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英雄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35章鬼公子
    (一)
    假如你住在个很荒僻的地方。
    假如有个人在半夜三更里,来敲你的门,很客气地对你说:“我又累又渴,又错过了宿头,想在你们这里借宿一宵,讨点水喝。”
    那么,只要你是个人,你就一定会说:“请进。”
    郭大路是个人。
    他平时就是个很豪爽、很好客的人,喝了酒之后,就比平时更豪爽,更好客十倍。
    现在他喝了酒,而且喝得真不少。
    金大帅刚走了没多久,他就听到敲门,就抢着出去开门。
    敲门的人就客气地对他说:“我又累又渴,又错过了宿头,想在这里借宿一宵,讨点水喝。”
    郭大路本来当然应该说:“请进。”可是这两个字他竟偏偏说不出口来。
    看见了这个人,他喉咙就好像忽然被塞住了,简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
    来敲门的是个黑衣人。
    这人满身黑衣,黑裤子、黑靴子,脸上也蒙着块黑巾,只露出一双乌黑有光的眼睛,身后还背着柄乌鞘的长剑。
    一柄五六尺长的剑。
    门口没有灯。
    这人静静地站在那里,简直就好像是黑暗的化身。
    ×××
    一看见这个人,郭大路的酒意就好像已经清醒了三分。
    再看到这人的剑,他酒意就又清醒了三分。
    他几乎忍不住要失声叫了出来:
    “南宫丑!”
    其实,南宫丑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并没有真的看见过。
    他看见的是梅汝甲。
    虽然他的装束打扮,甚至连身上佩的剑,都和梅汝甲那次与棍子他们在麦老广的烧腊店里出现时,完全一样。
    但郭大路却知道他绝不是梅汝甲。
    那倒并不是因为他比梅汝甲更高一点、更瘦一点——究竟是为什么呢?连郭大路自己也不太清楚。
    梅汝甲穿上黑衣服的时候,仿佛也带着种凌厉逼人的杀气。
    这人却没有。
    他既没有杀气,也没有人气,简直连什么气都没有,你就算踢他一脚,他好像也不会有一点反应。
    但郭大路却可以保证,无论谁都绝不敢去沾他一根手指。
    他眸子很黑、很亮,和普通练武的人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要他看你一眼,你立刻就会觉得全身不舒服。
    他正在看着郭大路。
    郭大路只觉得全身都很不舒服,就好像喝醉酒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一样,手心里流着冷汗,头疼得恨不得拿把刀来将脑袋砍掉。
    黑衣人看着他,显然还在等着他的答复。
    郭大路却似已忘了答复。
    黑衣人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忽然转过身,慢慢地走了。
    他走路的样子也很正常,只不过走得特别慢而已,每走一步,都要先往前面看一眼才落脚,就好像生怕一脚踩空,跌进个很深的水沟里,又好像生怕踩死了地上的蚂蚁。
    像他这样子走路,走到明天下午,只怕也走不到山下去。
    郭大路忽然忍不住道:“等一等。”
    黑衣人头也不回,道:“不必等了。”
    郭大路道:“为什么?”
    黑衣人道:“这里既不便,我也不勉强。”
    这几句话说完,他才走出了两步。
    郭大路大笑道:“谁说这里不便?附近八百里内,绝没有比这里更欢迎客人的地方了,你快请进来吧。”
    黑衣人还在犹豫着,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转过头。
    郭大路又等了很久,他才走回门口,道:“阁下真请我进去?”
    他说话也慢吞吞的,但用的字却很少,别人要用十个字才能说完的话,他最多只用六七个字。
    郭大路道:“真的,请进。”
    黑衣人道:“不后悔?”
    郭大路笑着道:“为什么要后悔?阁下莫说只借宿一宵,就算住上三五个月,我们也是一样欢迎的。”
    他的豪气又发作了。
    黑衣人道:“谢。”
    他终于慢慢地走进院子,眼睛只看着前面的路,别的什么地方都不看。
    燕七和王动都在窗户里看着他,两人的神色也显得很惊讶。
    黑衣人走到长廊上,就停下。
    郭大路笑道:“先请进来喝杯酒吧。”
    黑衣人道:“不。”
    郭大路道:“你从来不喝酒?”
    黑衣人道:“有时喝。”
    郭大路道:“什么时候才喝?”
    黑衣人道:“杀过人后。”
    郭大路怔了怔,喃喃道:“这么样说来,你还是不要喝酒的好。”
    后来他自己想想又觉得很好笑。
    郭先生居然叫人不要喝酒,这倒真是平生第一遭。
    黑衣人就站在廊上,不动了。
    郭大路道:“后面有客房,你既然不喝酒,就请过去吧。”
    黑衣人道:“不必。”
    郭大路又怔了怔,道:“不必?不必干什么?”
    黑衣人道:“不必去客房。”
    郭大路道:“你难道就睡在这里?”
    黑衣人道:“是。”
    他似已懒得再跟郭大路说话,慢慢地闭起了眼睛,倚在廊前的柱子上。
    郭大路忍不住道:“你既然要睡在这里,为什么不躺下?”
    黑衣人道:“不必。”
    郭大路道:“不必躺下?”
    黑衣人道:“是。”
    郭大路道:“你……你难道要站着睡?”
    黑衣人道:“是。”
    郭大路说不出话了,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看到了一匹会说话的马一样。
    ×××
    “马不会说话。”
    “但只有马才站着睡觉。”
    “他是匹马?”
    “不是。”
    “你看是什么人?”
    “南宫丑!”
    燕七点点头,这一次总算同意了郭大路的话。
    黑衣人倚在廊下的柱子上,竟似真的睡着了,他这人本身就像是根柱子,直、冷、硬,没有反应,没有感情。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这人若不是南宫丑,天下就绝不可能再有别的人是南宫丑了。”
    王动忽然道:“无论他是马也好,是南宫丑也好,都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郭大路道:“有。”
    王动道:“有什么关系?”
    郭大路道:“像南宫丑这种人,若没有目的,怎么会到这里来?”
    王动道:“他为什么不能来?”
    郭大路道:“他为什么要来?”
    王动道:“无论哪一种人,晚上都要找个地方睡觉的。”
    郭大路道:“你真认为他是来睡觉的?”
    王动道:“他正在睡觉。”
    郭大路道:“像这样子睡觉,什么地方不能睡,为什么偏偏要到这里来睡?”
    王动道:“无论他为的是什么,他现在总是在睡觉,所以……”
    郭大路道:“所以怎么样?”
    王动道:“所以我们大家都应该去睡觉。”
    这就是他的结论。
    所以他就去睡觉了。
    王动说要去睡觉的时候,你无论想叫他去做任何别的事都不行。
    但郭大路却还站在窗口,看着。
    燕七道:“你为什么还不去睡?”
    郭大路道:“我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能睡多久?”
    燕七咬着嘴唇,说道:“但这是我的房间,我要睡了。”
    郭大路道:“你睡你的,我又不会吵你。”
    燕七道:“不行。”
    郭大路道:“为什么不行?”
    燕七道:“有别人在我屋里,我睡不着。”
    郭大路笑了,道:“你以后若娶了老婆,难道还要她到别的屋里去睡觉?”
    燕七的脸仿佛又有些红了,瞪着眼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要娶老婆?”
    郭大路道:“因为世上只有两种人不娶老婆。”
    燕七道:“哪两种人?”
    郭大路笑道:“一种是和尚,一种是半男不女的人,你总不是这两种人吧。”
    燕七有些生气了,道:“就算我要娶老婆,也不会娶个像你这样的臭男人吧。”
    他本来有些生气的,但说完了这句话,脸却反而更红了。
    郭大路忽然一把将他拉了过来,悄声道:“你看,那边墙上是什么?”
    燕七刚准备甩脱他的时候,已看到对面墙头上伸出一个脑袋来。
    夜色很暗。
    他也没有看清这人的脸长得什么样子,只看见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四面看了看。
    幸好这屋里并没有燃灯,所以这人也没有看见他们,四面看了几眼,忽然又缩了回去。
    郭大路轻轻地冷笑道:“你看,我猜的不错,这人非但不怀好意,而且来的还不止他一个。”
    燕七道:“你认为他是先到这里来卧底的?”
    郭大路道:“一定是。”
    那黑衣人虽然还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但燕七却也不禁看得出神了。
    没有动作,往往也是种很可怕的动作。
    燕七就算真的想睡觉,现在也早已忘得干干净净。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郭大路喃喃道:“奇怪,真奇怪。”
    燕七道:“什么事奇怪?”
    郭大路道:“你身上为什么一点也不臭?”
    燕七这才发觉他站得离郭大路很近,几乎已靠在郭大路怀里。
    幸好屋里没有灯,也看不出他脸上是什么颜色,什么表情。
    他立刻退出了两步,咬着嘴唇,道:“我能不能不臭?”
    郭大路道:“不能。”
    燕七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我从来没看过你洗澡,也没看过你换衣服,你本来应该臭得要命才对的。”
    燕七道:“放屁。”
    郭大路笑道:“放屁就更臭了。”
    燕七狠狠地瞪着他,好像很想给他一个耳刮子,幸好就在这时,墙外突然有个人轻烟般掠了进来。
    他当然不会真的像烟一样,但却真轻,一掠三丈后,落在地上,居然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身子不但轻,而且特别瘦小,简直跟小孩子的身材差不多。
    可是他脸上却已有了很长的胡子,几乎已和乱松松的头发连在一起,遮住了大半个脸,只能看到一双狐狸般的狡猾的眼睛。
    他眼睛四下一转,就盯在倚着柱子的黑衣人身上。
    黑衣人还是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睛。
    这人忽然一招手,墙外立刻就又掠入了三个人来。
    这三个人的身材当然高大些,但轻功却都不弱,三个人都是劲装,一身夜行衣靠,手上都拿着兵器。
    一个人用的是判官笔,一个人用的是弧形剑,一个人用的是链子枪,那枯瘦的老人也亮出了一对双环。
    四种都是很犀利,也很难练的外门兵器。
    能用这种兵器的人,武功绝不会差。
    但黑衣人还是不动寂然地站着,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四个人的神情都很紧张,眼睛瞬也不瞬地盯在他身上,一步步向他逼了过去,显然随时都可能使出杀手,一下子就要他的命。
    郭大路看了燕七一眼,意思像是说:“原来他们并不是同路的。”
    燕七点点头。
    两个人都按兵不动,心头都有同样的打算,要看看这四个用外门兵器的夜行盗,怎么样来对付这神秘的黑衣人。
    谁知就在这时,大门忽然开了。
    郭大路本来明明记得已将大门闩上了的,现在不知怎的,竟又无声无息地开了。
    一个穿着碧绿长衫的人,手里摇着折扇,施施然走了进来。
    他穿得很华丽,神情很潇洒,看来就像是个走马章台的花花公子。
    郭大路看清他的脸时,却不禁吓了一跳。
    那简直就不像是张人的脸,就连西藏喇嘛庙里的魔鬼面具,都没有这张脸可怕。
    因为这确是一张活生生的脸,而且脸上还有表情。
    一种令人看了之后,睡着了都会在半夜里惊醒的表情。
    郭大路若非亲眼看到,简直不相信这么样一个人身上,会长着这么样一张脸。
    那四个用外门兵器的人,居然还没有发觉又有个人进来了。
    这绿衫人的脚步,轻得就好像根本没有沾着地似的,飘飘然走到那用判官笔的人背后,用手里的折扇轻轻拍了拍这人的肩。
    这人立刻就像只中了箭的兔子般跳了起来,凌空一个翻身,落在那枯瘦老人的旁边。
    他们这才看见了这绿衫人,脸上立刻充满了惊骇之意。
    郭大路又和燕七交换了个眼色:“原来这些人也不是一路来的。”
    这些人就像是正在演一出无声的哑剧,但却实在很神秘、很刺激。
    绿衫人手里还在轻摇着折扇,显得从容得很。
    那四个用外门兵器的人却更紧张,手里的兵器握得更紧。
    绿衫人忽然用手里的折扇,指了指他们,又向门外指了指。
    这意思显然是叫他们出去。
    四个用外门兵器的人对望了一眼,那老人咬了咬牙,摇了摇头,用手里的钢环指了指这栋屋子,又向他们自己指了指。
    他的意思显然是说:“这地盘是我们的,我们不出去。”
    绿衫人忽然笑了。
    无论谁都不可能看到这样子的笑。
    无论谁看到这样子的笑,都一定会为之毛骨悚然。
    四个用外门兵器的人脚步移动,已站在一起,额上冒着光,显见已是满头冷汗。
    绿衫人折扇又向他们手里的兵器指了指,好像是在说:“你们一起上来吧!”
    四个人又对望了一眼,像是已准备出手,但就在这时,绿衫人忽然间已到了他们面前。
    他手里的折扇轻轻在那用链子枪的人头上一敲。
    敲得好像并不重。
    但这人立刻就像是一摊泥般软软地倒了下去,一个大好的头颅竟已敲得裂开,飞溅出的血浆在夜色中看来,就仿佛是一片落花。
    他倒下去的时候,弧形剑已划向绿衫人的胸膛。
    剑走轻灵,滑、狠,而且快。
    但绿衫人更快。他一伸手,就听到“嚓”一声,接着,又是“嚓”一声。
    弧形剑“叮”地掉在地上,这人的两只手已齐腕折断,只剩下一层皮连在腕子上。
    他本来还是站着的,但看了看自己这双手,突然就晕了过去。
    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另外两个已吓得面无人色,两条腿不停地在弹琵琶。
    那老人总算沉得住气,忽然向绿衫人弯了弯腰,用钢环向门外指了指。
    谁都看得出他已认输了,已准备要走。
    绿衫人又笑了笑,点了点头。
    这两人立刻将地上的两个尸体抬起来,大步奔了出去。
    他们刚走出门,绿衫人身形一闪,忽然间也已到了门外。
    门外发生了什么事,郭大路并没有看见,只听到两声惨呼。
    接着,几样东西从门外飞了进来,跌在地上,原来正是一对判官笔,一对钢环。
    但判官笔已断成四截,钢环也已弯曲,根本已不像是个钢环。
    郭大路倒抽了口凉气,看着燕七。
    燕七眼睛里似也有些惊恐之色。
    这绿衫人的武功不但高,而且高得邪气。
    最可怕的是,他杀起人来,简直就好像别人在切菜似的。
    无论谁看到他杀人的样子,想不流冷汗都不行。
    但那黑衣人还是没看见,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动,没有睁开眼来。
    院子发生了这么多事,就在他面前死了这些人,他还是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就算天下的人都在他面前死光了,他好像也不会有一点反应。
    这时那绿衫人又施施然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轻摇折扇,显得又潇洒、又悠闲。
    若有谁能看得出他刚才一口气杀了四个人,那才是怪事。
    他有意无意,向郭大路他们那窗口瞟了一眼,但还是笔直走到黑衣人的面前。
    走廊前有几级石阶。
    他走到第二级石阶,就站住,看着黑衣人。
    郭大路忽然发现这黑衣人不知在什么时候也张开眼睛来了,也正在看着他。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那样子看来本该很滑稽的。
    但郭大路却连一点滑稽的感觉都没有,只觉得手心有点发冷。
    连他手心都已沁出了冷汗。
    又过了很久,绿衫人忽然道:“刚才‘恶鸟’康同已带着他的兄弟来过了。”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原来他不但风度翩翩,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
    只要不看他的脸,只听他说话,只看他的风姿,真是位浊世佳公子。
    黑衣人道:“哼。”
    绿衫人道:“我生怕他们打扰了你的清梦,已打发了他们。”
    黑衣人道:“哼。”
    绿衫人道:“你莫非也已知道他们要来,所以先在这里等着他们?”
    黑衣人道:“他们不配。”
    绿衫人笑道:“不错,这些人的确还不配你出手,那么你是在等谁呢?”
    黑衣人道:“鬼公子。”
    绿衫人道:“承蒙你看得起,真是荣幸之至。”
    原来他叫作鬼公子。
    郭大路觉得这名字真是再恰当也没有了。
    但这黑衣人是谁呢?
    是不是南宫丑?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等这鬼公子?
    鬼公子又道:“你在这里既然是等我的,莫非已知道我的来意?”
    黑衣人道:“哼。”
    鬼公子道:“我们以前也见过面,彼此一直都很客气。”
    黑衣人道:“你客气。”
    鬼公子笑道:“不错,我对你当然很客气,但你却也曾找过我的麻烦。”
    黑衣人道:“哼。”
    鬼公子道:“这次我希望大家还是客客气气地见面,客客气气地分手。”
    黑衣人道:“哼。”
    鬼公子道:“我只要问这里的主人几句话,立刻就走。”
    黑衣人道:“不行!”
    鬼公子道:“只问两句。”
    黑衣人道:“不行!”
    鬼公子居然还是客客气气的,微笑着道:“为什么不行,难道你和这里的主人是朋友?”
    黑衣人道:“不是。”
    鬼公子笑道:“当然不是,你和我一样,从来都没有朋友的。”
    黑衣人道:“哼。”
    鬼公子道:“既然不是朋友,你为什么要管这闲事呢?”
    黑衣人道:“我已管了。”
    鬼公子目光闪动,道:“莫非你也在跟我打一样的主意?”
    黑衣人道:“哼。”
    鬼公子道:“催命符的钱是不是在这里,还不一定,我们又何必为此伤了和气?”
    黑衣人道:“滚!”
    鬼公子笑道:“我不会滚。”
    黑衣人道:“不滚就死!”
    鬼公子道:“谁死谁活也还不一定,你又何必要出手?”
    他看来居然还是一点火气都没有,一直都好像是忍气吞声,委曲求全。
    无论谁来看,都绝对看不出他有动手的样子。
    但在那边窗口看着的郭大路和燕七,却突然同时道:“看,这人要出手了!”
    说到第三个字时,鬼公子果然已出手。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黑衣人的双手一抬,握住了肩后的剑柄。
    他两只手全都举起,整个人前面都变成了空门,就好像个完全不设防的城市,等着敌军长驱直入。
    鬼公子的折扇本来是以判官笔的招式,点他前胸璇玑穴的,这时折扇突然撒开,扇沿随着这一撒之势,自他的小腹刺向咽喉。
    这一招的变化看来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精妙之处,其实就在这折扇一撒之间,出手的方向,招式的路数,就好像他手里突然间已换了种兵器。
    这一招突然已由点变成了划,攻势也突然由点变成了面。
    其变化之精妙奇突,实在能令他的对手无法想象。
    黑衣人背后倚着柱子,站着的地方本来是个退无可退的死地。
    再加上他双手高举,空门全露,只要是个稍微懂得点武功的人,对敌时都绝不会选择这种地方,也不会选择这种姿势。
    他的剑长达六尺,在这种情况下,根本就没法子拔出来。
    别人根本就没法子拔出来。
    黑衣人有。
    一个人若选择了个这么坏的地势,这么坏的姿势来和人交手,他若不是个笨蛋,就一定有他自己独特的法子。
    鬼公子一扇划出,黑衣人身子突然一转,变成面对着柱子,好像要和这柱拥抱一样。
    他虽然堪堪将这一招避开了,但却把背部完全卖给了对方。
    这法子更是笨不可言。
    连鬼公子都不禁怔了怔,他平生和人交手至少也有两三百次,其中当然有各式各样的人,有的很高明,也有的很差劲。
    但像这样笨的人,他倒还真是平生第一次见到。
    谁知就在这时,黑衣人的手突然用力向柱子上一推,两条腿也同时向柱子上一顶,腹部向后收缩,臀部向后突直。
    他的人也箭一般向后蹿了出去,整个人像是突然自中间折成了两截,手和腿都叠到一起。
    也就在这时,剑光一闪。
    一柄六尺长的寒铁剑已出鞘。
    这种拔剑的法子,不但奇特已极,而且诡秘已极。
    鬼公子想转身追击时,就发现这柄寒铁剑的剑尖正在指着他。
    黑衣人的整个身子都在长剑的后面,已连一点空门都没有了。
    最笨的法子,突然已变成了最绝的法子。
    鬼公子突然发现自己已连一点进击的机会都没有。
    他只有退,身形一闪,退到柱子后。
    柱子是圆的,黑衣人的剑太长,也绝对无法围着柱子向他进击。
    他只要贴着柱子转,黑衣人的剑就不可能刺到他。
    他就可以等到第二次进击的机会。
    这正是败中求胜、死中求活的法子,这法子实在不错。
    鬼公子贴在柱子上,只等着黑衣人从前面绕过来。
    黑衣人还在柱子的另一边,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难道他也在等机会?
    鬼公子松了口气,他不怕等,不怕耗时间,反正他已先立于不败之地。
    黑衣人要来攻,就得从前面绕大圈子,他却只要贴着柱子转小圈,两个人体力的消耗,相差最少也有三四倍。
    那么用不着多久,黑衣人体力就会耗尽,他的机会就来了。
    这笔账他算得很清楚,所以他很放心。
    他好像听到柱子后面有“笃”的一响,就像是啄木鸟在啄树的声音。
    他并没有留意。
    但就在这一刹那,他突又觉得背脊上一凉。
    等他发觉不妙时,已感觉到有样冰冷的东西刺入了他的背脊。
    接着,他就看到这样东西从他前胸穿了出来。
    一截闪着乌光的剑尖。
    鲜血正一滴滴从剑尖上滴下来。
    你若突然看到一截剑尖,从你的胸膛里穿出来,你会有什么感觉呢?
    这种感觉只怕很少有人能体会得到。
    鬼公子看着这段剑尖,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惊讶,好像突然看到了一样很奇怪,很有趣的事。
    他呆呆地看了两眼,一张脸突然因恐惧而扭曲变形,张大了嘴,像是想放声大喊。
    可是,他的喊声还没有发出来,整个人就突然冰凉僵硬。
    完全僵硬。
    远远看过来,好像他还在凝视着自己胸前的剑尖沉思着。
    鲜血还在不停地自剑尖滴落。
    滴得很慢,愈来愈慢……
    他的人还是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一种说不出有多么诡秘可怖的姿势。
    ×××
    燕七已转过头,不忍再看。
    郭大路的眼睛虽然张得很大,其实也并没有真的看见什么。
    刚才那一幕,已经把他看得呆住了。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黑衣人鼓气作势,突然一剑刺入了柱子。
    他也清清楚楚地看见,剑尖没入柱子,突然又从鬼公子的前胸穿出。
    他实在很难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件事是真的。
    ——你听来也许会立刻相信,但若亲眼看到,反而很难相信。
    这是柄什么剑,这是什么剑法?
    郭大路叹了口气,等他眼睛再能看到东西时,就发现黑衣人不知何时已将长剑拔了出来。
    但鬼公子的人却还留在剑尖上。
    黑衣人正用剑尖挑着鬼公子的尸体,慢慢地走了出去。
    ×××
    一个看不见面目的黑衣人,肩上扛柄六尺长的剑。
    剑锋发着乌光,剑尖上挑着个僵硬扭曲的绿衣人……
    夜色凄清,庭院寂静。
    假如这纵然只不过是一幅图画,看见这幅图画的人,也一定会毛骨悚然的。
    何况这并不是图画。
    (二)
    郭大路忽然觉得很冷,突然想找件衣服披起来。
    他只希望今天晚上发生的这件事,只不过是场噩梦而已。
    现在梦已醒了。
    黑衣人已走了出去,院子里已没有人。
    还是同样的院子,同样的夜色,郭大路喃喃道:“现在到这里来的人,若能想象到刚才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我就佩服他。”
    王动忽然道:“刚才这里发生过什么事?”
    郭大路道:“你不知道?”
    王动道:“不知道。”
    郭大路道:“刚才这里难道什么事都没有?”
    王动道:“没有。”
    郭大路笑了,道:“不错,已经过去了的事,根本就跟从未发生过的没什么两样。”
    王动道:“答对了。”
    郭大路道:“所以你最好莫要多想,想多了反而烦恼。”
    王动道:“又答对了。”
    燕七忽然道:“这次不对。”
    王动道:“哦?”
    燕七道:“因为这件事无论你想不想,都一样会有烦恼。”
    郭大路道:“什么烦恼?”
    燕七叹了口气,道:“现在我还看不出,也想不出,所以我才知道那一定是很大的烦恼。”
    他们忽然同时闭上了嘴。
    因为这时那黑衣人又慢慢地走了进来,穿过院子,走上石阶,站在柱子前。
    他背后的长剑已入鞘。
    郭大路忍不住道:“我去问问他。”他不等别人开口,已跳出窗子,冲了过去。
    黑衣人倚着柱子,闭着眼睛,似又睡着。
    郭大路故意大声咳嗽,咳得自己的嗓子真的已有些发痒了。
    黑衣人这才张开眼,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看来你应该赶快去找个大夫才对。”
    郭大路勉强笑了笑,道:“我用不着找大夫,我自己也有专治咳嗽的药。”
    黑衣人道:“哦。”
    郭大路道:“我无论有什么大大小小的毛病,一喝酒就好。”
    黑衣人道:“哦。”
    郭大路道:“现在你是不是也想喝两杯了。”
    黑衣人道:“不想。”
    郭大路道:“为什么?你刚才不是已经……已经杀过人了吗?”
    黑衣人道:“谁说我杀过人?”
    郭大路怔了怔,道:“你没有?”
    黑衣人道:“没有。”
    郭大路道:“刚才你杀的那……”
    黑衣人道:“那不是人!”
    郭大路讶然道:“那不是人?要什么样的人才能算是人?”
    黑衣人道:“这世上的人很少。”
    郭大路又笑了,道:“我呢?能不能算是人?”
    黑衣人道:“你要我杀你?”
    郭大路目光闪动,道:“你若不杀我,怎么能得到催命符的贼赃呢?”
    黑衣人道:“这里没有贼赃,这里什么都没有。”
    郭大路道:“你知道?”
    黑衣人道:“嗯。”
    郭大路道:“那么你为什么来的?”
    黑衣人道:“错过宿头,来借宿一宵。”
    郭大路道:“可是刚才你却为这件事杀了那个不是人的人?”
    黑衣人道:“不是为这件事。”
    郭大路道:“你是为了我们杀他的?”
    黑衣人道:“不是。”
    郭大路道:“你为了什么?”
    黑衣人冷冷道:“我要睡了,我睡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
    他果然又慢慢地闭起眼睛,再也不说一个字。
    郭大路看着他,看着他肩后的剑,竟然觉得自己很走运。
    ×××
    第二天一早,黑衣人果然不见了。
    他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留下了柱子上的一个洞。
    郭大路看着柱子上的这个洞,忽然笑道:“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燕七摇摇头。
    郭大路道:“我想我实在很走运。”
    燕七道:“走运?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我上次遇见的那黑衣人,不是这个。”
    燕七沉吟着,道:“但这次你还是遇见了他。”
    郭大路道:“这次我也没有倒霉,他对我们非但连一点恶意都没有,而且还好像是特地来帮我们忙的。”
    燕七道:“他是你朋友?”
    郭大路道:“不是。”
    燕七道:“是你儿子?”
    郭大路笑道:“我若有这么样一个儿子,不发疯也差不多了。”
    燕七道:“你以为他真是无意中到这里来的,帮了我们一个忙之后,就不声不响地走了,非但不要我们道谢,连我们的酒都不肯喝一杯。”
    他摇着头,冷笑道:“你以为天下真有这么样的好人好事?”
    郭大路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他一定还另有目的?”
    燕七道:“是。”
    郭大路道:“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燕七道:“不知道。”
    郭大路道:“就因为你不知道,所以才认为他一定会为我们带来很多麻烦的,是不是?”
    燕七道:“是。”
    郭大路道:“你想这麻烦什么时候会来呢?”
    燕七目光凝视着远方,缓缓道:“就因为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麻烦,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所以那才是真正的麻烦,否则就也用不着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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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神秘的南宫丑
    (一)
    世上并没有真正“绝对”的事。
    同样的一件事,你若由不同的角度去看,就往往会有不同的结论。
    若有个迷路在荒山中的旅人,夜半来敲门求宿,你只要还有点同情心,就“绝对”应该收容他的。
    来的若是个蒙面的黑衣人,你是不是收容他,就不一定了。
    就算收容他,也“绝对”应该有戒心的,多多少少总会提防着些。
    但来的这黑衣人,若是昨天晚上刚为你出过力,帮过你忙的,那情况是不是又完全不同了呢?
    情况不同,做法当然也就会改变。
    只有原则才是不变的。
    有些人无论做什么事,无论怎么去做,都有一定的原则。
    ×××
    郭大路他们的原则是什么呢?
    他们很容易就会忘记别人的仇恨,却很难忘记别人的恩情。
    你只要对他们有过好处,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们都一定会想法子报答你。
    只要是他们答应过的话,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一定会想法子做到的。
    就算打破头也要去做到。
    他们绝不会找借口来推诿自己的责任,更不会厚着脸皮赖账。
    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他们都绝不会逃避。
    (二)
    夜半,又有人来敲门。
    敲门声很急。
    第一个听到敲门声的,也许是燕七,也许是王动,但第一个抢着去应门的,却一定是郭大路。
    来的还是昨夜的那神秘的黑衣人。
    他还是幽灵般站在那里,缓缓道:“荒山迷路,错过了宿头,不知是否能在这里借宿一宵?”
    郭大路笑了,道:“能,当然能,莫说只借宿一宵,就算在这里住一年,也没问题。”
    黑衣人道:“真的没问题?”
    郭大路道:“一点问题也没有,不管你是不是错过了宿头,你随时来,我们随时欢迎。”
    黑衣人道:“阁下虽如此,只怕别人……”
    郭大路抢着道:“别人也一样,你既然来了,就是我们的客人。”
    黑衣人道:“哪种客人?”
    郭大路道:“我们的客人只有一种。”
    黑衣人道:“主人却有很多种。”
    郭大路道:“哦?”
    黑衣人道:“有种主人随时都会逐客的。”
    郭大路笑道:“那种主人这地方绝没有,你只要进了这道门,除非你自己愿意出去,否则就绝不会有任何人要你走的。”
    黑衣人忽然长长叹息一声,道:“看来我果然没有敲错门。”
    他这才慢慢地走了进来,穿过院子,走上长廊。
    他走路的姿势还是没有变,样子也没有变,但却至少有一样事变了——变得话多了起来。
    在这片刻之间,他说的话比昨天一晚上加起来都多了两三倍。
    ×××
    夜虽已很深,但还有两三间屋子灯光是亮着的。
    林太平好像还在看书。
    燕七呢?
    他在屋里做什么,从来都没有别人知道,因为他总是喜欢将门窗都关得很紧。
    黑衣人看着窗上的灯光,忽然道:“你的朋友都住在前面?”
    郭大路点点头,笑道:“我住的是最后一间,离吃饭的地方最近。”
    最后一间房,不但灯还没有熄,门也是开着的。
    黑衣人走过去,站在门口,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有件事阁下虽然未说,想必也早就知道。”
    郭大路道:“哪件事?”
    黑衣人道:“没有人真能站着睡觉的。”
    郭大路笑了,道:“连坐着睡都很难。”
    从开着的门里望进去,可以看到屋里的一张大床。
    黑衣人看着这张床,忽又长长叹息一声,道:“但还有些事阁下却想必不会知道。”
    郭大路道:“哦?”
    黑衣人缓缓道:“阁下绝不会知道,我已有多久未曾在这么大的一张床上,安安稳稳睡过一宵了。”
    郭大路笑了笑,道:“这件事我的确不知道,但却知道另外一件事。”
    黑衣人道:“哦?”
    郭大路道:“我知道你今天晚上,一定可以在这张床上,安安稳稳地睡一宵。”
    黑衣人霍然回头,道:“真的?”
    郭大路道:“当然是真的。”
    黑衣人道:“阁下能让我一直睡到天亮?”
    郭大路微笑道:“就算睡到中午也无妨,我保证绝没有人会来打扰。”
    黑衣人看着他,眼睛里发着光,忽然长长一揖,再也不说别的,就大步走了进去,而且关起了门。
    然后,屋里的灯也熄灭了。
    灯已灭了很久,郭大路才慢慢地转过身,坐在门外廊前的石阶上。
    富贵山庄里并不是没有别的空房,别的空床。
    但他却偏偏要坐在这里,好像已准备要替这黑衣人守夜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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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紫衣女
    夜很凉,石阶更凉,但他不在乎,因为他的心是热的。
    长廊上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一个人轻轻地走了过来。
    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来的是谁。
    来的当然是燕七。
    他披着件很长的袍子,袍子拖在地上,他也在石阶上坐了下来。
    繁星满天,银河就像是条发光的丝带,牵牛和织女星,就仿佛这丝带上的两粒明珠。
    天上有比他们更亮的星,但却没有比他们更美的。
    因为他们不像别的星那么无情。
    因为他们不是神,他们也有和人类同样的爱情和苦难。
    他们的苦难虽多,距离虽远,但他们的爱情却永远存在。
    燕七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现在你总该已知道了吧?”
    郭大路道:“知道什么?”
    燕七道:“麻烦——你昨天晚上还想不通的,现在却已经来了。”
    郭大路笑了笑,道:“把自己的床让给客人睡一夜,并不能算麻烦。”
    燕七道:“这能不能算是麻烦,还得看客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郭大路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燕七道:“是个有麻烦的人,而且麻烦还不小。”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就因为他知道自己有麻烦,所以才躲到这里来。”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就因为他今天晚上要躲到这里来,所以昨天晚上才先来替我们做那些事,就好像要租房子的人,先来付订金一样。”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你用不着装傻,其实这道理你早也就知道了。”
    郭大路道:“我知道什么?”
    燕七道:“你知道今天晚上一定会有人来找他,所以才会守在这里,准备替他挡住。”
    郭大路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昨天晚上有人来找我们麻烦的时候,是谁替我们挡住的?”
    燕七道:“是他。”
    郭大路道:“那么,今天晚上就算真有人要来找他麻烦,我们为什么不能替他挡一挡?”
    燕七道:“那也得看是什么样的麻烦。”
    郭大路道:“不管什么样的麻烦都一样,我们既已收下了他的订金,就得把房子租给他。”
    燕七也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你看他武功比你怎么样?”
    郭大路道:“好像比我高明些。”
    燕七道:“现在我们这里,能出手的只有两个人,他挡不住的麻烦,我们能挡得住?”
    郭大路道:“我们总得试一试。”
    他说“试一试”的意思,就是说已准备拼命了。
    燕七道:“他若是个强盗,是个杀人的凶手呢?你也替他挡住?”
    郭大路道:“那完全是两回事。”
    燕七道:“什么两回事?”
    郭大路道:“别人为什么找他,是一回事;我为什么要替他挡住,又是另外一回事。”
    燕七道:“你为的是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他今天晚上是我的客人,因为我已答应过他,让他安安稳稳地睡一夜。”
    燕七道:“别的你都不管?”
    郭大路道:“反正今天晚上我管的就只这一样。”
    燕七瞪着他,咬着嘴唇:“你……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郭大路道:“我就是个这样子的人,你早就应该知道的。”
    燕七瞪着他,突然跺了跺脚,站起来,扭头就走。
    走了两步,又停下,将身上披着的袍子一拉,甩在他身上。
    郭大路笑了,道:“你若怕我冷,就最好替我找瓶酒来。”
    燕七咬着嘴唇,恨恨道:“我怕你冷?我只怕冻不死你。”
    ×××
    袍子又宽又大,也不知是谁的。
    燕七的屋子里面,好像总是会出现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以前他每隔一阵子,总要失踪几天,近来这毛病似已渐渐改了,但郭大路总觉得他还是有点神秘,跟每个人都有点距离。
    像他们这么好的朋友,这种距离本来应该早已不再存在。
    袍子很旧了,也很脏,而且到处都是补丁,但却一点也不臭。
    这也是郭大路一直都很奇怪的事。
    燕七好像从来都没有洗过澡,但一点也不臭。
    而且他身上虽然脏,但屋子里却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
    郭大路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问他一句:“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现在燕七屋子里的灯也熄了,但郭大路知道他绝不会真睡着的。
    郭大路将袍子披在身上,心里立刻充满了温暖之意,因为他也知道燕七嘴里无论说得多么硬,但只要是他的事,燕七就一定比谁都关心,比谁都着急。
    夜很静,风吹着墙角的夹竹桃,花影婆娑。
    郭大路真想找点酒来喝喝,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阵奇异的乐声。
    乐声轻妙飘忽,开始的时候在东边,忽然又到了西边。
    接着,四面八方好像都响起了这么奇异的乐声。
    “来了,找麻烦的人毕竟来了。”
    郭大路只觉得全身发热,连心跳都变得比平常快了两三倍。
    来的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他当然猜不出。
    但他却知道那一定是个很厉害的角色,否则黑衣人又怎会怕得躲起来?
    来的人愈厉害,这件事就愈刺激。
    郭大路眼睛瞪得大大的,身上披着的袍子也掉了下来。
    突然“砰”的一声,大门被撞开。
    两个卷发虬髯,勾鼻碧眼,精赤着上身的昆仑奴,突然在门口出现,身上只穿着条绣着金花的撒脚裤,左耳上挂着个很大的金环。
    他们手里捧着卷红毡,从门口一直铺到院子里,然后就凌空一个翻身,同时退了出去,连眼角都没有瞟郭大路一眼,就好像院子里根本没有人似的。
    郭大路虽已兴奋得连汗都冒了出来,却还是沉住了气。
    因为他知道好戏一定还在后头。
    这两个昆仑奴来得虽奇突诡秘,但也只不过是跑龙套的,主角一定还没有登场。
    门外果然立刻又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两个打扮得奇形怪状的蛮女,满头黑发梳成了七八十根辫子,东一根,西一根,随着乐声摇来摇去。
    两人手上都提着个很大的花篮,正用嫩藕般的粉臂,将一朵朵五颜六色的鲜花,撒在红毡上。
    两个人都长得很美,短裙下露出一截雪白晶莹的小腿。
    腿上戴着一串金铃,随着舞姿“叮叮当当”地响。
    郭大路眼睛张得更大了。
    只可惜他们却也眼角都没有往这边瞟一眼,撒完了鲜花,也凌空一个翻身,退了出去。
    “看来这件事不但愈来愈刺激,而且也愈来愈有趣了。”
    无论什么事,其中若有美女参加,总是特别刺激有趣的。
    何况美女好像也愈来愈多了。
    四个长裙曳地、高髻堆云的宫装少女,手提着四盏宫灯,袅袅而来。
    四个人都是风姿绰约,美如天仙,刚停下脚步,那两个身高腿长的昆仑奴,就抬着架胡床,自门外大步而入。
    胡床上斜倚着一个紫衣贵妇,手里托着个亮银水烟袋,悠悠闲闲地吸着,轻烟云雾般四散缥缈,她的面目如在云雾里。
    她手里架着根很长的龙头拐杖,床边还有侏儒少女,正在轻轻地替她捶腿。
    郭大路暗中叹了口气。
    他虽然看不到这紫衣贵妇的面目,但看到这龙头拐杖,看到这捶腿的少女,无论谁都已能猜得出,她年纪一定已不小。
    这真是唯一美中不足的事。
    事情发展到这里,一直都很有趣,主角若也是个花容月貌的美人,岂非就更十全十美了?
    幸好郭大路一向很会安慰自己:“无论如何,这老太婆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角色,只看到她这种气派,江湖中只怕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所以这件事毕竟还是很有趣的。
    至于这老太婆是什么人?怎么会和那黑衣人结下了仇?
    仇恨究竟有多深?郭大路是不是能挡得住?
    这几点他好像连想都没有想。
    事情既然已包揽在自己身上,反正挡不住也要挡的,想又有什么用?
    所以他索性沉住了气,等着,别人不开口,他也不开口。
    别的人也没有开口。
    过了很久,那紫衣妇人嘴里突然喷出了口浓烟,箭一般向郭大路喷了过来。
    好浓的烟。
    郭大路虽然喝酒,却从不抽烟,被呛得几乎连眼泪都流了出来,几乎忍不住要骂了。
    但一个人若能将一口烟喷得这么直,这么远,你对她还是客气点的好。
    烟雾还未消散,只听一人道:“你是什么人,三更半夜的坐在这里干什么?”
    声音又响又亮,听起来倒不像老太婆的声音,但也并不好听,问起话来更是又凶又横,就好像公差在问小偷似的。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这里好像是我的家,不是你的,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家里,总不犯法吧。”
    他话未说完,又是一口烟迎面喷了过来。
    这口烟更浓,郭大路被呛得忍不住咳嗽起来,而且脸上好像被针在刺着。
    只听这人道:“我问你一句,你就答一句,最好少玩花腔,明白了吗?”
    郭大路摸着脸,苦笑道:“看样子我想不明白也不行。”
    紫衣贵妇道:“南宫丑在哪里,你快点去叫他滚出来。”
    那黑衣人果然是南宫丑。
    郭大路又叹了口气,道:“抱歉得很,我不能叫他滚出来。”
    紫衣贵妇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第一,因为他不是球,不会滚;第二,因为他已睡着了,无论谁要去叫醒他,都得先做一件事。”
    紫衣贵妇道:“什么事?”
    郭大路道:“先让我倒下去。”
    紫衣贵妇冷笑道:“那容易。”
    这三个字还未说完,烟雾中突然飞来一条人影,寒光一闪,直取郭大路咽喉。
    这人来得真快,幸好郭大路的反应也不慢。
    可是他刚躲开这一剑,第二剑又跟着来了,一剑接着一剑,又狠又快。
    郭大路避开第四剑时,才看出这人原来竟是那捶腿的侏儒少女。
    她身高不满三尺,用的剑也最多只有一尺六七,但剑法却辛辣诡秘,已可算是江湖中的一流身手。
    只可惜她的人实在太小,剑实在太短。
    郭大路忽然抄住了那件长袍,随手撒了出去。
    袍子又长又大,就像是一大片乌云一样,那么小的一个人,要想不被它包住,实在很难。
    这少女“嘤咛”一声,娇喘道:“以大欺小,不要脸,不要脸。”
    话才说完,人已退了回去。
    郭大路苦笑道:“不要脸至少也总比不要命好。”
    紫衣贵妇冷笑道:“你敢来管我的闲事,还想要命么?”
    冷笑声中,那两个卷发虬髯的昆仑奴,已出现在他面前,看来就像是两座铁塔似的。
    郭大路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小的实在太小,大的又实在太大,这怎么办?”
    他不等这两人出手,身子突然往前一冲,已自他们的肋下游鱼般钻了出去,一步就蹿到胡床前,笑道:
    “还是你不大不小,你若不是太老了些,刚刚好跟我能配得上。”
    紫衣贵妇冷笑道:“你说我太老了吗?”
    这时她面前的烟雾已渐渐消散,郭大路终于看到了她的脸。
    他居然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就像是看到了鬼似的,一步步往后退。
    他从未想到看见的居然是这么样一张脸。
    ×××
    一张又漂亮、又年轻的脸,虽然又涂胭脂又抹粉,尽量打扮成大人的样子,却还是掩不住脸上的稚气,就正如老太婆永远没法子用脂粉掩住脸上的皱纹一样,无论用多厚的脂粉都不行。
    这气派奇大,又抽烟,又要人捶腿的“老太婆”,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郭大路实在大吃了一惊。
    紫衣女已慢慢地从胡床上站了起来,一双眼睛铜铃般瞪着他。
    他一步步往后退。
    紫衣女就一步步逼前来,手里居然还拄着那根龙头拐杖。
    这小姑娘明明又年轻、又漂亮,为什么偏偏要做出老太婆的模样?
    看她最多也只不过十六七岁,又怎会有那么深厚的功力,就连她手下一个小丫头,都有那么高的剑术,那两个昆仑奴,当然也绝不会是容易对付的角色。
    这小姑娘是凭什么能服得住这些人的呢?
    她又怎会和成名已在二十年以上的南宫丑,结下了仇恨?
    以南宫丑的名声和剑法,为什么对这小姑娘怕得要命?
    郭大路实在想不通,现在他根本也没工夫想。
    紫衣女的眼睛虽美,瞪着你的时候,却好像老虎要吃人似的,冷冷道:“我老不老?”
    郭大路道:“不老,一点也不老。”
    紫衣女道:“你是不是想跟我配一对?”
    郭大路道:“不……不想。”
    他说的倒不是假话,像这样的女孩子,也没有人能受得了的。
    紫衣女道:“你想不想要命?”
    郭大路道:“想。”
    紫衣女道:“想要命就去叫南宫丑滚出来。”
    郭大路道:“你叫他滚出来干什么?”
    紫衣女道:“要他的命。”
    郭大路道:“你一定要在今天晚上杀他?”
    紫衣女道:“是。”
    郭大路道:“为什么?”
    紫衣女道:“因为我说过,天亮前若还杀不了他,就饶他一命。”
    郭大路道:“你说过的话要算数,别人说的话也一样不能不算数的。”
    紫衣女道:“你说过什么?”
    郭大路道:“我说过,今天晚上要让他安心睡一觉,睡到天亮,所以……”
    紫衣女道:“所以怎么样?”
    郭大路道:“所以你要杀他,就得先杀了我。”
    紫衣女道:“你是他的朋友?”
    郭大路道:“不是。”
    紫衣女道:“你知不知道他做过多少坏事?”
    郭大路道:“不知道。”
    紫衣女道:“但你还是要为他拼命?”
    郭大路道:“不错。”
    紫衣女冷笑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人?”
    郭大路勉强笑了笑,道:“你看来的确不像会杀人的样子。”
    紫衣女冷冷道:“我九岁时已开始杀人,每个月至少杀一个,你算算已有多少个了。”
    郭大路倒抽了口凉气,道:“好像已有七八十个了吧。”
    紫衣女道:“所以再多加你一个,也没关系。”
    郭大路叹了口气,还未说话,突听一人冷冷道:“你若要杀他,就得先杀了我。”
    这不是燕七的声音,是林太平。
    夜色凄清,林太平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脸色苍白如纸。
    紫衣女瞪眼道:“你是谁?”
    林太平冷冷道:“你用不着管我是谁,你既已杀了七八十个人,再多加一个也没关系。”
    紫衣女冷笑道:“想不到这里不怕死的人还真不少。”
    林太平道:“的确不少。”
    紫衣女道:“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了你。”
    她身子一转,手里的龙头拐杖突然一招“分花拂柳”,向林太平刺了过去。
    她用的竟是剑法。
    不但是剑法,而且是剑法中最轻盈的一种。
    这么长,这么重的一根拐杖,在她一双白生生的小手里,竟变得好像没有四两重。
    郭大路大喝道:“你的病还没好,让我来。”
    但这时他想抢着出手,都已来不及了。
    紫衣女已闪电般向林太平攻出了七招,剑走轻灵,变化无方。
    林太平的人已被围住。
    他体力显然还未恢复,似已无还手之力。
    但紫衣女密如抽丝的剑法,却偏偏沾不到他一片衣角。
    突听一声清啸,九尺长的拐杖笔直插入地上,紫衣女的人却已在拐杖上风车般向林太平卷了过去。
    这一招她竟以拐杖作骨干,以人作武器,招式变化之诡异,更出人想象。
    林太平脚步错动,连退了九步。
    紫衣女突又一声清啸,冲天而起,拐杖仍插在地上,她手里却多了柄精光四射的短剑。
    剑本来藏在拐杖中的,一到了她手里,她的人与剑就似已融合为一,连人带剑向林太平刺了过去。
    这一招更是妙绝、险绝。
    郭大路的冷汗已被吓了出来,他若遇着这一招,能避开的希望实在不多。
    但林太平却似乎对她招式的每种变化都早已熟悉得很。
    她的剑如经天长虹,刚飞到林太平面前,林太平身子突然一转,向前冲出,已拔出了地上的拐杖。
    紫衣女长啸不绝,凌空翻身,回剑反刺。
    林太平头也不回,随手将拐杖一扬。
    只听“铮”的一声,火星四溅,短剑竟已没入拐杖里。
    紫衣女的身子却已冲天掠起,凌空翻了四个跟斗,才飘飘落下来,落在胡床前,看着林太平发怔。
    郭大路也看得怔住了。
    刚才林太平挥起的拐杖,若有半分偏差,紫衣女的剑只怕已刺入他的胸膛。
    紫衣女出手的方向部位,他竟算得连半分都不差,就好像他跟紫衣女交手过几百次,她一招还未出手,他就已知道了。
    只见林太平随手将拐杖往地上一插,掉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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