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江湖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章智慧仙人
    他要出手之时,意思十分明显,人人都晓得了他的心意,同时也能够把动作瞧得一清二楚。
    故此他虽是出手前不哼不讲,却丝毫引不起突袭的感觉。
    刘显看得真切,心知自己但须劲聚剑尖迎刺敌掌掌心,便可容容易易迫得敌掌撤回。
    依他的习惯,出剑之际,同时口中冷喝一声,威势更可摄敌。
    他想是这么想法,却不料念头才动,敌掌已经堪堪拍到面门,距离得那么切近,连想误以为自己眼花也不行,登时冒出一身冷汗。
    众人眼见刘显像傻子一般呆如木鸡,竟然不会挥剑守御。
    个个急得叱喝连声,齐齐出手攻去。
    却见那猿人掌势一落,先在刘显面颊上打了一巴掌,发出清脆的响声,接着两指一勾,便把刘显手中之剑夺过,随手往空中一丢,才逐步从刘显身边跨去。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毫不匆忙,也没有一个人瞧不清楚。
    至于他们五个人的凌厉迅攻也都赶在猿人掌势未落之前发出。
    然而却突然发觉全部落了空。
    人太空自眼见猿人打嘴巴、夺剑、抛剑和迈步等连串动作,但事实上还是不够他快,直到这时,大家才恍然大悟何以刘显像个傻子一红不会拒敌。
    若是在旁人眼中,他们五个人也都是傻子一样。
    屋顶上砰地大响一声,几十片又厚又重的屋瓦随着长剑飞上半天,不知去向。使得屋顶留下一个大洞。
    但谁也无暇抬头瞧看,因为刘显这时身躯晃摇,面颊上出现一个紫黑色的“9”字记号。
    刘显只晃摇了两下,一跤摔倒。
    猿人喉咙中低低咆哮一声,提退跨步,向蔡青迈去,然后伸臂挥掌拍出。
    他的动作正如上一次那样,人人都看得分明,也都赶紧救援,齐齐出招夹击。
    蔡育本人心中明明白白,情知应该挥刀砍臂猿人腕脉,攻他必救的要害,才可以迫他撤回掌势。
    可是他只能在心中转转念头而已,事实上他刀势连动都来不及动,猿人巨掌啪的一声,拍中他靠近后颈的背脊上。
    蔡青闷吭一声,便也一头摔倒尘埃中。
    这猿人的手法简直不合情理,因为他乃是迫面出掌向蔡育拍去,但赶到掌势落时,却拍中对方的后背。
    这等打法,宛如是大人跟小孩玩耍,爱怎样摆布就怎么摆布。
    张世达等四人的刀剑攻到之时,正如上一次的老样子,对方已经走开,他们才到。
    张世达老谋深算,想都不想,口中大喝一声大伙儿上呀,喝声中挺剑追刺猿人,剑光如虹,劲厉迅急兼而有之。
    他已知道这猿人武功之神奇奥妙,已臻化境,故此每个动作都是后发先至,使人无法抗争。
    因此他唯有毫不停滞地抢先猛攻,才有一线获胜之机。
    他心中同时也十分明白,今天晚上这一场争杀已经输定,退一万步说,他若能一口气连接攻击三五招,然后才被击倒,却也可算是赢了。
    果然他如影随形地迫攻的这一剑,去势实在太快了。
    猿人发出一声可怕的低吼,长臂一挥,硬是迎头挡住剑尖来路。张世达这时已运足内劲,送剑凌厉猛刺。
    忽然大叫一声,连人带剑倒退飞开寻丈,砰一声摔在地上。
    原来他一封刺中敌臂时,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猛可发觉敌臂忽然坚如铁石,忽又柔若棉絮。
    这样一硬一软连变数次,便已把急刺的劲道完全化卸掉,接着一股强劲无匹的力适从剑上反弹回来,登时把他给震得飞了出去。张世达在地上还发出声吟声,却已爬不起身。
    猿人转身向詹一鸣行去,出掌拍击。
    这时刘显和罗胜两人都骇得魂不附体,哪里还能出手支援。
    甚至当詹一鸣被击倒之后,轮到他们之时,这两人心中连如何抗拒之念也不曾泛起,便已-一被猿人收拾得躺下了。
    金娘子把六个男人被击倒的过程全部收入眼中,她一直像一具雕塑的美女船仁立不动。
    事实上那猿人根本没有用去多少时间,便收拾了张世达等六人。故此金娘子其实只是呆了那么一下,心里还未想出对付这猿人的主意。
    猿人转面对着金娘子,喉咙中的咆哮声微微提高,显然大有恶意。
    金娘子算来算去,无论用哪一门武功心法,都走不上三招。
    不禁黯然叹一口气。
    她自从这七八年来雄心勃勃,仗着艳丽的面容及秘传的媚术手段,不但得了不少家派的秘艺心法,并且还曾苦心修习,是以她武功虽是驳杂,却也造诣津深,若是跟同行的这六个武林名家比起来,她实在还高上半筹。
    可是目下在这个非人非兽的猿人面前,不但她那兼具多家之长的武功派不上用场,连她天赋的迷人姿色,亦全然失效。
    她向来都是无往而不利,扯惯了顺风旗,使她益发雄心万丈,根本不把天下之士放在眼内。
    如今面对这个无可抗拒的强敌,她忽然尝到智穷力竭的滋味,也墓地十分悲哀,于是打从心中发出叹息,甚是黯然。
    她没有丝毫反抗或还击之意,完全一副放弃挣扎任凭处置的样子。
    猿人突然间发出长啸,一脚把她踹倒,倏忽间那哀厉刺耳的啸声从屋顶洞穿而去,一下子已遥遥远去,但那摇曳的余音,却久久不歇。
    墙角的小许当那哀厉惊心的啸声一起时,登时耳疼欲裂,连忙用双手捂住。
    但还是不管用,震疼得他差点昏厥。
    幸而啸声去得极快,眨眼间已远远消失。
    小许定定神,放下双手,但觉内耳朵的压力渐渐减轻消失,他才放手透一口大气,转眸四下瞧看。
    只见那张世达刘显等六人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最后他目光停住在当中的金娘子身上。
    她也是仰卧地面,没有动弹,乍看不知是死是活。
    小许这才战兢地上前,经过仔细察看后,方知金娘子犹有一丝气息,乃着手以推拿行血的手法营救。
    大厅右角的壁原是以木板嵌饰,这时有一块三尺许宽的木板悄然声息地打开,一道人影闪出来,有如棉絮着地,同时顺手掩好那遭暗门,动作沉稳利落之极。
    此人年约五旬左右,相貌清秀,一身文士打扮。
    等了一会,一阵微风拂到身后。
    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中年劲装大汉,无声无息地跃落他身边。那中年劲装大汉体型动作虽是粗豪,但眉眸之间却是一片津悍之色。
    他来到大厅,一眼看到小许后,即以传声之法向青衣文士退:“阮先生,待小可上前揭下那厮。”
    但当中年大汉一迈退,鞋底还未沾地。耳边便听到阮先生细微而深晰的传声,说道:
    “费彪,不可鲁莽。”
    好个费彪猛可煞住踏地之势,硬是原式停住。
    接着在间不容发之际换一口真气,丹田中涌起一股新力,把前倾的身子和跨出的脚一齐收回。
    这一手除了津纳之极的内功和牢固无比的下盘功夫之外,还抖露出灵敏得惊人的反应。
    阮先生接着道:“此子正以一种罕见的手法替金娘子推血过宫。”隔了一阵,小许营救的工作告一段落,抬头环顾四周时这才察觉身边有人,一时间大有手足无措之态。
    而后但见际先生相貌清秀,风度潇洒,一望便觉得他是很有学问的人,这才释于怀。
    阮先生在问过小许姓名以后,又道:“小许,那金娘子得体及时施救已可保存性命,你不必担心。老夫现在问你几句话,希望你据实回答。”
    小许忙道:“先生,你尽管问,小的必定据实回答。”
    “好,首先老夫想知道,你替金娘子推拿之时的手法是谁教你的户“那是三年前,小的赶车路过杨州。那天晚上小的在街上逛了好久,看看夜深,便走回客栈。半路上忽见几个人骑马急急驰过,恰好有个小孩子不知怎的跑出来,被其中一匹马给撞到黑黑的巷子里去。
    那时还有别的过路人却都装瞧不见走开。小的赶快跑入那条黑巷,找到那小孩见他昏迷不醒,好像已经气绝毙命。但身子还暖,小的便抱着他奔去找大夫救治……”
    阮先生突然插口道:“假如这个小孩救不活,你那时可知有何后果么?”
    小许率直地点头道:“小的知道,这条人命说不定算在小的头上,但小的运气很好,才奔出巷口,便被一个老先生拦住。他说:不用急,我来教你。你把他平搁在地上,这样推柔就行啦。万一还不行,你对住他嘴巴用力吹气。小的听了便依言推柔,不一会那孩子哇的哭了出声。”
    阮先生道:“原来如此,只不知那位老先生长相如何?是什么地方口音?住在哪里?”
    他一直十分从容潇洒,但这时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连小许也感觉出他的迫切态度有点异常。
    他摇摇头,道:“小的答应过那位老先生,不得把他的相貌,口青衣服等告诉别人。至于他住在哪儿,小的也不知道。”
    阮先生忽然恢复常态地微笑一下,道:“这位老先生洞烛机先,敢清早已请到日后可能有人问起你,所以预布了一着。既是如此,老夫不便强你回答。不过,当时那位老先生既是教你手法救人,可知他必定趁你救人之时,忽然失去了踪影。但你又提到他老人家嘱你不可告人以他的形貌口音等,可见得他其后又回转来,对不对?他回来后除了告诉你说,他已惩戒了那些横行强暴的骑士之外,还说些什么?对了,你可能也不便说出来,所以老夫不妨猜一猜,你意下如何?”
    小许目瞪口呆,做声不得。
    只因那玩先生对当时的情形似亲眼目睹一般,当时那老先生的的确确是趁他施救之时失去了踪影。
    直到他把小孩救活时,忽又回转来。
    那阮先生虽是把作此推测的原因顺便说出,但他如何得知那老先生乃是惩戒闯祸骑士们呢?这已经够离奇的了,而他还要往下猜,难道他凭几句话就能够把当时的详细情形都推测出来么?只听阮先生徐徐道:“那位老先生回转来之故,乃是一来瞧瞧那小孩子究竟救活了没有!”
    小许连连点头,眼光中流露出心底的无穷敬意。
    “二来那老先生对于爇心忠厚的你,甚是赞赏,所以要给你一点好处,作为奖励。”
    “您怎的都知道呢?”
    “老夫不但知道,还可以猜得出那老先生给你什么奖励。”
    际先生的神情一如平常,丝毫没有一点自傲欢喜之意。
    就连那站在一旁的费彪,也不曾显现惊讶之色,可见得阮先生必定时常这样子猜中别人的隐秘,所以费彪也就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了。
    “他传了一点练气运功的法门,使你身体强健,永远不感到疲倦,而且耳聪目明,胜于常人甚多。”
    小许前南道:“对呀,一点不错,您没有一句话不对的。”
    阮光生淡淡一笑,道:“老夫是从三方面观察出来的,一是你举手投足以及听视之际,已微露大匠潜质,若然一加琢磨,立成大器。
    二是那猿人的啸声何等强劲,别人运功抵担都不容易,你却熬得住而且又迅及恢复如常,这等情形,自然不是天赋之功。三是你替这金娘子施救之时,心意十分集中,全无一点杂念。也是由于你修习过上乘内功的原故。”
    他的话突然停止,可是已经解释得够详细了,即使是全然不懂武功之八,也能够明白其中的道理。
    小许面上的表情除了崇敬之外,还添了几分欢欣。
    他真想五体投地地拜服于这位飘逸如仙的阮先生之前,忽听阮先生道:“小许,如果你跟随金娘子他们,只不过是混一口饭吃而已,那就不如跟随老夫,也许有一天,你会有不枉此生的成就。”
    小许大喜之下,连忙跪下去连叩几个头。
    际先生命他起来之后,才转眼望向费彪,道:“你那边有什么收获没有?”
    费彪摇头道:“没有,小人虽是用尽一身本事,但只能追踪了不足百步,只听那猿人宛如飞云掣电一般带着啸声,远远投入群山之中。但有一点小人却敢断言的,那就是猿人目下已远在百数十里之外,绝对不会回转来窥破咱们的布置。”
    阮先生点点头,道:“你马上检查张世达等人的情况,顺便瞧瞧他们多久才恢复知觉。”
    费彪应声迅快-一检查,阮先生目光转到小许面上,问道:“这些人本来各自割据一方,全是袅横自大之辈,何以会走在一块儿?他们打算到哪儿去?金娘子和他们六人的真正关系如何?”
    他虽是发出一连串问题,但有条有理,并且把先后次序排得十分妥当。
    小许只须据他所知一直叙述便可以了。
    刘响一路听来,张大爷他们六人是被金娘子找来才凑在一块儿的。他们打算前往秦岭山区中一个叫做新城的地方,替那儿的人保镖。”阮先生讶然地轻轻哦一声,道:“秦岭新城?保镖?哪一家人请得起这么多的武林高手?有这等必要么?”
    小许道:“小的听说那新城有数百户人家,好像是有金矿,人人十分富有。听说这几百户都是外地人,所以那儿称为新城。他们说的话有时小的听不大懂,但每逢他们说了一些难懂的话之后,便都哈哈大笑,那笑声听来邪气得紧。”
    际先生晤了一声,道:“优夫近年来全神贯注于这猿人身上,倒没有想到那隐碑而又极为辽阔的秦岭山区中,出现了这等可怪之事,回头得派人查一查才行。”
    他默然忖想一下,又道:“老夫是宣城阮云台。”
    他刚刚说出姓名,小许已惊啊一声,道:“您……您就是智慧仙人?哎呀,您真是跟神一样。您的故事小的可听得多,想不到今儿晚上亲眼看见您……”
    阮云台淡淡道:“江湖上的传说,不免过份渲染而失实。不过老夫天生却当真专做那些最困难危险之事。像这个猿人,横行天下,有神鬼莫测之能。但老夫偏要斗一斗他。好教他不要再扰乱天下武林。”
    他口气虽豪,但小许听来却一点不觉得他夸大,反而自然相信他一定可以办得到。
    “这个驿站老夫布罗多时,终于派上了用场,嘿,嘿,想来那猿人气数已尽,故此天意作此安排。”
    小许年纪尚轻,阅历不深。
    为人又老实厚道,是以四下瞧一会儿,也不知该不该问,便道:“天意作什么安排呀?
    小的怎的瞧不见?”
    阮云台徐徐道:“老夫布置了十个地方,以便亲自观察那猿人一次。今晚那猿人果然落在这些地方之一,老天爷特意让我亲眼仔细观察一次,若然还不能收拾他,老夫从此不管世间之事。”
    他微笑一下,又适:“你们那些马匹惊乱,实是老夫使的手脚。目的是诱使你们全部离开此厅,老夫好藏在预设的复壁之内。”
    费彪大步行来,打断了他的话。
    例。人细细检查过,他们背上都有一个“于”字。由于被掌刃和啸声所伤,算来最快也得到明天中午得以复元上路。”
    阮先生点点头,道:“老夫估计亦是如此,不过,你还漏了两个人,一是金娘子,她全身并无“士”字。二是小许,不但没有“于”字,连知觉也未失过。”
    小许听他们谈到自己,不禁耸耳而听。
    费彪道:“阮先生说得是,在这些人之中,伤势却以金娘子最重,若不是有人急救,她多半活不成,身上也没有“矗”记号。至于小许,他看来不屈武林人物,所以未曾波及。”
    阮云台沉吟一下,道:“对小许的解释,老夫尚可满意。至于金娘子,却大有文章。你从前见过江南三艳之一的白玉笋,她和金浪子可有什么地方相似?”
    费彪凝神寻思片刻,才道:“有,她们身材都修长健美,面型都属圆形、眼大。嘴唇饱满,男人一眼望去,无不感到她们爇情迫人。”
    阮云台颔首道:“够了,怪不得金浪子在众人之中,负伤最重。她若不是有小许作护花使者,应该像白玉笋的命运才对。”
    小许不知天高地厚的插口评道:“那猿人必定憎恨女人,尤其是年轻美貌的。哼,这个怪物真真该死。”
    他触起了怜香惜玉之心,不禁对那猿人十分仇视。
    阮云台道:“这里面走有隐秘,大有可能是解开猿人的奇怪行为之谜的钥匙,好,好得很……”
    别人可不明白他指什么事好得很,费彪不敢动问,却道:“那猿人奔行的速度差不多。
    若在大白天只怕还要作些。”
    他乃是从自己跟踪时的情况下此判断,可说是有根有据,并非凭空臆测。
    阮云台寻思一下,便道:“小许,咱们虽是匆匆一见,但老夫却深信你可以托以腹心,目下有一件事只不知你愿不愿为老夫冒险?”
    小许不经思索,应道:“阮先生但凡有令,小的水里火里都敢去。”
    他们的身份。年岁、阅历以及武功智慧等,都相去悬殊之极。
    可是他们却都有知心之感,这的确是很奇怪的现象。
    阮云台道:“好,老夫要你继续跟着金娘子这千人,瞧瞧他们究竟有何图谋?会不会替这多事的江湖凭添险恶风涛?”
    小许迅即应一声“是”,但当他的目光扫过仰卧地上那金娘子的面庞时,忽然现出犹疑之色。
    这个年轻美艳的女人,纵然是在昏迷状态中,依然十分动人。
    如欲跟随这样一个人,那么最佳之法莫如全心全意向她效忠,为她尽犬马之劳,任她驱策差遣,这样日子定必很容易过。
    可是在理智上却深知不能不站在智慧仙人阮云台这一边,不但不能对她忠心,还须观测她的一切,暗中向阮云台报告。
    小许心中自问道:“我办得到么?当她轻较浅笑,娇媚万分之时,我会不会一时冲动起来,把今日的全幕向她和盘托出呢?”
    阮云台把目光移开,不经意地查看四下情形。
    像小许这种人天交战的情况,他已看得多了。
    这时那费彪眼睛与他一触,光芒闪动,似是想说什么话。
    阮云台摇摇头,示意他别说,便继续查看。
    费彪却没有阮云台那么轻松,暗中凝神查看小许的神情。
    他也知道小许正在反复考虑,所以十分担心,怕的是那小许答应了照阮云台的指示去做之后,却又在美色之下泄漏秘密,岂不是大大的不妥!
    小许踌躇了一会儿,已经颠七倒入地想了很多,但还未有确切不移心安理得的结论。
    忽听阮云台说道:“费彪,这猿人若是活活地落在你手中,不知你将如何处置地?”
    费彪沉吟一下,才道:“小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时不知如何处置才好。但既有阮先生,小可休须费神去想!”
    小许觉得费彪回答得很有道理,本来就是这样,既有阮云台在,旁人干么要多躁这个心?阮云台道:“你试想想看,然后说出来听听。”
    费彪听了认真地思索一会儿道:“小可起初感到这猿人实是扰乱天下武林的恶魔,非杀不可。但后来一想,这猿人武功如此深不可测,所向无敌,斗得恶名四播,但究其实却没有杀害什么人。不是完全没有,而是说他并非妄下杀手,两年来被他杀死的人实在极少。否则以他武功之强,恐怕武林说死也得死了千儿八百个。因此,小可须得设法弄明白他何以不停地找咱们武林人的麻烦之故,从而找出化解之法,使他消匿收敛……”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忽然若有所悟,抬目凝视着阮云台。
    阮云台迅即摇头道:“你的猜测毋须说出来。咱们只谈谈你处置猿人的打算。老夫认为你的见解很对,天下间所谓坏人恶人,其中有不少是道听途说俗口相传以致恶名四播的,咱们不可心存成见。”
    他那两道似是能够洞悉人心一切隐秘的眼光,徐徐转到小许面上,道:“对了,小许你心中有什么疑惑没有?”
    小许恭声应道:“小的没有啦,您老人家一定不会冤枉任何人,哪怕是恶名昭著的坏蛋,您也会给他剖白的机会。”
    他心中想到金浪子虽是名列江南三艳之一,向来以媚惑众生见称,大有滢浪之名,可是这位阮先生必会给她一个公道,所以他立时大感坦然,心中疑惑尽治。
    直到这时,费彪才明白阮云台何以与他谈论处置猿人之故。
    这一番谈论,没有几句话,却已在小许心中烙下了阮云台为人处事的原则,所以小许顿时心悦诚服。
    这等旁敲侧击之法,实是巧妙而又有力之至。
    阮云台将日后如何联络之法,以及此后他特别注意的几点交待小许之后,又道:“那大道上茶棚的老担和孙女两人,乃是老夫布置的眼线。明儿清晨她们来到,你可代老夫告一声,叫她们仍然返回草棚,此处有你料理已经够了。”
    小许一声是,只见阮云台和费彪飘然而去他凝望着那沉沉的黑夜,良久,心中那份们然之感还兀自菲绕不消。
    曲折而宽阔的山道上;杂乱的马蹄声忽然缓慢下来,接着山洞角转出八骑,迎着西沉落日的残晖,缓缓前行。
    这八骑之中有七个全是劲装大汉,熊腰虎背插刀带剑,个个显得神态剽悍。
    却有一个是女的,头面都用青巾包住,只露出一对眼睛。
    她是唯一没有携带兵刃之人,可是她那袅摇据鞍的姿势,却使人一望而知她身怀武功,并非寻常弱质女流。
    那七名劲装骑士之中,有几个很容易从兵刃服饰上认出家派,全是少林武当昆仑等名门大派。
    带头的是个大胡子中年汉子,忽然作个手势,众骑一齐勒住。
    他回头大声道:“前面就是黑石峡,峡内右边的峭壁下有座古庙,虽然不大,却足够咱们想息一夜。”
    一个劲装大汉道:“咱们何必在荒山古庙中住宿,干脆摸黑直奔,好在咱们也不怕什么虎狼恶兽。”
    另一人插口道:“咱们虽是不怕,但一路行来,已经赶了好几百里路,只怕牲口吃不消。”
    这话一出,有三四人大声赞成。
    于是一行人骑,继续驰去。
    转出一片林子,忽见前面道路陡然宽阔了几十倍,两边矗立着青黑色的峭直石壁,都有二三十丈高,竟是一道相当宽阔的峡谷。
    众骑驰入峡谷,发现那峡谷越来越宽阔,可是光线却昏昏沉沉,原来那两边的峭壁在头顶数十丈相隔不远,光线透过天顶那两三文宽的长缝射下来,变得甚是微弱。
    但底下地面却越行越窄,使人仿佛处身于山腹石洞中之感。
    靠右边的石壁果然有一座古老的石庙,只有前后两进,大胡子领先驰到庙前,一跃而下,大步跨入庙内。
    只见这庙宇打扫得十分干净,但既无香火,也没有人影。
    当下大步走入内进,只见这一进比前面略略广些,四周厚厚的石墙上,开有几个径尺的四方窗洞,但都有粗大的铁枝深嵌石内栅隔着,密得连小猫也不易钻过。
    大胡子一瞧沓无人迹,也不在意,大声道:“这儿过一夜好得很,大伙儿聚在一起,比投客店歇尼有趣得多,诸位进来瞧瞧,包君满意……”
    庙门外的人全都听见了,那个青巾蒙住头面的女子也是一跃而下,身手之轻灵矫捷,不在其他的骑士之下。
    他们把马匹赶到庙侧系好,全部涌入古庙后进。
    不久,便听到他们饮酒笑斗猜拳吆喝,甚是响亮。
    峡谷内因为两边峭壁在顶端处成合抱之势,所以太阳刚一下山,谷内便黑漆一片。
    只有古庙两侧和大门,透射出灯光。
    他们饮酒猜拳,笑斗喧哗了不到半个时辰,想是赶路疲乏,不久便没有声响了。
    在距地面三十余丈高的峭壁顶,一直有一对眼睛,向下窥视,偶然会在喉底传出极低微的咆哮声。
    又过了半个时辰,谷内古庙灯光如故,却一直没有声音。
    峭壁顶突然抛下一条纠结的长藤,停定之时,末端距地面还有十余丈之高。这条长藤幼细如指的部份多,粗大的部份较少,原来是用好几十条兀自青嫩的蔓藤胡乱接驳而成的。
    看来即使是载承十公斤八公斤重的石头也非断脱不可。
    但这时却有一道高大人影,垂藤而下。
    此人身量魁伟,少说也有百余斤之重。
    可是顺腾而下之际却轻如落叶,那条长藤几乎毫不晃动。
    这条人影迅即滑落到长藤末端,只见他一放手,喀然朝高达十余文的地面凌虚飞坠。
    眨眼间已落在地面,居然不曾摔交,也没有声响。
    紧接着这道人影已无声无息地移到庙侧一个窗洞外。
    灯光透射出来,把这道人影照得分明。
    只见他黄色长发披垂至肩,全身长满了黄毛,只有面门五官毫毛短细,两眼反映出绿莹莹的光芒。
    由窗外望入去,只见横七竖八睡了满地的人,那个青巾蒙面的女子,躺在中央位置,仍然蒙着头面,长长的秀发大半拖覆在颈上。
    猿人瞧了一会儿,突然发出一声咆哮,一转眼间,他已经站在内进的门口,全身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之下,绿睛莹莹,瞪视着地面酣睡之人。
    可是这一群人正与前几天在那驿站歇宿的金娘子他们相反。
    那金娘子等人是警戒守候,猿人才出现,便都起来布阵以待。
    目下这一千人却全无声息,连近在咫尺的强劲狞恶的咆哮声,也不能惊醒任何一个人的好梦。
    猿人突然一阵挥掌,左方丈许远躺着的一个,身上的被子呼一声飞起,掀了开来。
    只见铺垫上却是个草扎的人形,仅仅在露出被子外的头部,加上一副面具和假发,维妙维肖。
    一旦盖上被子,当真难以看得出来。
    猿人咆哮一声,又是翻掌扫出,相距不远的另一个正在酣睡的人,身上被子掀起飞开老远。
    他挥掌遥击之时,并无激烈呼啸掌风,但那张被子却去势极猛,一直碰到石墙,还发出砰然的声响,才坠落地上。
    只见地面的铺垫上,又是一个草人,扎成侧卧,也有面具头发等。
    由此看来,其中有些仰天而卧的人,竖起膝头把被子顶起,也必是预先结扎成那种姿势无疑。
    猿人喉中咆哮之声忽然收歇,屹立如山,绿色的眼睛滴溜溜转动,观察屋内每一寸地方,已不再瞧其余还在被子底下的人!
    他查看了片刻,突然大步走到屋角,探脚往砖地上一跌,那方地砖微响一声,看来完整如故。
    但猿人巨掌一挥,掌力到处,那方地砖忽然消失,原来已完全粉碎,故此掌风一到便完全扫去。
    只见那方洞下面,竟是一层黝黑色的铁板。
    猿人屈指一弹,相距数尺之遥,却听到那铁板发出沉重的当的一声。
    原来他弹出的一缕指力,强劲如锤,撞在铁板之时,便发出这等令人难以置信的响声。
    这一下响声沉实异常,一听而知道这块铁板的厚度至少也有两寸以上。
    猿人微得一下,大概想找件坚硬沉重的物件来砸开铁板,是以随即回头四顾。
    庙外突然传入来长笑之声,声音清越强劲。
    猿人全身纹风不动,侧耳而听。
    长笑之声久久不歇,猿人听了一阵,倏然间失去踪影。
    原来他以快得几乎无法觉察的速度,出了古庙。
    由于古庙外也点燃着火炬巨烛,是以透出去的光线,把庙门外面十余丈方圆之地都照得相当明亮。
    只见庙外一共站着两人,一个是高大微胖的和尚,一个是长眉拂额的道人。
    他们的年纪看来都超过六旬,尤其是那位老道长,须眉皆白,手持拂尘,简直像是图画中的古仙人一般。
    清劲的笑声便是从老道人口中发出,他们的神情都很安详和蔼,看来似是没有恶意。
    猿人突然转眼向左右两边都望了一下,果然正如他心灵所察觉的情况一样,在这宽大的峡谷两端,都各有两人立屹把守,显然是分头包围截断他的逃路。
    猿人仰天长啸一声,啸声在峡谷内旋激排荡着,震耳欲聋,紧接但见他态啸声中,全身毛发耸竖,形态威猛之极。
    那老僧道人两人寸步未移,面色却已变得沉凝起来,同时身上的僧衣道服也飘拂得猎猎有声,好像是站在狂风怒飙中一般。
    在旁人看来,他们这种情况只是诡异古怪而已。可是那老和尚和老道人,却已全力运功,内定心神,外抗敌威,这等波涛万丈的险恶境况,不是身历其境之人,实是难以体会。
    原来那猿人尚未出手,那股即将攻击敌人的气势,加上震耳欲聋的啸声,已形成巨大无比的无形压力,牢牢罩住眼前这两个人。
    他那强大绝轮的气势,寒有明显无坚不摧无敌不克的强大信心,是以在对方津神心灵上的压力,更大于其他。
    转眼间猿人忽然停止长啸,面上眼中露出讶异之色。
    一时峡谷中风平浪静,使之不禁泛起了重回人世之感。
    老和尚深深吸一口气,朗朗诵声佛号。
    霎时这一声“阿弥陀佛”充塞弥漫全谷,有一种圆润慈祥的味道挤入每一个人的心头。
    老道长霜白长眉轻轻拂动,说道:“师兄既不愿开口,贫道只好饶舌了。”
    他的话自然是向老和尚说的,但他的目光却一直凝注着猿人。
    “敢问施主,你可知道我们这些人的来历和来意么?”
    猿人的碧绿眼睛深邃得像无底的海洋,既不回答也没有一点线索让人家晓得他究竟懂得人言?抑是全然不懂?庙内忽然传出语声,道:“老道长何须多问,在下可以断定这位兄台对在场诸位前辈的来历来意,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答话之人一边说一边走出来,但见他年约五旬左右,相貌清秀,一身文士装束,举止言谈都极是潇洒。
    若是手中有一把羽扇,那就使人无法不联想到诸葛武侯的儒雅丰神了。
    这位中年文士飘然从猿人身边行过,在老和尚身侧停下来,从容回转身子,两道湛明的目光和猿人的绿睛相触。
    他微微一笑,又道:“兄台的一身武学造诣,已臻化境,自信随时随地可以击毙在下,故此并不趁我行过之时出手。兄台这个想法,极是正确。在下虽是站在少林第一高手圆音大师身侧,但想来仍难逃兄台的万妙神手一击。但正因在下深知情势如此,才大胆地随意走动谈话。”
    他的道理听起来层层不绝,又多又玄,大有引人入胜之妙。
    猿人只是瞧着他,不言不动。
    中年文士又道:“这一位乃是武当山第一高手林虚舟道长,他们四十年以来威震武林,迄至今日,他们天下七大高手的盛名仍如日正中空,武林无不敬仰。”
    林虚舟道长道:“阮先生提到这等浮名虚誉,贫道实是当之有愧。”
    圆音大师接口道:“贫僧心中亦有同感。”
    他的声音充满了圆润祥和的味道,任人听了甚是舒服顺耳。
    那中年文士正是以智慧鸣世的阮云台,他微微一笑,徐徐道:“好,诸位前辈乃是世外高人,在下不必多说。且说这位兄台,两年来把天下武林闹得人仰马翻,而他的动机迄今神秘莫测,以至武林之人莫不惴惴自危,在下甚愿趁今晚的机会,当着这位兄台面前猜上一猜。”
    猿人仍然屹立如山,优深的绿眸中,蕴寒着无限神秘。林虚舟道人道:“阮先生,目下首先得弄明白的一件事,便是这位施主,究竟是何来历?”
    他接着用歉然的声音说下去:“贫道真正的意思是指这位施主到底懂不懂咱们的言语?”
    换言之,这猿人是人呢抑是兽类?一般来说,若是把人看作兽,不免有侮辱之意,故此林虚舟道长口气中甚是歉然。
    阮云台道:“这位兄台铁定是人,咱们说的话,他句句都懂,在下这么说法,有远因也有近因足以证明,现在先说近因……”
    他停口凝想一下,显然是整理思路。
    “说到人兽之分,咱们先撇开道德不谈,谈行为形态,最显著的区别是会用智力推理,兽类则否。任是如何灵异的兽类,最了不起也不过凭藉天赋令人惊叹而已,绝不能作推理行为。这位兄台刚才在庙内竟没有发现在下混在假人之中,已可证明他的推理能力胜过他的天赋了。”
    猿人那对碧绿深邃的眸子中,开始有了反应。
    这时,不但是猿人,连少林寺的圆音大师、武当山的林虚舟道长,他们仅是七旬以外的人,平生见识何等广博,现在也禁不住流露出大感兴趣的神色,注意地聆听阮云台每一句每一字。
    他们先前也曾为了阮云台单独留在庙内而暗暗担忧,事关那猿人的武功实是非同小可,耳目之灵警不喻而知,若是一旦发现了阮云台踪迹,后果岂堪设想。
    只听阮云台徐徐道:“何以见得这位兄台刚才没有发现本人,便等于他的推理能力强于天生禀赋呢?首先本人须得说明一下当时的情景,在那一目了然的屋子内,共有八个人横七竖八打地铺,除了一道门户之外,别无可供出入的通路。因此,这位兄台突然发觉被子下面是个假人之时,由于经验累积而自然反射的想法是这些人全都躲起来了。他用不着仔细推敲,便已晓得这些人躲起来之故,必是为了他的缘故,换言之,这些人都知道并且恐惧他的声名和厉害,才躲起来。因此,他……你这位兄台已做成一个成见在心中,那就是屋内的八个全都躲起来了。请注意‘全都’这两个字的意义,这表示说你认为在你的威名之下,这些人不是联合抗拒,就是全部躲避。此一想法并非出自直觉,实在属于推理,只不过过程极快,好像是直觉罢了。”
    在这夜风呼啸的峡谷内,古庙射出的光线闪映不定,遍体黄毛的猿人看来特别狰狞可怖。
    可是那慈眉善目老和尚,古仙人似的老道人却浮动着使人安心的气氛。
    而这位娓娓道来神态潇洒的阮云台,全身放射出智慧的光芒,亦呈现一种特殊的力量。
    这种对峙之势显得奇异无比,端的是人间罕见的一副画面。
    阮云台继续分析道:“当时这位兄台曾经随手又以掌力掀起另一个人的被子,但这只是下意识的动作,根本不期望会发现真人。不过本人在屋角隐藏的镜子里,却窥见见台你目光落在当中的女人身上,对于她,你小心地视察了一下,及至肯定她被子下面的身体连呼吸的细微起伏都没有,你便把思路转到众人藏处这个问题上。”
    他说得那么清楚,好像能看得见人家的思想如何活动进行,实在十分引人入胜。
    “若是灵异兽类处此景况之中,本人敢打赌它不外侧耳聆听或用鼻子嗅闻两种方法而已。因为屋子既不大,又甚是明亮,眼睛已瞧不出什么物事了,可是兄台你却用眼睛查看,你用的不是普通的眼睛,而是充满了智慧经验的。你打量整个房间的大小,窗户的形状,墙壁的厚薄,屋顶的材料结构等。一瞬间,你已晓得这些人既没有逃出屋外也不是另有夹壁复室,于是你判断这些人必定藏在地面之下。并且在极短时间内,找到了地下室的人口。踩碎了地砖之后,果然发现封闭入口的厚铁板。”
    林虚舟老道人赞叹地道:“这位施主竟能在转瞬之间找到了众人匿藏之处,称之为天纵之才,亦非过誉。”
    阮云台颔首道:“这位兄台的聪明才智果是高人一等,但却不是机诈卑鄙之辈。本人批评,有根有据,绝不是胡乱捧拍。”
    少林圆音大师道:“阮先生的根据何在?说出来听听,以免这位施主的光明善良本性,被世俗流传的恐名所掩。”
    他的声音特别慈祥悦耳,令人听了内心自然而然大感平和。
    阮云台道:“大师说的极是,本人今晚机会难逢,自当畅所欲言,且不知这位兄台可肯见示姓名,以便称呼么?”
    在这等友好而又明智的气氛之下,加上圆音大师。林虚舟道长和阮云台三人,俱非世俗凡庸之土。
    猿人内心的感受大是不同,也可以说他已受到不能不改变往昔态度的压力。
    他绿睛转动一下,口中缓缓发出语声,听起来音调抑扬顿挫,很有节奏,分明是一种语音,但却叽哩咕啃的,无人能明其意。
    林虚舟道长望着圆音大师,只见老和尚摇摇头,答复他以目光表示的询问,道:“不是梵语。”
    原来这猿人显示过的神功绝艺,乃是天竺婆罗战主秘传心法,故此他一开口,语音怪异莫辨,自然使人连想到天竺的语言了。
    阮云台微微一笑,道:“兄台说的苗峒方言,是也不是?”
    猿人默然注视着他,绿睛中光芒忽强忽弱。
    圆音大师和林虚舟道长忽然一齐出手,圆音大师宽袖扬处,一股微风吹过阮云台和猿人之间。
    林虚舟道长的拂尘拂出一片劲气,也是拦在当中。
    猿人若是要出手攻击阮云台,就须得先破去这两位当代高手发出的真气劲力。
    阮云台道:“多谢两位前辈保护周全的美德,这位兄台刚才果一度胸蕴杀机。有时候一个人太会料事计算,难免惹杀身之祸。不过,若不是我们这等人物,兄台焉能肯开口说话!”
    这几句话即抬高了自己方面之人,亦同时捧起对方。
    猿人仍不做声,可是他眼中的光芒已恢复如常,甚至连绿色的眼珠也似乎变得带点褐色,瞧起来已没有往常那么诡异可怕阮云台何等老练,登时已从这一点变化中,察看对方正急速地变回人类,两对野兽一般的眼珠颜色,乃是最明显的表示。他把握时机,突然拱手道:“见台可能没有姓名,也可能不愿再用旧时的姓名,若是如此,本人大胆代你起个名字,以便暂时称呼可好?”
    猿人点点头,简简单单地应了一个“好”字。
    这个字一出口,少林圆音大师和武当林虚舟道长不禁迅快交换了一眼。
    他们心中都充满了钦佩和服气。
    因为他们深知当今之世除了这位智慧他人阮云台之外,绝没有第二个人能使这猿人开口说话。
    阮云台不但使猿人第一次开口答腔,还同时探出一个线索,那就是猿人从前可能没有姓名,或者不愿再用旧日姓名,两者必居其一。
    这条线索只要再往下追就行,在他来说,已经没有太大的困难了。
    “兄台外形有如猿人一般,暂时便称万里飞猿如何?”
    猿人又简短地应了一声“好”,眼珠的颜色变得更为深褐只剩下少许淡绿而已。
    阮云台道:“大凡无性凶暴之八,必以残杀虐害别人为乐事,故此会主动地做出凶杀血案。但若是善良之人,则每每是环境所迫,才会伤害对方。飞猿兄你两年来每件案子,本人都仔细研究过,发现其中有些人所以会遇害,全是迫得你不能不下毒手。因此大体上说来,这些遇害的武林朋友们,可说是咎由自取,须怨怪你不得。”
    圆音大师、林虚舟道长都讶异地对觑一眼,他们乃是天下两大门派的前辈高手,那些遇害的人当中,不乏少林武当之士,所以他们可不能轻易就承认阮云台这种说法。
    阮云台自然晓得他们会有这等反应,接着又道:“当然这话乃是站在飞猿兄的立场来说的,别人听了可能反驳,假如说飞猿兄不是这等行径,亦不找上门来,谁能迫他下毒手呢!
    这番理由也对,飞猿兄,本人只是指出事实,并不偏袒任何一方。试想你如不找上他们,以你这一身来去无踪的功夫,谁能找得到你?例如今晚的情形,假如你不现身,我们便无法交谈了。那么讲到结果,究竟谁对谁不对呢?”
    万里飞猿和圆音。林虚舟都不做声,这个难题谁也不愿住自己身上包揽。
    阮云台也没有叫别人伤脑筋之意,只停顿了一下,便又道:“其实这仅仅是由于世间并没有绝对的对,也没有绝对的错的缘故。例如说杀人不是好事,这是人人公认的观念。可是若是那人身罹绝症,一定不能医好,而又极为痛苦,则取他性命之人,应该算是好事。又比方说为了拯救一乡人民的生命,因而杀死了一个无辜之人,这个杀人者谁能说他是做坏事呢?因此,立场不同,情况不同的话,好事能变坏事,坏事也同样能变为好事,对不对?”
    万里飞猿坦率地点头道:“对!”
    圆音大师和林虚舟虽然没有附和,但至少也没有反驳。
    阮云台道:“半个月前,飞猿兄在那荒废了的驿站对付江南三艳之一的金娘子那一干人,本人从头到尾亲眼目睹,对于飞猿兄根本没有动那赶车的小伙子,已足以证明飞猿兄并非凶残成性之人。同时也知道了飞猿兄两年来所作所为,敢情是大有深意。看来你是查寻某些人的下落,想必擅长易容之道,换了身份,迫得你不能不从武功上找寻线索。正因此故,飞猿兄旧时的身份姓名亦不可让天下任何人得知。”
    万里飞猿的眼珠墓然地变回绿色,光芒强烈,十分可怕。
    圆音大师和林虚舟道长一齐出手掩护,口中同声喝道:“阮先生小心!”
    万里飞猿长啸一声,巨掌起处,疾向阮云台抓去。
    他与阮云台相距七八尺,但那只手掌却一直伸深而去,好像手臂的长度可以随意延伸,并无限制。
    他掌势穿过圆音大师和林虚舟道长发出的真力内劲时,居然全无拦阻,一直穿透过去。
    但表面上看来万里飞猿的掌势虽是全无阻滞,究其实速度终归慢了一点。
    以阮云台的武功造诣,有这一线的机会,已足够了。
    只见阮云台左掌当胸,掌心向外,正挡住敌掌来路,脚下寸步不移,神态动作都潇洒之极。
    圆音大师林虚舟道长却也禁不住变了面色,他们身为天下七大高手之列,数十年来盛名有增无减,一身武功和眼力岂是寻常之士可比。
    他们替阮云台挡了这一下,使得对方掌势缓了一线,各自已经施展了全力。
    况且从敌掌破关而过的势道中,还发现那万里飞猿的神功威力凌厉无比,大有无坚弗摧之概,那阮云台的武功虽说也是高手之流,但若是打算硬拼这一招,那简直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不过世上之事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只见万里飞猿的掌势到了紧要关头之时,忽然煞住,甚至还急急收回。
    他动作如电,收掌之时比出掌还快,简直叫人差点看不清楚。
    那圆音大师和林虚舟道长不觉透一口气,但心中疑惑更甚于刚才的吃惊,似这等危急惊险的场面,阮云台究竟用什么妙计可以化解呢?阮云台从容如故,微笑道:“飞猿兄,错非你这等眼力之士,本人绝对不敢出此计策使你暂时罢手。但话说回来,如若你没有如此高的眼力,则想来你这一掌很难过得大师和道长的头一关了。所以说来说去,本人所冒之险,仍然不算大。”
    万里飞猿哼了一声,第一次开始说出完整的话,他声音粗涩而又强劲震耳,使人泛起怪异不惯之感。
    “阮先生虽是计策成功,但事实上你冒了很大的险。”
    他们一个说冒险不大,一个说冒很大的险,旁听的老道和尚却仍然闷在葫芦中,既不知他们争论的焦点何在,更无法评论是非。
    阮云台道:“飞猿兄的意思不外是:一、你可能不认识字。二、纵然识字,但你不管他一套,根本当作没有看见。”
    万里飞猿点点头,圆音大师和林虚舟老道长这时可就明白了,敢情阮云台举拿当胸,掌心向外的姿式并非准备拒敌,他掌心中早已写了字,料定那万里飞猜一望之下,必会撤回掌势,这便是他却敌之计了。
    只不知他写了什么字,居然有如符咒一般,竟然能退敌护身。
    “关于识字与否这一点,本人先是根据资料判断,已得知答案。是以定下此计。其后等到咱们见面,我方三人说了不少话,绝大部份都很客气,不是村俗言语,飞猿兄全部听懂,这时本人才最后肯定你的确识字。”
    他娓娓道来,本是曲曲折折的推测,变成简浅平易,毫不牵强。众人不做声,等他再分析下去。
    “至于第二点,由于本人在掌心中写的是‘知你用心,尚有旁人,保密之道,易如反掌’,一共虽是区区四句十六个字,但一开头首先把你的敌意消漏了一大半,因为你想杀我,只不过为了我窥破你两年来所作所为的用心,但很显然的,目下连我在内,已一共有三人知道了,你杀我何用。”
    阮云台话声悄悄停歇一下,又道:“飞猿兄,你诚然可以作杀尽我们三人之想,可是圆音大师和林道长到底不是一般武林人物可比,万一被他们跑掉怎么办?因此接下来的两句,便对你发生极大的力量,使得你至少愿意听听我的话,才下毒手不迟。”
    万里飞猿已没有招架之力,只有点头的份。
    阮云台突然仰天长笑,他一直部甚是温文潇洒,这时忽然豪气勃发,朗朗笑声,响彻山谷,不觉使人愕然。
    只见他接着举起右掌,掌心向着对方,大声喝道:“万里飞猿,你今夜须得把天下六大高手以及本人全部杀死灭口,这便是唯一的保密之道了。”
    灯炬光线照射之下,他掌心中赫然写着“杀人灭口”四个字。
    万里飞猿耳中听得清楚,眼里瞧得明白。
    心想此计果然是唯一可行之道,舍此之外,再无别法可想了。
    念头刚掠过心中,忽又发现自己已经中了阮云台之计,原来当他目光扫瞥对方掌心的字迹时,耳朵也在聆听对方之言,这一刹那间,他的耳目效用完全被阮云台吸引了去,故此竟被另外四个人轻轻易易地欺到两丈之内。
    这四个人本是分头把守在峡谷两端,他们个个动作如电,在眨眼间奔行了十几二十文之远,既不喘气,脚下也不曾带出丝毫声息。
    单是从这等高妙身手上推想,也可知道他们必届武林七大高手之列。
    左边的两名老者俱作俗家打扮,年龄都超过七旬,一个身材高瘦,面容冷峻。
    另一个长得甚是魁伟,气度威猛,巨大的手掌中捏着故铁胆,发出铿铿之声。
    万里飞猿的眼睛早已变回绿色,狞恶而又冷静地观察这两人一下。
    阮云台道:“本人循例须得介绍一下,这位高而瘦的是昆仑山陆天行前辈。那一位魁伟身材的是冀北包啸风。”
    万里飞猿的目光转到另一边的两人身上,左边的是个白发老妇,一身村野妇人装束,相貌也有点粗陋,可是眼神炯炯,胸挺腰直,大有屹立如山的气概,教入一望而知她绝对不是普通的山村妇人。
    阮云台随着他的目光介绍道:“这一位便是峨嵋派第一高手钟无垢前辈。”
    钟无垢冷冷地注视万里飞猿,微微颔首。
    在她旁边的是个女道士,年纪虽老,可是长眉入鬓,瓜子脸型,双眸澈如水,清秀而又出尘绝俗的风华,使人难以想象她竟是七旬左右之人。
    她比钟无垢显得和气多。
    唇边微微寒笑,露出少许皓齿,那种闲适高雅的风度,几乎比青春的光彩还要夺目迷人。
    “她是华山李玉真真人。”
    阮云台的声音好像变得更清朗有力!
    “五十年前才不过二九年华,便已下山行道,直至今日李真人的丰采仍在,使见者神往不已。”
    他的赞美仍然太寒蓄了,所以没有一个人表示满意。
    五十年来,被天下武林公推的七大高手,身份虽是尊崇无比,但那七大高手之首的殊荣,每个入内心中总是想得到手的。
    却由于李玉真一直从中调和化解,居然相安无事。
    可见得她的天然丰采,甚至连钟无垢这位同性高手,也当真心仪倾折。
    阮云台特别留意观察万里飞猿的反应,只见那形相狰狞的猿人,对这位清雅如仙的李玉真也是老样子地注视打量。
    他那双绿光荧荧的眼睛,有那么一下子变回揭黄色,但旋即恢复绿色,甚至比早先更绿一点。
    “他曾一度杀机消退。”
    阮云台忖道:“但迅即恢复满胸恶念的状态,看来杀机似乎更盛了。可见得他初见李玉真的逸妙丰采之时,杀机不禁为之泯灭。然而他由于对女性的仇视,所以迅即改变,反而杀机更盛。”
    这位以才智鸣世的中年文士,运用他敏锐无比的观察力,竟把猿人心理状态的变化看得清清楚楚。
    并且得到的结论是:这个介乎人兽之间的猿人,在他生命历程中,必定有过极痛苦可怕的经验,而这个经验,却是一个女人给他的。
    假如有可能的话,应该把阵容另行安排一下。
    阮云台心中掠过一丝忧虑,心情不觉沉重起来。
    既然万里飞猿对漂亮的女性有仇视偏见,李玉真便最好避开主动的和攻击性的位置,以免徒然使对方增强气势和斗志。
    可是目前已到了一触即发的险恶情势,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商讨。
    再说,他们的阵式也是根据各人之所长紧密搭配而成,焉能轻言更动!
    万里飞猿涩声道:“还有一个人呢?”
    虽然武林七大高手根本上天南地北,数十年来罕得有机会聚在一起。
    但今夜情况特别,七大高手少了一个自是值得奇怪。
    阮云台应道:“飞猿兄你猜呢?”
    万里飞猿已不再打量其他的人,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阮云台身上。冷冷应道:“我不猜。”
    他现在除了口吐人声这一点之外,其他如外型、神情声音等都完全是一头野兽。
    但最可怕的却是这头野兽具有人类的智力,故此看起来除了狰狞凶恶之外,还显示出冷静、狡诈等特点。
    作三面包围的六大高手忽然都泛起了被冷落之感,这猿人竞选阮云台为第一个对象,以这猿人的武功修为,自然一早就看出在场中的七人当中,武功造诣要数阮云台最差。
    故此显然阮云台的智谋才略已使得对方感到比武力还难对付。
    他们六大高手虽是个个站得渊亭岳峙,宛如针牢在地面,纹风不动。
    但其实每个人的姿式都有少许不同。
    有的脚下不丁不八,有的双膝处微弯曲,有的身子略略前倾,重心放在跨出的右脚。
    总之人人都是采取各自本门心法中最灵动的姿式,任何一瞬间都可以腾跃进退。
    生像是压得紧紧的弹簧,随时都可弹进。
    这么紧张的形势和心情,对这六大高手来说,实在相当陌生。
    屈指算来,整整有二十五年未曾尝过这等滋味。
    二十五年前,他们都比现在年轻得多,李玉真那时候比现在更多几分妩媚的风姿。
    毕竟时光最是无情,任是盖世英雄或绝代佳人,都得随着它的消逝而留下无可掩饰的伤痕。
    不过,李玉真现在的眼光还是那么清澈,没有一丝一毫尘滓。
    “他还年轻得很,恐怕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吧、’李玉真胸中充满了悲悯,想道:别人也许被他猿形的外相所蒙蔽,但显然他的五官端正,骨骼奇佳,应是属于聪颖而又忠厚的一类人,只不知他如何能够长出一身黄毛?连眼睛也变为绿色?谁也忘怀不了二十五前那场险恶无比的生死之战,李玉真暗暗把这猿人拿来跟那天竺婆罗战主相比,细一琢磨,心中忽有所悟。
    只有阮云台道:“飞猿兄,你心中当必知道今夜的局面,非比寻常。等咱们一动手,什么话都来不及说了。因此本人须得把握这瞬息即逝的机会,讲个明白,纵是今夜我等一败涂地,本人在九泉之下,也不至于做个糊涂鬼。”
    万里飞猿仍然森冷地凝视着他,没有开口。
    阮云台又道:“本人观察至今,已可以大胆夸口说,对你的来历和用心都了如指掌了。”
    铁胆包啸风哦了一声,道:“若是如此,阮先生何不说出来给大家听听?”
    阮云台道:“若是飞猿兄不反对,本人自是乐于奉告诸位前辈。”万里飞猿道:“我不反对!你说。”
    阮云台道:“好,第一宗先说你的武功渊源。根据种种迹象,我们早已判断你是天竺婆罗战主的传人,但直到刚才你不肯猜第七位没有现身的江南名宿万柳散人张安世前辈何故缺席,本人才敢肯定说,你是婆罗战主的传人。”
    万里飞猿不做声,好像一点兴趣都没有。
    但正因他反应是这样子,阮云台更有把握。
    当下仰天朗声长笑,尽情发泄心中的得意之情:“飞猿兄,你当时不敢向峡侦查看,因为你怕此举反而泄漏风声,二十五年前,万柳散人张安世前辈正是在百仞崖顶忽然出现,划过茫茫长空,把婆罗战主逃路封死,还使他负伤落败。此是二十五年前最重要的一段公案,你目下有了应付之法,自是希望深藏不露。但假如你不是婆罗战主的传人,那一定会讶异何以七大高手非一齐出现不可?你不问不看,足证你的万妙神手奇功绝艺,果然是传自婆罗战主本人。”
    万里飞猿喉咙中障咆一声:“是又怎样?婆罗战主比你们这些人都好一千倍一万倍。你们八个人,他一个人,哼,你最坏最可恶!”
    他指着阮云台,口气中完全流露出鄙视痛恨之意。
    阮云台面色变得沉凝起来,接着谓叹一声,道:“你责骂得甚是,本人可算得是罪魁祸首。”
    他不但没有反驳,反而忽然认罪自责,大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连猿人在内,都微微一怔。
    昆仑陆天行道:“二十五年来这宗公案使人难以忘记,可是老夫心中却没有丝毫歉疚不安之感。”
    铁胆包啸风仰天大笑,道:“我们舍生忘死的一场拼搏,既不为名亦不为利,何内疚之有?”
    这两人的话,大概可以代表七大高手全部的心情和想法,言下之意,亦等于提醒阮云台无须揽罪自责!
    阮云台神色肃然,态度口气都很认真,缓缓道:“二十五年前那婆罗战主挟天竺无上绝学,云游到东土来。他老人家偶然出手,展露秘艺,让中原武林得以瞻仰风采绝技,这原是好事。但他老人家胸中有宗教异见,以至好几位佛道人遭劫。在他老人家看来,这是自然的事,就像旁草不能与禾苗共存一般。殊不知中土的情况与天竺迥异,中土千百年以来,官家对宗教极少干涉,众教并容,信者自信。因此,婆罗战主若是以他的教义折服天下,谁也无话可说。若是以武功为手段,毁灭异己,这等作为,自然是不容于天地间。因此,本人用尽了心机唇舌,更不辞奔波跋涉,把当代七位前辈高手一齐请了出山,合力主持公道。”
    李玉真微微一笑,柔声道:“阮先生寥寥几句话,便把前因后果说得明明白白,既然你是要求公道,我们这些人也自问并没有偏私和排斥异族之心,却不知先前何故自承罪咎?”
    阮云台在回答之前,转眼向众人扫视一匝。
    每一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连猿人也不例外。
    最后,他的目光特别在李玉真面上停留了一下,隐约瞧得出她那清丽飘逸的微笑中,好像蕴寒某种意思。
    “是的,她可以说是我阮云台平生唯一的知己了。”阮云台的念头迅快闪过心头。“我和她虽然数十年来只见过几面,可是,只有她了解我很多的想法,二十五年前初见时如此,现在也是如此。我也相当了解她,待会儿她必定有惊人之作,我瞧得出……”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谈过这些,以李玉真的本事和身份,根本牵扯不上“相逢恨晚”之类的情怀。
    可是他们的心灵却有一种冥合妙契,不落诠言自然而会心。
    他们会心地深深相视一眼,阮云台才道:“不错,照理说本人应无愧疚,不过二十五年后的今日,飞猿兄在江湖上出现,本人想了很久,才恍然发现昔年的错误。”
    他既已自行认错,猿人看来引起了兴趣,涩声道:“你们当年若是公公平平的决斗,便没有做错。”
    阮云台道:“飞猿兄这话只对了一半,当年本人应该找到个人,与那婆罗战主公公平平地较量一场。纵结局不分胜负,但婆罗战主一旦得知中土也有与他抗手之人,自然野心收敛,或是返回天竺,或是留在此地一心一意务求胜过这一个人。”
    林虚舟道长道:“野心之为物,不似其他妄念,只怕不易收敛。”阮云台应道:“婆罗战主武功通玄,天竺亿万之人无有敌手,是故跋涉东来,看看以中土之大,人物之众,是不是也像天竺一般找不到对手。不幸的是他以一个异域僧侣之身,实在不易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唯一可以与他分庭抗礼之人。飞猿兄和诸位前辈当必晓得,大凡野心不受丝毫拘束之时,便会渐渐变质。他会把自己妄想为超越一切无所不能的神,而不复再是人类。”
    万里飞猿耸耸宽厚的肩膀,道:“这些话跟不公平决斗有什么关联呢?”
    阮云台严肃地道:“本人若在二十五年前懂得这些道理,今日的局面就大不相同了!”
    那在场的六大高手没有一个觉得阮云台唠叨罗噱,一来他的理论的确有引人入胜之妙,二来他能诱使猿人插口论说,可能已有奇谋正逐步发动中。
    峨嵋钟无垢第一次开口,表情冷峻,声音特别低沉:“敢问阮先生,当年你错在何处,如若不然,今日的局面又有何不同?”
    这个衣着宛如村妪的老妇人,说话时自然流露出威严气度,自有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
    可见得她能跨身于天下七大高手之列,除了武功之外,对于津神心灵方面的修为,也同样重要。
    要以举手投足以至言谈顾视之间,都具有与众不同的气度和强大的无形力量。
    阮云台道:“二十五年前婆罗战主遭遇挫败,负创离去。诸位前辈不但在当时目送他隐没在杏冥群山之中,全无追诛之心。即使是在事前集议定计之时,也没有人提出过赶尽杀绝的主张……”
    万里飞猿仰天一声狂笑,响彻云霄,群山回响久久不绝。
    “赶尽杀绝?你说想对婆罗战主赶尽杀绝?”
    他起初的笑声狂暴可怕,但说话之时却变得冷冷硬硬,每个字咬得一清二楚,表现出极端的冷静。
    人人都发觉这个遍体长毛的猿人,那对眼睛绿光更浓更盛,仿佛是深不可测、残酷无情的大海,潜伏着仇恨的暗流。
    阮云台强自抑制住心底冒出来的寒噤,有生以来,已曾面对过不知多少强仇大敌,但想打寒噤却是第一次的现象。
    二十五年前面对婆罗战主之时,也尝过对方强大无轮的津神压力,虽是十分难当,却没有这种机伶伶毛骨悚然之感。
    “我明白了,任何人的武功能达到他这等境界之时,必定上了年纪,因此体验过坚恒流逝的时光以及变幻莫测的命运,乃是任何强者都无法抗拒或改变的,于是狂野剽悍之气渐渐销磨。但他年纪还轻,那狂野剽悍之气宛如利剑上的光芒眩射,寒侵肤骨……”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一掠即过,根本不费刹那时间。一在旁人看来,这位智者不过是恍然的光芒在眼中闪现了一下而已。
    “飞猿兄的意思,不外指出本人用赶尽杀绝这几个字的狂妄可笑,以婆罗战主的金刚不坏之身,天下谁能杀得死他?本人并不否认这个事实,即使在二十五年前,本人也深知天下无人能杀死他。”
    他稍稍停顿一下,又道:“但这并不是说世间无物可以置他于死地,例如火、水、兵刃、毒物、声、光、压力等……”
    猿人哼了一声,道:“哪有这许多物事可以杀死他,我不相信。”阮云台道:“关于水火兵刃毒物这几项,你心中当无疑问。至于声音强光,你也想得通,因为你曾以啸声伤人,可知声音能够杀人,问题只是如何制造而已。强光情况也大致相似,问题亦在于制造方面。
    最后说到压力,假如用一座山压住一个人,血肉之躯自是无法抵受得住,问题是世上哪有用一座山去压死人之事?谁搬得动一座山?又如何能使重量集中压在这个人身上?”
    没有人做声答腔,既然阮云台提出这些困难疑问,唯有等他自行解释。
    “每个人的常识总有一些不自觉的错误,例如本人提到压力,便使人联想到用极重之物去压他,越坚硬的东西便越重,所以不禁想到巨石山峰等,但事实上这等物极难使用,尤其是像婆罗战主这等人物,想用重物压死他的话,恐怕搬运之人先得累死。因此只有用至柔之物才可以轻易压死他,那就是水。本人说的是压死,不是溺死。”
    六大高手面上毫无表情,他们对阮云台的奇议怪论绝对不置一词,以免失言丢了面子。
    猿人可没有这等顾忌,冷笑道:“真的?水能压死人?那要用多少水才行?用什么装盛?铁桶?石棺?”
    阮云台道:“没有任何器皿可以装载,只须把婆罗战主带到海上,系以重物,让他沉落千寻海底。那儿的海水压力便足以压死任何高手。”
    猿人寻思一下,摇摇头,道:“不可能,再深的海底也不能压死人,溺死倒有可能。
    哼,但若想溺死婆罗战主,只怕也很难很难。”
    阮云台淡淡一笑,道:“可惜咱们不能试验,否则本人不妨用这条性命与你赌上一赌。”
    猿人沉吟未答,阮云台又道:“飞猿兄,咱们打赌之事,以后有机会再说。本人想声明的是当年如若全心全意布局,务求杀死婆罗战主,也不是不可能之事。其时若是成功了,则今日焉有你阁下在江湖上横行肆虐之事发生?反过来说,假如本人自问的确无法以任何手段杀死婆罗战主,那就应该全不反抗,任他为所欲为。想当年婆罗战主没有滥用武功,他只悄然驾临各大门派根本重地,找出可能与他颉康之人动手,旁的人他都不屑一顾。故此他所做成的祸害损失还有限。你的行径却大大不同,虽然还不至于滥杀无辜,但已是天下蚤然,辱败负伤之人不可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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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男女界线
    猿人咆哮一声,道:“这样说来,你们今天晚上打算杀死我了,是不是?”
    阮云台还未回答,忽然一个清朗温柔的声者说道:“我们可没这个意思。”
    众人不必寻视,也知开口答腔之人正是华山李玉真真人。她缓缓举步向猿人行去,衣袂飞扬,潇洒飘逸之极。
    众人无不失色,因为李玉真这一动,已把整座阵势弄乱。
    尤其是她走近猿人面前,独触敌锋,处境之危殆,更是甚于别人。
    少林圆音大师百忙中眼光扫过阮云台,却见他眼神中透出紧张之意,但嘴角却有一抹微笑刚刚消失。
    看来这位一代智者在内心中竟是又安慰又紧张。
    这位少林高僧已不暇多想,袍袖微拂,扫出一股柔和风力。
    这阵柔风吹得李玉真全身衣袂飘扬,无端增添了几分绝俗出尘的仙气。
    老和尚拂袖之财,全身未动,但所站的位置却横移了三尺。
    其他的人也一齐滑移数尺,登时每个人的方位都改变了。
    由于这五个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滑移换位,又都全身不动,故此丝毫不惹人注意。
    如是普通凡俗的人,很可能全然察觉不出这一变化。
    他们已换了另一个阵式,尽力保持结阵攻守的威力。
    换言之,目下那首当其冲的李玉真一旦遇袭,仍不至于孤单应敌,但比起早先的阵势,威力却大已减弱。
    猿人瞪着李玉真,神态中说不出多么的狰狞可怕。
    “你说什么?我绝不上当。”
    狂暴的声音中透出强烈固执的仇恨。
    李玉真淡淡而笑,柔和安详地道:“没有人要骗你上当,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老天,谁能够不相信她的话呢!”
    阮云台凝视着她,心中既敬佩又难过地想。
    她虽然青春早已逝去,可是她的声音,举止和姿势,形成无与轮比的风采神韵。
    把她放在任何美女群中,她仍将是鸡群之鹤,冠绝群侪。
    “我知道她想做什么。”
    阮云台继续想:“她的勇气和修养,诚然使人敬慕向往。可是,这样的结局岂不大悲惨了么?”
    万里飞猿讶然眨眨眼睛,随口道:“你可以证明给我看?怎样证明呢?”
    李玉真道:“我想替你化解心中两个仇恨之结,一个是二十五年前我们七人合力对付婆罗战主之事。另一个恨结是某一个女人伤害你而引起的。”
    “什么女人?”猿人狰狞地咆哮一声。
    “我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干了什么。我只知道这世上曾经有一个女性伤害过你,她一定令你很伤心,使你郁积满胸仇恨,无法化解。”
    猿人静静地注视着她,绿色的眼中不时爆闪凶恶的光芒。
    他的外形完全是一头狞恶的巨兽,使人泛起难以测度他的喜怒,因而格外有恐怖之感。
    可是李玉真却安详如故,注视着对方的眼光既温柔而又坚定。
    她徐徐又道:“我愿意证明给你看,世上之人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么坏,尤其是我,对你更有特别的意义。”
    万里飞猿一定已深深了解面前这个女人绝对无法以气势压倒她,当下问道:“你有什么特别意义?”
    李玉真道:“我一则身为女性,二则又是二十五年前参与围攻婆罗战主的七人之一,所以你心中的两个恨结,都与我有关。”
    万里飞猿道:“这话说得也是,但你怎么证明给我看?”
    李玉真淡淡一笑,道:“我将独力与你决一死战,谁也不得出手相助于我。即使是阮先生盖世无双的智慧,也不许参与。”
    万里飞猿绿睛连眨,道:“真的?他们肯眼睁睁地瞧你死在我手底?”
    李玉真道:“当然是真的,虽然我还未曾跟他们商量过,可是我深信阮先生和这些老朋友们必定肯成全我的苦心,纵是不肯,也无能为力。因为我可以反过来帮你,让你安然脱身。”
    万里飞猿仰天厉啸一声,接着桀桀大笑,道:“我若要走,凭你们几个人能拦得住么,哈……”
    铁胆包啸风趁这机会,大叱一声,道:“住口,我等七人若是合力出手,今晚管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叱咤如雷,须眉戟张,威势凛凛不同凡响。
    要知他外型虽是威猛,其实极是老谋深算。
    一听李玉真打算用自己的性命解仇化根,不辞一死以求感化对方。
    用意不是不好。可是万一对方杀死了她之后,心中的仇恨仍然不解,那时候天下七大高手已缺其一,剩下六人,那时能不能合力击杀这猿人,大成问题。
    因此不如趁这机会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最好是立即动手一拼,希望把猿人立毙当场,这才是根本的解决之道。
    万里飞猿寒怒咆哮一声,忽见他全身长毛有一大半竖起来,形相猛恶无俦。
    他显然要出手攻袭,那少林长老圆音大师朗朗诵声佛号,霎时劲旋力卷,寒气鼓荡。
    数股来自不同方向的内力暗劲汇聚在李玉真与猿人之间,形成一道无形的墙壁,护住了首当其冲的李玉真。
    原来那圆音大师一声暗号,连他自己在内,五大高手一齐施为,各个催动潜修苦练了数十寒暑的真气内力,齐齐发了出去。
    威力之坚凝强大,比起铜墙铁壁有过之而无不及。
    猿人身子稍稍蹲低了一点,作出握扑之势。
    他虽然没有直接碰触及五大高手发出的无形劲力,但已估计得出这股劲道坚凝强大的程度,实是不敢鲁莽造次。
    当下身形钉牢在地面,右臂一挥,呼呼呼拍了三掌出去。
    他第一掌掌力刚猛之极,宛如有形之物。
    这股掌力像一块巨石激射攻向那塔无形墙壁,立生反应。
    但听“轰”的一声,劲风旋激排荡。
    霎时间那五大高手的铜墙铁壁妙用自生,那猿人的掌力有如炮弹般反弹回去。
    要是旁人定要被自己发出的那股掌力反弹震伤,但猿人当初一挥手之间,连拍三掌。
    这时第二掌接着涌到,劲道柔若无物,大有虚无缥缈之妙。
    登时把那反震回来的掌力拓住,成了不进不退之局。
    说时迟,那时快,第三掌掌力又到,这一掌刚柔兼具,隐隐挟着风雷之声,连同先前凝滞蕴蓄的劲道,合起来一齐击中那五大高手合力布下的无形铜墙铁壁。
    轰然一声大响过处,圆音大师等五人齐齐震退了一步。
    饶是他们见过了无数大风大浪,这刻也不由得人人骇然色变。
    要知以他们五大高手所布下的这一堵铜墙铁壁,纵是万马奔驰而来,也能够硬挡一阵。
    殊不料这万里飞猿的万妙神手津微奥妙,天下无双,竟能在同时之间,以三种不同的劲道,使他们挡不住被硬震而退了一步。
    这堵无形的墙虽是仍然护住李玉真,但谁都知道如果不发挥本身的力量,不管是加盟出手也好,迅快撤退也好,总之,她要是不战不进,则这堵墙壁实是很难保护她周全。
    昆仑陆天行朗朗道:“李仙子,想当年咱们在黄鹤楼上初次见面,那时候何等豪情胜慨,脱落潇洒,把天下英雄,视如无物。但五十年后的今天,你……”
    这位风度翩翩的昆仑高手,忽然声音微变,变得充满了感情,显然勾忆起已逝去的欢笑和青春,以至于斯。
    从他的外型看来,不难想象得到他从前必定是个翩翩美少年,挟着绝技邀游江湖,那时是何等风光豪气。
    但这等日子已经像春梦一般消失,永远也不可再得了。
    钟无垢用特别低沉的声音接着道:“陆大侠千万别把李真人的行径,说得好像她在摇尾乞怜,只求免却一死似的。事实上她却是不惜抛出生命,希望能化解万里飞猿的戾气。”
    陆天行道:“陆某岂敢把李仙子看成胆小怕死之入,我只是突然感触丛生,所以把话说岔了。其实区区之意,正是劝李仙子放弃度化万里飞猿之念。一则要问这样做值不值得?二则要弄明白如若遇害丧生,是不是必能化解他的戾气。”
    包啸风洪声道:“以咱看来,李真人既不值得这样做,做了也不能化干戈为玉帛。”
    他目光凌厉地凝视着万里飞猿,挑衅地又道:“这厮恶行比昔年的婆罗战主深重得多,咱们万万不可放过他。”
    武当林虚舟道长徐徐道:“贫道甚愿听听飞猿施主的高见,只不知飞猿施主意下如何?”
    他们好像七嘴八舌地纷表意见,其实在这瞬间凑合的言语之中,有攻有守,有硬有软,正如他们合力出手一般,大是变幻无方。
    但他们事先可没有排练过言语之阵,只不过各人凭着老练的人生经验与机智,迅即把李玉真不惜一死的用心,以及她们对万里飞猿为祸人间的不满指责,都明明白白地表示出来。
    万里飞猿注意到他与李玉真之间的无形墙壁,威力坚凝强大如故。
    每个人开口说话之时,竟没有丝毫减弱或是吃力的现象。
    可见得这五大高手数十载修为之功,实是深厚无比。
    他刚才的雷霆一击,虽是把五大高手都震退了一步,但他们的强韧坚厚却大是出乎他意料之外,是以暗增警惕之心。忖道:“原来二十五年后的今日,他们的功力仍是有进无退。”
    他瞧也不瞧林虚舟,绿睛一眨冷冷注视着李玉真,道:“你真敢反过来帮我对付他们?”
    阮云台一直不作声,这刻却心头一震,立刻说道:“李真人,你回答他这句话之前,最好让他有机会先回答林老真人。”
    李玉真微微一笑,道:“可是我的回答早已决定,不管他态度如何,我总是一样不变。
    所以他回答与否并无分别啊。”
    她坚定的信念,使得她在温柔飘逸中,无意地流露出傲视一切,包括死亡在内的豪气。
    登时令人感到仙凡之别,原来在此。
    阮云台显然大是气馁,微露沮丧之色,道:“是的,飞猿兄回答与否,并无分别。”
    好几个人都不服气,方想驳斥,但万里飞猿开腔得最快,道:“难道我发誓说,纵是你献出性命,我仍然我行我素。李真人,你听了这等千真万确的答案,仍然不改变作的决定么?”
    他的目光转到阮云台面上,又道:“我瞧这里面大有分别吧?”阮云台毫不迟疑地摇摇头,道:“没有分别!”
    万里飞猿全身长毛直竖,怒吼一声,道:“好,我倒要瞧瞧是真是假……”
    但他的话声突然中断,冷森森地望住阮云台,态度霎时变得十分冷静。
    过了一会儿,才又道:“哼,你说的不是真心话,我绝不中你的好计。你想哄我在一怒之下向李真人言道,纵然她死在我手下,仍然不能消解我心头之根,这么一来,李真人只好不做白白送死之事了!”
    他在暴怒中忽然变得如此冷静,又能把事理分析得如此入微,充分表现出他多疑狡诈的一面。
    这时连包啸风,陆天行等经验老到之人,也认为阮云台很难自圆其说,因此禁不住暗暗替他发愁。
    他们都相信阮云台的确是施展计谋,诱使猿人一怒之下对李玉真表示绝对不被感化,于是迫使李玉真回心转意。
    却不料那猿人看似暴戾,但并不愚蠢。
    “飞猿兄,你的疑心实在该当,不过,阮某却有足够的理由,使你相信我的话乃是出自肺腑,并非使计谋手段。”
    他侃侃言来,大有光明磊落之意,可见得他绝不是胡乱搪塞。众人大感兴趣,都凝神聆听。
    “阮某深知李真人道行极深,胸襟恬淡无比,对这百丈红尘早已看破,生死荣辱全都不放在心上。这是指她的为人修养而言。至于今夜的公案,李真人的决定只是求之在己,但教此心能安,深信此举没有做错,便足够了。说到飞猿兄能不能因她这一举而幡然了悟,能不能去恶从善,那是你自己的事。简言之,李真人不惜一死之举,绝不能像做买卖一股开价钱谈条件。所以,她不须飞猿兄有任何保证或诺言。”
    对于李玉真的真正态度,这番话已剖析得十分明白。
    李玉真绽现一抹诚恳的微笑,那清雅绝俗的丰神,实是教人梦寐难忘。
    昆仑陆天行长长叹息一声,道:“阮先生说得甚是,想我辈相交了将近一甲子之久,但天下之间,只有阮先生你才是李真人的知己。”
    言语口气之中,羡慕感慨兼而有之。不管是男性是女性,对于像李玉真这等清雅疑仙的人品,谁不想做她的知己?陆天行虽是名满天下,年逾七旬,可是这话说出来,大家都觉得很自然,仿佛是理所当然之事。
    万里飞猿定睛注视着李玉真,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她一般。
    阮云台忖道:“这厮从我们对她敬慕推崇的言谈中,现下才真正感到她不仅是武功超卓,更不是庸俗脂粉那等女流之辈。他用新的眼光对她加以评估,此举对李真人大是有利。”
    他那聪明绝世的脑筋电急转动,希望找寻出一个妥善的方法,既可使李玉真不必丧生,同时又拯救众人脱离危机。
    要知道这万里飞猿的一身功力,只不过稍露锋芒,便已可测知他已尽得婆罗战主的真传,就算火候方面与昔年的婆罗战主还差一线,但显然已足以做同归于尽的灾祸。
    这只是指李玉真不能联手布阵的情况而言。
    如若没有李玉真的仓碎之变,以他们七大高手联手之威,情形自然是乐观得多了!
    当今之计,唯有尽力加强她的丰神、气质等特点,使猿人深受影响,全然不把她当作女性看待。换言之,猿人内心中对女性的仇视,对李玉真却不适用。
    阮云台的策略这一决定,便付诸实施。
    当下朗声说道:“李真人,看来你的决心谁也无法动摇,阮某人度德量力,也不敢妄图拦阻。”
    “你最好别拦阻我。”李玉真又微微一笑。
    笑容中透出坚定不拔的味道。
    “但李真人当必知道,一旦你单身孤剑与飞猿兄斗上,那时候自然须得分出生死胜败。”
    “当然啦,难道还有别的结局不成?”
    “以阮某看来,只怕不易有和气收场的结局,既然结局定必如此,阮某可就要斗胆请教几个问题。这些问题若非碰上今日的场面,阮某大概只好永远埋在心中,绝对不敢出口叩询。”
    “你问吧;已没有什么需要顾忌的了,对不?”
    他们对答之中,已明显地透露两种观点,一是李玉真自己认为一旦出手拼斗,势难生还。
    另一种观点是阮云台,他也全不看好李玉真,言语之中,无不隐寒着她定必落败丧生的看法。
    阮云台环顾众人一眼,只见在场之人,包括猿人在内,无不聚津会神地聆听,当下轻咳一声,清清喉咙,才道:“李真人,你修持多年,道行深厚,只不知心中还有没有男女界线?”
    李玉真恬柔地道:“没有。”
    阮云台立刻问道:“从几时起你才泯消了男女的界线?”
    李玉真道:“啊,很久很久了,当我十八岁之时,虽是已经皈依三清,看破红尘,可是心中犹有妄念,同时也屡受形形色色的男人蚤扰。于是我退人深山,结庐修道,十年之间,仍被心魔所苦,直到有一天,忽然大悟,从此以后,心中再无男女之分,我也回到人间,修积善功。”
    阮云台道:“屈指算为,李真人神游物外,不受形骸之累,至今已有四十多年了。”
    她点点头,没有回答。
    “那么想区区放肆再请教一件事,敢问李真人,你至今仍然是处子之身是也不是?”
    他的问题越出越奇,人人都听得目瞪口呆。
    李玉真徐徐道:“是的。”
    她简简单单作答,竟不反问阮云台为何有此一问。
    但在猿人心中,却暗暗发生了巨大的作用。
    因为在他们对答之中,归纳起来有下面几个印象:第一,在武功方面来说,李玉真或阮云台,都老早认为难有取胜之机。
    第二,她心中既无男女之分,也就是不把自己当作女人看待。这样旁人也无须强把她视为女人。
    第三,她迄今犹属处子,便与男人全无一丝瓜葛。
    世上一切男女的恩怨爱根,与她毫不相干。
    这些印象所造成的作用是:“猿人对女性的仇恨,扯不到她头上。”
    同样地,纵然杀死了她,亦与化解对女性的仇恨无关!
    阮云台又道:“这样说来,若是有人用世俗的审美眼光看你,竟是错了?”
    李玉真颔首道:“是的。”
    阮云台以近乎自言自语的声调道:“正如用木石雕塑的女像,纵然十分美丽,但看的人因是心知此是木石人物,所以绝不会当作真的女人看,对你来说,男女之别,也是徒具外型而已,实质上应作没有性别的木石之物来看……”
    他停口寻思,峡中除了风声之外,一片沉寂。
    又过了片刻,猿人突然咆哮一声,道:“就算她不是女人吧,便又如何?你到底想怎样?”
    阮云台迅快答道:“现在是轮到你作决定的时候,如果你打算见识见识当世七大高手联手合击之威,顺便瞧瞧你会不会像昔年的婆罗战主一般落败逃走?抑是二十五年后的今日,天下七大高手联手之阵竟然被你所破?飞猿兄,你自己说吧!”
    万里飞猿听了之后,沉吟忖想一时不曾回答。
    李玉真居然也不做声,要知她虽是发大愿心想用自己一命,因解仇消根结。
    可是刚才阮云台几句问答之间,已使她失去了“女人”的资格。这么一来,剩下一来便是武功方面的问题了。
    说到武功,李玉真身为天下七大高手之一,当然也想知道谜底。正好阮云台所指出,究竟二十五年后的今夜,那万里飞猿以代表婆罗战主的身份,能不能破得他们七大高手合攻之威呢?直到此时,圆音大师等旁听的人,这才感到阮云台智慧的光芒,真是耀彻天地,无与轮比。
    万里飞猿猛可仰天厉啸一声,道:“好,我就算先杀死了李真人,然后逐个击破,赢遍了七大高手,但却永远不知道我能不能破去七大高手联手之阵。阮云台,你躲到一旁好好瞧着,瞧我以天竺奇功绝艺,教中士七大高手俯首称臣!”
    现在他露出更多的原形了,第一点他话声流畅,遣词用字已显得有点学问。
    第二点是他那双绿眼睛的眸子,完全变回黄褐色,使人感到他更像人类而不是没有理性的兽类。
    阮云台心念一转,当即往后退,口中朗朗说道:“七大高手今夜若是败阵下来,我阮云台死而无怨。但阮某心中还有一个疑问,只不知飞猿兄肯不肯见告?”
    万里飞猿道:“你心中还有什么疑问?”
    阮云台已退出十余丈,但以他内力逼出声音,是以人人听得十分清楚。
    “敢问飞猿兄,你明是人类,何以双眸碧绿?莫非你不是中土之人?”
    这个疑问正是人人都想知道的,故此无不露出大感兴趣的神色。这一来恰好掩饰了阮云台拖延时间的用心。
    要知目下李玉真未尚回到自己的方位上,若是猿人摔然出手,他们必失了机先,而这等一线之微的先出手,却往往是胜负的关键。
    万里飞猿笑一声,道:“这一点阮云台你自己找寻答案吧,我绝不告诉你。”
    他的目光射出如刀似针的森森光芒,缓缓扫视四下的六大高手。只见圆音大师等六人团团包围着他,但却分为内外两圈。
    内圈的三人是圆音大师、李玉真和陆天行。
    外圈的三人是林虚舟道长、钟无垢和包啸风。
    这内外两重圈子分别甚微,内圈之人只稍稍远了半尺而已。
    若非一流高手,还真瞧不出他们六人竟是分为内外两重包围网。这六大高手人人面色凝重,而且个个身上衣都无风自动,微微飘摇。
    显然每个人都提聚了毕生津研苦修之功,以应付这个强敌,谁也不敢有丝毫大意。
    这一幕若是摆在武林人眼中,定必感到难以置信。
    只因在场的六大高手的威望,只要其中任何一位出现于江湖,已经是耸人听闻的大消息。
    何况目下是六位~齐出现,还合力对付一个人,又都个个如此慎重小心地全力以赴,说出去当真没有人能够相信。
    万里飞猿锐利森冷的目光,查看了一阵,心想这六大高手个个功力深厚之极,这两年来总共会过逾千的武林人物中,还没有一个人能及得上他们其中任何一个的一半功力。
    看来今夜之战,已经是最后一役。输了自然不必说了。
    若是击败了他们,则从今而后,天下武林中再无抗手之人了。
    他深深吸一口气,体形猛可暴涨了大半尺,显然更为高大威猛。双方对峙了将近一盏爇茶时分,还未出手。
    可是情势不但没有松懈下来,反而更为紧张。
    险恶的成份与时俱增,连阮云台也渐渐有透不过气来之感。
    他虽是武功不及场中之人,可是见多识广,智慧超世。
    是以一望而知对峙不动之故,乃是由于谁也找不出对方的可乘之机。
    但再耗下去,必有一方会露出空隙,霎时触发对方的雷霆一台。故此情势越来越险恶,原因在此。
    铁胆包啸风突然洪声道:“这万里飞猿的功力,看来及不上昔年的婆罗战主。”
    林虚舟老道人道:“啸风兄说的是,若以目下情况瞧来,他的军荼利神功还未练到第七层。”
    李玉真道:“万里飞猿,你的军荼利神功如果还未到第七层境界,今夜我们就不必动手了。”
    万里飞猿冷冷道:“为什么?”
    李玉真道:“二十五年前婆罗战主的神功已到了第七层,尚且败在我们手底。你除非比他更强,否则哪有取胜的机会””
    万里飞猿道:“二十五年前你们正当壮年,如今你们筋骨衰朽,而我却年富力强,这~点你想到了没有?”
    李玉真道:“平常之人到了年逾七旬之时,筋骨定必衰朽,但你别忘了我们都不是凡庸之士,二十五年后的今日,我们的内功火候只有比昔年更为津纯深厚。”
    她的声音态度那么诚挚,教人不能不信。
    万里飞猿点点头,道:“那么依你说便又如何才是?”
    李玉真道:“现下我们对峙之势已经形成,如骑虎背,谁也不敢贸然先行出手或撤退。
    但我欲愿冒此险,作双方撤回神功的缓冲!”
    万里飞猿沉吟一下,才道:“也好……”
    形势登时和缓下来,圆音大师用那特别圆融悦耳的声音道:“阿弥陀佛,飞猿施主竟肯化干戈为玉帛,使老朽之人,幸存性命,实是功德无量。”
    李玉真表示尊重这位少林高僧,故此暂时不动。
    谁知武当山的林虚舟老道人接着说道:“大师说得极是,我等今晚纵然俯首认输,谅也不会被人耻笑。”
    他瞧出铁胆包啸风微有不悦之色,显然认为圆音大师的话说得太软,心有不满。
    当下迅即坦率赞成圆音大师,希望能影响这位心高气傲的老友。李玉真心知眼下的情势,正是瞬息万变。
    是以那么淡泊安详的人,却也禁不住涌起阵阵焦虑,真很不得一迈步就挡在当中。
    那包啸风果然没有吭声,反倒是素来沉稳谦冲的昆仑老创客陆天行迅即朗声说道:“李真人,清等一等,兄弟有句话想问飞猿兄。”
    李玉其道:“陆大哥请!”她隐隐感到心愿已经落空,心中暗暗惋惜地叹了口气。
    陆天行道:“敢问飞猿兄,今晚我等以众击寡,情势与昔年差不多,以婆罗战主的阅历和岁数,尚且忍不住想知道双方放手一拼之后,结局竟是如何。现下难道你真的能够不揭开这个谜底么?”
    人人都默默注视着万里飞猿,这陆天行提出的问题,老实说正是大家都很想知道的。
    万里飞猿冷冷道:“问得好,这个谜团谁不想打破。”
    他的话故意顿住,缓缓扫瞥众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远处的阮云台,不再移动,也不说下去。
    阮云台淡淡一笑,高声道:“不才甚愿大胆推测一下……”
    他也在心中叹一口气,因为李玉真慈悲怀抱看来已经落空了。
    他只是在李玉真的立场来说,才替她难过。
    她是他平生最敬爱钦幕的女性,而她的动机和做法,是那么伟大高贵,如今落空,自是使人扼腕惋叹不已。
    可是在另一个角度来看,与其日后还是免不了要发生的,倒不如痛痛快快,立刻解决。
    双方都凝神聆听,阮云台清晰地接着说道:“飞猿兄对诸位前辈口头上认输与否,并不放在心上。”
    万里飞猿听了这一句,立即喝彩道:“智慧仙人真是名不虚传。”阮云台又道:“至于诸位前辈方面,争名好胜之心虽已极谈,可是欲知真相的好奇心,却还未能尽除。只不知不才猜得对是不对?”
    但见圆音大师等人都不隐瞒地微微颔首,阮云台才接下去道:“因此之故,今晚纵然双方和气收场,但事实上飞猿兄既不是满意而退,诸位老前辈也将耿耿于怀,索思不已。于是,等到飞猿兄继续使用各种手段做出惊世骇俗之事,你们双方迟早仍要碰头,非拼出一个结果不可。”大家都细细寻思地的话,李玉真轻叹一声,道:“阮先生,你的寥寥数语,便使局势顿时改观。假如你能把非拼不可的局面,改为和气收场,那多好呢!唉!”
    阮云台飘洒地走近一点,神色甚是恭敬,道:“李真人万万不可误会,不才并非纵横卑阖翻云覆雨之辈。但请想一想,天生万物各具性情,鹰隼猛鸯鸽雀驯怯,若使鹰隼皆如鸽雀,猛虎尽似羔羊,在理想中诚然是一片祥和,但事实上即失真亦不可能如此。你们诸位修习武功,已臻化境。这等成就,千万人中也找不出一个,正如风虎云龙,岂是凡禽俗兽。因此之故,有些俗世中的规则,对你们诸位并不适用。”
    他侃侃言来,立论新颖而又不悖情理,所有的人,目光中都透露出赞敬佩服之意。
    这些道理就存在于宇宙中,一切的价值观念,都是人类自行假设的,故此世间上即没有绝对的“是”,也没有绝对的“非”。
    李玉真心平气和地问道:“这样说来,我们修习过武功的人,非得永远争杀不可了,是不?”
    阮云台摇摇头,道:“这是另一个问题,说来话长,但以你们双方目前的情况来说,这一场龙争虎斗却是无可避免的。李真人,你若是以悲悯舍身之心,暂释干戈,不是办不到。
    可是飞猿兄仍可以利用你悲天悯人之心,迫得你日后仍然非出手不可!”
    李玉真忍不住吐露真情,道:“也许贫道此举可以使他不再惊扰天下武林,你敢说全无可能么?”
    阮云台道:“假如飞猿兄的看法,认为扰乱天下武林,以及杀死中土习武之士等这些事情,根本不当一回事。换言之,他若是认为慈悲不杀生这个想法根本不对,则李真人宁可与他大大辩论一场,也胜却用这种行动去感动他。”
    不但李玉真默然无语,连其他如圆音长老,也无不认为此论无法诘驳,登时把忍让之心收起,于是乎这几位当代高手凭空增加了斗志。
    只有李玉真一个人,心情还在和战之间徘徊不定。
    阮云台突然提高声音,朗朗道:“李真人,那飞猿兄身受婆罗战主嫡传神功,自视甚高。你若不肯全力出手,他今日绝对不会勉强于你。但他有办法使你后悔,将来你定必为了天下武林的无数劫难奋起迫战。那时候,飞猿兄将可以领教得到天下七大高手全力一拼的威力他转眼望向万里飞猿,顺口问道:“飞猿兄,不才猜得对是不对?”
    万里飞猿黄发飘飘竖起,神态威猛中又寒有自满自负之想,厉声道:“正是如此,我定要瞧瞧天下七大高手,究竟有多大威力!”
    李玉真那两道清秀的人鬓长眉轻轻一挑,目光变得冷峻坚定。
    现在看起来,她已经不是刚才那位春风和煦飘洒出尘的仙子了。她浑身上下似乎有森森寒气透射出来。
    阮云台迅即退开,贴立在峭壁下。
    眼前所见到的七个人,俱是当世顶尖高手,一身绝学无不惊世骇俗。
    他们每一个人都有特殊的性格,因此他们的想法和做法,也各有不同。
    要把这敌我双方立场的一共七个人,全都同意放手大拼一场,真是谈何容易!
    表面上看来阮云台神色淡然,好像心无挂碍。
    其实他内心中大喜欲狂,真恨不得找个无人的所在,仰天大笑尽情发泄。
    只因他用才智代替武功,以一敌七,居然使得这七位出类拔苹的人物,全部同意作全力之斗,这一成就,岂是武功可以比拟的!
    扬中气氛森厉,双方的斗志都坚凝强大之极,加上每个人运起功时涌出的暗劲内力,排荡旋卷不已,形成阵阵寒风。
    但见身在重重包围中的猿人,全身毛发飘落飞扬,那景象真是又诡异又恐怖。
    突然间在右后方有一丝空隙,万里飞猿厉啸一声,头也不回,长臂向后一抛,五指箕张径袭昆仑陆天行。
    陆天行冷笑一声,右手作势拔剑,左手捏剑决疾戳敌掌心。
    此时他剑末出鞘,但森寒剑气却从左手食中两指指尖透出,宛如当真一封刺出似的。
    他乃是当代剑术三大家之一,这一招纯系以心运剑,剑虽仍在鞘中却随着他心意所指,从左指透出力拒强敌。
    此中的津微奥妙,除了在场这些一流高手之外,等闲也瞧不出来。
    猿人掌势一缩,就在缩回来时这一刹那,五指乍沉乍弹,登时发出叮叮数声脆响,生似用长长的指甲,弹在扁薄锋利的剑身似的。
    他这条长臂小返大攻,呼一声转向侧面的钟无垢攻去。
    正面的圆音大师朗朗诵声佛号,抱袖翻处,掌势平推而出。
    脚下竟是踏中宫,走洪门,迎面强攻硬打一派,光明磊落风度。
    此外,李玉真的银丝拂尘,林虚舟的松纹古剑,包啸风的短刀,都分别遥遥罩指猿人前后要害。
    这时钟无垢身畔飞起的一溜剑光,“缠丝绞腕”卷向敌掌。
    但见晶莹夺目的剑刃在那只毛茸茸大手前后上下急转数匝,猿人却轻轻巧巧地撤回掌势,掌背上的长毫一根也没绞断。
    钟无垢心下大凛,百忙中又向陆天行投以迅快的一瞥。
    心中忖道:老身这一剑不但缠不住他的手掌,甚至还不能削下一根毫毛。
    啊,陆天行的无形剑气被他指尖弹中,看来真气大是波动。
    这厮不过是婆罗战主门下,如何便如比厉害!
    说时迟,那时快,圆音大师正面强攻的掌势,已碰上猿人的巨掌,“砰”地震响一声,圆音大师但觉自己无坚不摧的金刚掌力有如击中了一宗坚韧无匹的物事一般,竟然不能再过分寸。
    其他的人无不泛起了无懈之感,是以李玉真、林虚舟、包啸风只好袖手旁观,无法出手夹攻。要知那猿人在这电光石火之际,连攻带守,别说没有可乘之机,甚至还使昆仑陆天行真气波动,细论起来,他根本占了上风,是以李玉真等三高手,焉有趁隙猛攻的机会!
    蓦然间这七个人一齐移动,人影如兔起韶鹘,动作如电,加上剑气刀光,扬目生辉,一时人人的面目全都瞧不清楚。
    那猿人厉声长啸不已,啸声洪洪烈烈,在石峡中回荡之际,好像连那插天夹峙的石壁也被震得隆隆摇晃起来。
    阮云台但觉耳鼓忽松忽紧,另有一种疼痛滋味,心知此是“军荼利神功”作威,不敢太想,连忙运功封住耳朵。
    只见那中原六大高手狂部骤雨般围攻猿人,每一位高手的身法和手法都迥殊其趣,是以衬映出各个不同的风度。
    那圆音大师忽拳忽掌,气势在钢猛中又不时流露出渊停岳峙的沉凝味道,显然他平生修习的乃是攻守兼重的路子。
    林虚舟的松纹古创,每一招都教人强烈地感到那种“绵绵不绝”的意思,一望而知他的后着变化有如长江大河,滔滔茫茫,永无尽期。
    李玉真宛似仙子飞谪,清逸出尘。
    手中的拂尘散出一颗颗的银树,招式珠圆玉润,四照玲戏,更添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铁胆包啸风的短刀乍看远远不及他左掌扫拍的威猛凌厉,可是细细瞧下去,才知道他的短刀招数极是古拙刚劲,隐寒无穷威力,已达万钧之力随手移去的境界。
    昆仑陆天行的长剑这时已经出鞘,他与武当林虚舟,峨嵋钟无垢同列天下三大刻家之一。
    但见他身形如天马飞空,配上空灵雅淡的剑法,使人但觉他的剑法,已撷尽天下潇洒之气,宛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
    至于另一位剑家钟无垢,气度又不同,剑式繁复奇奥无比,宛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所谓裁云缝月之妙手,敲金断玉之奇声,正似是为她的剑法写照。
    再看那以一敌六的万里飞猿,在刀光剑影之中出没往来,全无阻滞,当真称得动作如电,捷如鬼进。
    他的手法全然不拘一格,生似是见招拆招,见式破式。
    可是事实又不是如此,因为他每拆一招之时,后着变化总能巧妙地封住其余的敌人的绝妙招数。
    可见得他成竹在胸,早已算定后面的情况。
    他们越斗越快,一时之间,但见人影飘忽交错进退,风声呼呼,再也难逐一分辨每个人的招数。
    阮云台猛可把目光收回来,定一定神,猛记起一件要紧之事,不禁骇然微微变色,迅即贴着石壁奔去。
    他奔出十几文远,才横过空地,扑到对面的峭壁下,又迅即贴壁奔回去。
    刹时间已奔近战圈。但他却毫不停滞,一径冲入古庙之内。
    在那后面一进的佛堂内,也就是原先诱敌的各派弟子宿处。
    他投眼一望,了无人迹,一如早先猿人在此现身查看时的情况一样。
    巨大明亮的蜡烛,在石破天惊的凌厉啸声中,火焰无风自摇,大有凄厉之意。
    阮云台微感安慰中又暗叫一声惭愧,赶快在屋角的一块青砖上,连弹三指,发出清晰的笃笃之声。
    但片刻之后,全无动静。
    阮云台眉头一皱,暗运内力贯注指上,又连弹了三下。
    他担心地望着这块尺许见方的青砖,眉尖透出优色。
    心想,若是少林武当数派的弟子,不幸全都丧命于猿人啸声之下,我这个担保人可非当场自刎不可了!
    这佛堂内四下空荡荡,除了地面上有几副铺盖之外,别无他物。阮云台毫不迟疑,奔到了东首墙下,扬气一跃,呼一声身形贴墙升高了寻丈。
    他左手在墙上一按,忽然停住,整个人就那样子挂在上面。
    原来在他左掌按覆之处,有一枚钉子让他借力。
    只见他右手在另一边墙上一推,登时出现一个径尺见方的洞口,里面有一支漆红的钢板掣。
    阮云台迅快扳动一下,随即飘身下地。
    那边地上的青砖已经移开,露出一个洞。
    外面阵阵啸声传入来,凄厉刺耳之极。
    一听而知万里飞猿在六大高手围攻之下,虽已拼尽全力,似乎无法占得上风。
    阮云台心中虽然焦虑万分,但动作却毫不匆忙,先伏身俯首向洞内查看,口中朗朗叫道:“诸位可感到气闷么?”
    洞内是一个两丈方圆的地下室,角落处有一盏油灯,散射出微弱的光线。
    这一点点灯光,对阮云台来说已经足够了,他目光迅一掠扫,暗暗倒怞一口冷气。
    敢情那地下室内的情况真是糟得无可再糟。
    首先是这些人个个衫裂裤破,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其中因为有一个长发女子,也是这般模样,但见扯破了衣服下露出白皙的肌肤,还作大字形仰卧不动,这等情景,教人无法不联想到此地,曾有过滢暴的场面。
    不过这刻全都静止不动,阮云台心中一乱,耳鼓突然轰鸣一声,甚是疼痛难忍。
    但这一疼反而把他疼醒,急急吸一口直气,运功封住耳朵。
    原来他刚才心头一乱之际,玄功随之疏懈薄弱。
    那猿人的凄厉啸声登时发挥威力,像利锤般刺入耳内。
    眨眼间阮云台已经恢复如常,当下飘身飞落地下室,心想:这一干名门大派的弟子们这番必定休矣,我适才也不过是玄功稍懈,便如此难当。
    他们的功力自然难与我数十年的修为相比,焉有幸存之理!
    他既后悔又愤恨,一面解下长衫,铺在那长发女子身上,把那近乎全裸的白皙胴体遮盖起来。
    现在已无事可为了,阮云台轻轻叹息一声,忖道:“我曾向这些人的师门许诺,担保他们全身而退,绝无性命之虑。但却想不到那猿人的啸声在全力拼搏之时,威力竟是强大至此……”
    他的目光寒着悲愤在这些人的身上逐一扫视,继续忖道:“我阮云台若不能诛杀那万恶凶手,如何对得住这八位男女英使在天之灵!
    好,待我且抑心中之愤,先竭尽全力帮助那七大高手杀死猿人,再作计较…”
    心中计算已定,正要离开,突然改变主意,目光凝注在一个大汉身上。
    这名大汉身上的衣物撕毁了大半,唯一与众不同的是别的八个个仰天成僵卧,而他则弯曲着身躯,跪伏在地上,是以看不见他的面孔。
    阮云台只从背影便认得出这个大汉乃是少林俗家高弟,姓范名为炯,外号回天手。
    这范炯的外号除了他双掌功夫高绝一时之外,那“回天”二字,却是说他智谋决断过人,往往有回天之力。
    阮云台双眉微皱起,接着缓缓走过去。
    他并不是有什么目的,只不过向来心细如发,眼见这范炯僵毙的姿势与众不同,便不肯轻易放过,定要瞧瞧何故人人仰卧而死,独独他跪伏着毙死。
    要知阮云台眼力不同凡俗,在这儿的人个个没有呼吸,他一望而知,是以连脉息也不必诊查。
    那范炯也没有呼吸的迹象,显然与其他的人一道丧命。
    但为何独独他死后的姿势与众不同?他在范炯身边转了一圈,突然间大吃一惊,抬头凝望。
    上面那个洞口透入来的灯光明亮得多,但并没有人影或任何事物。
    原来阮云台吃惊之故。并非上面传来声息,而是查看过范炯之后,立刻推想出其中道理,故此大大吃了一惊,仰头寻思。
    接着他走到当中那长发女子身边,由于入口正在头顶当中,故此灯光透入,使她比别人明亮清晰得多。
    阮云台俯身把她身上的长衫掀开,眼前顿时一亮,但见那具近乎全裸的胴体,白皙的肌肤把灯光反映得更为明亮。
    她的面庞虽然被长长的头发遮了一半,但仍然看得出面目姣好。她十分健康结实、的大退看来弹性十足。
    阮云台伸手在她光滑白嫩的大退上捏摸一下,突然泛起一抹微笑,手掌仍在她退上轻轻摩擦。
    在他手掌底下的肌肤既嫩滑而又富有弹性,但最重要的是这条白嫩的大退被他摩擦的部位,本是触手冰凉,但略一摩擦,立刻温暖起来。
    这一点证明她的肉体并未死亡,只不过呼吸和血液运行都十分缓慢,是以体温大大降低,但被他手掌摩擦之处,却迅即局部充血,所以立即温暖起来。
    凄厉的啸声在这地下室回荡,份外刺耳。
    阮云台缩回手,仍然替她把长衫盖好。
    之后,查看一下她和其他人的耳朵,都发现有小小的布团塞住。但那回天手范炯的双耳却没有用布团塞住,阮云台动作很快,撕下一点衣襟,柔成两枚,迅即替范炯塞住双耳。
    他跃上佛堂之时,这地下室内的一女七男没有一个人动弹或发出声音。
    他把入口关闭了,迅即奔出去。
    只见那万里飞猿在剑光刀影中倏息出没,动作之快,恍如鬼魅。那六大高手则看来静多动少,每个人都在所占的方位上出招,不像猿人那样电逐云飞地穿梭往来。
    他们已拼了五六百招之多,那六大高手全都有硬接猿人杀手的经验,人人但觉得这形似巨猿的强敌,杀手奇重奇险,内力之强竟超过了他们逾甲子津修苦练之功。
    因此他们越打越小心,每个人的圈子尽量缩小,以便集中全力抵御强大凌厉的杀手。
    但也尽量施展本身最擅长的手法从侧背反击,以牵制猿人强攻某一个人时的威力。
    这六大高手虽然平日不曾躁练,仅仅在最近一个月聚集在阮云台的七门院内,而在这段时间内,大家只谈论过两三次,但这刻却显然有如水侞交融,呼应之妙,教人称绝。
    那猿人口中啸声不绝,一路抢攻,两条茸毛飘拂的长臂,指东打西,似虚还实,手法之奇诡幻变,难以形容。
    最古怪而又难当的是他的掌力,除了刚柔变化极大之外,还有“推拒”和“吸拽”的变化。
    也就是说,他一掌拍出之时,这股力道可能是重如山岳迅若雷霆的“离心力”,但也可能像强磁吸铁般的“向心力”,这一进一退之间的差异分别,使他的手法凭添无数古怪凶险的招数,威力为之张大了不知多少倍。
    那六大高手如果不是二十五年前会过婆罗战主,得知万妙神手的奥妙,则今夜之战,定必更为艰苦险恶。
    饶是这样,他们用尽全力,五六百招下来,也不过比开始之时守得更稳而已。
    那猿人若是一心想突围而去,看来不难做到。
    阮云台瞧了十余招,已辨清双方形势,这时不禁心下骇然,忖道:以圆音大师等六大高手全力联手围攻之威,直至现在还是势均力敌的对峙之势,也就是说他们那三招同时出手挥成一体的绝艺,尚无施展的机会。
    唉,这猿人年纪尚轻,但功力之津纯,武学之深奥津微,我若非亲眼目睹,实在难以置信……要是今夜之战,仍是婆罗战主出手,则这等局面不足为奇。
    但那万里飞猿一共才修习了几年武功?他这一身超凡人圣的功力火候如何练得成的?阮云台虽是智慧如海,一时也测之不透。
    突然间剑气刀光以及星飞电闪的人影全都凝定静息,六大高手仍然各占方位,把猿人包围在当中。
    刺耳惊心的啸声也陡然收歇,峡内登时被出奇的静寂所淹没。
    这种突如其来而又极端不同的变化,反而教人觉得十分不习惯。而且大有山雨欲来那种异常紧张的味道。
    是胜是败?是生是死?这本是双方一致想知道的答案。
    可是现下双方陡然中止了一切动作,因而使人一时忘了追寻胜败生死的答案。
    下一步扑朔迷离无法猜测的奇异情况,把所有人的心智都吸引住。
    他们并非故意做成这种奇异情势,而是双方的攻守渐臻至妙之境,喜地发现全无着手之处,已到了一羽不能加,蚊蝇不能落的境界,是以自然而然地一齐停止,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样,才是最佳途径。
    那六大高手个个渊亭岳峙,气定神闲。
    看起来似乎一百年不言不动都办得到。
    猿人也宛如石像般凝立如山,全身的金黄色长毛,在夜风中微微拂动,绿色双眸的光芒冰冷凝固,瞧他的样子,也可以断言能够无休止无限期地对峙下去。
    阮云台眼珠一转,四下查看形势。
    忽然发觉那对峙凝立的七人,一齐向他望未。
    原来这七人在全神拼斗间,不知不觉达到武功至妙之境,一时双方都与天地浑成一体,无懈可击,是以自然而然地齐齐停歇。
    当此之时,这七人全都心无杂念,肉体的存在若有若无。
    那局外的阮云台只须眼珠一转,便已触动了他们敏锐无比的感觉,齐齐投目注视。
    圆音大师突然朗朗诵声佛号,道:“阮施主,你目下处境之危殆,如卵坠地,一触便碎。只不知以施主的如海智慧能不能解救自保?”
    猿人不但没有一点表示,甚至连眼光也收回去,暂投向虚空之中,冷漠得好像无知无觉的木石一般。
    李玉真轻轻唱叹一声,接着说道:“既然圆音大师已说话,我方已堕下乘境界,贫道也不妨饶舌了。阮先生,敢问你知不知道目下处境危在何处?”
    阮云台忽然举步,离开庙门。
    但也不是往战圈行去,却是向右方的峭壁移去。
    他若是想从右方出峡,只须发脚疾奔,最多十三四次起落,便可如愿。
    他朗声应道:“不才武功虽是有限,但却可以猜上一猜……”
    他的身形已近峭壁下,那儿有一个凹洞,上方的崖岩突出数丈,像屋檐一般,可御风雨。
    但那宽大的崖洞并无通路,一目了然。
    他若想逃走,仍得直奔出峡才行。他不再移动,却伸手抓住一条藤根,但这些山藤仍然不能提供逃路。
    因为这片峭壁高达二十余文,直插云霄,而这条老藤根也不过往上延蔓四五丈的高度而已。
    “你们双方忽然停手,以不才看来,想是由于双方达到某种境界,都不得不由极动变为极静。
    “但在极静之中,仍然蕴蓄郁聚至强大的力量,一触即发。这等力量与宇宙的洪水台风等相似,一旦触发,沛然莫之能御。
    “不才不该在你们至静之时,转眼视物,以致招惹你们的注意,圆音大师想是发觉万里飞猿兄唯一取胜之道,便是向不才下手,故此不惜堕落下乘失去那旗鼓相当的至静境界,也要出告警言……”
    他话声一停,转头向峡口那边查看,铁胆包啸风忍不住大声道:“阮先生,我们与你相距虽然远达七八丈,可是你若想趁隙逃出此峡,绝无机会。你只要一开始奔逃,万里飞猿受到感应发动雷霆之击,去势瞬息千里,你万万逃不出峡外。”
    陆天行也道:“是啊,阮先生千万别作逃走之想。”
    阮云台应道:“多谢两位前辈关心提醒,但诸位请放心,不才自有消解危机之法。”
    六大高手听了这话,不觉转眼向猿人望去,只见他目光淡漠冰冷,不言不动。
    分明仍然保持着至静境界的状态。
    那阮云台回答的话,他一定听得清楚,但看来不曾发生一丝影响,如果阮云台打算用言语扰乱他的心神,希望使他失去至静至强的境界,那是注定失败无疑。
    当下众人暗暗凛骇,心想:我们合力抵御他的~击,已是勉强吃力之事,若想拦阻他向阮云台下手,那是万万办不到的了。
    以阮云台独自一人在猿人雷霆万钧的一击之下,必定立成齑粉,他的智慧如何能救得他?阮云台的声音透出坚定自信的味道,道:“不才本来可以趁你们双方鏖战方酣之际,悄然远离,在别处等候结果,对不对?但不才为何没有这样做呢?这答案是不才已下了决心,假如诸位前辈联手围攻之下,仍然不幸落败的话,我便陪诸位前辈同尝败亡苦果,决不独自偷生苟活。”
    李玉真用悦耳的声音道:“贫道暂且代飞猿施主说几句话。我说阮先生你今晚纵是舌粲莲花,也休想逃过杀身之祸。本人心意已决,绝不是言语能改变得了的!”
    阮云台提高声音,微露不悦之意,道:“不才几曾打算逞口舌之利以图幸免?”
    李玉真道:“哦!那么作意思竟是放弃抵抗,束手延颈等候诛戮了,对不?”
    阮云台仰天长笑一声,道:“不才活到今日,并未曾试过作此屈辱之想的!”
    李玉真道:“好,就算你所言尽属实情,可是你终自认不能力敌,又不能用言词打动我心,使我息去杀你之心。摆在你面前明明只有死路一条,但亦不是束手就戮,究竟是么意思?”
    他们一问一答,扣得极紧而又流畅明白,尤其是李玉真的质问,毫不寒糊;当真是当作猿人的立场着想,使人不禁泛起了透不过气来之感。
    只听阮云台清晰应道:“飞猿兄此言差矣,不才虽是在这等处境之下,但仍可以凭仗一点小聪明,使飞猿兄丧命于此地,绝对不能活着走出此谷。”
    这话一出,李玉真不觉真心地惊噫一声,道:“阮先生此言简直不通之至,若不是你有智慧仙人的外号,根本不必说下去了。敢问阮先生一声,你可知我目下已与天地混同一体,任何外力休想加害于我,请问还有谁能杀得死我?你又有何法可以杀我?”
    她紧迫针问,一点也不放松。
    但正因如此,猿人可不得不忍耐下去,以便听听阮云台的回答。阮云台道:“道破了也不算什么惊人秘密,只不过是不才凡事总爱预留一点退步,也就是说凡事总作最坏打算。因此,不才在此预先有了布置,定可使飞猿兄你杀死我之后,不能活着走出此谷。”
    李玉真喝道:“就凭你这几句话,便要我相信么?”
    阮云台冷笑一声,道:“信不信由你,但阮某平生不打诳语,你不信也不行!”
    李玉真道:“你若是拿不出一点证据,我如何能相信得过、’阮云台道:“要看证据何难之有?可是我若是泄了秘密……好吧,我就拿证据给你看!”
    他口气之中,本有谈谈条件之意,但忽然改主意,反而教人莫测高深。
    尤其是一旦他秘密说穿了,已无所凭恃,那万里飞猿若是仍然不放过他,岂不是白白送了性命?冲着这一点,万里飞猿更不肯轻举妄动。
    他心中怎样也不相信阮云台真有这等手段神通,心想:我且瞧瞧他拿出些什么证据来,反正对我有利无害。
    阮云台大声道:“在林老道长左脚边的一方黑石下面,不才预先留下了一封柬帖,有烦老道长取出来,打开一读便知。”
    众人无不惊讶顾视,由于在他们周围的地面,石色非白即黄,故中这方黑石,甚是显眼易见。
    既然阮云台在这方黑石下留有柬帖,这一着已证明他不是虚张声势。
    至于柬帖内写下什么妙计,竟可以杀死万里飞猿,那就要等林虚舟道人读出方知了。
    林虚舟伸脚一拨,踢开那方黑石,便低头查看。
    这位武当山第一高手眼力何等高明,其实石下有无束帖,一望便知。
    但他故意俯首查看,使得气氛更紧张。人人好奇之心更感。
    他徐徐宣布道:“果然有一封束帖!”
    话声中他伸手作势虚虚一抓,只见一封柬帖在坑洞内飞起,飞入他掌中。
    他这一招隔空抓物,显示出津纯无比的内力,若在平时,自然博来喝彩声无疑。
    但现在大家都注意那封柬帖,对他这一手功夫直是视若无睹。
    林虚舟把柬帖打开,藉着峡顶透落来的星月之光,朗朗念道:“大凡敌强我弱之际,若论定计设谋之道,败敌而益我最难。败敌而于我无损无益次之。敌败我亦败最明,即与敌偕亡之计最明也。”
    他念诵之声忽然停歇,瞧他的样子,大有回味赞叹之意。
    要知这开头一段意思是说:当敌我双方的实力比较起来,敌强而我弱时,我若欲设计对付强敌,最困难便是要想出能击败敌人而又于自己有益的计谋。
    其次便是击败了敌人却于自己无损无益的计策较为容易办到。
    最容易便是不惜赔上自己性命务求击败敌人的计策。
    换言之,两败俱伤之计,最易安排也最易成功。
    但由于须得赔上自己性命,故此不是上策。
    这番理论没有人不深表同意,至于猿人,外表虽然淡漠如故,但他心中却首先已被“敌强我弱”这句话打动。
    这句话听来乃是阮云台当众自认武功远不及他,大有面子。
    可是猿人却并不因此而骄傲窃喜,他只想到既然阮云台自认武功较差,则他预早筹谋对策乃是十分合情合理之事。
    故此这位以智慧名满天下的异人,能够设下两败俱伤之计,也不值得奇怪了。
    他仍然连眼珠也不转,淡然望着虚空。
    但也不发动无坚不摧的攻势。
    对于这位智慧仙人的妙计,他岂能不先行听个明白呢?林虚舟接着念道:“本人相度地势,觅定东首峭壁在凹入之处,暂时容身。在上方突出覆盖着本人的崖石内,已暗藏百余斤火药,并以一枚岭南秦家的炎焰珠作引爆。本人但须运内力扯动藤根,立时爆炸,万无一失。敢信这一炸之威,可使方圆十丈之内,尽被横飞的岩石笼罩,纵是金刚不坏之身,亦将被抛出炸力圈外。”
    念诵之声忽又停住,这一段叙述得十分详细浅白,没有人不听得清楚明白。
    李玉真突然造:“且慢,这爆炸突崖之计诚然高明不过。但有两点不可不讨论一下。”
    阮云台道:“飞猿兄清说!”
    他仍然把李玉真当作万里飞猿的发言代表,因此这样回答。
    李玉真道:“第一点,阮先生你在爆炸中,必死无疑,对不对?”阮云台微微一晒,淡淡道:“不错,不才早就声明过,须得赔上自己性命。”
    李玉真道:“这一点确定之后,便可以讨论第二点。阮先生,你既知我有金刚不坏之身,当必也考虑到这场爆炸可能伤我不了,正如你帖中所说,我可能只是被抛出炸力圈外而已。既然如此,何来两败俱伤呢?”
    这回连猿人也悄悄转回目光,望向阮云台。
    其他的人,更是不在话下。
    那李玉真提出这个疑问,正是关键所在,但也是大大破绽所在。她毫不寒糊地剔了出来,当众质问,当真变成了猿人的代表一般。
    阮云台仰天长笑,笑声中流露出狂傲不羁和得意心情。
    他为人向来深沉斯文,从未露出过狂傲不羁之态,也从不露出得意之色,是以更能令人强烈地感觉到此计非比寻常,而且必定成功无疑。
    他笑声一歇,林虚舟已朗声道:“这柬帖上写道:不才算定敌人听到此处,心神必已分散,已不复身心与天地合一的境界。因此之故,他若想出手杀我,只怕一时还不能破六大高手联手之阵而出,焉能杀我?”
    猿人身子一震,眼中绿光陡盛,森森杀气汹涌四射。
    但不论他心中何等愤怒,气势何等强大,“总是回到“有我”的下乘境界。
    比起与宇宙浑然一体那种威力,自有天渊之别了。
    只听林虚舟又念下去道:“若是他仍被六大高手所阻,再燃战火。则在他有落败伤亡之险,在下才知已安渡危祸。准此而言,在下此计应属败敌而益己之类,变成上上之策。纵然此计不售,敌人迄今仍能保持与天地合一的上乘境界,得以轻易破阵而出,来取不才性命。
    此时不才立时引爆火药,把他硬炸回去。当此之时,他虽然全身未受分毫之伤,但这爆炸之力,与他身上造化之功互相对消,他在脚末沾地之间,等如是普通凡庸之士一般,岂能挡得今天下六大高手的联手夹击之威!因此,本人固然炸为齑粉,他亦血溅五步,当场毙命。若是如此结局,便是两败俱伤的下下之策了。”
    所有的人都不做声,万里飞猿亦没有移动。
    只有林虚舟老道人清朗的声音都索绕在每个人的耳中。
    峡谷内一片沉寂,过了片刻,李玉真才道:“阮先生,你计谋之妙实是当世无二,我佩服啦!”
    她仍然是以猿人代表的口吻发表意见,包啸风接着洪声大笑,道:“阮先生的智慧,果然可补武功之不足,我也服了你啦!”
    圆音大师徐徐道:“只不知飞猿施主还有什么高见没有?”
    万里飞猿冷冷哼一声,第一回开口道:“我心中隐隐感觉到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但回想一下,你们又没有帮忙他……”
    李玉真恢复她那真挚温柔的声音,道:“你说得对,刚才的场面表面上好像只有阮先生和你对上。但其实我们都暗暗帮忙地。例如我们紧凑无间的问答,使你不知不觉聆听下去,这样际先生的妙计才得以淋漓尽致地发挥。”
    她轻轻道破了内中原委,便没有奥妙难测可言了。
    猿人恍然地哦了一声,心中云雾顿时廓清。
    念头立刻自然地转到如何击破六大高手联手阵势之法。
    他在其他方面可能浅薄无知,但在武功上却是宗师身份,是以凡属武学范围的难题,他显示的智慧便非同小可了。
    眼前的六名强敌个个武功津绝,功力深厚之极。
    虽然单打独斗的话,他们任何一个都非敌手,但他们合起来,这联手之威便非同小可。
    猿人心中尽快转念忖道:“这六大高手功力悉敌,经验丰富,此攻被守,首尾兼顾,实是严密坚固无比,若从刚才拼搏过的五百招看来,他们各负奇艺绝技,难分高下,是以使人有无懈可击之感。可是他们六个人的武功绝对不可能一般高下,我只须查看出他们的强弱长短,便有击破他们六大高手联手之阵的胜算。如若查看不出这点,久战之下,我只怕连逃生的机会也没有……”
    这念头在他心头只不过一掠而过。
    他念头方落,突然脑际灵光一闪,不必多想,登时把这六大高手的强弱高下分得一清二楚。
    像这种武学上的题,尤其是涉及活动的对象,而又计有六人之多,实是复杂得比五星度还甚,除了猿人这等具有宗师身份之人,谁也休想理得出一点头绪来。
    但听猿人长啸之声倏起,撕破了黑夜的沉寂。
    只见他长臂连连摇动,指东打西,霎时间与那六大高手激斗做一团。
    圆音大师等无不全神贯注,严密攻守。
    六个人虽是各占方位,互有远近。可是每一个人的进退,都与其他的五个人紧紧扣住,生像是一个人化出六个身子,心念互通,是以不论是抢攻或援守,都浑如一体,全无丝毫空隙。
    但六七十招之后,圆音大师心灵中首先出现警兆,眸子一闪,但见同阵的五人当中,那铁胆包啸风也双眉深锁,显然也是心有惕凛。
    圆音大师心下大为凛然,心想那包大侠不知是不是与我一般,发现那猿人这回出手,味道全然不同,大有成竹在胸之慨。
    而且奇妙着层出不穷,使我们六人联手的好多招威力化解于无形。
    若是这样耗下去,纵是再拼斗一两千招,我们还是无法合力施展那三才连环杀手……要知圆音大师虽然不是在武功上高于其他的人,但他在少林寺修练数十年,观遍本寺千百种奇功秘籍,乃是承继达摩祖籍佛门降魔心法嫡传之人,至于林虚舟。钟无垢。李玉真等,都不过是从少林分出去的家派,虽说绝学造诣亦在武林大放异彩,但见识胸襟,终比不上圆音大师。
    另外那冀北名家铁胆包啸风,他一身武功渊源,乃是中原数千年流传下来的绝学,是以不受少林武功围限,见地另有境界。
    因此他也感觉出猿人这一回动手,与早先那次的微妙区别。
    但他智慧识力略有不及圆音大师,是以还未有具体的概念。
    他们七个人又封拆了百余招,在旁人看来,他们当真称得上动如风火,静如山岳。
    尤其是六大高手以移形换位的上乘身法交错攻守之时,几乎连人影也看不清楚,只觉眼中一花,这些人都换了方位。
    圆音大师已隐约算得出他们将在何时遭遇何种命运,但这等形势,在他却有心无力,难以力挽狂澜。
    这位少林高僧弹津竭智找寻对策,几乎为之呕心沥血,可是猿人隐隐控制了局势,使人有如身在命运之神的樊笼内,全然无法自主那种无可奈何之感。
    他在万般无奈之下,忽然转眼向阮云台望去。
    这原是无意识的动作,压根儿没有指望阮云台能够怎样。
    目光到处,只见阮云台仰崖而立,仰头向天,身子动也不动。圆音大师在印象中晓得他已经这样地站了很久,只不过一直全神对付猿人,能分得出来的少许心思,又用在如何扭转这局势上面了,是以直到这刻,才觉得奇怪,心想:际先生走出凹洞外面,已嫌大意。
    何又仰首凝望?这位高僧灵台澄明如镜,念头到此处,忽然有悟于心,登时收拾起一切妄想杂念,全力用在这场有生以来最艰险的拼搏苦斗上。
    阮云台瞧也不瞧众人一眼,迳自仰首望天,凝神思索。
    他的辛苦忙碌一点也不逊于圆音大师,唯一的区别是他用心灵而不是肉体的活动而已。
    在这短短一盏爇茶时间之内,阮云台几乎已压榨出每一滴智慧,推算这场古今难再的大战的变化和结局。
    目下他对猿人的情形更了解,已有足够的资料让他施展心算神通了。
    他终于从黑暗虚空中收回了眼光,轻轻吁一口气,情不自禁地举手抚摸鬓发,忖道:明儿揽镜自照,这头上必定再也找不出一根黑发啦……这一阵自怜的伤感乍现即隐,阮云台微微探一下头,好像用这动作抛开那阵伤感,接着振起津神,转眼向战圈望去。
    那些风驰电掣如兔起骼落的人影,在黑暗中瞧得他眼花擦乱。当下举步奔去,直八庙内,旋即带强烈的光亮奔出来,原来在他手中,高擎着四支熊熊火炬。
    他把火炬分插在战圈四周,相隔虽远,但这些光线已足够照亮二十文方圆的地面。
    圆音大师,阮云台站在一支火炬边,与战圈相距不过是三四丈之远,高声说道:“敢问天道众生寿命长短不同,大师属何天寿?”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甚是古怪。
    偏偏圆音大师能够回答,应道:“善哉,贫憎若有刀利天寿,已是心满意足了。”
    众人之中,只有钟无垢皈依旁门,深通佛经,是以大约知道一点意思。
    她只知道在佛家经说中所谓无道众生乃是指居于欧界、色界、无色界等二十八天的一切众生。
    所谓欲界天是指四大王天、刀利天、夜摩天等六天。
    色界天是梵众等十八天。
    无色界天是空无边处天等四天。
    至于刀利天之诸,一生寿命则是居于千岁。
    但这刀利天却是以人间的一百年作为一昼夜来计算。
    钟无垢身为佛门弟子,可一点也不明白阮云台何以会突然向圆音大师问起这等问题,不过她对于阮云台的博学多闻却暗暗佩服之极。
    只听圆音大师反问道:“阮施主这一问从何处来,从何处去?”阮云台应道:“来时乘般若船,渡生死海。去处要寻阳罗尼也!”他们在这等死生相搏之际,忽然谈起禅机,使人不禁泛起了不合时宜之感。
    那圆音大师虽是分心说话,但猿人显然也不敢轻轻放过阮云台的每一句话,是以也用心听想,故此局势一仍旧贯,毫无变化。
    众人当中只有钟无垢暗暗思道:“阮先生回答的意思是他乃是乘智慧之船而来,渡过生死之海。去处则要寻陀罗尼。这陀罗尼乃是经文译音,意思是说秘密咒文,莫非阮先生津通密宗神通,当真有秘密咒文可以对付这万里飞猿?”
    她的胡思乱想也不算怪诞无稽,一则密宗有这等惊世骇俗的神通手段。
    二则这万里飞猿一身武学已臻化境,除非用不可思议的力量,谁能击败得他?圆音大师目光不再动,转而一味凝视猿人,口中说道:“还望阮施主不吝指教,以启胸中茅塞。”
    阮云台道:“大师好说了,不才昔日曾阅一经,经中有云:方有迷人,以东为西,以西为东,以南为北,以北为南。世之迷人亦同此。世有三,一者狂,二者痴,三者疯,此等人,手执利剑,欲研东而所西,欲裕南而所北,若先去此狂痴疯病,天魔得大自在。敢问大师,这段经文出自何经?”
    圆音大师应道:“本文出自十住经……”
    他忽然陷入沉思中,以致众人立时感到猿人压力大为增强。
    钟无垢实在忍不住了,道:“阮先生好像记错了,未后的两句,十住经中断了没有?”
    她以为圆音大师因这两句而迷惑寻思,是以赶快指了出来。
    局势虽是突变的,猿人强而六大高手弱,但在阮云台眼中一时还瞧不出来。
    他大概自知在武学修为方面,看不透这等至高境界的微妙变化,故此他根本不查看战况,朗朗说道:“林真人,李真人,请问你们目下是不是感到敌人压力大增?”
    猿人直到这时总算听得懂他的话,不禁长啸一声,傲然应道:“当然啦,你若再多说几句,他们败得更快,妙哉,妙哉,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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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长发少女
    只见他两条金毛闪闪的长臂如灵蛇掣动,眨眼之间,好几次险险把林虚舟的长剑,李玉真的佛尘夹手夺过来。
    原来林李二人也忽然凝目寻思,是以攻守之际,不免微见涩滞。强弱之势渐渐明朗,那六大高手当中,少林圆音大师,武当林虚舟道人、华山的李玉真等三人,显然被阮云台的言语扰乱了心神,故此招式气势都大不如前,变成六大高手联手大阵中较弱的三环。
    那万里飞猿何等厉害,寻隙伺虚连番猛攻,只见他勾、拍、拿。摘,手法越来越奇泥幻变。
    但十招之中,倒有六七招是向钟无垢。包啸风、陆天行等三人攻去,这一来圆音大师等三人反而不大感到敌人的压力。
    钟无垢首先遇险,猛被猿人巨掌迎面攻入,直拍七窍要袕。
    此时钟无垢招式用老,腰间一片空虚,全无劲道,故此无法弯侧或仰退以避过敌人这一击。
    若论整个形势之中,其实钟无垢并非最弱的一环。
    她本是攻完一招之后,正要变攻式改为守势时,被那猿人强攻硬搏的手法迫攻入来。
    而此时恰是圆音大师、林虚舟和李玉真发动攻势之时。
    照理说猿人应该选择圆音大师等三人之中猛攻下煞手才合理。
    因为一般说来进攻时方可易出可乘之机,采守势的招数定必十分严密,若要强攻进去,势必多耗气力而又不易成功。
    是以猿人目下舍易而就难,大是超逾常理。
    虽然在武学领域中他已是宗师身份,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
    只是在基本原理上来说,他已经犯了错误。
    这原是电光石火般短迅时间中发生的事,那六大高手包括钟无垢在内,都清清楚楚知道猿人这一掌必击中钟无垢,以万里飞猿的功力,这一掌拍上了身,后果如何,不问可知。
    圆音等三大高手在这瞬息之间,一齐下了决心,那便是不再分心分力去抢救钟无垢,唯一可做的便是抓紧猿人犯了错误的机会,全力攻去。
    换言之,钟无垢的结局已无法挽回,所以他们已用不着多管,管亦无益。
    不如抓住这千载的机会,合力收拾了猿人,也好智钟无垢报仇泄恨。
    只见圆音大师袖影翻飞中,双拳挟着刚猛无传的劲猛力攻过去。林虚舟的松纹古剑振腕刺出,剑尖幻化成五点棉花形的寒星,发出嘶风之声,剑势快如闪电。
    李玉真的银丝拂尘上每一根银丝都抖得毕直,宛如一大蓬长达两人的银针,罩住猿人胸侧要害,无声无息地电射敌人。
    他们三人这一施展全力,招数奇奥辛辣,气势畅须凌厉,大有一往无前,目空天下之概。
    猿人瞧了一眼,便已全盘了然于胸。
    心中不禁又凛惕又后悔,因为这一刹那间他才猛然彻悟自己终究失算于场外的智慧仙人阮云台。
    目前这等凶危惨烈的形势,敢情是此人一手导演而成。
    要知这猿人已上窥武功至深至微之境,故此这等生死胜败,与武功有关的问题,不论何等曲折奥妙,只要寻出一点线索,登时如电光一闪,照彻山河大地,全部了然于心。
    目下正是如此,他从圆音大师等王大高手的气势中,感觉出强大无轮的杀机以及无可挽回的决心,循这一点线索,立时勾剔出前因后果。
    这便是,圆音等三大高手乃是由于钟无垢的行将立毙他拿下,所以激起这等可怕的决心杀机,人人放手施为,绝不迟疑反顾。
    再追究钟无垢之所以会陷入必死之地的原因,却又是因圆音等三大高手使然,如果他们不是在这三十招之内,攻守都稍稍迟滞了一点,则他们在五七百招之内,绝无一人会遭猿人毒手。
    由此看来,圆音等三大高手,步调齐一地松懈了十招,可知非是无心,实是有意放慢点,以便让猿人有余力向钟无垢、陆天行、包啸风三人大施压力。
    故此当圆音等发现局势失去控制,那钟无垢竟然难逃一死,这一来他们无不大为内疚,杀机因而格外强烈。
    上述的部份只涉及圆音等三人,另一部分于阮云台有关的便是那圆音大师等三人之所以会步调齐一地故意放慢了招数,完全是阮云台作的怪。
    那阮云台最先是向圆音大师大谈弹机,别人虽是听不懂,但圆音大师有问有答,分明悟得其中深意。
    最后阮云台还分别向林虚舟和李玉真这两人问了一句话,从这时间开始,圆音等三人便放慢了步调。
    若是换了别人,纵然获得了这许多线索,仍然无法猜出阮云台的什么妙计。
    只有猿人心中明白,原来他早先找寻击破六大高手联阵之法,乃是根据阮云台受困之时,这六大高手的不同表现中,察觉敌方六人武功火候虽是差不多,但在灵机才智方面,却是圆百、林虚舟。李玉真等三人略高一点。
    那时候只有圆音等三人能够立刻不着痕迹地暗助阮云台,使阮云台脱了险。
    猿人一找出这六大高手的强弱,虽然只有一线之微,在他已经足够了。
    故此后来圆音等三人放慢了招数时,他也不趁机向这三人强攻,以免他们不再分心而恢复原有水准。
    岂知此一用心正好中了阮云台之计,那阮云台分明以字内无双的智慧,推究这六大高手的强弱,由此又推测得知猿人用心,便将计就计,使猿人以为圆音等三人当真分心疏懈,犯下了强攻守者的错误。
    只见猿人竟能一举而把钟无垢置于毙掌下的境地,这一点当必也出乎阮云台意料之外。
    这些情况说来罗嗦,其实在猿人心中只不过是念头一掠的事。
    最先是钟无垢胸口被拿击中,她乃是在百般无奈之下,勉强把身形弹尺许,避开了面门七房的一掌,宁可被敌人震断心脉毙命,也不想落得个面目血肉模糊而死。
    自然她同时也尽力施运峨嵋无上心法金刚圈神功,这种护身气功本来神妙无比,可将宽大的外衣鼓胀起来,不论兵刃拳脚,都伤不了她。
    但猿人功力非同小可,这一掌必能未散她的护身气功,震撕心脉,唯一的好处便是猿人的手掌不能碰触到她的身体而已。
    当钟无垢胸口挨掌之时,圆音等三人的铁拳长剑和拂尘也紧跟着攻到。
    圆音大师的百步神拳乃是少林镇山之宝,独步天下威力强绝。
    他眼看猿人一掌拍中钟无垢胸口,不禁悲愤交集,拳势去得更为强猛。
    猿人的左手忽然弯回背后,啪的一声接住圆音大师这一拳。
    但同时之间林虚舟的长剑已刺中猿人右肩,李玉真的银丝拂尘也从另一面刺人猿人腰胁要害。
    人影乱闪中,一声凄厉长啸快得难以形容地飘然飞出峡谷。
    原来猿人虽是被两大高手兵刃夹击刺中,居然不死,还能负伤急遁。
    他不从峡顶来路逃走,运从谷口奔出。
    却听峡项也传来一声清啸,余音摇曳间,已飞泻向谷口那边,显然在峡预埋伏的那位万柳散人张安世,已经施展出他天下无双的轻功绝学,衔尾追随猿人而去。
    阮云台目光一栋,大喜叫道:“钟前辈,您没事么?”
    钟无垢虽是面色苍白,却好好地站着,摇摇头,道:“唉,好险,好险…-”
    其他的人都走过来,包啸风道:“钟大姐,你最好运功查看~下,看看有没有内伤。”
    钟无垢道:“没事,你放心。”
    她和包啸风年轻时已经相熟,时时有见面机会,大家很谈得来,故此问答之间,没有什么顾忌。
    换了别人,断乎不好意思直言要钟无垢运功检查。
    阮云台道:“不才武功浅薄,实是不明白适才那等两败俱伤的局面,何以有这等收场?”
    旁人都不好接腔,钟无垢倒是洒脱得很,应道:“不错,我和万里飞猿应是同归于尽。
    但万里飞猿武功通玄,有神鬼莫测之能。他竟能够在须臾之间,把攻击出的万钧掌力,变化为吸拉回来的劲道,同时再借神拳拳力一送,身形加速飞开,故此我固然有惊无险,从鬼门关抬回一条性命,他也逃过了杀身之祸。”
    她三言两语,便解释得明明白白,阮云台又问道:“只不知万里飞猿伤得重是不重?”
    这回李玉真首先应道:“贫道虽是扎中他要害,但劲道泄去大半,只属皮肉之伤而已!”
    林虚舟见阮云台目光转到自己面上,便接着道:“贫道的一剑倒不太好受,只因他当时被李道友直指要害深知有立毙当场之祸,故此宁可硬挨贫道一剑。”
    阮云台道:“道长这一剑既然不刺他要害之处,想是已经施展剑震袕神通,难道万里飞猿竟不知道武当有此绝艺么?”
    林虚舟徐徐道:“他当然知道,但权衡轻重之下,他也只好等脱身之后,徐图良策疗伤,总胜于当场被杀。”
    他只说那猿人徐图良策疗伤,言下之意,暗示这种伤势不易医治而已。
    却不曾说明敌人伤得多重,可见得连他也没有把握,所以不能津确地作一估计。
    峡谷口传来一声清啸,晃眼间一道人影飞坠现身,只见他没穿长衣,一身劲装服扎束得十分利落。
    面貌清瘦,额下三绝长须,颇有气派。
    此人便是宇内七大高手之一的江南万柳散人张安世,一身轻功独步天下。
    他向大家摇摇头,道:“兄弟始终未能追到十五丈之内,故此二十里路程一满,便依约回来!”
    他转眼单独望着阮云台,又道:“阮先生,究竟你事前知不知道这厮定会由谷口逃走?
    若是得知,何不干脆让我先守住谷口?”
    原来那峡顶距地面足足有百丈以上,是以等到张安世追落平地,已被万里飞猿远远抛在后面,相距超过百丈。
    阮云台道:“安老这话太抬举我啦,不才岂能在事先料定那厮向何方逃走?”
    他转眼扫视众人一匝,最后落在张安世面上,又道:“当时不才的想法是如果他向峡顶逃走,那就表示他并未负伤,才敢在百丈高处与安老拼一下。安老有火蚕丝异宝在手,可以在空中飞荡往来,已是有胜无败之局,所以须得守住峡顶。如若那厮从谷口平地逃走,则可知他业已负伤,不敢在百丈危崖上碰到安老……”
    万柳散人张安世颔首道:“这话甚是,兄弟昔年也曾仗着火蚕丝这件宝物,飞渡百丈悬崖,使婆罗战主冷不防吃了一点亏。万里飞猿是他传人,自然得防我们这一着。不过就这样子让那万里飞滚安然逃走,未免太便宜了他一点……”
    其他的人暂时都不做声,他们俱是成名数十年的人物,个个沉得住气。
    是以明明心中还有疑问,也都能等待一下,好让阮云台有机会先说。
    阮云台道:“这一道峡谷,除了高达百丈的峡顶之外,便只有两端出口可供逃走,由于这万里飞猿不是等闲人物,纵是负伤之后,寻常的武林高手也拦阻不住他。而我方只有安老一个人可以伏击,但他一个人最多只能兼顾两处,因此剩下的一处出口,不才只好另行设伏,希望不至于让他轻易地安然逃走。”
    圆音大师道:“阮先生的不世之才,我们大家都素所深知,相信那万里飞猿此去必定还有苦头好吃。只不知张老擅越把守的是哪两处逃路?其一是峡顶,这是大家都晓得的,另一条逃路却是何处?”
    阮云台道:“这道峡谷有东西两端出口,咱们乃是由东端进入此谷,而这座古石庙也是靠近东端,距西端谷口远上数倍,因此不才请安老藏身峡项,一方面兼顾东端。”
    陆天行道:“但那万里飞猿乃是从西端谷口逃走,而张安兄分明也追了二十里遥,看来他竟不只兼顾东端谷口而已!”
    阮云台微微一笑,心想:这些老前辈真是厉害不过,只要话中有一点点寒糊,便休想混过去。
    当下应道:“这一点只有安老心中明白,因为不才的策略是若然万里飞猿从东面谷口逃走,安老须穷追不舍,哪怕一二千里之遥,亦须追上才可罢手。但若是由西面谷口逃走,安老便只须虚张声势地追他二十里路,即可折返。那万里飞猿自然有别人收拾他。”
    林虚舟哦了一声,道:“阮先生这等布置法,分明是早就算定那万里飞猿逃走之时,他所选择的方向之内大有文章,是也不是、’阮云台道:“正是如此,试想咱们现下所站之处,距东面谷口极近,距西面谷口甚远。如果万里飞猿身上未曾负伤,那他一定飞上峡项,再与安老碰上一记,既已负伤,不得不向平地逃走,这时便得看看他身上所负伤势,是轻是重。若是身负重伤,此时他急于出谷觅他躲藏,自然不暇理会咱们来路方面还有人伏击,但求先行逃走再作打算。但如果他的伤势还支撑得住,势必选择较远的西面谷口逃走,一来此去距离虽是较长,但他功力犹在,不怕被安老追上。二来那边是他原先藏身之地,应该比较熟悉地形。因此,安老只须负责东面谷口,一旦见他由这边逃走,便不限路程,务必趁他重伤在身把他追上。
    众人这才当真明白,不过见他一直不提西面谷口外有任何埋伏,亦不便动问,钟无垢改变话题,道:“阮先生刚才念的一段十住经,末两句似是记错了。”
    圆音大师诵声佛号,道:“阮先生乃是故意念错,其实是暗示说,那万里飞猿将要如何下手。”
    他可不便细细解释猿人的想法,以免钟无垢、包啸风、陆天行三人心理不舒服,是以寒糊支开,又道:“首先阮先生问贫僧天道众生寿命的长短若何,其实是想知道我们还能够支持多少招,为了不让对方晓得,所以利用佛门经义。”
    钟无垢道:“原来如此,那么大师答复说刀利天寿,意思是说我们可支持一千招左右了?”
    圆音大师道:“贫僧正是此意,多亏阮先生学究天人,无所不识,竟然能够使用佛家经语与贫僧暗通消息。”
    钟无垢又问道:“那么大师曾经反问阮先生从何处来,往何处去,竟是何意?”
    圆音大师道:“贫僧当时默算万里飞猿能在一千招左右之时,可以得到取胜的机会。但这也是因为贫僧最近有幸得睹敝寺慧海大师手录遗著,对天竺婆罗门武功有所论列,这才能测知战况的深微变化。
    故此阮先生的一问令人十分奇怪,他如何也得知万里飞猿竟已暗暗占了上风?故此贫憎忍不住向阮先生请教。”
    包啸风插口道:“只不知阮先生如何回答?”
    圆音大师道:“他说是从智慧中推求而得,并且告诉贫僧他将以隐语指出其中奥妙。”
    所有的目光转到阮云台面上,饶是这七大高手个个享誉一甲子以上,身份尊崇元比。
    但这一刻却没有一个不是感到由衷敬佩。
    而且还有一个寒义,那便是在这些武林异人心中,都已承认智慧比武功境界高上一筹。
    阮云台自是会得此意,他今日获得这些非凡人物的一致尊敬,成就非同小可,内心不禁泛起了踌躇满志之感。
    不过他并没有忘记庙内八位年轻的男女英侠,心念一转,便道:“早先不才到了庙内地窖,得见范炯兄弟等八人,如此这般,……”
    他把经过情形详细说了,最后道:“以不才愚见,当时的情形必是因为万里飞猿有摧毁心神最后则震断心脉的威力,是以这几位年轻英侠禁受不住,心神昏乱,自行把身上衣服撕破。再往下去,必定有死有生。幸好范炯兄临危不乱,还能够当机立断,迅即出手把同伴们全都点了睡袕,还-一用小布团塞住他们耳朵。最后他才奋起余力,爬伏地上,施展少林龟息冬眠之术。”
    钟无垢关心地啊了一声,道:“那咱们快点去瞧瞧,设法把他们救醒。”
    阮云台道:“我们谈论至今,已有好一阵工夫,还不见他们出来,恐怕是范炯兄一时不曾醒转,所以他也无法解开同伴袕道……”
    他先不说出此事的用意很明显,分明是希望这些年轻好手能自行复元现身出来,对他们来说,自是大有面子之事。
    圆音大师道:“万里飞猿的啸声实是十分难当,大家不妨到庙内瞧瞧。”
    于是众人一齐向那古庙行去,不一会大伙儿已经挤在地窖内。
    明亮的火炬把四下的情形照得一清二楚。
    那七男一女躺的躺、伏的伏,老样子未曾移动过。
    七大高手和阮云台都很冷静地查看一切情形,最后圆音大师打破沉默,说道:“我佛慈悲,看来他们还没有大碍。但咱们今晚却着实凶险不过……”
    大家都似乎不急于出手救这些青年男女,林虚舟道长霜眉无风自拂,流露出他内心中的惊奇和疑惑,道:“只不知大师所说的凶险,意思何指?”
    圆音大师道:“贫僧瞧了这些孩子的情形,才发现那万里飞猿的啸声,已具有令人自残形体的威力。根据以前的报告,他的啸声只不过能伤人性命而已。这其中分别很大!”
    他早先表明最近曾经网得少林前辈一神僧慧海大师的手录遗著,是以人人都心知这位少林高手如何能了解天竺婆罗门的秘艺,与从前的一知半解大不相同。
    只听他继续又道:“伤人性命与令人自残形体不同之处,便是表现出功力高下的分别。
    目前已显示出他忽有长足进展,若是再假以时日,让他功行达到圆满之境的话,那就不是咱们七个人可以应付了的啦…——”
    众人体会出他言中之意,不觉都微沁冷汗。
    要是他们不是今夜下手,则万里飞猿的功行可能达到某一境界,非他们所能应付,后果自是不堪设想了。
    李玉真忽然轻轻叹一口气,道:“只不知他伤势如何?现在逃到什么地方?”
    阮云台没有回答,还故意低下头检查那少林弟子回天手范炯的情形,以免眉宇间的忧色被别人看见。
    在距离地面两丈左右,浓密的枝叶中,一对深根色的眼睛,静静地窥视着下面草地。
    一个衣衫残旧而且匀破了许多处的长发女子,正在草地右方的一条小溪边,洗涤着什么物事。
    在拂晓蒙蒙曙光中,她看来既孤独又奇异。
    她背上斜插一把长剑,左胁下悬束着一个长方形的皮袋。
    在衣服勾破处露出来的皮肤,十分白皙。
    她从溪水中拿起洗涤之物,原来是一只肥肥的山鸡,已经破腹去毛。
    接着她像多疑胆怯的兔子一般,竖耳四望,确定没有可疑声响后,才跑到草地当中,拾了一些干枯的柴草,生起火来。
    那只山鸡烧烤的香味随风弥漫,过了一会儿。
    但见那长发女子撕下一只鸡退,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
    不过她的吃相丝毫不野,一望而知她并非在深山中独自长大的。有些动作甚至很斯文优美。
    她大约只有二十岁左右,眉长鼻挺,双颊如丹,明亮灵活的眼珠骨碌碌转动时,可怜又可爱。
    这一顿烧山鸡不久就结束了,除了一些骨头之外全部被她吃请,瞧她恬嘴咂舌的神情,大有还未曾饱之慨。
    她的食量并不惊人,尤其是以男人来说,饿起来两三只鸡也是平常。
    不过由于她长得漂亮可爱,故此使人觉得有点不衬。”
    中午时分,这个少女又从树林中钻出来。
    她现身之前,在树木暗影中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看样子分明怕有敌人埋伏袭击,同时又怕被路过之人发现。
    但在这深山中,焉有仇敌或路人经过?她在草地走动时,忽然露了一手。
    原来草丛中呼一声飞起一山鸡。
    少女眼角瞥见,连身子都不转动,探囊扬手,味地一响破空之声响起,那只山鸡登时坠跌地上。
    这一手利落迅快,特别是探囊摸出暗器以至提手,一气呵成,快逾闪电,极是难得。
    在树上枝叶中那只深褐色的眼睛,仍然有如清晨时那样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下午时分,那少女在溪进洗剥一只野兔和一只肥大的野鸟,忙忙碌碌地烧烤之后,便钻入林内,只留下引人食欲的香气。
    她躲在距这片草地不远的一个石洞内,洞口外有一块石头阻挡了十分之七的面积,余下的空隙,都有碗口粗的树干纵横封挡,除了蛇鸟之类可以钻入之外,别的野兽休想入得此洞,洞内相当宽敞,靠近洞口处生着一推火,因此把洞内四下照得甚是明亮。
    那少女躺在厚厚的树叶褥上,绻怞着侧卧。
    这时已经是午夜,外面山风呼啸,间或传来狼曝虎啸之声,使人毛骨惊然。
    她忽然哭泣着转个身,她梦中回醒。噩梦的景象还在心中未曾消失,加上深山石洞的孤寂可怕,使她继续轻轻吸泣。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吃惊地坐起来,呆呆望着洞口。
    可是火堆的光线照出去,只有一片黑暗,别无他物。
    她眼中露出惊惧之色,呆看了一阵,才抱膝垂头,继续低声饮泣。
    但她忽地驳然跳了起身,眼睛睁得老大,望住洞口。
    这会在堵住洞口那块巨大石头旁边,站着一只巨大狰狞的人猿,全身金黄色的长毛,一只巨掌抓住一根封桐树干,无声无息地凝视着她。
    那少女骇得索索发抖,面无人色。
    她嘴巴张大了两次,但都没有发出尖叫声音,显然她虽在极度震惊中,方寸仍然未乱,还记得尖叫声最易惹起野兽攻击的说法。
    此外,在这等所在,她就算叫破喉咙,又有何用?“救苦…-救难…-南无观世音菩萨……保佑弟子别……别落在它手中…——”
    她哆哆嗦嗦的祷告,虽是分为许多截,却仍听得清楚。
    “菩萨保佑……使它不能弄开洞口木栅…-菩萨……哎呀……。”最后一声哎呀,乃是因为那头巨猿已经啪一声扳断一根树干。
    那么粗的木头,它扳断之时毫不费力,力气之大,骇人听闻。
    少女吓呆了,只见那巨猿随手又弄断四五根粗木,一低头已钻入洞内。
    在那木堆熊熊火光照耀之下,那头巨猿显得更为庞大,更加狰狞可怖。
    长发少女已经惊得叫不出声音,一味籁籁发抖,目光却呆呆地凝视着巨猿,竟不会闭眼不看。
    巨猿绕过火堆,向她走过去。
    它那宽大的肩膀在斜拱的洞壁碰擦了一下,忽然负痛地哼了一声,脚步也打个跟跄。
    长发少女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谁也不得而知。
    若是照事论事,就算是皮肤肌肉极为娇嫩的人,在那洞壁上轻轻碰那么一下,绝对不会觉得疼痛,更不至于脚下打个踉跄。
    巨猿走近长发少女,用黄绿色的眼睛俯视着她。
    长发少女直到这时,才昏昏然闭上双眼,四肢也用力地推开,显然惊吓过度,已经不会动弹了。
    石洞内一片沉寂,也不知过了多少工夫,长发少女渐渐恢复神智,缓缓睁眼。
    目光到处,不禁叹地尖叫一声。
    原来那头巨猿还是老样子地俯视着她,姿势一点也不曾改变。
    她马上醒悟现在不能尖叫,以免骇得对方兽性狂发而向自己攻击。
    于是赶快用一只手掩住了嘴巴。
    巨猿眨眨眼睛,突然蹲下来。
    那张毛茸茸的巨大脸孔,和她距离得更近了。
    她一点也猜不出这头巨猿有何打算?如果她后背不是紧贴着石壁,她必定尽力向后缩躲,免得和它相隔这么近。
    它身上没有别的气味,长发少女注意到这一点。
    心想:它也许从未见人类,所以好奇地仔细端详。
    尝闻猿猴仅是素食,那么它不会把我撕碎吃下了肚子吧?她不知不觉把掩嘴的手拿开。
    哺哺道:“猿……你……你不会吃我吧?”
    巨猿龇牙裂嘴地低低咆哮一声,骇得长发少女打个哆嗦。
    但还有惊人之事接着发生,原来那头巨猿一屁股坐在于草床垫旁边的地上,发出人语,道:“你有什么好吃的,最好烤点山鸡兔子给我吃。”
    长发少女差一点跳起来,但她还是……仅仅坐了起身而已。
    她大骇道:“你……你会说话?你……你不是……不是……”
    巨猿懒洋洋地接口道:“不是野兽对不对?唉,我是人是兽连自己也不知道。但我宁愿做野兽而不愿做人,你呢?”
    长发少女张口结舌,过了片刻,舌头才会动弹,道:“我不知道,那么你是人了,对不?”
    巨猿转眼望着洞顶,道:“我不想做人。”
    长发少女又过了一阵,惊魂才定。
    目光在它身上滴溜溜一转,忽然大惊,道:“咦,你身上受了伤,还有血流出来呢?”
    巨猿哼了一声,道:“流点血算得什么。”
    但它刚才碰到洞壁,明明痛得哼出声,可见得伤势一定不轻。
    长发少女探手入囊,但面上却露出犹疑之色。
    终于又缩回手,说道:“受伤挨痛的是你,你自己不在乎,谁敢多管?”
    巨猿缓缓转过头来,瞪她一眼,没好气地道:“闭嘴……”
    忽见她面上除了惊愕表情之外,还带有秦惭委屈之色,心中突然感到不忍。
    不过已经不便再说什么,便站起来,走到对面墙边,靠壁而坐。他背靠着洞壁,打了一会瞌睡,梦中尽是些乱七八糟的景象,最后的一幅是一个黄衣美女,袅娜地向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行去,一望而知她正要投身那男人的怀抱中。
    他极力哀求她别走,又大声想喝。
    但黄衣美女理都不理他,仍然寒笑盈盈地行去。
    他心中又气愤又悲痛地大哭起来……他忽然惊醒,睁开眼睛。
    虽然已辨认出身在何处,但梦中的悲愤和伤心仍然啮咬着他的心。
    接着看见对面寻丈处的干草铺上,那个长发少女正诧异地向这边望着。
    唉,她哪里晓得我悲惨的心情?和我比较起来,她的不幸算得什么?哈…——哈……
    他猛可放声狂笑,笑声直震得洞壁嗡嗡鸣震。
    长发少女连忙捂住耳朵,等他笑声停歇了好一会儿,才敢放手,柔声道:“你可是做了一个恶梦?”
    她可不敢指望对方回答她,只不过如若她一声不哼,却反倒怕他误会,以为自己还记恨着刚才的小小冲突。
    巨猿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说道:“不是恶梦,是真真实实的事。我在梦中怎样了?”
    长发少女道:“你起初打瞌睡,把头垂在胸前,后来忽然仰起紧紧抵住墙壁,发出呷呀的挣扎声。后来突然大哭几声……”
    这番描述如此详细,果然引来对方怀疑的眼光,道:“你一直盯着我看?”
    长发少女微微垂头,躲开他那对锐利褐色的目光。
    他的声音浮急暴躁,很是可怕。
    她也不敢不回答,带着小心翼翼的神色,道:“我不是故意的,但后来你的声音引起我的注意。”
    她停歇了一下,又轻轻道:“你可是怪我么?”
    她是如此的温婉和容易受惊,实在令人心软。
    巨猿扫视她一眼,迟疑一下,才道:“没有,我没有怪你。”
    长发少女放心地轻轻透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又低低道:“我若说话,你会不会生气?”
    巨猿对她每个问题部得想一下,才道:“你说吧。”
    长发少女道:“我这儿有些刀伤药,极有灵效,敷上一点点,立即可以止血生肌,不知你可肯试一试‘!”
    她说得十分婉转,根本连送给他敷用的话都不敢说,只问他肯不肯试用。
    巨猿摇摇头,道:“我永不接受任何人的帮助。”
    长发少女已把一个谈青色的瓷瓶取出来,听了这话,不觉僵在那儿。
    她偷窥一下对方的神色,可惜他满脸茸毛,根本瞧不出一点表情。
    只听巨猿又道:“你现在不怕我么?”
    长发少女道:“不怕,你比那些衣冠楚楚口是心非的人好得多了。”
    巨猿冷冷道:“说不定我见时狂性一发,便把你撕碎,你真不怕?”
    长发少女惊疑交集,默默注视他一阵,问道:“你会发狂么?”巨猿道:“谁知道会不会?很多时候我都想发狂,我想毁灭一切,所有的人,所有的树木房屋……”
    这番话虽是可怕,但声音却很平静。
    长发少女啊一声,道:“我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所以不敢想到发狂。我若是~出山去.必定被那些坏人捉住……”
    她言下之意,竟然大有羡慕他能够发狂的味道。
    巨猿道:“你武功不错,还怕什么坏人?”
    长发少女叹日气,道:“我虽然自幼练武,可是我从来没有跟人家打过架,再说真要叫我拿创扎死一个活人,我…我可下不了手。”
    这种情况倒是常见不鲜的事,许多人纵有刀剑在手,却未必有胆杀人。
    巨猿道:“若是杀死的是坏人,为何下不了手?”
    长发少女连连摇头,道:“不,不行,他们虽然很坏,但总是活活的人。还有呢,他们不一定坏到该死的地步……”
    她忽然咬咬牙,恨声道:“只有那个恶贼,我非亲手杀死他不可。”
    巨猿淡淡道:“那人是谁?为什么如此很他?”
    长发少女道:“那恶贼姓施名敬德,是我的杀父伙人,我非杀死他不可广巨猿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那便应该亲手杀死他才行,你叫什么名字?”
    长发少女道:“我叫吴芷玲,你呢?”
    巨猿道:“你瞧我会有姓名么?”
    吴芷玲不觉一笑,道:“对,以你现在这副样子,当然没有名字才对。但我叫你什么好呢?”
    巨猿道:“我从前起过一个姓名,但还没有用过,现在拿来用却好像不大对劲。”
    吴芷玲好奇地道:“姓名也有不对劲的?为什么?”
    巨猿道:“我从前起的姓名是万家愁,那时本想使很多很多人听见我的名字就发愁,但现在……”
    他苦笑一声,便停口不说。
    “万家愁,这名字的确有点怪怪的,不用也罢。你本来没有姓名的么?”
    “没有。”巨猿摇摇头。
    “你爱叫我什么名字都可以,反正我不在乎。”
    他们在摇曳飘闪的火光中对瞧了一眼,忽然一齐笑起来。
    吴芷玲道:“好极了,姓名在这儿没有什么用处,是不?”
    巨猿点点头,道:“有人来我就把他撵跑,好不好?”
    吴芷玲欢然道:“那是最妙不过了,你……唉,没有姓名实在有点别扭,你还是暂时用万家愁的名字行不行?”
    巨猿道:“那又有何不可?”
    吴芷玲道:“你既然是答应了,我就尊称你为万大哥。万大哥,你的伤势到底怎样啦?”
    万家愁道:“小意思,我连看也懒得看。”
    “可是……万大哥,我瞧那伤势好像不轻呢,我检查一下行不行?”
    万家愁没有答腔,吴芷玲试探地慢慢起身。
    如果他反对的话一定当她站起来时出言拒绝。
    直到吴芷玲走到他面前,万家愁仍然没有反对的表示。
    她蹲在右边,藉火光查看一下。
    只见他右肩膀上一个伤口,附近一大片长毛已经凝结着血块,而现下伤口还沁出血来。
    像这样流血法,虽然不会很快就失血丧命,但削弱体力以及感染溃脓那是免不了的。
    吴芷玲看了一阵,道:“万大哥,看来你受伤了很久,但奇怪得很,现在还有血沁出来。若是别的人,老早就虚弱得躺着不能动弹了。”
    万家愁道:“你说来倒是有点门道,看得出看不出这是什么物事弄伤我的?”
    ‘我瞧一定是很锋利的剑,你跟人家打架了,为什么呢?”
    “说来话长。”他支吾过去这种问题。
    “你还认为医得好我的伤势吗?”
    “当然可以啦,敷一点药散,再内服一颗药丸,包你明天就好了八分,再过一两天便跟没受伤时一样了。”
    “真的?”
    那对褐色的眼睛迫视着她,闪出讥嘲光芒。
    “你若是知道这一记剑伤,在皮肉下面深处,还有两层伤势的话,你~定不敢说得这么肯定。”
    吴芷玲的确大吃一惊,茫然道:“你说什么?这伤口下面还有两层伤势?我从没听说过伤下有伤……”
    她忽然若有所悟,眼睛~亮,又道:“啊,我明白了,伤势有内外之分,你一定是既受外伤,又有内伤……”
    万家愁道:“除了内伤之外,还有一层更利害的创伤,你可知情?”
    吴芷玲摇摇头,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伤?”
    万家愁揭开谜底,道:“心街。”
    吴芷玲愣一下,半晌说不出话。
    万家愁“心伤”两个字虽是简单不过,但却像沉重无比的铁锤般敲在她心上,使她万分震撼,也泛起了无限同情。
    这一句“心伤”,充满了英雄气短,穷途末路之感。
    仿佛如昔年楚霸王兵败胲下,有人劝他渡江逃生之时,他回答说无面目见江东父老。
    这句话正是雄心受伤,深知难医之意。
    她终于拔开瓶塞,登时散发出清冽扑鼻的药香。
    万家愁摇手阻止她洒药敷伤的动作,道:“这样不行。”
    吴芷玲道:“我知道治不好你心中的创伤,但外伤和内伤却不难痊愈。”
    万家愁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若然你,定要糟蹋你的灵药,那么我得脱下这套猿皮才行!”
    吴芷玲惊讶得张大嘴巴,好一会才恢复常态,哎地轻叫一声,迢:“当真看不出一点痕迹,谁想得到你竟是穿上一件猿皮外衣啊万家愁伸手在颈后部位摸索一下,突然向前一翻,整块头皮连脸孔一齐揭起,但前面喉咙部份仍然相连,故此垂在胸前。
    在吴苦玲眼前赫然出现一副年轻男子的面孔,只见他浓眉方脸,鼻子特别挺直,使他的样子看来浮动着正直可靠和淳厚的味道。
    他颊颔间胡子已相当长,头发蓬乱,显然很久没有梳头剃须了。他那对褐色的眼睛,是唯一使入泛起奇异之感的地方。
    尤其是眸子深处,不时闪动着狡黠嘲弄的光芒,阅世已深的人定能一望而知这个人十分难以相处,因为在他心中,对世间的人和事已存有偏激的成见。
    吴芷玲痴痴地瞧着他,直到万家愁嘲弄他向她笑一笑,她才墓然惊觉,登时红泛双颊。
    要知她身为闺女,岂可以对一个年纪相当的年轻男子如此注视!“你瞧够了没有?”
    万家愁一点也不放松她:“我好看还是不好看?”
    他直率大胆的问话,宛如久历情场的老手,毫无少年的羞涩。
    吴立玲更招架不住,读首低垂,没有一点声音。
    “我这副模样一定很难看,对不对?”
    他又问。
    “但越难看越好,我喜欢这样……”
    过了一会,吴芷玲慢慢抬眼瞧去,只见万家愁浓浓的眉毛紧紧皱锁,眼睛瞪着对面的洞壁,目光中一片茫然。
    忽然一阵愤恨的神色,像一片乌云布满面上,还有就是那双褐色的眼睛,微微现出浅碧色。
    “女人都不是好东西。”
    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喜欢骇死她们,哈……哈…-骇死她……骇死她——”
    他的笑声强劲响亮之极,震得吴芷玲耳朵嗡嗡直响,不觉举手捂住两耳。
    万家愁目光转到她面上,起初还是很凶恶可怕,但过了片刻,渐渐恢复原先的褐色,瞧起来温柔得多了。
    吴芷玲双手离开耳朵,道:“啊,万大哥,你的笑声好厉害,我耳朵里感到很疼痛……”
    万家愁摇摇头,道:“这算不了什么。”
    吴芷玲嗫懦一下,放低声音道:“万大哥,我心中有一个疑问,却不知该不该说出来。”
    万家愁道:“你有什么疑问?是不是对我的笑声威力感到奇怪?”吴芷玲摇头道:“不是你的笑声,是关于你刚才说的话。”
    万家愁有点茫然,皱眉想了一下,才道:“我刚才说厂些什么话?”
    那个长发秀美的少女犹疑了一下:“我若是说出来,你会不会生气?”
    万家愁道:“你还没有说出来,我怎知会不会生气?”
    吴芷玲轻轻道:“你刚才的话,听来好像很恨女人,为什么呢?”万家愁听了登时面色一沉。
    吴芷玲吃一惊,忙道:“万大哥,你要是不高兴,我……我收回这句话好了。”
    她流露出惟恐触怒他的神态,甚是楚楚可怜。
    万家愁却似乎不曾注意到她,眼中突然射出暴怒痛恨的光芒。
    吴芷玲不敢吭气,畏缩地偷偷看他的脸色。
    过了好一会儿,只见万家愁怒色忽收,换上嘲弄的笑容。
    “哈,哈,我为什么要恨女人呢?”
    他转眼凝视着吴芷玲,又道:“你猜得对,我恨女人,因为天下的女人没有~个是好东西。”
    这话显然是指着鼻子在骂她,吴芷玲哪敢反驳,默然偷觑他一眼,却碰到他的目光,连忙垂头躲避。
    万家愁又道:“不过你不算在内。”
    吴芷玲猛然惊喜交集,抬眼道:“你这话可是当真?”
    声音中又惊又喜的心情流露无遗。
    万家愁道:“自然是当真的。”
    吴芷玲沉吟一下,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呢?我——长得不像女人?”
    万家愁道:“笑话,你哪里长得不像女人!只不过我知道你是被男人所害,迫不得已躲到这荒山野岭。想来你心中对男人的憎恨,大概跟我差不多。”
    “啊,没有。”
    她连忙辩白道:“我只恨你们男人中的一个,别的人我不恨……”万家愁寻思了一下,才道:“其实你们女人之中,还有一个好人,但她却不是女人……”
    吴芷玲但觉得他这几句说得乱七八糟,大是迷惑不解,便问道:“这个人既然不是女人,那一定是男人,对不对?”
    万家愁大大摇头:“不对,她是女人。”
    他语气十分肯定,但反而使吴芷玲更感糊涂了。
    她柔声问道:“哪么这个人是个真真正正的女人,绝对不是男人,你可是这个意思?”
    万家愁已发现自己寒混的说话,使对方的思路为之失缠不清,不禁微微一笑,道:
    “对,她是女人,但她自幼练气修道,心中从无男女之念,所以我说她不算是女人。”
    吴芷玲释然地透一口气,心想:原来他不但神智清醒,甚至还能够把真正的出家人和俗世之人分得一清二楚。只不知他说的这个修道的女人是谁?她向往地想着,同时轻轻摇晃药瓶,瓶中透出阵阵清香。
    万家愁用力嗅一下,道:“好香,这药一定很珍贵。”
    吴芷玲尴尬地笑一下,道:“你瞧我多糊涂,净跟你说个不停,竞忘了替你敷药……”
    她伸手出去,忽又停止不动。“万大哥,你只露出头面,这样还是不能敷药啊……”
    万家愁道:“我知道,不过我的伤势绝不是这药能够治愈的。”吴芷玲道:“你试一试看好不好?”
    第七章疗伤
    万家愁道:“用不着试啦,何必糟蹋东西。”
    吴芷玲哀求地道:“万大哥,我的药当真灵效无比,你就试一试吧。好不好?”
    万家愁感到拗她不过,终于点头答应了。
    吴芷伶登时笑容满面,十分开心。
    她拿起药瓶,凑近一点,欣然道:“先让我瞧瞧伤口……”
    万家愁道:“等一下,这套猿皮……”
    吴芷玲道:“要不要我帮忙?”
    她瞧来瞧去,都找不出猿皮接缝之处,因此不晓得该怎样帮忙他脱掉。
    万家愁道:“那就有烦你把我的衣物拿来。”
    他指指对面洞壁右上方,又道:“搬开那块五头,有一个包袱吴芷玲讶道:“你的包袱么?你几时藏在那儿的?”
    她没有浪费时间,一边问一边起身行去,但见在距地面五六尺的壁间,那儿有一道凹槽。
    她试着推凹槽中的一块五头,果然推开了。
    这方石头堵住一个径尺的洞袕,她伸手揪出一个蓝色包袱,迅即提到他面前。
    万家愁用粗大的毛茸茸的双手,打开包袱。只见里面有贴身的内衣,一套深蓝色短外衣,鞋袜等物一应俱全,还有几封银子。
    此外另有一个制作津致的小革囊,不知装着什么东西,甚是鼓满。
    “你还没来此之前,我已经住在这里了。”
    万家愁道:“如果我不是有事离开了好几天,你老早就被我骇跑,哪能住进来。”
    吴芷玲道:“这话甚是。但我找到这儿的时候,洞口没有一点遮拦,也没有被人居住过的痕迹。”
    “我一向不留下痕迹,好在也没有野兽敢闯进来。”
    吴立玲想起他能随手拗断碗口粗的木头,对他这话完全相信,便点点头。
    只听万家愁又道:“但我做梦也想不到被人占据了我的居处,而且还是个女的。”
    吴芷玲目光转到他肩上的伤口,随口道:“将来说不定还有别的人找到这儿来……”
    万家愁眼中射出凌厉的光芒,冷冷道:“你何以知道会有人来?”
    他估计随手一掌,定可把这少女立毙当场,就算有人现身抢救也来不及。
    吴芷玲仍然在瞧他的伤口,一面应道:“那些恶贼们一个比一个厉害.说不定会搜到这儿来。”
    “什么恶贼?”
    他口气和缓一了许多,因为他的仇家对头诚然厉害,却不能加以“恶贼”之名。
    “他们帮施敬德的忙,专做坏事。”
    她曾经提施敬德之名,乃是她的杀父仇人。
    “原来如此,哼,若是有人找到此地,休想活着离开。”
    “不行,不行。”
    吴芷玲连连摇头。“他们个个武功强绝一时,不是普通的武林人物。我们最好躲得远远的,别让他们找到。”
    万家愁道:“他们的武功怎样高明法?”
    吴芷玲抬眼打量他一下,道:“他们其中有些练功数十年,内外兼修,厉害得不得了……”
    要知内功之道,除了天资颖悟之外,定须讲究火候,修练年限越长,功行越深。
    而这等内家最高手擅长对付的是天生有几斤蛮力之人。
    像万家愁这种力大无穷之人,虽然可以力搏狮虎,可是终究年事尚轻,碰上数十年津修苦练的内家高手,正好遇上了克星。
    这是武学上颠扑不破之理,万家愁自然懂得。道:“原来如此,只不知他们在江湖上有没有名气?”
    吴芷玲道:“有些很有名,但也有些罕得在江湖走动,所以没有名气。”
    万家愁大感兴趣,道:“哪一天若是有机会碰上,我倒要看看当今武林中还有些何许人物!”
    他说得虽是平淡,语意却豪雄之极。
    大有睥睨当世目无余子之概。
    吴芷玲秀丽的脸上泛起优色,轻轻道:“你最好别招惹他们,先把伤养好了再说。”
    万家愁听她提及伤势,登时大大泄气,不觉叹一口气,道:“你说得也是。”
    吴芷玲道:“那么你快把猿皮脱掉,我好敷药。”
    万家愁道:“我试一试看。”
    吴芷玲道:“万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万家愁道:“这套猿皮可不容易脱掉。”
    “是不是要设法割开?会不会割伤你自己?”
    她直到现在为止,还瞧不出猿皮接缝之处,所以猜想要拿刀子割)于。
    万家愁道:“用刀子割得开就好啦。不信你用剑所一下看。”
    吴芷玲当然不肯乱试,万一砍伤了他如何是好。
    当下问道:“那么你肩上的伤势呢?不是被剑刺伤的么?”
    万家愁道:“那又不同,因为这个用剑刺伤我的,他的剑术天下无双。”
    他缓缓抬起左臂,露出胁下部位,又适:“你瞧,这边也有伤势。”
    他胁下的长毛已被沁出的血凝结成一块,看来伤势之严重,不下于肩上那一处创伤。
    吴芷玲大惊道:“这儿被什么兵刃所伤的?现在痛不痛?”
    万家愁道:“那是一种奇怪的兵刃,道士常用的拂尘你见过吧?就是这件东西。”
    吴芷玲迷惑不解,问道:“那柄拂尘一定有些古怪,平时能不能用来拂去蚊纳蝇虫呢?”
    万家愁道:“当然可以,虽然尘尾是用银丝编扎的,可是跟一般的挑尘一样。”
    吴芷玲寻思一下,才道:“既是软物,如何刺得穿你这件猿皮?”
    万家愁道:“因为这人也是天下无双的高手。”
    这话说来简单,却不易令人置信。
    吴芷玲道:“那么你碰上的对手,都是天下无双的高手了?”
    万家愁点点头,眉宇间不禁泛起郁郁之色。
    他并不是害怕对头厉害,而是想到这些人武功虽高,终究跳不出“生老病死”的铁则。
    他们目下年纪老迈,还能活上多久?
    吴芷玲沉吟片刻,突然提高声音,道:“你可曾听过两绝剑吴骧这个名字?”
    万家愁不假思索道:“听过,他在关洛一带很有名。”
    吴芷玲又问道:“只不知用剑刺伤你的那个人;剑术造诣比起两绝剑吴骧如何?”
    万家愁微微一笑,但笑容却寒有傲然之色,道:“伤我之人,天下无双。”
    这两句话已不啻说两绝剑吴骧比不上伤他之人。
    吴芷玲道:“万大哥,你从前会过吴骧没有?”
    万家愁道:“没有.但听说他出手发剑,无影无声,故此有两绝之称。”
    他停歇一下,又道:“这位两绝剑吴骧是关洛道上有名的剑客,想来必有真才实学无疑。但若是专心刻意讲究无影无声这两点,便终归流于下乘。故此我知道他远远比不上伤我之人,”
    吴芷玲不禁怔住,歇了一会,才道:“对,对,他一直都讲究剑式发出无影无声……”
    她忽然露出悲伤神色,自个地陷入沉思中。
    万家愁已经猜得出两绝剑吴骧与她的关系了,见她凄然寻思,便不打扰她。
    当下微微瞑目,调息运功。
    也不知过了多久。吴芷玲轻轻啊了一声,用手背擦拭脸上的泪痕,一面道:“我竟忘了替你敷药的事,很对不起……”
    万家愁睁眼道:“敷不敷药不大要紧,倒是这一袭猿皮须得脱掉。只不知脱掉脱不掉。”
    吴芷玲讶道:“能够穿上,一定可以脱掉,难道猿皮另有古怪?”
    万家愁道:“平时穿脱没有什么困难,但现下我受了伤,便难说了。”
    他向洞口望去,此时仍是沉沉黑夜,山风呼啸之声,不绝于耳。
    吴芷伶催他道:“敷了药总比不敷的好。”
    万家愁道:“好,我且试一试。请你背转日子,等我换上衣服你才可回头。”
    原来他刚才望向洞口,敢情有意叫她出去暂避,但外面风大黑暗,所以改变了主意。
    吴芷玲连忙应了,回到干草铺卜,面向洞壁而坐。
    不一会工夫,只听万家愁那边传来一阵阵清脆的劈劈啪啪之声。
    她一听而知是骨节屈曲时的声响,心中大奇,想道:脱掉这套猿皮还要施展功夫的么?
    接着听到万家愁的喘气声,似是正在做着一件十分吃力之事,以至疲累得连连喘气。
    在喘气声中,偶尔夹杂着低低的负痛哼声。
    这一点倒是可以猜想得出那一定是脱下猿皮之时,刮碰伤口,所以十分疼痛。那万家愁的喘气声一直没有停止,而且听起来越发急促粗沉。
    吴芷玲初时不过感到奇怪而已,但等了这么老大一会工夫,不但猿皮未脱好,巨而喘息越急。
    忽地心中一动,忖道:莫非脱下这套猿皮之时,也有危险?对了,定是如此,否则他就不必犹疑拖延了很久才动手!
    此念一生,登时那颗心忐忑大跳特跳,特别是一方面耳中听得他喘息声吟不绝,另一方面又生怕回过头时,见到他全无寸缕的身子。
    无论如何关心之意终胜羞涩,当下咬牙下了决心,猛可转回头去。
    在木堆火光照映之下,看得分明。只见万家愁倒在地上,上半截身躯已经在猿皮外,但下半截还看不见。
    原来万家愁脱这猿皮的方法甚是特殊,整个身子乃是从脖子那碗口大的洞里脱出来。
    他已出来了大半截身子,现却不知何故停止不脱。
    他身上果然寸缕全无,古铜色的皮肤,虬突的肌肉,都显示出他极壮健。
    换了任何女孩子,见了这等情景,必定呆住不知如何是好。
    但吴芷玲动作之快,大是出人意料之外。
    她既不寻思,也不开口询问。
    突然跳起身,飞落在万家愁脚跟之处。
    接着弯下腰,出手抓住那套猿皮沿着小腹大退等一直扯脱。
    最奇异的是万家愁的身子软如棉花,好像全无骨骼,故此身子能够通过那个仅有碗口大的洞口,像金蝉脱壳一般,使身躯蜕出来。
    吴芷玲丢下猿皮,移前数尺,跪伏在靠近他头部那边,细细观察他面上的表情。
    她伸手摸他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冷,温度低于常人甚多。
    可是就在她打算缩手之时突然变得甚是炙爇。而他的面色也从苍白变为潮红。
    吴芷玲沉着地转眼忖想了~下,迅即起身。
    先捡起那一袭猿皮,铺在于草垫着的地铺上。
    然后回过来,把那具壮健的身躯抱起来,平稳地放置在猿皮上。
    并为他换上了衣服。
    万家愁的呼吸一会粗重缓慢,一会又变得急促。
    面上的色泽也是忽红忽白,肌肉忽冷忽爇,显然内伤忽然发作起来,严重非常。
    吴芷玲已经晓得他为何会突然之间伤势发作,只因万家愁脱下那猿皮之时,须得运功缩骨,才能够从那小小的洞口褪脱出来。
    这等缩骨功夫全靠极津极纯的内功,使全身骨骼肌肉软如棉。
    但他本身已负外伤在身,这一强行运功,便无余力医制伤势了。
    看来他伤势之严重,非得等他缓过一口气来,稍稍能提聚一点功力之时,才自行加以医制。
    然后才谈得到用药物治疗才行。
    一般说来,这等严重内伤,大半还得靠他本身功力修为自行治疗才行。
    她温柔稳定的双手,替他敷上伤药。
    还撕了一条汗巾替他结扎妥当。
    在她看来,右肩的剑伤和左肋下的拂尘所伤,情况都差不多。
    这等皮肉外伤不出五天便可收口生肌,完全复原。
    但内伤却不知该如何着手医治了。
    那袭猿皮垫在下面可隔绝地气和潮湿,这一点对受伤的人万分重要。
    至于石洞内的温度,由于近洞口处生着旺旺的火堆,故此甚是温暖,简直不须盖上被子。
    吴芷玲坐在旁边,不时手摸他额头。
    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便发现他寒爇交替的时间越来越久,呼吸也慢慢平稳,显然畅顺得多。
    快到天亮之时,万家愁忽然剧烈地翻个身。
    吴芷玲怕他碰裂伤口,连忙尽力轻柔地把他身子扳回来。
    万家愁喃喃道:“阿嘉……阿嘉……你上哪儿去?”
    声音甚是温柔。
    吴芷玲侧耳而听,心想:他声音口气中充满了情意,这个“阿嘉”无疑是一个女孩子的小名。
    但她这个感觉只保持了片刻而已,突然间万家愁厉喝道:“阿嘉,我要杀死你……”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十分清晰,而且字字透出森冷严酷的杀机,一听而知他的决心无可挽回。
    吴芷玲一怔,细细揣摩其中的关键曲折。
    但有一点她感到欣慰的,便是这万家愁的话声中,已显示中气渐足,这正是体力已大大恢复的征象。
    她忽然觉得很累很累,于是卷曲着身子,卧倒在他脚边。
    阳光已悄悄溜进来,灿烂而又温暖。
    使得洞口的火堆为之黯然失色。
    吴芷玲蓦地醒来,急急坐起身,转眼一看,万家愁正好也用那对深褐色的眼睛注视着她。
    但在那对眼睛里面,她瞧不出任何意思。
    只觉苍茫迷漫,深邃难测。
    “吴芷玲。”
    他先叫她一声,接着又道:“我很感激你的帮助。可是我有一点必须先跟你说个明白。”
    吴芷玲眨眨眼睛,道:“万大哥,你想说什么?”
    万家愁道:“你目下虽是对我很好,但是我仍然认为女人全不是东西。”
    他郑而重之地提到这一点,可见得他心中的确认为十分重要。
    吴芷玲点点头,道:“我知道啦。”
    万家愁眼中闪过疑惑的光芒,说道:“你知道什么了?”
    吴芷玲道:“我说我听到你的话,没有别的意思。”
    万家愁沉吟一下,不再追问下去。
    缓缓坐了起身,随手抓抓头上乱糟糟的头发。
    吴芷玲一言不发,起身奔出洞去。
    过了不久,拿了一条洗湿过的手巾回来,递给万家愁,道:“你随便抹抹脸,我替你把头流一梳……”
    她别的没有,理头梳子等物却随身不离。
    她帮他流了头,从他包袱里找出一条头巾戴好,登时显得干净津神异常。
    如是修刮胡须,一定更觉容光焕发。
    收拾完毕,吴主玲跑出去。
    万家愁独自在洞内盘膝打坐,运功调息。
    直到一阵烧烤肉类的香气透入鼻内。
    他才睁开睛,饥饿的目光四下扫视。
    那阵香气从洞外透入来,万家愁慢慢站起身,但觉身体太虚弱,稍一用力,便感昏眩。
    他明知其故,也不去想它,举步走出洞外。
    外面阳光遍地,使人津神一振。
    他走到近溪边的那片草地,果然看见吴芒玲生着火,正在烧烤一只野兔。
    她见他出来,欢然叫道:“万大哥,你饿不饿?”
    万家愁走到她身边,也坐在草地上。
    吴芷玲撕了一条退给他,道:“你尝尝看,可借此地没有油盐酱料,所以味道很淡。”
    万家愁也不哼气,接过兔退,径自大嚼。
    他一个人就把那只野兔嚼光。
    吴芷玲看他吃得津津有味,竟是十分欢喜,一味撕给他,自己一块也没吃到。
    她笑得很甜,道:“这儿山鸡野兔很多,你尽管吃,我马上再打几只回来。”
    万家愁摸摸肚子,道:“你自己都没得吃,我实在太贪吃啦。”
    吴芷玲道:“你~定饿坏了,那条野兔有好几斤重呢。我马上再打两只山鸡来,给你换换口味。”
    万家愁目送她敏捷地奔入树林内,独自坐在火边晒太阳。
    他曾经在暗中察看过她的身手,知道她暗器手法相当高明,打几只山鸡野兔真是手到擒来,因此毫不担心。
    只是这个避难入山的少女,对自己这么好,不但帮他梳洗和弄食物充饥,昨夜里还替他穿着衣服。
    这种种好处,真是恩深德厚,叫他日后如何报答?
    他实在不愿意接受女性的恩惠,一想到女人,他就泛起满腔的憎恨。
    可是这个吴芷玲,样子清秀美丽,心肠善良,为人真挚温柔。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她都不属于“可憎恨的女性”之列。
    吴芷玲很快奔回来,提着两只山鸡。
    她烧烤好了之后,又不禁提到没有油头酱料来调味之话,声音中充满遗憾。
    万家愁劝她一同吃,一面道:“你瞧见西北角那座山峰没有?翻过去那边的山脚下,有一个村庄,大约有王四百户人家,也算得是个大村了,那儿要买什么都有。”
    吴芷玲十分高兴,道:“那我赶快去买点东西……”
    她话声忽然中断,面上泛起疑虑之色。
    万家愁忙道:“别担忧银子的事,我有的是。”
    吴芷玲道:“银子虽是有了,但我怕到那村庄一露面,便留下线索。”
    万家愁皱皱眉头,道:“怕什么,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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