这么大的威风就好了……我看天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
    公子锦这才记起,匆匆站起告辞。
    丁云裳转向燕子姑娘道:“你就送你公大哥一程吧,记住,不管中途发现了什么,都不许你惹事,记住了。”
    燕子姑娘笑应了一声,便与公子锦步出草舍。
    夜风瑟瑟,外面竟然有了点儿寒意,月色下所见清晰,尤其是远处江水,一泻如箭,亮如匹练。大地沉寂,万籁无声,偶然传过来几声夜犬的氏吠,声如狼嚎,更增加了夜的阴森与神秘。
    二人并肩月下,连灯笼也没有——却是燕子姑娘身上的一袭薄缎长帔,在月色里闪烁有光,衬着她亭亭玉立的身材,真有“仙女”的神采,二人比肩漫步,直似有出尘之感。眼前一片竹影婆娑,公子锦站住抱拳道:“不劳姑娘多送,这就告辞了。”
    燕子姑娘娇哼一声,站住道:“你怎么走?山路不通,只有水路,这么晚了,你到哪里雇船去?”
    公子锦怔了一怔:“那……”
    “所以你就跟我走。”燕子姑娘近瞧着他道:“以后咱们少不了还要多联系,你就别客气啦。”
    公子锦抱拳说:“那就有僭了,只是又到哪里雇船去?”
    “雇什么船?咱们自己就有。”
    说时她身子微偏,即闪身竹林。随即像她义母丁云裳那般施展出上乘轻功,踩步云朵样地快速轻飘,直向江边行进。
    公子锦亦即施展出师授“陆地飞腾”之术,乃与燕子姑娘同行并进,看似不疾不徐,仍能比肩共话。
    “你的轻功不错!”燕子姑娘眼角睨着他说:“麻四叔说你的功夫比我强,看来像是不假,不过……找一天咱们过过手,看看到底谁行。”
    公子锦谦虚笑道:“我哪里是姑娘的对手,你就别让我出丑丢脸吧。”
    忽然,燕子姑娘停下了脚步,打量着他“哼”了一声,脸上似笑又嗔——
    “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越叫你不客气,你越谦虚,怎么着,以为这样,我就会饶了你不成?”
    公子锦嘻笑道:“不敢!”
    话声出口,心里已有了预感,怕是对方要向自己出手。果然不错,一念未已,燕子姑娘已娇笑道:“看打!”
    她身子蓦地向前一欺,右手骈中食二指,直向着他前胸点来,果然是大家出手,指尖未及,先就有一股尖锐指风,剑也似的锋利,直刺而前。
    公子锦心中有备,凹腹吸胸的向后一收,恰到好处地便自消除了对方指尖上凌人的气机,紧接着身形一转,已飘身三尺以外,动静舒徐,一些儿也不着搏斗气息,即所谓“雷霆万钧,冰雪一片”俨然莫测高深,诚然大家身手了。
    燕子姑娘肩势一沉,原待趁势而前,忽然却又收住身子,微微笑道:“很高明,看来麻四叔的话不错,果然不寻常,今天晚上不是时候,等这件事情办完了以后,我们再比比,咱们走吧。”
    公子锦抱拳一笑,也不多说。
    二人继续前行。
    “有句话向姑娘当面请教……”公子锦说:“燕子姑娘——这称呼只是你的艺名,而你的本来姓氏……”
    “我姓杜——杜鹃花的杜,名字吗——暂时卖个关子,先不告诉你……”
    说着她站下来,偏过脸打量着公子锦,月色疏影里,无限娇媚美丽。
    她说:“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谜,像是我的来历呀,为什么会在船上卖唱啦……等等,是不是?其实……每一个认识我的人,都想知道……”
    公子锦摇摇头说:“姑娘错了,我可没有这个念头,事实上,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已经说明了你目前工作的重要,这也应该就是你为什么要委屈卖唱的理由,别的我也不想多问……这就够了。”
    燕子姑娘笑着点头道:“你这个人……倒是真的引起了我的兴趣,以后倒要好好认识你一下……唷……可是真不早了,我们走吧。”
    说着左右顾盼了一下,识定一个方向快速奔去,她轻功既佳,倏起倏落,一霎间已来到一处所在——月色里但见这附近杂草蔓生,淙淙流水声直充耳鼓,其时已来到江边。
    燕子姑娘纵身一处,举脚踢了一下道:“喏,船在这里。”
    杂草丛中露出船底一脊,敢情这里面藏有一只小船。
    公子锦纵身面前道:“我来。”随即轻而易举把小船举起当空。
    那是一艘两头翘起的蚱蜢小舟,舟身既窄,看起来顶多能挤下三个人,再多可就不行了。
    舟身极轻,连同置于舟内的双桨,携行起来俱称轻便,好在江边就在眼前不远。
    把小船放在水边,燕子姑娘笑说:“抓紧着点儿,小心被水冲跑了,这船只有我能使,换上你可就不灵了,上来吧!”
    说完,莲足轻点,已踩上船头,姿态绝妙,一如月下仙子。
    公子锦点头道:“那就偏劳了。”
    当下提定真气,随即登舟坐好,小船打了个转儿,顺流而下。
    燕子姑娘紧挨着公子锦坐好,拿起一只长桨说:“划船好像绣花,要手下轻灵!”
    略略一点,船头即朝左侧,再一点即归向中流。看得公子锦好生钦佩,不禁一时手痒,也学样插桨水中。
    却不知这看来极容易的事情,偏偏也出差错,只听得轰隆一声,小小船身就像是触到了礁石一般,一声大震之后,向右一偏,几乎为之倾翻。
    公子锦“啊!”了一声,吓了一大跳。所幸一旁的燕子姑娘眼明手快,即时抡起桨一偏一正,劈啪两声,即行把船稳住。
    却是先时那一震余威未了,激荡起一片水花,弄了二人满身满脸都是。
    公子锦“哈哈!”笑了两声,转向燕子姑娘抱拳道:“佩服——这又是怎么回事?”
    燕子姑娘一手拿桨,一手在脸上揩拭,笑向公子锦嗔道:“还说呢,差一点翻了船,我不是跟你说了吧,这船只有我一个人使得,别人无论你功夫再好,也休能划动,你不信,现在可好……真是……咱们都成了落汤鸡了!”说时忍不住自己也笑了起来。
    公子锦擦着脸上的水,再看燕子姑娘比自己更狼狈,头发都湿了,一时好生过意不去,想要帮对方擦拭,却又不便。
    好在对方姑娘并不介意,反倒笑得开心,一面偏过身子,把一头被水打湿的长发,像拧手巾把儿那样地拧水。
    “还真凉快……好舒服……”她说:“真恨不能跳下去洗个痛快,那才过瘾。”
    公子锦自己也童心未涡,燕子姑娘这番话亦说明她的稚气未褪,一霎间倒像是回到了童年孩提岁月,一番说笑无形中拉近了彼此距离,倒像是多年老友重逢,语多投缘。
    “怪事!”公子锦不解道:“我从小就喜欢划船,这船上你弄了些什么手脚?怎么会这么奇怪……”
    燕子姑娘被逗得笑了起来。
    “当然啦——不弄点手脚还行?”她笑得好开心:“你知道吧,这船只有我能用,要不然我岂敢随便放在江边?过去曾有两次被人偷去了,结果偷船的人差一点被淹死,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偷了。其实只是一点小技巧,学会了就很简单,住在这个地方,自己要没有一条船,行动起来就太不方便了。”
    江面上黑漆漆一片,所幸明月如霜,照得沿江两岸景致如画,虽不若白昼之清晰,却也依稀可辨。
    船行甚速,渐渐来到了人口密集的市镇,只见沿江两岸,舟舶云集,看看已到了江都地面。
    燕子姑娘对这里甚是熟悉,略一顾盼,即行操桨引舟侧岸,穿过了一道细窄的支流,把小船靠向一处宁静的岸边。月白风清,四野萧然。
    “好了!”她说:“咱们就在这里分手吧……”
    公子锦纵身上岸,旋即回身抱拳,燕子姑娘打量着他,状似依依,忽然一笑,双桨轻运,已掉过了船身。
    “别忘了咱们的约会,我走了。”
    话声甫落,小船已快速前驰,在她双臂内力运使之下,箭矢也似地已隐向前道无尽烟波浩渺之中。
    公子锦转向客房,时已午夜。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运施轻功由敞开着的窗户潜身而入。
    晃亮了火折子,点亮了灯。
    灯光一亮,嘿!一个人坐在那里。
    公子锦吓了一跳,事出突然,一时几乎呆住了,半天才后退了一步,冷竣地问了声:
    “谁?”
    那人原是背朝着他,矮矮瘦瘦的个头,头上蓄着的短发多已花白,一身灰布短衣褂,看上去毫不起眼。
    随着公子锦的一声喝问之后,他才缓缓转过身来:“少侠别来无恙,我等你有一会儿啦。”
    瘦削的一张黄脸,眉成一字——好奇怪的样子。
    “啊——”公子锦这才认出他来:“四先生是你呀!”
    那人嘿嘿一笑,拱了拱手,露出一嘴雪白的牙,低着声音道:“岭南一别,总有年把子没见了。”指了一下身边:“坐下说话。”
    原来这人就是他们所说“麻四先生”——一个久历江湖的风尘侠隐。
    此人厕身“天南堡”有年,从事反清复明工作不遗余力,由于其行踪飘忽不定,来去无踪,武功高不可测,人既矮小,武林中乃送了他一个“矮昆仑”的外号。
    眼下不请自来,自非寻常。
    “你老人家怎么忽然来啦?”
    公子锦戒心既去,一时满面春风。此时此刻他真巴不得有人能来为自己分担一下眼前重任,且是许多事都没有交侍,眼前一头雾水,麻四先生的忽然出现,料必有所指点,乃能使他茅塞顿开。
    “我原本不打算今夜见你,可是偏偏丁仙子提前出现与你见了面,小燕的嘴又快,有些事说出来你还未必清楚……而且如今……”
    话声甚是难懂,浓重的赣省口音。标准的一个江西老表——九江佬。
    顿了顿,他把桌上的一杯凉茶,仰头一饮而尽,抹抹嘴唇,继续又道:“这两天风声很紧,铁马门的木老三已是极不易招惹,丁仙子这一出现,等于逼着他叫上了阵,这件事很棘手……另外小孤山的谢老头也来凑热闹,还有卢九太婆……嘿嘿……都来了,来就来吧,看来往后几天还有更多人来,十足的一场武林大会串,我原本不想要你先知道,现在看来只好提前告诉你了,大概这件事你多少听说过了。”
    公子锦说:“前辈说的是关于宝藏的那件事?”
    “你果然听说了。”麻四先生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件事。”
    “这么看来,果然是真的了。”
    公子锦喃喃地说着,心里仍不禁充满了迷惑,到底是这件事过于离奇,前此未闻而令人不着边际,无如,麻四先生既然也这么说,甚至先前丁仙子也曾提到,看来这件事是千真万确,而非一般的道听途说了。
    麻四先生冷冷一笑:“是不是真的,谁也不知道,除了当事人之外,只有一个人能够证实!”
    “这……”
    “也只有这个人才知道。”麻四先生冷笑了一声:“所以……这个人便成为各方所重视的唯一目标。”
    公子锦激动道:“这人是谁?”
    “你要知道他是谁?”麻四先生嘿嘿笑了两声,锐利的眼光像是两把剑,直盯向对方:“问得好——告诉你吧,这个人就是你。”
    “我?”
    公子锦简直要跳了起来。
    “我——”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是我!我能证实?我能证实些什么?”
    “当然,现在你的确不能证实些什么。”麻四先生微微笑道:“可是马上你就能证实,非但如此,很可能你还会成为这批宝藏的一个关键性人物。”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公子锦简直被他弄糊涂了。
    “小伙子坐下来,坐下来……”麻四先生神秘地笑道:“坐下来听我一说你就明白了。”
    坐下来之后,公子锦仍然是一头雾水。
    麻四先生说:“你不是马上就要去见三太子吗?”
    公子锦点点头。
    “这件事一俟你见过三太子之后就完全明白了。”麻四先生说:“刚才我说的当事者,就是三太子,除了他以外,目前没有一个人知道实情,你是唯一的一个例外,所以你应该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你的重要性……”
    “可是……我现在却一无所知。”公子锦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好奇:“为什么选上了我?三太子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我知道?”
    “这就是现在我要告诉你的。”麻四先生哼了一声:“天南堡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你当然不是偶然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公子锦当然不知道,便又摇了一下头。
    “第一,当然是你的人品武功,值得信赖,这一点是最重要的,第二,这件事却要朔源令尊公总兵的头上了,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极少。”
    “先父?这又和他老人家有什么关系?”——公子锦又加深了一层糊涂。
    “你父亲才是这件事最关键的人。”麻四先生说:“告诉你吧,当年先帝在城破之先,确曾搜罗宫中库存所有,并把自己生平积蓄,悉数都由专人秘密运到了福建漳州,交由令尊保管,令尊在故世之前,为示公允,由天南堡召集天下英豪,秘密会商结果,将这一笔为数甚巨的现银分成了两份,一份送交给台湾的延平郡王郑成功,另一份即交给了天南堡,保留至今——”
    “啊——”公子锦才似为之恍然大悟。
    麻四先生嘿嘿笑道:“当然,这笔庞大数目现银、珠宝,天南堡是无权动用的,只不过是负责保管而已,保管的目的,是在一个适当时候,按照当年先帝的心愿,交由其子用以匡复大业而用——”
    顿了一下,他继续接道:“若是按照当年先帝的意思,这些钱财,悉数俱应交给太子……在先帝当日的想象中,明皇还有半壁江山,太子和永定二王一经逃出,其势将是大有可为,哪里知道,事实情况却是大谬不然,太子和定王不旋踵间俱遭擒杀,若不是叶侍卫的机警智勇,怕是连永王也落在了他们手里……”
    公子锦点头道:“这事情我知道,当年的永王,便是今天所谓的三太子,皇天有眼,让他还活着,真是太令人振奋了。”
    “对了!”麻四先生说:“三太子不仅如今健在,尤其可贵的是,他还在一直为着匡复明室大业而努力,看看时机成熟,天南堡于是打算把这笔令尊留交的钱财,物归原主交给三太子本人,这便是你此行的主要目的。”
    公子锦缓缓吁了一口长气,点头道:“我明白了……可是……”
    “事情千头万绪,牵涉既多,当然不会这么简单……”麻四先生冷冷笑道:“风声微启,江湖上已是草木皆兵。天南堡责任重大,当然不敢掉以轻心,为了保护这批钱财不致落入外人之手,已是全力以赴,既要安全完成任务,又不欲打草惊蛇,实在是难上加难,尽管如此,还是惊动了那一个我们最怕的魔头……以后的事,还真难说……”
    公子锦讷讷道:“前辈指的是铁马门的头子云飘飘?”
    麻四先生哼了一声:“那还用说?当今天底下,还有谁比他更难缠?”
    “不过,丁仙子的出现,总能给他一点约束吧。”公子锦道:“难道他连丁仙子的账也不买?”
    “哼——他谁的账也不买。”麻四先生说:“更何况这位老姐子如今玉体欠安,他们之间过去的一段恩恩怨怨,江湖上传说纷纷,谁也弄不清……”
    说到这里他“哧!”了一声,打量着公子锦道:“你还年轻,当然不明白当年的那些事情传说。”
    “什么事情?什么传说?”
    “那是……”麻四先生“唉!”地叹了一声,摇摇头道:“说不清……说不清,算啦……”
    公子锦心里一怔,道:“难道丁仙子云飘飘之间……”
    “这事难说……难说得很……”麻四先生皱着眉,伸手搔了一下花白短发:“这话要让她听见,非要我的命不可,你可得嘴下留神。”
    公子锦又是一愣。
    麻四先生顿了顿,终于说了出来——
    “你知道吧!”他说:“他们当年根本就是一对恋人,曾经爱得死去活来,也曾有过白首相约……哼哼,这件事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我……”
    “啊……”
    公子锦又一次愣住了——这个震惊对他太大了。
    “怎么会……呢?”公子锦脸色发白地道:“这怎么会……”
    “怎么不会?”麻四先生冷笑道:“我不知道刚才她们母女跟你怎么说来着,不过,这件事是绝对错不了,这件事江湖上知道的人极少,我看连她义女小燕儿也不一定知道,原因很简单,这两个人都是最难招惹的人,男的不用说是出了名的魔头,女的也一样……
    你不要以为她那么美的人,人又和气,温柔端庄……嘿嘿……你真要这么以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公子锦无话可说,只看着他发呆。
    麻四先生嘿嘿笑道:“今天我是豁出去了,照说,这位老姐子对我还真不赖,我不该泄她的底,可是今天的事太重要,我不能不对你说清楚,公事公办,咱们应该对事不对人。”
    公子锦点点头,脸上不无惊悸道:“你老人家应该对我说清楚,这样我心里有个谱儿……”
    “唉——”麻四先生愁着一张脸道:“这件事还真说不清,尤其是男女之间的事情,神仙也扯不清,再说得明白一点,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据我所知他们后来确是反目分开了,为什么——没人知道。”
    公子锦也只有点头的份儿。
    他总算明白了一点,即为什么丁仙子在面对铁马门一干恶煞时,像似手下留情。先时在谈论云飘飘其人时更似充满了矛盾,毁誉不一,遮遮掩掩,欲语还休……在在显示着她内心的不能持平,对于云飘飘其人,总是有几分故情,这就难怪了。
    “所以……你应该知道……”
    麻四先生声音压小了:“天南堡不是不想请她出来帮忙,是怕她……”
    “我明白了。”公子锦慨然道:“不过,今夜她老人家已表明了立场,这就很难得了,云飘飘得知报告以后,不能不对她有所顾忌,重新估计这件事,前辈你以为如何?”
    “不错!”麻四先生歪着头想了想:“确是如此。对云飘飘来说,她的出现总是一大阻力,这是好消息,可是天南堡一面,却也不敢期望她太深,你知道吧!要不是小燕儿的介入,她绝不会出面管这件闲事,咳咳……这事太复杂琐碎,一半时还真说不清,总之,对于燕儿你可以一千万个放心,我们的计划也是要紧紧拉住她,她介入越深,丁仙子就越不能袖手旁观,对于我们就越是有利,原因是云飘飘这个人太厉害,丁仙子不出来,谁也对付不了他,云飘飘这个人我们太清楚,这个人是极多情的人,对于丁仙子他绝狠不下心真的与她为敌,这就是我们之所以努力争取小燕介入此事的原因……”
    公子锦心里暗忖说,好狡猾的伎俩。再想此番作为皆秉诸正义,一切既为挽救民族存亡努力,也就说不得了,退一步再想,即使没有这个光明正大的帽子,即以云飘飘之为恶武林,也理应给他一个教训,若能寻机瓦解了他铁马门的实力,也是一大功德。
    心里盘算着这件事,公子锦没有吭声
    麻四先生看着他点点头道:“总之,眼前你的责任重大,三太子那边更是一点差错也出不得,你知道吧,现在各方打他算盘的人多啦,听说吴三桂那边更是不惜全力在争取他……”
    说到这里,他的神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这是我们要特别小心注意的。”麻四先生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三太子落在这个败类手上。”
    公子锦默默地又点了一下头。
    实在说,他现在确实感觉着责任重大,听了四先生的话,心里不住地在盘算着应对之策。
    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位叛王吴三桂也来插上一脚,使得原已错综复杂的情势,变得更为波谲云诡,真个从何说起。
    “吴三桂如今起兵造反,说得冠冕堂皇——反清复明,谁知道他骨子里是卖的什么膏药?”麻四先生冷笑道:“今后碰上了他们的人,你要特别小心,这个人翻云覆雨太可怕了。”
    公子锦苦笑一下:“这事我无能为力,眼前我所关心的只是三太子那一边,我很奇怪,为什么要见他必须通过燕子姑娘呢?”
    “这是叶先生的安排。”麻四先生说:“叶先生为了太子的安全煞费苦心,老实说,就连我现在也不知道三太子住在哪里,眼前只有燕子姑娘一人知道,不久你会知道。”
    “叶先生……”
    “就是刚才我跟你说起的那个叶侍卫……”麻四先生继续道:“此人武功极高,当年北京城破之前,他是先帝身前的贴身侍卫,先帝驾崩之前,要他无论如何也要救出太子和永定二王……他事后虽尽了全力,却只救出了永王一人而已,有人说长公主也是他救出大内的,可就人云亦云,无法证明了。”
    “那么,你应该知道他是谁了?”
    “我知道!”公子锦会心地笑了一笑:“遵照本堡的指令,我曾两度去拜访他老人家,可是两次都扑了空,据我所知,除了陆安先生以外,很少有人能见着他。”
    麻四先生说:“他不得不这样,就我所知当今大内的‘十三飞鹰’曾把他悬为第一要犯,各地衙门都接获了密令在对付他,他焉敢掉以轻心?”
    公子锦说:“金陵的福郡王一死,我就知道是他所为,自此他就离开栖霞寺,再也找不着他的踪迹——”
    蓦地,纸窗“波!”地响了一声,飞进来一粒极小的石子。
    麻四先生哼了一声,手掌挥处“呼!”地发出掌风,几上灯光应手而灭。
    几乎在同时之间,公子锦早已扑身而出。
    他施展的是“龙形乙式”身法,随着他扑出的势子,窗扇霍地敞开,他身子一如戏檐狸猫,极其轻巧地已滚落窗外。同一时间里,房里的麻四先生也已遁身而出。二人身子看来是一般的疾快,却是奔驰的方向却大为迥异。麻四先生身子并不停留,脚下力点,长空一烟般地升空直起,飞掠上对面瓦脊,即刻隐逝黑夜。
    公子锦却另有所图。
    原来即在他身子方一翻出的瞬间,一条人影倏地向右侧急闪欲退。
    公子锦焉能容他脱身?脚下一连三点,施展云中飞步身法,已把身子欺了上来。
    那人却也不是弱者,“嘿!”了一声,猛地身子一个倒仰,用鲤鱼倒窜之式反纵起两丈开外,噗噜噜衣袂声里,已落身墙头。
    淡月稀星下看他不清,只仿佛来人身着一袭绸质紧身衣靠,身材瘦削,双肩高耸,却是交插后背,高出两肩的一对兵刃铁拐,使得公子锦乍睹之下,似曾相识,这人惊鸿一瞥的当儿,第二次已施展“潜龙升天”的身势,再一次拔起了身子,向墙外纵出。
    公子锦原也有此顾忌,因为自己居住之处,虽甚安静,到底是投宿客栈,若是就此打斗厮杀,难保不为之惊动,自非所宜,对方飞遁栈外,自是再好不过。
    二人一前一后,形影不离地便自展开了一场追逐之战,霎时间已是里许开外。
    眼前一座庙宇,占地既大,门前两株龙柏,伞盖垂荫,尤具气势。
    前行瘦削汉子,一步逼近庙前,霍地转过了身子。
    公子锦一扑而前,即行定住,与前行汉子成了照脸之势。
    “阁下好俊的身法,佩服之至,倒要请教暗夜窥窗,所为何来?”
    说话之时,公子锦踏进一步,仔细向对方打量,却因那人立身树下,月光不及,一时看他不真。
    “呵呵……”
    那人一连笑了几声,双手拱了一拱:“公少侠你好记性,咱们才见过,怎么忘了?
    老夫姓徐,单名一个铁字,这里问你一个“好”字,不恭之处,还请见谅,勿罪,勿罪……”
    公子锦在对方说话的当儿,已由对方声音里辨出他是谁来。“徐铁”二字出口,便自证明不误,正是方才在江边曾经邂逅,几欲交手的“铁马门”中人物,当时他站在铁马门四当家帅星斗身边,双方剑拔弩张,若非丁仙子的出面化解,几成不了之势,想不到这人犹不死心,居然探知自己下榻之处,偷偷前来刺探,居心叵测,极是可恶。
    此人——“风雷叟”徐铁,原为云贵道上出名黑道魁首,一双铁拐,据说得自异入传授,舞动起来几有风雷之势,随即为“铁马门”重视,经云飘飘亲自出面,收归门下效力,如今他的身份是铁马门第四令副座,较之令主帅星斗虽是低了一级,若是论及武功,却不在帅某之下。
    即以公子锦所居住之处,何等谨慎隐秘?依然为他识破,此番单身刺探,实是期功过甚,无非自恃武功,并不曾把对方少年人看在眼里。
    “原来是徐副座,失礼,失礼!”
    公子锦抱拳见礼,早已将两膀真力凝聚双掌,哼了一声,接道:“足下以堂堂副座之尊,竟然效法鼠盗狗偷之流,此事若为贵门云总座所知,岂不有失令誉,在下倒要听听,这又是怎么回事?”
    徐铁“呵呵!”笑了两声,伸手指向对方道:“娃娃,你休逞口舌之利,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知道你此番身负重命,要来见什么人,这些都不干我徐某之事,我只向你借样东西,你可赏脸赐借?”
    公子锦心里有数,冷笑道:“洗耳恭听。”
    徐铁“嘿嘿!”沉笑道:“我要向你惜的是台湾延平郡王致大明三太子的一封亲笔书信,自然,只是看看而已,三日之后,双手奉还……”
    话声未已,公子锦早已按捺不住,低叱一声:“无耻之尤——”身势已倏然掠起。
    显然公子锦早已窥测清楚,不出手则已,一经出手,必然全力以赴。
    眼前这一手,便透着高明。
    随着他的起身疾势,右足飞勾,一式“笑点天灯”,“呼——”的一声,尖锐风里,直身风雷叟徐铁两眉之间直踢过去。
    徐老头嘿了一声,身子向下一矮,双手蓦地怒盘掠起,用左右交叉之势,反向公子锦足踝小腿间绞剪而来,力道疾劲,非比寻常。
    公子锦眼快肚明,那只脚其时才出一半,当下蓦地向后一收,双膝后收,一式倒剪金风,成了头下脚上之势,两只手有如一双快刀,便向徐铁双肩上切来。
    徐铁双手猝分:“叭!”四只手掌已迎在了一块。
    黑夜里简直看它不清,蓦然交接,蓦地又分了开来——像是一双燕子样的轻飘,两个人已分了开来。
    徐老头嘿了一声道:“高明——”显然这一式交接之下,并没有占到半点便宜。
    恼羞成怒之下,这个瘦老头儿双手向背后一探,己把背上的一对冰铁双拐撤在手里。
    二话不说,随着他脚下的一个猛窜,已到了公子锦身前,掌中双拐倏地抖出,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向公子锦两肩上戳来。
    原来他双拐顶头,锋利如一双剑刃,并可当刀倒挑刺之用,猝然刺出,令人混淆莫名。
    公子锦仓促跃出,并不曾携有长剑,却是那一柄描金折扇却随时插在腰间,当下手握扇柄,蓦地抡出,左右挥动之下,只听得“叮当!”两声,已把来犯的双拐磕向左右,紧接着“唰”地撤开扇面,直向对方咽喉上扫去。
    “风雷叟”徐铁蓦地向后一仰,双拐抡处左右齐出,反向公子锦两肋上夹击过来。
    双方一动上手,转瞬间已是十几个照面。
    公子锦暗忖对方老头儿,果然是个棘手人物,不出奇招难以致胜。由是霍地一个疾滚,翻出三尺开外。
    徐铁足下飞点,以“花田八错”步法,直欺而近,双拐抡施,暴雨也似,直向公子锦身上袭来——随即展开了他轻易不曾施展的“风雷十三式”。
    一场疾战,有如暴雨狂风。
    妙在公子锦背及地面,一反常态,纯然以“地蹚”身法应战,如此一来,徐铁“风雷十三式”虽是勇猛不可一世,竟然一大半用它不上,大大失去了作用,心中之懊恼自可想知。
    蓦地,公子锦自地面弹身跃起,掌中铁扇“火中取栗”直向徐铁前额“天心”点来。
    徐铁一惊,慌忙闪身,同时双拐疾速抡起以迎。
    却是,公子锦早已料定他会有此一手,前此“地蹚”身法应战,全在掩饰此刻一霎之出手,使对方简直无能防范。
    徐铁双拐作势待扬的一霎,猛可里公子锦左腕乍分,春风一拂,看似轻松平常,却封住了对方双拐的起势——雷霆万钧,冰雪一片,高明之极。
    徐铁心里叫了声不好,再想从容化解,哪里还来得及?危急一瞬间,这老头施了个“铁板桥”的姿式,蓦地向后仰倒。
    ——却是,那一双铁拐连同双腕,显然还在对方控制之下,使他终不能全身而退。
    妙在公子锦智珠在握,这一招处心积虑,志在必得,事先与已想好了多种变化,一见徐老头仰身作势,掌中扇“唰!”地抡开,疾若电光石火,直向徐铁面颊削去。
    “风雷史”徐铁此刻招式已老,再想撤换,哪里还来得及?随着他的双足力蹬,也不过仅能错开半尺开外。公子锦敞开的扇面,不啻是一把锋利的刀,即在他右面肩头,连同前胸,足足划了三四寸长的一道血口子。
    按说公子锦大可趁势追杀,事实上他手头折扇一十三根扇骨,均系精钢所铸,亦可当暗器使用,眼下情景,只需乘势一戳必将深入徐铁内腑五脏,一任他功力再强,也难捡回活命,总是他居心仁厚,不忍伤了对方性命。
    当时一招得手,脚下飞点:“呼!”地跃身而出,即行立足例下。
    徐铁这一面,侥幸捡回了一条活命,却也吓得面无人色,只见他身势踉跄着一连后退了五六步,才自拿桩站住,肩上伤口怒血泉涌,霎时间已是遍体淋漓。
    “好……小子……”
    嘴里说着,这老头儿拐交左手,右手指掌连连运施,一连封住了上身七处大穴,才行止住了流血。
    尽管是黑夜,这个脸也觉得丢不起。
    猫也似的,他发出了一声怪笑。
    “小子……你行!”徐铁睁圆了双眼,声音颤抖着道:“老夫四十年横行江湖,今夜竟败在了你这个后生的手里,却也不能就此拉倒,咱们骑驴看唱本,往后走着瞧吧。”
    话声一落,再也不片刻停留,突地拧过身子,一路倏起倏落,如飞而逝。
    公子锦原想交待几句场面话,这么一来倒也干脆,当下收起折扇,往回路速速赶回。
    一路轻登巧纵,不消片刻,已转回居住客栈,施展轻功,越墙而入。
    却是,他蓦地定住了脚步。
    原来房子里的灯竟是亮着。
    记得出来之时,麻四先生明明已把灯挥掌熄灭,怎么现在还在点着?莫非四先生又回来了?
    麻四先生果然又回来了,而且屋子里又多了个人。
    一个身穿黑丝短衫,留有长须的瘦削老人,二人正在对坐喝茶。
    “你回来了!”麻四先生笑嘻嘻地站起来道:“快来快来,老先生等你有一会了。”
    黑衫老者正在喝茶,放下茶碗,睁着一双深邃的眼睛,向他直直看着,公子锦心里不觉为之一震,都是因为对方老人好奇怪的一副长相,乍看之下,不由得使他吓了一跳。
    高瘦高瘦的个头儿,端着一双肩膀,原来他背有点儿驼,是个驼子。黑黝的脸上,有几道刀刻也似的显著皱纹,衬着高耸的双颧,刀削过也似的脸上棱角,真正慑人心魄,好吓人。
    一眼之下,几可断定是个极不寻常的人物。
    他是谁?
    公子锦抱拳见礼,尚未表明心里的疑问。
    麻四先生先已呵呵笑了。
    “猜猜是谁看你来了?”麻四先生说:“要不是他刚才指弹飞石示警,连我也被蒙在了鼓里,看来咱们真得处处小心了。”
    说话的当儿,黑衫老人手捋苍须,只是向公子锦注视不已,忽地一笑,打着一口浓重的川贵口音道:“公少君竟然不认识我了,这也难怪,那一年见你之时,才这么高—
    —”
    用手比了一比,黑衫老人哈哈笑了两声,口音清脆地道:“在福建鼓浪屿,你们家里,你那时大概才五六岁,自然是不记得了!”
    公子锦心里还在纳闷。
    麻四先生“嗳!”了一声,道:“怎么还想不起来?这不是刚才还在说吗,说曹操曹操就到,你不是说曾经几次去拜访他都扑了空,现在人家自己来了,却又怎么不认识了?”
    “啊——”公子锦神态顿悟道:“是叶老居士?”
    “这就对啦!”麻四先生说:“这就是你天天盼着一见的叶老侠客,老居士。多年来他可轻易不见外人,今晚上专程会你来啦。”
    公子锦惊喜着,待要二次见礼,却为老居士一只胳臂架着,嘿嘿笑道:“少君不要多礼,请坐!”
    落座之后,公子锦不胜惊喜地向对方道:“叶前辈怎么忽然来了?”
    “我早就打算来看看你了。”叶老居士说:“那天你在船上,四面八方都朝着你,我还真为你担心,后来看见了他,我才放心离开。”
    麻四先生“嘿!”了一声道:“到底你在庙里呆了几年,道行比我高,怎么你发现了我,我就没发现你呢?”
    看来他们俩原本就认识,只是并不常相往还而已。
    叶老居士那一双炯炯的瞳子直直向公子锦望着,点点头道:“这一趟你的责任太重,多少人都在打你的主意,太子对你很关心,不止一次要我注意保护你,就拿刚才来说,徐铁偷偷到了窗外,你们还没发觉,要是被他听见了什么,可就不好,是我心里一急,不得不弹石示警,此人武功虽高,谅他还不是你的对手,我们两个也就得安闲,让你去处置。”
    麻四先生一惊道:“原来老哥神目如电,已能预见五行造化,钦佩之至。”
    老居士又哈哈一笑,忽而苦笑摇头道:“过誉,过誉,我还不配,比起贵堡主紫薇先生,怕还有所不及——”
    原来“天南堡”主人称“紫薇先生”,此人姓百里名长风,与叶老居士、丁云裳等皆是武林中最称神秘飘忽人物,并同属“海内七隐”中人,武林中知者不多。
    老居士这么一说,麻四先生才明白过来——何以公子锦独能当此重任,确是妙不可言。
    对于这位前明大内侍卫叶照,公子锦真正心仪日久,猝然相见,惊喜不置,多年以来,有关他的种种传说,不一而足,即以他当年救走永王及后二十余年之休养生息,以至今日永王以三太子之名再起江湖,只此一端,已饶富趣味,堪为传奇,而此人日后之寄身空门,行侠仗义,反清复明之种种义行,早已脸炙人口,尤其令人击节赞赏。
    现在这个人——叶照,就在面前,公子锦焉能不对他投以特别注意?
    由于这人喜爱穿着黑色衣裳,来去无踪,行动诡异,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江湖上给他取了个“黑鹰”的外号,是以锄奸杀人时的“黑鹰”与庙里静居修行时的“居士”
    俨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两种身份了。
    “黑鹰”叶照用着炯炯瞳子注视着公子锦道:“你离开南京时,那里又发生了件大事,虽然与你无关,却是不可不知!”
    公子锦一愣。
    叶照说:“栖霞寺的无叶和尚问斩——”
    公子锦“啊——”了一声,霍地站了起来:“已经被杀了?”
    老居士道:“你沉住气。”哈哈笑了一声,却又冷下脸来,轻轻哼了一声,又接道:
    “有我在,岂能容他们猖狂得逞人?人,我已经救出来了!”
    公子锦又“啊——”了一声,脸上现出无比兴奋,才又坐了下来。
    麻四先生惊道:“这件事我还不知道,我只当没这么快,想不到他们这么快就下手。”
    叶照冷笑道:“江南提督衙门,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把无叶和尚处理掉,好向北京朝廷对于福郡王的被刺有个交待,我就偏不叫他们称心,南京城这几天势将因为和尚的被劫,闹得天翻地覆,却是至终又将奈何?”
    “无叶和尚呢?”
    想到了同是“天南堡”地下抗清行动的一员,麻四先生与公子锦自然极是关心。
    “你们放心,和尚不死自然还有重用。”叶照说:“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临江寺的忍大师正是用人之心情迫切,无叶和尚去那边助他一臂之力,那是再好不过,我想这边事情告一段落之后,大家也会在那边见面,就劝他先去临江寺了。”
    “好得很!”麻四先生鼓掌乐道:“临江寺那边这一次可热闹了,我听说北京那边大内的什么‘十三飞鹰’全出动了,看来很可能会有一次双方实力的交接,倒要看看,鹿死谁手?”
    叶照说:“北京方面,我们全力联合,也许还可以对付,只是若加上铁马门方面,可就有点麻烦,难操胜算……”
    公子锦道:“那么,眼前我们应该怎么来对付呢?”
    叶照哈哈一笑,站起来道:“贵门天南堡,人才济济,一定已有妥善安排,这个我就不便代疱了。好了,我走了,有什么事,我自会与你联系。”
    麻四先生含笑抱拳说:“一切偏劳,我就不送你了。”
    叶照走向窗前,向着外面观望了一刻,回头看向公子锦道:“这地方既已为徐铁所知,今夜又负伤落败,必将大不甘心,为你着想,还是迁地为良,就这样吧,我走了……”
    话声一顿,单手轻轻在窗上一按,人已腾身飞起,巨鹰展翅般,遁身而出。
    月夜下只看见他硕大的身体,一起而落,紧接着二次腾起,幽灵也似的,已掠上了对面屋脊,好快的身法,不过是交睫的当儿,已自天踪。
    公子锦膛目结舌道:“喀——”
    麻四先生亦不禁赞叹道:“此人轻功造诣,显然已至登峰造极地步,便是丁仙子也无能过之……有他在三太子身边,莫怪乎太子能履险如夷了。”
    公子锦道:“我很久已听过对他的种种传说,据说他早年是先帝身边最称得力的一名侍卫,还有,传说长公主断臂之后,也是他救出来的,不知是真是假?”
    “这就不知道了。”
    麻四先生讳莫如深地笑道:“这件事他本人从来不曾提起,更没有一人出口询问,问他也不会说,不过,大家心里都明白,以当时情况而论,除了他以外实在不会有别人能有这个本事,大家心知肚明也就是了。”
    他随即又道:“这一次你朝见太子事,事关重大,看起来暗潮汹涌,略有不慎,一切不堪设想,叶兄既这么说,我看事不宜迟,明天一早你就搬吧,小万柳塘边的‘铁镜观’那里最是隐秘清静,观主金子和,也是我道中人,与我交非泛泛,你只提我名字,他必会另眼相待……”
    公子锦一怔道:“啊——是他,金子和……我一直以为他在华山……不是传说他已经……死了?怎么会搬来这里?”
    “这就是了!”麻四先生说:“他原本一直是在华山的‘太虚观’,后来因为仇家迫害,在一次与对头决斗之下,翻落悬崖,是以便传说他死了,其实他还活着,不过……”
    说着他摇头叹息不已,又道:“他如今已是一个废人,不过勉强还能走动而已,你见了面就知道了,经过这件事之后,他便潜身来到了南方,改名换姓,在小万柳塘边顶下了前人的‘铁镜观’,潜心修道,再也不问外事,谁也不知这个如今行动不便,口齿不清的年老的道人,便是当年声震武林有‘华山一剑’之称的武林奇人。唉!这世道,白云苍狗,一切都匪夷所思,变化太离奇,太大了。”
    公子锦只是静静地听着,若在平日,他势将对此事循根刨底,问个不休,只是目前,他身担重任,焉能有暇再顾及这些不相干事?听过略生慨叹,也就不再多问。
    略事交待之后,麻四先生站起来便走了,留下来的公子锦,非但心里没有得到预期的平静,反倒是心里更乱了。
    在床上他翻来覆去地想着,简直是一团乱麻样的纠缠不清,真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越想越乱,越想也越糊涂,不知不觉浑然入睡。
    天似乎刚刚亮的时候……
    感觉着,好像床边上坐着个人,公子锦一经发,霍地挺身坐起。
    “哟——”
    一声女人的娇呼,把对方吓了一大跳。
    下意识里,公子锦待将向对方出手,定睛看时,才自觉出自己孟浪了。
    那人一身轻便绸衫,葱绿颜色衬着雪肤靓容,更似无比娇丽,像是受了惊吓,由床边霍地跳起,瞪着双眼睛,惊讶地向公子锦望着。
    “阿——是你呀!”
    公子锦既惊又喜道:“小鹤姑娘。”
    一面说,抱拳为礼,收拾着下了床铺。
    徐小鹤背过身子笑说:“别急,你慢慢收拾,穿整齐了才好说话。”
    她随即背向着公子锦坐下来,举起纤纤细手,理着头上的叠螺云鬓,自从她乔装风尘卖唱姑娘之后,造型与以往确是大相径庭,即以头发一项而论,亦为之变化多端,时而“云鬓叠螺”,时而、“雨后高椎”,本地官妓歌艺流行的是“一窝丝”“杭州攒”,眉间若是再贴了个所谓的“花子”,又叫“眉间俏”或是加上个“遮眉勒条”什么的,可就更见花俏,妍彩多姿。
    “姑娘这么一拾掇,我几乎认不出来了。”
    公子锦一面坐好,抱拳道:“这是从哪里来?”
    “你可真忙。”徐小鹤说:“昨天我来了三趟,都没见着你,只有这个法子才行,再不,你又不知搬到哪去了,就更见不着了。”
    公子锦一位道:“咦?你怎么知道我要搬家?”
    徐小鹤也一怔,说:“你真的要搬?这么说我还猜对了?”
    双方相知既深,更是同路人,实不便再相瞒,除了与三太子克期见面,事属极机密,不便事先泄露,其它大可坦诚相告。于是略略把叶照与麻四先生昨夜来访,以及与“铁马门”徐铁交手一段经过说了个大概。
    小鹤聆听之下,惊喜道:“啊——叶老爷爷也来了?他老人家现在住在哪儿?”
    摇头一笑,她又说:“我看谁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一向是顶怪顶怪,除了陆老师父以外,他跟谁都不来往,想不到居然也对你如此垂青,可真是难得。麻四爷爷我已经见过,想不他们都凑在了一块,要是我陆老师父也来了,该有多好!大家显然可以好好商量一下了。”
    说完,她略略眯着眼睛,向公子锦瞧着,微微一笑道:“怎么,这两天过得可好?
    都见了些什么人?”
    公子锦一笑:“不都给你说了吗。”
    “还没说全。”小鹤挑动了一下眉尖:“最起码还漏了一个人——不是吗?”
    “谁?”
    公子锦一下子还真转不过来。
    “你可真健忘!”小鹤讪讪地笑着:“再想想看……昨天夜里你都上哪里去了?”
    “啊——”公子锦说:“你是说……”
    “我是说你很潇洒!”小鹤说:“一个人穿得漂漂亮亮的……到哪里逛去了?”
    “嘿!”公子锦这才想起,一笑说:“原来你又跟着我了,既然来到扬州,总要四下走走……”
    “这个我没有兴趣,再说我也管不着。”
    徐小鹤忽地把头转到了一边,过了一会儿,才又回过脸来,用着奇怪的眼光向他看着——
    “我只是奇怪,这都是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有这个闲心,居然还会到那种地方去?
    真让我心里纳闷儿……”
    说时,小鹤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只是在他脸上转着,那样子还真像是弄不明白。
    公子锦被她这种奇怪的眼神看得怪不自在,莫名其妙的脸也红了。
    徐小鹤“哼”了一声,喃喃说道:“别以为我是故意跟着你……我只是不放心,怕铁马门的人对你使坏。所以才……”
    公子锦干咳了一声,待要解说,无如事涉机密,一时不易说清。
    徐小鹤见他并不解释,更以为他是理亏,哼了一声,把脸转到了一边,气得还真不轻,脸都白了。
    “陆师父还一直夸你好,什么少年人知道自爱……没有不良习惯……”
    “我——”公子锦搔搔头,只是觉得好笑。
    这样子看在小鹤眼里,气就更大了。
    “亏你还笑得出来!”小鹤脸一绷说:“好雅兴呀!去一个地方还不够,还去两家,好风流呀。”
    公子锦真是哭笑不能,一时还真说它不清。
    愣了一楞,他讷讷道:“原来你都看见了……”
    “不但看见了,还听见。”
    徐小鹤低着头,生了一阵闷气,忽然又抬起头来,冷冷说道:“要不要我把你的那些风流事说出来听听——嗯?”
    公子锦一笑摆手道:“算了,别说了!”
    “别说了,我偏要说。”
    徐小鹤还真气得不轻,站起来走到窗前,拿着个花绸子手绢只是胡乱地扇着。
    忽然她回过身来,气呼呼地说:“好阔气呀,一叫就是两个,哼哼,小云,小仙……
    什么丑八怪,还当自己是大美人儿……我都为你害臊……要是陆老师父知道,不被你气死才怪。”
    公子锦心里忖着,原来她一直都在跟着我,倒要听听她知道多少,当下并不解说,只是微笑。
    徐小鹤冷下脸来,讷讷说道:“你可也别多心,照说这是你个人的私事,我也管不着,只是陆老师父的好心,要我在暗中多照顾你,我才不得不……要不然我也不会管这个闲事……”
    公子锦抱拳道:“姑娘偏劳……”
    “别来这一套……”徐小鹤白着脸说:“你还没有把话说清楚——我问你,你离了‘醉八仙’酒楼,又到仙女湖的八音画舫,找谁去了?”
    “这——”
    去八音画舫找燕子姑娘,事关重要,公子锦心里一直在盘算是否当说。
    徐小鹤却已忍不住冷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敢说,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哼哼……
    我就代你说了吧,不是去找那个鼎鼎大名的美人儿燕子姑娘吗?”
    公子锦不得不承认,点了一下头。
    徐小鹤气就更大了。
    “好——”她说:“你自己承认了,那……可不是我冤枉你……你……你找她干什么?”
    忽然她往前逼近了一步,声音颤抖地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陆师父和我爹都在夸你好,说你是个能担当大任的人……谁知道你却是个沉醉于女色的风流鬼……”
    越说越气,也越伤心,一时眼泪也淌了出来。
    “还当我不知道……我都打听清楚了,人家姑娘病了,不在船上,你可真体贴,还去探病……看来,你们早就是一对老相好了……算我多事……我……对你失望透了……”
    公子锦被这突如其来的举止惊得呆住了,一时简直不知如何置答。
    徐小鹤哭了一阵,大概自己也觉出了不对,看了公子锦一眼,强行止住了伤心,鼻子里哼了一声,霍地把头转向一边。
    双方谁都没有说话,沉默了好一阵子。
    “当然……”恢复了冷静之后,徐小鹤显得怪不好意思的讷讷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我也没有理由来管你,那就当我是白说好了,以后,我也不会再来管你的闲事,你是你,我是我,就当我们原本不认识就是了。”
    公子锦微微一笑,这可真是从何说起?却是对方姑娘这哭,不啻暴露了内在真情,这可是公子锦始料非及,心里错综复杂,一时更不知如何解说才好。
    耳边上听着徐小鹤的一声轻轻叹息,便幽幽站起,离开自去。候到公子锦警觉,忽然赶过去,目送着对方身影的飘然一瞥,便自无踪。
    清晨。
    小万柳塘,铁镜观。
    踏着一径的露水,公子锦直趋向这座看似壮观,其实早已颓废的观楼正前。
    沿着观院四周植满了青松翠竹,倒也绿意盎然。才这么早,蝉儿竟已发出了“吱—
    —吱——”的呜声,意味着又是炎热一天的开始。
    一个弯着腰,破衣百袖的老道人正在观门前扫地,他实在太老了,也太不起眼了,头上支离白发,身上破衣百衲,在晨光交织里所显示的只是微弱与叹息,令人想象到,生命可能即将结束。倒是那一方“铁镜观”的三字长匾,在晨光映照里,尚有几许生意,却与那颓废老旧的观院不大相衬,很可能这方字匾是后来重新加上去的。
    公子锦一径地来到观门正前,正在扫地的年老道人,不得不停住了动作,仰起头来向他望着。
    他原是想说些什么,诸如:“你是谁?”“来干什么”之类的话,可是,或许是过于世故,久经历练,还是老了,懒散了?便连这样一类的问话也懒得出口,只是向公子锦看了两眼,便自低下头扫他的地了。
    公子锦咳了一声道:“这是铁镜观了,老道人,借问一声,金老观主可在这里?”
    一面说,他把随身携带的一个颇大行囊由身后卸下来,放在地上。老道人一听他要找金观主,顿时便停住不动,缓缓地直起腰来——
    其实直起来并不比弯下要高出多少,再者,由于左面半边身子像是瘫痪,已是不折不扣的半身不遂,看起来怪异得很。连带着左边的脸部也都走了样儿,口歪眼斜,这一仰起脸,更是怪样,连带着口水也淌了出来。
    “你说……你找谁?”声音更透着沙哑,十足的已是一个废人,即使用他来从事像眼前这样扫地一类的工作,也不称职,难得他努力奋发,还想到自己找点事做。
    公子锦嘿嘿笑了两声,实在是对方那副样子太滑稽,一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立时,对方道人脸上便现出了不愉快的神态,却是那一正一斜两道眼神,犹自瞬也不瞬地狠狠向他“盯”着,仍然在等待着对方的回话。
    公子锦这才想起,同时警觉到自己的失礼,忙自收敛笑容,双手抱了一下拳——
    “对不起——我是来这里找一位金道长,金老观主,不知他老人家可在?”
    老道人才似听明白了,重重地哼了一声,说:“什么金……道长,金……老观主,这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你是……从哪里来……的?”
    公子锦怔了一怔,说:“没有?怎么会呢?这位老观主是从华山……”
    忽然心里一动,恍然大悟,暗忖着自己的孟浪,好糊涂——试想那位金道长为避仇家迫害,才潜藏来此,外面俱已知道他翻落悬崖死了,焉能“死而复活”?毫无疑问,必已是改名换姓了,岂有仍然还沿用当年名字的道理?
    道人见他久不置答,也就不再理他,一时低下头来,拖着半边仍能动弹的身子,继续又去扫他的地去了。
    公子锦赶上一步说:“麻烦道长,请代为通禀一下,我有事要求见贵观主,他老人家可在?
    道人鼻子里哼卿着,颇是不屑与他答话,嘴里口齿不清的也不知在说什么,仍然是自顾地在扫地。
    “你们的观主可在这里?”
    ——只当是他的耳背,公子锦这句话几乎是叫出来的。
    道人这一次不能再装聋作哑了,不得不停住了扫地的动作。
    “他……不能见你。”
    停了一下,又说:“他……也不认识你……”
    说了这两句话,又继续扫他的地。
    公子锦说:“这又为什么?”
    “不……为什么……”道人说:“他……就是不能见你……”
    “咦——”公子锦说:“见不见他也要他老人家自己说呀,你怎么可以代他拒绝呢?”
    道人哼哼了两声,生气的道:“我就能代他说……我就说……不见……你走吧,你这个年轻小……伙子。”
    公子锦气由心起,却是看见对方这样的一副样子,心里有些不忍,微微一笑,压置着心里的不悦,继续与他打着交道。
    “对不起!”他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来看他老人家,是一位麻老先生介绍我来的。”
    道人歪过头来说:“谁?谁……介绍你来的?”
    “麻老先生。”公子锦赔笑道:“麻四先生,请道爷你代我回一声,就说是由岭南来的一位麻四先生让我来看他老人家来的!”
    这么一说,道人才似完全听明白了,缓缓地又直起腰来,一面转过身子来,开始很注意地向他看着。
    “岭南来的麻……四先生?”他讷讷说:“你是说……麻仁先生……”
    这一说,连麻四先生的本名也报了出来。
    “啊——”公子锦为之一惊:“不错——就是他老人家,道爷……你也知道?”
    道人撩着左边下垂的眼皮,吃力的向公子锦看着,讷讷说道:“他……是什么时候到的?我怎么……不知道?”
    “才来……”公子锦奇怪地向对方看着。
    这时道人已丢下了手里的扫帚,怪不得劲儿地转过身来,移步向观门步入。
    公子锦忙上去搀扶他,却被道人倔强的用膀子给挣开了。
    这一挣力量还真大,公子锦无备之下,差一点站立不住,暗吃一惊,忖着,好大的劲儿。
    “吱哑——”一声,道人推开了虚掩着的两扇门扉,斜过身子来,极吃力地迈过了门坎。
    公子锦呆了一呆,忙拿起了行李,跟着他迈进了观门,这一次道人没有阻拦他。
    门内光线阴晦,主要是树荫太密了,几乎掩遮了所有的天光。
    正面堂殿的门敞开着。
    两个年轻的道人,一个端着碗面,一个还在扣衣服扣子,似乎都为着突然出现的公子锦大感惊异。
    道人理也不理他们,拖着半边僵硬的身子,绕过了正面堂屋,来到一个偏间门前站住。
    这房子门还关着,道人用右肩头一顶,门就开了,他回过头向公子锦看了一眼,随即迈步而进。
    公子锦欲罢不能,也跟了进来。
    屋子时很简陋,只有一张木床,一张八仙桌,两条榆木长凳,一只装水的瓦罐,两只陶碗,别无长物。
    道人一声不吭地在凳子上一坐,两只死鱼眼瞬也不瞬地向公子锦望着。
    公子锦放下手里的行囊,也向对方道人望着,略似尴尬地笑了一笑,等候着对方的发落。
    道人忽然开口说:“四先生要你来看我,有……什么事?”
    公子锦一怔说:“你……”
    “我就是……你要找的人!”道人说:“麻仁要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公子锦由不住大大吃了一惊,他虽由麻四先生嘴里听说过金观主的大概遭遇,也知道他身罹残疾,可是却无论如何也难以与眼前这个道人联系到一起,怎么也想不到昔年那位名重一方的华山武林名宿,竟然就是眼前这个简直毫不起眼半残废的道人。
    惊异只是刹那间事,立刻回复如常。
    对方道人灼灼目神,兀自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忽然点头道:“是……了……大概是介绍你来这里投宿的吧,你就住在这里吧。”
    说完就要站起来离开。
    公子锦忙道:“前辈别走。”
    道人吃力地又坐下,看着他说:“别叫我前辈,这里人都叫……我是跛……跛道……
    人,你就叫我跛……跛道人就得了。”
    “那就太不恭敬了。”公子锦抱拳道:“四先生确是介绍在下来此居住,在下……”
    “够了……”道人比着手式,吃力地道:“这就够了……住就住吧,别的我……也不想多……多问,也不想……知道。”
    说完他就站起来,拖着半边不利落的身子走了,过门坎的时候费了老半天的劲儿,才把腿迈去。公子锦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只觉着这个人好怪——无论如何他已是一个十足的废人,或许是前逢仇家,几已丧命,此番侥幸拣回了半条活命,自然是余悸犹存,再也不愿牵扯是非,多管闲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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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牙打板,小红低唱。
    这一曲“西江月”唱得太婉转动听了,弦声少住,赢得掌声无数,四下喝彩声爆雷般地响了起来。今天是徐七爷生日,在此“八音画舫”大宴宾客,声势之隆重,排场之奢华极称能事,前所未见。
    提起徐七这个人,扬州地面上无人不知。
    此人原是西北道上一贩卖绸缎的商贩,因缘际会,于八年前来到扬州,改从了盐商,不旋踵间,大发利市,身价暴涨,成了盐市最惹眼的巨富之一,此人愿来就招风惹火,性喜浮华,此番借着个小生日,大事铺张,席开流水,惹火拉风自是不在话下,八音画舫连同水上一字长桥,七十桌流水宴座无虚席。迟来的客人不得其门而入,便只得沿湖站立,打量着八音画舫和连舫一字长堤的数千盏彩色灯笼,目迷五色,耳闻八音,也算是一种享受吧。
    徐七爷财大气粗,既是舍得花钱,透过杨管事的特意安排,“十里小扬州”略具声色的歌舞名伎几乎无一漏网,全数齐备,或歌或舞,人人有赏,赢得个皆大欢喜。
    但徐七爷眼中最称赏心悦意的只有一人。
    燕子姑娘。
    事实上这位姑娘虽然羁留风尘,却极知洁身自爱,在众多捧场的盐市富商眼里,她的美艳不可方物,不啻鹤立鸡群,她却又是神秘的,无论你是何方神圣,家财万贯,用尽了心思,也别想在她身上占半点便宜,凭着她的机智人缘,却又不开罪任何人,把你哄得乖乖的,一进又退;若即若离,那么的聪明乖巧,永远都像是脸上罩着一层薄薄轻纱,令你扑朔迷离,一点也弄她不住……
    便是因为如此,燕子姑娘才显得神秘,高不可攀,不可思议地维持着她的自尊,成为声色场中一个奇特的异数,赢得了各方的敬重,并不因为她的羁身风尘,贬损了她高尚的情操与身份——她就是这样神秘不可捉摸的一个女人……
    今天的盛会,以徐七爷在盐市的财富与身份,她无能推辞,便只得来了。
    今夜,她其实有极为重要的任务与约会。
    那个与她约好见面的年轻人——公子锦,已经足足等了她一天,便是此时此刻,仍然混身人群远远向她投以注视,等候着她的随时暗示,期谋一见。
    千呼万唤声里,燕子姑娘终于出现。
    湖风阵阵,月上中天。
    隔着朦胧的一片雾气,瞧见了她娉娉修长的身影,那姿态无疑是楚楚动人。
    今夜为徐七爷做寿,盛情难却,八音画舫收了两千纹银,她才答应唱三个歌,徐七爷已经很满意了,高兴的不得了。
    燕子姑娘今夜的兴致很高,穿着一身红,轻纱罗裙,绰约生姿,连带着她身边的那个“小老妈儿”,也似多彩多姿,打扮得那么花俏。
    似乎是有些奇怪,却是谁也没有注意到,燕子姑娘身边,竟然忽多地出了一个小老妈儿,四十上下的年岁,矮矮的个头儿——
    也像其他这个年岁的姨娘婆姨一样,这“小老妈儿”梳了个“朝天髻儿”,却在发边插着一朵海棠花儿,细腰肢原已够瘦纤了,再那么特意地一扎,系上条粉色的汗巾,看上去硬是花俏。却只见俊俏的小老妈儿,在燕子姑娘身边忙东转西,十分活泼。
    原来她是跟着燕子姑娘来的“使唤婆子。”
    奴才自然是向着主人。
    这年间儿凡是当红的姑娘,人人跟前都少不了这么一个“跟班”的体己人儿。只是燕子姑娘喜欢这个排场,往常她独来独往,可没看见什么人跟着,今天却是有些特别,忽然间竟多出了这么个人来。
    她叫“崔妈”。
    崔妈可是活跃得很,满场子只见她到处乱转,遇着一些不识相的客人,想要对燕子姑娘纠缠,崔妈第一个就会上去挡驾,要是有人硬要向姑娘敬酒,不用说也得先要通过崔妈这一关,常常是一把抢过来客人的酒,嘴里“哟——”一声:“我们姑娘哪会喝呀,爷——您多包涵吧——”接着一仰脖子,把手上的酒喝了个涓滴不剩,弄得对方不上不下,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这会儿燕子姑娘已经唱完了她的三支曲子,待得要抽身而去的当儿,杨管事却由一边伸出胳膊来拦住了她——
    “嘿!你可不能走——””
    吊着一只胳膊,身上的伤还没好全,杨管事可又再从事他的皮肉生涯了“为什么”燕子姑娘瞪眼叉腰,盯着他。
    杨管事还是真怕,忙自赔笑,挤弄着一双红眼睛道:“七爷刚才说了,叫您千万别走,他还有事要关照您,再说,七爷大寿,您也总得过去敬杯酒吧。”
    燕子姑娘刚要瞪眼睛,崔妈却接过话头儿说:“那是当然的了,杨爷您放心,咱们姑娘这就过去不结了。”
    “是是是,这才对啦!”
    说时,杨管事不自觉地向崔妈多看了几眼,心里大是感激——这小老妈儿他也是第一次见,心里也透着奇怪,只听说燕子姑娘家里有个生病的娘,可不知道她还有这么个漂亮花俏善解人意的“俏老妈儿”,心里正自生疑,崔妈己拉着姑娘往徐七爷的寿筵主座上去了。
    挺着个圆圆的大肚子,徐七爷挤着双肿泡眼笑眯眯地站起来说:“好呀——燕子姑娘,大美人儿,你可是来啦——快来,快来,坐坐……”
    杨管事拉开了座位,燕子姑娘只好坐下了。
    崔妈笑嘻嘻地往后面一站,说:“七爷,咱们姑娘忌酒,您可多担待,要是她醉了,那可就扫了您的兴啦。”
    “嘿!说得好。”徐七爷翻着半醉的眼睛,向崔妈看着:“这是哪来的小老妈?嘴真机灵,会说话呀。”
    杨管事说:“那还用说吗,看看我们姑娘这模样就知道了,这小老妈儿可机灵啦!”
    “哟——杨管事,你可站好了呀!”
    崔妈嘴里说着,赶上一步伸手忙去搀扶,怪在杨管事随着崔妈的话头儿一落,身子真的倒了下来,如此一来,便为杨管事扶了个正着。
    不扶还好,这一扶,杨管事更自痛得杀猪似的叫了起来。
    “怎么啦?”徐七爷瞪大了眼睛。
    “没事儿——没事儿——”崔妈说:“管事他身子骨不利落……伤还没好。”
    一面说,这小老妈儿两只手慢慢扶着他站好了,却是杨管事经此一扶,越发地站不住了,嘴里一个劲儿地嚷着,全身连连战抖,那样子简直就像是得了急惊风,怪哉刚才还好好的,此刻经崔妈这么一扶,反倒是痛得更厉害,简直站不住了。
    崔妈可吓坏了,连连嚷着:“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快来人,把管事先生扶下去歇着吧。”
    杨管事还是真不行了,说着说着人就要躺下了,简直连嘴都张不开了,可是心里却有数得很,感觉着像是有一股酸溜溜的劲道,直由崔蚂的指尖上传过来,便是因为这股劲道,杨管事全身发麻,连嘴都张不开了。
    现场急忙过来了两个伙计,把杨管事搀扶着走了。
    徐七爷哈哈一笑,满不当回事地拍着巴掌道:“不碍事,喝酒,喝酒。”
    谁也不把杨管事当回事,照样起哄,行洒猜拳,热闹极了。
    徐七爷今晚的兴致高极了,再加上多喝了几盏酒,那一双醉蒙蒙的红眼睛,只是在燕子姑娘身上打转——越看越爱,越看越迷,情不自禁地竟伸出手,向着对方姑娘脸上摸去——
    “我的好姑娘——今天晚上我是不放你回去的了。”嘴里吃吃笑着,一连哈拉子都淌了出来。
    却是燕子姑娘够机灵,肩膀头往下面一沉,粉颈微错,就把徐七爷的手闪开了。
    “唷——”徐七爷狂笑一声,干脆一把向对方粉颈上抱了过去。
    无如站在燕子姑娘身后的那个小崔妈身手够快,一抬手可就抓住徐七爷那只胳膊。
    “徐七爷,您喝醉了。”
    徐七爷用力一挣,竟然没有挣开,还是纹丝不动,心头一惊,怒向崔妈道:“你—
    —你这是干什么?”
    小崔妈笑眯眯地盯着他说:“七爷,你就高抬贵手吧,干嘛呀,今天不是你老的好日子吗,可不能自己找不自在呀,您喝多……”
    徐七爷哪里听得出来她的语涉玄机,怒叱了声:“混蛋,给我滚出去。”
    事发仓促,身边人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奇怪地向他望着。
    徐七爷却是心里有数,刚要有所反应,谁知道一股奇热气机由小崔妈的手掌蓦地传遍全身,那种感觉就和先前杨管事一般模样,再要喝叱,竟是开口无声,随着对方上所传过来的奇异劲道,一霎间,竟似面条儿样地瘫了下来。
    小崔妈“啊哟!”了一声,说:“真是醉了,醉了……啊哟——不好,吐了。”
    “吐了。”两个字才一出口,眼看着徐七爷张开大嘴“哇”的一声真的呕吐起来了:
    “哗啦啦!”吐了一大堆,满地都是。
    燕子姑娘赶快闪开说:“哎呀,徐七爷真的醉了,这可怎么办?”
    小崔妈也叫着:“七爷醉倒了。”
    手一松,徐七爷可真的倒了下来,桌子上的人一时大乱,全都站了起来。
    有人嚷着:“快扶着七爷躺躺……”
    于是好几个人把徐七爷抬起来,死猪似地给仰摊在位子上,徐七爷睁着双红眼,只是向小崔妈望着,心里明白可就是嘴里说不出来。他可也是纳闷儿,凭他往常的洒量,白酒能尽一斤,黄酒加倍,今晚还不足一半,焉能就醉倒了?不用说,准是眼前那个小崔妈捣的鬼,可她真是邪门儿……
    “难道这娘儿们是妖魔鬼怪?还是狐仙变的?怎么手一抓就让我醉了?真的躺下了?”
    徐七爷脑子里可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理儿,只是睁着双眼晴向身边犹自向自己大献殷勤的小崔妈望着。
    徐七爷的堂弟,也是主管今日盛宴其事的徐老八,闻得消息,由另一座头上跑过来,见状跺脚道:“可怎么会呢!凭他的海量……我没见他喝多少呀!这可是……回头府台大人还要亲来贺寿,怎么能醉了呢,快想法子。”
    嚷闹声中,有人把醋拿来了。
    徐七爷硬是咬着牙不张嘴,捺不住小崔妈两只手指的轻轻一捏,嘴里嚷说:“七爷张嘴啦——”紧接着把半小碗黑醋一股脑地给灌了下去。弄了徐七爷一脸一鼻子,又咳又呛,瞧瞧那个罪可受大啦。
    厨房还弄来了一大碗醒酒汤,酸辣齐备,不用说一股脑也灌了下去,却是徐七爷全身软绵绵瘫在位子上,硬是坐不起来。
    这可真是扫兴。
    耳听着外面锣声当当,跑进来两个伙计大声道:“知府大人来拜寿啦——”
    徐七爷鼻子里直哼哼,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就是不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瞧瞧这份子乱。
    混乱中,小崔妈已抽身退开,用眼睛看了一边冷眼旁观的燕子姑娘一眼,后者微微点了一下头,便抽身自去。
    混乱中,府台大人的大轿已到了八音画舫。
    徐老八急得跟孙子似的,赶快把身上整理干净整齐了,几个人拥着出去接轿。
    这当口儿,小崔妈可就机灵地出了画舫。
    那一边,公子锦正在隔水张望,弄不清画舫里在闹些什么,燕子姑娘又在干什么?
    心里还纳闷儿,却有个人在他背后用指头戳了他一下——
    “喂——别楞着啦——是时候了。”
    公子锦心里一惊,回头一看,不由笑了——
    “这不是丁仙子……么?怎么……”
    本想说“怎么会这么穿着打扮?”话到嘴边,又自打住。
    “小崔妈”手指按唇,轻嘘了一声,微微含笑道:“现在我是‘崔妈’,是时候了……小燕在八柳堤等你,这就去吧。”
    原来小崔妈就是“冷玉仙子”丁云裳的化身,怎么也不会想到,以丁仙子的玉洁冰清,一经打扮,装模作样,竟然会成为小崔妈如此风骚造型,丁仙子的透剔聪明,也就可想而知了。
    现场混乱极了,原本已够热闹的场面由于扬州知府的介入,更似达到了高潮,到处都是看热闹的人,熙攘着挤成一团。
    公子锦既得指引,自是毫不迟疑,当下离开现场,来到湖边,这里可冷落多了。
    问了个人,才知道八柳堤在河道东边约二里处,他于是便施展开轻功身法,沿着冷清河堤一路疾行,一会儿的功夫,便看见河堤上高耸直立的八棵柳树,便是所谓的八柳堤了。是时明月半隐,湖风习习,已似有了几分秋的寒意。月光荡漾着湖波,湖波弄破了月光,丝丝垂柳,在微风的轻拂里,有如翠纱云鬓,较之先时的混乱闹嚣,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左右打量一眼,静寂深沉,空无一人。
    公子锦心里纳闷,不知燕子姑娘是否就在附近?转侧间,身后乃一声,一只小小渔舟,已来到眼前,撑舟的小孩高呼一声
    “相公,要过河么?”
    公子锦摇摇头说:“不必。”
    小孩说:“这里不是八柳堤,在那一头——”
    举篙一指,原来在斜面对岸。公子锦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便上了船。
    摇船小孩说:“今天夜里可热闹了,划船的都看热闹去了,想雇船可是不大容易!”
    公子锦笑说:“你怎么没有去?”
    小孩嘻嘻笑道:“我要是去了,可就没有人来接相公你了。”
    一面说,这小孩手下加劲摇橹,把船摇得咯吱直响,随即隐舟于烟波薄雾之中。
    望之不过十三四岁,身手极其利落,挽着一双裤脚,脚踏草鞋,一身短衣裤褂,两膀开阔,一看即知是一位水上健者。
    是时划船小孩稳住了舵,改持长篙在手。
    公子锦一笑说:“这里水深,也用得着长篙么?”
    划船小孩先是一怔,猛地瞪圆了眼道:“就是要取你性命,看枪。”
    脚下一个垫步,猛地蹿身而前,手上长篙颤若长蛇,向公子锦咽喉直刺过来。
    公子锦其时早存戒心,即在发觉对方小孩身手异常的一霎,已觉出了不对,才刚刚用话一点,对方即行向自己变脸出手,自是不容他得手。
    眼前长篙取势极快,尤其是尖锋部位,极是锋利,较之长枪更有过之。
    摇船小孩身手不凡,拧篙进身,乙字飞龙,俨然大家身手,大有毕其功于此一役之势。无如公子锦早有提防,左手轻起,一式“云手”已握住了长篙颈锋,微微向侧面一引,化解了正面之势。
    力道出其的大,嗡的一声,那长篙竟弯成了一张弓的样子,随即克喳一声,断为两截。
    划船小孩其时已飞起当空,想是不甘心就此失手,起身空中的身子一个倒折,取势飞燕掠波,头下脚上直向公子锦身上栽来。
    原来公子锦所料不差,这个小孩果然有些来头。
    随着眼前小孩的一式倒穿,两只手十字摆莲,交叉着直向公子锦咽喉上直抓过去。
    公子锦蓦地起身,双掌猝摆,噗地接住了对方的双手,小船为之大动,哗地激起巨浪冲天。
    划船小孩再攻不逞,不禁引发心头巨恨,两只被公子锦捉住的手,由于对方力道极大,一时抽脱不能,只急得哇哇大叫,整个身子随着公子锦的转动,拧作一团。却是无论无何,也难以挣开公子锦那一双有力的手。
    公子锦既已看穿这小孩的居心不测,便决计要将他擒到手——何以燕子姑娘与自己的约会竟然也会走露风声,为他所乘?
    划船小孩双手被擒自不甘心,一时施出全身力道,嘴里连声怪叫,乱骂一通,忽地飞起双脚直向公子锦头上端来。
    公子锦不禁为他激发盛怒,右腕微屈,霍地向里一拱,蓦地绷住了对方左侧内臂,这一下力道颇巨,划船小孩“啊!”的一声,万万当受不住,便自身躯前倾,往前直跌了下来。
    公子锦左足再起,待向划船小孩背上踏去。
    猛可里空中“啊!”的一声唳响,三缕尖锐风声,自侧面岸上袭来,其势疾猛,一闪而至。
    公子锦心里一惊,其势不容他少缓须臾,只得松开紧拿着对方的一只右手。
    把握着此一霎的良机,对方小孩再也顾不得恋战,身子一个侧翻,呼地直向水里跃去。
    公子锦其时右手发劲,以无形手式,暗发内劲,已将飞来的三枚暗器打落入水,那一只抓着小孩的左手,并未松脱。
    眼前势子,划船小孩己然全身落水,公子锦若是刻意不欲松那一只紧握住对方的左手,必将致使对方小孩左手肩骨折碎,甚至连同皮肉一并扯下亦非全无可能。
    总是双方并无深仇大怨,于心不忍。
    有此一念之仁,随着公子锦的手上一松,“噗通!”一声,水花四溅,划船小孩已遁身水里,大鱼也似地一个翻身,便自潜身水里,无影无踪。
    说时迟,那时快。
    便在眼前小孩落水的同时,一条人影,有似云霄大雁般蓦地现身当空舟上。
    原来江水不宽,打搏之间,小舟几已靠岸,这人的突然现身早见预谋,是以有恃无恐。身子一经落船,铮然声中,一口长剑已向公子锦脸上刺来。
    公子锦脚下一挑,已把先时在手的半截长篙踢起当空,就手接住,紧接着向外一挥,呛啷一声,已把对方来剑格开一边。
    就着天上星月,公子锦依稀可以辨出来人是一个长身劲服汉子,一张长脸,唇上留着短髭。
    小小渔船在先时与划船小孩搏打时原已不胜负荷,此刻经眼前汉子大力一落,由不住忽悠悠直翘当空,俟到向下一落,张大的弹力直把站立船头的二人一下子弹飞空中,分向岸上坠落。
    公子锦将势就势,在空中一式“海燕掠波”足足窜飞出七八丈外,落向岸边。
    这一带尽是竹林,衍生无尽。
    公子锦身子一经落下,快速一转,已掩身林内,紧接着几个打转,已移身数十丈外,随即身子一矮,藏身林内。
    耳边上听着附近林里脚步声乱,一片乱嚣,像是忽然失落了敌人目标,乱了方寸。
    即有人大呼发令搜索,随见远方灯光晃动,显然人数不少,四下里大肆搜索。
    公子锦一面稳住身心,一面仔细观察,用心聆听,暗忖着敌人为数不少,此番邂逅,绝非偶然,以此阵势判断,当是“铁马门”一面。有了前番失败,对方决计不会掉以轻心,很可能出动了首脑人物,自己万非其敌,眼前之势,只应智取,以静制动,稍有不耐,露了行藏,必无幸理。
    所幸这片竹林竹生既茂,延续又广,只要力持镇定,一半时还不致于便出差错。
    耳听着附近林内脚步声急,时有灯光晃动。
    忽然眼前竹稍一晃,月色里似有一只大鸟蓦地飞落,公子锦眼尖,一望之下,便自窥出竹梢上站立着一人。
    这人身材不高,不过五尺上下,生就的瘦骨支离,蓄着一头长发,鬼似地披向后肩,身上一袭肥大的黑色绸衣,在夜风里猎猎作响,有似深宵鬼魅,荒野木客,极是骇人。
    偏偏来人生具异禀,尤其是一双眸子,在夜月映照里,其光的的,色作碧绿。
    站立在长竹稍尖,只见他单足轻点,一足微启,施展的是“金鸡独立”之式,一任风摆竹摇,直似风摆残荷,那一只点着的足尖,就像是粘在上面一般,丝毫不为之移动。
    这一霎,只见他睁着那双碧森森的绿色怪眼,只管向四下里频频打量搜索不已,像是一只栖枝的夜果,择物而噬。
    以眼前形势而论,公子锦简直就在他脚下不远,这人只需低头一看,公子锦即使藏身再妙,也难以遁形,偏偏他念不及此,只是向附近较远处打量,不觉敌人便在足下咫尺距离,真正不可思议。
    公子锦自这人现身之始,便已确知对方身藏绝世身手,再由对方那一双碧森森的眼睛上判断,立刻就得到了印证——那就是这个人便是江湖黑道上令人闻名丧胆,职掌铁马门一令之主的“神眼”木三了。
    有关此人的传说,不一而足,内容却始终只有一宗——即有关木三其人行事的手狠心辣。今夜想不到在此地与他见着,不由公子锦不为之心存警惕,暗自捏上一把冷汗。
    两者距离如此之近,被称为“神眼”木三的黑衣人只要一低头,公子锦便万难躲过他的一双法眼——悄悄地他紧握住腰间利剑,以便必要时的随时出手一击。
    附近嘈杂人声,颇有向这方集中之势,头顶上的这位煞星,更是迟迟不去,一旦公子锦为形势所迫,略存异动,情势便立刻改观。
    黑衣人硬是沉得住气,点立在高高的竹梢之上,一任夜风吹袭,如风摆残荷,却是足下不离方寸,那一双碧森森的眸子更像是胸有成竹,由远而近,丝毫不苟地作地毯式的搜索,看看已将到公子锦身边。
    公子锦心里的紧张可想而知,他已作好了准备,考虑着随时向对方的出手。
    便在这一霎,他看见了一桩新奇事儿。
    一个轻巧至极,宛若无骨的纤细人影,由自己身侧左边竹丛中缓缓出现。
    公子锦心里一惊,定目再看,方自觉察出来,来人极似装扮“小崔妈”的“冷玉仙子”丁云裳,一时既惊又喜。
    自然,若真是丁仙子来了,势将为自己解除了眼前大难。
    一念未已,来人已施展出罕见的轻功身手,似乎是身子向后一个反向力弹“哧——”
    反纵出七丈开外,落向漆黑竹丛。
    黑衣人自然放她不过,嘴里怪啸一声,随着竹梢的微微一弹:“噗噜噜——”挟带出大股劲风,直循着疑是丁仙子遁处追去。
    二人俱称轻功一流,一驰一追,极尽身法灵巧卖弄之能事,霎时间,已是百十丈外。
    公子锦正自看得发楞,怵目惊心,不觉身后霍地欺近一人,悄声道:“还看热闹,还不快走。”
    声音娇柔,分明女子。
    随着声音的一落,一人已自他身后擦身而前,回头一笑,美目盼兮,正是公子锦来此约晤的燕子姑娘,想不到在此奇特时刻突地现身而出。
    公子锦总算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眼下不是说话时候,即随着她快速前行,穿行于浓密竹林之间。
    燕子姑娘身法快极了,脚下轻点看如鬼魅,这一带地势她熟极了,即使在黑暗之中,亦不愁会迷失,公子锦只消跟随其后,亦步亦趋,即不虑丢失。
    一阵快速行走,左转右盘,看看似乎已脱离危险之地,身边已清晰听见潺潺流水声音。
    猛可里一人自侧面霍地跃身而出,手里一口薄刃长刀,随着他落下的身势蓦地一刀:
    “嗖!”直向公子锦当头就砍,刀身未到,公子锦转着半旋,一口闪亮青锋,已自腰间掣出。
    这一剑他施展得极是巧妙,那人简直防不胜防,杀人者反被人杀,随着公子锦的回身现时,一剑由腕底翻出,快若飞蛇,一剑已劈中来人左边面颊。
    这人仓促现身什么也没有看清,吭了一声,一颗头颅便只剩了一半:“卟噗”,倒身血泊,登时一命鸣呼。燕子姑娘回头看了一眼,说声:“快。”
    话声方落,已拔身而起,落向林外一处水草沼泽地方,公子锦快速跟上。
    其时,燕子姑娘已落身草丛中的蚱猛小舟,快速用桨驰向河公子锦不敢怠慢,施展轻功“八步赶蝉”起落间落向船尾,即在燕子姑娘快速策驰下,小舟如箭前行。
    江面上漆漆一片,不见任何行船,至此才似乎可以喘上一口气了。
    看看操作顺当,船行正常。四顾来处不见异状,二人这才缓缓松下一口气来。
    燕子姑娘手理云鬓,回头打量道:“哎呀,刚才好险呀,要不是我娘及时出现,引开了木三,你八成儿是跑不开了,好险……”
    公子锦不觉汗颜道:“丁仙子两次救了我,真是恩同再造,他们不知是否已动了手,胜负如何?”
    燕子姑娘“哼”地笑了一声,说:“你就用不着为我娘操心了,神眼木三虽然是出了名的难以招惹,这一次碰见了我娘,谅他也讨不了什么好来,只是我娘此刻身上有病,要不然……哼哼,木三还要吃大亏呢!”
    公子锦聆听之下便不吭声。
    神眼木三其人固然在黑道上是出了名的难以招惹,无如那位丁仙子,位列当今“海内七隐”之一,更是不易招惹,虽说如今身罹疾病,观其出手,犹是大有可观,木三遇着了她也当是活该倒霉。想想真是万幸,对于燕子姑娘母女的及时出现,不觉大生感激。
    当下问说:“我们这是去哪里?”
    燕子姑娘瞧着他笑说:“你这一问,还真把我问着了,我还得好好想想——”随着:
    “你知道吧,约会的地点已临时改了三次,这一次是在……”
    恩忖着,她点了一下头道:“这就是了,先给你打个哑谜,你就别问了,等地方到了你就知道了。”
    说时她便施展出她奇特快速的行船手法,小舟在她运施之下,其快如矢,转瞬间又已驰出百十丈外。眼前江水开阔,在迤逦无尽的水面上,渔舟互答,夜幕虽深,辛勤渔民犹在水上操作,下网捕鱼,生活之辛苦勤劳,可想而知。
    蚱蜢小舟在燕子姑娘的运桨之下,一发如箭,其快速简直不可思议,坐在船尾的公子锦只觉着两耳呼呼生风,眼看着两侧渔舟,有似走马观花样向身后移转,有生以来还从来不曾有过这等经历,更不知船行之速有及于此者,真正大感希罕。
    燕子姑娘操舟技巧,前番已有所见,今夜更是施出了浑身解数,只见她身躯半立,两腿分跨,即将全船重心控制,继而长桨飞舞,左右兼具,有似分花蝴蝶,小船便在她如此运施之下,全速如矢而进。
    公子锦随即领悟,这位姑娘其实是在运用她精湛的内功催使飞舟,这艘船原来就轻便灵活,设计新颖独具匠心,再为燕子姑娘内力一催,焉能不有此神速?数十里水程不过半个时辰而已。
    眼前水面大是开阔,四面八方停泊着无数舟船,小舟再进,直趋当前,穿过一道水上狭径,前进十数丈,忽然为一面大网拦住了去路。
    公子锦正在纳闷,暗忖着:这是什么地方?
    燕子姑娘回盼一笑道:“到了,你看这是哪里?”
    公子锦自舟上站起,左右前后打量一眼,但见峻岭高耸,四面环峙,岭上多生松柏,风起处时发松涛,黑夜里哪里又能分辨清楚?
    燕子姑娘待将明说,忽然笑道:“喏——谜底来了。”
    话声才发,却只见自两侧岸上忽悠悠飘落下两条人影,一左一右分立两侧岸边。
    虽是夜里,亦能看出,来人是两个和尚。
    二僧一胖一瘦,看来岁当中年,各人一袭肥大僧衣,双手合十,一身袈裟为江风吹得猎猎起舞,此时此刻,夜月空明,江水荡漾,颇似有几分禅悟妙谛感怀。
    “阿弥陀佛——”一僧人目光炯炯,直视二人道:“前面是敝寺禅修静域,谢绝俗客干扰,二位施主请回吧。”
    公子锦心里一动,顿知所以。
    燕子姑娘娇笑一声,口音清脆地道:“笑话,这江水人人都走得,又不是你们庙里的私产,临江拦网已是不该,怎么还不许人家进去?”
    另侧那个胖僧人赫赫一笑,身形前耸,呼地落向面前,双手合十道:“施主说哪里话?这江水固然是人人走得,只是从此而前的一片水面,乃是敝寺的私产,衙门登册有案,历时已有二百年之久,二位想是来此不久,不知道吧……”
    燕子姑娘岂有不知之理,不过拿他取笑而已。聆听之下嘻嘻笑道:“你这和尚好没来由,什么庙产不庙产,出家人讲的是四大皆空,哪里还有什么财产?简直是胡说八道。”
    胖和尚被她抢白得为之一愣。
    瘦和尚见状纵身而前说:“师兄,少给他们说理,打发他们走了算啦。”
    一面向二人挥手道:“你们快走吧,要不然我们就……”
    “就要怎样?”
    燕子姑娘把长桨往船上一放,一手叉腰道:“我们就不走,你们要怎么样吧?”
    瘦和尚像是没有料到有此一手,顿时为之一愣,讷讷道:“你这个姑娘简直是来闹事的……”
    胖和尚赫赫笑道:“算啦,算啦……没事儿,没事儿,你们走吧!”
    燕子姑娘“哼”了一声,依然手叉着腰道:“走?好不容易来了,岂能走了?”
    胖和尚“咦”了一声,脸色一沉道:“你们不要惹事,这临江寺不是你们随便闹事的地方,我看你们快走吧!”
    公子锦先已猜知,此刻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心知肚明,哈哈一笑说:“这就不是外人了,二位师父请了——”
    燕子姑娘插嘴道:“你别跟他们客气,我就是不服气,临江寺又有什么了不起,难道说还能吃人吗?”
    两个和尚对看一眼,原以为公子锦会打个圆场,就此罢休,却想不到对方少女如此难缠,一时倒是失了主意,以他们身份,无论如何也不愿向对方一个姑娘家出手,却又无能排解,甚是头痛。
    咳了一声,瘦和尚面有难色地道:“我们不是来找你们吵架的,大姑娘……你还是回去吧。”
    胖和尚“哼”了一声,踩上一块石头,用手就去推对方的船。
    燕子姑娘身子一歪,小船就有了偏差。
    胖和尚推了个空,重心一失,噗!一脚踩在水里,虽然水不深,却也水花四溅,弄了满头满脸都是。这胖和尚在临江寺也算得上一号人物,平白为燕姑娘一番抢白,已是不耐,此刻出丑受辱,顿觉颜面有失,一时大为发火。
    “你这个丫头……”
    嘴里嚷着,怒由心起,忽地卷起右手大袖,直向燕子姑娘头上卷了过去。
    燕子姑娘“哟”了一声:“和尚打人了。”
    身子往下一矮,胖和尚右手大袖拂了个空,呼地由她头上掠了过去。
    胖和尚差一点又失重心,踩到水里。总算他这一次有了准备,身子一个打转,呼地掠起来,落向水面浮出的一块大石上,对把身子站住。
    “反了,反了。”胖和尚大嚷着:“大悟师弟,还不把这个丫头给拿下来。”
    瘦和尚二话不说,身子一拧:“嗖!”地已掠向船头,小船在水面上打了个踉,激起来二尺来高一片水花。瘦和尚心里一惊,就势一掌,直向燕子姑娘肩上拍来。
    燕子姑娘肩膀向下沉,手里木桨呼地掠起,有如一面长刀,反向瘦和尚拦腰斩来。
    能家身手,自非等闲,虽是随便出手,亦见功力。
    瘦和尚“啊!”了一声,在船上一个倒仰,噗噜噜……一片衣衫飘风声中,落向岸边。
    却是燕子姑娘桨上力道非常,唰地一声,把瘦和尚身上僧衣划开三尺多长的一道破口,只差毫厘便伤着了和尚皮肉,只把这和尚吓了个面色如土。
    两个和尚至此才算认清了两个少年大非寻常,先前傲气顿时一扫而光,四只眼睛只是望着二人发愣。
    公子锦也生怕闹出事来,再怎么说,二人来此是客,不可过分造次,当下身形一耸,飘落岸上。
    瘦和尚只以为他要向自己出手,吓得向后面一缩道:“你——要干什么?”
    “和尚不要误会……”公子锦双手抱拳道:“我们来这里是拜访贵寺方丈忍大师来的,还请代为通禀一声,失礼,失礼!”
    瘦和尚才似由梦中惊醒:“啊——”了一声,瞪着两只眼睛道:“怎么不早说呢!
    真是……”
    胖和尚由水面石块上纵身而起,落向岸边,道:“别信他们的话。”
    一面向二人打量道:“我们方丈一向清静寡居,从来也不接见俗客,怎么会有你们两个少年方外之交?这倒得要给我说说清楚,要不然嘿嘿……别看你们两个身手不错,像是会两下了,可是要想在临江寺撒野,那还差得远呢。”
    瘦和尚咳了一声道:“你就少说一句话吧!”一面转向公子锦道:“这位朋友贵姓大名?说是来看敝寺方丈,又有什么贵干呢?”
    公子锦刚要开口。
    燕子姑娘插口道:“对不起,这可是跟你们说不上,怎么,贵庙就你们两个和尚么?”
    说话的当儿,她也纵身岸上,一面手拢船绳,把小船拉向岸边。
    两个和尚方才都在她手里吃过苦头,见她上岸,只以为又要出手,一惊之下,各自摆出了迎战的架式。
    胖和尚道:“你又来了,你这姑娘……是真想来闹事不成?”
    话声未已,耳听着岸上寺庙,响起了三声云板,其声悠越,荡漾于云天之间。
    胖瘦二僧聆听之下,相继一惊,对看一眼。
    瘦和尚道:“咦——这个时候,竟然有贵客上门……怪事……”
    胖和尚一面整理身上,也似诧异地道:“这……咱们快回去看看吧。”
    说话的当儿,眼前亮光大作。自两侧悬崖分别投射下七八道灯光,由于来得突然,一时令人眼花缭乱,无辨东西。
    紧接着光华一收,一条人影,直由当空悬崖飘落而下——来人身着黄色肥大袈裟,两袖开合,活似一只硕大兀鹰,不及交睫的当儿,已落身眼前,跟随其后,另有两名少年弟子亦分别落下,各人手上持有一盏八角莲灯,一经落地,分左右侍立,高举莲灯,将眼前一片地方映照得十分清晰。
    公子锦定睛注视,见来人是一个形容清瘦,年过七旬的白面老僧,手上一串念珠,每一颗都有桂圆般大小,色作纯黑,闪闪有光,衬着来人那般气势,一望而知是一个有道高僧。
    先时的胖瘦二僧,乍见来的这个老和尚,一时神情大为紧张,面有肃容,各自双手合十,上前见礼,就着眼前河岸,行礼跪叩,不着一声地肃立一侧,不再言语。
    公子锦心里已自猜出,来人必然就是临江寺的方丈和尚忍大师了。
    却不知身边的燕子姑娘,与对方原就认识,嘻嘻笑道:“老师父您来得正好,快给我们评评理吧,您这两个徒弟可厉害啦,不叫我们进去呢。”
    胖瘦二僧登时大为尴尬。
    白面老僧略略颔首,微笑道:“燕子姑娘别来无恙,还是这么淘气——”
    身形微侧,看向公子锦,合十正色道:“这位少侠,想必就是东南海岛的公特使阁下了?失敬,失敬。”
    那“东南海岛”正是台湾的隐称,因避时忌,故而有此一称。
    公子锦上前一步,欠身抱拳道:“在下公子锦,参见大师父,想必您就是这里的方丈‘忍’大师了?”
    老和尚颔首道:“老袖正是,公少侠一路可好?可还平安?”
    公子锦正不知如何回答。燕子姑娘已道:“还说呢,要不是我娘帮忙,只怕这时候还来不了。”
    老和尚顿了一顿,就道;“怎么,丁仙子也来了?”
    燕子姑娘笑说:“早就来了,她要我转告诉您,眼下还不是跟您见面的时候……”
    “这就好……这就好……”老和尚双手合十喧了声佛号道:“麻老施主知会我你们今天一定到,老袖等了一天,想不到现在才来,怠慢,怠慢,快请到寺里一谈。”
    说罢转身,吩咐道:“带路。”
    两名持灯和尚,各自把手里灯宠高高举起,照着滨水旁一条荒芜小道。原来这条小路,直接山岭寺庙,倒是公子锦二人先时未曾看到。
    一行人陆续登上山道,前行数丈,忍大师单手施礼“阿弥陀佛”一声,道:“这些日子风声很紧,敝寺为谨慎计,特别加强了一些防范工作,二位来此做客,不可不知……”
    话声未已,一道灯光,破空直射眼前。
    紧接着一人喝叱道:“什么人?”
    空中传过“噗噜噜”一阵衣袂飘风声,面前人影闪烁,一双人影已左右站立当前。
    公子锦、燕子姑娘打量来人,见是两个头陀装束的中年僧人,每人蓄着散发,前额正中勒着一道黑色布条,正面僧人手上携着一个月牙铲,右面僧人右手抱有一双冰铁戒刀。
    二僧人待将发话,一眼看见后来的方丈忍大师,顿时合十执礼,不敢造次。
    左面僧人道:“方丈师父有什么差遣?请示下——”
    忍大师道:“你二人来得甚好,这一带滨江险要,一有动静,便首当其冲,我要你们备下的铜网阵势,可曾布置好了?”
    抱刀僧人说:“早晨已经布好,方丈师父可要一试虚实?”
    话声一顿,大喝道:“小心了。”
    嗖的一刀,砍向树身藤索。耳听着“唰啦……”一声大响,大片黑影,有似乌云一片,直向各人当头罩落下来。
    公子锦与燕子姑娘一听说有铜网阵势,便自留了仔细,忍大师更是心里有数,三个人聆听之下,各自纵身而起,向侧面飞纵而出,身后的胖瘦二僧,因距离稍远,亦不曾波及,却是两个持灯和尚,念不及此,行动略缓,已是不及,即为头顶飞网当头罩落,扣了个结实。
    随着网势的一弹,唰啦又是一响,已将二人网起当空,只急得两个僧人在空中哇哇大叫。
    忍大师见状呵呵笑道:“你们两人随我多年,还是这般呆痴,活该有此一惩。”
    是时右面头陀,已松动长藤,将二僧人徐徐放下,却已是鞋落帽脱,手中灯笼也为之熄灭,状甚狼狈。
    公子锦见状,连连赞道:“好阵脚。”
    忍大师道:“这是自家人,手下留情,否则一俟箭阵齐发,网中人想要活命,便是万难了。”
    双手合十,老和尚嘴里喧了一声佛号,讷讷道:“我佛慈悲,自从七级大师兴建此寺以来,一向慈悲为怀,千百年来,也只有天宝年间,遭有一次盗劫,火焚了东边偏殿,却也只是财物损失,并无人命伤亡,但愿这一次也能平安度过,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二位施主请——”
    一行人陆续前进。
    这一次为恐意外,特由忍大师亲自前导,公子锦、燕子姑娘在他导引之下不时东绕西顿,时退又进,二人原就是行家,顿时看出来,原来沿着临江寺四周山道,布置有奇妙的一堂五行阵式,若非是忍大师亲自前导,黑夜里还真个辨它不清,一但为其所困,以二人功力,固然不难突出,却也难免有失。
    有此一着,看在公子锦眼里,心里不觉大为踏实,暗自忖思:这临江寺果然是一险要所在,设若增添高手人力,即便是“铁马门”大举来犯,也不见得就不是他们敌手,看来大有可为……一时信心大增。
    一行人脚下加快,看看来到山寺正堂。
    寺里和尚早已得了知会,由一名住持师父,法号“月显”的老僧,带同本寺三堂长老,齐立阶前迎接,执礼甚恭,公子锦一一见礼,道了打扰,随即与燕子姑娘被迎进殿里。
    献茶之后,摒退一干闲人,忍大师才向二人道:“二位要见的贵客,现就在我这殿里,今日已晚,明天一早,当为引见便了……”
    公子锦小声道:“那么,叶居士呢?”
    忍大师颔首笑说:“那就说不准了,总之,今夜他不在庙里,就是在,也居处时有变易,想要寻他可是不容易呀!”
    随即笑道:“二位在这里,要住上几天,居住之处,早已整理好了,今天已晚,请先歇息吧,有事明天再说。”
    当下即由“月显”和尚分别带领二人来到各人住处。
    隔着一座望月茅亭,二人分别被安置在一所清静禅房,其实整个寺庙俱是居高临下,上邀天月,下临深渊涧谷,倚榻闲坐,隐约可以听见渊下潺潺流水,风引树梢时发清啸,倒是一处难能的安静所在。
    公子锦盘膝榻上,先做了一阵内功调息,继而入定,引发真气为大周天全身运转,片刻间全身舒但,直觉着全身上下毛孔全数俱开,畅意吸取着无尽月华。这等气功中最上乘的真气呼吸,无疑对人体有极大的神益,也是一个上乘武术家所必修的功课。即使在最忙碌的日子里,公子锦也从不间断。
    近来他每于练习这种功力时,俱觉着功力突飞精进,尤其是五官的功能,更似妙不可测——
    就好像现在,他虽然盘膝榻上,闭目运功,而五官的敏锐感触,却纵驰奔放。
    他虽然闭着眼睛,可是他却明明看见一只硕大的松鼠就游戏门外。
    室外风和月明,片片落叶在空中打转,冉冉下坠,其生态逼真,一如亲眼看见——
    便是功力达到一定程度所谓的“天眼通”。
    这无疑饶富趣味,若是与其它器官的突破所结合,诸如“天耳通”、“宿命通”、“他心通”汇集运用能定极富智趣,正当公子锦意欲转变官能,作其他探触时,他的“天眼通”却在最后一瞥下,发现了一件令人震惊之事。
    一条人影,快速地自空中直线下落,速度之快,形象之真,直似迫人眉睫,迫使公子锦不得不仔细观看,这一注意观看,顿时使得他大大吃了一惊,来人一身黑色长衣,瘦削身材,却蓄有一头长发,夜风里四下飘浮,形同鬼魅,再衬着一双碧光森森的眸子,真个十足吓人。
    正因为这个形象,过于鲜明,而且分明才刚刚在他脑子里留有深刻印象,自是记忆犹新——
    神眼木三。
    这个可怕的人,想不到在先时“五柳塘”一度邂逅之后,竟然能不动声势地悄悄地又来到这里,其触角之敏锐,判断之精确,只此一端便不能不令人刮目以视。
    当时丁仙子为助自己脱身,曾现身以诱,想不到此人竞能摆脱开来,进而跟踪来到这里,这“临江寺”眼下是三太子下榻之处,自是极其要紧的关键所在,万万不容外人窥伺,更何况“神眼木三”这等厉害强敌。
    一念及此,只把公子锦惊出了一身冷汗。
    却是这等“天眼通”神功作为静观的运施,施展起来颇为不易,运功之人必需要在心灵保持极度客观静止状态才能发挥作用,若是一经加有杂念,或是心情波动,功用顿失。
    公子锦在发觉神眼木三的一霎,由于心情的激动:“天眼通”功用,顿时为之消失。
    这可使他大大作了难。按说他来此是客,岂有在主人寺院深夜乱闯的道理?但是,这个无意的发现,实在关系重大,不容他再遵循常规,略有迟疑,以“神眼木三”这等厉害强敌,说不定即将为本寺带来不可估计的伤害,自不容他坐视不理。
    当下不敢怠慢,匆匆穿好鞋袜,将身上整理利落,为了不为外人认出,特别取出一方黑中遮系脸上,轻悄悄掩身室外。
    空中月色异常皎洁,将此一带山岳寺院照得透剔清澈,甚易分辨。
    公子锦少定之后,一连三四个快速打转,将身子向寺院大殿掩近过去。
    这所庙寺历经数朝整理扩建,规模宏大,除了正中主要大雄宝殿之外,更有四处偏殿,其它大小禅院,僧人所居的禅房、客房,认真计算起来,怕有百数十间,几乎涵盖了整个山岭,在如此大的一所陌生所在,想要去追索一个身法灵巧的强敌,真是谈何容易。
    尤其是公子锦于先前登山之时,经忍大师指出,这寺院前后设有厉害的阵势埋伏,自不容自己轻易涉及,瞎胡乱闯。
    他悄悄施展身法,穿越于屋脊殿阁之上,如此一来,倒可无虑地面对阵法部署。这所寺院实在太大了,以“神眼木三”之神出鬼没,若是有意掩藏其间,想要发觉,谈何容易?
    却是,无独有偶的,另有一人与他存有同样心思——即舍弃地面而穿行于屋脊殿阁之上。公子锦先彼一步登上瓦面,乃能在发觉对方人影的一霎,缩身掩藏,不为对方所发现。
    月光影里,照见了对方枯瘦的人影,一身黑衣,长发拂肩,再加上碧森森的一双猫眼睛,立时使得公子锦意识到,正是“神眼木三”其人。
    好大的胆子!此时此刻,在高手云集的临江古寺,他竟敢单身涉险,分明不把忍大师以次本寺众多高手看在眼里。一个念头自公子锦心底升起——莫非他已探知三太子藏居在此?
    这么一想,可就更不敢掉以轻心。当下紧缩身子,往后移了移——
    这里恰好有个空处,正可用以藏身,他的身子往后移动时觉出空处颇大,再往后移,却有一只手搭在了他肩上,一惊之下,公子锦差一点叫了出来。
    紧接着,他也就觉出来,那是一只少女的纤纤细手,耳边上随即响起了燕子姑娘细若蚊蚋的声音——
    “别动,小心点儿。”
    燕子姑娘的嘴几乎就在他的脸上,鬓边青丝小刷子也似地在他脸止蹭着,怪痒痒的,不觉向后一偏,两张脸可就贴在了一块。
    面前人影闪动,神眼木三就在眼前屋脊。两个人可都傻了,紧挨着的脸也就任它如此,既不敢也舍不得猝然分开,四只眼只是眨也不眨地直向着面前的神眼木三盯着,倒要看看他意欲何为?
    或许是已经发觉到寺庙里到处布置的阵势,这个怪人机警地选择了高处行走,却也是不敢掉以轻心,一双碧森森的怪眼只是向着下面来回逡巡不已。
    双方距离是如此的近,此番感触简直与日间竹林并无二致,想不到同样情形,竟然第二次重复,深深震憾着这位年轻侠士……却也使他由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辱,从而滋生愤怒。这样微妙的感觉,竟然也为燕子姑娘所测知。
    “你可别乱来,忍着点儿……”
    这声音几乎是透过思想,无需开口,便传进了公子锦耳中,两人既是面部相贴,此时此刻,微妙的感触,更促使心灵的相通,即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公子锦侧过眸子,双方交换了个眼波,才自缓缓分开紧贴着的脸颊。
    这一霎,面前强敌神眼木三已有异动,忽地闪身檐角,同时扬动左手,发出了一种奇怪的暗号——像是正月里燃放的烟花,却是具体而微。那是一连串的红蓝小火星儿,起自他的手掌,往上窜起,约有两丈高下,一闪而逝,随即熄灭无形。
    燕子姑娘生怕公子锦有所异动,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膀子,附在他耳边嘱咐说:
    “别动,这是他们铁马门的暗号‘五彩金龙’,看吧,还有人来。”
    果然,随着“五彩金龙”这串暗号火星儿地一闪而逝,两条人影有如燕子样的轻飘,蓦地由后方左右齐蹿过来,身法疾快,落瓦无声。
    来人一高一矮,各着黑色夜行劲服。
    由于双方距离不远,即使限于天上月光,亦能清晰辨认,矮的一个瘦小干枯,头梳道髻,背上插着一口长剑,由于剑身过长,看起来倒像是比他人还要长似的。高的一个,形容枯瘦,双肩高耸,背上也插着一口长剑。
    这个人公子锦是认得的——“风雷叟”徐铁。
    前此不久,双方还在扬州客栈见过,徐铁非但落败,且是身上还挂了彩,想不到今夜又在这里遇见,真正冤家路窄,看来不能善罢甘休。
    神眼木三向来者二人比了个手势,后者即速向后方左右分开。
    公子锦眼见着徐铁向左面闪身飘落,那里是一列长廊,估计着他必将藏身那里,却已失去了后来那个矮小道人的身影。
    燕子姑娘小声道:“快,咱们一人盯一个,你跟高的,我跟矮的。”
    所谓的高矮两人,显然指的是后来二人,至于神眼木三又由谁来对付,暂时已无能顾及。
    公子锦应了一声,身子向后一缩,由于身后虚空,施了一式狸猫戏檐,十分轻巧地已收身檐下。燕子姑娘和他一样的也飘身下落,用手指了一下,即向另一面快速纵去,显然她已注意到那矮的一个藏身之处。
    这位姑娘武功高超,轻功尤佳,更加上心思灵巧,有她保护提防,当无失闪。
    公子锦自忖能把“风雷叟”徐铁制伏手下,惟房上的神眼木三却是个大大隐忧祸害,一个不察,后果堪忧,心里正自难定取舍,耳边上却似有人轻轻吹了口气样的冷飕飕感觉。
    不容公子锦做出反应,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道:“少施主不必挂心,房上的一个由老衲来对付便了。”
    分明是本寺方丈忍大师的口气,施展的是“传音入秘”功法。
    果然,话声一顿,即由其身侧左后方快速的逸出一条人影,公子锦方觉来人正是忍大师本人,后者已施展出掸门妙功:“一朵飞莲”的轻功绝技,拔身而起,落身于殿檐一角,似乎是说话的当儿,房上神眼木三已有了行动,忍大师也就不敢迟疑,一路轻登巧纵,紧紧蹑着其背影追了下去。
    如此一来,三个人各有所蹑,公子锦乃是专心一意,只需对付徐铁一人便是。
    先者,徐铁自从掩身长廊,便不见他再行出现,也不知他在里面捣什么鬼?
    这条长廊,一字长蛇曲径通幽,迂回延伸,长有数十丈,是联贯着正中主殿与两侧偏殿的一条通道,徐铁不加思忖,一上来即藏身其间,显然是心存有极大阴谋,再者,很可能他过去曾来过这里,对于临江寺地势有一定了解,否则万不会如此造次。
    这里临江寺其实早经忍大师严密布置,外表看起来似乎疏于防守,其实外弛内严,各个紧要所在,均有专人负责看守。
    眼前长廊,既是联贯着本寺中枢,自不会疏于照顾,忍大师更于其内设有极厉害的“七星伏斗”奇门阵式,是以,虽遥见有人藏身其间,却也并不惊慌。
    “风雷叟”徐铁之所以大胆置身其间,当然是负有使命。此人在“铁马门”中,论及身份,不过是一堂副座,尚在帅星斗之下,但是却精于火器之部署制造,昔日在云贵黑道,更以此逞能一时,这一次随同神眼木三前来,说不定便于此有关。
    公子锦身子方一踏入长廊,立时就觉出有异。为恐误入阵势不敢造次,一面谨慎脚下,一面张目四顾,小心观察。
    也是活该那风雷叟徐铁当有此一难,不前不后,恰于此刻由廊内遁出,乃与他撞了个照面。
    原来徐铁正是负有重要使命,欲将一组火药炸物安置廊内,却不意那“七星伏斗”
    阵势十分厉害,设非此老懂得一些五行生克奥妙,简直就无能脱身,一个人在阵内摸索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看出了一些端倪,待将有所施展,却为阵内预伏的七个和尚适时出现,七僧联手,真有鬼神不测之妙。
    可怜徐铁东南西北尚未看清,即被攻杀得昏天黑地,若非是手上长剑“碧海秋波”
    是一口宝刀,一连斩断了对方两口戒刀,简直就无能脱身。
    此时仓猝由阵内遁出,匆忙中后胯间更为一僧人链子枪扫中,血流如注,偏偏迎面碰见了公子锦这个冤家对头,一时大惊失色。
    公子锦早有戒备在先,乍见徐铁由廊内遁出,冷叱一声道“姓徐的,你跑不了啦。”
    话声出口,右手振处,已把腰间软剑击出,一式“飞蛇出穴”铮的一声,直向对方咽喉点去。
    徐铁“嘿”了一声,横剑就架。
    公子锦剑身运力,施展了一式巧劲,掌中剑唰地一个倒卷,反向对方剑身上缠去。
    却是徐铁并不闪躲,剑上力道更猛。“嚓”的一声,双剑交锋,顿时令他恍然大悟——
    记得那是在客栈,叶居土曾经对他说过,这个徐铁手上持有一口宝刀——“碧海秋波”,此剑曾经在武林中引起轩然大波,为各方所属目争夺,并曾预言,此剑将为自己所得,今天,偏偏又与他撞着,岂非命里注定?
    无如,这口剑好不厉害。
    公子锦这里一念未完,徐铁已二次发难,冷笑一声,掌中剑分心就刺,一剑直向前者当心刺来。
    剑身未至,先有一股冷森森的寒气,直袭而近。公子锦下意识地向后一缩,右手半截残剑向外一拨,这么一来却又与对方剑身迎了个正着。
    “呛”的一声。
    公子锦只觉着手上又是一轻,软剑又为对方削去了一截,只剩下短短一截。
    “啊——”一声惊呼,公子锦向后一个倒仰,反纵出七尺开外。
    “风雷叟”徐铁原本就无意恋战,乘此机会,脚下用劲“嗖”地纵身而起,直向对面殿脊上落去。
    却是有人放他不过。
    他这里身势方自纵起,迎面“呼”地飞过来一阵疾风,竟有人施展“满天花雨”的暗器手法,把一掌沙门菩提子尽数向他打来。
    徐铁身子还没有站稳,即为对方这一掌暗器逼得站立不住,身子一个倒仰,落下殿阁。
    由于他胯间新伤,招架不住,这一摔落,力道甚猛,一挺不住,“噗通”摔了个四脚朝天。
    妙在这一摔,竟使他手里宝剑把持不住,“唰”地脱手飞出,忽悠悠带起了一道虹光,直向着公子锦迎面飞来,公子锦既惊又喜,身子向下一矮,左手直起:“金丝缠腕”
    轻轻一抄,即行握住了剑把,把来剑收于手内。
    徐铁一个咕噜由地下爬起,见状大吼一声,踉跄着猛扑而上。
    “还我的剑。”
    嘴里叫着,空着两只手竟向公子锦身上抓来,却为公子锦横剑一扫,逼得踉跄退后,胯上一软,噗通一声又坐倒地上。
    公子锦身子一点而近,掌中剑向前一送,春风一袭,剑气吞吐,已比在了他咽喉要害。
    徐铁“啊——”了一声,才似大梦初醒,知道了怎么回事儿,登时两眼翻白,着不得声。
    公子锦冷笑一声道:“这是你自己上门送死,又怪得谁来,我的剑既为你所坏,你的剑却又到了我的手上,这是天意所定,我也就不客气了。”
    说时剑身凝气一抖,宛若万蓬飞针刺杀喉头,徐铁被呛得连声大咳,却为公子锦顺手一抄,把他背上的剑鞘抢到了手上。
    “你……好个小辈……”
    徐铁只急得脸上发青,一面发出猝咳,眼泪鼻涕一齐淌了出“小子……你杀了我吧……我的剑……还我的宝剑,还我的剑……”
    “你不配!”公子锦冷笑道:“所谓宝剑能者得之,此剑暂时由我保管,此番事后再交由长者秉公发落,无论如何,已非你所能持有……”
    话声未已,徐铁一声怒吼,待将扑起,却因气力不继,一口气卡在喉头,竟倒地昏死过去。
    公子锦收回长剑,背在背上,面前人影交驰,一连来了四个和尚,为首一矮小的老年和尚双手合十,向着公子锦一拜道:“公少侠有礼了,谨奉方丈法旨,本寺阵势已将发动,少侠请回房安歇,眼前几个鼠辈,本寺自能应付。”
    话声一顿,大袖一挥,向着地上晕厥的徐铁道:“把这厮绑了,押下去。”
    立时就有两个和尚动手,把徐铁点了穴道。
    矮和尚又道:“且慢!”
    随即上前伏下身子,在徐铁身上摸索察看,顿时有所发现,嘿嘿笑道:“好个险恶的孽障,方丈师父果然没有料错,若是被他得逞,这所临江寺院怕是已被炸为飞灰,已无存在……”
    说时自徐铁胸前解下了一个黑色布包,里面沉甸甸像是装着什么物什。
    公子锦一惊道:“这厮莫非身上带着火药炸物不成?”
    矮和尚应道:“谁说不是?”
    一面把手里的黑布包裹提起,掂了掂,冷冷说道:“这些炸药,定能把本寺化为灰烬,好个险恶东西,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保佑,幸亏没有让他得手。”
    说话的当儿,寺内已响起了一阵当当云板声,即见由主殿正阁,快速升起了三盏红灯。
    矮和尚一看,口喧佛号道:“阿弥陀佛,本寺已全面备战,阵势即将发动,公施主请速回房,以免误入阵势,施主请随我来……”
    说罢头前带路,走至一条通道尽头,伸手指道:“方丈大师在本寺所布置的阵势是以这条路为主。”
    左右指了一下,解说道:“这里各有埋伏,按四仪两极布置,再配以五行生克之理,万一施主不察被困,只需定下心来,用反四仪生克之理默察,必有发现,方丈师父说少施主精于‘春秋正气’功,一通百通,这些阵势也就不难看破,老衲奉命略作解说,施主就请自回吧。”
    公子锦在矮和尚讲解时,心里暗暗吃惊。一来料不到这庙里布置如此严谨,二来对方丈忍大师,意然把自己出身来历摸得如此清楚,就连自己精于五行阵势诸,如“春秋正气”功力,也知悉得如此清楚,着实令人佩服。
    当下抱拳请示矮和尚法号,告了打扰。
    矮和尚法号“至愚”,是本寺达摩堂四大长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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