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解金刀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十二
    一缕淡淡清烟,自仰首的银质鹤口中徐徐吐出,空气中随即散出浅浅的一种野柚子花的香气。
    ——这便是三太子日常最称享用的“七宝安神散香”了,此香为神医陆安,根据三太子的体质,特殊调制配成,功能培元固本,补中益气,对于习武的人最是有用。
    日来在徐小鹤专心医治下,三太子的病势已大为好转,或许已到了重要的医疗关头。
    却是敌我攻战也已到了紧要关头,对于临江寺一面将如何避免在关键时刻与对方的接触至为重要。
    此刻的聚会,所要讨论的重点正在于此。
    “阿弥陀佛!”忍大师双手合十,轻轻宣了一声佛号,目光注视着正前方徐小鹤道:
    “依姑娘之见,三太子的病势已大为转佳,目前显然是到了关键时刻,你看,还有几日耽搁?”
    徐小鹤说:“我看最快也要三天时间……”
    她声音转低了,小声道:“方丈师父是知道的,我此刻为他施展的‘子午神针’是遵从陆师父指导的方法,在每日子午二时下针,用我本身的真气,贯穿太子本身的真气,一同运行周天,如此施展,最忌干扰,尤其是现在正当要紧时刻,是千万不能出岔子的……”
    忍大师徐徐点头,转向侧首的叶老居士道:“老先生你看呢……你看三天之内,能保住不生意外么?”
    自发苍须的叶照,冷冷哼了一声:“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我们必需如此……
    从今天起,老和尚与我轮流坐镇‘湖心楼’,绝不容这里有片刻差池,小鹤姑娘你大可放心,只管全力为太子施展医治就是。”
    徐小鹤展眉笑说:“老居士这么一说我也就放心了。”
    随即她转向一旁端坐久不发言的公子锦道:“公大哥怎么不说话?燕子姐姐呢……
    很久没有看见她了。”
    公子锦“哦”了声说:“麻四叔邀她在前山设防,说是有几处关隘有了缺失。”
    忍大师点头说:“不错,我也发现了。”
    他转向叶老居士说:“看来敌人阵营里确是大有能人,别人都还好办,最让老衲担心的是云飘飘,还有‘神眼’木三——老居士,你说云飘飘这个人下一步的动向如何?
    难道他真的会在乎丁仙子就不来了?”
    叶照“哈哈”一笑说:“当然不会,果真如此,那他就不叫云飘飘了。”
    各人心头一震,还不十分弄得清老居士话中之意。
    叶照看向各人说:“这个人我虽与他素昧平生,可是他的为人作风却是略知一二,要么他就不插手,只要插了手就不会半途而废,哼哼……昨天他的现身,我也注意到了,只是没有想到他竟会萍踪一现,又匆匆而去,这件事看似与丁仙子有关……其实也只能解释他确实不想在这个时候与丁仙子见面而已,至于说因此就打消了来犯的念头,可就太过于天真。”
    顿了一顿,他随即又道:“他还会再来的,杜姑娘的那一手也只能奏效一时,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他识破……这个人太可怕,令人防不胜防,确实应对他多加小心。”
    有关这个黑道第一号魔头的生平传说,各人均不过是一知半解而已,燕子姑娘固然知道的多一点,也难窥全豹。此刻就连叶照老居士也这么说,足见云飘飘其人的神出鬼没,难以匹敌,一时间,大家都不再出声。
    沉默了一会,忍大师才自宣了声佛号,讷讷说道:“话虽如此,我看他对咱们这边也心存忌讳,除了丁仙子以外,我看他对老居士你也存有戒心,要不然……他早就来了。”
    叶照严峻的脸上,显出一丝冷笑。
    “这话倒也不假……我谅他也是不敢轻举妄动……”
    说时他缓缓伸出胳臂,像是“伸”了一个懒腰那样——即由他身上各处骨节,克巴巴传出了一阵子轻响,由是换动另一只胳臂,照样施展,一如前状,又传出了一阵子响声,头上散发在这个动作里,耸耸欲立,那一张黄焦焦的瘦脸,立时着了一片红晕,随即精神大振。
    公子锦见此,顿时心里有数,却也有些纳闷儿。
    他早知此老一身内外功力出神入化,已达炉火纯青境界。大凡一个人在功力达到如此境界,必有其独特练功之秘术。观诸眼前此老施展的一手,正是他所景仰,传说中的一式秘功——“洗天髓”——只是他又何以在此刻人前施展?
    君子所见略同。
    忍大师微微一笑,方要开口,却似忽有所见,蓦地向侧面轻叱一声道:“谁?”
    话出人起,“呼”一声,已自位上旋身而起。
    公子锦却也识得了先机,二人一前一后相继飞身而起,向着右面敞开的轩窗扑出。
    似乎就在他二人起势之前,窗外轻风飘送来一声女子的轻笑,俟到忍大师公子锦双双落定,其人早已杏如黄鹤。
    湖风轻起,现场飘送着有如野柚子一般的淡淡清香……
    公子锦心头一惊,顿知不妙,立时止住了呼吸,忍大师自然也警觉到了。
    却听得“噗通!噗通!”位立楼前的两名站班弟子,已双双倒地不起。
    眼前人影翩跹,叶老居士宛若大鹰般已自室内扑出,随着他翻动的一双大袖,排云赶浪般兴起了一阵子巨风:“呼——呼——”几下,已将眼前异香扫除干净。
    忍大师身形一转,猛然腾身而起,落定于两丈高的飞檐一角。
    却也只“登高一窥”而已,随即飘身而下。
    “好快的身法,去了……”
    叶居士“哼”了一声,身形骤起,以极快的速度绕着湖心楼走了一圈,返回,定足,沉着一张脸,不发一言。
    随即,向着方自步出的徐小鹤道:“里面怎么样?”
    “没事儿。”小鹤说:“先生住处在南面,没沾着。”
    她显然指的是那阵子内含奇毒的淡淡清香。
    其时,老和尚和公子锦已相继把倒地的两名弟子搀扶坐起,却见后者二人脸色苍白,垂首合目,就像是喝醉了酒那般模样。
    叶老居士上前看了一会,哼了一声,暂不说话。
    公子锦与忍大师已各自施展手法,以内家真气灌注掌心,向二人前后心略施抚按。
    他二人并不曾交换意见,却是所见略同,手法殊途同归。
    两名少僧在二人如此施展之下,各自发出了一声长长呻吟,随即睁开了眼睛,苏醒过来。
    “好奇怪的毒香。”
    徐小鹤嘴里说着,也已走了过去。
    “是毒么?”叶老居士讳莫加深地冷笑着:“我看未必,不信姑娘你去看看他二人的瞳子就知道了。”
    徐小鹤怔了一怔,正要弯身检视,老和尚已自口宣佛号:“阿弥陀佛——不要看了,老居士说得不错,他二人不是为毒气所伤。”
    各人都为之一呆。
    “那是什么?”徐小鹤仍然小心的检视了一下二人的瞳子,奇怪地点头道:“不错,不是中毒,那又怎么会……”
    “哼……”叶老居士一连哼哼两声,反问忍大师道:“老和尚,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忍大师纳闷的摇摇头,又宣了一声佛号:“这事可是太过蹊跷……什么人有如此能耐?老居士你看呢?难道是丁仙子她来了?但是她又为什么……”
    “当然不是她……”
    叶老居士打断了他的话。
    公子锦惊道:“这人来得轻巧……难道我们刚才所说的话她都听见了?”
    “不至于。”叶老居士摇头说:“她没有。”
    叶老居士似乎一直在思索着什么,却并不急于解开答案。随即他腾身而起落向湖边一块屹立的太湖石上,弯下身子看了看。
    “这就是了。”他说:“好轻功!”随即飘身而下,便一言不发地进入房中。
    公子锦看了徐小鹤一眼,两人俱是一头雾水。
    “阿弥陀佛——”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又宣了一声佛号,讳莫如深地向二人点头道:
    “二位少侠可曾听说过一门叫做‘满园清芬’的气功秘术么?”
    公子锦“哦——”了一声,惊讶道:“知道……”
    徐小鹤接口说:“听过……我听师父说过,听说这是华山紫云霄无为轩主的独门秘功,无为轩主百年前坐化之后,这门功夫便已失传了,又怎么……”
    老和尚点头道:“不错,就是这门功夫,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说完亦不再多说,向楼内步入。
    “咳——”公子锦看着和尚进去的背影干咳了一声,转向徐小鹤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缓缓走向公子锦,小鸟依人样地道:“依你之见呢?刚才事情太快,我还没弄清楚,这到是怎么回事?你说说看。”
    公子锦一笑摇头道:“我也糊涂了。”
    “你听见什么了?”
    “一声冷笑。”
    “一声冷笑?”
    “一声女人的冷笑。”
    “女人……”
    徐小鹤一脸扑朔迷离地瞪着他:“这又会是谁呢?怎么又会出来了这么一个神秘的女人?”
    “我也是百思不解。”公子锦说:“谁能有这个本事?我原本也怀疑是丁仙子……
    可是她又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现身来开这个玩笑?”
    “当然不是她。”徐小鹤摇头说:“而且,叶老居士刚才也说过不是她了。”
    回想方才情景——
    正在屋内谈话,叶老居士忽然莫名其妙地展示了他奇特的功夫,便在这一霎,事情发生了……
    公子锦点头道:“原来他们双方在暗中已经较量上了。”
    “谁?”徐小鹤仍然有点糊涂:“谁跟谁较量上了?”
    “叶老居士跟暗中的那个人……”公子锦终于明白过来,看着徐小鹤:“你还不明白?”
    “我什么也不知道!”徐小鹤赌气地看着他,嗔道:“你到底说不说呀!神气个什么劲儿!不说算啦!”
    像是真生气的样子,把头一偏。
    公子锦一笑说:“怎么气到我头上了?我也才明白一点,你想想看刚才的情形……
    老居士怎么会好好地忽然施展出他独门功夫呢?原来那时他已发觉到有人在暗中窥伺……”
    “噢……”徐小鹤点点头:“那……你是说……”
    “所以他才会忽然显示了一手独门功夫,警告来人,叫那人量力而为,知难而退。”
    “原来如此。”徐小鹤微微点头说:“高呀!我可是一点也没看出来。”
    公子锦说:“非但……,而且,他们必然早已动手较量了,老居士在展示那一手秘练功夫时……我明白了,你知道吧,事实上,他们早已较量上了,而且……。”
    “而且怎么样?”
    “而且……”公子锦微微摇了一下头:“我可说不准……”
    “唉呀……真急死人了。”徐小鹤瞪大眼睛:“怎么,你也学他们给我来玩这一套,我可是真恼了,不理你了。”
    公子锦暗笑道:“别恼别恼——这可是我自己瞎猜,对不对可不知道,是这样的—
    —我是在猜,很可能老居士并没有占了多少便宜,说不定还吃了点暗亏,所以才……”
    “才被迫施出了他老人家的看家本领。”徐小鹤点点头,忖思着说:“很有道理,他们双方棋逢对手,各显神通,一经较量之后,发觉不妙,才会为对方预留了退身之地,各人全身而退。”
    “这就对了。”
    公子锦一笑说:“你总算明白了!”
    “可我还是不明白!”徐小鹤四下看了一眼,小声道:“以老居士那等武功,竟然会……这个人可真厉害,又会是谁呢?”
    公子锦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他于是道出了方才所见。
    “起先,在老居士施展神功之前,我听见窗外水声有异,哗啦一响。”
    “我也听见了。”徐小鹤插嘴说:“我当是鱼儿掠波。”
    公子锦摇摇头:“不像——那时我就留上意了,接着就听风檐上铃声叮叮,就知道不对了……那时候可没有起什么风……”
    “后来呢?”
    “后来我就发觉老居士有些异常,那样子就像是跟谁赌气似的,说什么‘我谅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你可记得?”
    “嗯!”徐小鹤点点头,十分钦佩地看着公子锦道:“你真细心,我记起来了,老居士当时是说过这句话,接着他老人家就展示了他的独门秘练功夫。”
    “这门功夫叫‘洗天髓’”公子锦说:“早年我师父紫薇先生跟我说过,是一种道家秘练的功夫,有‘陆地升天’之妙,功夫成了以后,可于呼吸坐卧之间伤人于百步之外。”
    “哦——”徐小鹤讶然道:“怪道呢!所以对方才不甘示弱,施展了一手‘满园清芬’以为回礼,这么一来,他们俩果然是不分上下,好厉害呀……”
    公子锦说:“让我不明白的是……这个人到底是谁?既然不是丁仙子,天底下哪里又会跑出这么一个厉害的女人?真让人百思不解。”
    徐小鹤问:“你怎么断定是个女人?”
    “第一,”公子锦说:“那冷笑是女子的口音。第二,你当然也知道无为轩主是个女人,而且,那‘满园清芬’是属于‘坤’道功夫,男人是不能练习的。”
    “这……”
    两个人可真是越说越糊涂了。
    “冷笑的女人口音,也许还可以摹仿。”徐小鹤说:“就像戏台上的小花旦,男人装作起来,比女人还像……只是那一手‘满园清芬’可就太令人费解了……哎呀,这可把人弄拧了!”
    公子锦心里一动,正要据此推理,面前人影一闪,一条妍丽窈窕身影已现身当前。
    二人已是惊弓之鸟:“唰”地左右双分,待将向来人出手,才发觉对方竟是燕子姑娘。
    “瞧把你们给吓的。”
    燕子姑娘嘤然笑说:“什么隐秘的事,外人还不能听么?殿下可醒了,正在问你们呢。”
    说时,这姑娘那双乌油油的大眼睛只是在二人身上转动不已,一脸的鬼精灵样子。
    徐小鹤脸上一红,轻啐一声道:“少胡说!”便上前扯住她说:“刚才你不在,这里可生了一件怪事,咱们等会再说吧,殿下现在哪里?咱们快进去吧。”
    三人并肩而行。
    燕子姑娘侧视公子锦,挑动细眉说:“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
    公子锦“嗤!”一笑:“又一个糊涂虫。”
    实在懒得再重复了,拿眼睛瞧着徐小鹤道:“回头你跟她说吧!”再向燕子姑娘道:
    “这事一半时说不清楚,回头有时间我们再慢慢聊吧。”
    燕子姑娘“哼”了一声,站住脚刚要说话,对面门开,麻四先上当门现身道:“子锦你来,杜先生有事吩咐。”
    一听杜先生有事吩咐,三个人慌不迭地进入。
    大庙内三太子、杜先生、叶照、忍大师各人俱已在痤,公子锦趋前问安,与杜、徐、麻四先生各人俱自坐下。
    杜先生含笑道:“少侠来得正好,我这里刚刚得到消息,令师紫薇先生押赴的东西已经到了——”
    “啊——”公子锦一惊道:“这么快。”
    杜先生一面由折起的袖角取出了锦书一封,含笑道:“这个你拿去一看便知,事不宜迟,我看你收拾收拾就下山去吧。”
    公子锦怔了一怔,双手接过了锦书——见是一封密封的书信,悉知是不欲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差遣,当下收好身上。
    杜先生嘱咐道:“此事极为隐秘,必需要依照指示办事,一点差错也出不得。”
    “先生放心,我记住了。”
    当下站起来,向着各人一揖,待将转身的当儿,三太子却唤住他道:“公少侠,你多多辛苦了,见了紫薇先生请代我问好,叫他一定要来这里,我们好好聚聚。”
    公子锦点头道:“殿下勿念,在下遵命。”
    各人说话时,叶照居士一直默坐闭目不发一言。这时忽然睁开眼睛道:“你打算什么时候下山?”
    公子锦说:“随时都可以,老居士有什么差遣?”
    叶照偏头向杜先生问道:“一定要现在走么?”
    杜先生一笑说:“略迟无妨,怎么你……”
    “没有什么”,叶照遂向公子锦说:“这样吧,今天晚上你再走,我送你下山。”
    听他这么说,公子锦自当遵命,应了声:“是!”便坐了下来。
    杜先生一笑说:“这样也好!”
    他随即又取出了两封锦书,分交给麻四先生与女儿雪燕,道:“这是你们两个的,一切交待都在里面,拿回去自己看看吧。”即向麻四先生抱拳道:“偏劳四先生了!”
    麻四先生接过书信,嘻嘻笑道:“这样正好,老在庙里呆着我闷得慌,最好叫我到山下去走走。”
    杜先生正色:“四先生万不可掉以轻心,这一趟任务重大,就连小女燕儿,也要四先生多多关照。”
    随即叮咛燕子姑娘说:“你的任务不轻,千万不要大意,要多听四先生的关照,不可顽皮。”
    燕子姑娘挤弄着鼻子“哼”了一声,偏向徐小鹤小声说:“还是你最舒服,坐在家里不动就行了。”
    杜先生哈哈一笑说:“顽皮的丫头,你哪里知道,小鹤姑娘的责任最重,殿下安危全在她一人身上,这一点你行么?”
    大家都笑了,徐小鹤含笑说:“杜伯父您可别这么说,雪燕姐姐的本事可比我大多了,将来我还指望着她能教我两手呢!”
    燕子姑娘用眼睛白着她,似嗔又笑地说:“瞧瞧这个小嘴多会说话,想生她的气都不行,这样吧,赶明儿个咱们俩互相交换,我教你剑法,你教我医术,咱们俩都不吃亏,你看好不好?”
    小鹤拍手笑说:“好!就这么定下了。”
    公子锦说:“不行,你们可不能私下交易,还有我一个。”
    燕子姑娘斜眼一瞟,说:“又有他什么事。”
    小鹤也说:“不行,没有你的份,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儿。”
    燕子姑娘说:“要学也行,得先交学费。”
    小儿女们一番调笑,倒是给眼前带来了一片和谐气氛,全然不像是大敌当前模样。
    即在此时,耳边上响起了“当当……”一阵子云板声响,其音悠长,久久不歇。
    忍大师“哦——”了一声,即听得门外一人朗声道:“无量佛——方丈师兄在哪里?
    老衲请示来了。”
    即时现出两名僧人的身影。
    各人看时,认出来人正是栖霞方丈猛大师与该寺达摩堂主持无叶和尚。
    二僧一改往日宽袍大柚的袈裟装束,俱着紧身灰布衣靠。猛方丈背背青锋,腰挎暗器革囊,衬着他高大直耸的身躯,虽说年逾古稀,却也气势纠纠,不可等闲而视。
    无叶和尚豹头环眼,背插双刀,腰间银光灿烂,坠着南瓜般大小的一对流星锤,足踏芒鞋,一双裤管高高卷起,那样子较诸戏台上的“花和尚”鲁智深更见威武十分。
    两个和尚想是没有料到,在场有这么多人,更不曾料到三太子朱慈炯也在座上。
    虽说是出家人四大皆空,惟此番大义当前,草野奇人以“民族大义”为唯一服膺,如是眼前“人君”大礼,便不能免俗。
    忍大师道:“二位师兄来得好,殿下在此,还请见过才好说话。”
    猛大师“啊呀”一声,口宣“无量佛”,即与叶大师单手竖掌,向着朱慈炯深深打了一揖。
    三太子不敢实受,欠身而起道:“二位师父少礼吧,快请坐下说话。”
    忍大师随即为双方作了介绍。
    三太子大加敬佩道:“原来二位就是栖霞寺的方丈与达摩堂高僧,你们的事,叶老师父早就告诉我了,好不令我钦佩——”
    说时站起,双手抱拳,向着二僧深深打了一躬。
    两个和尚慌不迭左右闪身让开。
    “太子万不可如此,折煞和尚了。”
    一时双双回揖,才自行落座。
    三太子原有很多话要说,尤其对于这个无叶和尚单身力抗清军,身陷大狱,几乎丧命的可歌可泣事迹,心存万分钦佩感激,再者猛大师的守正不阿,毁寺全节,该是何等胸襟抱负,诸如此类皆非眼前片言数语可以交待。
    只是眼前却不是说话时候。
    叶老居士向着二僧点头道:“云板声响,想是敌人再一次进攻来了。”
    “无妨事——”猛大师说:“对方改了阵势,各位在这里大约也可看知一二。”
    恃立窗前的弟子,随即将临江一面的湘帘高高卷起,启开窗扉,至此前眺,大江一面碍于山峰形势,虽不能尽收眼底,却也看个大概。
    当下即由三太子带头,各人步向窗边——本日天晴气朗,素日锁山云雾,俱为天风吹开,秋光晨蔼里大江一面尽收眼底。
    居高临下,只见近处江面上点缀着敌人来犯的大举阵势,铁甲船壳与敌人侍列战士铠甲刀戈,交映出一片眩目光彩,其势雄伟,不可轻视。
    “阿弥陀佛——”忍大师手捏胸前佛珠说:“好一个六六山水阵势,看来此番敌人是大举出动了。”
    猛大师银眉频眨,嘴里“啊——”了一声,讷讷道:“要不是有此一观,我几乎被他们给蒙住了。”
    原来他们先时在达摩院所距的小岛,因限于形势,并不能对于敌人来犯阵势得窥全貌,眼前湖心楼窗开一扇,乃可补前方之不是。
    这一看,使各人俱不禁吃了一惊。
    一向深沉持重的叶照老居士也不禁为之发出了一声惊叹,亨了一声道:“老和尚说得不错,是一个‘六六出水’阵式,看来对方阵营里,此番有高人在座了。”
    猛大师偏头道:“何以见得?”
    叶照“哼”了一声道:“如果只是个六六出水阵式,高明固然,并无玄妙之处,大师父你再看看船上战士的站列方位当知此一战阵的非比寻常了。”
    这么一说,各人才被他提醒,打量之下,所见便自不同。
    燕子姑娘说:“老前辈说得不错,看来他们是按‘太乙奇门’阵式站立,主座应是梅花瓣的中心了。”
    叶照看着他点头道:“丁仙子高徒毕竟不同一般——”目光一偏公子锦道:“贤契你说呢?”
    公子锦说:“太乙奇门,隐‘甲’于中,杜姑娘所见,固是不错,只是若是主座居中,岂不与‘六六出水’阵式自相犯克?”
    “叭!”一声。
    手持折扇的杜先生呵呵笑道:“公少侠所见与我正是一般,好一个高妙阵势……唔唔……想不到,想不到,清军阵营里竟然会有这等高明人士?我们这一次可是遇见了对手,切切不可掉以轻心呢。”
    燕子姑娘转向公子锦,钦佩的道:“你说得不错,怪不得我娘对你大加赞赏,要我向你多多请教呢。”
    公子锦自谦地笑了一笑,这不是客套时候。
    由此他也就知道了眼前的这位杜先生,虽说不擅武功,却有奇方,正是传说中古人鬼谷、张良之类的人物,当必熟读兵书,甚悉阵法,是以才得辅佐三太子,辗转乱世,屡脱樊笼之困,诚然令人可敬了。
    叶照老居士略点头道:“先生所说极是,若是如此,我们将何以对应?”
    杜先生一笑说:“叶老师父你的玄天妙术,我久已敬仰,如何反倒问起我来了?”
    叶照哈哈一笑,又转向一旁并立的两位方丈高僧一后者二人其实也各有见地,只是为人谦逊,不喜人前卖弄而已。
    “二位老师父意下如何?”
    其实在场各人俱非凡俗,三人行必有我师,叶照老居士乃自有此一问。
    “阿弥陀佛——”忍大师手打问讯道:“奇门遁‘甲’,既非藏在中座,便于五宫中寻觅才是。”
    猛方丈哼了一声,银眉频动道:“那也未必,‘神龙摆尾’,以老衲看来,那操持船阵的中枢,也可能不在五宫之位,在后面也不一定。”
    “妙!”麻四先生也插上一嘴道:“老和尚可真是别有所见,要是这么说,可就麻烦了,依我看来,此阵必出自老贼‘飞天鹞子’唐飞羽的亲手布置,这老儿自恃在天竺随异人学过些异术,每喜在人前卖弄,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叶照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就是他,哼哼,此人自负甚高,那一年在武夷大会上,为云飘飘击败,出了大丑,事隔多年,这一次出来,想是必有所备,却不知云飘飘这个怪物比他更精明十分,说不定此刻就在他的左右,乘虚而入,怕的是他还不知,这一次,要吃大亏,大祸临头了。”
    顿了一顿,他随即又接道:“只是,我们却不能坐观其成。”
    公子锦说:“老前辈所见极是,云飘飘不会现在出手的,他乐见我们双方厮杀,然后坐收渔人之利。”
    各人各抒已见,相继发表了一些自己的看法,叶、杜其时也都有了一定见解。
    此番交手,临江寺一面固然由忍大师以主人身份作主要部署防守,但中枢大局,却由杜先生统筹帏幄。
    敌人船阵既临,双方大举交手已迫在眉睫,临江寺一面,高手如云,更有高明如杜、叶者,可称智珠在握,却是敌人一面以大内“十三飞鹰”全数出动,更兼策动清军水师大举出动,可谓之声势浩大,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杜先生有见于此,目注猛大师道:“达摩堂一面,幸赖老师父全力防守,眼前敌人这个六六出水阵势,极是高明,事不宜迟,在下这就随二师父亲自到那边坐镇,也好全力对付。”
    猛大师点头道:“这样就好。”随即招呼无叶和尚道:“咱们走。”
    各人见杜先生亲自往达摩堂指挥坐镇,俱是宽心大放,大家也都知道,杜先生其实早已窥透了对方这个“六六出水”阵式的诀窍奥妙,只是事关机密,不欲事先道出而已。
    三人随即向三太子暂时告别,一行匆匆向达摩堂所在的小岛赶去。
    看看时候不早,叶照转向三太子道:“殿下也该就医了。”转向徐小鹤道:“姑娘偏劳。”
    徐小鹤欣然转向朱慈炯道:“殿下,咱们走吧!”
    三太子点点头,慨叹一声道:“因为我这点小病,让大家都操心,真过意不去,我看——”
    才说到这里,即为叶老居士的一声长哼给止住了,多年以来,叶照这一位承受先帝托孤的前朝卫士,忠心执著,不辱使命,其间历经万险,才致有了今天小小局面。二十年来朱慈炯随他间关千里,不次搬迁,习武读书,达练人情,艰辛中培养出朱慈炯的超人毅力,旷世胸襟。这一切皆非繁华如锦的宫廷所能臆测和可以达到的。患难、坚进之中二人相依为命,对于三太子来说,叶照是他的严师益友,他们之间的感情真挚、微妙,出乎常情一般。
    为恐招惹叶照的不快,朱慈炯也就不再多说。随即与徐小鹤转入内间静室,接受一日两次的“子午流注金针”治疗。
    天上飘着纷纷细雨。
    初夜时分。
    公子锦备妥了行囊,按照杜先生锦囊指示,这就打算要上路了,只是叶照老居士曾说过今夜要陪他一起下山,这就不禁令他心存诧异。
    日间由于杜先生的亲自坐镇指挥,已将敌人大举来犯的“六六出水”阵势全数击退,敌方受创至深,损兵折将,较之前番更为惨烈。
    这一仗由于杜先生识了对方先机,洞悉了对方中枢首脑藏身之处,两位老方丈破格亲自出马上阵,潜入敌营,乃至与“飞天鹞子”唐飞羽等敌方高手短兵相接,交上了手。
    就连“飞天鹞子”唐飞羽都挂了彩,在两位方丈联手下,差一点被摘了“瓢子”,若非此人轻功了得,绝难逃脱,猛大师也挂了彩,右腿为唐飞羽独门暗器“喷火毒钉”
    所中,差一点也废了性命。
    双方一战之后,临江寺大获全胜,敌人鸣金收军,大伤了元气,看来是不会再有这种大举来犯的水师阵仗了。
    心悬着猛老方丈身受的毒伤,公子锦颇想亲自去探视一下,却因自己身负的任务重大,不敢少有差迟。
    细雨霏霏,洒落在桑皮纸糊就的窗棂上,传出了沙沙声音,蓦然亮起的闪电,紧接着连声滚过天际的串串鸣雷,给这静寂的夜晚,带来了几许阴森。
    一片落叶,由树梢上飘落下来。
    为水渍打湿的台阶上,飘过来恍惚的一片阴影。
    公子锦顿有所知——
    “叶前辈来了?请进。”
    站起来打开门扉——
    果然,叶照当门而立。
    一身黑色油绸子紧身衣靠,头上一顶小小竹笠,宛若乡间老农,这一身装扮,倒是前所未见,看着新鲜。
    “呵呵!”叶照笑了两声,进得屋来。
    摘下竹笠,甩落其上的水珠,在一张当门的竹椅上坐下来。
    “你的功力大有进步,可喜可贺。”叶照说:“我是特意地放轻身子,想不到还是为你识透了先机,佩服佩服。”
    “老前辈在取笑我了。”
    公子锦把早已沏好的一碗香茗双手奉上。
    老居士接过来呷了一口,说:“白天的事你都知道了?唐老儿这一次吃了大亏,看来是不敢再轻易冒犯这里,不过,此人诡诈极了,绝不会就此甘心,嘿嘿,咱们等着他了。”
    公子锦说:“猛大师的伤要不要紧?”
    “已经无妨了。”老居士说:“有徐姑娘在这里,总算即时去清了他身上的毒,已经不碍事了,江湖上哪怕是万恶的黑道,也极少施用毒药暗器伤人,唐老头此人卑鄙下流也就可以想知,哼哼,这样也好,我原来并不想下毒手的,这么一来也就无所顾忌了,要是让他犯在了我的手里,哼哼……”
    一片阴森,泛自他瘦削的脸上,两只瞳子开合间精光毕现。
    ——此老功力已如前番显示,加之他生性嫉恶如仇,这一次为情势所迫,看来已大动杀机,未来发展双方将是大开杀戮,无所不用其极,思来令人忧心。
    公子锦情知他此来送行,必有所示。也就稍安毋躁,等待着他的下一步指示。
    叶照再次端起茶碗,长鲸吸水似地将盏中茶水一吸而尽。
    公子锦找着暖瓶,再为他续水,叶照摆手说:“不用了。”却又慨叹一声,暂时不语。
    “老前辈有什么话要说?”公子锦一笑:“还在为早上的事费思忖?”
    “哼哼!”叶照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说:“你可真是个细心的人,不错,就是这件事。”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公子锦说:“你当然也知道,我已和那个人较量上了。”
    他们是在谈论早晨窗外暗中窥伺的那件事,直到此刻,公子锦仍然讳莫如深,莫名其妙。
    叶照一笑,却又深沉地道:“说说你的看法,你以为这个奇怪的来客又是谁?”
    “这个可就不知道了。”公子锦说:“这个天底下,除了‘冷玉仙子’丁云裳以外,还会有什么女人有此功力?真叫我百思不解,正要向老前辈请教。”
    叶照摇摇头,冷笑说:“当然不是丁仙子,你别想歪了,甚至于我可以断定,他不是个女的,是男的。”
    “啊——”公子锦一怔说:“不是女的……那……他又怎么会施展‘满园清芬’的坤道秘功?”
    “这就是此人的得天独厚,高妙之处了。”
    叶照冷笑着说:“我其实已猜出了他是谁,只是有待证实而已——”
    “他……是……”
    “云飘飘。”
    “云飘飘?”公子锦大吃一惊,睁大了眼睛。
    “除了他,再无别人能有这个能耐。”
    叶照接着说:“此人诡异万端,过去江湖上对他的传说极是耸人视听,我并不深信,今日一见,我总算相信了,应不是空穴来风。”
    公子锦沉默不语,想到了前此丁仙子与他谈到有关云飘飘此人的怪异行径,其中之一是有关此人的性别……雌雄不辨,有人说他是个女的,那可未免太离奇了。
    “老前辈,”公子锦说:“你老是说,外面有关他是女人的传说?他明明是个男人,可又怎么会是个女人呢?今晨现身的那人是——”
    “是他女人的化身。”叶照说:“可惜我们当时未能窥得他女子化身的全貌。”
    “这太不可思议了。”
    公子锦低头寻思昨日与此人见面甚至交手的经过,无疑对其人留下深刻印象,那应是一个拥有华贵高雅气质的儒者形象,何以转眼之间,却又会变了一人,成了“女人”
    呢?思虑再向前推,以一个女人的姿态出现而击败唐飞羽的……一阵风起,萧萧落下了黄叶几许。
    公子锦意味着夜已渐深,走过去把开着的窗户关上。老居士的脸色忽然凝重了,却是一言不发。
    蓦地他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
    话声出口,右手轻起,用劈空掌力“呼”一声已把案上长灯熄灭。
    却在这一霎,窗上骤雨袭窗样的一阵子哗啦声响,鬼火明灭样地打进来一些物件。
    二人其时早已识得先机,公子锦一式滚地旋身,呼地掠门而出,仓促站起的一霎,却才发觉到老居士神鹰展翅样地已掠向对面瓦脊。
    值此同时,那透窗而入的一天鬼火已然触落地面:“轰”然声里,着起了大片火光。
    原来透窗而入的万点星光,竟是一种特制的恶毒火器,因为硝磺等物什制成,一经着地随即爆发出大片火光,顷刻间火焰平地而起。
    这么一来,公子锦势将先在救火了。
    好在敌人一面,自有老居士对付。
    叶老居士其实早已警觉,即在对方着火暗器透窗之前,人已飞身掠起,夜蝙穿空样的轻巧,已然落向对面瓦脊。
    敌人——一个身着锦衣,头扎黑绸的颀长人影。对于叶老居士的猝然现身,似乎吃了一惊。暗器方自出手,身躯向侧面一偏,足下力喘,哧——箭矢也似地已向对面射落。
    叶照当然不会放过他,此老嫉恶如仇,敌人的几次挑逗、来犯,早已激起了他的无边怒火,决计对于每一个刺探来犯的敌人都不再手下留情。
    眼前这人虽还不知他的真实身分,却由其展现的身手判断,显然极其高吸,绝非一般,是以也就越发地放他不过。
    “哪里走。”
    嘴里一声轻叱,叶照身子一沾即起,怒鹰搏兔般的快捷,直认着那人落身处扑了过去。
    闪电明灭里照见了来人甩肩拧身的一个快速式子:“哧——”一把半尺来长的柳叶飞刀,已由他腕底掷出,直向着叶老居士面前飞来,其势极快,电闪而至。
    老居士右手轻翻,骈二指向着来犯的刀锋侧面一点,指力强劲:“当!”一声,已将这口飞刀点落地面。值此同时他的人却并不停留,神鹰天降般已到了对方头上,泰山压顶般坠落直下。
    黑暗中难以看清双方是怎么交上手的,在一阵子滚翻扑腾里,来人发出了沙哑凄厉的一声呼叫,身躯在雨地里一连打了两个踉跄,蓦地向着侧面山道上窜去。
    显然他已经受伤了。
    却是这一霎,他霉运当头。
    这个人身子方自掠上山道,迎面一人已拦住了去路。这人俨然绝非等闲,无如眼下负伤,已是惊弓之鸟,蓦地为对方拦住了去路,惊怒中叱了声:“闪开!”
    话声出口,双手已霍地推出,形同大风一阵。劲厉的掌风有如一面铁墙样的实在,猝然加临之下,致使对方来人亦难当之,情不自禁地向侧面一闪,锦衣人乃得寻隙扑出,狼也似地突困而出。
    来人——公子锦,不禁为之一惊,暗忖:“什么人这么厉害?”
    思忖间,只觉着头上轻风一阵,叶老居士已自他头顶上掠了过去。
    “相好的,你还想跑吧。”
    话声出口,宛若鹰隼般快捷,已袭向身着锦衣的来人身后。
    来人“哼”了一声,一式怪蟒翻身,把身子转了过来,迎着老居士迫出的手掌,啪地硬接了一掌。
    这一掌可谓之力道十足,锦衣人在原本负伤情况下,可就败象益显。
    随着双方掌力的一撤,锦衣人身子大大为之震动了一下,一式“怒龙升天”,身子拔空而起,左手撩处,捞住了一截松枝,只听见“咔嚓”一声巨响,连人带同那截断枝,一并栽落下来。
    公子锦自是放他不过,一式海燕掠波,嗖地欺身而进。掌中剑“碧海秋波”唏哩声响,光华交烁如出穴银蛇,锦衣人一式疾滚,却仍慢了半折:“哧——”剑芒吐处正中其右侧肩窝,神兵利器非同小可,这一剑直把他刺了个前后透穿,随着抽出的剑身,怒血如涌,霎时间已染红了大片。
    “小辈,你敢。”
    锦衣人发出了嘶哑的一声怒,在雨地里一连两个打滚,危机一瞬间犹不忘施坏,右手扬起,耳听得“波!”的一轻响,自其腕下飞出了一团大如鸡卵的白色弹九,紧接着“哧哧”声响里,冒出了一天火星及大片黄烟。
    叶老居士显然早已注意及此,鼻子里“哼”了一声,双肩摇处,一片云也似的轻巧,已迎着了对方的来势,右手探处,二指轻舒,只一下已拿住了空中的火球。
    眼看着那枚火球,在空中嗤嗤连响,火星四射,却是在老居士二指捏拿下终不能爆开为害。
    再看老居士拿着火球的一双手指,其实并不曾真的与火球接触,上下相距半寸有余,竟似虚空着力,将火球拿住一任那小火球在空中团团打转,却不能落下爆炸开来,在空中团团打转,火星四迸,甚是好看。
    像是变戏法儿似的这一手绝活儿,其中却蕴含着绝顶的内气功力,若非具有炉火纯青的内家“乾元指”力万万不能如此。
    “姓卜的,我已经认出了你了。”老居土面色冷峻地直盯着对方锦衣人道:“山不转水转,没有想到吧,咱们在这里又见着了。”
    公子锦心里一惊,才知道来人竟是前此大闹栖霞寺与自己结有一掌之仇,人称“鹰太爷”的大内卫士卜鹰。
    此人在大内“十三飞鹰”中位列第三,人称“勾魂太岁”,武功极高,几与“飞天鹞子”唐飞羽不分轩轾,最为大内所器重。
    那一次栖霞寺双方交手,这位“鹰太爷”更曾与叶照居士结下深仇,当时“鹰太爷”
    虽曾全身而退,实则受创不轻,是以怀恨在心,引为奇耻大辱,乃至有今夜单身夜探,纵火寻仇的毒恶行为。
    却是人算不如天算,想不到纵火不成,二度交手,依然落在了二人手里。
    闪电明灭,照见了锦衣人那一张极其狰狞可怖的脸,这才看清了他的真实长相——
    鹰鼻子鹞眼,生就一张马脸,却在长脸两侧,白绒也似地生着两个球髯,这副长相对于公子锦,印象深刻,不是卜鹰又是哪个?
    被称作“鹰太爷”的卜鹰,发出了凄厉的一声怪笑,想是已经预料到此番的不妙。
    满以为火药暗器的猛烈爆炸里,对方二人定当尸骨不全,横死当场,却是没有想到害人不成,自身反倒受制于人,这口气简直是无能发泄。
    此老毒恶成性,诡计多端,他这次来早经预谋,一身都是火药暗器,眼下虽已是穷途未路,犹自不肯善罢甘休。
    “叶老儿,你休要得意忘形……”眸子一转,盯向公子锦冷森森笑道:“还有你这小辈,哼哼……你们休要得意太早,临江寺毁亡已在旦夕还不自知。”
    说时身子后躬,倚石而坐,一双鹰隼也似的眸子,却分向二人频频兼顾。
    叶照其实心知肚明,他虽生就嫉恶如仇个性,却因这几年在佛门修行,多少也有了些转变,眼前这个人罪大恶极,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虽然如此,在面临下手剪除之一霎,却也不忘心存忠厚,予对方最后一线生机。
    “姓卜的,你还想活着回去么?”
    叶照那一双湛湛目神眨也不眨地向对方盯着,掌式轻翻,却把那一枚滴溜溜打转的小火球,改托于掌心之上,也许他已料知对方心态,犹不免与对方一线生机——
    “这里是佛门善地,姓卜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眼前你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冷笑一声,他上前一步,神目如电地逼视着卜鹰,接道:“束手就擒,听候这里寺规的发落。”
    话声方顿,即见卜鹰一声猛笑道:“老儿……你是做梦。”霍地身子向侧面一偏,即由其左肋下“哧”地喷出一道火光。
    却是叶老居士早已料到了他的有此一手,即在卜鹰火药暗器方自一现的同时,老居士掌中的那一丸收自对方的烈火弹丸已自反掌挥出,同时左袖挥出,施展极上的内功—
    —“排云飞袖”呼——排山倒海般反卷而出。
    “勾魂太岁”卜鹰自列身大内以来,狐假虎威,一生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一身武功出神入化,诡异莫测,想不到今日碰见了远比他更要厉害的这位前朝义士,活该他命丧黄泉,遭此恶报。
    卜鹰发自左肋的暗器,一如前此袖中所藏,乃大内火器营所秘制,名唤“霹雳子”,火性奇烈,爆炸力极强,不要看小小一枚弹丸,爆发而出的火力,足可使整间房舍焚烧俄顷之间。
    眼下随着叶照的出手,耳听得“轰”然一声大响,大片火光爆发飓然。
    卜鹰在原本就已负伤的情况之下,如何当得?随着火光的乍现,爆炸声中,全身早已被炸得支离破碎,血肉横飞。剧烈的爆炸声,四山齐应,声势惊人知极。
    眼看着这一幕奇惨景象,公子锦简直呆住了。
    不知何时,现场四周已站满了人,大家纷纷抢着救火。
    “阿弥陀佛——这个魔头大概就是人称‘鹰太爷’的那个孽障吧。”
    说话之间,本寺的主持方丈忍大师,随同着四名弟子已走近面前。
    爆炸的烈火之势,虽至为猛厉,却只使卜鹰本人遭到了报应,附近地处空旷,几棵老树虽烧着了一些,一来还在下雨,二来各人即时扑救,很快也就扑灭干净。
    现场散置着浓重的火药气味,还有尸体烧焦的阵阵腥臭,使人欲呕。
    目注这般结果,叶照老居士鼻子里“哼”了一声,偏头看向忍大师道:“原来方丈也认得这个魔障?此人为祸多端,今夜终算得到了报应。”
    忍大师手捻胸前念珠,摇头叹息道:“此人早先亦曾来过这里,化装成一朝山进香的善士,布施了一些银子,老衲当时看他行迹可疑,交谈之下,这厮深恐败露了行藏,没有多说,随即匆匆告退,事后我回想此事,再与栖霞寺的猛老方丈谈起,才知竟是这个孽障,想不到他今夜居然偷偷潜上山来。”
    公子锦随即把刚才此人以火药暗器向二人暗袭经过说了一遍。忍大师聆听之下,由不住连口地念起佛来。
    “想不到这厮如此恶毒,”老方丈口宣佛号连道:“无量佛,要不是你二人应付得当,只怕临江寺大半要毁在这厮手里了。”
    卜鹰经此一炸,已是血肉横飞,尸身无着。忍方丈随即命令各人持灯笼火把将附近清理打扫,一面更率同手下四面察看,严加防范。
    公子锦职务在身,眼下不便久留,即向忍大师告别,随同叶老居士离寺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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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天近四鼓,公子锦盘膝座舟,一路顺水直下,舟行畅速,直放太湖。
    为了安全起见,一路舟行车马都要十分小心,敌人的打击手段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原来临江寺为应付全寺数百僧人的庞大开销,不能不从俗经营一些买卖,多年来与当地市商,联营了两处客栈和一家船号,赚些微薄利润。
    公子锦眼前所乘座舟,正是本寺所联营“江马驿号”所属,由两名方外和尚操舟,天尚未明,约摸在“寅”中时分,即便启程上道。
    叶老居士一直送他登舟看行之后,才独自返回。为了顾忌敌人的可能跟踪,特别选择在这个时候出发,即使那两个操舟的外方和尚,也是由老居士亲自指定。
    天色既早,船行又畅,习习江风,尤其是夜雨之后,更似有几分寒意。
    辽阔的江面上,时有鱼儿的泼刺,公子锦打量着一江秋色,心里盘算着此行措施,倒也兴起了一些豪情壮志。
    由于此行计划精密,各路英豪策应得力,敌人一面虽是大举出动,看来也未见得便能得逞,公子锦心里充满了自信,大可从容应付。
    舟子送上了早餐,清粥小菜,两只肉粽。他随即吃喝起来,风卷残云,一扫而光。
    那舟子随即进前道:“天有些冷,先生里面坐吧!”
    公子锦站起来笑道:“不碍事,小师父法号怎么称呼?”
    一面向对方舟子打量,见他瘦高挺直,英姿飒爽,连同持篙操舟的另一和尚,二人俱已换了装束,各人一顶斗笠,外加蓑衣,十足的舟子打扮,再无出家人痕迹。
    “小僧智勇。”指了一下操舟和尚说:“他是我师兄智柔。”一笑又说:“早时在达摩堂服侍,年前派来了外方,改在水面上工作,都改了名字,我叫小江,他叫老周,从俗家姓,先生这么招呼就是了。”
    公子锦点头答应。
    小江说:“这一程路很远,叶老先生已开了船钱,到哪里停,有什么事,先生只管吩咐就是。”
    一面收拾着公子锦身前的碗筷。
    公子锦随即明白,这两个小僧只是奉命载送自己而已,对于自己此行所负的重大任务,可能并不十分清楚,也就不欲多说。再想叶老居士既然特别指派他二人随行,想来是有原因的。
    他于是向二人打量一下,只见老周黑粗壮实,膀开有力,小江猿臂蜂腰,身轻体健。
    二人既是临江寺达摩院出身,忍大师授徒一向谨慎,如非武术功力达到一定境界,决计不会让他们出来问世,可以想知当是具有一定身手。随即站起,踱向船首。
    在一片烟雾弥漫的水面上,江鸥翩跹,翠羽翻飞,衬着东方黎明前的云气氲氤,淡淡的鱼肚白色,确实景致如画。
    船行渐速,江水既深,老周与小江收拾了长篙,即将风帆升起。
    姑在高处理帆的老周忽然“咦”了一声,说:“前面有官人盘查——”
    公子锦心里一动,一长身,拔起八尺来高攀住了帆柱,向前方望了望——即见里许以外,雾气翻腾里,排有灯火璀灿,旗帜鲜明的一列官船,将大江自中拦截为二,自是南来北往的船只都必将停下来,在接受过官人上船检查盘问之后,才得通过中间的狭小水道放行。
    此刻天色过早,来往的船只并不甚多,却也因此一来,排列成行,等候检查之后才得通行。
    公子锦将此一番情况看在眼时,飘身落下,起落间翩若惊鸿,轻若飞燕,看在擅武者老周小江眼里,一时心存敬仰,好不钦佩。
    二人立时趋近,就教。
    老周说:“先生好身手,前几天寺里来人说起先生与两位年轻姑娘如何了得,我们还不信,今日才见识了。”
    小江亦是满面钦慕,频频向着公子锦上下打量道:“这一手轻功,像是‘太极门’的,就是和方丈老师父比起来也是不差。”
    公子锦一笑说:“你二人先莫说这些,眼下官人查船,却要好好应付,不要露了马脚。”
    老周说:“怕什么,我们是规规矩矩的水上买卖,又能怎样?”
    公子锦暗自一怔,问:“这几日清军与庙里开火的事你们可知道?”
    “听到过。”老周说:“风声很紧,说是死了很多人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么大的事,他二人竟还不知道,可见清军消息封锁之严谨。一般老百姓固然得见大军之交战,却不知为何而战,其它细节就更不用说了。
    小江说:“这几天通往庙里的路都被封了,水路也封死了,我们这边还看见清军打仗,可就弄不清楚为了什么打仗?传说是有土匪藏在我们庙里,有这回事没有?”
    公子锦微微一笑,这事情一半时可是说不清楚,只冷笑道:“要是这样,我就是土匪了。”
    “啊——”二人一惊。
    小江说:“先生真会说笑,我们早知道,你是天南堡的人,是反清复明的义士……”
    “这就对了。”公子锦一笑说:“这就是清军为什么要攻打临江寺的原因了,他们要抓的就是我这样的人。”
    二人恍然大悟地又“哦”了一声,一时脸现义愤。
    老周点头道:“原来如此,先生只管放心,这一路有我与小江护送,保你平安无事,有什么事你只管吩咐,我们不怕。”
    小江说:“管船的师父说了,要我们一路上听候先生的招呼,有事只管吩咐。”
    公子锦点头说:“好。”随道:“回头官人问话,只听我的,见机行事就是。”
    说话的当儿,座船已来到了眼前。
    却见前面江面已吃清军水师一字拦江封死,只留下正中一处隘口供来船于盘查后放行,道口两侧,清军剑拔弩张,杀气腾腾。
    此时天光近曙,却是水面上雾气弥漫,依然看不甚清,清军船上灯火辉煌,渲染着水面一片血红,衬着刀剑出鞘的清军,更增无限狰狞气势。
    公子锦心里暗暗盘算,万一被对方识破,在这里动手开打,自己三人都有武功,对付这些清军,当然是毫无问题,自可全身而退,可是如此一来兴师动众,身份暴露,可就坏了大事,总是不好。
    心里盘算着,忙把一锭五两银子取在手中。即见一名头戴红缨的武官,带着两名手持长枪的兵弃,自前船靠近,大声吆喝着:“过来,过来。”
    老周施舵,忙把小船靠了过去。
    那名武官不待来船靠近,即行跃身而过,一脸蛮横样子,瞪着公子锦道:“是干什么的?这么早上哪里去?”
    公子锦拱身抱拳,一脸笑态道:“给总爷问好,是做小生意的,到扬州去,请行个方便。”
    小武官睁着一对红眼,上下打量着对方说:“小生意,什么生意?说。”
    公子锦说:“绸缎生意,小买卖。”
    “货呢?”小武官大声叱着:“做绸缎生意用得着起这么早?”
    公子锦益发赔笑道:“这两天不是打仗吗?不起早,怕走不了。”
    那武官一声喝叱道:“胡说!”
    刚要转身招呼船上兵士,公子锦已上前打躬道:“船上没有货,总爷你行行好,回头船一多,可就走不了啦。”
    “胡说!”小武官瞪着眼说:“走不走得了是你的事,关我屁事,你这小子——”
    眼睛一转,可就看见公子锦手里的那锭银子,登时神色急转,咳了一声:“走,带我到里面瞧瞧去,真是做生意的,我们也不难为你。”
    公子锦连称是是,转身带着这名武官走进蓬舱。
    “一点小意思,给总爷喝茶。”
    公子锦双手把银子奉上。
    小武官拿在手里掂了一下,说:“就这么些?”
    公子锦只得又取出一锭,小武官一把抓过来,快速揣在怀里,哼了一声:“小伙子还算长眼,得,没事啦,这两天江上不太平,没事少出门,这是忠告。”
    身子一转,步出舱外,把插在腰上的一面小小红旗拿出来,向着关隘一方大声道:
    “放行。”
    前道清军,拉起了浮栅,刚要放行,只听见一声喝叱:“慢着。”
    即见隘口左侧一艘极显气派的官船上,走出来一个身子瘦俏,长发披肩的浓眉老者。
    这人身着蓝色锦衣,却把前面长襟下摆折起来遮在一根杏黄色的丝绦上,一双裤脚紧扎着得十分精神。却是左边胳膊显得不大利落,用一条绸子兜着。
    在场各人目睹着官船上浓眉老者的现身,俱显现出恭谨神态,纷纷打躬请安,执礼甚恭。
    公子锦心里一怔,一时弄不清什么路数,却见自己船上先时盘查的那个小武官已向着来人老者大礼唱诺,打千请安——
    “唐大人,您老亲自来了。”
    浓眉老人哼了一声,不待移船靠近,身势轻起,呼……一片云彩样的轻飘,已到了对方般上。
    起如飞云落似白鹤——好俊的一身轻功。
    公子锦由不住心里一惊,那是因为老者身手堪称惊人,初临乍见,怎么也没有料想到,对方阵营里竟然还隐藏着如此高明的人物。
    思忖中,这位“唐大人”已迈着鹤步来到近前。公子锦乃得看清了对方那一副大异常人的长相。
    双颧高耸,两耳招风,黑如墨的一双浓眉之下,那一双细小的眼睛如睁似闭,衬着过大的一个狮子鼻,模样可真有些“不俗”。
    四目相对之下,公子锦顿时心里一惊,尽管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然而眼前老者的这副尊容,他可是记忆清晰,一个念头随地自心底升起——
    “飞天鹞子”唐飞羽。
    那一年在福建武夷山武林盛会,此人锋头甚健,由于其出身所代表的大内皇差身份,致使与会者无不测目,敬鬼神而远之,此人也就越发嚣张招摇,最后逼使“铁马神木门”
    的头子“云飘飘”亲自现身,乃得将此人击败,负伤而遁。
    公子锦其时随师与会,目睹经过,留有深刻印象,是以一望即知,此人乃大内“十三飞鹰”之首,平素为清朝皇室效忠,专为其主子干那铲除异已,杀害汉人的勾当,对于一些前朝不甘臣服的孤臣遗老尤其心狠手辣,赶尽杀绝,江湖道上无论黑白两派,只要略存义气,无不恶其伎俩,视为雠仇,想不到竟会在这里见着。
    因知此人日前为攻打临江寺,亲布“六六出水”阵势,设非为杜先生等一干高人识破,联手对付,后果不堪设想。猛老方丈在此役为其毒药暗器所伤,几至性命不保,可见其人之毒恶伎俩无所不用其极。
    传说此人在与猛、忍二位方丈大师的联手对抗里不慎负伤挂了彩——观诸眼前对方这般模样,当知伤在左臂,言之不差了。
    面对着对方这个元凶大恶的忽然现身,公子锦内心大为激动,真恨不能立时动手,施展全力将之毙于船下,既知其左臂负伤,自是机会难得。无如眼前公子锦重任在身,却又期期不可为之。
    那名小武官形色严谨地向着来人抱拳执礼道:“卑职已经查过了,什么都没有,大人请放心。”
    唐飞羽那一双细长的眸子扫向公子锦,后者抱拳躬身,一副生意人胆小怕事模样。
    拿人钱财,为人消灾。
    小武官上前一步说:“回大人,他是做绸缎生意……是去办货的,因为怕——”
    才说了一半,“唐大人”一伸手就止住他,不叫他再往下说了。
    公子锦人长得斯文,由于前此在扬州混迹商场,多少学了些生意人的习性,对于绸缎市场,颇不陌生,眼前面对着唐飞羽这等十足官场却又不脱江湖黑道习性的人物,却是要十分的仔细小心,略有不慎,万难逃脱对方那一双观察精锐的眼睛。
    “这几天打……仗,不好走……小人才起了个早。”赶忙又低下头来。
    唐飞羽哼了一声,举步向舱内步入。
    小小蓬船,一目了然,只有叠置的铺盖,别无长物,他却偏偏还不放心,迈着方步,在舱内来回走动起来。
    登时,小船在他的走动之下,开始大大摇动起来。
    公子锦心里为之一惊,一时弄不清对方这是在干什么,却不禁为对方深湛的内力暗暗赞叹。不要看这小小一个动作,若无三四十年精湛内功造诣,万难施展。
    这艘船,虽说吃水不大,亦可载客二三十人之多,一个人即使施展全身之力,也难能使之在水上摇动,眼前唐飞羽竟然在走动举步之间,使之动荡如此之剧烈,功力之精湛,可想而知。
    眼看着这艘蓬舟在他走动下左右摇动,忽而又改为前后摇动,总之随着他脚下不同的踩踏方位,船身即作出不同方位的摇动,起先不过是微微晃动,随之越来越剧,竟至浪花飞卷,船身一如在惊涛骇浪中的大肆摇动起来。
    唐飞羽忽然停止了走动脚步,却是摇摆的船身并不因为他脚下的停止而中止动荡。
    唐飞羽双脚分跨,右手平伸,渐渐地止住了船身的摇动,那一双细长的眼睛如睁似闭,脸上神采分明似在细细品味感觉着什么……
    公子锦忽然明白了。
    原来这老头儿是在借助船身的起伏摇动之势,运用特殊的感官能力在测判船身眼前的载重量如何,换句话说,如果这艘船上载有任何过重的东西,透过船身上下左右的起伏摇动,绝不同于一艘空船那般轻松,从而也就能自其中猜测出些什么……
    所幸,眼前这艘船上除了几个人外,什么东西了也没有。
    小武官几乎栽倒了,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
    “大人……这是……”他吃吃地道:“是不是还要到舱底下去瞧瞧?只怕底下太小又湿……”
    “用不着。”唐飞羽摇头说:“下面什么也没有。”
    目光一转,盯向公子锦,缓缓走近道:“这里的绸缎生意我都熟,你是哪个号上的?”
    公子锦道:“苏州太和兴、下南村的张三爷都有来往。”
    唐飞羽点点头表示知道,一双眼睛只是在公子锦脸上打转,他似乎已警觉到了对方的不落凡俗,偏偏公子锦的一双眼睛就是避免与他眸子接触——
    这其间,正是公子锦留下了仔细小心。
    一个武功精湛的“练家子”,大都有一双深邃明亮,菁华内蕴的眼睛,外人或许并无所觉,内行人却是一望即知,所谓,“气练天庭,神藏日月”,日月者眸子也。
    眼前唐飞羽何许人也,公子锦焉能不对他心存小心?
    唐飞羽哼了一声:“你姓什么?叫什么?”
    “小人姓常,常大春。”
    “常大春,口音不是本地人呀!”
    “小人是福建泉州人,一直在外面跑,口音也就杂了。”
    唐飞羽点点头,不动声色道:“你刚才说到太和兴,当然知道这家买卖眼前已经盘给了外人。”
    “小人知道。”
    “嘿嘿!”唐飞羽进而探刺道:“新主子是……”
    公子锦心里一惊,这风声他曾有耳闻,那些日子在扬州假充绸缎商人,经四方茶楼管事与麻四先生的暗中安排,也曾与本地商人有过几度酬酢,是以有所耳闻。眼前商场,最是嚣张,足跨绸缎盐市黑白两道,最吃得开并且最引人测目的当属那位徐七爷了。
    “大人指的是徐七爷?”公子锦赔着笑脸,依然不与他眼睛正面接触:“他老人家足跨盐绸两市,如今的买卖可是越来越大了。”
    这么一说,顿使这位大内神鹰卫士首领不再多疑了。事实上那个叫徐七的人,正是依仗与他有着一份特殊的交情,这两年黑白通吃,就连附近州府,也因“十三飞鹰”的特别招呼,无不青眼相加,听令其买卖坐大,财源广进。
    徐七爷知恩图报,唐飞羽坐收渔利,这一份关税的银子,也就可想而知,当然不是小数目了。
    公子锦察言观色,也就知道自己所猜不错。
    唐飞羽目光注视着他说:“跟你打听个人你可知道?”
    公子锦垂首弯腰,连声称是。
    “燕子姑娘,”唐飞羽说:“这位姑娘你可知道?”
    公子锦心里一动,立刻点头道:“听说过——大人说的是小扬州那个卖唱的姑娘?”
    “对了,就是她!”唐习羽说:“你们认识?”
    公子锦摇头说:“小人哪里认识,那是七爷相好……听说他常去捧场听唱。”
    “不对吧。”唐飞羽冷笑着说:“这位姑娘大非寻常之辈,据我所知,她——哼哼,你可知道她如今的落脚处?我倒想看看。”
    公子锦故作不解道:“咦——她不是一直在小扬州的‘八音画舫’上卖唱么?”
    “嘿嘿,姓常的。”
    忽然唐飞羽往前走了一步,蓦地右手探出,直向着公子锦肩上直拍下去。
    公子锦一惊之下,本能地向后一缩,唐飞羽掌式落空,不禁为之一怔,却在这一霎,耳听着一旁大船上人声喧哗。
    有人大声喊着:“救火呀!拿奸细。”
    即见先时唐飞羽所乘坐的大船上冒出大片火光,随着火光起势浓烟里,一条人影倏地拔空直起,燕子般地轻巧,直向着另艘船上落去。
    公子锦眼光犀利,只见来人青巾扎头,身材曼妙,由于平日相交甚捻,相知最深,虽只是惊鸿一瞥,也已认出她来。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不是那位燕子姑娘又是哪个?
    设非是这位姑娘,别人也万难有如此身法。
    眼看着她腾起空中的身子,一起而落,随着妙手轻累挥哧——地打出了一掌火药暗器,直向着对方水师阵营的船上落去,一时间火光迸射,人声大乱。
    唐飞羽爆喝一声:“好丫头。”
    脚下力点,嗖地纵身而起,直循着对方乍然现身的身影追了过去。
    一追一蹑,霎时间已是百十丈外。
    船上各人俱看花了眼,公子锦却是心里有数,向着看直了眼的小武官道:“总爷—
    —你老行行好,让我走吧。”
    小武官“嘿”了一声,不耐烦地挥着手:“都是你惹的事,快走吧……走走走。”
    一面挥动手上小旗,喝令前面拉开浮栅,公子锦有惊无险,就这么乘乱出来了。
    老周小江不待招呼,扯起风帆,加速前行。
    前行数十丈,才不闻身后人声。
    公子锦心知肚明,设非是燕子姑娘的及时现身,诱开了唐飞羽这个大敌,自己还真是一时不易脱身。看来这位姑娘一直都不曾离开自己左右,必要时现身为饵,引开了敌人,不早不晚,恰到好处,真好险也。
    小江脸现惊喜道:“好险呀,那位姑娘好本事,要不是她忽然出现,我们就走不了啦!”
    公子锦说:“刚才那个姓唐的,是当今朝廷大内十三名飞鹰卫士中最厉害的一个,虽然受了伤,依然了得,幸亏是杜姑娘及时出现,要不然,动起手来,我们虽然不见得怕他,可是却为此坏了大事。”
    小江怔了下说:“那位姑娘她也是咱们庙里来的?”
    公子锦点头笑说:“她就是我们刚才说到的那个燕子姑娘,她的轻功极好,姓唐的未必能追得上她。”
    小江“啊”了一声说:“原来她就是燕子姑娘,嘿!她的大名这里无人不知,我们只知道她歌唱得好,出了大名,却不知道她还有这么好的功夫。”
    公子锦说:“这位姑娘是一位了不起的侠女,唱歌只是她的一个掩饰……不过经此一来,她是再也不会去唱歌了,你没听见吗?刚才那个姓唐的正在打听她呢,看来他们已经对她留意了。”
    老周在一边答腔道:“那可怎么办?燕子姑娘要是落在他们手里那可就危险了。”
    公子锦一笑说:“她的本事大了,你们大可放心。”
    话声方顿,即见一艘快舟自身后拍浪而至,速度至为快捷转瞬间已来至眼前。三人先以为是官兵追赶来了,再仔细一看,才知道不是的。
    ——那是一艘平头高帆时下流行的快速渔舟。
    何谓快速渔舟?
    原来本地水面,因江速流湍盛产一种行速极迅的梭子鱼,为捕此鱼,附近渔民因而特别设置了此种快舟,渔捕方式花样翻新,不是用“网”而是用“钓”,钓鱼方式亦非用传统的鱼饵,静待鱼儿上钩,而是采取快速甩竿,随钓随起,鱼线上多至数钩,既无鱼饵,全仗钓者身手利落,眼明手快。梭子鱼群出没之时,多在黎明日出前后一个时辰之内,错过此时,再不会出现,钓者为捕此鱼,第一要务,便是对时间的至切把握。
    往日,这类快舟多为精于此道的老手十数人,人手一竿,沿舟散立,中间亦由精于此道的“快手”多人,专司接鱼起鱼,所谓的“切斩”,钓者快速起竿后甩,接者眼明手快,“切斩”亦须恰到好处,两者配合,天衣无缝,江舟快速,紧跟着鱼群,蹑追不舍,此刻红天碧水,银鳞波刺,可谓奇观。
    却是眼前快舟“钓者”仅为一人,“切斩”一人,舟子一人,全舟一共就此三人。
    站立在船头的这个钓者,瘦高鹘立,上身着一件盘领茶色粗布敞衣,下身着皮围裙,一双大袖高高挽起,妙在双手持竿,一路急行,紧追着梭子鱼群已至眼前。
    公子锦原以为清军快舟追来,心里还有些紧张,俟到看清了是只渔捕快舟,才自放心。
    过去在太湖这类渔捕,他也曾见过几次,钓者人手一竿,鱼群来时,长竿飞卷,银鳞跃空,那等场面,确是生平少见之奇观。却是像眼前身后渔舟,钓者双手持竿,独自一人追蹑钓鱼的场面,还是前所未见的新鲜,不觉一时大大引发了兴趣。
    旭日东升,光彩绮艳,直渲染得水面万紫千红。忽然传出,“鱼来了!”即见打身后上游疾流处,蓦地涌现出一片色泽碧绿黑忽忽的东西,才见时不过方圆丈许,定眼再看,已扩及整个水面,红日渲处,锦鳞云诡,波彩瑰丽,直耀得人眼花镣乱,才知道果真是鱼群来了。
    此时,那艘平顶快速鱼舟,已自身后疾赶而前,近到几与公子锦所乘之船并列而行,伫立在船头的那个瘦高老者,目睹及此,哈哈大笑了两声,招呼着船上同伙道:“小子,看仔细了。”
    一面说时,即见他双手运竿,左右开弓,长竿甩处,银线如蛇,已向超越船身疾行而前的水面鱼群落去,却只是一沾即起,长长鱼线上已咬钩鲜鱼数尾,如此左右交相运施,却把挂满梭子鱼的鱼线甩向身后,即由身后那个手法熟练的快手,快速把鱼儿取下,两者配合得恰到好处,手法一致,堪称绝妙。
    伫立船头的高瘦钓者,身手绝妙,双竿运施,挥洒自如。妙在竿梢的鱼线,飞行空中,舒展伸缩有如龙蛇,快慢随心,双手轮换,配合无间,手法之娴熟、老练,几至天衣无缝。
    公子锦一经入目,心中由不住为之怦然一惊,情不自禁偏过头来,向着几与自己并列站立的瘦高钓者看去。
    巧在瘦高钓者这一霎正自偏头来,四只眼睛交接下,公子锦心中又是一动,只觉着对方眸子里凌人的劲气,极是充沛。
    瘦高钓者嘿嘿一笑,鱼线飞舞,左右抡施,长蛇怒卷般已数度自公子锦头上飞过。
    天际银丝,迤逦盘旋,所显示能耐,岂止是美丽熟练而已?给人的感觉像是一个武技高超的健者,在向敌人示威。
    再看此人,双颧高耸,冷面瘦削,双眉如剑,额下无发,此刻他正仰天而笑,却偏偏脸上并没有一丝笑容,说不出的一种冷峻,其势咄咄逼人。
    公子锦下意识地似乎觉出了一种敌对的意识,双掌真力内敛,目光斜着地向对方逼视着。
    冷面钓者大笑声中,双手钓竿并不闲着,蓦地左手翻起,高叱道:“小心,低头。”
    话声出口,哗啦水花声里,一簇银鳞已自水面扯起,连同着长长鱼线,呼地一声直向着公子锦头上抡甩过来。劲道之强,有如流星飞锤,惊人已极。
    公子锦心里已然有了准备,冷哼一声,右手倏翻,噗一声已抓住了直逼眉心的一尾线上梭鱼。
    瘦高钓者“嘿”了一声道:“撒手!”
    蓦地手腕着力,长竿弓也似地弯了过来。
    却是那一条连同钓垂在半空数尾梭鱼的鱼线,紧紧抓在公子锦手里,并不曾松开。
    两者力道十足惊人,以至于鱼线紧绷,其上梭鱼颤颤战抖,那般快速行驰的船势,忽然间竟为之慢了下来。
    瘦高钓者哈哈大笑道:“小伙子,好劲道,再看看这个。”
    说话的当儿,右手钓竿“呼”地自水面翻起,挟着线上梭鱼,忽悠悠自另一面电闪星驰般,向公子锦身上抡来。
    公子锦左手待起的一霎,对方钓者哈哈一笑,却自抽招换式改了手法。
    那一条吊满梭鱼的鱼线,忽地就空翻转,挟着极其凌厉的劲风,忽悠悠已自公子锦头顶尺许空处横扫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
    也就在这一霎,公子锦身形猝然间腾空而起,那样子就像是对方长竿上忽然钓起的一条大鱼。一起即落,已落身于对方渔舟之上。
    公子锦似已猜知对方的来者不善,决计不再手下留情,身子一经落下,左掌递出,真力内聚,一掌直向对方当胸击出。
    平顶渔舟在双方巨力运施下,蓦地向下一沉,哗啦一声,激起了大片水花。船身飞荡起伏间,瘦高钓者已似一缕清烟般地潇洒拔起当空,白鹤般落身于长帆之巅。
    公子锦一招失手,只觉着那只紧抓鱼线的手上一阵子吃紧,透过那一条细细鱼线所传递过来的巨大力道,更似万蓬钢针,蓦地由掌心向全身激射过来。正是内家极上的功力“点天心”的最佳写照。
    一念之警,公子锦不禁手上一松,那一只紧抓在掌心里的梭子鱼,已随同鱼线悠然抛空而起。
    瘦高钓者一声狂笑,伫立在帆竿的身子,蓦地一收,寒禽戏空般飘落直下。
    公子锦怒叱一声,跃身直上。
    两个人随即在窄小的渔舟上展开了身手。
    平顶渔舟乍沉又浮,在两个人腾挪翻闪的身势里,激发起大片浪花。
    瘦高钓者俨然大家身手,只见他在此方舟腾飞进退,有似巨鹰滚翻,虽说手持双竿,并不觉丝毫累赘。公子锦一连十数个照面,并不能攻进他长竿所形成的战圈之内,这才发觉到对方的大异寻常。
    这个突然的警觉,使得他忽然站定了身子。对方钓者哈哈一笑,双竿竖立杵向舱板。
    “小伙子,你要跟我动手,还差上那么一点。”
    语音里透着“哈”——那是极不悦耳的山西腔调。
    他即用手里的长竿,指点着对方大刺刺道:“我领教了,紫薇先生能调教出你这样的徒弟,倒也难得,如果我没有看错,你大概就是江湖上传说的那位年轻英雄公子锦吧,幸会,幸会!”
    公子锦聆听着他异常刺耳的口音,目注着他那一张青皮少肉如似刀削的脸,心里大为狐疑。这个人显然以前没有见过,绝对陌生。
    只是武林中,能有如此身手之人,应是屈指可数,断然不会是无名之辈。
    他又是谁呢?
    江流湍急,迫使足下双舟在水面上团团打转。不知什么时候,两艘船已并为一体。
    妙在舟上各人在二人动手之际,只作旁观,并不参与其间。
    公子锦意味着要与对方决一死战,把心一横,倒也不存心退缩。
    “在下是……请教大名上下。”
    说话的当儿,右手轻起,已握住了那口新得长剑:“碧海秋波”的剑柄——一蓬冷森森的剑气,蓦地透鞘直溢,充斥于前方四周。
    瘦高钓者长眉挑动了一下,想是不曾料到对方年轻人竟有如此功力,更何况握在对方手里的是一口罕见的前古神兵利器,这就不禁使得他大大吃了一惊,一时间面现惊诧,倒也不可掉以轻心。
    “小伙子,你想知道我是谁么?”
    瘦高汉子冷笑了一声,向前迈了一步,目光深邃地注视着他手里的剑,接着说道:
    “我可以告诉你,只是我一旦说出了名字,你就走不脱了。”
    “那也不一定——”
    话声出口,公子锦已巧妙地转动了一下身子。
    表面上双方虽然不曾出手一搏,却是暗中充斥的内气真力早已接触。高手对招,最是诡异莫测,常常是乘虚而入,举手投足之间,置对方于生死险地。
    面对着对方这个大敌,公子锦不得不格外小心。眼前这一式转动,看似无奇,实则得授以“天南堡”紫薇先生的秘功“金蜂戏蕊”上乘身法。
    瘦高钓者浓眉一剔,刚要发作,忽然有些警觉。却于此攸关时刻,一艘颇称精致的黑漆画舫自前方水面岔口横出。
    公子锦自然也注意到了,不由神情为之一振。
    却有一丝诡异的笛音,蓦地自水面上飘起。异在笛音的若断若续,却非传自那一艘远方黑漆画舫。
    妙的是,这一笛、一舫即时的显现,给双方都似有一种默默的暗示,隐隐地给双方以适当的约束,大大地打消了彼此眼前剑拔弩张的敌对情势。
    公子锦正为那一缕莫名而来的空中笛音而惊疑,持竿钓者却也注意到远方的黑色画舫。
    双方目光再次接触,已不复先时凌厉。
    杀机一退,笛音亦止。
    公子锦身势转起,翩若白鹤般已落身自己乘坐的快船。随着冷面钓者大袖挥处,紧并打转的一双船身,蓦地分了开来。
    立足于瘦高钓者的这一艘平顶快船,更似着了无比劲道,在对方暗中劲力催施下,突发如箭地一径快驶而前,霎息间已百十丈外,置身于烟波浩渺间。来去突兀,神秘莫测,真怪事也。
    正午时分。
    小船打尖在太湖之滨一处叫“麻口”的小小渡口。
    公子锦交待老周小江一番,自己离船上岸。几经转折,找到了一个叫“方小乙剪刀”
    的店铺。
    他不进去买剪刀,却在剪刀铺对面“方记茶楼”落座打尖用膳——原来这两家买卖其实是一个主人。
    秋后阳光璀灿,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
    茶楼座客甚多,也却轻松地在楼下堂座北面靠窗的第二个竹制的茶座上找到了位子,点了一客本地拿手的鳝鱼面,七只汤包,另外再加一客“醉蟹”。
    他特意地关照伙计,七只汤包一定要新鲜蟹黄调制,“醉蟹”要本地阳澄湖的黄毛闸大蟹,不加任何调料。
    这份菜单很快到了分配管厨,也是茶楼老板“方胡子”手上。
    ——他审视再三,特别站起来,远远向那个座头上的公子锦打量了一眼,才自坐下,交待小伙计关照厨房照其吩咐侍候。
    随后,在忙碌一阵子过后,抽个空档,来到了公子锦座前,公子锦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埋头用膳。
    “客人你来晚了。”方胡子边说边坐下,含着微笑说:“大闸蟹今朝缺货,不过这里的‘老青背’味道也不差,客人你尝尝就知道了。”
    公子锦一笑点头说:“不错,味道是不错——”目光一转身侧四周来客尽收眼底。
    乱嚣声中,他随即向主人笑说:“今天生意好啊,人都坐满了。”
    方胡子伸手捋着胡子,手指“四外一内”呵呵笑说:“早上好,来的人多,这会子也还将就……你先生订的座,原来是在对面角上那个座头,却叫别人给占了。”
    公子锦“啊”了一声点点头,眼睛一扫,也就看见了对面“角上”座头此刻坐着两个人,一个身材高大的驼子,一个黑肤马脸,头梳高髻的婆娘。
    一男一女此刻已用膳完毕,人手一碗清茶,正在相对品茗,时而聚首低语。
    方胡子说:“来了有半天了,磨着不走,一时还弄不清是什么路数,四先生早先来过了。”
    公子锦点头说:“知道了,老板你忙你的去吧。”
    方胡子一笑说:“不碍事——”
    伸手摸了一下茶碗说:“茶凉了,回头给你先生再沏碗好茶。”
    说时手蘸茶水,快速地在桌面上写了个“琴”字,嘿嘿一笑,就手又把这个字给抹了。
    公子锦点头一笑,表示知道了。
    四先生来过了,“方记茶楼”又是天南堡的属下“暗脚”,加以“黑漆画舫”的江面一现——一切都不出设计,按步就班。公子锦暂时总算放下一颗心,大可好整以暇,稍安勿躁了。
    吃完了饭,慢慢享用着方胡子送来的好茶——碧螺春。轻呷一口,香沁五内,好茶!
    方胡子自非等闲之辈。
    “神拳”方太来,十年前江南地面上应是无人不知的人物,只是如今却没有人知道了,至于他后来如何加入“天南堡”成了反清复明的义士,以及又如何摇身一变,在此“麻口”小镇开设了“方小乙剪刀铺”和“方记茶楼”,成了典型的市井之徒,那可就更讳莫如深,没有人知道了。
    公子锦慢慢品味着手上的香茗,脑子里思虑电转,离不开方胡子先前蘸茶而书的那个“琴”字。
    自离天南堡师门后,他与“宝琴”师姐已很久不见,杜先生锦书有句:“伴琴而行。”他便猜知应是这位师姐“宝琴”姑娘到了。
    心里正惦念着这位姑娘,猛然抬头,一个长身鹤立,背有长琴的蓝衣姑娘,已当面而立近在眼前。
    公子锦定睛细看,来人长眉杏眼,肤色偏黑,阔肩细腰,俏丽中别有英挺,特别是唇角边上的一颗相思小痣——正是紫薇先生座前唯一女弟子,人称“素手昆仑”的宝琴姑娘到了。
    隔着几张桌子,琴姑娘就瞧见他了,唇角牵动,向着他微微一笑,走过来,对面坐下。
    公子锦含笑起身,轻轻叫了声:“琴姑娘——”
    “叫师姐!”琴姑娘大眼睛瞪着他,忽然一笑说:“姑娘就姑娘吧,反正大家都这么叫我。”
    微微停了一下,说:“近来可好?”
    公子锦笑说:“一年多没见,你好像都变了,个头儿也像高了。”
    琴姑娘“白”了他一眼,啐说:“别胡说,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能长个子?”
    这么一说,公子锦才忽然想起,可不是吗,自己才进师门的时候,她就二十来岁了,自己在师门八年,算算她可不是超过三十了,怪在这位姑娘人品武功均是第一流的,样样都好,就是一样,生平从来不谈男女事,自然也就单身一个“老姑娘”了,她却并不以此为憾,来去自如,快哉,快哉!
    公子锦更知道,这位姑娘因为跟随师父紫薇先生最久,一身武功不用说已尽得师父传授,由于她行事谨慎,武艺高超,是以最为紫薇先生所器重,无形中也就成为“天南堡”承上启下的一个关键性人物,怪不得这一次接运宝物大事,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琴姑娘一双精华内隐的眸子,咕噜噜在他身上转着,点头说:“咱们虽很久没见了,可是你的事我却样样清楚,还是这个样子,像胖了点儿。”
    公子锦说:“是吗?我还以为瘦了些呢,姑娘你一向可好?”
    “还不是这个样……”顿了一下,她说:“咱们言归正传吧,这一趟,你是头儿,我听你的。”
    公子锦左右看了一眼:“小点声儿,留心隔座有耳。”
    “怕什么!”她竖了一下眉毛,嗔道:“在外面混了这么些年,还这么胆小。”
    公子锦说:“不是胆小。”
    “怕什么,”琴姑娘说:“告诉你这地方最安全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人多,声音又杂,谁知道谁又在说些什么,就算他有千里耳也听不清楚。”
    小伙计送上茶,待要收拾公子锦吃剩下的东西。琴姑娘一口乡音止住了他:“我还要吃。”
    说时伸出两个手指拈了个包子放进嘴里,大眼睛向公子锦“白”着说:“这蟹黄馅的真好吃,你可真会吃。”
    公子锦一笑,想着她还是这个不拘小节的样子,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那就再点一客吧。”
    “不了,我其实是眼馋肚饱。”挥挥手招呼面前小伙计说:“拿走吧。”
    对于这位师姐,公子锦一向敬仰,平常玩笑归玩笑,还真有点怕她,一年多不见了,不免频频向对方脸上身上瞧着。
    “哟——”琴姑娘说:“可别这么看我,我害臊。”一面手托香腮,比了个害羞的样子。模样儿传神,真把人给逗着了。
    “一年多不见,还真有点生分了。”公子锦笑着打量她道:“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总觉着你有点变了,是头发不对了,还是穿戴……”
    琴姑娘说:“别瞎说。我一直还不就是这个样,怎么还非要叫我在后面梳个髻儿,弄个老太太样儿你才顺眼?我还不老呢。”
    一面比着老太太后面那个发髻儿的样子,绝透了,公子锦一时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别笑!”琴姑娘喝了口茶说:“刚才我已经说了,这一趟我听你的,下一步该怎么做吧。”
    “师父可有什么交待吗?有什么信交给我没有?”
    “没有!”琴姑娘摇摇头,问:“宝船到了没有?”
    “宝船?什么宝船?”
    “咦——”琴姑娘说:“当然是装银子宝贝的船了?”
    “没什么船呀。”公子锦傻脸地看着她:“哪有什么船呀,不是改走……姑娘你还不知道?”
    琴姑娘脸上怪不得劲的样子,哼了一声:“你不说我哪知道呀,这一趟你是主子,我是跟班儿,师父说叫我凡事都听你的。”
    “那也不然。”公子锦据实而告:“临行之前,杜先生有锦书一封,指示我凡事要跟师姐你商量……我还以为你胸有成竹,什么都知道了呢。”
    琴姑娘看着他没出声,缓缓问说:“哪个杜先生?是小燕她爸爸?”
    “当然是他啦。””
    “这个人真了不起,什么事都知道。”琴姑娘一面“磕”着面前的瓜子,低眉寻思着道:“还是那句话,凡事我听你的,有什么事,你按杜先生的指示提出来咱们商量着干。”
    公子锦点点头,应说:“好吧。”
    他原以为这位师姐,奉有师命,对于自己定有指示,却没想到这个重担仍是吃重地落在自己肩上。好在有师姐就近请教,更因为有了这个帮手,面对强敌,大大增加了自己信心,一时心里大为释怀。
    琴姑娘看着他说:“你这一趟任务,责任重大,千万不可轻举妄动,早上的事……
    要不是我们即时出现,只怕是一时还不易脱身呢。”
    公子锦一笑说:“那倒也是,姑娘当时也在船上,都看见了,师父呢?”
    “都在。”琴姑娘左右扫了一眼,注视着公子锦道:“那个钩鱼的老头可厉害了,我看你不一定能胜得了他,就是先生亲自出手,也要让他三分,再说,他身后还有个更厉害的主子,所以不便当时出面,双方都透着玄、神秘。这叫‘蝎虎子掀门帘儿’——
    各自都露了‘一小手儿’给对方瞧瞧,双方一点都透各自退身,为对方留了面子。”
    琴姑娘说的是一口地道的京片子,所谓的“蝎虎子”俗称“壁虎”。这句“蝎虎子掀门帘”——“露一小手”的北京俗谚,拿来形容早上彼此敌我背后的剑拔弩张,确是极为贴切,令人发噱。
    公子锦问说:“这人是谁?”
    “你说呢?”琴姑娘竖起两根指头:“对方阵营行二的……知道了吧!”
    “哦——”公子锦一惊道:“是他!——‘冷面无常’桑桐?”
    琴姑娘点头说:“就是他。”
    公子锦冷笑道:“怪不得这么棘手,这人我久仰了,只是从来没见过。听说此人性情怪异,瞪眼杀人,却是为人有几分义气,不像‘神眼’木三那么坏,坏到了骨子里。”
    “哦——”琴姑娘侧目以视道:“这话怎么说?”
    公子锦说:“你还不知道,这个桑老二跟陆安师父,有点交情,陆师父说他是‘盗亦有道’师父过去也说过。”
    “怪不得呢。”琴姑娘默默地点了一下头接道:“怪不得先生今天不出面呢。”
    公子锦一笑:“他对咱们留了一手儿,不是吗?”
    琴姑娘点点头,思忖着说:“这么说即使没有云飘飘的笛子招呼,他也不会对你赶尽杀绝了?”
    公子锦一惊道:“云飘飘?你是说那笛子声音是云飘飘发出来的?”
    琴姑娘看了他一眼,意思是,那还用说?
    她说:“你应该知道,云飘飘神出鬼没,是无所不在的,就像现在,我们在这里说话,保不住他就坐在附近,当然,我这只是一个比如。”
    “你意思是他其实不在这里。”
    “当然。”琴姑娘哼了一声:“对他,我比你知道的多得多,只要他在这里,无论他以什么身份出现,都休想能逃过我的一双眼睛。”
    公子锦点点头表示同意,对于这位师姐的能耐,他确实一点也不怀疑。
    “那么其他人呢?”公子锦微笑着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有其他敌人混身这里,你也知道?”
    琴姑娘说:“当然知道,你用不着考我,你看见的我也看见了,你没有看见的,我也看见了。”
    公子锦微微一怔,刚想回头。
    “别看。”琴姑娘说:“他正在看我们,你一回头就穿帮了。”
    公子锦说:“你说的是北角上那两个?”
    “不是那两个。”琴姑娘眼睛也不抬地说:“你说的那两个早走了。”
    公子锦怔了一怔,侧脸一瞧,可不是么,原先坐在北面角落上的那个驼子和一个马脸婆子真的不在了,什么时候走的,自己竟不知道,琴姑娘才来不久,甚至不曾见她往那边看上一眼,竟然这么清楚,好厉害,对于师姐这般观察能力,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别失望,回头还会见着的。”琴姑娘冷着脸说:“其实他们两个不足为虑,倒是这一个多少还有点棘手,要小心应付。”
    “这个人是谁?”
    其实他心里多少也有了点谱,站起来说:“我先去把账结了。”
    琴姑娘不动声色,一点也不毛躁,继续喝她的茶。
    公子锦转身走向柜台,招呼方胡子说:“看账。”
    方胡子笑说,“我记下了,下次一回算吧。”
    公子锦点点头,不再与他搭讪,回头来到自己座位上,琴姑娘站起来迎着他说:
    “咱们走吧。”
    公子锦点头说好,一来一往,他也已看见了,茶客熙攘里,一个秃头尖顶,着土布汗衫,平常到无以复加的中年瘦汉正在低头吃面。
    ——这样一个人混身大众,实在一点也不显眼,如果说他可疑,那么任何一个人都远比他更要可疑。
    两个人混身人群,打他身边经过,这人甚至连头也没抬一下,但公子锦凭着直觉判断,认定就是他了。
    出得大门,阳光普照。
    “是他——那个秃子?”
    “你也看出来了?”琴姑娘一笑说:“别小看了这个秃子,这个人在‘铁马神木令’是独当一面的人物,一身轻功,着实了得。如今是铁马门中第五令令主,功力不弱。”
    公子锦着实吃了一惊,站住脚道:“竟会是他,‘天马行空’霍啸风?”
    琴姑娘说:“你也知道?”
    公子锦呆了一呆,说:“看来他已经盯上了咱们——”
    琴姑娘说:“不错,但同样的,我们也盯上了他。”
    琴姑娘一派轻松地笑着,打量着眼前的街道、店面,拉着公子锦笑着说:“咱们逛逛,你不知道,这些日子跟着先生哪里都不能去,一天到晚闷在船上可把我闷坏了。”
    她所谓的先生,便是天南堡之主,人称紫薇先生的百里长风了。
    公子锦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许她真的是闷坏了。
    眼前石板道上,人还真不少,秋天的太阳原本就不热,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一些做小生意的摊贩沿街而设,卖花布丝绒的、卖膏药的、卖粽子的……大姑娘小媳妇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琴姑娘毕竟是个女的,也凑过去,在一个卖布的摊子上拿起一块花布来在身上比着,问公子锦好不好看,她人高马大,那块布比着差一大截,卖布的也傻了,说:“哟,大姑娘你比我都高,不要紧,我还有……”
    一面说就要找,琴姑娘却赌气拉着公子锦走了。
    “这家伙真不会做生意。”琴姑娘笑眯眯看着公子锦,别有所指地道:“这可好,那两个家伙也来了。”
    公子锦眼睛一瞟,问:“哪两个……”
    再看一眼,又看见了。
    原来先前在茶楼北角座处饮茶的那两个人又出现了。
    一个身材高大的驼子,一个头梳高髻,黑肤马脸婆娘,两个人不期然,居然又在这小市集出现了。
    隔着一道街,两个人正在那边一瓷器摊处看瓷器,驼子拿着一只大碗对空照着,二人挤在一块,低声论说,还真像是那么回事似的。
    琴姑娘说:“这两个人你知道他们的来厉么?”
    公子锦点点头:“像是大内来的,可是?”
    琴姑娘一笑,说:“你猜得不错,是大内来的,男的是‘神驼’谢坤,女的是‘女大鹏’温曼华——好温柔的名字。”
    公子锦一惊道:“我记起来了,她莫非是十三鹰之一?”
    “两个人都是,男的行二,女的行十一。”
    公子锦对于这位师姐的无所不知,心里充满了钦佩,不觉一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清楚?我一点也不知道。”
    琴姑娘眼睛向他瞟了瞟:“这就叫阅历,你还差得远,这一趟你跟我走下来,保管你会眼界大开,大大增加见识,你等着看吧。”
    公子锦皱了皱眉说:“他们俩看来也是冲着我来的,再加上那个霍啸风……如果一齐来还真有点不好应付。”
    “你放心,都有我呢。”说时她目光一转,似笑又嗔地道:“就算没有我在,也有别人,哼哼,你可得小心着点儿,一个女人还好应付,两个可就不容易打发了,年轻人走桃花运可不是什么好事。”
    公子锦心里一动,当然明白她的意思,知道她指的是谁,想不到自己身边的事情她也知道得这么清楚。
    当下微微一笑,也没有多做解释。
    倒是琴姑娘竟是放他不过,忽然站住脚,脸上颇有愠色的道:“我可没有冤枉你,我问你早上替你解围的那个丫头是谁?”
    公子锦怔道:“你是说燕子……姑娘?”
    “杜雪燕。”琴姑娘点点头,轻轻哼了一声:“我早应该想到是她的。”
    公子锦怕她误解,即为之分辩道:“这一切都是杜先生的安排,她是专为策应我而来的,今天早上要不是她的忽然出现,诱走了唐飞羽,后果可真不堪设想。”
    琴姑娘冷哼道:“那也不一定。这丫头娇宠任性,是被她娘给惯坏了。”
    “她母亲?”
    “不是亲娘,是她义母。”琴姑娘脸上隐现怒容,却又挤出一抹微笑,扬脸看向公子锦道:“冷玉仙子丁云裳。这个人你一定见过吧?”
    公子锦点头说:“见过”
    琴姑娘说:“很接近?”
    公子锦点头说:“一度很接近。”
    琴姑娘说:“我知道了,这么说,丁仙子目前并不在临江寺了?”
    “不在……”
    公子锦摇摇头,据实以应。
    琴姑娘缓缓点了一下头,表示明白了,随即看向公子锦道:“你刚才说与丁仙子一度很接近,怎么个接近法?说来听听。”
    放着眼前大敌不与闻问,却对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事问个不休,公子锦一时还真有点摸不清楚,只得据实以告。
    他随即把当日丁仙子为解救自己,击退“铁马神木门”之尚阳昆、徐铁以及为救助燕子姑娘制伏巨商徐七爷之事略略说了个大概。
    琴姑娘听后一言不发。
    公子锦欣然作色道:“这位前辈武功不在师爷以下,听说这个天底下也只有她敢与云飘飘正面为敌,云飘飘也只有对她一个人买账。”
    琴姑娘讷讷道:“是么?”眼睛向他瞟了一眼,徐徐道:“那又为了什么?”
    公子锦一笑道:“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时候。”
    “谁都有不知道的时候。”琴姑娘眼角向着侧方瞟了一膘,注意着那个驼子和马脸婆娘的行动。
    公子锦见她一直对此事喋喋问个不休,情知有故。一笑说;“那两个家伙走了,我们下一步……”
    “别打岔。”琴姑娘嗔道:“你说云飘飘只买丁仙子一个人的账,为什么?”
    “那是因为他们两个人曾是一双旧好,曾经是一对相爱的恋人。”
    “原来如此……”琴姑娘笑得很牵强地道:“所以你也就应该知道了,有时候女人是很危险的,更危险的是感情的事,你看,即使像云飘飘这等了不起的人,一旦在男女感情方面有了困扰,就会多少有了牵挂,办起事情来也会有些碍手碍脚,不过……他毕竟不同于一般凡夫俗子,我看丁仙子也未必就能真的使他投鼠忌器……临江寺如果想拿丁仙子这张牌来对付他,未免太天真了,不信就等着看吧。”
    公子锦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对付云飘飘这个老怪物,确实不能掉以轻心的。”
    琴姑娘眼角扫着他:“你一直叫他老怪物,他真的很老么?你见过他?”
    公子锦点头说:“见过,而且还跟他动过手,不过……看起来他倒是不显得老,不过四旬左右。”
    “你太幸运了。”琴姑娘说:“据我所知,能够在他手上逃过活命,殊属不易,看来他是对你破格留情了。”
    公子锦冷笑道:“他才不是对我留情,我刚才说过了,这完全是因为丁仙子的关系……”
    琴姑娘怔了一怔,哼了一声:“你真的这么以为?”
    “当然。”公子锦说:“要不是燕子姑娘及时出现,摹仿丁仙子的手法,施展丁仙子的独门暗器‘弹指金丸’,使他误认为丁仙子来了,他才不会对我手下留情,你难道不这么认为?”
    琴姑娘点头道:“也许你不无道理……看来云飘飘这个人也并非完全没有弱点……
    只是,即使没有燕子姑娘的诡计他也一定不会杀你的,留着你这个人对他以后更有用处……”
    微微一顿,她说:“好了,这件事我们就不必多说了,你刚才也已经注意到了,驼子夫妇走了。”
    公子锦说:“他们原来是夫妇?”随即示意道:“我看见他们好像是往这边走的。”
    琴姑娘一笑说:“是么?那我们就往这条路走。”
    当下转身,向着另外一个方向,道:“你要注意了,他们会随时向你下手的。”
    一面说时,脚下加快,率先而行,转了几转,即没处人人群。
    这位师姐的神出鬼没他是知道的,她既出言提醒,倒是不可不防。当下信步而前,一面暗中仔细留神,看看有没有对方驼子夫妇的踪影。
    经他仔细搜索下,果然在远处人群里看见了驼子高大的身影,却不见那个马脸婆娘在他身边,也不见琴姑娘前行的影子,心里正自诧异,却听见身侧一阵喧哗,却是两个人不知何故打起架来,唏哩哗啦弄塌了一个西瓜摊子,滚了一地的西瓜。
    打架者之一,正是卖瓜的汉子,嘴里骂着极脏的话,举着手里的西瓜刀,猛地扑向另一个人拼命,引得路人大惊小叫,闹成了一片。
    公子锦自然没有兴趣看这个热闹,却是身侧人拥挤不走,差一点把他挤倒了。
    张惶里一个女人甚至被人拥挤着倒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倒在了公子锦身边脚下。
    “啊哟——要死啦!”
    这女人嘴里叫着,右手一攀,竟向着公子锦小腿上抱了过来,由于她身法奇快,出奇不意,忽然间来了这么一手,大出公子锦意料之中,一下子竟被她抱了个结实。
    女人嘴里嚷着:“要死啦——”那只紧抱着公子锦双腿的手用力地往里一收,竟然力逾千斤。
    话虽如此,却不曾把公子锦就此扳倒。
    先者,公子锦莫名其妙地被这个女人一下子抱住了双腿,一惊之下瞬即力灌下体,随即觉出后者抱自己的一只手力道奇大,若非即时防止,势将被她扳倒无疑,一惊之下,才知道对方的来者不善。
    人声乱嚣,拥挤中,这个女人身势霍地向上一翻——公子锦蓦然间才看清了她的脸——嘿!原来竟是那个头梳高髻的马脸婆娘——“女大鹏”温曼华。
    马脸婆娘为布置这个突发的阵势,显然用了许多心思,想不到公子锦临危镇定,并不曾着了她的道儿。此刻图穷匕现,随着她仰首翻身的快速势子,右手翻处,一口尺半牛耳短刀,已自袖内抖了出来,紧贴着对方身子,一刀直向公子锦咽喉要害扎了过来。
    公子锦自然不容她得手,右手一抄,施了手“金丝缠腕”,只一下已抓住了对方婆娘持刀手腕。
    这婆娘过分毒辣,竟然施展如此毒手,恨不能一下子即要公子锦的命,自是饶她不得。
    马脸婆娘一挣未脱,已吃了公子锦五指力收下的巨大力道制服,只觉着那只持刀手上一阵子发麻,已为公子锦施展“拿穴”手法紧紧拿住了穴位。
    马脸婆娘“啊”了一声,登时全身一震,已做声不得。公子锦顺势出手,只一掌击中了对方后颈,这婆娘已似一摊泥样地瘫在了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妙在这翻施展,掺和在眼前打架的混乱里,根本就不为人察觉。
    要说起来,这个“女大鹏”温曼华伎俩不止于此,却是错在她自家所设计的混乱阵势之中,以至于害人不成反而害了自己。
    公子锦声色不动,一举手间即把“女大鹏”温曼华毙之掌下,人声混乱中,从容离开。
    前行数丈,只见琴姑娘迎面过来,笑眯眯道:“好手法,十三飞鹰,这一下子算是彻底消灭了,可喜可贺。”
    公子锦一笑道:“那个驼子呢?”
    琴姑娘耸了一下肩:“那还用问,比你更轻松。”
    眼睛一瞟身侧高墙:“躺在墙后面,他喝醉了,起不来了……再也起不来了……”
    “喝醉了”是幌子,重点是再也起不来了,这位姑娘果然好手法,来去如风,瞬息间竟自解决了“神驼”谢坤性命。
    这两人虽非十三飞座中的佼佼者,却也并非无能之辈,想不到今日碰见了他们两人,双双丧了性,真个是活该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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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夜雨,孤灯,江南晚秋。
    透过敞开着的窗帘,梧桐的树影轻轻摆动。黄叶凋零,时有飘落。
    这里是“江南小筑”——“琴姑娘”特别为之安排的住处,傍山背水,景致清幽。
    细雨霏霏,夜蝠出没。偌大的宅院,其实空置,也只有在接待像公子锦、琴姑娘这等本门嫡系人物或是与“本门”有着密切关系来往的人物才会偶尔开放。也就说明了这个武林帮派,确是有其领袖天下的实力,当然在某些方面来说,是神秘的……
    半日相处,似乎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又像回复到前日在岭南同室习艺、切磋武功的少年时光。
    对于“琴姑娘”这样的女子,公子锦仍是感觉着有一层永远也猜不透的神秘,他们虽曾“谊属同门”,但毕竟“男女有别”,更何况一别几年,再相见时的一份陌生总是有待时日才能完全消除的。
    就像现在,这位姑娘忽然动起了为他“画像”的念头,就令他有无所适从的迷惑,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
    案上纸笔铺陈,灯影婆娑。
    琴姑娘那样子认真透了,特别又加了两盏高脚灯,把公子锦那张脸映得一清二楚,毫睫毕现。
    公子锦可真有些迷惑了。
    “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嘛?我可真没这个闲心……”
    “别急,再一会就好了。”
    边说边画,彩墨兼施。
    倒还真看不出,琴姑娘居然还是这一方面的丹青妙手,这里涂涂,那边抹抹,一幅惟妙惟肖的人物写生图画就完工了。
    公子锦走过来,自己瞧瞧,惊讶得呆住了。
    真想不到,这位师姐竟然还有这么一手绝活儿,即使坊间的一等画工怕也不及她高明。
    面对着自己的肖像,公子由不住连声赞叹,叫起好来。
    “了不起!”他用难以置信的眼光,打量着她道:“真没有想到……怎么以前我不知道呢。”
    “哪能都让你知道?别动。”
    说时,她就扳过了公子锦的脸,留意打量着他的发式、鬓边、额角。
    “这里还不像。”她说:“你的额头比人家高,额角更深……”
    边说边画,三两笔,顿收“画龙点睛”之妙,看起来妙在毫巅,更像了。
    公子锦笑着说:“画得太像了,送给我吧。”
    “那可不行。”
    琴姑娘打量着他,一笑说;“哟!看起来咱们俩高矮相当,一样高。”
    一面说,并着肩与公子锦比了比,可不是,几乎一样高矮。
    公子锦被她逗得乐了,说:“我们以前不早比过了,还要比?”
    “我都忘了。”
    琴姑娘说着叹了口气,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眼睛瞪着公子锦,颇有感触地说:
    “女人太高了麻烦,在路上走人人都看,当怪物一样。”
    “这倒没什么,只是耽误了我们姑娘家的终身大事,哈哈,是不是?这才要紧。”
    琴姑娘眼睛“白”着他没有吭气儿。
    公子锦忽似忆及“哦”了一声说:“我想起来了,这张画是师父要你为我画的。”
    琴姑娘问:“为什么?”
    “凡是天南堡的门下,都要留一张本人的肖像存档,以备不时之需,是不是?”
    公子锦自以为这个猜测很近乎情理,得意地看着她。
    “你真聪明。”
    说完这句话,她站起来走过去,把桌上的画拿起来,仔细端详再三,缓缓走到了公子锦身前,仔细地两相对照,极是认真。
    公子锦笑道:“够了,简直太像了!”
    “这样就好。”
    一面说,她随即把这幅画好的图画小心卷起,放人事先早已备好的长长纸筒。
    忽然,她向着公子锦微微一笑问:“我们明天什么时候上船启程?”
    公子锦说:“一大早吧。”
    琴姑娘点点头,问:“那两个跟船的也是你们的人?叫什么来着。”
    公子锦摇头说:“不是,是临江寺外面兼营的生意,一个叫小江,一个叫老周。”
    琴姑娘点点头:“很好,我明白了……小师弟,你人真好。”
    说时她的一只手不自禁地搭在公子锦肩上,这是一个极其随便的亲昵的动作,公子锦自然不会觉出有异。却是,他做梦也没有料到,他这位同师习艺,亲若手足的“师姐”,竟然心存叵测,蓦然会对他施以奇袭毒手。
    那是一招极其巧妙令人防不胜防的“拿穴”手法,尤其是在这位“琴姑娘”的生花妙手施展出来,简直是恰到“妙”处。
    但只见她妙指轻捏,只一下,已准确地拿住了公子锦位于肩胛七处经脉之一的“奇”
    脉。登时后者只觉着身上一麻,便即动弹不得。
    妙在他还能说话。
    “你……这是干……什么?琴师姐……”
    “我是你的师姐么?”
    虽然她脸上仍含着笑靥,却已不再温柔,那一双湛湛的目神,这么近地向公子锦逼视,简直像一双匕首般的锋利。
    公子锦由不住打了个寒噤,一时睁大眼睛。
    “你……难道不是……宝琴姑娘?”
    “宝琴姑娘?”琴姑娘忽然仰天发笑道:“小伙子,你认错人了,你睁大了眼睛再瞧瞧,看着我是谁?”
    后面这几句话一经出口,公子锦简直不寒而栗,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那是因为对方的声音变了,原来娇滴滴的女音一下子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男人”腔调。
    非但如此,更让公子锦吃惊的是,随着对方转变的男音,他的咽喉部位明显地为之突出,十足的已是一个“男人”了。
    “啊……”
    公子锦一时呆住了。
    随着“琴姑娘”左手起处,已把“他”脸上的一张人皮面具揭下,一个十足男人的面庞呈现面前。
    那是一张颇为英俊的中年人的面庞,对于公子锦来说应该似曾相识,不算陌生。
    甚至于,就在几天以前,在临江寺他们还见过。
    “你……云飘飘……”
    “不错,就是我……哈哈……小伙子,没有想到吧?”
    云飘飘极其快速地已脱下了身上的衣服,看着已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的公子锦,他耸肩而笑。
    “这是一个秘密。”云飘飘说:“多少年来,江湖上对我的种种传说,也并非都是空穴来风,今天,最起码已被你识破了。”
    “可……是你……”公子锦张口结舌地讷讷道:“你明明是个男人,怎么会……”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云飘飘唇角显出一种玩世不恭的轻蔑:“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到的,包括男人变女人,女人变男人,嘿嘿……那只是一种技巧而已……”
    他用双手整理成平日模样,再无破绽。
    随即他面向公子锦落座,十分平和地道:“你是第一个看破我行藏的人,就此一点,我便不能留下你的活口……”
    “你不会。”公子锦无奈中面现怒容:“杀了我,你将一无所获,否则,你早就下手了。”
    云飘飘“哼”了一声,用着冰冷的声音说:“不要太自信,小伙子。”他说:“当然,这是明摆着的事,在那批东西没到手之前,我是不会下手的,可是这又有什么分别?
    不过是三两天的差别而已——不!如果事情进行顺利的话,也许只是明后天的事情,你一样会死。”
    “你是一个卑鄙的小人。”
    说了这句话,公子锦真个悲从中来——想不到三太子、叶居士、恩师紫薇先生……
    这么多数不清的人以重任相托,眼看着成功已在眼前,竟然会变生时腋,功亏一篑,毁在了这个人的手上。“这个人”其实正是早应防阻的敌方首脑,第一大敌,却是为什么鬼使神差的,仍然会着了他的道儿,落在了他的手上,真正是天大遗憾,死不瞑目了。
    想着,他无限气馁,低头发出了恨恨的一声叹息。
    “你说错了。”云飘飘说:“真正的小人是成就不了大事的,我只是伪装自己成为一个小人,勉强说只是一个‘伪小人’而已,哈哈……你大概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吧,正因为这个天底下太多的人都在扮演‘伪君子’,所以使我想到偶尔扮扮伪小人也很好玩,人生如梦,原本就真假难分,能够演好伪小人这个角色,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说时,他站起来,走向公子锦,随即不再客气,两只手在他身上大肆搜索,把对方身上每一件东西都搜了出来。
    最后,他解开丝绦,取下了公子锦新得的那口“碧海秋波”宝剑。
    宝剑出鞘,冷气袭人。
    “你知道吧?”云飘飘说:“这口剑原来是我铁马门一门副座徐铁所有,这个人武艺平平,原来就不配持有,可是我却不屑由他手中取得,现在徐副座已被擒受害,这把剑却被你巧取豪夺弄到手中,今天被我收回,应是顺理成章之事……哈哈……你看我又在扮演‘伪小人’了。”
    公子锦无限气馁地看着他,真个欲语还休。
    老实说这口剑落在他手上,不过遗憾而已,而使他为之摧心碎骨之痛的却是受之三太子的两封密札,以及那枚代表其本人的信物“金鹤令”,这三样东西落在了云飘飘手里,那才可怕……想到这里,公子锦只觉着身上不寒而栗,恨不能一头撞死算了。
    这几样东西,正为云飘飘由革囊中取出,一一过目。
    两封密札,一封是给台湾延平郡王二世,一封是在即将面见时交给紫薇先生的,俱为火漆密封,不容开启。那一枚代表三太子本人的信物“金鹤令”为大明先帝当年亲赐,仙鹤内翼更有“慈炯”两个凸出阳文为证。
    看到这里,云飘飘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笑容。
    他把这些东西收入革囊,向着公子锦道:“很好,这些东西现在到了我的手里,再加上明天我即将取得的财富,哼哼,这样我就有足够的实力与你们‘天南堡’甚至全天下所谓的‘正义’帮派比比高下,看看到底谁强谁弱?”
    公子锦这一霎心乱极了,却强制着力持镇定。自然,他也意识到此番自己落在了云飘飘这个海内第一怪杰的手里,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无助的眼神,无奈地向对方望着,脑子里却思索着一些错综复杂的问题。
    云飘飘看着他,冷冷说道:“你知道吧,我恨透了你们这些自认为是正派的人,这一次就要和你们较量一下,看看到底谁怕谁?鹿死谁手?”
    公子锦轻轻一叹道:“你也不要得意太早,天下事未必都会尽如人意。人算不如天算,这个道理,想来你是知道的。”
    云飘飘说:“我当然知道。”哈哈一笑,他站起来道:“因为天是站在我这一面的。”
    说着转首向外叱了一声:“贺啸风。”
    门外立时应声:“卑职在。”
    门开处,进来一人,躬身请示,执礼甚恭。
    小头秃顶,黄眉鼠目,正是日间茶楼所见,被称为“天马神木门”中第五号的那人,敢情他们原来就是一伙的。
    此人正如云飘飘所说“贺啸风”外号“天马行空”在铁马神木门身当一令之主,应是位高职重,无如此时在总令主云飘飘面前,却不敢丝毫托大,一副毕恭毕敬模样。
    云飘飘手指公子锦说:“你们白天见过,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公子锦公少侠,把他交给你,先不要太难为他,留着他一条命,日后一起算账。”
    贺啸风应了声:“是。”
    嘴里应着,走过去当胸一把,已把公子锦提起,转身待去的当儿,云飘飘唤住他:
    “慢着。”
    “总座还有什么交待。”
    云飘飘一笑说:“昨天那个姑娘,你把她押在哪里?”
    贺啸风道:“风字一号地牢。”、
    “那就把他也押过去吧……他们是同门师姐弟,一年多没见面了,临死之前,也叫他们见见,说说话儿。”
    “是!”贺啸风躬身道:“卑职遵命。”
    “还有。”云飘飘嘱咐道:“不要小看了这两个人,我要你亲自防守,任何人不得进入,明天一过就不碍事了。”
    贺啸风道:“总座请放心,这里的‘四明幽暗’阵势已经照你指示发动了,不要说人就是只飞鸟也不得妄入。”
    云飘飘一笑点头道:“很好!早上那个叫燕子姑娘的下落,你可打听清楚了?”
    公子锦心里一惊。他们彼此间的谈话,他都听得很清楚,这才知道宝琴师姐原来也被他们擒住,关在这里。此刻又听见燕子姑娘的消息,自然入耳惊心。
    贺啸风聆听之下,愣了一愣,讷讷应道:“卑职受命跟踪,开始倒也不曾让她逃脱。”
    云飘飘面色一沉:“后来呢。”
    “后来……”贺啸风接道:“这位姑娘十分狡猾,还有个姓麻的互相策应,卑职一时失察,在太湖上,被她走脱了。”
    云飘飘哈哈一笑说:“岂能走脱?那个姓麻的也是一样,木老三已缀上他们了,迟早也是这里的人,你等着接待吧。”
    贺啸风应了声:“是。”
    云飘飘又问:“人皮项三呢?”
    贺啸风说:“在,我已代传主座的话,他没有敢离开,卑职这就去吩咐他,叫他来见?”
    “不必了,我去见他吧!”云飘飘一笑挥手道:“小心看着你的差事,你去吧。”
    “是。”贺啸风应了一声,提着公子锦大步离开。
    公子锦不自禁地浮现出一种悲哀,这是他前此从来不曾有过的现象。
    活了这么大,除了在小小孩提时被父母拉扯怀抱过,像现在这样被人家当家禽或是包袱样地提着,这样的经验可是前此从来也不曾有过。
    “天马行空”贺啸风不愧是轻功一流,提着公子锦这个人一路蹿高纵矮,简直如履康庄大道,三五个起落飞纵之后,来到一处院落。
    公子锦心知此行即将被送牢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只能任人摆布了。
    原来这处宅院占地极大,黑夜中虽然看不甚清,却也有所感觉,感觉着贺啸风一双足下似乎是踩踏着一种特殊怪异的步法,时而左右插花,头如邯鄣学步。公子锦心里有数,悉知对方这种步法是在行进一个特殊的阵脚,证之对方先时的对答,确是这里埋伏着一个高妙的阵势,既是由云飘飘亲自部署,看来绝非一般。
    这个贺啸风为人十分机警,为防公子锦由其脚步悟出奥妙,特意地玩了些花招,足下时不时地故布疑阵,如此一来,公子锦要想由他脚下步法有所悟及实是妄想。
    推开了一扇木栅门,进入到一个小小院落。
    公子锦只觉着满园都是菊花,芳香扑鼻。其时贺啸风已提着他踏入地道暗门,随即拾级而下,来到了所谓的“风字一号”牢房。
    重重的牢门开启,一片昏暗光华闪起,照见了房内一切。公子锦方自吃惊,已被安置在一张木床上坐定。
    “坐好了伙计,倒下来滚到地上那个滋味可不好受。”贺啸风把他放在靠墙的位置,一面打趣道:“你们姐弟好久不见了,好好聊聊吧,明天一过,差不多也就该送你们上西天啦。”
    哈哈一笑,他才又转过身子来,打量着对面床上端坐的一个少女说:“怎么样,宝琴姑娘——是叫这个名字吧。”
    被称为“宝琴姑娘”的少女,在公子锦才一送进来时就显然已注意到了。
    似乎是震惊于公子锦落得如自己一样下场,两只眼睛睁得极大,向公子锦逼视,一言不发。
    公子锦暗暗惭愧,打量着这一位同谊师门及幼至长的师姐,真是感慨系之。
    “怎么样,晚饭吃得好吧。”
    说时,大声地拍着巴掌叫:“覃婆……覃婆。”
    一个六旬左右的瘦高婆子应声进来。
    贺啸风关照说:“回头招呼厨房,明天三餐弄讲究一点,要吃什么给他们什么,要喝酒也行,只是一样,他们都不能动弹,只有你喂他们了。”
    叫“覃婆”的牢婆沙哑着嗓子道:“哟——搞错了没有呀——吃这么好?”
    贺啸风说:“这是总令主的交待,明天是他们最后一天啦,明白了吧。”
    覃婆怪笑道:“怪道呢……明白了,明白了……”然后手指着床上的宝琴姑娘说:
    “这个姑娘可厉害啦,给她什么都不吃,连水都不喝——我看得给她换个地方,把她吊起来整她——”
    她声音极是沙哑,秃眉斜眼,面目狰狞,个子高,却是个驼背,弯着腰,样子难看透了——却是有一身好功夫,否则,决计不会打发她来看守牢房。需知,能拘禁来此,成为“铁马神木门”的一等重犯,决计非比寻常。
    床上的琴姑娘似乎对她极是憎恶,连看也懒得看她一眼,倒是公子锦听她这么说,由不住向她看了一眼,却惹得对方怪模怪样地笑了。
    “嗯——这小子倒是生地一副好模样——”走过去在公子锦脸上摸了一把:“年纪轻轻的就死了,怪可惜的。”
    贺啸风哼了一声说:“这男女两个,是同门师姐弟,都有一身好功夫,出身‘天南堡’是紫薇先生的高徒,本事可大啦,婆婆你可得小心着点儿,别着了他们的道儿。”
    “啊——”婆子闻声一愣,睁着一大一小两只眼睛:“是那个叫百里长风的老头的徒弟?知道,知道……”
    此话一出,公子锦与宝琴姑娘都不禁向她望去,贺啸风当然清楚婆子的身份,却也有些意外。
    “哦?怎么你们认识,以前见过?”
    覃婆怪笑一声,哑着嗓子道:“那可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说他干啥。”转向贺啸风道:“贺令主你忙你的去吧,这两个崽子就交给我了,错不了。”
    贺啸风一笑说:“这两天大概还会有人进来,咱们这里很久没这么热闹啦……”
    说完四下打量一眼,才转身步出。
    覃婆跟在他身后,一直送他离开地牢,才自转身回来,端了把椅子在二床之间坐下。
    “好啦,该你小子说话了。”
    沙哑的嗓音再加上天生的“左”嗓子,听起来真让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指着公子锦,覃婆大刺刺地说:“别当我不知道,你就是那个叫公子锦的家伙,还有你。”又指着琴姑娘说:“你叫宝琴,其实本家姓宫,出身岭南望族,八岁那一年,才被百里长风收为门下,是这么回事不是?”
    此言出口,床上二个俱是大吃了一惊。
    一直不曾开口的宝琴姑娘,亦忍不住出声道:“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覃婆婆嘿嘿一笑,说:“你管我是谁?是我问你们,不是你们问我。”
    蓦地转向公子锦怪声道:“百里长风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你……你这小子,偏偏不争气。也不想想,我们总令主是何等角色,岂是你们小小道行所能对付?今天落得如此……活该你们倒霉,又能怨得哪个?”
    坐在床上的宝琴姑娘忽然慨叹一声,先不理她,却向着对床的公子锦点头含笑道:
    “子锦,真想不到,你我姐弟竟会在这里见面,你一向可好。”
    公子锦就着灯光,向这位师姐打量,见她虽为对方擒获,却不失丰神挺秀,蛾眉杏眼,长发披肩,看上去气色甚好,并不像受过折磨的样子。
    当下一笑应声道:“很好,师姐近来可好?”
    “我也好。”琴姑娘说:“说来都是我不好,一上来就中了云飘飘的诡计,被他智谋所欺,擒来这里,却是你怎么会……”
    公子锦冷笑道:“这人真是诡计多端,其实我应该想到,燕子姑娘过去还跟我说过,此人善以不同身份出没江湖,却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竟有如此精湛的易容之术——他竟能扮成师姐模样……我受骗了。”
    坐在中间的老婆子,听到这里发出了一阵怪笑声,二人看她一眼,继续对答。
    琴姑娘颇觉奇怪地问:“什么,他扮成我的样子……”
    “不错!”公子锦恨恨地道:“和你一模一样……就连声音也是一样……”
    “可……可他是个男人呀……”
    琴姑娘睁大了眼睛,现出匪夷所思的样子。
    中间的覃婆子忽然又发出了一声怪笑,二人看她一眼,仍不答理她。
    “他是男人。”公子锦说:“可是他装扮女人,而且惟妙惟肖,更能摹仿师姐你的声音,你的个子本来就高,正好为他提供了方便……”
    说着,公子锦叹了口气,一面向对面宝琴姐注视道:“我注意到了,就连师姐你唇角的那一颗痣他都有,让我想不通的是,他怎么能摹仿女子的口音,而长时间不会露出马脚。”
    中间婆子怪笑一声,插口道:“你小子少见多怪,难道不知道,一个人功力达到‘六通’境界之后,有‘易音’之能么?”
    公子锦看着她,为之一愣。
    琴姑娘“哦——”了一声,点头道:“这婆子说得有理,一个人如果到了六通境界,确是能改换声音……只是这个天底下能有六通功力的人……我还没有听说过。”
    “废话。”婆子说:“全然六通的人,已介于仙人之间,当然不易见。可是能达到其中一通二通的人,还是有的,我们总令主本领通天,就有这个能耐。”
    琴姑娘点头道:“原来如此——”
    想不到这个覃婆子能有如此见识,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了。
    “婆婆你的见解过人。”琴姑娘看着她钦佩地道:“和你比起来,我们姐弟实在太浅薄了。”
    覃婆哼了一声:“你们才多大年岁,我老人家吃的盐比你们吃的饭还多……说到六通,你们的师父百里长风,还有一个叫叶照的老头儿……都有这个功力,当然比在我们头儿来,那还差得远——”
    琴姑娘“啊!”了一声:“还有丁云裳,丁仙子也一定有这个本事。”
    “她么?”婆婆狞笑说:“两个小家伙怪有意思的,死到临头了,还扯东道西,也罢,看在你们明后天就要死的份上,我老婆子是有问必答,有什么不明白的事就敞开了问吧。”
    公子锦道:“云飘飘化装成我师姐的样子,让我受骗,看来明天必定是再化装成我的样子,去欺骗别的人,如法炮制了。”
    覃婆嘿嘿冷笑道:“你小子真聪明,那还用说。”顿了一顿,道:“我问你,小子,在你来此之前,他可为你画过一张像?”
    “有的,”公子锦点点头说:“你怎么知道?”
    覃婆点头道;“这就对了,再问你,你可曾见‘人皮’项三这个人?”
    公子锦冷笑道:“云飘飘提过此人,他是谁?”
    覃婆一笑道:“也好,告诉你小子,也好让你死了做个明白鬼儿,这人是当今天下第一巧匠,最拿手的是擅制人皮面具,只要被他看上一眼,便能凭着记忆制作出几乎乱真的人皮,当然,若是再有一张画做为根据,那就天衣无缝,连神仙也看不出破绽了,你没有见过他?”
    公子锦十分气馁地摇摇头。
    忽然坐中间的婆子面色一沉,开口大声骂道:“两个小畜生还不闭住嘴睡觉,尽唠叨些什么?惹火了我婆子,就点了你们哑穴,看你们谁敢出声。”
    二人为之一愣,心忖婆子说变就变,一下子就翻了脸。正要反唇相讥,顿时不再出声。原因是耳边听见了一些声音,敢情是有人来了。
    随即一人出声道:“覃婆开门。”
    覃婆应了一声,方自打开牢门,先时离开的霍啸风已走了进来,手指灯盏道:“再加盏灯。”
    覃婆应了一声,立时照做——一行脚步声,已来至门前。
    霍啸风返身抱拳,躬身说:“总座请进。”
    公子锦与琴姑娘心里一惊,即见云飘飘一脸笑容,同着一个面相清癯的黄衣老人已走了进来。
    见面一笑,云飘飘极是从容的向二人点头道:“对不起,多有打拢,我们马上就走。”
    黄衣老人咳了一声,伸手端起灯盏,走向公子锦床前,向他目不转睛地注视一刻,又伸出手摸了摸对方下巴,以手指在公子锦前额处比了一下,点点头,退回一步,把灯交给覃婆说:“行了。”
    覃婆立刻吹熄了灯。
    云飘飘说:“行了?”
    “嗯!”黄衣老人点头说:“行了,”转过身子看向另一张床上的宝琴姑娘说:
    “姑娘好?”
    琴姑娘寒声道:“我不认识你。”
    “可是我认识你。”哈哈一笑,老头子说:“昨天夜里,在窗户外面,我见过你,当时姑娘独身在屋,自然不便打搅,男女有别嘛。”
    云飘飘说:“走吧。”转向覃婆道:“这两个人你看好了……不要难为她们。”
    覃婆咧嘴哑声笑道:“总座放心,错不了。”
    云飘飘点点头,才同着黄衣老人、霍啸风转身离开。
    送他们走了以后,覃婆怪笑一声,打量着公子锦道:“刚才那个老头儿就是人皮项三,他已‘采’了你的‘盘子’,一个时辰以后,就能制好面具……经过总令主易容打扮之后,小伙子,就连你自己也分不清谁是真的谁是假的了。”
    天终于亮了。
    对于公子锦、宝琴姑娘二人来说,这是他们生平所经历过最长也最难熬的一夜。由于二人均为云飘飘特殊的手法点了穴道,虽然能开口说话,却动弹不得,更碍于内功的运行,只能像一尊菩萨样地呆呆坐着,就这样他们度过了漫漫长夜。
    琴姑娘长长吁了口气,说:“天亮了,好难熬的一夜……”
    公子锦道:“我听见了鸡叫的声音,猜测着大概是天亮了。”
    琴姑娘眨动了一下眼睛,说:“这证明你的功力已大有精进,我就没有听见。我是用先天易理,透过心脏跳动强弱次数推算出来的,如果我所料不差,此刻应该是交‘卯’时刻了,再过一会,那个老婆婆应该来送饭了。”
    公子锦情知这位师姐追随师父紫薇先生最久,在某些方面已尽得师传,心里着实钦佩。
    琴姑娘轻叹一声道:“看来人皮项三已制好了面具,云飘飘摇身一变,变成了你,将会去面见师父。”
    公子锦接道:“由于他已取得了三太子给我的信物及密札,师父万难觉察……唉……
    师姐,你可知我此刻的心境?我真想死……”
    “死有什么用?”琴姑娘嗔道:“没有出息的东西。”
    公子锦一时赧然。
    “我看情形还不至于糟到如此地步……”
    “为……什么?”公子锦眼巴巴地向对方看着。
    琴姑娘屏息听了一刻,确定没人在侧,才缓缓道:“这几年我随在师父身边,多少也学了些他老人家不为外人所知的学问,因而也通一点易理。你知道吧,在你我被伤时,照理说应该当时就死,当死不死,这就有了‘变’动的意思……”
    公子锦注视着她,静听下文。
    琴姑娘说:“易就是变,这一变可就有了生机,昨夜,云飘飘等人走了以后,我心脉起伏,右手左腿,时有酸麻,这便触发我运用心术阴阳暗暗计算起了一卦,‘酸’为阴‘麻’为阳,得四阴二阳,阴上阳下,这是一个‘临’卦,也是一个消息卦。若是将上下分开来看,上卦是‘坤’,是顺从,下卦是‘兑’是喜悦,这意思是要我们以愉快的心情去顺从听命,不可抗衡,必有佳音,这是一个好卦。”
    公子锦“哦”了一声,对于这位师姐临危处事,宁静以待的态度,极是钦佩。
    琴姑娘轻轻吁了口气说:“这个‘临’卦其实又是强阴少阳之卦,说明成事在阴,试想这牢房之中,只是你我二人,阴阳各居其一,谈不上谁盛谁衰,这便让我联想到了这个姓覃的婆婆,莫非她竟有叛逆云飘飘之心?而至最后能助我们逃脱险境?”
    公子锦正要说话,忽然顿住道:“有人来了。”
    随即上方地面传来栅门开启之声,即有些许天光透过迂回地道渲泻进来。
    手里提着个蓝子,覃婆送饭来了。
    “天亮了,该醒醒了。”
    覃婆放下手上的篮子,把带来吃食摊放在桌上,花卷、包子、豆腐脑、油条、清粥小菜一应俱全。
    “人是铁,饭是钢,来来来,吃点东西。”
    老婆婆盛了一碗粥,向着床上的琴姑娘反问道:“怎么还施性子,不吃?”
    “不!”琴姑娘说:“我吃。”
    覃婆笑道:“对啦,想通了,好,我先喂你吃。”
    端着碗来到床前。覃婆打量着对方道:“姑娘你今年多大了?快三十了吧。”
    琴姑娘说:“你说多大就多大。”
    婆子怪笑两声:“连婆家都没有,这年纪就死了,可是怪可惜的。”
    琴姑娘说:“我死不了,你放心。”
    老婆婆呆了一呆:“死不了?你……以为你们还能活着出去?”
    琴姑娘眼睛瞪着她哼了一声道:“那可也难说,人不该死五行有救,婆婆你说可是?”
    覃婆哑声笑说:“好,这话有道理,那就等着看你们的命吧,来,先吃炮了肚子再说。”
    随即端起碗,大口喂对方吃喝起来。
    公子锦在一旁默默打量着这个婆子,越觉其貌相狰狞,再衬着她沙哑的嗓音,实在是令人讨厌的一个俗物,却是琴师姐先时的话,使得她不由对她留意了几分仔细。
    覃婆一面喂琴姑娘吃东西,一面说:“这两天外面风声紧,正道、邪道,就连信佛的和尚也闲不住,都出来了,真是好戏连台,可热闹极了,我老婆子要不是奉命守着你们,恨不能也溜出去看看热闹,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戏呀。”
    公子锦见她心直口快,不觉留意聆听。
    覃婆嘿嘿笑说:“横竖你二人都已是要死的人了,我就说给你们听听,也不要紧,这两天朝廷来了那一帮鹰爪吃了败仗,全部完蛋了,临江寺的围解了。”
    公子锦心里一喜,道:“真的?”
    婆子侧头看了他一眼,笑说:“我就知道你小子爱听,你知道吧,朝廷来的那十三飞鹰差不多无一漏网,全完蛋了。”
    “飞天鹞子唐飞羽呢?”
    昨日水上相见,幸而燕子姑娘的即时出现,诱开了唐飞羽,公子锦乃得从容迟离,这件事他一直惦念着,不觉脱口而问。
    “姓唐的彻底完了。”覃婆看着他说:“你小子走了以后,燕子姑娘把他诱到了河边上,在那里好好收拾了他一顿……”。
    “啊——”公子锦简直惊呆了:“婆婆你……怎么知道……你是……”
    覃婆哼了一声道:“给我闭嘴,不许多问,只听着。”说完,放下碗,拿了个包子塞在公子锦嘴里,这一下公子锦想说话也不行了。
    琴姑娘以目示意,要他不要出声,作了个会心的微笑。
    覃婆哑着嗓子说:“我老婆子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么一说你们就明白了,眼下大势是邪不侵正,一片大好,十三飞鹰这一完蛋,清军一退,临江寺的围就解了,咱们铁马神木门别看人多势众,这一次可也保不住要吃大亏,不信等瞧吧。”
    说完又拿个包子塞进公子锦嘴里,说:“吃包子,吃饱了等着好戏,哼哼……云飘飘聪明一世,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此一招,他的跟头可就栽大了。”
    这番自话自说,直把公子锦与琴姑娘听得莫名其妙,如坠五里雾中。
    老婆婆随即把二人吃剩的东西收拾好了。
    便在这时,地道里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覃婆哑声笑道:“有人来啦——”竖耳倾听了一会,站起来道:“总令主亲自来了!”
    二人听说云飘飘来了不由一惊,即闻得霍啸风的声音在外招呼道:“覃婆开门!”
    覃婆婆应了一声,慌不迭打开牢门,来者二人已步入。
    公子锦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只惊得目瞪口呆,简直傻住了——那走在前面的人,竟是自己——“公子锦”。
    从头到脚,惟妙惟肖,哪里是什么云飘飘?简直就是“公子锦”本人重现,即使是一对双胞胎,也不会这般相像。然而,各人俱知,他却是不折不扣的云飘飘,经过一番神奇不可思议的“易容”之后的云飘飘化身……
    “这……这……太妙了……哦……太妙了……”
    说话的覃婆,直似看花了眼,只管来回地向着这一真一假两个公子锦频频打量,跟里啧啧称奇。
    云飘飘一径来到公子锦面前:“儒衫”飘飘,背插“长剑”,说不出的英姿飒爽,神采风流。
    公子锦注意到了,那一口插系对方背上的长剑,正是自己得自徐铁手上的“碧海秋波”。心里一阵气馁,干脆连眼睛也闭上了。
    “小伙子,你看我扮得还像么?”
    这一开口说话,竟然连声音也一模一样。
    公子锦乍然一惊,闭着眼睛又睁开了。
    “你觉得奇怪,不可思议?”云飘飘朗笑一声,极其自负道:“宇宙万物,刹那变迁,天下原本就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假’作真时,‘真’亦假,哈哈……这道理一时半会是说不清的。”只见他目射精光,铿锵道;“我此刻即去面见长风老儿,回头再来看你们俩,得到宝物后,还要见一见你们的三太子,共商大事,倒要看看你们这些自命不凡的所谓正道人物,又能把我如何。”
    哈哈一笑,转身离开。
    霍啸风紧随其后,步出地道,一直送他离开别墅,才自转回,向牢房步入。
    却是,一件使他万万也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霍啸风一脚踏入牢房,既觉出不对——坐在床上的公子锦与琴姑娘不见了。
    这个突然的发现,使得他为之一惊,却是不容他作反应,一股尖锐冷风蓦地由侧面袭出,霍啸风只觉着身上一阵寒冷,随即呆若木鸡地挺立当场,动弹不得。
    眼前人影闪动,覃婆已当面站立。
    “霍啸风,你认栽了吧。”
    老婆子怪笑一声道:“两个小辈,你们出来吧。”
    随即,人影飘动,公子锦、琴姑娘双双自暗中闪身出现,一左一右已把霍啸风紧紧拿住。
    老婆子哑声笑道:“用不着……他已为我独门手法——剪金风隔空点了穴道,苍天之下,能解开这个手法的人怕是不多……来……让他到床上躺着。”
    公子锦应了声是,随即动手把形同活僵尸样的霍啸风抱起,置向床上,后者全身战栗,脸上青筋暴跳,一双眼睛瞪得又大又圆,直直地向覃婆看着。
    似乎是做梦也设想到的事……一向温顺听令的这个老婆婆,怎么忽然会心生谋反,忽然向自己施出了毒手?再者,这个老婆子何以会忽然有此惊人身手?简直匪夷所思……
    何止是霍啸风心存惊异,公子锦与琴姑娘比他更为惊讶。
    事发突然。
    真实的情况是,霍啸风才送云飘飘步出地道的一霎,覃婆即施展独步解穴手法,分别为二人解开了穴道,紧接着霍啸风就回来了,形势之快,变生仓促,令人无暇多想。
    “多谢前辈救命大恩……”打量着面前这个丑陋的老婆婆,公子锦深深一揖。
    “你老人家是……”琴姑娘向前一步,不胜迷惘的向她望着:“萍水相逢,为什么你要救我们?”
    “喀……喀……”覃老婆婆似咳又笑地一连发着怪声:“萍水相逢……萍水相逢……
    小琴子,当年我看着你长大的,还有你那……”
    一面说时,老婆子转过脸来,一大一小两只眼睛盯着公子锦:“小子,你也不认识我了?”
    说着说着,她沙哑的声音变了,驼着的背也慢慢直了起来,两个人一时都看直了眼。
    “这叫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老婆婆说:“不要以为这个天底下就他一个人能,我也能。”
    说时,她驼着的腰已完全挺立,声音更清脆可人。随着右手揭处,脸上的人皮面具,连同着一簇花白头发,一并脱落,现出了她玉润丰洁的本来面貌。
    冷玉仙子丁云裳。
    丁仙子!
    公子锦、琴姑娘发出了一声欢呼。随即一拥而上,三个人紧紧抱在了一团,直转得天昏地暗……
    云飘飘所乘坐的快船:“午时”正来到了太湖南侧之滨的“七丘”小岛。
    顾名思义,这小岛是由七处山丘所组成——很小的一个小岛,不过只有几户水上人家。
    白浪起伏,小舟颠簸。几只水鸟来去河洲,倒也有几分诗情画意。
    云飘飘——不……现在应该叫他是“公子锦”了。
    儒衫飘飘,神采风流,站立在船头,测览着一湖秋色,他是那么的气定神闲。
    虽然与公子锦相处的时间不过一天,但已足够了,他已得到了足够的情报消息,一切都似乎在他的神机妙算之中——
    就像此刻,他与“燕子”姑娘的约会,也不仅仅就是一时的即兴,而是透过一定的脉络遵循,顺理成章的一番突变发展而已。
    原以为在长江那一艘神秘的黑色画舫上,即能见到紫薇先生,骗取宝贝金银到手,却是不曾想到对方的门槛很精,几度辗转,却又来到这里。在江上意外地见到了燕子姑娘,她要他此刻来这里相会。
    云飘飘有足够的自信,即使在面对生平尚还未曾遭遇过的大敌如紫薇先生之流时,也“举重若轻”,并不曾特别在意,确认胜券在握,原因很简单,因为现在与敌人周旋的不是自己……是“公子锦”,就凭这一手,便使得对方无能防守,阵脚自乱。
    在与燕子姑娘先时的初一见里,他已取得了信心,如果你能瞒过一个类如燕子姑娘这般冰雪聪明少女的眼睛,余者也就大可不必为虑了。
    对于这位姑娘,他有一份特殊的感情,或许是因与丁云裳过去不平凡的一段交往,乍然见了她的义女掌上明珠,也算是一种缘份吧。
    欸乃声响,一艘渔舟缓缓向岸边靠近。
    站立船头的渔家少女,两手扶腰,迎风而立,真好风采。等到两舟交错的一霎,她巧移莲步:“啊唷”一声,已跨过来。
    云飘飘迎上道:“你来了?”
    燕子姑娘睇着他,颔首笑道:“你很准时,随我来。”一跃身落向河滩。
    云飘飘转向船上小江关照道:“你们在这里等我,不要走远了。”
    随即登岸。
    二人并肩前行。
    燕子偏脸向云飘飘打量说;“你今天的样子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云飘飘一怔,几乎站住不走。随即一笑,不作回答。
    燕子姑娘笑着说:“那是你的一本正经,衣服也穿得这么整齐,反而不像你过去那么潇洒自如了。”
    说着忽似有所悟及“啊——”了一声道:“我几乎忘了,那是因为回头就要去面见久别的师尊,可是?”
    云飘飘鼻子里哼了一声,问道:“他老家现在哪里?”
    “快来了!”燕子姑娘说:“这一趟江湖行,可真是热闹极了,各路的英雄好汉,正派的黑道的,还有朝廷来的鹰爪子,一应俱全,我可都见识了,真让我眼界大开,这种盛会是以前从来也不曾有过的。”
    “你很兴奋?”
    “当然。”
    “那么,胜负又如何呢?”
    “什么胜负?”燕子姑娘站住脚,奇怪地看着他:“当然是我们赢了,你没看,朝廷来的十三飞鹰死的死,伤的伤,全军覆没,云飘飘的人也没落了什么好,木老三昨天在忍、猛二位大师联手下,几乎丧命,断了一只胳膊,要不是……”
    “哦——”云飘飘忽然止步道:“这……消息可靠?”
    “那还用说,当然是真的了……还有……”她迫不及待地说:“他们的第二把手桑桐也吃了大亏,败得很惨。”
    云飘飘一笑说:“这是真的?”
    “你当然不知道了。”燕子姑娘说:“铁马门这下可惨了,就剩下云飘飘一个人了,其他的全完了,真让人开心。”
    “铁马门败了,你那么开心?”
    “当然!不过——”燕子姑娘说:“他们在江湖武林,总还有些道义,倒也不能拿他们与其他邪派相提并论。”
    “是吗?”化身公子锦的云飘飘笑得一派凄凉:“我倒以为他们是无恶不为呢……
    那云飘飘昔日为恶多端,今天可真应上‘报应临头’了。”
    “做恶多端?”燕子姑娘摇摇头:“这我可不能同意,你不能这么说他。”
    “为什么?”
    他忽然定住了脚步。
    “赫——瞧你这么紧张,吓了我一大跳。”燕子姑娘说:“你也不要错会了意,以为我对他完全认同,总之,云飘飘这个人,介于正反之间,他自承替天行道,一切率性而为,论及人品,倒也没有做过什么大坏事,所以你不能说他‘做恶多端’……你以为我说得可对?”
    云飘飘这么听着对方姑娘对于自己的评说,脸上丝毫不着痕迹,点头道:“这只是你对他的看法,你义母丁仙子呢……”
    燕子姑娘微微摇了一下头,笑着说:“那可就不知道了,不过她……”
    “不过什么?”云飘飘原已迈开了步子,忽然定住。
    “你知道吧!”燕子姑娘打量着对方的脸:“这话你听了可不能对外人说,否则我娘知道,可饶不了我。”
    云飘飘点了一下头,却不作声。
    燕子姑娘一笑,悄声说:“其实我知道,我娘心里一直还惦念着他,这么多年了,她老人家心里还常常想着他,她老人家常说……这个人的武功是一等一的,没有人能比过他。”
    “只是武功?”云飘飘一笑,改口又道:“我的意思是丁仙子只夸赞他的武功?”
    “那当然不是——”燕子姑娘说:“反正他们之间的事,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只是一样……”
    “说下去。”云飘飘凌人的眼神逼视着她。
    燕子姑娘略感诧异地看他一眼,才道:“以往,不论人家批评云飘飘怎么怎么,我娘从来就没有插过一句嘴,只有这一次才……”
    “这一次怎么了?”
    “这一次我娘才说了……”燕子姑娘牵动着嘴角,哼了一声:“她说云飘飘不该插手阻挠这件事,要是他真的动手劫持了这批转手交给三太子的钱财,不论云飘飘内心的动机如何,他都一辈子洗不清他身上的罪恶污点,你知道‘青蝇点素’这句话吧?说云飘飘要真是做了这件事,他也就一辈子别想再理她,非但如此,大义当前,她老人家不惜与他翻脸成仇……”
    云飘飘哼一声,一笑说:“是么?”
    燕子姑娘道:“当然了,别以为她是说的气话,她老人是很认真的。”
    “那么,你娘呢?”云飘飘顿了一顿,问:“我是说她人呢……她也来了?”
    “你也许还不知道……”燕子姑娘小声说:“来了……我想她老人家暗地里是缀着云飘飘了,你还不知道,他们第二把手桑桐,就是败在我娘手里,羞愧难当的中途走了。”
    “原来如此。”
    忽然他仰天慨叹一声,喃喃道:“这个女人……可真是我命里的……”忽然低下头“吃吃”地笑了。
    “你说什么?”燕子姑娘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没什么。”云飘飘一笑说:“咱们走吧。”
    “还走什么?就在这里等着吧。”
    “在这里……”
    “嗯!”燕子姑娘笑着点头,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又拍拍身边石头说:“坐下吧,别急,听我说。”
    她于是笑嘻嘻地说:“实在告诉你吧,昨天夜里我收了她老人家飞鸽传书,要我在见到你以后在这里等她,然后一块去见紫薇先生与三太子他们……”
    “飞鸽传书……”云飘飘颇似不解地看着她:“你们一直用这种方式联络?”
    “嗯!”燕子姑娘点头一笑:“你不相信?要不然我的消息会这么灵通?你知道吧,她老人家要我在没有见到她以前,千万不要离开你。”
    说到这里,忽然向天一笑说:“呀——说着说着可就来了……你看。”
    一笑站起,手指天上道:“小红鸽来啦,我得给它报个讯儿,别迷路了。”
    言未已,已信手发出了两枚青钢制钱。
    这双青钢制钱一经燕子姑娘玉指捻出,在空中发出了尖细的两缕清啸,不时地轻轻互撞,传出清脆的“叮叮”互击声,空中的鸽鸟顿有所警。
    随即,一只羽翼鲜亮的红色信鸽迤逦当头,翩翩而落,栖息在燕子姑娘平出的手掌上。
    值此同时,水面上现出了一片帆影,丁仙子、公子锦、琴姑娘并排而立,相距尚远,一时看不甚清。
    “我娘来啦——”
    燕子姑娘喜悦得几乎跳了起来,不经意转过身子,咦——人呢?“公子锦”不见了。
    河滩上插有长剑一口。
    是那口他新得的“碧海秋波”剑。杏黄色的穗子迎风而颤,上面还系着个锦缎包儿。
    小红鸽扇动双翼,劈劈啪啪,只是在她头上转着……是在给她“撒欢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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