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鹰《吸血蛾》 - 黄鹰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三章 凄迷月色冷 心碎玉容憔
作者:黄鹰


      常护花道:“我也不喜欢揭发别人的隐私。”
  高天禄道:“彼此。”
  他一笑,转问道:“龙玉波、阮剑平、朱侠三人是不是也是崔北海的朋友?”
  常护花道:“并不是,所以他在你面前从来没有提及这三个人,这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高天禄又问道:“他们与崔北海有什么亲戚关系?”
  常护花道:“崔北海与他们绝对没有任何亲戚关系。”
  高天禄诧异道:“然则崔北海为什么将如此庞大的财产留给他们?”
  常护花沉默了下去。
  高天禄追问道:“你也不知道?”
  常护花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
  高天禄道:“是为什么?”
  常护花道:“他这样做是为了赎罪。”
  高天禄道:“这么说,他曾经做过对不起那三个人的事情。”
  常护花默认。
  高天禄连随又问道:“到底是什么事情?”
  常护花道:“这件事与他的死亡我看并没有关系。”
  高天禄道:“所以你并不打算说。”
  常护花点头。
  高天禄沉吟道:“以那么庞大的财产来赎罪,那事件势必非常严重。”
  常护花无言。
  高天禄接道:“他们对崔北海必定恨之刺骨。”
  常护花仍不作声。
  高天禄忽问道:“难道他们一直都没有对崔北海采取报复的行动?”
  常护花这才应道:“以我所知,一直都没有。”
  高天禄道:“想必因为崔北海武功高强,他们对崔北海没有办法,才由得崔北海,却是必时思报复。”
  常护花道:“这是人之常情。”
  高天禄道:“崔北海的死亡也许与他们有关系。”
  常护花摇头,道:“相信没有。”
  高天禄道:“你凭什么相信?”
  常护花道:“因为那件事本身就是一个秘密。他们三人也许现在都还未知道真相。”
  高天禄道:“也许,你自己其实也不敢肯定。”
  常护花道:“我是一个凡人,并不是一个无所不知的天仙。”
  高天禄道:“秘密也许现在已经不是秘密。”
  常护花道:“就算这样,吸血蛾这件事与他们相信也绝对没有关系。”
  高天禄道:“绝对?”
  常护花道:“他们要杀害崔北海,根本用不着这样。”
  高天禄道:“你是说,他们都是有一身本领,无须用到旁门左道的伎俩,也可以杀死崔北海的了?”
  常护花点头,道:“以我看阮剑平与宋侠联手,崔北海已经难以抵挡。”
  高天禄道:“龙玉波又如何?”
  常护花道:“一个人就可以击倒崔北海。”
  高天禄道:“这个龙玉波真的有这么厉害?”
  常护花不答,反问道:“你怀疑我的话?”
  高天禄摇头,道:“我只是惊奇,据我所知崔北海是一个高手。”
  常护花道:“龙玉波却是高手中之高手。”
  高天禄道:“怎么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杜笑天亦道:“我也是。”
  常护花道:“龙三公子大概总听说过的了。”
  高天禄面色立时一变。
  杜笑天耸然动容,道:“江南龙三公子?”
  常护花道:“正是。”
  “龙玉波与龙三公子是什么关系?”
  常护花道:“龙玉波,就是龙三公子!”
  杜笑天怔在当场。
  高天禄接口道:“传说龙三公子富甲江南,武功亦独步江南。”
  常护花道:“这个传说是事实。”
  高天禄道:“据讲他曾经赤手空拳,连挫江南十大高手之中的七个……”
  常护花道:“九个。”
  高天禄道:“那两个败在他的手下,大概是近年来的事情。”
  常护花道:“‘金鞭’尉迟信,是三年前被他击倒,毒童子的受挫,则是去年的事情。”
  高天禄听说点头,笑道:“连这两件事我都不知道,算来我已经三四年没有过问江湖上的事了。”
  常护花道:“这个是自然的趋势,相反的,高兄若是仍在江湖,即使不过问,也有人说与高兄知道。”
  高天禄道:“十去其九,江湖十大高手,还未败在他手下的就只有一人,如果我记忆没有错误,这个人应该就是‘双刀无敌’马独行。”
  常护花道:“你的记忆没有错误。”
  高天禄道:“相信他迟早总会找到马独行的头上。”
  常护花道:“他早已经找到了。”
  高天禄道:“莫非他竟死在马独行的双刀之下?”
  常护花道:“他找到马独行是在击败尉迟信之前。”
  高天禄道:“难道马独行并没有与他交手?”
  常护花道:“马独行想与他交手也不成。”
  高天禄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常护花道:“他找到马独行的时候,马独行已经是半个死人。”
  高天禄道:“哦?”
  常护花道:“马独行当时正卧病在床。”
  高天禄道:“病得很重?”
  常护花道:“很重,据讲在龙玉波走后不久,他就病死了。”
  高天禄道:“龙玉波这岂非就真的独步江南武林?”
  常护花道:“如果江南武林就真的只有十大高手,应该是的了。”
  高天禄道:“崔北海的武功比所谓江南十大高手如何?”
  常护花道:“半斤八两。”
  高天禄道:“这若是事实,龙玉波杀害崔北海,的确是轻而易举。”
  常护花道:“所以我才那么说。”
  高天禄道:“不过这两三年间,崔北海可能朝夕苦练,武功已今非昔比。”
  常护花道:“这个大有可能。”
  高天禄道:“甚至有可能,他的武功已凌驾龙玉波之上。”
  常护花道:“你的意思是崔北海的武功真可能已高到龙玉波一定要用阴谋诡计才可以杀他的地步?”
  高天禄颔首。
  常护花道:“我不敢说这个没有可能。”
  高天禄道:“是不是这样?龙玉波也许知道你是崔北海的好朋友,生怕杀了他让你知道,不难就死在你的剑下,是以不敢明着来。”
  常护花没有作声。
  高天禄接道:“至于崔北海那些财产,他也许没有时间带走,或者他已经看过崔北海的遗书,知道那些财产迟早在自己的手上,才没有动它。”
  常护花道:“那两封遗书都是用火漆封口。”
  高天禄道:“火漆是新封的,两封遗书却显然不是在同一时间写下来的。”
  常护花道:“我看得出。”他的目光不觉落在那两封遗书之上。
  那两封遗书内容一样,信封信纸亦是一样,可是,从笔迹看来,却仍然可以分辨得出,并非同时写下,其间必然相隔一段日子。
  高天禄道:“崔北海写下一封遗书也许就在三月初,龙玉波也许就在封口之前偷看到那封遗书。”
  常护花道:“龙玉波偷看到那封遗书,郭璞、易竹君一样可以偷看到的了。”
  高天禄道:“如果那两封遗书是还存在,这无疑就是郭璞、易竹君杀害崔北海最好的理由。”
  常护花道:“两封遗书却没毁去。”
  高天禄道:“所以龙玉波的嫌疑并不比他们两人为轻。”
  常护花道:“还有朱侠、阮剑平。”
  高天禄道:“不错。”
  常护花道:“这一来,连我都有嫌疑了。”
  高天禄一怔。
  常护花接道:“遗书上写的不是很清楚──崔北海死后,所有财产平均分给龙玉波、朱侠、阮剑平三人,如果三人已死亡,则传给三人的子孙,倘使三人并没有子孙,所有的财产完全送给我?”
  高天禄道:“崔北海在遗书上是这样写,不过龙玉波、朱侠、阮剑平三人现在都没有事发生。”
  常护花道:“你怎么知道?”
  高天禄又是一怔,道:“这只是推测,我并不知道。”
  常护花道:“你知道龙玉波、朱侠、阮剑平这三个名字还是今夜的事情。”
  高天禄点头,道:“我就只知道这三个名字。”
  常护花道:“所以他们三人现在有没有出事,你根本不能够肯定。”
  高天禄只有点头。
  常护花缓缓接道:“我现在倒希望他们三人完全都平安无事,否则我的嫌疑就重了。”
  高天禄沉吟道:“杜捕头方才的推理我原也同意,但现在,我看非要重新考虑不可了。”
  杜笑天应道:“大人是担心崔北海的死亡,与龙玉波、阮剑平、朱侠三人有关系?”
  高天禄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杜笑天道:“易竹君、郭璞两人犯罪的证据岂非已经很充分?”
  高天禄道:“就是太充分了,我才担心。”
  杜笑天会意道:“事情也的确未免太巧合。”
  高天禄道:“所以我怀疑其中可能有蹊跷。”
  杨迅一旁忍不住插口道:“然则大人的意思,我们现在应该怎样处理这件案子?”
  高天禄道:“先找龙玉波、阮剑平、朱侠这三个遗产继承人,查清楚他们与崔北海的死亡无干,再行定夺。”
  杨迅道:“如此一来,只怕要花上相当时日。”
  高天禄叹口气,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他回顾常护花,道:“常兄当然认识他们三人。”
  常护花道:“碰巧见过一面,却是旁人指点,才知道是什么人。”
  高天禄道:“三人都是?”
  常护花道:“都是。”
  高天禄道:“然则,你们彼此互不相识的了?”
  常护花点头。
  高天禄道:“也不要紧,只要常兄知道他们住在什么地方就成。”
  常护花道:“详细的住址虽然不清楚,不过他们全都是名人,在附近一问,不难有一个明白。”
  高天禄道:“一会常兄给我写下,我着人通知他们到来。”
  常护花道:“这个简单。”
  高天禄转问道:“对于这件案子,常兄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常护花道:“没有了。”
  高天禄又再问道:“常兄现在准备如何?”
  常护花道:“留下来,一直到整件案子水落石出。”
  高天禄道:“很好。”他点点头,又道:“这件案子我看绝不简单,有很多地方,也要借重常兄的武功、机智。”
  常护花道:“高兄言重。”
  高天禄一笑,又道:“我这里地方多着,常兄就留在这里如何?”
  常护花笑道:“官宅警卫森严,不方便出入,我还是住在外面方便。”
  高天禄问道:“常兄准备住在什么地方?”
  常护花道:“聚宝斋。”
  高天禄道:“哦?”
  常护花道:“我准备再一次彻底搜查那个地方。”
  高天禄道:“你担心今日的搜查有遗漏的地方?”
  常护花道:“匆忙之中在所不免。”
  高天禄道:“那也好,如果发现了什么线索给我这里通知一声。”
  常护花道:“当然。”
  高天禄道:“我这里如果需要你的帮忙,也是着人到聚宝斋去找你了。”
  常护花道:“碰巧我有事走开,将说话留给崔义就是。”
  杜笑天实时插口道:“一个人未必兼顾到那许多,我着姚坤侍候你差遣怎样?”
  常护花道:“岂敢。”
  高天禄道:“杜捕头这个主意很好,常兄身边实在也需要人使唤。”
  常护花道:“这个……”
  杜笑天道:“常兄不必再推辞了。”
  常护花一笑应允,他并不是一个婆婆妈妈的人。
  杜笑天道:“姚坤相信也一定很高兴追随常兄出入。”
  常护花道:“差遣、追随什么,实在担当不起……”
  杜笑天道:“说是派姚坤协助常兄调查,总该可以了。”
  常护花道:“这才是说话。”
  他忽然想起什么,道:“郭璞、易竹君现在怎样了?”
  杨迅抢着回答道:“他们两人已给关入大牢。”
  常护花道:“大牢?”
  杨迅补充道:“大牢就是囚禁重犯的地方,守卫森严,我还特别在他们两人的门外,加派两个守卫。”
  高天禄突然问道:“哪两个守卫?”
  杨迅道:“张大嘴、胡三杯。”
  高天禄道:“又是他们!”
  杨迅道:“他们其实也不错。”
  高天禄道:“你是说喝酒方面?”
  杨迅吶吶道:“他们在刀上也下过一番功夫……”
  高天禄道:“只可惜他们一喝酒,就连刀都拿不起。”
  杨迅道:“我已经严令他们,不准喝酒。”
  高天禄道:“据我所知,这两个人一向很健忘。”
  杨迅道:“这一次,相信他们一定稳记在心了。”
  高天禄道:“最好就是。”他摇头,接道:“张大嘴一喝非醉不可,胡三杯三杯必倒,他们两个不是第一次坏事的了。”
  杨迅嗫嚅着道:“他们……”
  高天禄截口道:“我知他们是你的好朋友,可是公是公,私是私,焉可以公私不分?”
  杨迅道:“不过大牢不啻铜墙铁壁,就算他们两人又喝醉了,也没有多大的影响。”
  高天禄道:“话不是这样说。”
  杨迅道:“大人放心好了,关在大牢之内,郭璞、易竹君两人就是身插双翼,亦难以飞得出去!”
  高天禄道:“变做两只蛾就可以飞得出去的了。”
  这句话出口,连他自己都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杨迅当场就变了面色。
  常护花、杜笑天两人面色也很难看。
  如此深夜,高天禄的说话听来特别恐怖。
  一阵难言的死寂。
  杜笑天打破这种死寂说道:“大人,你也认为他们两人有可能是两只蛾精化身?”
  高天禄叹息,道:“是与不是,在目前来说,谁敢肯定?”
  没有人敢肯定。
  高天禄叹息,接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事情未得到一个解答之前,我们就将他们两人当做两只蛾精的化身,亦无不可。”
  杜笑天、杨迅一齐点头。
  常护花却没有任何表示。
  高天禄又道:“所以我现在就有些担心。”
  杜笑天道:“大人担心什么?”
  高天禄又打了一个寒噤,道:“担心他们已变回两只飞蛾,飞出了窗外。”
  杜笑天变色道:“大人的意思现在进牢去看看?”
  高天禄道:“正是!”
  杜笑天道:“我也有这个意思。”
  高天禄转问常护花道:“常兄意下如何?”
  常护花想想,道:“去看看也好。”
  高天禄道:“不看不放心。”他第一个举起脚步。
  常护花不由自主亦起步,走在高天禄身旁。
  杜笑天当然没有例外,他的脚步才跨出,就给杨迅拉住了。
  杜笑天诧异地望着杨迅。
  杨迅握着杜笑天的右臂,没有作声,表情很奇怪。
  杜笑天更奇怪,正想问,杨迅已摇头示意他不要问。
  常护花、高天禄脑后并没有长着眼睛,他们完全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两人一心尽想快到大牢一看究竟,只知杜笑天、杨迅两人一定会随后跟来,所以也没有回头招呼。
  一直等到两人转入了堂外的走廓,杨迅才一声冷笑。
  杜笑天再也忍不住,脱口问道:“总捕头……”
  他的话随即给杨迅“哼”一声截断。
  杨迅旋即道:“这个称呼我看迟早要改一改了。”
  杜笑天诧异道:“总捕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杨迅道:“你不懂?”
  杜笑天摇头,道:“不懂。”
  杨迅冷声道:“姚坤一直都是跟着你出入?”
  杜笑天道:“一直都是。”
  杨迅道:“他是你的手下?”
  杜笑天道:“是。”
  杨迅又问道:“你的上司又是谁?”
  杜笑天道:“当然就是总捕头。”
  杨迅道:“你应否听我吩咐?”
  杜笑天道:“应。”
  杨迅道:“你要做什么,是不是必须先问取我的同意?”
  杜笑天道:“是。”
  杨迅道:“姚坤呢?”
  杜笑天道:“更应该。”
  杨迅道:“你方才吩咐他侍候常护花出入,有没有先问准我?”
  杜笑天道:“没有。”
  杨迅道:“也算你坦白。”
  杜笑天道:“我……”
  杨迅又截道:“你眼中还有我这个总捕头存在?”
  杜笑天这才明白是什么一回事,他叹了一口气,道:“总捕头这是误会了。”
  杨迅道:“我误会什么?”
  杜笑天道:“当时我原想先行请示总捕头,然后再由总捕头指派。”
  杨迅道:“为什么不来请示。”
  杜笑天道:“因我必须把握当时的机会,提出那意见,实是来不及先行请示总捕头的答允。”
  杨迅冷笑,道:“你先行给我一个明白,花得上多少时间?”
  杜笑天道:“这其实并不是时间的问题,而是我当时根本不能够将事情给你一个明白。”
  杨迅道:“你那么做,不成是别有用意?”
  杜笑天道:“正是。”
  他将嗓子压得低低的道:“我派姚坤侍候常护花左右,真正的目的并不是在协助常护花调查。”
  杨迅道:“是在什么?”
  杜笑天道:“监视常护花的举动。”
  杨迅一怔,道:“你在怀疑他?”
  杜笑天道:“我总觉得他有什么事情隐瞒着我们。”
  杨迅道:“看来,你的疑心比我还大。”
  杜笑天道:“这未尝不是好事,即使结果证明他完全没有问题,对我们亦没有任何损失。”
  杨迅点点头,道:“这个倒不错。”
  他干咳一声,瞪着杜笑天,接说道:“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情,有可能最好通知我一声。”
  杜笑天心中暗自一声叹息,说道:“是。”
  杨迅道:“这还等什么,走!”
  他一面举起脚步,一面又说道:“否则大人还以为我们俩出了什么事。”
  杜笑天无言。
  杨迅神色忽一变,道:“若是大人那边出了事,你我更就不得了。”
  杜笑天苦笑,道:“你担心常护花对我们大人不利。”
  杨迅道:“这个还用说。”
  杜笑天摇头叹气,道:“常护花真的有这意思的话,你我在一旁,对于他也是一样。”
  杨迅道:“哦?”
  杜笑天道:“以他的武功,对付我们简直就比吃白菜还要容易。”
  杨迅道:“你先已灭了自己威风。”
  杜笑天道:“事实就是事实。”
  杨迅也知道是事实,闭上嘴巴。
  杜笑天还有话道:“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
  杨迅道:“什么事?”
  杜笑天道:“张大嘴,胡三杯两人的安全。”
  杨迅道:“哦?”
  杜笑天道:“易竹君、郭璞如果真的是两个蛾精,不现形犹可,否则张大嘴、胡三杯两人就凶多吉少了。”
  杜笑天这句话出口,杨迅立时马一样奔了出去。
  此际月正在中天,凄清的月色,照白了室外廊外。
  也不知是否就因为映着月色的关系,杨迅的面色亦已苍白起来,苍白得一如死人。    ×      ×      ×      冷月照凄清,月光从大牢天窗射入。
  牢中有灯,两盏长明灯分嵌在大牢入口左右的墙壁上。
  灯光惨白,从天窗射入来的月光中,简直就没有存在一样。
  本来已经阴森的环境,却似乎因此更阴森。
  墙壁是黑色,暗哑的黑色,灯光照上去,也几乎不见光泽。
  牢房前的铁栅却闪烁着令人寒心的光芒。
  左右两排一共二十间牢房。
  犯人却只有两个──郭璞,易竹君。
  他们分别困在左右的第一座牢房之内。
  牢房之内有一张不大不小的木床,有一张不大不小的木桌,当然少不了一张凳子。
  床上有一条不新不旧的被子,桌上居然还有一壶茶,两只杯。
  重犯所犯的罪不用说比普通犯人重得多,在牢中所获得的待遇却反比普通犯人好得多。
  普通犯人还有释放的一日,重犯一关入大牢,通常就只有一种结果。
  对于一个将被处决的犯人,待遇好一点又有何妨?这种待遇再好事实也不会持续多久。    ×      ×      ×      郭璞、易竹君两人并没有在床上。
  两人都是坐在桌旁,神态都已变得呆木。
  他们并没有相望。
  郭璞眼望牢顶,易竹君头下垂,也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那样子已有相当时候。
  漫漫长夜,难道他们就那样子度过?这只是他们关在牢中的第一夜。
  灯嵌在大牢入口左右,虽然是两盏长明灯,灯光其实并不怎样明亮。
  牢房内当然比牢房外更阴森。
  灯固定,月却一直在移动。
  从天窗射入来的月光终于移入了囚禁易竹君的牢房,移到了易竹君的身上。
  易竹君整个身子,徐徐抹上了一层幽辉。
  人在凄冷苍白的月色之下,竟仿佛已完全没有人气。
  在平时易竹君看来已没有多少人气了,现在简直就像是地狱出来的幽灵。
  幸好她人够漂亮,所以张大嘴尽管心里发毛,还是忍不住不时偷看一眼,胡三杯也没有例外。
  大牢入口的一旁也有一张桌子,几张凳子。
  桌上只有一壶茶,没有酒。
  两人居然就真的老老实实坐在那里。
  奇怪的是两人都没有睡意,也没有说话。
  更鼓声又传来。
  张大嘴歪着脑袋,忽然道:“二更三刻了。”
  胡三杯“嗯”的一声。
  张大嘴随即压低了嗓子,道:“小胡,你有没有留意那个姓易的女人?”
  胡三杯漫应道:“我……”
  一个“我”字才出口,张大嘴便已一声轻叱:“你说话轻一点成不成!”
  “成!”胡三杯尽量将嗓子压低:“我一直都在留意。”
  张大嘴道:“有没有发觉什么特别的地方?”
  胡三杯道:“没有,你呢?”
  张大嘴摇头,道:“也没有。”
  胡三杯道:“老杨说她是一个蛾精的化身,你我留意了她这么久,一点迹象都瞧不出来,也许弄错了。”
  张大嘴道:“这个未必,一样东西成了精怪,不是你我这点道行可识破的。”他一顿,又道:“她看来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可是,月光下,简直就一身妖气。”
  胡三杯打了一个冷颤,道:“我并不希望那是事实。”
  张大嘴道:“哦?”
  胡三杯道:“如果她真的是一个蛾精,你我就惨了。”
  张大嘴道:“怎么惨?”
  胡三杯道:“她除非不现原形,否则不难就吸干你我的血液。”
  张大嘴一连打了几个寒噤,由心寒了出来,嘴巴却仍硬道:“我们都带着利刀!”
  他的手已握在刀柄上。
  胡三杯的手却在桌旁,摇头,道:“据讲妖魔鬼怪根本不怕刀剑之类的东西。”
  张大嘴的脸立时青了。
  他看看门那边,勉强一笑,道:“幸好我们还可以逃命。”
  胡三杯叹了一口气,道:“你似乎又忘记了一件事。”
  张大嘴吃惊问道:“什么事?”
  胡三杯道:“老杨为防万一,早已在门外上了锁。”
  张大嘴一张脸立时又青了几分,道:“幸好门外有守卫。”
  胡三杯叹口气,道:“到守卫开门进来救我们的时候,我们的血液,只怕已经被吸干净了。”
  张大嘴这才明白了,颤声道:“你小子在胡说什么?”
  胡三杯道:“我也希望,自己是在胡说。”
  张大嘴又打了几个寒噤。他偷眼再望易竹君。
  易竹君仍在月光中,一身的妖气,仿佛更浓重。
  张大嘴握着刀的手不觉间颤抖起来,就连声音也起了颤抖道:“我看她快要现形了……”
  胡三杯给他这句话吓了一跳,道:“你……你在说什么?”
  张大嘴方要回答,胡三杯却又想起张大嘴说的是什么,转问道:“你从什么地方看出来?”
  张大嘴道:“我只是感觉这里越来越寒冷!”
  胡三杯道:“这有什么关系?”
  张大嘴道:“故老相传,妖魔鬼怪出现的时候岂非大都是阴风阵阵?”
  胡三杯不由点头。
  张大嘴死瞪着易竹君。
  易竹君仍是那个样子,一点异动都没有。
  张大嘴却还是不敢疏忽,目不转睛。
  大牢中这片刻仿佛又寒了几分。    ×      ×      ×      月光终于从易竹君的身上移开。寒气亦好像因此逐渐消去。
  易竹君始终没有任何变化,整个人仿佛已变成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
  张大嘴的目光,这才收回,吁了一口气。
  胡三杯旋即开口道:“这也许只是你的心理作用。”
  张大嘴道:“我现在仍然觉得寒冷。”
  胡三杯道:“哦?”
  张大嘴的咽喉忽然“骨嘟”的一声,道:“现在如果有壶酒就好了。”
  胡三杯失声笑道:“原来,你只是想喝酒?”
  张大嘴瞪眼,道:“难道你不想。”
  胡三杯道:“怎么不想。”
  张大嘴道:“酒能够驱除寒气。”
  胡三杯补充道:“酒还能够增加勇气。”
  张大嘴道:“有一杯下肚,我的胆子最少可以大一倍。”
  胡三杯道:“可惜老杨有话在先,不许我们喝酒。”
  张大嘴道:“我们喝了,他也未必知道。”
  胡三杯叹息,道:“我喝了他却一定会知道。”
  张大嘴道:“没有人叫你非喝三杯不可,你可以只喝两杯半,那就没有人看得出你曾经喝过酒的了。”
  胡三杯道:“这也是一个好办法。”
  张大嘴叹息,道:“没有酒我却就完全没有办法了。”
  他又是一声叹息,道:“老杨找我们到来之时,并没有检查我们,我原可以在身上藏几瓶酒。”
  胡三杯道:“你有没有?”
  张大嘴道:“没有,一来赶时间,二来老杨他有话在先,实在有些担心他检查后,才放我们进来。”
  胡三杯道:“其实你应该就带在身上,博一下自己的运气。”
  张大嘴道:“你就是懂得说。”
  胡三杯道:“不是懂得说。”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很古怪。
  张大嘴看着他,忽然站起半身,悄声道:“你莫非已经将酒带在身上?”
  这句话还未说完,在他面前的桌上已多了两个不大不小的酒瓶。
  酒从胡三杯奇阔的官服内拿出来,居然还有第三瓶。
  这三瓶居然还是好酒。
  张大嘴的眼睛立时发了光,嘴巴都开了花。
  他一手一瓶,拿起了桌上那两瓶酒,“格格”笑道:“好小子,有你的。”他实在开心。
  连易竹君、郭璞都给他的笑语声惊动。
  胡三杯赶紧道:“说话放轻一点,若是老杨在外面走过,给他听到,你我这三瓶酒就喝不成了。”
  张大嘴立时又将嗓子压下却说道:“你放心好了,这个时候老杨相信已经入睡。”
  胡三杯道:“还是小声一点的好,你看,他们两个都给你惊动了。”
  张大嘴偷眼一望,就接触到一双冰冷的眼睛。
  易竹君的眼睛。她只是望一眼张大嘴,又将头垂下。
  张大嘴却又打了一个寒噤。他的嗓子压得更低道:“别管他们,喝酒喝酒!”
  胡三杯的左手早已在瓶塞之上,应声将瓶塞拉开。
  一阵芬芳的酒气立时飘入张大嘴的鼻端。
  张大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精神大振,脱口道:“好酒!”
  胡三杯道:“当然是好酒。”
  张大嘴道:“这么好的酒,你在哪里弄来的?”
  胡三杯道:“买来的。”
  张大嘴道:“这种酒,依我看并不便宜。”
  胡三杯道:“便宜的就不是好酒。”
  张大嘴道:“有道理。”
  他忽又问道:“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阔气?”
  胡三杯笑道:“今天早上,买酒的时候。”
  张大嘴道:“这其实是什么酒?”
  胡三杯道:“对于酒,你不是很有经验?”
  张大嘴腼腆着道:“我只是对廉价酒有经验。”
  胡三杯道:“你这还问什么?”语声一落,他就大大地给自己灌了一口。
  张大嘴还有话道:“喝完了你准得告诉我。”
  胡三杯道:“你打算再去买?”
  张大嘴咽着口水,道:“只闻这酒气,我就知道是好酒,喝过如果真的好,省一点我也要再买瓶尝尝。”
  胡三杯没有回答,“骨嘟”又是一口。
  张大嘴吃惊地望着他,道:“你这样喝法,一口看来就是一杯,你已经喝了两口,不能再喝了。”
  胡三杯道:“谁说我不能再喝?”
  张大嘴道:“你再喝便得醉倒。”
  胡三杯道:“这样好的酒,喝醉了也是值得。”
  张大嘴如何还说得下去?
  他左看一眼,又右看一眼。在他的左右手中,各有一瓶酒。
  他原想放下其中的一瓶,腾出一只手来拉开瓶塞子,却又怕那瓶酒放下时给胡三杯拿回。
  幸好他还有一张大嘴,他用口咬着瓶塞子。
  “吱”一声,瓶塞子被他用口咬开。一股酒气,立时从瓶中冲出,冲入鼻腔!
  张大嘴怎肯错过,大大地嗅了一下。这一嗅,他整张脸的肌肉几乎都收缩起来。
  那股气并非酒气,也绝不芬芳。是一股恶臭。一股任何文字语言都无法形容的恶臭。
  张大嘴刹那只觉得自己就像是掉进一个好几年没有清洗的粪缸里头。
  他终于忍不住呕吐。
  胡三杯望着他,神色非常特别。
  张大嘴呕吐着问道:“这瓶子里头载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胡三杯道:“酒。”
  张大嘴强忍呕吐,叱道:“胡说!”
  胡三杯道:“不是胡说。”
  张大嘴道:“你难道没有嗅到那股恶臭?”
  胡三杯道:“我只是嗅到一股芬芳的酒香。”
  张大嘴道:“你移开你手中那瓶酒再嗅嗅清楚。”
  胡三杯道:“我已经嗅得非常清楚,说到我手中那瓶酒,不是已经移开了?”
  张大嘴横着眼望去。
  胡三杯手中那瓶酒果然已不知何时,移放在桌上。
  张大嘴顿足,道:“你真的没有察觉,这瓶酒有古怪?”
  胡三杯反问道:“你自己觉察有什么古怪?”
  张大嘴道:“这瓶根本就不是酒。”
  胡三杯道:“不是酒是什么?”
  张大嘴道:“不知道,你拿去嗅嗅是什么东西?”
  胡三杯一只手正空着,他就伸出那只手从张大嘴手中接过那瓶酒,移到鼻子下面一嗅。
  他没有呕吐,却问道:“你说这个瓶子载着的不是酒?”
  张大嘴道:“酒怎会是那样?”
  胡三杯奇怪地望着他,道:“你的鼻子是不是出了毛病?”
  张大嘴一怔,道:“你究竟嗅到什么味?”
  胡三杯道:“芬芳的酒香。”
  张大嘴脱口道:“什么?”
  胡三杯道:“这分明是一瓶酒。”
  张大嘴道:“与你那瓶完全一样?”
  胡三杯点头,道:“一样的瓶子,一样的气味,错不了。”
  张大嘴板起脸,道:“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胡三杯亦正色道:“谁在开玩笑?”
  张大嘴道:“你!”他的手差一点没有指在胡三杯的鼻尖上。
  胡三杯没有反应。
  张大嘴瞪着他,说道:“你终于默认了。”
  胡三杯目光落在那瓶酒之上,道:“你一口咬定,这不是一瓶酒,我也没有办法。”
  张大嘴生气道:“这若是一瓶酒,怎会臭得那么厉害?”
  他随即将另一瓶的塞子也拉开。
  又是一阵恶臭从瓶中涌出。
  这一次张大嘴早已有防备,那一股恶臭总算没有冲入他的鼻子。
  他更加生气,道:“这一瓶又是,你到底怎样搞的?”
  胡三杯不答反问道:“你真的只觉得?”
  张大嘴怒道:“连苦水都已呕出来,你以为我在装模作样?”
  胡三杯一点头,忽然说出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人的感觉原来真的有不同。”
  张大嘴听得清楚,忍不住问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胡三杯又不回答,自顾道:“现在我知道你是什么感觉的了。”
  张大嘴听不懂。
  胡三杯接着道:“我不是跟你开玩笑,也没有欺骗你,在我们来说,这的确是酒。”
  张大嘴诧声地问道:“你们?你们又是……”
  胡三杯截断了他的话继续道:“我的确嗅到酒气的芳香,尝到酒质的美味。”
  张大嘴道:“你是说第一瓶?”
  胡三杯道:“三瓶其实都一样。”
  张大嘴道:“我却只嗅到那一瓶酒的香。”
  胡三杯道:“因为那一瓶始终在我的手中,没有经过你的手。”
  张大嘴道:“这有什么关系。”
  胡三杯道:“关系就大了,一经你的手,酒就会变质。”
  张大嘴说道:“你那些到底是什么怪酒?”
  胡三杯道:“也不是什么怪酒,是蛾酒。”
  张大嘴愕然道:“你是说什么酒?”
  胡三杯道:“蛾酒。”
  张大嘴道:“我从来都没有听过有这种名字的酒。”
  胡三杯道:“很多人都没有听过。”
  张大嘴道:“一经我的手就变质,我的手难道有什么魔力?”
  胡三杯摇头。
  张大嘴道:“不然是因为什么?”
  胡三杯道:“也不因为什么,只因为你那双是一双人的手。”
  张大嘴一怔道:“你那双难道就不是人的手?”
  胡三杯点头。
  张大嘴又是一怔,道:“这是说,你并不是一个人的了。”
  胡三杯再次点头。
  张大嘴道:“你的脑袋,是不是有毛病?”
  胡三杯道:“绝对没有。”
  张大嘴终于发觉胡三杯并不是在跟他说笑的样子。他不由一再打量胡三杯。
  胡三杯并没有异样,可是多看了他两眼,张大嘴的心中不知怎的就升起了一股寒意。
  他打了一个寒噤,试探着问道:“不是人,难道是妖怪?”
  胡三杯一笑。这一笑简直就不像是人的笑。
  张大嘴与胡三杯相识十年,还是第一次看见胡三杯的面上露出这种笑容。
  这种笑容已不是恐怖诡异这些字眼所能够形容。一笑之下,胡三杯根本就不再像胡三杯。
  也根本就不再像一个人!那张笑脸赫然整张都在波动,就像是海中的水母,不停地变易。
  张大嘴的脸却又白了。他瞪着胡三杯,吃惊地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胡三杯道:“蛾!”他的声音已变得古怪非常,已不像人的声音。
  张大嘴的声音也变了道:“莫非就是一只蛾精?”
  胡三杯道:“正是!”
  “正是”两字由低沉而尖锐,铁锥一样刺入张大嘴的耳膜。
  他的脸开始剥落!粉屑一样“簌簌”地剥落。
  这张脸之后,也许就是一个蛾精的面庞。蛾精的面庞又会是怎样?
  张大嘴的好奇心本来也不轻,他实在很想知道。他却没有再留意。
  在现在来说,当然是逃命要紧。再不走,蛾精说不定就会吸他的血。
  他开始后退。
  胡三杯亦开始迫前。
  张大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嘶声道:“你真的就是胡三杯?”
  胡三杯道:“胡三杯是你的好朋友,是一个人。”
  张大嘴急问道:“你不是……”
  胡三杯道:“当然不是,否则我早已吸干你的血……”
  张大嘴道:“胡三杯哪里去了?”
  胡三杯道:“去了你现在非去不可的地方。”
  张大嘴道:“什么地方?”
  胡三杯道:“地狱──他这个人,依我看只能够进地狱,你也是!”
  张大嘴道:“他……他怎样死的?”
  胡三杯“吱吱”笑道:“他被我吸干了身上的血液!”
  张大嘴几乎没有吓晕,他面无人色,一退再退。再退两步,他的背脊已碰上墙壁。
  胡三杯又是“吱吱”一笑,道:“你还能够逃到哪里去?”
  他将手中的两瓶酒往身旁的桌上放下,又一步迫上。
  张大嘴退无可退,面色亦变无可变,眼看胡三杯迫近,整个身子立时大公鸡一样弓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了牢外还有守卫逡巡──此时不呼救还待何时?
  他开口呼救,可是一开口,他就觉自己的嗓子不知何时已变得嘶哑,嘶哑得根本再发不出声响。
  他这才真的慌了。
  这片刻胡三杯又已迫近了两步,那张脸剥落得更多。
  那张脸,现在你说有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张大嘴心胆俱裂──“我跟你拼了!”他心中狂吼,将握在手中那瓶酒迎头掷了过去。
  胡三杯没有给掷中,也没有闪避,他只是一抬手,那瓶酒就落在他手中。
  瓶中满载的蛾酒竟连一滴也没有溅出来。
  这简直就是玩弄魔术一样,他岂非正是一个魔鬼?
  张大嘴跟着拔刀出鞘,刀光闪亮夺目,好锋利的刀!
  胡三杯视若无睹,一步步迫前!
  张大嘴装腔作势,这当然吓不倒胡三杯。
  更近了!张大嘴大叫一声,一刀劈过去!
  他咽喉发不出声音,气势已经弱了几分。
  不过这一刀,却是他生平最尽力的一刀!
  他现在正在拼命,非拼命不可!
  胡三杯竟用接在手中的那瓶酒去挡这一刀!“刷”一声,那瓶酒在刀光中斜刺里变成了两片!
  瓶中酒刀光中飞过!血红色的酒,透着强烈的腥臭气味,仿佛洒下了漫天血雨。
  这到底是蛾血还是蛾酒!
  酒射在张大嘴的面上,恶臭攻心,这一次反而没有呕吐。
  他根本已忘记了呕吐!
  那刹那之间,胡三杯竟凌空飞了起来。
  张大嘴看得已不怎样清楚,蛾酒射上了他的面庞,射入了他的眼晴。
  他的眼睛一阵刺痛,但仍然睁得开!他勉强将眼睁开。
  生死关头,不睁开也不成,他眼前一片血红。
  他忽然发觉,胡三杯就在这一片血红之中,“霎霎”地凌空向自己扑来!
  他大叫,手中刀乱砍!
  刀光血光乱闪,血雨狂飞!红,一片血红!    ×      ×      ×      三更,常护花、高天禄、杜笑天、杨迅四人来到大牢的时候,已经敲响了三更。
  大牢门外的篝火燃烧得正猛烈。火舌“嗤嗤”地作响,静夜中听来分外清楚。
  门漆黑,是铁门,上面嵌着百余颗铜钉,火光中闪动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铁门的上首有一个铁打的虎头,在簧火的照耀下正在闪着光。
  一片肃杀的气氛。
  门外却没有守卫逡巡。
  九个守卫,全都集中在门前的石阶上。
  五个站着,四个坐着。站着的手执缨枪,身子却挺得比枪还要直。坐着的抱膝而坐,头垂下,似乎已入睡。
  常护花他们迎面而来,坐着的四个守卫竟全无反应,站着的五个也是视若无睹。
  莫非他们都睡着了。
  杨迅看见就有气,嘟喃着道:“他们到底在看守大牢还是在睡觉,实在太不像样了。”
  高天禄忽问道:“平日他们是不是这样子?”
  杨迅连连摇头,道:“如果是这样我早已不用他们看守。”
  高天禄道:“这就奇怪了。”
  常护花一旁实时接口说道:“只怕已出事!”
  高天禄不由颔首。
  四人几乎同时加快了脚步。
  一走近大门,他们就发觉,站着的那五个守卫全都闭上眼睛,似乎已入睡。
  他们站立的姿势并不自然。
  神态虽然自然,却非常奇怪,有两个分明在说话,其他的三个却是在听别人说话的样子。
  杜笑天一看见这种情形,面色就变了,顿足,道:“糟!”
  他随即一个箭步,纵上了石阶,正待走近其中的一个守卫身旁,杨迅那边已拍掌大叫:“醒来醒来,全都给我醒来!”
  他的嗓门向来都够大,现在这一叫,只怕连棺材里的死人也不难给他叫起来。
  那九个守卫并不是死人,他们竟然似乎真的是入睡,给杨迅大声一叫,全部醒转。
  其中的三个更吓得跳起来。
  一睁眼看见非独正、副捕头,连太守高天禄都到来,那几个守卫腿都软了。
  不等高天禄出声,一个个便自跪了下去。
  高天禄没有作声。
  杨迅大声叱喝:“你们睡的好!”
  九个守卫面面相觑,似乎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已入睡。
  高天禄鉴貌辨色,挥手阻止杨迅再说话,两步上前,道:“你们都不知道自己睡着了?”
  九个守卫个个都摇头。
  高天禄接问道:“谁是领队?”
  一个守卫膝行前一步,道:“卑职邱顺。”
  高天禄道:“你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邱顺叩头,道:“卑职该死。”
  高天禄淡笑,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邱顺道:“卑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卑职甚至不知道怎么会睡在石阶上。”
  高天禄道:“你本来在什么地方?”
  邱顺道:“卑职本来带四个手下在大牢围墙之外逡巡……”
  高天禄接问道:“有没有遇上可疑的人?”
  邱顺道:“一个都没有。”
  高天禄道:“哦?”
  常护花实时插口道:“你们本身又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邱顺望了常护花一眼。
  这人声音陌生,人同样陌生,却是与高天禄、杜笑天、杨迅走在一起,来头当然也不会小的了。
  所以他还是回答道:“说奇怪,有一件事情实在奇怪。”
  高天禄催促道:“快说。”
  邱顺道:“卑职等九人,不知道什么原因,初更过后就特别觉得疲倦,不住打呵欠,未几甚至连眼盖都无法睁开。”
  高天禄追问道:“然后又怎样?”
  邱顺道:“守在门前的四人不知,卑职与随同到处逡巡的四人先后挨着墙壁躺下,卑职是最后的一个,卑职合上眼之前,他们四人已先我卧倒。”
  常护花道:“当时你是否发觉周围有异?”
  邱顺道:“我当时根本没有注意周围,一心只想着睡觉。”
  常护花道:“随同你到处逡巡的是哪四个?”
  邱顺还未回答,在他身后的四个守卫已越众移前。
  高天禄目光一扫,问道:“是你们四个?”
  那四个守卫一齐应道:“是!”他们仍跪在地上。
  高天禄似乎是现在才想起,挥手,道:“都起来说话。”
  邱顺与八个守卫应声,诚惶诚恐地一齐站起了身子。
  高天禄目光仍然徘徊在那四个守卫的面上,说道:“你们当时又有什么发现?”
  那四个守卫一齐摇头,各自道:“卑职当时的情形与邱头儿一样。”
  高天禄摆手,道:“给我退过一旁。”
  那四个守卫应声退开。
  高天禄的目光转落在还留在原地的其他四个守卫的脸上,道:“你们四个守在门外?”
  “是!”
  “你们又如何?”
  “与他们一样。”那四个几乎就是异口同声。
  他们的话虽然稍有出入,意思却相同。
  九个人当时的情况竟一样,未免太巧合、奇怪。
  高天禄一脸的迷惑之色。
  常护花沉吟不语,杜笑天双眉紧锁。
  三人显然都大感头痛,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样解释这件事。
  只有杨迅例外,他面色一变,忽然叫了起来道:“这岂非就是被鬼迷的样子?”
  常护花三人没有作声,也没有否认。
  无论杨迅是怎样说话,目前他们也只有暂时接受。
  邱顺与八个手下入耳惊心,全都怔住在当场。
  也不知是否因为杨迅这句话,他们忽然都觉得周围的环境已变得诡异起来。
  簧火“嗤嗤”地犹在燃烧,火舌飞扬,众人的投影相应不住在变动。
  最少有一半的人忍不住偷眼望身后──没有鬼。
  高天禄沉吟半晌,倏地道:“无论怎样我们现在都应该进去瞧瞧。”
  常护花、杜笑天、杨迅不约而同地一齐点头。
  高天禄随即一声呼喝:“来人,将门打开!”
  大牢的锁匙在杨迅的腰间。
  杨迅总算还没有忘记应声走前去。
  他用三柄钥匙打开了那扇铁门。
  每一柄钥匙大小不同,次序也有分先后,一弄错次序,门非独无法打开,而且会因此牵动门附近的一个大钟的发条,发出一连串奇响的钟声,引来整个衙门的守卫官兵。
  大牢设在衙门的中央,由外面进来,最少要经过三度围墙,四重守卫。
  好像这样一个地方,应该是万无一失的了。
  所以看见铁门并没有异样,杨迅几乎就完全放心。
  但到铁门一打开,他放下的心不由又吊起来,他的面色旋即亦变了。
  铁门一打开,一股异样的恶臭就从牢内冲出,这种恶臭在他已并不陌生。
  在发现崔北海的尸体之时,在踏入云来客栈那间饲养吸血蛾的厢房之际,他嗅到这种恶臭,先后已两次!印象犹新!    ×      ×      ×      常护花、杜笑天亦变了面色,他们同样没有忘记那种恶臭。
  常护花纵身一掠丈半,飞鸟般落在铁门之前,右手一伸,抓住杨迅的肩膀,将他拉往一侧。
  恶臭之后,也许就是一大群吸血蛾!
  他挡在杨迅身前,另一只手已握住剑柄。
  那边杜笑天几乎同时一声暴喝:“邱顺,带着你的人小心保护大人!”
  语声一起一落,他人已飞身落在铁门的另一侧。
  邱顺居然也不慢,应声马上一个箭步窜到高天禄身旁,手下八个守卫相继亦围了过来。
  高天禄却是双手一分,将他们分到两旁,手旋即落在腰间。
  在他的腰间,挂着一柄装饰华丽的佩剑!
  他手握剑柄了无惧容。从他握剑的姿势,已可看出他在剑上也曾下过一番功夫。
  他面上虽无惧容,鼻子已皱了起来。无论什么人,对于那种恶臭都不会感觉好受。    ×      ×      ×      夜风吹飘,恶臭在风中逐渐淡薄。
  牢内灯光昏黄,一片寂静。
  恶臭中并没有吸血蛾飞出,一只都没有。
  常护花已放开抓着杨迅肩膀的手。
  杨迅却仍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碰一次钉学一次乖。
  牢内说不定真的藏着一大群吸血蛾,一有人踏入就蜂拥扑上去。他实在不想再出丑了。
  杜笑天却不在乎出丑与否,他已经采取行动。
  常护花比杜笑天更先一步。他的手握在剑柄之上,剑却始终没有出鞘!
  即使他的手没有在剑柄之上,他的剑亦可以迅速出击。
  练剑十年,他最少有两年只是练习拔剑。
  他拔剑速度之快,已达到了人力的极限。
  杜笑天并没有常护花这种本领。他自己也明白,所以一举步,刀就“呛啷”出鞘。
  两人一步又一步,先后跨过了门槛,终于踏进了牢内。    ×      ×      ×      牢内的恶臭仍然浓郁,没有蛾,近门的地上却有一滩蛾血水。
  血水在灯光下闪着妖异的血光,并没有凝结。
  恶臭正是从血水中散发出来。
  一个手握利刀身穿官服的人倒在血水之上,面仰起,一脸的血污。
  ──张大嘴。
  常护花在那蛾血之前收住了脚步,道:“这个是不是被派来牢内看守的两个人之一?”
  杜笑天仔细地打量了一遍,点头,道:“他就是张大嘴。”
  常护花道:“那边的一个想必就是胡三杯了。”
  左边第一间牢房的铁栅边,倒着另一个。
  那个人也是一身官服,却敞着胸膛,一大半钮子没有扣上。
  杜笑天急步走过去。
  那个亦是仰面倒卧,他的面上却没有血污,比张大嘴当然容易辨认得多了。
  杜笑天随即点头,道:“他正是胡三杯。”
  他蹲下半身,伸出手按着胡三杯的胸膛。胡三杯的心房已停止跳动。他混身不由一震。
  常护花看在眼内,道:“怎样?”
  杜笑天道:“死了。”
  常护花道:“张大嘴还有气。”
  “当真?”杜笑天应声一个纵身,跃落在常护花的身旁。
  常护花双手已在张大嘴身上穴道推拿起来。
  张大嘴果然还有气,但已很微弱。
  这时,高天禄、杨迅等人亦已相继进入。
  高天禄目光一扫,惊讶道:“发生了什么事?”
  杜笑天方待回答,突然听到了一声叹息。这一声叹息竟然是来自张大嘴。
  杜笑天刚要出口的话不由就咽回去,瞪着张大嘴。
  张大嘴的眼盖实时一阵颤动。
  杜笑天脱口呼道:“张大嘴!”
  张大嘴脸上的肌肉应声一跳,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终于睁开眼。他的眼球布满了血丝。
  杜笑天连忙叫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大嘴的眼瞳,露出了惊惧之色,哑声说出了一个字:“蛾!”
  杜笑天追问道:“什么蛾?”
  张大嘴眼瞳中的恐惧之色更浓,又说出了一个字:“酒……”
  杜笑天一怔,道:“什么酒?”
  张大嘴断断续续地道:“蛾酒……血红的蛾酒……面庞不……不停在剥落的蛾精,吸……吸血……”
  杜笑天青着脸,道:“吸血蛾?”
  张大嘴混身一震,突然大叫一声道:“吸血蛾!”
  语声也是充满了恐惧,他突然从地上坐起身,一坐起又倒了下去。
  常护花、杜笑天扶都来不及。
  “砰”地张大嘴后脑碰地倒下,一动也不再动了。
  他的眼仍然睁大,瞳孔已失去神彩,周围的血丝却更明显。
  常护花急探张大嘴的气息。他的手一样突然停顿。
  杜笑天忙问道:“怎样?”
  常护花说出了两个字:“死了!”
  杨迅不由就插口问道:“伤在什么地方……”话才说到一半就给高天禄打断。
  高天禄脱口大喝一声道:“先看犯人怎样!”
  不等他开口,常护花人已从地上飞起来。
  高天禄的语声落下的同时,常护花人已落在胡三杯的尸体旁边。
  杜笑天居然也不慢,相继窜到常护花身侧。
  常护花往铁栅内望去。
  牢房并没有人。
  他不由问道:“人是否关在这个牢房之内?”
  杜笑天点头,道:“易竹君关在这里头。”
  常护花道:“记清楚了?”
  杜笑天答道:“我的记忆,向来都很好。”
  常护花道:“现在人呢?”
  杜笑天哑口无言。
  常护花检查铁栅上面的锁。锁仍然锁在铁栅上面,没有异样。
  杜笑天也看在眼里,道:“我们搜!”
  常护花却道:“且慢!”
  杜笑天道:“发现什么?”
  常护花一指房中的桌子。
  一柄锋利的长刀,正钉在那桌子之上!
  刀尖下赫然钉着一只蛾!
  鲜血一样的眼晴,碧玉一样的吸血蛾!    ×      ×      ×      杜笑天面色由青转白,死白。他霍地回首,大叫道:“快拿牢房的钥匙来!”
  在他的身后正是杨迅,他简直已忘记了杨迅是他的长官。他叫得这么大声,大大地吓了杨迅一跳。
  杨迅一时间也忘记了自己是杜笑天的上司,应声上前去,拿钥匙将锁打开。
  杜笑天一手推开铁栅,三步变作两步,冲入牢房,冲到那张桌子的面前。
  这么近,他当然绝不会看错。
  方才他也根本就没有看错,一只吸血蛾正是被那锋利的长剑钉在桌子的上面。
  蛾身已几乎断做两截,断口的附近一滩血水。鲜红的血水,透着强烈的腥臭。
  这莫非就是蛾血?蛾血又怎么会是红色?红得就像是人血一样。
  杜笑天霍地回顾胡三杯的尸体。
  尸体的腰部挂着一个刀鞘,刀却不是在他的手中,也不在附近。
  杜笑天回头仔细地再观察钉在桌面上的那柄利刀。
  常护花实时问道:“这是否胡三杯的佩刀?”
  杜笑天道:“我看就是了。”
  常护花道:“这柄刀显然就是脱手掷出,飞插在桌上。”
  杜笑天道:“从尸体的姿势与及刀插的角度来看,显然是你所说的一样。”
  常护花道:“他的眼力实在不错。”
  杨迅突然道:“就算他的眼力并不怎样好,也一样可以掷中。”
  常护花道:“哦?”
  杨迅解释道:“因为他本来的目标并不是这样小。”
  常护花道:“那么有多大?”
  杨迅道:“有人那么大,他本来就是一个人。”
  常护花道:“谁?”
  杨迅道:“易竹君!”
  他的面色跟着变了,瞪着那只吸血蛾,道:“他与张大嘴两人正在牢中逡巡,忽然发觉易竹君在变,于是就冲到铁栅面前。易竹君当时势必准备向他袭击,他因此一刀飞出,击杀易竹君!”
  常护花道:“那么易竹君的尸体在什么地方?”
  杨迅指着刀下的那只吸血蛾,大叫道:“在这里!它就是易竹君!”
  这句话出口,非独他变了脸色,就连常护花、杜笑天的面色也铁青了。
  他颤声接道:“易竹君本来便已经准备变回原形,飞出牢外,给胡三杯发觉一刀击杀,就是想变回原形也不成了。”
  易竹君是被关在这个牢房内,现在铁栅既没有损毁,人却已消失不见,牢房内却多了一只吸血蛾,钉在胡三杯的佩刀之下。
  人怎能够消失?蛾何以会如此出现?
  这件事难道就真的一如杨迅所说?常护花实在无法下一个判断。
  杜笑天也一样,却问道:“那么胡三杯又何以会死在牢房前面?”
  杨迅道:“我们莫忘了易竹君这个蛾精之外,还有一个郭璞!”
  话一出口,他的面色又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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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疑云层浪涌 诡秘迭连生
作者:黄鹰


      杜笑天失声道:“郭璞?”
  他们现在才想起郭璞!
  杨迅第一个转身冲了出去,杜笑天是第二个。
  常护花比他们还快,他最后一个冲出牢房,却是最先一个落在对面牢房前面。
  可惜他并没有钥匙,所以他只有站在那里。他当然先探头内望。
  那间牢房之内同样没有人。
  郭璞人哪里去了?莫非他真的也是一个蛾精,已变回了原形,飞出了牢外?
  桌上没有刀,大牢内只有张大嘴、胡三杯两把刀,张大嘴的佩刀仍握在手中。
  桌上也没有吸血蛾,地上好像也没有。
  杨迅只比常护花慢了两步,他走到铁栅面前,随即用钥匙将门锁打开。
  三个人急不可待地冲了进去!    ×      ×      ×      杨迅虽然粗心一些,但到底也是一个有经验的捕头。
  杜笑天更精明,再加一个常护花,合他们三人之力搜查一个地方不彻底才怪。
  连床他们都倒翻,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郭璞如果已死亡,也应该留下一具死尸。
  看来他的修为比易竹君更高强,非独扑杀了胡三杯、张大嘴,还可以离开。
  他们仍不死心,连同一众守卫,穷搜整个大牢,始终没有发现。    ×      ×      ×      一番搜索下来,杨迅已累得不住在喘气。
  他扶着旁边铁栅,喘着气,道:“铁门已经锁上,这小子如何能够离开?”
  杜笑天仰望着墙壁上的透气天窗,道:“如果他真的变成了一只吸血蛾,并不难从上面的天窗飞出牢外。”
  杨迅一言惊醒,仰首上望,大叫道:“不错,那些天窗!”
  常护花的目光却落在张大嘴卧尸的那滩血之上,忽然道:“我们疏忽了一个地方。”
  杨迅霍地回头,道:“什么地方?”
  常护花道:“尸体之下!”话还未完,杜笑天那边已将胡三杯的尸体翻转。
  胡三杯的尸体之下什么东西都没有。
  常护花随即亦翻转张大嘴的尸体。
  张大嘴的尸体之下赫然压着一只蛾──吸血蛾!
  蛾身已被压扁,一只膀子折断。
  常护花似乎想不到自己的说话竟变成事实,怔在当场。
  杜笑天、杨迅双双抢上。
  杨迅吁了一口气,道:“原来在这里!”
  杜笑天却沉吟道:“看来似乎就是它在扑杀胡三杯之后,亦伤在张大嘴的刀下,它虽然再将张大嘴重创,在张大嘴倒下、倒向它之时,也许因为负伤转动不灵,又或者一时大意,闪避不及,给张大嘴倒下的身子压在下面,生生压死了。”
  杨迅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常护花立时问道:“你们莫非认为易竹君、郭璞真的是两个蛾精?”
  杨迅第一个点头。
  杜笑天没有表示意见,他虽然那么说话,心里仍然在怀疑。
  常护花看着他们,又看看地上的两具尸体,不禁苦笑,道:“世间难道真的有妖魔鬼怪的存在?”
  杨迅道:“否则,这件事应该怎样解释?”
  常护花无法解释。
  杜笑天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我也不敢肯定没有了。”他一顿,又道:“不过有一件事情实在奇怪。”
  杨迅道:“是什么事情?”
  杜笑天道:“以崔北海的本领,尚且对付不了那两个蛾精,他们两人竟能将那两只蛾精杀死,未免太难以令人置信。”
  杨迅道:“你似乎忘记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杜笑天道:“我没有忘记,这又有什么关系?”
  杨迅道:“大牢是囚禁重犯的地方,你说煞气重不重?”
  杜笑天点头,道:“重。”
  杨迅道:“除了煞气之外,大牢内还有正气。”
  杜笑天道:“哦?”
  杨迅道:“大牢所囚禁的是有罪的人,也就是代表法律,代表正义的地方。”
  杜笑天不能不点头。
  杨迅道:“邪魔外道自然避忌这种地方,被关入这种地方之内,自然就无所施其技的了。”他摸摸下巴,又道:“不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两只吸血蛾的修为到底还未够,是以虽然一到了夜间,又可以变回人形,本领已打折扣,张大嘴、胡三杯能够与他们拼一个同归于尽,并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情。”
  他说得倒有道理。
  杜笑天连连点头,常护花却在苦笑。
  杨迅继续道:“至于郭璞、易竹君两人的本来面目,我以为是不必再怀疑的。”
  他的目光旋即落在张大嘴的尸体之上,道:“张大嘴的身上丝毫酒气也没有,眼瞳中同样也没有丝毫醉酒的迹象,这是说,他的神智一直都保持清醒,这你说,他的说话是否值得相信?”
  杜笑天只有点头。
  ──血红的蛾酒!
  ──面庞不停在剥落的蛾精!
  ──吸血蛾!
  这是张大嘴临终的说话,一个人临终的说话大都真实。
  临终仍然要说谎、开玩笑的人,毕竟是绝无仅有,张大嘴并不是这种人。
  如果他没有喝酒,神智一直都保持清醒,他的说话当然是值得相信。
  他的说话如果是事实,郭璞、易竹君两人当然也就是两个蛾精了。
  世间难道真的有妖魔鬼怪?
  常护花目光一闪,亦向张大嘴尸体之下落下,沉吟道:“说到他的话,倒令我想起了一件事。”
  杨迅道:“什么事?”
  常护花道:“方才他不是曾经提及蛾酒?”
  杨迅补充道:“血红的蛾酒。”
  常护花道:“这当然是一种酒。”
  杨迅道:“当然。”
  常护花道:“他临终仍然记着这种酒,说出这种酒,这种酒给他的印象无疑非常深刻,与他的死亡也许亦大有关系。”
  杨迅道:“也许是那两个蛾精知道胡三杯都喜欢喝酒,所以将酒变出来──这当然就是一种好酒,令他们无法抗拒,而两个蛾精就在他们拿酒来喝之际,突然发难,他们既然是因此招至死亡,对于这种酒,如何不印象深刻?”
  常护花对于这番话没有表示意见。
  高天禄一旁听着,一直都没有开口,现在突然道:“然则杨捕头肯定易竹君、郭璞是蛾精的了?”
  杨迅不假思索道:“是。”
  高天禄转首,问道:“杜捕头呢?”
  杜笑天沉吟道:“我虽然从来都不相信有所谓妖魔鬼怪的存在,但事实放在面前,却又不能不相信,不过我……”
  高天禄截口道:“不过你对于这件事仍然有怀疑?”
  杜笑天颔首。
  高天禄道:“你在怀疑什么?”
  杜笑天说道:“也就是妖魔鬼怪的存在。”
  高天禄道:“没有了?”
  杜笑天道:“那些守卫的突然昏迷也是一个问题。”
  高天禄点头,道:“我们都忘记了这一点。”他目注杨迅。
  杨迅对于这一点居然也有一番解释:“这个其实也简单,郭璞、易竹君的被捕,蛾王势必亦知悉,只是光天化日之下,蛾王虽然道行高深,亦无所施其技,惟有到夜间再作打算。可是到夜间,蛾王来到了牢外,就发觉牢外警卫森严,而牢内煞气正浓,不能用法术闯进牢内,于是只好先将牢外的守卫迷倒,再来想办法打开牢门──当然,如果那些守卫横七竖八地倒在门墙之外,除非没有人经过,否则一定会引起骚动,所以它就将他们完全集中在门口附近,弄成好像在聊天、在休息的样子,那么即使值夜的更夫看见,也不会怀疑,它也就有足够的时间将门弄开了。”
  高天禄道:“它却没有将门弄开。”
  杨迅道:“如果它真的不能使用法术,要将门弄开谈何容易,而且我们很快就来了。”
  这番解释也一样大有道理。
  高天禄微微颔首,转顾常护花,道:“常兄对于这些事,又是怎样意思?”
  常护花道:“我个人从来没有见过妖魔鬼怪,也从来不信有所谓妖魔鬼怪的存在。”
  高天禄道:“从来没有过的东西未必就一定不会存在……”
  常护花笑接道:“从来不信也不就等于永远不信。”
  高天禄道:“你要亲自看见妖魔鬼怪在面前出现,才相信这些事是妖魔鬼怪的作为?”
  常护花道:“高兄难道没有这个意思?”
  高天禄笑道:“知我者常兄。”
  他随即问道:“常兄是准备继续调查下去,一直到妖魔鬼怪出现或者找到妖魔鬼怪为止?”
  常护花道:“正是!”
  高天禄点头,道:“很好!”
  他霍地转身,吩咐杨迅道:“立即派人去,给我将衙门所有仵作全都找来。”
  杨迅道:“大人要仵作验尸?”
  高天禄道:“非验不可。”
  杨迅道:“只怕仵作也不能找到他们的死因!”
  高天禄道:“只怕并不等于一定。”
  杨迅道:“是。”
  高天禄道:“如果仵作仔细检查之下,仍然无法找到死因,妖魔鬼怪作祟这个可能性岂非更大?”
  杨迅道:“是。”
  高天禄再顾常护花,忽然微笑,道:“果真是妖魔鬼怪作祟,事情现在就简单的了。”
  常护花明白高天禄的说话,不禁亦一笑。
  法律不外要杀人者死。
  杀人者如果真是易竹君、郭璞,他们两个如果真是两个蛾精,现在已经死亡,事情现在根本就已经解决!
  事情是不是就这样简单?    ×      ×      ×      漫漫长夜终于消逝,晨星寥落,晨风萧索。
  常护花走在清晨的街道上,心头亦不免有些萧索之意,虽则已一夜未睡,他仍然精神奕奕。
  姚坤同样精神抖擞,一个人睡眠充足,精神不充沛才怪。
  昨日将易竹君押回衙门之后,便已没有他事,常护花、高天禄等人在研究案情的时候,他却在梦中。
  今天早上他如常回到衙门,杜笑天就交给他一项任务──协助常护花调查。
  私下当然还有话说,是以一离开衙门,他就亦步亦趋跟着常护花。
  杜笑天私底是吩咐他密切注意常护花的行动。
  所谓协助也就是等于监视。
  杜笑天这个人天生就是多疑的性格,在事情未获得证实之前,对于任何人,他都是心存怀疑。
  常护花在他心目中,一样也没有例外。    ×      ×      ×      街道上的行人并不多。
  常护花索性走在街道中心。
  他仍然在思索着那些事情,脚步一时慢,一时快。
  姚坤跟得实在不怎样舒服。
  转过了街角,常护花的脚步又慢了下来,忽然笑顾姚坤,道:“杜笑天派你来相信并非只是协助我调查。”
  姚坤一怔。他很想点头,但终于还是一笑,不作任何表示。
  常护花又笑道:“一个人如果疑心不重,根本不能成为一个出色的捕头,所以他在怀疑我,实在是意料中事,我当然也不会因此怪他。”
  姚坤惟有笑。
  常护花接道:“不过这一次,他却是怀疑错了。”
  姚坤“哦”一声,反问常护花:“然则应该怀疑哪一个才对?”
  常护花道:“我知道就好了。”
  姚坤忽然压低了嗓子道:“莫非这真的是妖魔鬼怪作祟?”
  常护花道:“在目前,谁也不敢肯定是不是。”
  姚坤道:“甚至连你也包括在内?”
  常护花无奈点头,道:“昨夜大牢之内发生的事情相信你都已清楚的了。”
  姚坤道:“值夜的兄弟已经对我说得非常清楚。”
  常护花道:“除了妖魔鬼怪作祟之外,你能否找到第二个更合理的解释?”
  姚坤摇头,道:“我不能。”他沉吟又道:“最奇怪就是好些仵作再三细心检查,竟然没有人能够找出张大嘴、胡三杯两个人的死因。”
  常护花颔首,道:“这件事的确最奇怪不过。”    ×      ×      ×      那些仵作接到命令,昨夜赶回衙门,足足花了两个多时辰,终于将张大嘴、胡三杯两人的尸体再三彻底检查,却始终并无发现。
  常护花他们当时也在一旁,以他们丰富的经验,细密的心思,也一样找不到两人的死因。
  他们只有暂时同意两人的死亡是由于妖魔鬼怪的作祟。
  至于那两只蛾,他们也只有暂时认定就是易竹君、郭璞的本来面目。    ×      ×      ×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聚宝斋的门前。
  姚坤叹了一口气,道:“也许他们的死真的是因为妖魔鬼怪的作祟。”
  常护花亦自叹气,道:“只可惜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妖魔鬼怪杀人,否则我说不定就同意你的说话。”
  姚坤道:“如果常大爷见过,当然知道妖魔鬼怪的杀人是否这样!”一顿,他又道:“不过妖魔鬼怪据讲有多种,杀人的方法并非完全一样。”
  常护花道:“据讲是的。”
  姚坤转问道:“常大爷是否准备重新搜一次聚宝斋?”
  常护花道:“我是有这个打算。”
  姚坤道:“聚宝斋地方很大,彻底搜一次我看最少要花几天时间。”
  常护花道:“不要紧,反正去找龙玉波、阮剑平、朱侠三人的官差也要好几天的时间才可以回来。”他缓缓接道:“到他们找到人回来,只怕又是一种局面。”
  姚坤道:“事情还有变化?”
  常护花道:“依我看一定有。”他回忆着道:“事情到现在为止,已经一变再变的了,再变一次,亦不算一回事。”
  姚坤道:“越变却是越奇怪。”
  常护花道:“这件事倘使是人为,这个人若不是一个天才,就是一个疯子。”
  姚坤道:“哦?”
  常护花微喟,道:“天才与疯子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分别,两个所做出的事情往往同样是吓死人没命赔。”
  姚坤道:“常大爷何以怀疑这件事可能是人为?”
  常护花道:“因为我从来就不相信有所谓妖魔鬼怪。”
  姚坤道:“我也是。”
  常护花道:“这正如二减一等于一,不是妖魔鬼怪作祟,当然就是人为的了。”
  姚坤道:“现在常大爷就是在想办法证明这件事是人为?”
  常护花道:“如果我有办法证明是妖魔鬼怪作祟,我也一样想办法,这并无分别。”
  姚坤道:“可惜你从来都没有与妖魔鬼怪打过交道。”
  常护花微笑,道:“这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姚坤道:“嗯。”
  常护花一转话题道:“杜笑天是怎样吩咐你?”
  姚坤道:“尽力协助常大爷调查。”
  常护花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尽力而为。”
  姚坤道:“上级既然是这样吩咐,不尽力怎成?”
  常护花道:“如果我的调查一直到晚上……”
  姚坤道:“我也只好逗留到晚上。”
  常护花道:“看来我得让崔义给你准备一个房间。”
  姚坤道:“好在聚宝斋内空的房间不少。”
  三日前,他已经随同杜笑天搜查过聚宝斋一次,聚宝斋的情形他当然清楚。    ×      ×      ×      聚宝斋的地方实在大。
  搜索了整整四天,常护花、姚坤两人才搜遍整个聚宝斋。
  他们并没有任何收获,甚至再也找不到崔北海的片言只字。
  也就在第四天的傍晚,他们方待离开聚宝斋,外面走走,便见傅标来了。
  傅标踏上门前的石阶之际,他们正好从内里出来。
  常护花眼利,一收脚步,道:“来的不是你的老搭档?”
  姚坤应声望去,脱口道:“傅兄,什么事情?”
  傅标收住了脚步,道:“奉命来请常大爷到衙门走一趟。”
  常护花一想,道:“是不是派去找龙玉波、朱侠、阮剑平的官差都已回来?”
  傅标点头,道:“先后都已经回来了,是以大人才着我来请常大侠你,到衙门一叙。”
  常护花道:“龙玉波、阮剑平、朱侠三人是否也来了?”
  傅标道:“只来了一个龙玉波。”
  常护花道:“朱侠、阮剑平两个怎样?找不到他们?”
  傅标道:“找虽然是找到,可惜他们都已经不能到来。”
  常护花道:“他们莫非有病?病得很重?”
  傅标道:“的确重,已无药可救。”
  姚坤不耐烦地道:“说话明白一点可以不可以?”
  傅标道:“你就是这个脾气。”
  姚坤道:“既然知道,你还不快说清楚?”
  傅标一正面容,说道:“他们都已经死了。”
  常护花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傅标道:“早在两、三年之前,朱侠已卧病在床,三个月不到,就病死了。”
  常护花道:“阮剑平也是病死?”
  傅标道:“不是。”
  常护花道:“那么他死亡的原因又是什么?”
  傅标道:“他是被仇家击杀。”
  常护花道:“这个人据讲一向嚣张,正所谓得罪人多,称赞的人少,仇家到处都是。”
  傅标道:“根据调查得来的消息,阮剑平的确是这样的一个人。”
  常护花道:“就不知他是被哪一个仇家下的手。”
  傅标道:“我们也不知。”
  常护花道:“查不出来?”
  傅标道:“我们只查出,他是死在回程途中?”
  常护花道:“当时的情形如何?”
  傅标道:“据讲当日傍晚他那匹马突然从城南冲入,才冲到街口,人便从鞍上倒下,附近的人前去一看,就发觉他后背鲜血淋漓,后颈一道血口有四五寸之深。”
  常护花道:“那么深,我看他的头差不多要断了。”
  傅标道:“据说已垂在胸膛之上,只差一点没有断。”
  常护花道:“这件事,官府有没有追究?”
  傅标道:“有,仵作检验的结果,确定是利剑弄出来的伤口。”
  常护花道:“杀他的无疑是一个用剑的高手。”
  傅标道:“我也是这样认为──以当时的情形来推断,对手必然是在他飞马入城之际,从背后一剑将他击杀,凶手可能骑马,亦有可能伪装路人,行走之间突然发难,凌空飞身一剑,无论怎样,那一剑的速度必定闪电一样,以至他中剑之后,动作仍然继续,直奔入城。”
  常护花道:“傍晚时分,入城的人相信不少。”
  傅标道:“城南之外是山野。”
  常护花道:“没有人目击他被杀?”
  傅标道:“没有。”
  常护花道:“有没有人知道他到城南干什么?”
  傅标道:“很多人知道。”
  常护花道:“哦?”
  傅标道:“城南有一间飞来寺,寺中有一个老和尚,与他是朋友,煮得一手好斋菜,除非他远行,否则每月的初一、十五都一定走一趟飞来寺吃斋,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常护花道:“这个人居然吃斋。”
  傅标道:“也许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希望因此而得以减轻。”
  常护花道:“凶手大概是知道他那个习惯。”
  傅标道:“大概是,所以在城南门外伏击他。”
  常护花问道:“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傅标道:“约莫是七八个月之前。”
  常护花沉吟一下,又问道:“朱侠、阮剑平两人有没有儿子?”
  傅标道:“根据调查所得,两人都没有,阮剑平死前甚至还是独身。”
  常护花喃喃自语道:“这是说,崔北海所有的财产都是龙玉波承受了。”
  他随即又问:“龙玉波现在在衙门之内?”
  傅标道:“是。”
  常护花道:“方到?”
  傅标点头,道:“方到不久。”
  常护花道:“见过你们大人没有?”
  傅标道:“没有,大人的意思,是等常大爷你到了之后才与他会面,我离开衙门的时候,只是总捕头在跟他说话。”
  常护花道:“他大概想从龙玉波的说话之中找线索。”
  傅标遇:“依我看总捕头是有这个打算。”
  常护花说道:“杜捕头又是怎样的意思?”
  傅标道:“杜捕头根本不在衙门。”
  常护花问道:“他不知道龙玉波的到来?”
  傅标道:“相信是不知道,整个下午他都不见人。”
  常护花道:“去了哪里?”
  傅标道:“不清楚,早上见到他的时候,也没有听到他提及要去什么地方?”
  常护花道:“哦?”
  傅标想想,道:“我猜大概是有事一时走开,我们到衙门,也许他亦已回去。”
  常护花道:“也许。”
  他抬眼望天,沉默了下去,天上正在下着雨。    ×      ×      ×      细雨逐黄昏,虽然是细雨,走上一段路,只怕亦难免一身湿透。
  幸好在常护花他们离开聚宝斋之前,雨已经落下,崔义这个管家又岂会不知道应该怎样做。
  他拿来了雨伞,一顶雨伞姚坤便认为已经足够,他替常护花拿伞。
  经过四日的相处,他对常护花的武功已是佩服到五体投地。
  常护花在这四日之内,也实在指点了他不少练功的秘诀。
  傅标却不用崔义操心,他打着雨伞到来。
  走在街上,常护花也不知何故,突然生出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他知道杜笑天是一个非常尽责的捕头,在现在这个时候,如果没有事,应该是不会离开衙门。
  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
  他走着,忽然问道:“杜捕头平日没有事时,多数到什么地方?”
  傅标连想也不想道:“即使没有事,他也是留在衙门的多,否则大都在离开之前嘱咐一句,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
  常护花又问道:“类似今日这种情形,以前有没有发生过?”
  傅标摇头,道:“绝无仅有。”
  常护花再问道:“这几天有没有其它的案件发生?”
  傅标道:“一件都没有。”
  常护花道:“有没有其它尚未解决的案件,必须尽快去调查解决?”
  傅标应道:“没有,就是吸血蛾这一件。”
  常护花沉吟道:“莫非就是这件案子,他发现了线索?”
  傅标道:“问他才知了。”
  常护花再次沉默了下去。
  杜笑天是否真的有所发现?
  这个发现是否有危险?现在他的人又在什么地方?
  除了杜笑天本人,有谁能够解答常护花心中这些疑问?    ×      ×      ×      杜笑天现在正在云来客栈的围墙之外。
  雨水已湿透他的衣衫。
  在未下雨之前他已经来到这附近。
  午后他本来习惯在衙门附近转两圈,今天也没有例外。
  行走间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郭璞曾经将吸血蛾养在云来客栈,在他们找来云来客栈之时,群蛾不知何故一下子完全飞走。
  ──他们飞去了什么地方?
  事后有没有回云来客栈?他想知道,所以决定走一趟。
  如果郭璞真的是群蛾的主人,又或者郭璞真的是一个蛾精,是群蛾的主宰,他一死,群蛾自然就大乱。
  除非蛾王才是真正的主宰,还有蛾王来统帅群蛾,否则群蛾不难就飞回云来客栈。
  它们在云来客栈已经逗留了相当的时候,进进出出也已有好几次,对于云来客栈这个地方当然熟识得很。
  何况此前它们在云来客栈食物丰富,对于这个地方的印象应该就比较深刻。
  再从近日所发生的事情看来,那些吸血蛾显然比蜜蜂还胜一筹,它们如果真的想回云来客栈,绝对没有理由不认得路。
  杜笑天只希望找到云来客栈的时候,群蛾亦已在客栈之内。
  他无意将群蛾完全拘捕。
  因为他自知没有这种本领,也不懂得如何才能控制群蛾,要它们服从自己的命令。
  他却希望能够抓住其中一只。
  三月初二的那天,在城外湖边一株树之上,他已经抓住了一只,却给那只吸血蛾刺了一下,在他惊慌放手的时候飞走。
  这一次如果再抓住,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的了。
  只要抓住其中的一只,就可以设法证明这种吸血蛾是否真的会吃人的肉,吸人的血。
  他的目的就在这里。
  在未来到云来客栈之前,他已经遇上一只吸血蛾。
  只是一只吸血蛾,在路旁的野花之上飞过,一直向前飞去。
  杜笑天本来就想抓住这只吸血蛾作罢,可是伸手一连几次抓去都落空,他只好追着那只吸血蛾,结果就追到他一心要来的地方──云来客栈。
  这时候雨已经落下,那只吸血蛾飞得更快,雨水并没有将它打下。
  它飞过云来客栈后院的围墙,飞入一个窗户内。
  杜笑天认得那个窗户。
  那个窗户也正就是那间用来养蛾的厢房的窗户,群蛾当日也正就是从那窗户飞出。
  现在却只有一只吸血蛾回去,其它的吸血蛾在什么地方?
  是不是早已经回到那间厢房?如果是,现在它们又是以什么维持生命?是不是以史双河的血?
  杜笑天站在围墙外,目送那只吸血蛾飞入那个窗户,在想着这问题。
  他想着忽然打了一个冷颤。
  群蛾在饥饿之下,吸食史双河的血肉实在大有可能。
  史双河的血肉吸食干净之后,它们不难就打附近村人的主意。
  到其时……杜笑天不敢想象。
  他下意识左右望一眼。
  云来客栈的后面是一片野草,左右都是其它民房的后墙。
  没有人在附近走动,民房的屋顶却有炊烟升起。
  他总算松一口气,目光又回到那个窗户之上。
  那个窗户与当日一样大开,窗内异常的阴暗。
  群蛾会不会真的在那里头?
  他倏地一笑,这实在简单,只要他进去一看,就会有一个解答。
  云来客栈后院的围墙相当高。
  杜笑天站在三丈之外才可看见那个窗户。
  窗下是什么情形完全无法看见,整个后院都尽被围墙隔断。
  雨落在围墙之内,响起了一片虫蛾噬桑一样的声音。
  杜笑天并没有忘记整个后院都种满了那种奇怪的花树,可是那种声音入耳,仍不免寒心。
  那种声音简直就像是群蛾在吸噬人兽的血肉。
  围墙之内隐约有烟雾升起,也不知道是雨烟还是晚雾。
  整间客栈也就因此分外显得神秘。
  杜笑天本来准备绕到客栈的前面,叫门进去,现在也不知是否因为这种神秘的影响,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决定翻墙进去。
  对于这间云来客栈他已经大起疑心,他天性本就多疑。    ×      ×      ×      雨渐大,杜笑天深深吸了一口气,两三个箭步标前,“一鹤冲天”,纵身一跃。
  这一跃居然给他跃上了墙头。
  他双脚一落,双手亦落下,抓住了墙头的瓦脊,稳住了身形。
  他的轻功其实并不怎么好。
  墙内并没有任何改变,那一片奇怪的花树迎着雨水,“沙沙”作响。
  整个院子也就只有这种声音。
  鲜黄色的花朵雨中颤抖,那种奇怪的花香仍旧蕴斥整个院子。
  花径上,花丛中并没有人,走廊那边也没有。
  没有雨的日子史双河也躲在店堂内喝酒,下雨天难道反而就例外?
  杜笑天在围墙上再三张望,才翻身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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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怵目惊心地 诡奇神秘人
作者:黄鹰


      花树丛中,花香自然更加浓郁!
  杜笑天双手分开花树,缓步走出了花径,踏上了走廊。
  门虚掩,杜笑天推门而入。
  客栈内一片黑暗,向后院那边,虽然有两扇窗户半开,只可惜现在已经傍晚时分。
  本来已经阴暗的天色,现在更阴暗。
  夜色也开始降临,客栈并无灯火,如何不一片黑暗?
  杜笑天的脚步更缓慢,他一步步向前走去。
  客栈内非独黑暗,而且静寂,坟墓一样的静寂。
  杜笑天的记忆相当好,即使不好也不要紧,由后院到前堂只有一条信道。
  信道两旁都是房间,所有的房间全都毫无声息,一折再一折,杜笑天终于来到客栈的前堂。
  堂中也没有燃起灯火。
  微弱的天光从天窗射下,杜笑天借着天光,勉强仍然可以看清楚。
  堂中没有人,椅桌差不多都是那个位置。
  史双河哪里去了?
  杜笑天目光移动,移到连接楼上的那道梯子,莫非在楼上?杜笑天举步走向那道梯子。
  堂中更静寂,杜笑天尽量放轻脚步,一踏上梯级,他脚步放得更轻。
  梯级仍然发出微弱的“依呀”之声,到底已相当旧了。
  还未到梯级尽头,他又已经嗅到那种腥臭的气味,却相当淡薄。
  楼上也差不多,那种腥臭的气味还不如当日的浓郁。群蛾飞走后莫非没有回这个地方?
  杜笑天继续向前,脚步起落得更轻。
  楼上只有一条走廊,这条走廊即使大白天亦不怎样光亮,现在更不在话下。
  杜笑天用足眼力才勉强看远多几尺。
  两旁的厢房一样声息全无,他当然就是在那间养蛾的厢房门前收住脚步。
  再过些就是走廊的尽头,几个铁笼子仍然放在那里。
  断折的门环连带的那把铜锁亦是仍挂在门上。
  一切与他们当日离开之时并无两样。
  杜笑天横移两步,耳贴着门板凝神细听。
  他听到了阵阵“霎霎”的声音。在他来说,这种声音已并不陌生。
  这声音与吸血蛾扑翼之时所发出的声音完全一样,就在这个地方他也已听过一次。
  只是那一次声音相当激烈,这一次却显得单调而微弱。
  这一次到底有多少吸血蛾在里面?
  杜笑天并没有忘记门上的那方活门,他轻轻将活门推开探头望去。    ×      ×      ×      天色这时候又已暗了几分,雨势亦大了几分。
  窗户虽然大开,从窗外进来的天光却是淡薄非常。
  杜笑天只能勉强看见房中的东西。他眯起眼晴,凝神再望去。
  房中的东西与当日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竹架仍然在当日那个位置,却只有两三只吸血蛾在竹架之上飞舞。
  其它的吸血蛾哪里去了?是不是藏在竹架之下?
  杜笑天张望了一会,又等了片刻,才将活门放下,转将房门推开。
  他相当小心,房门并没有发出多大声响。飞舞在竹架之上的吸血蛾恍如未觉。
  他蹑足而入,一踏入房内,他又嗅到了恶臭。
  那种恶臭与当日显然不同,当日他们所看见的兔骨并未移去,仍在竹架的前面。
  那种恶臭似乎就是从兔骨之中散发出来。
  杜笑天的目光落在兔骨之上,却只是一瞥,又回向飞舞中的吸血蛾。
  他再次举起脚步,走向那个竹架。三步,四步!他四步走到竹架之前,竹架之内全无动静。
  飞舞在竹架之上的,就只是三只吸血蛾。
  只是三只,杜笑天绝对相信自己没有看错,数错。
  难道整个房间就只有三只吸血蛾?其它的哪里去了?
  杜笑天突然起脚,一脚将身前的一堆兔骨踢入竹架之内!
  一声恐怖的声响立时从竹架之内传出来。是兔骨散落竹架之内的地上。
  “霎”一声,一只吸血蛾随即从竹架之内飞出,却就是一只!
  加起来一共才有四只,杜笑天一颗心放下了一半。四只吸血蛾他自信可以应付过来。
  他心中的疑惑却更重了。
  ──其它的吸血蛾现在在什么地方?
  眼前四只吸血蛾留在这个地方又有什么目的?
  也就在这时,四只吸血蛾突然向他迎面飞来!
  扑翼声之外,好像还有一阵阵虽然轻微,却又异常尖锐的声响。
  那种声响好像就是发自四只吸血蛾的口中。
  杜笑天当场打了一个冷颤。
  那种声响也实在恐怖,尤其是在静寂的环境之下。
  因为那声响简直就像是一个人极度饥饿之下,突然发现水粮之时从咽喉发出来的声响。
  杜笑天听过那种声音,也有过那种经验。
  那四只吸血蛾如果一直都留在这个房间之内,现在当然已经饥渴得发疯。
  它们饮的是血,吃的是肉,房间之内就只剩下一堆兔骨头。
  它们最少已饿了六天,杜笑天来得岂非正是时候?    ×      ×      ×      四只吸血蛾,眨眼间扑到杜笑天的前面!
  杜笑天几乎同时暴退,一退就半丈,几乎退出房门之外。
  他的反应可以说相当灵敏。
  那四只吸血蛾却一样灵敏,翼一拍一张,追扑杜笑天。
  它们怎肯放过杜笑天。对它们来说,杜笑天无疑是一份很好的食物。
  一个身体强壮的人,肌肉纵然粗了一些,血液却必定特别鲜美。
  肉食它们并不在乎,只要血液鲜美就已足够。它们是吸血蛾,并不是吃肉蛾。
  现在它们是否已经嗅到杜笑天体内血液的芬芳?    ×      ×      ×      杜笑天早有准备,退后时右手已握住了刀柄,脚步一收,刀亦出鞘!
  匹练一样的刀光一闪,一只吸血蛾变成两片!好利的刀锋,好快的刀法!
  他的左手同时挥出,宽大的衣袖激起一股劲风,“拍”一声横扫!两只吸血蛾应声凌空落下!
  还有一只!那只吸血蛾从杜笑天的头顶上空飞下,落在杜笑天的鼻梁之上!
  一种难言的感觉立时散布杜笑天的全身。在那刹那之间,他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也就在那刹那之间,他感觉鼻梁之上一下刺痛,仿佛刺进了什么东西,然后他感觉附近的血液仿佛在开始外出。
  这感觉他已经有进一次,那一次是在指头之上。
  当时他的手中正握着一只吸血蛾,那只吸血蛾在挣扎之余,就将吸管刺进他的指尖,吸他的血。
  ──现在这只吸血蛾莫非就已经将它那只吸管刺进他的鼻梁之内。
  他一惊一呆,左手就一翻,抓向那只吸血蛾。一抓就给抓在掌中!
  他随即将手拉开,鼻梁之上立时又一下刺痛。
  那只吸血蛾显然真的已经将吸管刺进他的鼻梁之内。
  他的目光自然就落向抓在掌中的那只吸血蛾之上。
  那只吸血蛾没有在他的掌中挣扎,也根本不能够挣扎。
  他已经将那只吸血蛾握紧。
  只有蛾头在他的掌握之中露出来。那条吸管正在蛾口中不停伸缩。
  尖锐的吸管,尖端上仿佛在闪动着血光。
  杜笑天不由又打了一个冷颤。
  他实在很想看清楚蛾口中是否还有牙齿,是否能够咬噬东西。可惜周围的环境太暗。
  他瞪着那只吸血蛾的头,虽然看见那条不停在伸缩的吸管,却不能清楚蛾口的情形。
  那只吸血蛾也在瞪着他,血红的蛾眼仿佛充满了惊惧。
  杜笑天有这种感觉。他心中一阵快意,脱口道:“你是否还想吸我的血?”
  那只吸血蛾的口中实时响起了轻微的“嘶嘶”之声!莫非这就是“蛾语”?它又是怎样回答?
  杜笑天听不懂,冷笑,又道:“当然你很想吸,可惜,现在你已经落在我的掌握之中。”
  又是一阵“嘶嘶”之声。
  杜笑天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回答的只是“嘶嘶”之声。
  杜笑天叹了一口气,道:“你好像听得懂我的说话,可惜你的说话我却完全听不懂。”
  现在如果有人看见他,不难就当他是疯子,幸好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接道:“要是我听得懂你的说话,这件事纵然再复杂,现在也变得简单。”
  因为他是一个有经验的捕头,他懂得如何套取口供,也懂得如何追问口供。
  那么大的人他都有办法,蛾这种小东西他又岂会束手无策,对付不了?    ×      ×      ×      又是杜笑天听不懂的回答。
  蛾口发出的“嘶嘶”声响逐渐强烈起来,那只吸血蛾开始拼命挣扎。
  杜笑天察觉,冷笑,道:“这一次我不会放手的了。”他的手掌握得更紧。
  那只吸血蛾挣扎得也更加厉害,口中的吸管一吞一吐,刺向杜笑天的手指。
  这一着已在杜笑天的意料之中。
  那只吸血蛾的吸管方刺出,他那只手的拇指已推前,抵住了蛾头。
  蛾头立时便被推得仰起,不能再移动,刺出的吸管当然落空。
  杜笑天冷笑,又道:“你还有什么办法?”
  那只吸血蛾完全没有办法。
  杜笑天等了片刻,想想,忽又道:“我倒想看看你的口内是不是还有牙齿。”
  “嘶嘶”的声响再起,这一次似乎有点讥讽的意味,杜笑天有这种感觉。
  他嘴角一咧,道:“你是否认为在这种环境之下,我的眼睛根本不能够看清楚你口内的情形?”
  “嘶嘶”的声响实时停下,那只吸血蛾莫非在默认了。
  杜笑天一笑,接道:“你这样认为也不能说是错误,我的眼晴在这种环境之下的确已不能发生多大作用,不过我虽然不可以改善自己的眼睛,却可以改变现在这个环境。”
  那只吸血蛾没有发出声响,血红的那双眼仿佛充满了疑惑。
  杜笑天竟然能够改善环境。他如何改善?那只吸血蛾也许就是奇怪这一点。
  杜笑天又是一笑,道:“其实这也很简单,方才我忽然想起身上有一个火折子,剔亮了火折子,是不是已可以改善当前的环境?”
  仍没有回声。
  杜笑天也不多说什么,反手将刀插回刀鞘内,伸手入腰囊,取出那个火折子。
  他随即将那个火折子点亮,整个房间逐渐明亮起来。    ×      ×      ×      火光照耀下,那只吸血蛾的颜色更显得瑰丽夺目,碧绿的蛾身更像碧玉,鲜红的蛾眼更像鲜血。
  那只吸血蛾的神态在火光下却更显得狰狞。
  它的眼中仿佛充满了怨毒,口中不住在动,仿佛在诅咒什么。
  杜笑天捏着火折子的那只手并没有移向那只吸血蛾。
  他的手垂向地面,目光亦下落。他的人也相继蹲下去。
  在火折子闪亮那刹那,他的眼睛已经被一样东西吸引──血!
  血从他一刀斩成两片的那只吸血蛾的体内流出,两片蛾尸赫然都是浸没在血泊之中。
  人血一样的蛾血,散发着非常奇怪的臭味。
  蛾血怎会是这样?
  杜笑天的目光移向给他用衣袖击下的其余两只吸血蛾之上。
  那两只吸血蛾给他的衣袖一扫,双翼俱折,一只当场被击毙,一只仍活着,犹自在地上打转。
  没有了双翼的蛾身本来就已经难看,这一动,更显得丑恶。丑恶而诡异。
  杜笑天瞪着那条犹自在地上打转的蛾身,突然挥手,将手中火折子往地上的板缝一插。
  一插就松手,腾出来的手,再拔刀出鞘,刀光又一闪!
  “哧”一声轻响,犹自在地上打转的那只无翼的吸血蛾,刀光中一分为二,断为两片!
  血淋淋的两片!吸血蛾断口涌出了鲜红的一如人的鲜血!
  他看得非常清楚,蛾血真的是人血那样。
  他怔在那里。
  也正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下非常奇怪的声音。
  那一下异响似乎遥远,却似乎就在隔壁。
  他却听得出既不遥远,也不是隔壁,而是从楼下传来,在这个房间之下传上来。
  他的耳目本来就灵敏,记忆力也好,他记得,现在处身的这间厢房的位置,下面就是楼下的一间厢房的位置。
  他心中忽然一动,因为那种声音他也不是一次听到。
  聚宝斋那个书斋之内的两道机关活门,打开之时岂非就发出那种声音?    ×      ×      ×      那一声异响本来并不大,但是静寂中,仍不难觉察。
  却只是一声,实在难以下一个判断。
  不过无论是否机关活门发出的声响,杜笑天也准备下去看一个究竟。
  这念头一生,他的手立即伸前,捏灭那个火折子。他立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窗外雨未歇,夜色已降临,他正待站起身子,楼下又有声音传上来。这一次的声音更微弱。
  他不假思索,整个人伏倒在地板上,耳贴着地板凝神静听,是脚步声!
  脚步声一顿,“呀”的又是一声。这一声并不难听出是开门之声。
  到底谁在下面那厢房?是不是史双河?史双河到底在下面干什么?
  杜笑天本就多疑,这疑心一起即使是杀机四面,他也会追下去,何况现在这地方虽然诡异,并不见怎样危险?
  他缓缓爬起身子,站起。每一个动作也都极尽小心,务求不发出声响。
  然后他踱足走向门那边。
  一边走他一面留意楼下的脚步声。
  楼下的脚步声是朝向店堂那边。
  他闪身走出门外,就看见了微弱的光芒。
  昏黄的光芒在楼下越来越光亮。没有多久,他就看见了一盏油灯。
  这时候他差不多已经来到梯口。
  他贴着一边的房板,又蹲下身子。
  如果他的身子不蹲下来,掌灯在楼下走动的那个人一抬头,不难就发现他的存在。    ×      ×      ×      油灯在一只非常稳定的手掌之中。人虽然走动,油灯摆动得并不怎样。
  那个人一身惨白的长衫,头发蓬乱,头顶束着一个道士髻,束得并不好,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
  只看背影,杜笑天也已认出这个人是──史双河!    ×      ×      ×      灯光忽然停顿,人就在柜台前收住脚步。他俯身从柜台后抓起了个竹篮,随即转身。
  灯光照着他的脸,果然就是史双河!    ×      ×      ×      灯光又开始转动,史双河一手掌灯,一手提着竹篮,回头走。
  杜笑天又伏下,细听脚步声。
  脚步声没有回楼下那个房间,直向后面的院子而去。
  史双河拿竹篮到后院去干什么?杜笑天大感奇怪。
  脚步声渐趋微弱,很快就消失,照估计,人应已进入后院。
  杜笑天“飒”地起身,一个箭步窜到栏杆的前面,偏身一个翻滚越过栏杆,跃下店堂!
  他在尽量争取时间。
  在进来的时候他已经留意,是以这一跃虽然匆忙,并没有踢倒任何东西!
  然后他灵蛇一样标向楼下那个房间。他是用脚尖起落,起落间没有发出多大声响。    ×      ×      ×      门半开,杜笑天一闪而入。
  一踏入他就听到一阵阵“霎霎”的声响──这一次的声响就像是那一次他们在史双河的指引之下,在上面那间厢房所听到的一样。
  蛾群难道在这里?
  杜笑天混身毛管逆立,一个身子不由自主地走来。
  房内并没有蛾在飞舞。
  声响在同一位置发出,他望向那个位置,就看见一道微弱的光芒。
  那光芒竟是从一面墙壁上发出。
  光芒虽然是微弱,但对已经习惯了黑暗的杜笑天来说已经足够。
  他已经能够看见房内的情形。    ×      ×      ×      左面有一张床,床上放着枕头被褥。右面有一张桌子三四张凳子。
  桌子上还放着茶壶、茶杯,不过桌子不远的墙壁之上赫然有一道门户。
  门户已打开,光芒正是从门内透出。
  杜笑天一个箭步窜到门边。
  墙壁之后还有墙壁,入暗门就是一条三尺宽阔的甬道,杜笑天并不觉稀奇。
  因为在聚宝斋他已见过这样的复壁,这样的甬道。
  他不禁踌躇,一时也不知进去还是不进去的好。
  看情形,这间房显然是史双河的寝室。
  在他的寝室怎会有这样的复壁,这样的甬道?是他自己建造还是本来就有?这复壁之内的甬道,到底通往什么地方?那个地方到底用来做什么?
  他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杜笑天一脑子都是问题。
  ──相信史双河不会那么快就回来。
  杜笑天决定进去!
  也只有进去才可以解决问题。
  他只希望这条甬道不是像聚宝斋书斋之内那条甬道那样,遍布杀人的机关,一进去就将他射成刺猬。
  时间并不多,杜笑天明白,是以一下了决定,他就窜入去,这无疑就是拼命。
  他并非不怕死,只是这样甬道,甬道之内传出来的那种“霎霎”的声响,对于他的诱惑实在太大。
  何况他干了十年捕快,不是第一次冒险犯难了。
  “噗”的身形落下,那刹那之间,他的整颗心几乎都在收缩。
  没有乱箭飞刀向他射来,这条甬道也许真的并不同聚宝斋书斋内那条甬道;也许史双河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将机关再次开放。
  如果是这样,史双河一定会很快就回来,杜笑天无暇思索,飞步向前去。
  他的行动并没有遭受任何阻截,甬道之内也没有其他的人。    ×      ×      ×      甬道并不长,尽头是一道石阶,斜往下伸展。
  杜笑天走下石阶,进入一个地牢。
  怎么这设计与聚宝斋书斋内那条暗道如此相似?
  杜笑天好不奇怪。
  还有更加奇怪的事情!    ×      ×      ×      地牢相当的宽敞,这并不奇怪。
  杜笑天见过远比这个宽敞的地牢。
  奇怪的是这个地牢的陈设。
  杜笑天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陈设,地牢的四壁简直就像是夜空。
  深蓝的夜空,顶壁也一样,正中嵌着一盏灯。灯嵌在壁内,外面隔着一轮通明的水晶。
  灯光透过水晶射出来,柔和瑰丽,就像是一轮明月。
  有这一盏灯,整个地牢就像浴在月色之中。
  杜笑天现在就像置身在月夜之下,恐怖的月夜之下!    ×      ×      ×      深蓝的夜空之中,没有云,一片都没有。
  一大群吸血蛾围绕着那一轮“明月”,飞舞在夜空之下。
  碧绿的翅膀,血红的眼晴,翅膀上血红的眼状花纹,在月色中特别鲜明,却并不美丽,只显得恐怖。
  杜笑天只觉得自己简直就像进入了魔鬼的世界。    ×      ×      ×      一轮“明月”之下是一张青苔一样颜色的桌子,就像是一块长满了青苔的石头,大石头。
  桌面并不平,凹凹凸凸的一如石头的表面,凹下的地方不少都盛着薄薄的一层血红色的液体。
  那种液体就像是鲜血一样。
  是什么鲜血?杜笑天走了过去。
  一接近他就听到了一阵“吱吱”的轻微声响,是什么声响?
  杜笑天走到桌前,探手蘸向那些血。
  他的手才一接近,“霎霎霎”的一阵乱响,桌子的附近突然多出了二三十只吸血蛾!
  那二三十只吸血蛾本来伏在桌面上,现在大半都被杜笑天惊得飞起。
  杜笑天吓了一跳,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凝神再望向那张桌子。
  这一次他看清楚了,桌面上赫然还伏着好几只吸血蛾。
  那些吸血蛾的眼晴鲜红如鲜血,碧绿如碧玉。
  桌子上却是长满了青苔的石头一样,凹陷的地方则盛着血红的液体,那些吸血蛾伏在上面,一个不留神,的确容易疏忽过去。
  杜笑天再望清楚,就发觉那几只吸血蛾,都在将口中那条吸管吐进血红的液体中。
  那种血红的液体到底是什么东西?
  杜笑天忍不住用手指蘸去。
  着指是清凉的感觉,就像是将指头浸在水中。
  杜笑天将手举起,那种血红的液体已染红他的手指,竟像是颜料一样。
  他再将手指移到鼻端,入鼻是一种怪异的恶臭。
  杜笑天全无判断,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莫非是那些吸血蛾的饮料,如果是,那些吸血蛾的饮料又是什么?
  杜笑天心念方动,鼻子又嗅到另外的一种气味。
  那种气味其实一直蕴斥着整个地牢。
  杜笑天却是到现在才觉察。
  他的注意力以前一直集中在那张满布青苔的石头一样的桌子之上,一心想嗅一下那种血红的液体,到底是什么气味,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甚至在未以手指蘸上那种血红的液体之前,他已经嗅到那种怪异的恶臭。
  事实他已不是第一次接触那种血红的液体。
  对于蕴斥在整个地牢的那种气味他反而没有感觉。
  这也是一种心理作用,现在他突然察觉。
  旋即他察觉地牢的四壁之下堆放着不少花叶,叶子已枯萎。
  花亦大都已凋残,不过仍然分辨得出是黄色。
  这难道就是种在后院那些花树的花叶?
  杜笑天这才觉察那种气味其实就是那种花香。
  这难道就是那些吸血蛾的食料?
  他张目四顾,整个地牢连一块骨头都没有,也没有任何动物的尸骸。
  他这种想法无疑是大有可能。
  那些花叶如果不是那些吸血蛾的食料,还有什么理由堆放在地牢里面?
  ──那些吸血蛾吃肉之外,莫非还吃素?
  杜笑天举步想走过去,只要走过去一看,便可以进一步来证实。
  如果那些花叶真的是那些吸血蛾的食料,上面一定有吸血蛾在吸噬花叶。
  这如果被证实,那些吸血蛾的主人就不是郭璞,是另有其人──史双河!
  杜笑天对史双河的疑心这刹那最少重十倍。
  他的脚步已举起,举起又放下。
  史双河如果要回来,现在正是时候的了,若两个一碰头,史双河一定不会放过他。
  是否是史双河的对手他并不知道,不过这下子,对于史双河这个人,他突然有了恐怖。
  一种强烈的恐怖。
  他必须尽快离开。
  这无疑是一个大发现,如果他被史双河看见,这不难又变回一个秘密。
  有过一次经验,史双河一定会从新部署,一定会更加小心。
  如果纵然有第二个怀疑到这地方,要再次发现这个秘密,就不会这样容易的了。
  甚至有可能,这个秘密成为永远的秘密。    ×      ×      ×      杜笑天正想转身,左手的食指突然一痛。
  他的目光不由落下,握在他左手之中那只吸血蛾的吸管已刺入他左手指的皮肤。
  他差不多已经忘记了那只吸血蛾,抵着那只吸血蛾的拇指早已移开。
  他一痛松手,只是松开少许,一有了可以挣扎的余地,那只吸血蛾又开始挣扎。
  杜笑天的手掌随收紧,冷笑,道:“一次的经验已经足够,现在就是蛾王落在我的手中,也休想逃走。”
  一个声音实时响起。不是“嘶嘶”的蛾声,是人声!阴森森的人声。
  声音从后面传来道:“给我看见,你也是一样!”
  杜笑天一惊回头。
  史双河正站在地牢的入口!    ×      ×      ×      月白的灯光之下,史双河本来已经苍白的脸庞更显得苍白,苍白得简直不像是一个活人。
  他脸上的神情与他说话的话声同样阴森,混身上下仿佛笼罩着一层白气──鬼气!
  他的人仿佛也因此飘忽了起来,飘忽得就像是冥府出来的幽灵。
  他的出现根本就已是幽灵一样。
  杜笑天虽然因为手中那只吸血蛾分心,耳目到底是灵敏过人,以他耳目的灵敏也竟然要到史双河出现在地牢门口,开口说话才察觉。
  史双河左手的油灯已不在,右手仍提着那个竹篮。
  竹篮中盛着花叶,后院那种花树的花叶,青绿色的叶,鲜黄色的花。
  淡淡的花香已经在地牢中散开。
  绕月飞舞的群蛾似乎就因为地牢中多了这新鲜的花叶而变得更加活跃。
  “霎霎”的声响逐渐强烈起来。
  杜笑天心都乱了。他盯着史双河,不觉地开声道:“史双河……”
  史双河死眉死眼,面无表情,“嗯”一声,道:“什么事?”
  杜笑天满肚子话,一时间却又不知道先从哪里说起。
  史双河也不追问,目光斜落在那个竹篮之上,说道:“我本来准备好好地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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