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血鹦鹉》 - 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八章 王府宝藏
作者:古龙


  毒剑常笑无论到什么地方都绝不会只是一个人。
  就像是血鹦鹉,他也有十三个奴才。
  十三个他亲自挑逃的六扇门好手总有一大半终日追随在他的左右,还有一小半,不是奉命去调查,就是先行在前面替他打点。
  他们各有他们的本领。
  有的天赋追缉的才能,比猎狗还要灵敏;有的善辨真伪,任何珠宝玉石着手就知道是否赝品;有的只一眼便可以说出某种伤口是由某种兵器造成。其中自不乏精研各种药物的高手。
  左右有这些人使唤,他不成为名捕才怪。
  他的名字本来也是个好名字,他的人也就像他的名字,喜欢笑,时常笑。
  杀人的时候他也是满面笑容。
  笑本来是快乐的象征,用残酷的手段对待犯人在他来说也许就是一种乐趣。
  他的绰号并不好,却贴切。
  剑上其实没有淬毒,毒的是他的心,他的手,一出手他往往就取人性命。
  这比用毒岂非更来得迅速?
  正午。
  秋阳绚烂,秋风却萧索。
  风声中还有雁。
  雁声凄愁,秋意更觉萧瑟。
  秋,本是声的世界,雁声正是秋声中的灵魂。
  马蹄与秋声却并无关系,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可以听到。
  这下子一来,更驱散秋声中的灵魂。
  嘹亮的雁声,一下子被密雷也似的蹄声掩没。
  马蹄雷鸣,十四匹健马并非冲入了长街。
  长街的人口虽阔,还容不下并排十四匹健马。
  马未到,鞭先到,长街入口处两旁树木的横枝鞭影中碎裂激飞,十四骑冲开了一条阔道。
  马蹄后漫天尘土,尘土中叶落如雨。
  那都是枫叶。
  枫是秋天的树木,秋风一吹到,叶就绯红了起来,灿烂如朝露,正是秋容的胭脂。
  长街在这胭脂两旁衬托之下,就像个娇丽的佳人。
  美酒不可糟塌,佳人不可唐突。
  只可惜就算真的面对佳人,来的这些人亦未必怜香惜玉。
  这秋容的胭脂怎不给纷纷摧落?
  健马冲入了长街就分出了先后。
  马蹄亦缓下。
  常笑一骑当先,按辔徐行,一身鲜红的官服,秋阳下红如鲜血。
  他面上挂着笑容,和蔼的笑容。
  相貌亦是一副慈祥的相貌,即使穿上了官服,他也是显得和蔼可亲。
  有谁想到这样的一个人,他的心,他的剑,竟比毒蛇还狠毒?
  他今年不过三十六岁,做这份工作不过十年,死在他手上的人却已过千。
  平均每三日,就有一个人死在他手上。
  知道这些事的人,是不是仍觉得他和蔼可亲?
  在他的身后,是十二官差,一个老人。
  那个老人竟是萧百草。
  常知这一次的行动莫非也有必需用到仵作行中这位匐轮老手的地方?
  萧百草实在已够老,要他那样的一个老人骑马赶路简直就是要他受罪,随时他都有可能跌倒马下。
  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常笑不得不将他捆绑在马鞍上?
  街的行人并不多,现在都已两旁让开,只有两个人例外。
  其中的一个就是附近数百里之内,官阶最高的安子豪。
  他身旁站着个头戴红缨帽的带刀捕快,那是他的手下。
  在他的驿站里本来有两把刀,现在却只剩一把。
  常笑就在他的面前停下马。
  他连忙一揖。
  这一揖双袖几乎及地,道:“卑职……”
  两个字才出口,说话就给常笑打断:“你就是安子豪?”
  他居然知道安子豪这个人的存在。
  安子豪真有点受宠若惊,赶紧道:“卑职正是安子豪。”
  常笑的那目光缓缓由安子豪的一身官服上移,移到了他的面上,道:“你是个驿丞?”
  安子豪道:“是。”
  常笑一笑道:“附近数百里,官阶最高的应陔是你了。”
  安子豪道:“好像是……”
  常笑道:“是就是,干吗用‘好像’这些不确实的字眼?”
  说话中已有斥责的意思,他的面上仍带着笑容。
  安子豪却不由打了个寒噤,嗫嚅着道:“卑职知罪。”
  常笑笑笑道:“我没有说你有罪。”
  安子豪道:“没有。”
  常笑道:“这附近数百里的事情你势必也清楚?”
  安子豪道:“清楚。”
  穿上官服他本来很够神气,但在常笑的面前却一点也神气不起来。
  他就像变了条虫,应声虫。
  他也不敢说不清楚。
  对付糊里糊涂的官员,他知道常笑通常就只有一种办法。
  一个人的脑袋给剑砍下来,就算真的有毛病都不会再成问题的了。
  他也记得曾有人说过常笑那支剑是一支上方宝剑。
  这传说是否事实他都不在乎,更不想用自己的脑袋去证明。
  常笑似乎很满意安子豪的答复,笑道:“很好,由现在开始,你就跟在我左右,我也许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安子豪道:“是。”
  常笑转问道:“你是从万通的口中知道我到来?”
  安子豪道:“万兄昨夜到来的时候,已吩咐准备今日接待大人。”
  常笑道:“万通现在什么地方?”
  安子豪讷讷地道:“在这里。”
  常笑道:“他在忙什么?”
  安子豪道:“没有忙什么。”
  常笑道:“那怎地不来见我?”
  安子豪道:“他不能来见大人。”
  常笑道:“莫非给人打散了,只剩下半条人命?”
  安子豪面露惊愕之色,道:“他只剩下一只手,一滩浓血。”
  常笑愕然变色道:“到底怎么回事?”
  安子豪抖声道:“昨夜他带着我的两个手下去开棺验尸……”
  常笑道:“验铁恨的尸?”
  安子豪道:“他们撬开的,据知就是铁恨的棺材。”
  常笑道:“验出了什么?”
  安子豪颤声道:“僵尸!”
  常笑叹息道:“铁恨变了僵尸?”
  安子豪点头,一张脸已在发青。
  常笑却笑了:“他的人活着时凶得很,死了后不想也变做恶鬼。”
  安子豪点头道:“僵尸的确是种恶鬼。”
  常笑道:“万通的胆子很小,果真遇上了僵尸,吓都吓死他的了。”
  安子豪道:“吓死了的还有一个手下。”
  常笑关心的问道:“他也只是剩下一只手,一滩浓血?”
  安子豪摇头道:“他整个身子都得以保存,只是一张脸给吓的完全扭曲。”
  常笑说道:“听你这样说,他才是给吓死的。”他又笑了起来,道:“万通的死因就成问题了,听讲僵尸会吸血,也会将人扼杀,但令人变成一滩浓血,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安子豪道:“也许那是具毒僵尸。”
  常笑道:“那实在毒得可以,现在那僵尸是不是还在棺材里?”
  安子豪摇了摇头,说道:“事发后就不知所向。”
  常笑微微颔首,忽又问道:“护送棺材的他那个朋友又怎样了?”
  安子豪道:“王风?”
  常笑道:“正是王风。”
  安子豪道:“他很好。”
  常笑又笑了:“铁恨变了僵尸难道还认得朋友?”
  安子豪没有回答,事实也不知应该怎样回答。
  常笑笑着又问道:“昨夜这是不是发生了很多很奇怪恐怖的事情?”
  安子豪点头微喟。
  常笑道:“都已知道?”
  安子豪点头道:“是。”
  常笑道:“详细给我说清楚。”
  他的说话就是命令,安子豪不敢不遵从。
  他沉吟起来,仿佛在考虑应该从何说起。
  常笑提醒他,道:“你可以由王风护送棺材的到达开始。”
  安子豪一言惊醒,道:“一切的事情的确在他到达之后才发生。”他想了想接着又道:“那得从平安老店说起了。”
  常笑道:“平安老店是什么地方?”
  安子豪道:“是个客栈,也是家酒铺。”
  常笑又问道:“在哪里?”
  安子豪道:“就在这长街前面不远。”
  常笑道:“很好。”
  安子豪不明白常笑这很好又是什么意思。
  常笑并没要他多伤脑筋,接道:“现场听故事最好不过,我们也正好在那里歇下来。”
  他随即滚鞍下马。
  十二个官差不在话下,只有萧百草一个人例外,他给绳子在马鞍上缚紧了。
  安子豪这才注意到萧百草,试探着问道:“那位老人家……”
  常笑截口道:“他只是个犯人,自有我的人侍候他,用不着你操心。”
  安子豪又问道:“他犯了什么罪?”
  常笑不答只笑。
  这一次他的笑容却像冬雪一样严寒,春冰一样森冷。
  安子豪不由的打了个寒颤。
  他没有再问下去,起紧在前面引路。
  毕竟他也是个聪明人。
  平安老店的老掌柜同样是个聪明人。
  人老精,鬼老灵。
  一个人活到那么大的年纪,即使本来是个笨蛋,也应已识相。
  他看出安子豪引来的常笑绝非普通人。
  普通人根本就不会十二个官差追随左右。
  所以他非常合作。
  他说的比安子豪更多,也更详细。
  安子豪只是听说,他都是亲眼目睹。
  可惜他并没有安子豪的口才,他的说话甚至没有层次。
  常笑听得虽辛苦,仍耐着性子听下去。
  对于老掌柜的态度他看来还满意,面上总是挂着和蔼的笑容。
  他喜欢合作的人,因为那实在省事。
  老掌柜说的并不快,但终于将话说完。
  安子豪早已没有说话。
  店里立时死寂一片,就像变了个坟墓。
  阴惨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店堂。
  昨夜在这里发生事情本来就已有几分恐怖,老掌柜怪异的声调再加以渲染,这恐怖又平添了几分。
  何况店堂的地上现在还放着谭门三霸天的三具尸体。
  扭曲的脸庞,狰狞的神态,谭门三霸天的尸体就已在诉说着事情的诡异、恐怖。
  打破这种死寂的是常笑。
  他的目光仍在掌柜面上,道:“你事后可有打扫过地方?”
  老掌柜摇头,道:“有位外来的万大人吩咐我不要移动任何东西,得保持原状,等他回来再检查,可是他带着我们这里的两个捕快,到现在还不见回来。”
  安子豪脱口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老掌柜颤声道:“昨夜鹦鹉楼发生的事情我已听说……”
  常笑打断了他的话,道:“他们是自己来的还是你去请他们来的?”
  老掌柜道:“发生了这种事本应去告官,可是我还未出门,他们就来了。”
  常笑点点头,喃喃道:“万通大概追那副棺材追到这里。”他的目光落在尸体之上,又笑了:“这个人虽然急利贪功,总算还有分寸。”
  对于万通的死亡,他一点也没有显示可惜之意。
  他的面容尽管和蔼可亲,内心却是冷酷无情。
  他微微欠身,笑笑又道:“四块石头王风取了一块,应该还有三块,还在这里。”
  他说话出口,不用他吩咐,十二个官差也展开行动。
  血红色的石头,红得可怕。
  十万神魔,十万滴魔血,滴成一只血鹦鹉,据讲其实只用了九万八千六百八十七滴,剩下的一千三百滴,化成了十三只血奴。
  还有十三滴。
  最后这十三滴都结成了石头,十三块血红的石头。
  表面上是石头,其实那还是魔血。
  常笑并没有看见魔王。
  那十三滴魔血,他一滴都没有喝下。
  十三个官差无需找遍店堂便找到了那三块石头,散发着某种说不出的血腥气味。
  他稍近鼻端,轻嗅一下,一笑,斜递了出去。
  三个官差忙迎了上来,各自从常笑的手中取过一块红石,退过一旁。
  他们将红石头放在桌子上,相继卸下背负的一个皮箱子,打开。
  箱子里有多种精致的工具,多种奇怪的药物。
  他们正是常笑座下精研药物的三个人。
  石头上若是淬毒,无论什么毒,只要在人世间曾经出现,他们都能够分辨得出。
  魔血却并非人间所有。
  他们的检验是否还会有结果?
  常笑的目光又落在尸体之上,突喝道:“解下萧百草,带人来。”
  两个官差应声忙退下。
  常笑又笑了。
  一个人的说话能够迅速发生作用,实在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情。
  萧百草马上给带上.
  他躬着腰,活像只虾米。
  既使是一个年轻人,给缚在马鞍上那么久,腰身一样也很难直得起来。
  他一脸倦容,神态却异常落寞,好像并不在乎自己的遭遇。
  两个官差左右夹着他,迅速的将他带到常笑面前。
  常笑盯着他,缓缓道:“萧老头,可还挺得住?”
  萧百草落寞的目光一瞥常笑,道:“常大人还准备拿老夫怎样?”
  就连说话他都已显得有气无力。
  常笑没有回答,倏的一挥手。
  两个官差立时松手退开。
  没了人扶持,萧百草的一个身子,便摇晃起来,就像是秋风中的芦草,并没有倒下去。
  常笑一笑道:“很好。”
  萧百草的声音,也在摇曳,道:“什么很好?”
  常笑道:“这里有三具尸体,我属下懂得解剖尸体的只有两个人。”他一顿,一字字地道:“我要彻底弄清楚他们三个人的死因。”
  萧百草说道:“你要我解剖其中的一具尸体?”
  常笑道:“凭你的经验,也许不必剖开尸体就已知死因。”
  萧百草道:“三具尸体两个人已可应付得来,做了第一次,第二次定必得心应手,两个人一起动手亦不会再费上多少时候。”
  常笑道:“总不如三个人同时着手的快,我向来清楚自己的耐性有限。”
  萧百草叹气道:“不知你是否也清楚,我已经老眼昏花,双手亦不大灵活,要我动手更费时失事。”
  常笑大笑道:“好像你这种昏花老眼,世上还不多。”笑声忽一顿,他又道:“没有用处的东西,我向来不会带在身上,你可想知道我向来是用什么方法处置那些东西?”
  萧百草没有作声,他不想。
  常笑随即一拍手,道:“替萧老先生准备工具。”
  工具早已准备好,马上就送上。
  萧百草不敢不接下。
  替他准备工具的正是他的两个同行。
  常笑目光一扫,笑道:“他们两个虽不如你的经验老到,但也是你们仵作行中的高手,无论发现了什么,最好你都不要对我隐瞒。”
  这句话又是警告萧百草。
  萧百草只有点头。
  常笑接着又道:“也不要给我铁恨那种报告。”
  萧百草索性将头垂下。
  不管死因是什么,只要是世间有过的,他都能查出。
  只要杀铁恨的是人,不管用什么武器,什么方法,都瞒不过他。
  他却查不出铁恨的死因。
  所以杀铁恨的凶手绝不是人。
  这是他对铁恨的死因所呈的报告。
  他是那一行中的匐轮老手,从来没有人怀疑他的判断。
  常笑却显然例外。
  他将萧百草扣押起来,莫非就因为怀疑这个报告?
  三把刀,三只手。
  锐利的刀锋在灵活的手指控制之下,闪动着惨白色的光芒。
  刀划下的惨白的皮肉外翻,血泥浆一样骨嘟骨嘟涌出。
  紫黑色的血!血虽未凝结,已将凝结。
  落刀的地方不约而同,正是魔石击中的地方。
  萧百草不在话下,两个官差都晓得应该选择什么地方着手。
  他们果如常笑所说,亦是那一行的高手。
  三具尸体右腿关节处的肌肉都已凹下,紫黑的一片。
  谭天龙还多用一条左腿,他那条左腿亦同时遭殃。
  萧百草现在只剖谭天龙的右腿,他只得一把刀,两只手。
  骨头都打碎,肌肉不凹下才怪。
  肌肉一剖开,碎骨便露了出来。
  碎骨赫然亦是紫黑色。
  常笑盯着紫黑的血,紫黑的骨,一双眼都发了光。
  除了他,所有人都已给当前的情景吓呆。
  吃饭的桌子变了剖尸台,酒馆的饭堂变验尸室,三个赤裸的尸体同时在解剖。
  空气中充满了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药香和尸臭的气息。
  惨白的刀锋,惨白的肌肉。
  紫黑的血,紫黑的骨。
  这里简直就已像是个地狱。
  这种情景已不是“恐怖”两个字所能形容,更不是寻常可以见到。
  甚至连解剖尸体,安子豪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偏开了脸。
  老掌柜比安子豪更惨,他已在呕吐。
  他呕吐着,一个头几乎已叩倒在常笑前面的桌子上,嘶声道:“我这里还要做生意——”
  这店子若是给人知道曾经用来做验尸室,解剖过三具尸体,还有人光顾才怪。
  他辛苦奋斗了这么多年所得到的也就只是这个店子。
  安子豪了解老掌柜的心情。
  常笑却似乎并不了解。
  他的面上仍带着笑容,截口道:“你若是再在这里吵嚷,骚扰他们的工作,以后也就根本不必再做生意了。”
  他是在警告。
  安子豪听得出常笑话中的含义,他只希望老掌柜也听得出。
  老掌柜好像也听得出,再给这一吓,一个身子立时瘫软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之上。
  安子豪这才松了口气。
  这里地方并不大,镇上一共只有八十三户人家,他来这里已多年,对于这里的每一个人,多少都已有一点认识。
  对于老掌柜,他认识更深。
  他知道老掌柜的性情,如果有人侵犯到他的利益,他甚至不惜拼命。
  现在老掌柜似乎已慑服在常笑的威势之下,即使昏过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实在担心这个老掌柜忍不住气。
  老掌柜如果真的昏过去就好了.只可惜不是。
  安子豪这口气也未免松得太早。
  他这口气还未吐尽,老掌柜已伸手攀着桌子,挣扎着从椅上站了起来:“我绝不容许你们在这里做这种事。”
  猛一声狂呼,老掌柜就向一个剖尸中的官差扑了过去。
  安子豪哪里还来得及劝止。
  他甚至来不及劝止常笑的出手。
  常笑已出手。
  老掌柜一声狂呼才出口,他的人就从坐着的椅子上飞起,箭一样射出。
  人未到,剑已到。
  老掌柜一个“事”字才说完,匹练也似的一剑已哧的飞入了他的咽喉。
  剑一吐一吞。
  老掌柜扑出的身子立时仆倒在地上。
  没有血,血还来不及溅出。
  剑却已收回,常笑人亦已飞回。
  他坐回椅子上之际,剑已在鞘内。
  好快的一剑,好毒的一剑。
  他的脸上居然还挂着笑容。
  老掌柜也居然还未断气,他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死鱼一样的一双眼瞪着常笑,一只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一只手扯开了自己的嘴角,惨呼道:“我做鬼绝不会放过你。”
  只有这句话。
  这句话说完,他的人已变成了死鱼一样,扼着咽喉的那只染满了鲜血。
  安子豪不由的一连打了好几个冷颤。
  打冷颤也并不是安子豪一个人。
  正在解剖尸体的两个官差亦已停下了刀,萧百草一双手虽未停下,一个身子已不住的颤抖。
  老掌柜的话实在够恐怖。
  在这种环境之下,听起来更恐怖。
  无论谁听了他那句话都难免震惊。
  只有一个人例外。
  毒剑常笑。
  他不单只是显得无动于衷,脸上的笑容亦依旧。
  他甚至瞪着老掌柜死亡的眼睛,道:“世上如果真的有鬼,人死了如果真的就能化做厉鬼复仇,我最少已死了一千次,绝不会活到今日。”
  就连他的语声也没有变化,他的神经简直就像钢丝一样坚韧。
  他就像铁恨,绝对否认妖魔鬼怪的存在。
  也许他还不致于这么肯定,但无论如何,他这番话已能镇定人心,起了很大的作用。
  工作马上又继续。
  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
  初秋的天气虽然已不太热,他们的额上都已冒出汗珠,工作中的六个人更是湿透衣衫。
  检验红石的三个官差终于有了结果。
  三块血红色石头都已变成血红色的粉末。
  “这三块红石是普通的石头,只因为在红蝙蝠的血液中浸过相当时候,所以变成了血红的颜色。
  “红蝙蝠原产泷州双伏红蕉花间,它的血液,无需制炼就已是一种媚药,却绝对不是毒药。
  “要将石头变成这颜色,不单只需时,更需大量的血液,这三块石头简直就已是红蝙蝠的结晶,就放在水中片刻,将那水喝下的如果是女人,即使是三贞九烈的女人,只怕也不由自己,变成了荡妇。
  “这种媚药很少在中土出现,还能勾起大家的记忆的就只有‘千里踏花’粉蝶儿曾以之迷遍大江南北一事。
  “‘千里踏花’粉蝶儿是一个采花大贼,已在多年前授首铁恨刀下。”
  常笑非常满意这个结果。
  三个官差实在尽了心力,所提供的资料也已够详细。
  所以他让他们去休息。
  他自己却不休息,盯紧着正在剖尸体的三个人。
  这个人的耐力也同样可怕。
  三个时辰亦过去。
  店堂中已开始逐渐的暗了下来。
  现在即使还未到黄昏,也应已快到黄昏。
  验尸方面仍没有结果,解剖尸体的三个人却已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三条鱼。
  空气再多一种汗臭,更令人难堪。
  安子豪的一身官服都已湿了,他实在想溜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
  可是他不敢。
  常笑好像亦已有些不耐,忽然站了起来。
  也就在这时,一个验尸的官差已将手停下,另一个亦跟着停下。
  他们刚回头,常笑已忍不住问道:“你们找到了死因没有?”
  一个官差讷讷道:“是中毒死的,一种非常厉害的毒药。”
  常笑追问道:“是什么毒药?”
  那个官差回答不出来。
  常笑转顾另一个官差。
  另一个官差亦摇头,却道:“咽喉并没有异样,可见那种毒药并不是由咽喉进入。”
  常笑冷笑道:“不是由咽喉进入就一定由暗器打出来,你可曾找到了伤口?”
  官差又摇头,嗫嚅着道:“那三块血红的石头——”
  常笑打断了他的话,道:“石头上并没有毒药,只有媚药,先前他们检验石头的结果,你难道没有听到?”
  官差喃喃着道:“那一定有第二种暗器存在。”
  常笑道:“既然一定有,你就赶快给我找出来。”
  他一瞪眼对着第一个跟他说话的那个官差,道:“还有你!”
  两个官差慌忙应声道:“是!”
  常笑忽问道:“内脏剖开了没有?”
  “内脏也要剖开?”
  “要!一定要!”
  “是。”
  “内脏再找不到的话,剖他们的脑袋。”
  “是。”
  两个官差哪里还敢怠慢,赶紧又动手。
  常笑这才坐回去。
  他的要求比铁恨更严厉。
  脑袋如果也剖不出结果,他还要剖什么地方?
  才坐下,常笑忽又一欠身,目光落在萧百草的身上。
  萧百草仍在埋头解剖尸体,心神似乎已放在谭天龙的尸体之上,周围所发生的事情,他仿佛都没有在意。
  常笑盯着他,终于又忍不住开口道:“萧老头,你也没有发现?”
  萧百草应声回过头来,丝毫也不显得讶异,看他这个样子,简直就像早已在等候常笑的呼唤。
  原来他的心神并非怎样集中在解剖尸体。
  他满头汗珠点滴,神态已非常疲倦,一条腿更弯。
  到底他已是个老人。
  他瞪着一双看来已昏花的老眼,道:“被击陷的膝盖上有几个很小的针口。”
  他果然已有所发现。
  常笑急问道:“有多少?”
  萧百草道:“比绣花针刺出来的怕还小,我反复检验到第三次,才将它们找出来。”
  常笑沉吟道:“比绣花针还小,那是什么暗器?”
  萧百草道:“我还未找出来。”
  常笑转顾那两个官差,道:“你们也仔细检验一下,看是否也有那种针口?”
  不等他吩咐,两个官差已经开始重新检验被击陷的那部分皮肤。
  有,果然有。
  这答案虽在常笑意料之内,他还是不免现出诧异的神色,道:“针口与红石所留下的伤痕竟全都是在同一地方发出,未免太巧合。”他沉吟又道:“以此推测那暗器只怕就嵌在红石之上,红石击在肌肉之上的同时,暗器亦被红石击入肌肉之内。”
  萧百草倏插口道:“尽管暗器上淬有怎样厉害的毒药,足令中毒人迅速毒发身亡,血液亦未必同时停止流动。”
  常笑拍案道:“对,只要血液还流动,那么细小的暗器既已进入人体,就可能随着血液流入心脏。”语声猛一顿,他振亢喝道:“剖他们的心脏!”声未落,他又喝一声:“掌灯!”
  这片刻之间,店堂内又已暗了几分。
  在这情形下工作非常吃力,而且容易出错。
  他连这一点都已兼顾。
  这个人岂止精明,更心细如发。
  他的成功,显然并非只是因为他显赫的家世。
  灯盏迅速亮起,送到桌子上。
  侍候在常笑左右的官差时刻都聚精会神,准备执行常笑的命令。
  所以常笑的每一个命令都能够迅速生效。
  惨白色的灯光照耀之下,谭门三霸天的尸体更显得恐怖。
  剖开的尸体本来就已够恐怖的了。
  肠脏都已取出,堆在一旁。
  他们是不是还可以将那些东西放回原来的位置?安子豪实在怀疑。
  看到那些东西,他就恶心。
  并不是任何人都有这种机会看到一个人身体的肠脏,在他来说这也可以算是一种幸运。
  这种幸运他却宁可不要。
  他居然忍耐得住没有呕吐,这使他觉得很奇怪,却不知道自己的一张脸已变得多么难看。
  萧百草与那两个官差的脸更难看,映着惨白色的灯光,三个人的脸庞简直就像是三张死人脸庞。
  这一次,他们刀用的更谨慎,更仔细。暗器竟真的就在心脏之内。
  暗器竟真的就在心脏之内。
  寸许长,头发般粗细的钢针正嵌在心瓣之上。
  钢针也许还可以流出心脏,但到那会子血液已停止流动。
  整个心脏都变成黑色,仿如在墨汁中捞上来。
  淬在钢针上的果然是厉害的毒药。
  这样的钢针两个官差各自找到七枝,萧百草却只找到了三枝,谭天龙的一颗心他才只剖开一半。
  两个官差都还很年轻,年轻人的一双眼通常都比老年人锐利,一双手也通常比老年人来得灵活。
  常笑已等的不耐。
  要知道暗器的来历,毒药的来历,十七枝钢针已嫌太多,就一枚钢针也已足够。
  十七枚钢针于是捧到面前。
  钢针是用夹子钳起,再放在白绢纸之上。
  一种毒药暗器在用过之后,未必毒性就完全消失。
  蓝紫色的钢针在白色的纸上更显得清楚。
  常笑凑近灯旁,仔细的看了一会,喃喃地道:“三个人的死因虽已水落石出,暗器的来历仍是一个问题。”他霍地将纸递出,道:“唐老大,唐老二,你们兄弟是否可给予这个问题一个解答。”
  两个面貌相似,身段相若,肥肥矮矮的中年官差应声上前,将白纸上暗器接下。
  天下暗器,以川东唐门为宗,自“搜魂手”唐迪那一代开始,唐门子弟更就以毒药暗器称霸江湖。
  “情人箭”的霸道,武林中的朋友现在说起来仍心有余悸。
  这兄弟两人正是川东唐门逐出来的不肖弟子。
  他们虽不肖,手底下绝不含糊,见识也很广。
  天下间也许还不乏他们认不出的毒药暗器,却不是现在放在白纸上的十七枚毒针。
  他们只不过检验了片刻,就有了解答。
  “针是七星堂精制,毒是最毒的牵机毒,这种毒针,其实就是七星绝命针。
  “七星绝命针原是七星堂莫氏七兄弟的独门暗器,莫氏七兄弟当年因为开罪了天魔女,西河口一战之后,七星就只剩一星,亦即是莫冲。”
  “七星堂也就在那一战之后没落,莫冲变成了陕北的一个独行巨盗,却已在四年前为铁恨所擒,瘐死在大牢。”
  常笑对于唐家兄弟的报告同样满意,眼中却尽是疑惑之色。
  谭门三霸天的死因现在总算已完全明白。
  红石只击碎他们的膝盖,真正致命的却是嵌在石上的七星绝命针。
  红石并没有瘁着毒药,只淬着媚药。
  红蝙蝠的血液虽可以使三贞九烈的女人也不能自已,并不能杀人,七星绝命针却一针已足以致命。
  七针一齐打在人身上,即使是武林高手也得一命呜呼。
  谭门三霸天还能生存,那就真的是一件怪事。
  媚药红蝙蝠,七星绝命针,并非一个人所有。
  “千里踏花”粉蝶儿曾以媚药红蝙蝠走遍大江南北,七星绝命针却是莫冲的独门暗器。
  这两个人似乎还不曾走在一起,这两样东西又怎会同时出现?
  莫非这两个人之间是有着某种联系?
  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但最少有一个人与他们都曾有关系。
  “铁手无情”铁恨。
  “千里踏花”粉蝶儿是死在铁恨的刀下,莫冲亦是给铁恨关入大牢,再死在牢中。
  常笑眼中的疑惑之色更浓,喃喃自语道:“粉蝶儿,莫冲都是在铁恨的无情铁手之下就捕,媚药红蝙蝠,七星绝命针岂非也大有可能全部落在铁恨的手中?”他倏的大笑道:“这么巧,我实在有些怀疑杀他们的凶手就是铁恨。”
  这句话出口,最少有一大半人耸然动容。
  他们都知道铁恨已死了七八天。
  死了七八天的人是不是还能杀人?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分辩。
  安子豪嘴唇微动,看似想开口,但结果还是将话咽回。
  他并没有忘记铁恨已变了僵尸。
  一个人能够变成僵尸,也能够化为厉鬼,说不定铁恨当时就已化作厉鬼。
  僵尸杀人固然诡异,厉鬼作祟起来,更诡异的事情只怕也会发生。
  常笑大笑不绝,眼瞳中却丝毫的笑意也没有。
  这种笑声分外单调,分外阴森,在现在的环境听来,更觉阴森。
  萧百草忍不住叹气道:“铁恨当时是钉在棺材里面。”
  常笑的笑声刹那一顿。道:“棺材是死人躺的,但不一定是死人才可以躺棺材。”
  萧百草道:“铁恨早在七八天之前就已是个死人。”
  常笑忽问道:“他的死因是什么?”
  萧百草闭上嘴巴。
  这个问题常笑已问了他十一次,他亦已详细解释过一次,复述过一次,简答过九次。
  同一个问题回答了十一次,他已感到厌倦,他已决定不再回答。
  常笑等了好一会儿,又说道:“你已回答不出来?”
  萧百草道:“我先后已回答了十一次。”
  常笑冷笑道:“有死亡就一定有死因,如果他真的已死亡,凭你经验的老到,绝对没有理由找不出他的死因,除非他根本就没有死亡,除非你根本就没有剖开他的尸体。”
  萧百草又闭上嘴巴。
  常笑盯紧了萧百草,道:“验尸房只有你一个人,解剖过的尸体在那里也只有你敢胆重新将之缝合,穿回衣服,放入棺材,铁恨即使已死亡,你是否解剖过他的尸体只有你自己清楚。”
  萧百草不作声。
  常笑道:“是不是因为他是你的老朋友,你不忍解剖他的尸体?”
  萧百草仍不作声。
  常笑又问道:“是不是你其实已知道他的死因,却顾虑某种事情,不敢说出来?”
  萧百草索性连眼睛都闭上,懒得望常笑。
  常笑也不介意,转过话题,问道:“独行大盗满天飞,郭繁的兄弟郭易,他们两人的尸体铁恨都是交由你解剖检验?”
  萧百草这才开口道:“那是事实。”
  “他们的死因又是什么?”
  “中毒。”
  “什么毒?”
  “不清楚。”
  “你验尸后的报告我看过,上面的确也是这样写。”
  “我知道你看过。”
  “有件事只不知你是否也知道?”常笑忽然一笑。
  这一笑笑得诡异非常。
  萧百草一睁眼,正好看在眼内,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常笑道:“满天飞郭易的尸体我都曾着手下挖出重新剖验。”
  萧百草一怔,面色不觉已微变。
  常笑道:“结果我发现了一件事。”
  萧百草这一次没有再问是什么事,他知道常笑一定会说出来。
  常笑随即说出来。“两个尸体的剖验你都非常粗率,剖开之后再缝合,就像是只做了这个步骤,内里的东西全都还算完整。”
  萧百草的面色继续变。
  常笑笑道:“也许你萧老先生经验丰富,已不必将尸体剖成现在的样子,我的下属可没有这种本领,只可惜他们也是白费心机,那可能尸体已经开始腐烂,要从开始腐烂的尸体之中追寻死因,本来就已是渺茫。”他一顿,接下去:“所以我们只好暂时接受你那份验尸的报告,现在可不能接受了。这只因为现在我又发现了另一件事情,郭易满天飞剖开后的尸体与现在谭门霸天剖开后的尸体实在太相似,他们的死因显然都是一样。”
  萧百草听着,面色更变的厉害。
  “在红石遗留的伤痕掩饰下,你尚且能发现七星绝命针的伤口,找出谭门三霸天的死因,为什么在满天飞郭易的尸体上就不能?”
  萧百草只听不答。
  常笑接问道:“七星绝命针就在心脏之内,我既已下令剖开内脏,迟早必会发觉七星绝命针的存在,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说出针口这件事情?”
  萧百草仍然不答,眼瞳中似有佩服的神色。
  他是否佩服常笑判断的准确?
  常笑遂又道:“你大概以为这一来就可以置身事外,免除自己掩饰真相的嫌疑,却不知道这一来,你正是弄巧反拙。”
  萧百草叹了一口气。
  常笑又道:“这一次你若是像以前两次一样,我也许就因此相信你已经由于年纪的关系,一切都已在退化,变了一个敷衍塞责的老头儿,绝非昔年精明负责的萧百草,从而放过你。”
  萧百草只有叹气。
  常笑道:“你不错是聪明,可惜还不够狡猾,否则你应该知道我是在套你显露真正的工作能力。”他又笑,问道:“现在你是否已愿意回答我提出的问题?”
  萧百草没有反应。
  常笑自顾道:“满天飞郭易的尸体都是铁恨给你送来,他们的死亡也许跟你没有关系,可是他们真正的死因你都清楚,为什么不据实写下来?”
  这事实已不是常笑要萧百草回答的第一个问题。
  萧百草完全没有反应。
  常笑不理会,继续问下去。
  “是不是铁恨吩咐你这样做?
  “铁恨其实要隐瞒的到底是什么?
  “你跟他私底下还有什么瓜葛?
  “他是不是已真的死亡?他真正的死因又是什么?
  “千里踏花粉蝶儿,莫冲都曾落在他手中,媚药红蝙蝠,七星绝命针是否也落在他手中?
  “杀满天飞郭易的凶手其实是否就是他本人?
  “满天飞郭易与七年前王府宝库失窃那件案子多少都有点关系,铁恨杀他们是否因为这个原因?
  “铁恨与那件案子是否也有关系,你是否也有关系?
  “你们是否在进行什么计划?那又是什么计划?
  “你们是否也是那鹦鹉,血鹦鹉的人,血鹦鹉的奴才?”
  一连串的问题,就像是一根根无情的鞭子,一下下抽在萧百草的心上。
  萧百草的嘴巴闭得很紧,嘴唇却已不住在哆嗦。
  他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常笑停下口之时,他已瘫软在一张椅子之上。
  他已经够老。
  老年人的心神都比较脆弱。
  在常笑迫问的鞭子连连抽击下,他已无法支持下去。
  他整个人都开始崩溃。
  常笑看得出,只一顿又道:“我要问的,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问出来,在我的面前,从来没有人能够隐瞒事实。”他冷笑,接道:“除了我本人,我所有的手下都是用刑的好手。”又一声冷笑,他迫视着萧百草:“你不妨考虑清楚,我再等你一盅茶时间。”
  萧百草突然由椅子上站起身,惨笑道:“不必等。”
  常笑道:“你已愿意说出来?”
  萧百草却问道:“你知道我今年有多大了?”
  常笑一怔道:“有多大?”
  萧百草道:“八十。”
  常笑道:“看不出,你精神还很硬朗,我本以为只有六七十。”
  萧百草又问道:“八十岁的人还可以活多久?”
  常笑道:“以你来说,最少还可再活十年,但今日,你若是不给我一个清楚,可就难说了。”他冷冷接道:“我如果动刑迫供,事后就放人,本来可以活十年的人能够再活一年已经是奇迹,那还是指青年人,老年人并不包括在内。”
  萧百草却笑了。“一个人活上八十岁已经太足够,就算再多活十年也没有多大意思,所以死在今日,我也并不觉得遗憾。”
  常笑冷笑道:“只怕你要死也不是立即就死得了。”
  萧百草又笑,笑问道:“一个人自己决定要死了,难道也死不得?”
  常笑道:“死不得!”
  萧百草笑道:“你这个人没有什么不好,就是太自信,不知你虽然是个活阎王,并不真的是个阎王。你还没有权控制一个人的生死!”这句话出口,萧百草佝偻的身子倏的一转,右手同时一挥。
  一股气流随着他右手的挥动涌向常笑,居然也不弱。
  只可惜他离开常笑最少有两丈,这一股气流即使能涌到常笑的身上,最多也只能飘起他的衣衫。
  这一挥有什么作用?
  常笑也一怔,却随之面色一变,连人带椅猛向旁倒翻了出去。
  萧百草的武功并不高,内力也有限,那一挥相距太远,的确已不能伤人,可是那一挥之中,却夹着三支寸许长,头发般粗细的钢针。
  七星绝命针!
  紫黑的毒针,暗淡的灯光下并不易察觉。
  常笑惊觉的时候,三支七星绝命针已在眼前。
  总算他的目光锐利,总算他的反应敏捷。
  站在他后面的那官差却没有常笑那种锐利的目光,那种敏捷的反应。
  三支七星绝命针从常笑身旁掠过,两支打在那个官差的胸膛之上,一支却飞入了他的右眼。
  凄厉已极的一声惨呼刹那撕破空气。
  那个官差反手掩住了自己的右眼,往下猛一撕。
  一声寒人肌骨难以形容的奇怪声响在惨呼声中响起,那个官差的右眼连带眼珠下的一片肌肉已给他自己撕了下来。
  眼珠已紫黑!
  他右手握着眼珠,也握了一手的鲜血。
  鲜血竟也发紫。
  没有了眼珠的眼眶鲜血直流,亦已开始发紫。
  他还有的一只左眼正瞪在手中的眼珠上,眼中充满了痛苦,充满了恐惧。
  又一声惨呼撕破空气,他瞪着眼,转身扑出,扑在身后的一个同僚身上。
  “救我……”他嘶声惨呼。
  惨呼未绝,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同时他的双手亦已滑开,给他扑在身上的那个同僚还是一同倒下,裤裆全都湿了。
  那个公差扑在他身上的时候,手中的鲜血,血中的眼珠正压在他的面上。
  没有人知道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他知道。
  那种恐怖的感觉已绝非他所能忍受。
  他没有呕吐,一个身子却已瘫软。
  挣扎着好容易他才爬起来,忽然又倒下,一张脸竟在发紫。
  满是鲜血的眼球就落在他身旁的地上,紫黑的瞳孔散发着凄冷的光芒,上面赫然露着小半截七星绝命针。
  眼珠压在他面上的同时,那小半截七星绝命针已刺入了他面上的肌肉。
  好厉害的七星绝命针,好厉害的毒药!
  没有人上前,没有人理会。
  所有人都似已吓呆,安子豪也不例外。
  常笑例外。
  他正在对付萧百草。
  椅子还未着地,他的人已弹起。
  一弹起他就瞥见萧百草正举起手中的剖尸刀割向自己的咽喉。
  他怪叫一声,整个身子立时箭一样射了过去。
  他绝不能让萧百草就此自杀,他还要问萧百草的口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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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吓煞人
作者:古龙


  夜已深。
  一到了深夜,声音就多了。
  鸟笼的摇曳,秋虫的鸣叫,本来很微弱的声音,现在都已听的很清楚。
  天外还有风声,还有雁声。
  雁声更嘹亮,更凄凉。
  “深怕数秋更,况复秋声彻夜惊。第一雁声听不得,才听,又是秋虫第一声。凄绝梦回程,冷雨愁花伴小庭。遥想故人千里外,关情,一样疏窗一样灯。”
  秋声中的雁声,几乎被诗人普遍地应用,黄仲则这首词正是一个例子,他却说第一听不得的是雁声。
  只因为一听到雁声,愁思很容易就来了。
  张铁、林平现在来的却不是愁思。
  就连这雁声,在他们听来也只有恐怖的感觉。
  剖开的尸体已用白布盖好,还有萧百草,老掌柜,两个官差的两具尸体亦已搬到一旁。
  冰冷的灯光照耀之下,死人的面庞说不出的可怕。
  谭门三霸天的尸体虽在白布的下面,可惜他们都曾看过尸体的解剖,都已留下深刻的印象。
  只要目光落在白布上,他们就仿佛已看见白布下的死人。
  他们的目光却又不由自己。
  因为那边不时有声音传来。
  苍蝇展翅的声音。
  现在只不过初秋,还是苍蝇的季节。
  苍蝇大夜间出现,总喜欢飞舞在灯火的周围,何况这灯火之下还有尸体?
  谭门三霸天的尸体已开始发臭。
  发臭的尸体对苍蝇来说本就有一种很强烈的诱惑。
  血腥味也是。
  所以另外的四具尸体之上,也有苍蝇在盘旋。
  这种声音在他们的感觉,已不只是讨厌。
  他们已停下说话。
  那么是驱除恐怖的一种很好的办法,但也要有说话的心情。
  他们现在只想赶快离开这地方。
  只是想。
  总算他们的胆子还够大,还支持得住。
  胆子不够大的人,根本就不能追随常笑出入。
  夜更深。
  窗外冷雾凄迷。
  风穿窗吹入,吹入了冷雾。
  灯光冷雾中蒙赤,活人的脸庞,死人的脸庞,也都在冷雾中蒙赤了。
  这冷雾简直就像是在人身上透出来。
  活人有人气,死人亦有鬼气。
  鬼气自然比人气更重。
  鬼气阴森!
  张铁、林平只觉得整个身子就像是浸在冰水中。
  好在常笑一留就留下两个人。
  漫漫长夜,如果只得一个人,真不知怎样度过。
  他们两个人私下亦打算不离开对方。
  只可惜一个人就算是本身往往也有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
  张铁并不想这时上茅厕,但需要到的时候,他却也没有办法。
  他当然不好意思解决这种事都要林平陪伴左右。
  林平更不好意思跟去。
  在这里于是就只剩下林平一个人。
  在这种环境之下,身旁有一个活人总比连一个活人也没有好。
  张铁一离开,林平就慌了。
  他忽然觉得这店堂又冷了几分。
  少了一个活人,鬼气自然相应重了。
  他的额上却有汗。
  冷汗。
  也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叹息。
  声音是从他身后传来,他没有回头,面容却一宽,道:“这么快?”
  话一出口,他的面色就变了。
  张铁才出去,没有理由这么快回来。
  张铁的脚步也没有这么轻。
  他根本就没有听到脚步声。
  “谁?”一声轻叱,他急忙回头。
  这一动,他就发觉自己的脖子已不能扭动,一双冰冷的手已从后面伸来,扼住了他的脖子。
  那简直不像是人的手。
  不是人又是什么?
  鬼?僵尸?
  林平面都青了,脱口一声惨呼。
  店堂后面的院子非常阴森。
  没有灯,只有天边的一弯新月斜照下暗淡的光芒。
  没有灯的地方本来就已阴森的了,何况这院子当中还植着一株白杨?
  白杨树高叶大,风一吹就沙沙作响,是秋树中最令人萧瑟一种,亦是萧瑟秋声的代表。
  院子里的西风此际正急。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煞人。
  在这个院子,这个时候,又岂只愁煞人,简直已吓煞人。
  张铁心胆都寒了。
  他的名字虽有一个铁字,在他的身上,却只有一样东西是铁打的。
  他的刀。
  刀锋虽未出鞘,刀柄已在他的手中。
  在这个地方,无论在做着什么,他都绝不会让那把刀离开他的手。
  刀有杀气,一刀在手,据讲连鬼神都要让三分。他一手握刀,一手正要拉开裤子,就听到林平那一声凄厉已极的惨呼。
  他的一张脸立时白了,刀呛啷出鞘,慌忙奔回。
  店堂中冷雾更浓,灯光浓雾中更黯淡。
  林平已倒在地上。
  他整张面庞都已扭曲,一脸惊惧之色。
  这惊惧之色,你说有多强烈就有多强烈。
  他的眼睁大,眼珠已凝结。
  死人的眼瞳根本就再没有变化。
  看样子他竟是给吓死的。
  他的身上并没有血,身上衣服却已萎缩,整个身子都在散发着迷蒙的白烟。
  绝不是风吹入来的冷雾,也绝不是死气。
  死气无色,冷雾通常只带着夜间的木叶清香,这白烟却飘着刺鼻的恶臭。
  迷蒙的白烟之中,林平外面的肌肤竟是在销蚀。
  只不过刹那,他的手已不像人的手,他的面庞也已不再像人的面庞。
  肌肉销蚀,现出了骨头,连骨头都开始销蚀。
  风吹过,骨肉散成了飞灰,散入冷雾中。
  张铁死盯着林平的尸体,一个身子僵住在那里,他的手已冰冷,甚至他的心都已冰冷,冷雾仿佛已结成尖针刺入他的心深处。
  他奔回来的时候,店堂中并没有人。
  现在也没有,但不知怎的,他总觉得是有人存在,并且已待在身后。
  他突然回头。
  在他的身后,果然站着一个人。
  他只是突然惊觉,完全不知那个人什么时候来到了身后。
  那个人简直就像是冥府中放出来的幽灵。
  事实上,那个人的确已死了七八天,已没有可能是一个人,却只怕还没有到冥府报到。
  这两天他还在人间徘徊。
  他还是一具僵尸。
  冷漠的脸庞,残酷的眼神。
  站在张铁身后的那个赫然是铁恨。
  “铁手无情”铁恨!
  他的面容如生,一个身子仍标枪般挺直。
  僵尸的身子本来就挺直,直得很。
  僵尸的脸庞,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模样?
  突然看到死板板的一张僵尸脸庞,你又害不害怕?
  “铁都头!”
  张铁失声惊呼,一张脸刹那死白。
  他惊呼的声音很奇怪,完全不像是他本来的声音。
  他面上的表情更奇怪,就像是一个人突然见到鬼一样。
  他事实见鬼。
  铁恨仿佛没有听到,面上完全没有表情,双脚一跳,跳到了张铁的面前。
  张铁一声怪叫,忙举起手中刀。
  死在他这把刀之下已有不少人,刀上已有了杀气。僵尸不会死,却可能倒在刀的杀气之下。只可惜他的刀还未举起,铁恨双手已扼住了他的咽喉。
  铁手本已无情,变了僵尸更不会留情了。
  “僵尸——”张铁嘶声惨呼未绝,语声便已被扼断,舌头却被扼了出来。
  他的眼也死鱼一样突出。
  一股腥臭的气味突然在他胯下涌出,他的一条裤子已全都湿了。
  铁恨这才松开手。
  他的眼珠子在转。
  僵尸的眼珠是不是还会转动?
  目光落在萧百草的尸身之上,铁恨的面上竟露出了惋惜之色。
  僵尸的面容是不是还有变化?
  僵尸是不是还有感情?
  鲜红的门,红如鲜血。
  巷子里只有这扇红门。
  鹦鹉楼也就在这红门之后。
  门户已打开。
  应门的仍是那个小姑娘,穿着套红衣裳,一双眸子都黑漆的那个小姑娘。
  给王风开门的时候,她上上下下的最少打量了王风十眼,现在给常笑开门,却连正眼也不敢望一眼常笑,好像她已看出这个人比王风更难惹。
  她低着头,嗫嚅着道:“你们是……”
  安子豪一旁道:“我们是来查案的。”
  小姑娘这才看到安子豪,奇怪的望着他。
  安子豪随即问道:“血奴在不在?”
  小姑娘道:“在,我去替你们通报。”
  安子豪还未表示意见,常笑已摇头,道:“不必,我们这就去找她。”
  这句话出口,他的脚步已举起,一步跨入去。安子豪慌忙上前引路。
  小姑娘赶紧让开,一句话也不敢再多讲。
  她虽然年纪小,见识也不多,却已看出常笑亦是个官,比安子豪更大的官,无论常笑做什么,她都只能一旁看着,甚至连看最好也不看的,远远的躲避开去。
  她当然没有跟在后面。
  穿过回廊,走过花径。
  花寒依稀梦,蝉语诉秋心。
  一路上就只有花香,只有虫声,莫说歌声无影,连酒气都没有。
  这并不像往日的鹦鹉楼,更不像是个妓院。
  现在这时间正是妓院的黄金时间,但除了他们一行十人,除了开门的红衣小姑娘,没有其他人走动。
  左右的楼房都有灯光,窗纸上亦有人影。
  沉默的人影,仿佛在偷窥着这些不寻常的来客。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们莫非已听到风声,先躲了起来?
  常笑走着忽然道:“这妓院的生意似乎并不好。”
  安子豪立刻摇头道:“只是今夜不好。”
  常笑道:“我要来这妓院搜查一事已传了开去?”
  安子豪道:“这里的地方虽小,人可不少,嘴巴很多。”
  常笑道:“聪明人也很多。”
  安子豪道:“事情发生在平安老店、鹦鹉楼两个地方,大人既去了平安老店,他们并不难想到接着必会来鹦鹉楼。”
  常笑忽笑道:“昨夜出现的僵尸,是不是也是一个原因?”
  安子豪勉强一笑,道:“我看就是了。”
  一句话还未说完,他已打了两个寒噤。
  夜色已很浓,这时候僵尸已出动。
  常笑盯着安子豪道:“你的胆子并不大。”
  安子豪苦笑道:“本来就不大。”
  常笑道:“你真的相信有僵尸这样的东西存在?”
  安子豪叹了一口气,道:“我那个手下毫无疑问是给活生生吓死的。”
  常笑道:“并不一定僵尸才可吓死人。”他一声冷笑,又道:“你那个手下,一个人私自转回,绝不会没有原因。”
  安子豪道:“也许他有所发现。”
  常笑冷笑道:“为什么你不说他看中了铁恨口中的辟毒珠?”
  安子豪没有作声。
  常笑接道:“你还有的那个手下不是说过他们撬开棺材之际,看到铁恨面目如生,并不像死了七八天的人,王风告诉他们那完全因为铁恨口里含的辟毒珠,才能够保持尸体不变。”
  安子豪点头。
  常笑道:“那样的一颗珠子,你可知什么价值?”
  安子豪道:“价值连城。”
  常笑道:“是不是足以引人犯罪?”
  安子豪微喟道:“我那个手下为人的确有些贪心。”
  常笑道:“一个人作贼不免心虚,如果胆子本来就已不很大,不要说僵尸,一个人突然从棺材里站起来,已足以将他吓死。”
  安子豪结结巴巴地道:“可是……棺材里卧着的是铁恨,铁恨已经死了七八天,已钉在棺材里七八天。”
  即使是活人,给钉在棺材里七八天,就不闷死也饿死了。
  死人是不是还能复活?
  这就是问谁,谁也会摇头。
  但故老相传,死人是有可能变成僵尸。
  这传说是不真实?却没有人敢肯定。
  世间本就有很多令人无法相信,但又无法解释的事情。
  这件事常笑是不是就可以解释?
  常笑没有解释,冷笑道:“谁知道铁恨那七八天是否一直都钉在棺材里?”
  安子豪道:“最低限度还有个人知道。”
  常笑道:“你是说王风?”
  安子豪道:“他一定知道,问题只是他肯不肯说老实话。”
  常笑道:“在我的面前,没有人敢不说老实话。”
  这是不是太夸口?太自信?
  他补充道:“那给我知道,在他的面前就只有一条路,没有人想走那条路。”
  那一条也就是死路。
  安子豪又不作声。
  对于常笑的说话,他不愿置议,也不敢置议。
  常笑接问道:“他是不是还在鹦鹉楼?”
  安子豪道:“今早,我找他问话的时候还在。”
  王风现在并不在。
  鹦鹉楼中就只有一个血奴。
  五丈宽的照壁散发着白粉的气味,聚会在奇浓嘉嘉普的十万妖魔,妖魔膜拜的魔王,十万把魔刀下的十万滴魔血,魔血化成的鹦鹉,还有血鹦鹉的十三臣子——十三只血奴都已消失在这白粉的后面。
  照壁已被粉饰的雪白,只是幅普通的照壁。
  在魔画的衬托下,这地方简直像个地狱。
  美丽的地狱,一夜之间就毁在王风手下。
  没有了魔画,这地方也只是个普通地方。
  所以常笑并不像王风,第一眼并没有落在照壁之下。
  他的第一眼落在血奴的身上。
  这地方现在还有什么比血奴更惹人注目?
  血奴已换过了整套的衣衫,左半身已不像初生的婴儿,整个人已不像鹦鹉的臣子。
  但她还是叫做血奴,她也依然美丽。
  美丽的女孩子本就已惹人注目。
  常笑的目光却并没有被她吸引,很快就转开。
  硬底的皮靴,带刺的长鞭,三丈宽的大床,床顶上挂着的钩子,刚粉刷过的照壁,常笑的目光一一从上面掠过,才又转回血奴面上。
  “你就是血奴?”他带着笑问。
  “嗯。”血奴笑着应。
  妩媚的声音,甜美的笑容,她好像很欢迎常笑的降临。
  常笑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她一遍,道:“听说你向来只穿一半衣服。”
  血奴笑道:“这是事实。”
  常笑道:“现在你穿得很整齐。”
  血奴道:“因为我怕着凉。”
  常笑道:“这几天都差不多,并不冷。”
  血奴道:“昨夜出现了僵尸之后,这地方不知怎的就变得阴阴森森。”
  一说到僵尸,她的语声就不很稳定。
  常笑道:“你也怕僵尸?”
  血奴道:“我只是一个女孩子。”
  女孩子的胆子普遍来说都不大。
  常笑道:“那干嘛你不离开,还留在这里?”
  “我没有地方好去。”血奴的眼圈似乎红了。
  一个女孩子如果还有地方去,亦不会留在妓院。
  常笑道:“李大娘哪里不好?”
  血奴的面色马上变了,冷冷道:“如果好我根本就不会来这里。”
  李大娘是血奴的母亲,做母亲的如果是个好母亲,做女儿的也根本就不会做妓女。
  常笑点点头,目光转向放在那边墙下的棺材,道:“最低限度你也得搬走那副棺材,难道你不知道那副棺材就是僵尸的窝,僵尸随时都可能走回他的窝休息?”
  血奴的脸不由白了,吃吃道:“这副棺材并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能私自将它搬走。”
  常笑道:“王风不肯将这副棺材搬走?”
  血奴道:“我没有问他,今天早上一时间又想不起。”
  常笑诧声道:“整整的一天,他去了什么地方?”
  血奴道:“不知道。”
  “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他曾经说过去找他朋友的尸体。”
  “铁恨的僵尸?”
  血奴点头道:“僵尸在日间据讲只是一具尸体,听他说,他是想尽快将尸体找到。”
  常笑道:“为什么?”
  血奴道:“只要找到尸体,他说也许就有办法制止铁恨再变僵尸,他似乎很不想他的朋友再变僵尸害人。”
  常笑冷冷笑道:“他是个巫师?也懂得降魔捉鬼?”
  血奴答不出。
  常笑遂又道:“如果已找到僵尸,他势必会搬回来,再放入棺材钉好,现在已是僵尸出现的时候,还不回来,难道他找不到尸体,索性找僵尸去了?”
  安子豪插口道:“说不定他现在已找上僵尸,被僵尸扼住咽喉,再不会回来了。”
  这些话出口,他自己已先打了几个冷颤。
  血奴的脸庞更加白了。
  常笑却全无反应,一样的面色,一样的笑容,目光落在棺材之上,道:“棺材的钉口之上,也一样可以看出棺盖这七八天之间是否都钉稳。”
  不用他再行吩咐,方才解剖尸体的两个官差已自越众而出。
  仵作这一行出身的人,对棺材这种东西本来就很有研究。
  常笑也没有再行吩咐,转顾安子豪:“万通剩下的那一滩浓血,那一只黑手,在什么地方?”
  安子豪道:“在楼下,楼梯后面的小屋子里。”
  常笑目光又一转,道:“唐老大,唐老二,你们两个随他走一趟,董昌,你也去。”
  唐氏兄弟应声走向安子豪,正向棺材走去的那两个官差中的一个应声亦停下了脚步。
  常笑随即又道:“检验那棺材一个人已足够。”
  董昌连声应是,改向安子豪走去。
  安子豪慌忙退出楼外,在前面引路。
  常笑看着他们四人离开,喃喃自语道:“浓血,黑手,这如果不是真的僵尸在作祟,相信就是毒药所做成的结果。”
  这如果只是毒药所做成的结果,以唐氏兄弟对毒药的认识,再加上一个仵作出身的董昌,应该有一个水落石出了。
  事情是不是这样简单?
  灯光虽明亮,到了那边的墙壁,已变的暗淡。
  棺材在暗淡的灯光之下,更觉得恐怖。
  那官差却不因此将旁边的一盏灯也拿过去。
  他只是为了方便自己工作。
  做他这种工作,即使经验丰富,环境不够光亮,亦很容易判断错误。
  多了那盏灯,棺材便有了光彩,虽然始终是死亡的象征,看起来总算已没有那么恐怖。
  棺盖已先后两次打开,第二次打开之后,就没有钉上,因为尸体已不在里面。
  尸体已变成僵尸跑掉。
  在未找到僵尸,未寻回尸体之前棺盖钉上岂非就很多余。
  王风甚至没有将棺盖盖好,只是随随便便的搁在棺材上面,盖不住棺头,露出了两三寸的一道空隙。
  所以要打开这副棺材实在不是一件难事。
  那官差将灯放在旁边的一张几子放下,走前去,偏身一伸手,就将那棺盖捧开。
  棺盖一打开,嗖的一个人就从棺材里直挺挺的弹了起来。
  僵尸!
  棺材是死人的东西。
  从棺材里出来的难道还会是一个活人?
  死人之中,据说就只有一种僵尸还可以跳动。
  ——那副棺材就是僵尸的窝,僵尸随时都可能走回他的窝休息。
  想到自己说过的这些话,常笑不由得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
  其他的官差却吓惨了。
  血奴更就像踩了尾巴的母猫,尖声惊叫了起来。
  吓得最惨当然是那个捧开棺盖的官差。
  他虽然仵作出身,这还是第一次遇上尸变,看见僵尸。
  惨白色的衣衫在惨白色的灯光下,就像是一团雾。
  僵尸双掌齐眉,双袖掩脸,只一跳就跳出了棺材,跳落在那个官差身旁。
  他的身上仿佛透着砭骨的寒气,一动寒气就变成了阴风,吹灭了几上的灯光。
  没有了那惨白的灯光,那官差的面庞也一样发自,他的眼已睁大,眼中充满了惊惧,强烈的惊惧。
  他想走,但双脚完全不受指挥,就像给钉子钉死在地上。
  他想叫,口腔的水分却都似已被阴风吹成了寒冰,封住了咽喉。
  蓬的一声,他捧着的棺盖脱手坠地,他的整个身子亦瘫软了下去。
  僵尸却没有再动,凄冷的目光从双袖缝中射出,瞪着那个官差瘫软在地上,标枪般挺直的身子突然一弯,坐倒在棺材缘,一双袖子亦随着垂下,然后他就咧开嘴巴,放声大笑起来。
  好得意的笑声,好可怕的笑声。
  在这种环境下听来更可怕。
  这笑声一起,最少有一半的官差给笑的失魂落魄。
  僵尸是不是也能笑?
  这笑声是不是已能笑散生人的魂魄?
  女孩子胆子通常都比较小,这一次却是例外。
  血奴本已吓得随时都可能昏倒,但僵尸的袖子一垂下,僵尸的笑声一响起,她浑身竟好像有了气力,苍白的脸庞亦泛起了红晕。
  她居然睁眼瞪着那个僵尸。
  看她的表情,简直就要冲过去打那个僵尸一拳,咬那个僵尸一口。
  她竟然真的冲过去。
  一冲过去她的拳头就落下。
  虽然并没有咬那个僵尸一口,她最少打了那个僵尸十拳。
  好大的胆子。
  昨夜消失在墙壁上的那第十三只怪鸟,那第十三只血奴已附在她的身上。
  血奴是血鹦鹉的奴才,也是奇浓嘉嘉普魔蜮中一种妖魔。
  妖魔打僵尸,这岂非就是鬼打鬼?
  常笑的胆子更大。
  开始的时候,他也很惊讶,但现在,他的面上只有冷酷的笑容。
  僵尸的笑声一入耳,他的手就已握住了剑柄。
  剑现在仍在鞘内,杀气却已充斥于整间小楼。
  这杀气竟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他的一双眼亦是杀机毕露,迫视着那具僵尸。
  虽然,他还未有所行动,人剑已经呼之欲出。
  人未出,剑未出。
  说话反倒先出了:“住手。”
  一声断喝霹雳一样击下,满楼鬼气顿被击散。
  笑常的嗓门实在够大。
  一个做了十多年大官,打了十多年官腔的人,嗓门不大才怪。
  何况他还练了十多二十年的气功?
  血奴已经住手,那双手却不是给常笑喝住,而是给那只僵尸硬拉住的。
  要拉住她那双手实在不容易,她凶起来简直就像真的有魔神附体,气力大得吓人。
  僵尸几乎是用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拉住。
  总算他已有两次经验,这一次已没有两次那么狼狈。
  这具僵尸当然就是王风。
  血奴好容易才放弃挣扎,喘息着在棺缘,在王风身旁坐下。
  袖子才放下一半,她就已认出那不是铁恨的僵尸,也不是其他孤魂野鬼,是王风。
  她给吓惨了,王风却笑得那么开心。
  那就算是王风真的已变了僵尸,她也要冲过去,揍他一顿的了。
  她喘着气,瞪着王风,突然问道:“你什么时候变做僵尸的?”
  王风勉强收住了笑声,道:“今天早上你在换衣服的时候我已卧在棺材里面。”
  血奴一张脸上立时发红,道:“你都看到了?”
  王风道:“那时候我还没有睡着。”
  他的目光已变得朦胧。
  是不是他又想起了血奴一身缎子一样光滑的肌肤。
  那一对轻揉在胸膛的手?那满面如痴如醉的神情?
  他虽然没有说出来,血奴已肯定他一切都已看在眼内,她绝不相信这个人当时会老老实实的卧在棺材里面。
  她叫了起来:“打死你,打死你——”
  她口里说的虽凶,心中当然并不是真的想打死王风。
  王风也根本就没有放开她的手。
  两人立时又扭作一团,简直就旁若无人。
  那些官差不由的目瞪口呆;一个个都好像已变了僵尸。
  常笑却气得面都青了。
  他又一声大喝:“住手!” 
  这一声更响亮,给他这一喝,整个屋子都几乎起了震动。
  就算是死人,只怕也会给他这一喝便喝的跳起来。
  血奴就给喝的跳起来。
  王风虽然没有跳起,拉住血奴的那双手不觉已松开。
  他的面上居然还有笑意,笑望着常笑,忽然道:“你好像个做官的?”
  常笑铁青着脸,冷声道:“十年前我就已做官。”
  王风道:“怪不得你的嗓门这么大。”
  常笑盯着他,道:“你不怕官?”
  王风笑道:“‘我又没有犯法,为什么要怕官。”
  常笑冷笑一声,道:“你躲在棺材里干什么?”
  王风道:“睡觉。”
  常笑目光一扫,道:“这里有三丈宽的大床。”
  王风笑道:“我就算不睡在床上,只睡在棺材里,也好像不犯法。”
  常笑道:“吓人就犯法了。”
  王风瞟一眼挣扎着正要爬起来的那个官差,道:“我没有吓人,只不过从睡觉的地方跳出来。”他又笑,接道:“你属下的胆子,似乎并不大。”
  常笑眼角的肌肉一跳,冷冷道:“你的胆子却不小。”
  王风道:“本来就不小。”
  常笑闷哼道:“怪不得敢胆在棺材里面睡觉。”
  王风道:“不敢也要敢。”
  常笑道:“你知不知道棺材是用来放死人的?”
  “知道。”
  “你知不知道这棺材已睡过死人?”
  “知道。”
  “什么都知道,你这是喜欢棺材的了?”
  王风立刻就摇头:“不喜欢。”
  “不喜欢为什么要睡进去?”
  “我没有地方好睡。”
  常笑的目光又落在三丈宽的大床上,道:“这张床也不好?”
  王风道:“对别人很好,但对我却不好。”他笑着解释:“今天早上我实在太疲倦,除非不睡,一睡势必就像死人一样。”
  常笑道:“所以你索性就睡进棺材?”
  王风道:“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
  常笑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王风道:“我不想这么快就真的变成死人。”
  常笑一怔道:“有人要杀你?”
  王风道:“有,昨天就已有四个,真正要杀我的却不是他们。”
  常笑道:“他们只是四个刽子手?”
  王风道:“我看就是了。”
  常笑道:“你到底开罪了什么人?”
  王风道:“什么人我也没有开罪,他们要杀我也许就因为我留在这里,因为我是一个聪明人。”
  常笑道:“据我所知聪明人的确都不怎样长命。”
  王风道:“有时是的。”
  常笑道:“有时是指什么时候?”
  王风道:“当他让别人都觉得他有点危险的时候。”
  这本来是武镇山武三爷的说话,他记得这么清楚,莫非是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常笑点头道:“一个人使人有危险感觉,一定不会受欢迎。”
  王风道:“处理一个对自己有危险的人,你当然知道最好是用什么方法。”
  常笑连连点头道:“那种方法的确好,我也时常用。”
  王风道:“好办法未必就一定有效。”
  常笑道:“如果他们发觉你死人一样睡着,那就会有效的了。”
  王风道:“所以我只有睡进棺材。”
  常笑道:“棺材亦未必安全,一旦被发现了,很容易就给活活的钉在棺材里面,那又是怎样的一种死法,你是否能够想像?”
  王风打了个寒噤,道:“好在那副棺材曾经走出过一具僵尸。”
  常笑道:“那样的一副棺材当然没有人愿意走近去,如果不怕僵尸回窝时遇上,实在是一个很好的睡觉地方。”
  王风道:“好就说不上,里面有灰灰,还躺过死人,幸好死人跟我是朋友,看在安全份上亦只好将就将就。”他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可惜就连这种地方我也只能睡一次。”
  揭发了的秘密就不再成为秘密,如果,他再睡进这副棺材,很可能就永远睡下去,永远不会再出来的了。
  常笑冷冷的凝注着王风,忽然说道:“你怕死?”
  王风立刻摇头。
  常笑冷冷地一哼,道:“我看你简直就怕得很。”
  王风道:“我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他笑笑,忽然问:“死有什么可怕?”
  死的确没有什么可怕。
  不用再受烈日的煎烤,不用再受寒风的刺割。
  没有忧伤,没有痛苦。
  再不必耽迷于卑贱的思想,再不必热切去贪求什么。
  死,其实只是一种解脱。
  在王风来说,死,更是他生命中最美丽的冒险。
  一根要命的阎王针,早就已决定了他的生命。
  他本来只能再活半个时辰,因为运气好,死前遇上了天下第一名医叶天士,才保住了性命,却也只能再活一百天。
  一百天现在已过了四十九天。
  只剩五十一天。
  五十一天并不是五十一年,早死五十一天与迟死五十一天似乎没有多大的分别。
  他又怎还会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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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奇浓嘉嘉普
作者:古龙


  常笑没有回答王风的话,反问道:“你还有什么不明白?”
  王风道:“那些人要杀我的真正原因,真正要杀我的本来是什么人,现在我仍不怎样明白。”他随即又说道:“这其实明白与否,也不要紧。”
  常笑道:“什么才要紧?”
  王风道:“我未了的那件事!”
  常笑追问道:“哪件事?”
  王风道:“寻找我朋友的尸体,送返他的故乡。”
  常笑道:“你跟铁恨是朋友?”
  王风点点头。
  常笑注目又问道:“你们在什么时候认识的?”
  王风道:“八九天之前。”
  常笑一怔道:“七八天之前他已是个死人,你却是八九天之前认识他,到底你们认识了有没有一个整天。”
  王风道:“没有。”
  他们认识还不到一天,就遇上了血鹦鹉,血鹦鹉带来的邪恶与灾祸就痛击在铁恨身上。
  这其实是铁恨的愿望。
  血鹦鹉据讲每隔七年都要降临人间一次,带给人间三个愿望。
  只要你能够看见它,它就会让你得到三个愿望。
  无论什么愿望,它都会让其实现。
  铁恨的第一愿望却是求死。
  只因为他绝对不相信血鹦鹉的存在。
  他更想不到竟会遇上血鹦鹉。
  血鹦鹉只是让他如愿以偿。
  一想起这件事,王风就不禁摇头。
  常笑也摇头,道:“认识还不到一天的朋友,你就肯替他卖命了?”
  王风道:“我认识他虽然还不到一天,知道他却已很久。”
  常笑道:“知道他什么?”
  王风道:“知道他是一个正直的人,我一向佩服正直的人。”
  常笑已很久没有笑,一听王风这句话,就笑了。
  他笑着道:“如果你只是因为这个原因替他卖命,我担保你一定会后悔。”接着他又补充道:“正直的人绝不会说谎,而据我所知,在血鹦鹉这件事上,他已经不止一次说谎。”
  王风并没有追问下去,却笑道:“说谎固然可耻,但若吐露事实足以惹起更大的不幸之下,还是可以原谅的。”
  常笑冷笑,踱了开去。
  所有的目光全都落在他的身上。
  他踱了一个方步,又面向王风,道:“铁恨的尸体据说是你带回衙门?”
  王风承认。
  “当时铁恨已死亡?”
  王风点头。
  “你肯定他的确已死亡?”
  王风道:“一个人是生是死,我还可以分得出的。”
  “萧百草剖验尸体的时候,你是否也在一旁?”
  “不在,萧老先生工作的时候并不喜欢有人在旁边,他认为那会影响他的工作,其实他就算准许我留下,我也未必愿意留下。”
  “你怕看?”
  “我还怕呕吐。”王风反问道:“你难道不知道那是怎样恶心的一回事?”
  常笑没有答,板起脸,道:“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
  王风道:“只许答,不许问?”
  常笑道:“不许。”
  王风道:“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常笑道:“官!”
  王风道:“你又当我是什么东西?”
  常笑道:“平民百姓。”
  王风连忙纠正道:“江湖人。”
  常笑又一声冷笑。
  王风接着道:“江湖人不怕官,不受管,也没有官敢管。”
  常笑冷笑道:“我敢管!”
  王风道:“就算敢管,我就算受管,又怎样?我又没有犯法。”
  常笑冷冷道:“你没有犯法,却有犯法的嫌疑。”
  王风忍不住问道:“我有什么犯法的嫌疑呢?”
  常笑冷声道:“你协助嫌疑的犯人,逍遥法外。”
  王风道:“又一个嫌疑,这嫌疑的犯人又是谁?”
  常笑道:“铁恨。”
  王风一呆,忽然笑道:“到现在为止,虽然你仍没有来一个自我介绍,我却早已猜到你是谁。”
  常笑道:“谁?”
  王风道:“常笑!毒剑常笑。”
  常笑冷笑道:“你睡在棺材里,消息还这么灵通。”
  王风道:“今天清晨,安子豪来找我说过话。”
  常笑闷声道:“这个人说话未免太多。”
  王风道:“我还知道一件事。”
  常笑道:“也是他说的?”
  王风摇摇头,道:“那件事我最少已听人说过十次,第一次最少已在五年之前。”
  常笑道:“到底什么事?”
  王风笑笑道:“我还知道你另有一个很吓人的外号,就叫活阎王。”
  常笑木无表情,反而问道:“这个外号好不好?”
  王风道:“好是好,有一点,我却很不明白。”
  常笑道:“哪一点?”
  王风道:“活阎王顾名思义,是人间的阎王,你怎么连鬼都管到了?”
  常笑道:“你是说铁恨?”
  王风道:“僵尸难道不是鬼?”
  常笑道:“你肯定他已变成僵尸?”
  王风道:“我没有见过僵尸,却见过尸体,我敢担保他已是一个死人。”
  常笑道:“我连尸体都没有见过,在未见到他的尸体之前,我仍当他是一个活人。”他霍地迫视王风道:“你也敢担保自己所说的全都是事实?”
  王风又一笑,道:“就算是事实,你好像也没有办法。”
  常笑亦笑了,道:“你知道我还有一个外号叫做活阎王,却似乎不知道我这个外号怎会得来。”
  王风道:“那是因为你的心够狠,手够辣,剑够毒。”
  常笑道:“心狠自然手辣,手辣自然剑毒,这三样其实只是一样,你只说中了一样,还差一样。”
  王风道:“哪一样?”
  常笑道:“刑够重。”他又笑道:“在我的重刑之下,我敢担保所听到的一定是事实。”
  王风笑道:“你好像已有意思对我用重刑来迫供?”
  常笑只是笑,这笑容已显得很残忍。
  王风笑接道:“只不知你怎样将我拿到重刑之下?”
  常笑道:“想知道还不容易?”
  话未完,他的左手已戟指一指。
  那一指仍未指到王风,七个官差已有三个扑了过去。
  捧着棺盖的那个官差站得最近,第一个扑到,却不是抓人,一拳就向王风面门打去。
  这一拳简直就是公报私仇。
  方才给王风吓得最惨的就是他,对于这个小子本来就没有多大的好感,对于这个小子的一脸笑容更就瞧的不顺眼,所以常笑一下令去拿人,他便立即就想到先打掉这个小子的一脸笑容。
  那并不是致命的地方,就算打重一点也不会死人,所以他放心去打。
  他打的也已够重。
  这一拳没有一百最少也有九十九斤的气力,打上去已不止可以打掉一面的笑容,整张脸都可以打花的了。
  蓬一声巨震,一条人影就飞了出去。
  王风仍站在原地,一张脸也没有花。
  那个官差的脸却花了。他一拳才出,王风的拳头已重重的打在他面上,打塌了他的鼻梁,打开了他满面血花,甚至将他打飞丈外。
  王风这一拳已不止一百斤。
  那个官差刚飞开,另外的两个官差已扑至,四只手一张鸡爪一样抓向王风的左右手。
  抓是抓住了,却是王风的左右手“大鹏展翅”,反抓住他们两人的一只手腕。
  王风马上就一声大喝,将他们两人抡了起来,掷了出去,掷向其余的四个官差。
  其余的四个官差正要冲上,那两个官差就已泰山压顶也似的迎头压下。
  总算他们手急眼快,两两成双,双双齐心合力,硬将两个同伴接下来,四个人,竟全都被震的退出了一步。
  王风的气力实在不小。
  给他掷出的那两个官差脸都青了,接着那四个官差的脸色亦不见得太好,“铮铮铮铮”的四声,四把刀不约而同全都亮在手上。
  刀光亮如雪,这四把显然都是好刀。
  一刀在手,四个公差的面上都现出了阴狠的神色。
  只看拔刀的姿势,就知道他们都是用刀的好手,只看面上的神色,就知道他们刀下绝不会留情。
  王风似乎还没有看他们,他正在两手交替,拍打衣袖,就像方才那三个官差身上的征尘已有不少落在他衣袖之上,更像事情在他掷出两个官差之后就已了结。
  事情又怎会这就了结?
  四个官差刀出鞘,脚步更开始移动,左右移动,四个人分开了四个方向。
  王风的眼睛只要望出去,最少就可以望到两把刀。
  他已放下手,伸一个懒腰,忽然道:“睡眠足够,精力充沛,这个时候最好就活动一下筋骨。”
  四个公差中的一个立时道:“我们一定好好的让你活动一下。”
  王风的目光应声在四把刀上掠过,道:“但动到刀子我就恕不奉陪,那些东西向来就有碍健康。”
  另一个公差冷笑一声,道:“只可惜由不得你。”
  语声一落,他的人就冲上。
  其他的三个官差亦同时发动。
  雪亮的刀锋闪着灼目的光芒,这四个官差使的竟是同一样的刀法。
  两刀砍向王风的双肩,两刀砍向王风的双腿,他们并没有下杀手。
  因为常笑还要留下王风的一条命,还要问王风的口供。
  但这四刀砍中,王风就得变做王八,虽然保得住性命,也只能在地上爬了。
  王风虽然不想奉陪,更不想变做王八。
  在他的后面就是那副棺材,棺材的后面却是墙壁,他,不能再躲进棺材,身后亦已没有退路。
  他只好想办法应付砍来的四把刀。一个人要应付四把刀并不容易,好在那四把刀用的都是伤人的刀法,不是要命的刀法。
  伤人的刀法,总比较要命的刀法,容易应付。
  他一声暴喝,一拧腰,突然一跃起身,迎向左面挥刀砍来的那个官差。
  这一跃,砍向他双脚的两刀就落空,那一拧,右边砍向他肩膀的一刀亦落空。
  一下子闪开了三把刀,不能说他没本领的了,只可惜三把刀之外还有一刀。
  这张刀本来只砍向他的肩膀,但他这一拧,就变了砍向他的胸膛。
  肩膀不是致命的地方,胸膛却是致命的地方。
  他避开了三把刀,竟闯入了一条死路。
  以他这么精明,临敌经验这么丰富的人,实在没有理由犯上这种致命的错误。
  莫非他突然想起自己只能再活五十一天,等的不耐烦,索性就趁这个机会,拼掉这条命算了。
  他虽然敢拼命,不要命,那个官差却不敢要他的命。
  常笑并没有命令他杀王风,他绝不敢杀王风。
  因为那往往就要赔上他自己的一条命。
  所以一发觉王风的胸膛撞向自己手上的刀锋,他已就吓了一跳。
  好在,他在刀上已留有分寸,连忙将刀带开。
  他只当王风是被其他的三把刀逼入了这一条死路,万想不到王风是自己闯入来,看似在拼命,身形那一拧之后还有一个变化,刀即使没有带开,亦未必能够砍上王风的胸膛。
  那一个变化的目的当然在闪避砍胸膛的那一刀,现在刀已带开,就变了多余。
  所以王风并没有施展那一个变化。
  好像他这等高手,又怎会做这种多余的事情?
  他施展另一个变化。
  刀仓促带开,那个官差的面前便有了空隙,他抢入这个空隙,挥拳痛击那个官差的脸。
  “砰”一声,那个官差最少飞出了一丈,虽然还没有倒下,左半脸却已肿了。
  王风一拳打出,整个身子亦标前了半丈,左右脚一转,斜踩子午马,右拳正收回,耳边就已听见哧的一声异响,眼角同时瞥见一道剑光凌空飞来。
  剑光迅急,剑势毒辣。
  常笑的毒剑终于出手。
  三尺青锋闪电一样飞击王风的胸膛要害。
  听他方才的说话,本是要那些官差生擒王风,再重刑迫供,可是看他这下的出手,分明一剑就想将王风击杀。
  他并不是一个三心二意的人,只不过他已看出击杀王风比生擒王风更简单。
  对付犯人他向来就喜欢采取简单而有效的方法。
  一个难以生擒的犯人,要逃走的话也一定很容易,这种经验他已经有过一次。
  只是一次。
  一次在他来说已足够,那一次之后,对于难以生擒的犯人,他就开始实行那种简单而有效的方法。
  不怕杀错好人他只怕走脱了犯人。
  杀错好人对他并没有影响,走脱了犯人却又要他再伤一次脑筋,再费一番气力。
  他不同铁恨。
  铁恨宁可再伤一次脑筋,再费一番气力,也不肯枉杀一个好人。
  他却是宁枉毋纵。
  所以他如果杀掉一千人,枉死的就算没有九百,也有八百的了。
  这十年之间,他杀的人岂止一千。
  再枉杀一个王风,在他又算得什么?
  剑一闪即至。
  快,准,毒!
  峨眉剑派夺命十二剑任何的一剑在他用来都无不名副其实。
  再闪避这样的一剑是不容易,但以王风的身手,应该也没有困难。
  他却没有闪避,反而迎上去。
  那刹那之间,他的手中已多了一支短剑。
  短剑刺向常笑的胸膛。
  长剑三尺,短剑只得尺六,虽然短上了许多,在常笑的长剑刺入他的掏膛要害之际,他的短剑是必亦可以刺入常笑的胸膛要害。
  他有这种自信。
  他更敢拼命,一剑刺出,不求自保,只在杀敌。
  这一剑之后,也没有变化。
  常笑的毒剑击杀之下,他看出,任何的变化都是一种结果。
  ——只有使自己的处境更恶劣。
  他并不喜欢这结果,何况常笑这个人已值得他拼命。
  常笑也看出王风在拼命,更看出王风实在有跟自己拼命的本领。
  他临敌经验的丰富并不在王风之下。
  一阵强烈的惊惧立时袭上他的心头。
  他并没有打算跟王风拼命。
  他虽然喜欢杀人,却绝不喜欢自己同时被杀,就算负伤也不喜欢。
  总算他那一剑之上还未尽全力,仍有余力避免跟王风拼命。
  他连人带剑飞快倒翻了开去。
  人在半空,“哧哧哧”的反手便是三剑。
  他的人就像是刺猬,浑身都布满了尖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可以抗拒外来的伤害。
  王风却没有追在他身后,那一剑落空,便收住势子。
  常笑滚身落地,又是面向王风,他盯着王风,忽然道:“我看你并不像疯子?”
  王风道:“本来就不像。”
  常笑道:“那你就应该知道,方才那一来会有什么结果?”
  王风道:“你我都变成死人。”
  常笑道:“以你的武功,要招架我那一剑,相信并不难。”
  王风道:“也不易。”
  常笑道:“招架都可以,要闪避当然就更容易的了。”
  王风笑道:“闪避事实就比招架来得容易。”
  常笑道:“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拼命?”
  王风反问道:“方才你那一剑是不是存心杀我?”
  常笑点头承认。
  王风道:“你既然存心杀我,不跟你拼命怎成?”
  常笑一旺道:“你喜欢跟人拼命?”
  王风道:“要看什么人。”
  常笑道:“哦?”
  王风道:“有种人明知打他不过,我就会赶紧脚底抹油,可是有种人,算就必死无疑,我也要去跟他拼命。”
  常笑道:“你所说的一种人,到底是哪一种人?”
  王风冷冷的瞪着常笑,道:“恶人。”
  常笑又一怔,面上忽然又有了笑容,道:“我好像不是恶人。”
  王风冷笑道:“我看就像了。”
  常笑笑道:“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再跟你拼命了。”
  王风道:“你不是说过要将我拿下来,用重刑迫供?”
  常笑道:“现在已不必,一个人胆敢拼命,又怎会说谎。”他大笑收剑,又道:“你既然没有说谎,我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
  王风道:“最低限度,你总该将我扣押起来。”
  常笑道:“为什么?”
  王风道:“因为我已经犯法。”
  常笑目光一扫那几个官差,道:“打官差虽然犯法,这件事,却不能归咎于你。”他又笑笑道:“我并不是一个完全不讲理的人。”
  王风奇怪的睁大眼睛。
  常笑居然也讲道理,不单止王风奇怪,那些官差也同样奇怪。
  常笑接着道:“何况要杀你都难,要将你扣押,岂非就更伤脑筋。”
  这才是常笑的真心话。
  王风不禁失笑。
  这个人也懂得看风使舵,他实在也有些意外。
  常笑还有话说,接道:“更何况今后很多事说不定我都要借助于你。”
  王风冷冷道:“我还没有意思跟你混在一起。”
  常笑忽然问道:“你可知道我现在在调查什么?”
  王风试探着问道:“可是关于血鹦鹉那件案子?”
  常笑点头道:“也就是七年前太平王府库藏珠宝一夜之间完全神秘失踪的那件案子。”
  王风道:“那件案子跟我有什么关系?”
  常笑道:“跟你没有关系,跟你的朋友铁恨却有很大的关系。”
  王风道:“铁恨已死亡。”
  常笑道:“死因是什么?”
  王风目光忽变的很远,道:“你可曾听过十万神魔为了庆贺魔王的寿诞,聚会‘奇浓嘉嘉普’,以十万滴麾血化成一只血鹦鹉,作为他们的贺礼这件事?”
  常笑道:“最少已听过十次。”
  王风道:“血鹦鹉每隔七年便会降临人间一次,带来三个愿望,只要你看见它,你就能得到那个愿望,无论什么愿望都可实现。”他轻叹接道:“现在距离他上次降临人间,已又有七年。”
  常笑道:“你也相信这种事?”
  王风叹息道:“我本来不信,现在不能不信。”
  常笑道:“你看到他了。”
  王风点点头。
  常笑一笑,冷笑。
  王风道:“你不信?”
  常笑没有否认。
  王风道:“铁恨也不信,所以他才表示如果看到血鹦鹉,第一个愿望便要它让他死。”
  常笑道:“结果他真的遇上了血鹦鹉,血鹦鹉真的就让他如愿以偿?”
  王风苦笑道:“天下的事情有时就是这样子凑巧。”
  常笑笑了笑,问道:“这件事你听哪一个说的?”
  王风道:“当时我正坐在他的对面。”
  常笑嗄声问道:“你是说目睹着这件事发生?”
  王风道:“第一个看见血鹦鹉的还是我,当时我已呼叫他不要回望,甚至扑过去要抱住他的头,但都已太晚。”
  常笑没有作声,面上的笑容亦已经僵硬。
  他看得出王风并不是说谎。
  王风的语声更弱,接又道:“回头只一瞥,他就在血鹦鹉的笑声中倒下去。”
  常笑吃惊道:“血鹦鹉竟会笑?”
  王风道:“像人一样的笑,笑声中,充满了一种难言的妖异邪恶,就像它说话的语声一样。”
  “它还会说话?”
  王风颔首,突然打了两个寒颤。
  常笑忍不住追问道:“它说了什么?”
  王风回忆着颤声道:“你们是同时看见我的,现在他的愿望已实现了,还有两个愿望我会留给你,你等着……”
  血鹦鹉的说话就像已烙上他的心头,冲口而出,竟连一个字也没有遗漏。
  他的语声也透着某种邪恶妖异的讥诮,仿佛他亦已变成了血鹦鹉的奴才。
  那本已死灰的脸庞也就更诡异更难看了。
  常笑的面上哪里还有笑容,追问道:“那只血鹦鹉后来又怎样?”
  王风道:“飞走了。”
  常笑道:“你有没有追下去?”
  王风叹了一口气,道: “我倒也想追下去,只可惜我并没有长着翅膀。”
  常笑转问道:“当时你们在什么地方?”
  王风道:“墓地。”
  “墓地?”
  “我们是因为追着血奴追到那里。”
  常笑的目光立时落在那边的血奴面上。
  血奴并没有反应,痴痴的望着王风。
  令她着迷的却一定不是王风,只是王风的说话。
  她的眼中充满了羡慕之色。
  她羡慕什么?
  王风看到了血鹦鹉?血鹦鹉还有的两个愿望都已留给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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