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英雄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38章冒名者死
    紫衣女忽然大声道:“等一等。”
    林太平冷冷道:“还等什么?”
    紫衣女咬着嘴唇,道:“你……你难道这么样就想走了?”
    她好像突然变得很激动,连手脚都在发抖。
    林太平迟疑着,终于慢慢地转过身,道:“你想怎么样?”
    紫衣女道:“我……我……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林太平道:“你问吧。”
    紫衣女握紧了双手,道:“你是不是……”
    林太平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是。”
    紫衣女跺了跺脚,道:“好,那么我问你,你那天为什么要逃走?”
    林太平道:“我高兴。”
    紫衣女的手握得更紧,连嘴唇都发白了,颤声道:“我有哪点配不上你,你一定要让我那样子丢人?”
    林太平冷冷道:“是我配不上你,丢人的也是我,不是你。”
    紫衣女道:“现在我既然已找到了你,你准备怎么办?”
    林太平道:“不怎么办。”
    紫衣女道:“你还是不肯回去?”
    林太平道:“除非你杀了我,抬着我的尸体回去,否则就休想。”
    紫衣女眼睛发红,嘴唇都已咬出血来,恨恨道:“好,你放心,我绝不会找人来逼你回去的,但总有一天,我要叫你跪着来求我,总有一天……”
    她语声哽咽,已完全忘记来找南宫丑的事了,突又跺了跺脚,凌空一个翻身,掠出墙外。
    跟着她来的人,眨眼间也全都不见。
    只留下满地香花,一卷红毡。
    ×××
    夜更深,灯光远去,黑暗中已看不出林太平面上的表情。
    有些事,既不便问,也不必问。
    过了很久,林太平才转过头,勉强向郭大路笑了笑,道:“多谢。”
    郭大路道:“应该是我多谢你才对,你为什么要谢我?”
    林太平道:“因为你没有问她是谁,也没有问我怎么认得她的。”
    郭大路笑了笑,道:“你若想说,我不必问,你若不想说,我又何必问。”
    林太平叹了口气,道:“有些事,不说也罢。”
    他慢慢地转过身,走回屋里。
    郭大路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心里实在觉得很惭愧。
    因为他不问,只不过因为他已猜出这紫衣女是谁,他知道的事,远比林太平想象中多得多。
    有些事,是他在瞒着林太平,不是林太平瞒着他。——那次他和燕七遇见林太平母亲的事,直到现在,林太平还被蒙在鼓里。
    虽然他们是好意,但郭大路心里总还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他从来没有在朋友面前隐瞒过任何事,无论为了什么原因都没有。
    有风吹过,吹起了地上的残花。
    然后他就听见了燕七的声音。
    燕七轻轻道:“现在你想必已知道那位紫衣姑娘是谁了?”
    郭大路点点头。
    他当然已猜出她就是林太平未过门的妻子,林太平就是为了不愿要这么样一个妻子,才逃出来的。
    燕七叹道:“直到现在我才完全明白,他为什么要逃出来。”
    郭大路苦笑道:“像那样的女孩子,连我都受不了,何况小林?”
    燕七道:“原来你也有受不了的女孩子。”
    郭大路道:“当然有。”
    燕七道:“她长得不是很美吗?”
    郭大路道:“长得美又有什么用?男人看女孩子,并不是只看她一张脸的。”
    燕七眨眨眼,道:“男人怎么样看女孩子?”
    郭大路道:“要看她是不是温柔贤慧,是不是懂得体贴丈夫,否则她就算长得跟天仙一样,也不见得有人喜欢。”
    燕七用眼角瞟着他,道:“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郭大路笑道:“我喜欢的女孩子,跟别的男人不一样。”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若有一个女孩子真的能了解我,关心我,她就算长得丑一点,凶一点,我还是一样会全心全意地喜欢她。”
    燕七嫣然一笑,垂下头,从他身旁走过去,走到墙角的花坛前。
    夜色仿佛忽然又变得温柔起来。
    墙角的芍药开得正艳,燕七轻抚着花瓣上的露珠,过了很久,才回过头,就发现郭大路好像一直都在凝视着他。
    他轻轻皱了皱眉,道:“我又不是女人,有什么好看的?你为什么老是盯着我?”
    郭大路道:“我……我觉得你今天走路的样子,好像跟平常有点不同。”
    燕七道:“有什么不同?”
    郭大路笑道:“你今天走路的样子,好像特别好看,简直比女孩子走路还好看。”
    燕七的脸似又有些红了,却故意板起了脸,冷冷道:“我看你近来好像也有点变了。”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你最近好像得了种莫名其妙的毛病,总是会做些莫名其妙的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真该替你找个大夫来看看才对。”
    郭大路怔了半晌,目中竟真的露出了种忧郁恐惧之色,竟真的好像一个人知道自己染上大病的样子。
    燕七却又笑了,嫣然道:“但你也用不着太担心,其实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点毛病的。”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你知不知道毛病最大的是谁?”
    郭大路道:“不知道。”
    燕七道:“就是那位玉姑娘。”
    郭大路道:“玉姑娘是谁?”
    燕七道:“玉姑娘就是刚才来的那女孩子,她姓玉,叫玉玲珑。”
    郭大路道:“玉玲珑?”
    燕七道:“你以前难道从来没有听说过她?”
    郭大路道:“没有。”
    燕七叹了口气,摇着头道:“看来你真是孤陋寡闻,一点学问也没有。”
    郭大路道:“我也看得出她毛病实在不小,但是我为什么一定要听说过她呢?”
    燕七道:“因为她九岁的时候,就已经是江湖中的名人了。”
    郭大路道:“九岁?你是说九岁?”
    燕七点点头,道:“她家世显赫,而且从小就是个女神童,据说还未满两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练剑,五岁时就已把招式变化最繁复的一套‘七七四十九式回风舞柳剑’学全了。”
    郭大路道:“她说她九岁的时候已杀过人,听你这么讲,她说的话好像并不假。”
    燕七道:“一点也不假,她九岁的时候非但真的杀过人,而且被杀的还是江湖中一个很有名气的剑客。”
    郭大路问道:“从那时以后,她每个月都要杀个把人?”
    燕七道:“那也不假。”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世上哪有这么多人送给她杀?”
    燕七道:“不是别人送去,是她自己去找别人。”
    郭大路道:“到哪里去找?”
    燕七道:“到各处去找。只要她听说有人做了件该杀的事,就立刻会赶去找那个人算账。”
    郭大路道:“难道她每次都能得手?”
    燕七道:“她自己武功高低,你刚才已见过了,再加上那两个昆仑奴和两个蛮女,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甚至连那四个挑灯的婢女,武功都不弱,所以只要她找上门去,就很少有人能逃避得了。”
    郭大路道:“难道就没有人管管她?”
    燕七道:“她父亲死得很早,母亲是江湖中最难惹的母老虎,对这宝贝女儿,一向千依百顺,别人就算惹得起她,也惹不起她母亲。”
    她叹了口气,接着又道:“何况她杀的人本来就该杀,所以江湖中老一辈的人,非但没有责备她,反而只有夸奖她。”
    郭大路道:“所以她的毛病就愈来愈大了。”
    燕七道:“所以她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已成为江湖中派头最大,武功也最高的女孩子——杀的人愈多,武功自然也愈高。”
    郭大路道:“就因为如此,所以连南宫丑这样的人,知道她要来找麻烦的时候都只有躲起来不敢露面?”
    燕七道:“答对了。”
    郭大路道:“南宫丑当然已知道她和小林的关系,所以才会躲到我们这里来?”
    燕七道:“又答对了。”
    郭大路道:“但南宫丑若不是真的很该死,她也不会来找他的?”
    燕七道:“不错,她以前从来也没有找错过人。”
    郭大路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所以错的并不是她,是我。”
    燕七道:“你也没有错。”
    他柔声接着道:“有恩必报,一诺千金,本来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本色,你这么样做,绝没有人会怪你。”
    郭大路道:“只有一个人会。”
    燕七道:“谁?”
    郭大路道:“我自己。”
    ×××
    天已快亮了。
    郭大路身上还披着那件袍子,一个人坐在那里,看见乳白色的晨雾,慢慢地从院子里升起,听着晓风自远方传来的鸡啼。
    然后,他就听到开门的声音。
    他没有回头,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一阵很轻很慢的脚步,走到他身后,停下。
    他还是没有回头,只淡淡地问了句:“你睡得还好么?”
    黑衣人就站在他身后,凝视着他脖子,道:“十年来我从未睡得如此安适过。”
    郭大路道:“为什么?”
    黑衣人道:“因为从来没有像你这样的人,替我在门外看守过。”
    郭大路笑了笑,道:“没有人为你看门,你就睡不着?”
    黑衣人道:“有人替我看门,我也一样睡不着。”
    郭大路道:“为什么?”
    黑衣人道:“因为我从不相信任何人。”
    郭大路道:“但你却好像很信任我。”
    黑衣人忽然笑了笑,道:“看来,你好像也很信任我。”
    郭大路道:“怎见得?”
    黑衣人缓缓道:“因为除了你之外,从没有别的人敢让我站在他背后。”
    郭大路道:“哦?”
    黑衣人道:“我并不是个君子,我常常在背后杀人的。”
    郭大路慢慢地点了点头,道:“背后杀人的确方便得多。”
    黑衣人道:“尤其是在这人点头的时候。”
    郭大路道:“为什么是在点头的时候?”
    黑衣人道:“每个人后颈上,都有一处最好下刀的地方,你只有找到这地方,才能一刀砍下他的脑袋来,这道理有经验的刽子手都明白。”
    郭大路又慢慢地点了点头,道:“的确有道理,很有道理。”
    黑衣人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道:“你一直没有睡?”
    郭大路道:“我若睡了,你还能睡么?”
    黑衣人又笑了。
    他的笑声尖锐而短促,就好像刀锋在摩擦。
    他忽然走到郭大路前面来了。
    郭大路道:“你为什么让我站在你背后?”
    黑衣人道:“因为我不愿被你诱惑。”
    郭大路道:“诱惑?”
    黑衣人道:“我若站在你背后,看到你再点头时,手会痒的。”
    郭大路道:“你手痒的时候就要杀人?”
    黑衣人道:“只有一次是例外。”
    郭大路道:“哪一次?”
    黑衣人道:“刚才那一次。”
    这句话说完,他忽然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郭大路看着他,直到他走到门口,忽然道:“等一等。”
    黑衣人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该说的似已全都说完了。”
    郭大路道:“我只有一句话要问你。”
    黑衣人道:“问。”
    郭大路慢慢地站起来,一字字道:“你是不是南宫丑?”
    黑衣人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但郭大路却可以看得出,他肩上的肌肉似已突然僵硬。
    风也似乎突然停了,院子里突然变得死寂无声。
    过了很久,郭大路才缓缓道:“你若不愿说话,点点头也行,但你可以放心,我从来没有砍人脑袋的经验,也绝不会在背后杀人。”
    还是没有风,没有声音。
    又过了很久,黑衣人才缓缓道:“十年来,你是第七个问我这句话的人。”
    郭大路道:“前面那六个人,是不是全都死了?”
    黑衣人道:“不错。”
    郭大路道:“他们就是因为问了这句话才死的?”
    黑衣人道:“无论谁要问这句话,都得付出代价,所以你最好还是先考虑考虑再问。”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我也很想考虑考虑,只可惜现在我已经问过了。”
    黑衣人猝然回身,目光刀一般瞪着他,厉声道:“我若是南宫丑又如何?”
    郭大路淡淡地道:“昨天晚上我已答应过你,只要你走进这扇门,就是我的客人,绝没有人会伤害你,也没有人会赶你出去。”
    黑衣人道:“现在呢?”
    郭大路道:“现在这句话还是同样有效,我只不过想留你多住些时候而已。”
    黑衣人道:“住到什么时候?”
    郭大路又是淡淡道:“住到你想通自己以前所做的事都不对,住到你自己觉得惭愧、忏悔的时候,你就可以走了。”
    黑衣人的瞳孔似在收缩,厉声道:“我若不肯又如何?”
    郭大路笑了笑,道:“那也很简单。”
    他慢慢地走过去,微笑道:“我脖子后面是不是也有处比较容易下刀的地方?”
    黑衣人道:“每个人都有。”
    郭大路道:“你若能找出来,一刀砍下我的脑袋,也可以走了。”
    黑衣人冷笑道:“我已用不着再找。”
    郭大路道:“你刚才就已找了出来?”
    黑衣人道:“刚才我未曾下手,是为了报答你昨夜之情,但现在……”
    他身子突然向后一缩,人已箭一般倒蹿了出去。
    郭大路竟也跟着蹿了过去。
    黑衣人凌空一翻,剑已出鞘,六尺长剑,如一泓秋水。
    突然间,“锵”的一声。
    这柄秋水般的长剑上,竟又多了个剑鞘。
    剑鞘是从郭大路的长袍下拿出来的。
    黑衣人身子往后蹿,他也跟着蹿出,黑衣人的长剑出鞘,他就拿出了袍子下的剑鞘,往前面一套,套住了黑衣人的剑。
    剑长六尺,剑鞘却只有三尺七寸。
    但黑衣人的剑既已被套住,就再也无法施展。
    他身子还是在往后退,因为他已没法子不退——郭大路双手握住剑鞘,用力往前送,他长剑若不撒手,就只有被一直推得住后退。
    他长剑若是撒手,那么就势必要被自己的剑柄打在胸膛上。
    他身子本就是往后退的,现在想改变用力的方向,再往前推,已不可能,所以现在根本已身不由主。
    郭大路往前推一尺,他就得往后退一尺。
    只听“砰”的一声,他身子已被推得撞在墙上。
    这时他退无可退,长剑更不能撒手——只要一撒手,剑柄就会重重地打上他胸膛。
    这情况之妙,若非亲眼看到的人,只怕谁也想象不出。
    郭大路笑道:“这一招你大概没有想到过吧。”
    黑衣人咬着牙,道:“这算是什么功夫?”
    郭大路笑道:“这根本就不能够算是什么功夫,因为这种功夫,除了对付你之外,对付别的人根本就没有用。”
    他好像还生怕这黑衣人不懂,所以又解释着道:“因为世上除了你之外,绝没有别的人会用这种法子拔剑的。”
    黑衣人冷冷道:“你特地想出了这么一招来对付我的?”
    郭大路道:“答对了。”
    黑衣人又道:“你其实早已存心要将我留在这里的了?”
    郭大路笑道:“其实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每天都可以安心睡觉。”
    黑衣人道:“哼!”
    郭大路道:“只要你肯答应我留下来,我立刻就放手。”
    黑衣人道:“哼!”
    郭大路道:“‘哼’是什么意思?”
    黑衣人冷笑道:“现在我虽然无法杀你,但你也拿我无可奈何,只要你一松手,我还是可以立刻置你于死地。”
    郭大路道:“那倒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黑衣人道:“所以你休想以此要挟我,我就算肯答应,也得等你先放开手再说。”
    郭大路看了他半晌,忽又笑了笑,道:“好,我不妨再信任你一次,只要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还没有放手,竟然看到一样东西从黑衣人的胸膛钻了出来。
    一段剑尖!
    ×××
    剑尖上还在滴着血。
    黑衣人看着这段剑尖,目中的表情就和鬼公子临死前完全一样。
    郭大路也看得怔住了。
    只听黑衣人咽喉里“咯咯”作响,仿佛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郭大路突然大喝一声,凌空掠起,掠出墙外。
    这柄剑果然是从墙外刺进来的,穿过了黑衣人的胸膛,剑柄还留在墙外。
    但只有剑柄,没有人。
    风又吹起,山坡上野草如波浪般起伏,但却看不见半条人影。
    剑柄上系着块白绸子,也在随风卷舞。
    郭大路想去拔剑,却又发现白绸上还写着七个墨渍淋漓的字:
    “冒名者死!
    南宫丑。”
    ×××
    剑尖上血渍已干,黑衣人却仿佛还在垂首凝视着这段剑尖,又仿佛还在沉思。
    那神情也正和鬼公子死时完全一样。
    燕七、王动、林太平都远远地站在走廊上,看着他的尸体。
    他来得奇突,死得更奇突。
    但最奇突的还是,原来连他也不是南宫丑。
    郭大路站在他身旁,看着他胸上的剑尖,似乎也在沉思。
    燕七悄悄走过去,道:“你在想什么?”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我在想,他既不是南宫丑,为什么要替南宫丑背这口黑锅?”
    燕七道:“什么黑锅?”
    郭大路道:“他若不是南宫丑,玉玲珑就不会杀他,他根本就不必躲到这里来,现在当然也就不会死在这里。”
    燕七道:“你是不是在为他难受?”
    郭大路道:“有一点。”
    燕七道:“但我却只替南宫丑难受。”
    郭大路道:“为什么?”
    燕七道:“他冒了南宫丑的名,在外面也不知杀了多少人,做了多少坏事,南宫丑也许连影子都不知道,所以你本该说,是南宫丑替他在背黑锅,不是他替南宫丑背黑锅。”
    郭大路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却还是叹息着道:“但无论如何,他总是我的客人,总是死在我们院子里的。”
    燕七道:“所以你还是在为他难受?”
    郭大路道:“还是有一点。”
    燕七道:“你刚才若真的松了手,不知道他现在会不会替你难受?”
    郭大路道:“我若松开了手,他难道就会乘机杀我?”
    燕七道:“你以为他不会?”
    郭大路叹道:“无论你怎么说,我还是觉得,人总是人,总有些人性的,你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却也绝不能够不相信它的存在,否则,你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燕七凝视着他,忽也叹息了一声,柔声道:“其实我又何尝不希望你的看法比我正确?……”
    郭大路抬起头,遥视着云天深处,沉默了很久,忽又道:“现在我也在希望一件事。”
    燕七道:“你希望什么?”
    郭大路道:“我只希望,有一天我能看到真的南宫丑,看看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眼睛里发着光,缓缓接着道:“我想,他一定比我以前看到的任何人都神秘得多,可怕得多。”
    ×××
    但世上是不是真的有南宫丑这么样一个人存在呢?
    谁也不知道,谁也没有见过。

举报

第39章春去何处
    (一)
    没有人知道南宫丑的下落,正如没有人能知道春的去处。
    但春去还会再来,南宫丑却一去无消息。
    现在,春已将去。
    院子里的花虽开得更艳,只可惜无论多美的花,也不能将春留住。
    天气已渐渐热了起来。
    王动的伤势虽已好了,但人却变得更懒,整天躺在竹椅上,几乎连动都不动。
    除了他们为那黑衣人下葬的那一天……
    ×××
    那一天虽近清明,却没有令人断魂的雨。
    天气好得很,他们从墓地上回来,王动又像往常一样,走在最后。
    红娘子没有来。
    她的伤虽也已快好了,却还是整天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现在不是王动在躲着她,她反而好像总是在躲着王动。
    女人的心,总是令人捉摸不透的。
    这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郭大路最近好像也总是在躲着燕七。
    燕七和林太平在前面走,他就懒洋洋地在后面跟着王动。
    半路上,王动找了个有树荫的地方坐下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
    他也跟着坐下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两个呵欠。
    王动笑了,看着他微笑道:“最近你好像变得比我还懒。”
    郭大路道:“谁规定只有你才能最懒的?我能不能比你懒一点?”
    王动道:“不能。”
    郭大路道:“为什么不能?”
    王动道:“因为你最近本该比谁都有劲。”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天燕七说你的话?”
    郭大路道:“不记得。他说的话我为什么一定要记得?”
    这人就好像刚吞下三斤火药,一肚子都装满了火药气。
    王动却并不在意,还是微笑着道:“他说,我们这四个人之中,本来以你的武功最差的。”
    郭大路道:“你们都有好师傅,我没有。”
    王动道:“可是自从那天你跟那黑衣人交过手之后,他才发现,我们的武功虽然比你高,但若真和你打起来,也许全都不是你的对手。”
    郭大路冷冷道:“他说的话,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王动道:“但我却相信,因为我的看法也跟他的一样。”
    郭大路道:“哦?”
    王动道:“你武功虽然不如我们,但是和人交手时,却能随机应变,制敌机先,若套句老话来说,你正是个天赋异禀,百年难遇的练武好材料,所以……”
    郭大路道:“所以我们应该打一架来试试看,对不对?”
    他的火药味还是很重,王动还是不理他,微笑着道:“所以你应该振作起精神来,再好好地练练功夫,若能够找个好师傅,以后说不定就是天下武林的第一高手。”
    郭大路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倒并不想找个好师傅,只想找个好大夫。”
    王动道:“为什么?”
    郭大路咬着自己的手指道:“因为……因为我有病。”
    王动动容道:“你有病?什么病?”
    郭大路道:“一种很奇怪的病。”
    王动道:“你以前为什么没有说起过?”
    郭大路道:“因为我……我不能说。”
    他的确满脸都是痛苦之色,并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王动居然也没有再问。
    因为他知道问得愈急,郭大路愈不会说的。
    他既然不问,郭大路反而憋不住了,反而问他:“你难道没有发现最近我有点变了?”
    王动皱着眉,沉吟着说道:“嗯,好像有那么一点点。”
    郭大路叹道:“那就因为我有病。”
    王动试探着道:“你知不知道你的毛病在哪里?”
    郭大路指着自己的心口,道:“就在这里。”
    王动皱眉道:“你得的是心病?”
    郭大路的脸色更痛苦。
    王动道:“心病也有很多种,据我所知,最厉害的一种就是相思病——你难道得了相思病?”
    郭大路不停地叹气。
    王动却笑了,道:“相思病并不丢人的,你为什么不肯说出来?说不定我还可以替你去做媒呢。”
    郭大路用力咬着牙,又过了很久,忽然一把抓住王动的肩,道:“你是不是我的好朋友?”
    王动道:“当然是。”
    郭大路道:“好朋友是不是应该互相保守秘密?”
    王动道:“当然应该。”
    郭大路道:“我有个秘密,已憋了很久,再不说出来,只怕就要发疯了,可是……可是我想说出来,又怕你笑我。”
    王动道:“你……你得的难道是……是花柳病?”
    郭大路道:“不是。”
    王动松了口气,道:“那就没关系了,你尽管说出来,我绝不笑你。”
    郭大路又犹豫半天,才苦着脸道:“相思病也不只一种,我得的却是最见不得人的那一种。”
    王动道:“为什么见不得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那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丢人?”
    郭大路道:“可是……可是……我这相思病,并不是为女人得的。”
    王动也怔住了,怔了半天,才试探着问道:“你相思病的对象难道是个男人?”
    郭大路点点头,简直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王动好像很害怕的样子,故意压低了声音,悄悄道:“不会是我吧?”
    郭大路看着他,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只有板着脸道:“我的病倒还没有这么重。”
    王动却似又松了口气,笑道:“只要不是我,就没有关系了。”
    他忽又压低声音,道:“是不是小林?”
    郭大路道:“你见了活鬼。”
    王动又皱着眉想了半天,才展颜笑道:“我明白了,你喜欢的是燕七。”
    郭大路不说话了。
    王动悠然道:“其实我早就已看了出来,你老是喜欢跟他在一起。”
    郭大路苦着脸,道:“以前我还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还以为那只不过因为我们是好朋友,但后来……后来……”
    王动眨了眨眼,道:“后来怎么样?”
    郭大路道:“后来……后来就不对了。”
    王动道:“什么地方不对?”
    郭大路道:“我也说不出来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反正只要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心情就特别不一样。”
    王动道:“有什么不一样?”
    他倒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连一点都不肯放松。
    郭大路道:“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反正……反正就是不一样。”
    他说了也等于没说。
    王动好像已忍不住要笑出来了,但总算还是忍住,正色道:“其实这也不能算丢人的事。”
    郭大路道:“还不丢人?像我这样一个男子汉,居然……”
    王动道:“有这种毛病的人,你也不是第一个。断袖分桃,连皇帝老子都有这种嗜好,而且千古传为佳话,我看你倒不如索性跟他……”
    郭大路跳了起来,瞪着他,怒道:“原来你不是我的朋友,我看错了你。”
    他扭头就想走了。
    王动却拉住了他,道:“别生气,别生气,我这只不过是在试试你的,其实我也早已看出来,燕七这个人有点不对了。”
    郭大路怔了怔,道:“他有什么不对?”
    王动好容易才总算没有笑出来,板着脸道:“你难道没有看出他这人有点邪气?”
    郭大路道:“邪气?什么邪气?”
    王动道:“我们虽然是这么好的朋友,但他却还是像防小偷似的防着我们,睡觉的时候,一定先把门窗都闩上,对不对?”
    郭大路道:“对。”
    王动道:“他每次出去的时候,总是偷偷地溜走,好像生怕我们会跟着他似的,对不对?”
    郭大路道:“对。”
    王动道:“他好像从来没洗过澡,但身上却并不太臭;穿的衣服虽然又脏又破,但屋子里却比谁都干净……你说这些地方是不是都有点邪气?”
    郭大路脸色似乎有些发白,迟疑着道:“你的意思,难道是说他……”
    王动道:“我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说他是魔教的人。”
    他忽然大声咳嗽,因为若再不咳嗽,只怕就要笑出来了。
    郭大路的脸色却更发白,嘴里翻来覆去地念着两个字:“魔教……魔教……”
    王动咳嗽了半天,才总算忍住了笑声,又道:“我只不过听说魔教中有几对夫妻很奇怪。”
    郭大路道:“什么地方奇怪?”
    王动道:“这几对夫妻,丈夫是男人,太太也是男人。”
    郭大路就像是忽然中了一根冷箭似的,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了王动,嗄声道:“你……你一定要帮我个忙。”
    王动道:“怎么帮法?”
    郭大路道:“想法子跟我大吵一架。”
    王动道:“大吵一架?怎么吵法?”
    郭大路道:“随便怎么吵都没关系,吵得愈厉害愈好。”
    王动道:“为什么要吵?”
    郭大路道:“因为吵过之后我就可以一走了之。”
    王动脸色也变了变,似乎觉得自己这玩笑开得太大了,过了半晌,才勉强笑道:“其实你也不必要走,其实他……”
    他好像要说出什么秘密,但郭大路却打断了他的话,抢着道:“其实我也不是真的要走,只不过暂时离开这里一阵子。”
    王动道:“然后呢?”
    郭大路道:“然后我就在山下等着他,只要他出去,我就可以在暗中跟踪,看看他究竟到些什么地方去,跟些什么人见面。”
    他长长叹了口气,接着道:“无论如何,我也要查出他究竟有什么秘密。”
    王动沉吟着,道:“你为什么不在家里等?”
    郭大路道:“因为我若就这样跟踪他,一定会被他发觉的。”
    王动道:“难道你想到山下去易容改扮?”
    郭大路道:“嗯。”
    王动道:“你懂得易容术?”
    郭大路道:“不懂,但我却有我的法子。”
    王动歪着头,考虑了半天,缓缓道:“你既然已决心要这么做,也未尝不可,只不过……”
    郭大路道:“只不过怎么样?”
    王动道:“我们要吵,就得吵得像个样子,否则他绝不会相信的。”
    郭大路道:“不错。”
    王动道:“所以我们就要等机会,绝不能就这样无缘无故地吵起来。”
    郭大路道:“要等什么样的机会呢?”
    王动笑了笑,道:“我虽然不太喜欢跟别人吵架,但要找个吵架的机会,倒并不太困难。”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道:“因为你本来就常常不说人话的。”
    郭大路也笑了,道:“若是燕七在这里,我现在就可以跟你吵起来。”
    王动道:“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
    郭大路道:“担心什么?”
    王动道:“我只怕他帮着你跟我吵,吵完了跟着你一起走。”
    郭大路眨了眨眼,道:“这点你倒用不着担心。”
    王动道:“哦?”
    郭大路道:“我既然能跟你吵,难道就不能跟他吵么?”
    王动又笑了,道:“当然能。有时你说的话,足足可以气死一城的人,无论谁跟你吵起来,我都不会觉得很奇怪的。”
    郭大路还没有开口,突然听到一声惊呼,从那边的树林中传了出来。
    一个少女的声音在放声大叫:“救命呀……救命!”
    男人听到女孩子叫“救命”,大多数都会立刻赶过去。
    就算他并没有真的准备去救她,至少也会赶过去看看。
    每个男人一生中,多多少少总会幻想过一两次“英雄救美人”这种事的,只可惜事实上这种机会并不太多而已。
    现在机会来了,郭大路怎么肯错过。
    郭大路不等王动有所行动,就已经跳了起来,直冲过去。
    只可惜他好像还是迟了一步。
    他身子刚跳起来,就看到一个人箭也似的冲入了树林。
    ×××
    叫“救命”的女孩子,大多数都不会长得太丑,但像现在叫救命的这个女孩子这么样漂亮的,倒也并不太多。
    这女孩子年纪不大,最多也只不过十七八岁,梳着两根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更显得俏皮伶俐。
    她手里提着个花篮,一张白生生的瓜子脸已吓得面无人色,正围着一棵树在打转。
    一个满脸胡子的彪形大汉,脸上带着狞笑,围着树追。
    他追得并不急,因为他知道这女孩子已经是他口中的食物,已经休想逃出他的手掌心。
    他再也想不到半路上竟会杀出个程咬金来。
    幸好来的这程咬金,只不过是个年轻小伙子,长得也跟大姑娘差不多。
    所以,不等林太平开口,他反而先吼了起来,大声道:“你这兔崽子,谁叫你来的?若是撞走了老子的好事,小心老子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林太平沉着脸,道:“什么好事?”
    大汉狞笑道:“老子在干的什么事,你小子难道看不出?”
    那小姑娘已躲到林太平背后,喘着气,颤声道:“他不是好人,他……他要欺负我。”
    林太平淡淡道:“你放心,现在已经没有人能欺负你了。”
    大汉怒吼道:“难道你这个兔崽子还想多管闲事不成?”
    林太平道:“好像是的。”
    大汉狂吼一声,饿虎扑羊般,向林太平狠狠扑了过来。
    看来他也是练过几天功夫的,不但下盘很稳,而且出手也很快。
    只可惜他遇着的是林太平。
    林太平一挥手,他就已像野狗被踢了一腿,“骨碌碌”滚了出去。
    他又惊又怒,嘴里大骂着,看样子还想爬起来,再拼一拼。
    谁知后面已有个人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整个人拎了起来。
    这人不但力气大,身材也不比他矮,只用一只手拎住他,他居然连一点反抗的法子都没有。
    郭大路总算赶来了,拎着他走到林太平面前,微笑道:“你说应该怎么打发这小子?”
    林太平道:“那就得看这位姑娘的意思了。”
    那小姑娘惊魂未定,身子还在发抖。
    郭大路冲着她挤了挤眼,笑道:“这人欺负了你,我们把他宰了喂狗,你说好不好?”
    小姑娘惊呼一声,吓得人都要晕了过去,一下子倒在林太平身上。
    郭大路大笑,道:“我只不过是说着玩的,像这种臭小子,连野狗都不肯嗅一嗅的。”
    他一挥手,喝道:“滚吧,滚得愈快愈好,愈远愈好。”
    用不着他说,这大汉早已连滚带爬地跑了。
    小姑娘这时才松了口大气,红着脸站了起来,盈盈拜倒,道:“多谢这位公子相救,否则……否则……”
    她眼圈又开始发红,连话都说不出了,像是恨不得抱住林太平的脚,来表示自己心里有多么感激。
    林太平的脸也红了。
    郭大路笑道:“救你的又不是这位公子一个人,我也有份,你为什么不来谢谢我?”
    小姑娘的脸更红,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幸好这时燕七已赶来,瞪着郭大路,道:“人家已经受了罪,你还要欺负她?”
    他将这小姑娘从地上拉起来,又道:“他这人也有点毛病,你用不着理他。”
    小姑娘垂着头,道:“多……多谢。”
    燕七道:“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会跟那种人到这种地方来呢?”
    小姑娘头垂得更低,嗫嚅着道:“我是个卖花的,他说这地方有人要把我这一篮子花都买下来,所以……所以我就跟着他来了。”
    燕七叹了口气,道:“这世上男人坏的比好的多,下次你千万要小心。”
    林太平忽然开口问道:“你这一篮子花,共值多少钱?”
    卖花姑娘道:“三……三……”
    林太平道:“好,我就给你三两银子,这一篮花我全买下来。”
    卖花女抬起头,看着他,温柔的目光中,充满了感激。
    林太平却又红着脸,扭过头去,反而好像不敢面对着她。
    郭大路看看林太平,又看看这卖花女,忽然问道:“小姑娘,你贵姓?”
    卖花姑娘却好像很怕他的样子,他一开口,这小姑娘就吓得退了两步。
    郭大路道:“你是不是住在山下?是不是最近才搬来的?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卖花姑娘红着脸,垂着头,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郭大路笑了,道:“你怎么不说话呀?难道是个哑巴?”
    卖花姑娘像是想说什么,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忽然扭头就跑。
    只见她两条大辫子在背后甩来甩去,跑出去很远,忽又回过头来,瞟了林太平一眼,把篮子里的花全都拿出来,放在地上,道:“这些花全都送给你。”
    话还没有说完,脸更红,跑得更快,好像生怕别人会追过去似的。
    郭大路笑道:“这小姑娘胆子真小。”
    燕七冷冷道:“看见你那副穷凶极恶的样子,胆子再大的女人,也一样会被你吓跑。”
    郭大路道:“我只不过问了她两句话而已,又没有怎么样。”
    燕七道:“人家姓什么,叫什么,住在什么地方,又关你什么事?你有什么好问的?”
    郭大路道:“我又不是自己要问。”
    燕七道:“你替谁问?”
    郭大路向林太平努了努嘴,笑道:“你难道没看见我们这位多情公子的样子?”
    林太平好像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眼睛还盯在小姑娘身影消失的地方,竟似有些痴了。
    (二)
    春天还没有去远,早上的风里,还带着春寒。
    郭大路推开门,深深吸了口气,一院子春风就似已全都扑入他怀里。
    每天起得最早的人,一定是他,因为他觉得将大好时光消磨在床上,实在是件很浪费的事。
    但今天他推开门的时候,却发现林太平已经站在院子里。
    站在院子里发怔。
    郭大路轻轻咳嗽了几声,他没听见,郭大路又敲了敲栏杆,他也没听见。
    他眼睛直勾勾地盯在墙角的一丛芍药上,心里却不知在想什么?
    郭大路轻轻走过去,突然大声道:“早。”
    林太平这回终于听见了,同时也吓了一跳,回头看见郭大路,才勉强笑道:“早。”
    郭大路盯着他的脸,道:“看你眼睛红红的,是不是昨天晚上没睡好?”
    林太平支吾着,道:“嗯。”
    郭大路又道:“你看来好像有点心事,究竟在想什么?”
    林太平道:“我在想……春天好像已经过去了。”
    郭大路点点头,道:“不错,春天已经过去了,昨天刚过去的。”
    林太平道:“昨天过去的?”
    郭大路微笑道:“你难道不知道么?昨天那位小姑娘跑走的时候,春天岂非也已跟着她一起走了么?”
    林太平的脸红了,郭大路故意叹了口气,喃喃道:“春天到哪里去了呢?谁知道?——若有人知春去处,又何妨唤取归来同住?”
    林太平红着脸道:“你能不能少说几句缺德话?”
    郭大路笑道:“我这话难道说错了么?你难道不想将春天留住?”
    林太平道:“我……”
    他忽然停住了口,因为这时春风忽然传来了一阵悠扬的歌声:
    ×××
    小小姑娘,清早起床,
    提着花篮儿,上市场。
    穿过大街,走过小巷,
    卖花,卖花,声声嚷。
    花儿虽美,花儿虽香,
    没有人买怎么办?
    提着花篮儿,空着钱袋,
    怎么回去见爹娘?
    ×××
    歌声又甜又美,又有些酸酸的,不但林太平听得痴了,就连郭大路都已听得出神。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春天并没有去远,现在又回来了。”
    他忽然用力一推林太平,笑道:“你还不出去,还怔在这里干什么?”
    林太平红着脸道:“出去干什么?”
    郭大路眨了眨眼,道:“人家昨天送了你那么多花,今天你至少也该对人家表示点意思呀。”
    林太平还在犹豫着,却终于还是半推半就的,被郭大路推了出去。
    雾已散,阳光满地。
    一个手提着花篮的小姑娘,正踩着满地阳光,慢慢地走过来。
    她抬起头,忽然看见林太平,满地阳光忽然全都到了她脸上。
    也许还有一半在林太平脸上。
    郭大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小姑娘,悄悄地退了回去,掩上门,将他们留在门外。
    春风温柔得就像是情人的眼波。
    郭大路微笑着,心里觉得愉快极了,背负起双手,在院子里慢慢地踱着步。
    他本来并不想找燕七去的,但抬起头来时,忽然发觉已到了燕七门外。
    如此美的春光,怎能不让朋友来同享?
    郭大路终于伸出手,轻轻地敲门。
    没有回应。
    敲门声更大,还是没有回应。
    燕七怎会睡得这么死?
    郭大路大声唤道:“太阳已经晒在头上了,还不起来?”
    门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背后却有了声音,是王动的声音。
    王动道:“他不在后面院子,也不在厨房。”
    郭大路的脸色已有些变了,忍不住用力去推门。
    门根本是虚掩着的。
    郭大路一推开门,一院子春光好像都已被他推了出去。
    ×××
    屋子里没有人。
    床上的被褥,还整整齐齐地叠在那里,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
    非但燕七的人不在屋子里,他的一些零星东西也全都不见了。
    郭大路站在那里,手脚冰冷。
    王动的眉也皱了起来,喃喃道:“看样子他好像是昨天晚上走的。”
    郭大路道:“嗯。”
    王动道:“这次他为什么把东西也带走了呢?为什么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来?”
    郭大路突然转身,用力抓住了王动的肩,道:“昨天晚上,你有没有告诉他什么?”
    王动道:“你想我会告诉他什么?”
    郭大路道:“我跟你说的那些话。”
    王动道:“你以为我是那种人?”
    郭大路道:“你真的什么都没有说?”
    王动叹了口气接道:“现在我们已用不着吵架了,否则就凭着这句话,我已经可以跟你吵起来。”
    郭大路怔了半晌,终于也长长叹了口气,慢慢地松开手。
    王动勉强笑了笑,道:“其实你也用不着急,以前他也溜出去过,过几天就会回来的。”
    郭大路摇摇头,苦笑道:“你自己刚才也说过,这次不同。”
    王动道:“可是他根本没有原因要不辞而别。”
    郭大路低下头,道:“也许……也许他也跟我一样,也觉得有点不对了,所以……所以,还是不如走了的好。”
    王动犹豫着,道:“其实你们根本也并没有什么不对劲。”
    郭大路苦笑道:“还没有?”
    王动道:“其实他……他……”
    郭大路道:“他怎么样?”
    王动凝视他,过了半晌,忽又摇了摇头,道:“没怎么样,没怎么样……”
    他不等话说完,就掉头走了。
    郭大路道:“你到哪里去?”
    王动道:“去找杯酒喝喝。”
    ×××
    其实王动也并不是个能将话藏在心里的人,只不过觉得,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因为他觉得,有些事郭大路也是不知道的好,知道得多了,反而更烦恼。
    只可惜不知道也同样烦恼。
    ×××
    现在春天才真的去远了。
    春去何处?从来没有人知道。
    (三)
    小小姑娘,清早起床。
    提着花篮儿,上市场……
    ×××
    甜美的歌声,每天清晨都能听得到。
    只要听到这歌声,林太平就觉得春天已回来了。
    但郭大路的春天却已一去不返。
    燕七的人也和春风一样,一去就无踪影,一去就无消息。
    “他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一句话都不留下?”
    郭大路决心要将这原因找出来。
    所以他也走了。
    走的时候只留下了一句话:“不找到他,我绝不回来!”
    ×××
    富贵山庄中的笑声少了,天气虽一天比一天热,但在王动的感觉中,这地方却似一天比一天冷。
    没有郭大路的消息,没有燕七的消息,也没有春天的消息。
    只有那甜美的歌声,还是每天都可以听到。
    除此之外,唯一令人稍觉愉快的,就是红娘子的伤也已痊愈。
    有一天,她和林太平陪着王动,坐在屋檐下。
    苍穹本来一碧如洗,但忽然间,乌云已连天而起。
    接着,夏日的雷雨就已倾盆而落。
    雨水重帘般从屋檐上倒挂而下,墙角的残花也已不知被雨水冲向何处。
    王动看着檐上的雨帘,忽然长叹了一声,喃喃道:“春天真的已经过去了。”
    红娘子柔声道:“现在虽已过去了,但很快就会再来的。”
    林太平道:“不错,春天无论去得多远,都一定会回来的。”
    王动道:“一定?”
    林太平道:“一定!”

举报

第40章同是天涯沦落人
    (一)
    雷雨。
    雨点乱石般打在郭大路身上。
    他终于醒了。
    陋巷、低墙,他醒来才发觉自己睡在墙角的泥泞中,至于他是怎么会睡在这里的,已睡了多久,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只记得昨夜先跟东城的兄弟们一起去踹西城老大的赌场,打得那里鸡飞狗跳,一塌糊涂。
    然后东城的老大就特地为他在小冬瓜的妓院里大摆庆功宴,二三十个弟兄,轮流灌他的酒。
    东城老大还当众拍胸脯,表示只要他能把西城那一帮打垮,以后西城那边的地盘就归他,后来两个人好像还磕头,拜了把子。
    再后面的事他就更记不清了,好像是小冬瓜的妹妹小蜜桃把他扶回去的,正在替他脱靴子,脱衣裳。
    可是他忽然不肯去了,一定要走,要出去找燕七。
    小蜜桃想拉他,反而挨了个耳刮子。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躺在这里,中间那一大段,完全变成了空白。
    严格说来,这半个多月的日子,究竟是怎么过去的,他也弄不清。
    他本是出来找燕七的,但人海茫茫,又到哪里去找呢?
    所以他到了这里后,就索性留了下来,每天狂赌乱醉。
    有一天大醉后,和东城的老大冲突了起来,两人不打不相识,这一打,竟成了朋友。
    那时东城老大正被西城帮压得透不过气,郭大路就拍胸脯,保证为他出气。
    所以他就跟东城的弟兄们混在一起了,每天喝酒、赌钱、打架、找乐子,每天都大叫大笑,日子好像过得开心极了。
    但为什么每次大醉后,他都要一个人溜走,第二天醒来时,不是倒在路上,就是躺在阴沟里?
    一个人若要折磨别人,也许很难,但若要折磨自己,就很容易了。
    他是不是在故意折磨自己?
    ×××
    好大的雨,雨点打在人身上,就好像石子一般。
    郭大路挣扎着,勉强站起来,头疼得仿佛随时都会裂开来,舌头上也像是长出了一层厚厚的青苔。
    这种日子过得真的有意思吗?
    他不愿想。
    他什么事都不愿想,最好立刻有酒,再开始喝,最好每天都没有清醒的时候。
    仰起脖子,想接几口雨水来喝,雨点虽然很多很密,能落到他嘴里的,却偏偏没有多少。
    世上岂非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你看着明明可以得到的,却偏偏得不到。你愤怒、痛苦,用自己的头去撞墙,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却还是一点用也没有。
    郭大路用力挺起了胸膛,胸膛里,心口上,就像是有针在刺着。
    明明不该想的事,为什么偏偏又要想呢?
    霹雳一声,闪电击下。
    他咬了咬牙,大步向前走,刚走了两步,忽然看到前面一扇小门,“呀”的一声开了。
    一个绯衣垂髫的小丫头,手里撑着把花油伞,正站在门口,看着他盈盈地笑,笑起来两个酒窝好深。
    有个这么甜的小姑娘,对着你笑,任何男人都免不了要上去搭讪搭讪的。
    但郭大路现在却没有这种心情,他现在的心情,简直比他的样子还糟。
    谁知这小姑娘却迎了上来,甜甜地笑道:“我叫心心。”
    她不等别人开口,第一句话就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这种事倒也少见得很。
    郭大路看了她两眼,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心心,好,好名字。”
    他不等话说完,又想走了。
    谁知心心却还是不肯放过他,又笑着道:“我认得你。”
    郭大路这才觉得有点奇怪,转过身停下来,道:“你认得我?”
    心心眨着眼,道:“你是不是郭家的大少爷?”
    郭大路更奇怪,忍不住问道:“你以前在哪里见过我?”
    心心道:“没有。”
    郭大路道:“那么你怎么认得我的?”
    心心嫣然,道:“你去问问我们家的小姐,就知道了。”
    郭大路道:“你们家的小姐是谁?”
    心心道:“你看见她时,就知道了。”
    郭大路道:“她在哪里?”
    心心抿嘴一笑,道:“你跟我来,就什么事全知道了。”
    她转过身,走进了那扇小门,又回头向郭大路招了招手:“来呀。”
    郭大路什么话都没有说,大步走了进去,现在他的好奇心已被引起,你想不叫他进去,都很难了。
    ×××
    门里是个小小的院子,一棚紫藤花在暴雨中看来,显得怪可怜的。
    屋檐下挂着三两只鸟笼,黄莺儿正在笼子里吱吱地吵着,好像正在怪它们的主人太不体恤,为什么还不把他带入香闺里。
    心心走上回廊,用一根白生生的小手指,轻轻在笼子上一弹,瞪眼道:“小鬼,吵死人了,今天小姐房里有客人,你们再吵,她也不会睬你们的。”
    她又回眸向郭大路一笑,嫣然道:“你看,我还没进去,她们已在吃醋了。”
    郭大路也只好笑了笑。
    现在他心里除了好奇之外,又多了种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感觉,仿佛有点甜酥酥的。
    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仍然如在十里雾中,连一点影子都摸不着。
    “难道我忽然交上桃花运了么?”
    只不过,丫头虽然俏,并不一定就表示小姐也很漂亮。
    那位小姐若是母夜叉,你说怎么办?
    ×××
    门上挂着湘妃竹的帘子,当然是天气开始热了之后,刚换上去的。
    门里悄无人声。
    心心掀起帘子,嫣然道:“你先请里面坐,我去请小姐来。”
    里面是个精致高雅的小客厅,地上还铺着厚厚的波斯毡。
    连郭大路都不由自主,先擦了擦脚底的泥,才能走得进去。
    “像这种地方的主人,为什么要请我这么样一个客人进来?”
    那当然一定有目的。
    什么目的呢?
    郭大路看了看自己,全身上上下下,连五钱银子都不值。
    他对自己笑了笑,索性找了张最舒服、最干净的椅子坐下来。
    桌上有壶茶,还是新泡的。几个小碟子里,摆着很精美的茶食。
    郭大路替自己倒了碗茶,一边喝茶,一边吃杏脯,就好像是这地方的老客人似的,一点也不客气。
    然后,他就听到一阵“叮叮当当”的环佩声,心心终于扶着她们家的小姐进来了。
    郭大路只抬头看了一眼,眼睛就已发直。
    郭先生并不是没见过女人的毛头小伙子,但像这样的美人,倒还真是少见得很。
    若不是这样的美人,又怎配住这样的地方?
    郭大路嘴里含着半片杏脯,既忘了吞下去,也忘了拿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这位小姐也坐下来了,就坐在他对面。一张宜喜宜嗔的脸上,仿佛还带着点红晕,也不知是胭脂,还是害羞;一双明如秋水般的眼波,正脉脉含情地看着他。
    郭大路开始有点坐立不安了,想开口说话,一个不小心,却将嘴里含着的半片杏脯,噎在喉咙里。
    心心忍不住“扑哧”一笑,一开始笑,就再也停不下来,捧着肚子,吃吃地笑个不停。
    小姐瞪了他一眼,仿佛在怪她笑得不该,但自己也忍不住为之冁然。
    郭大路看着她们,突也大笑起来。
    他笑的声音反而比谁都大,你只有在听到这笑声的时候,才能感觉到他是真正的郭大路。
    无论多么严肃、多么尴尬的场面,只要郭大路一笑,立刻就会轻松起来。
    这位羞答答的小姐,终于也开口说话了。
    她的声音就和她的人同样温柔,柔声道:“这地方虽然不太好,但郭大爷既然已来了,就不要过于拘束……”
    郭大路打断了她的话,笑道:“你看我像是个拘束的人吗?”
    小姐嫣然道:“不像。”
    心心也笑道:“茶是小姐刚托人从普洱捎来的,郭大爷多喝两杯,也好醒醒酒。”
    郭大路道:“茶的确不错,你却错了。”
    心心怔了怔,道:“我什么地方错了?”
    郭大路道:“无论多好的茶,也不能醒酒。”
    心心道:“要什么才能醒酒?”
    郭大路道:“酒。”
    心心笑道:“再喝酒岂非更醉?”
    郭大路道:“你又错了,只有酒,才能解酒,这叫作还魂酒。”
    心心眨眨眼道:“真的?”
    郭大路道:“这法子是我积数十年经验得来的,绝对错不了。”
    小姐也笑道:“既然如此,还不快去为郭大爷斟酒。”
    ×××
    酒来了,是好酒。
    菜当然也不错。
    郭大路开怀畅饮,真的好像已将这位小姐当作老朋友,一点也不客气。
    这位小姐居然也能喝两杯,酒色染红了她的双颊,看来更艳光照人。
    郭大路眼睛直勾勾地不住盯着她,连酒都似已忘记喝了。
    小姐低下头,轻轻道:“郭大爷再喝三杯,我陪一杯。”
    三杯酒眨眼间就下了肚,郭大路忽然道:“我有几件事要告诉你。”
    小姐道:“请说。”
    郭大路道:“第一,我不叫郭大爷,叫郭大路,我的朋友都叫我小郭。但现在已渐渐忽然变成老郭了。”
    小姐嫣然道:“有些人永远都不会老的。”
    郭大路道:“也有些人永远都不会变成大爷。”
    他又喝了杯酒,才接着道:“我只不过是个穷光蛋,而且又脏又臭,你却是位千金小姐,而且不认得我,为什么要请我来喝酒?”
    小姐眼波流动,道:“同是天涯沦落人,若是有缘,又何必认得。”
    心心抢着道:“我们家小姐姓水,闺名叫柔青,现在你们总该已认得了吧。”
    郭大路抚掌笑道:“水柔青,好名字,值得喝三大杯。”
    水柔青垂首道:“多谢。”
    郭大路一饮而尽,盯着她,过了很久,忽又道:“我的肠子是直的,无论有什么话,那都是存不住的。”
    水柔青嫣然道:“我看得出你是个豪气干云的大丈夫。”
    郭大路道:“那么我问你,是不是有人欺负了你,你要我替你出气?”
    心心又抢着道:“我们家小姐足不出户,怎么会有人欺负她?”
    郭大路道:“你是不是遇着了件很困难的事,要我替你去解决?”
    心心道:“也没有。”
    郭大路缓缓地道:“我既然来了,又喝了你们的酒,无论什么事,只要你们开口,我一定尽力去做。”
    水柔青柔声道:“只要你有这样的心意,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郭大路瞪着她,道:“你真的没有什么事求我?”
    水柔青道:“真的没有。”
    郭大路道:“那么,你为什么对一个又脏又臭的穷光蛋这么好?”
    水柔青抬起头,看着他,眼波如醉。
    被她这样子看着的人,能不醉的又有几个?
    心心看着郭大路,又看看她的小姐,忽然笑道:“有句话郭大爷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
    郭大路道:“你说。”
    心心道:“天子重英豪。美人喜欢的,也是真正的英雄。”
    水柔青的脸更红,娇嗔轻啐道:“小鬼,再乱嚼舌,看我不撕你的嘴。”
    心心笑道:“我也是直肠子,心里有什么话,也存不住。”
    水柔青红着脸站起来,真的像是要去拧她。
    心心却已吃吃地娇笑着,一溜烟跑了出去,跑出去时还没有忘记替他们关上门。
    水柔青垂首站在那里,又忍不住偷偷瞟了郭大路一眼。
    郭大路还在盯着她。
    她的脸已红得像是秋夕的晚霞。
    ×××
    醉了。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不醉的人也该醉了。
    郭大路忽然握住了水柔青的手。
    她的手冰冷,脸却是火烫的。
    郭大路正想拉她,还没有拉她,她已“嘤咛”一声,倒入他怀里。
    窗外是盛夏,窗内却是浓春。
    ×××
    春色浓得化也化不开。
    有些人虽然素不相识,但只要一见面,就好像铁遇见磁石一样,立刻会紧紧黏住。
    水柔青黏在郭大路身上,她的肌肤柔软、光滑,如丝缎。
    她的腰肢盈盈一握。
    郭大路握着她的腰,忽然轻轻叹息,喃喃道:“我不懂,真的不懂。”
    水柔青轻轻道:“有些事本来就是没法子解释的,本来就没有人懂。”
    郭大路道:“你以前既没有看见过我,也不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为什么这样子对我?”
    水柔青道:“我虽然没看见过你,却早已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郭大路道:“哦?”
    水柔青的身子贴得更紧,缓缓道:“这些天来,城里的人谁不知道自远地来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
    郭大路苦笑道:“好汉?你知不知道好汉是什么意思?”
    水柔青道:“我听你说。”
    郭大路道:“‘好汉’的意思,有时候就是流氓无赖。”
    水柔青嫣然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好汉就是好汉。”
    郭大路笑了,轻抚着她的腰肢,笑道:“你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水柔青道:“所以我才会喜欢像你这么样奇怪的男人。”
    这句话没说完,她的脸又红了。
    郭大路凝视着她,道:“我以前做梦也没想到,会遇见你这样的女人,更没有想到会跟你这样子在一起。”
    水柔青的脸更红,轻轻道:“只要你愿意,我就永远这样子跟你在一起。”
    郭大路又凝视了她很久,忽又轻轻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张大了眼睛,瞪着屋顶。
    水柔青道:“你在叹气?”
    郭大路道:“没有。”
    水柔青道:“你在想心事?”
    郭大路道:“没有。”
    水柔青也翻了个身,伏在他胸膛上,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道:“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永远跟我这样子在一起?”
    郭大路沉默着,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不愿意。”
    水柔青柔软的身子,突然僵硬,嗄声道:“你不愿意?”
    郭大路道:“不是不愿意,是不能。”
    水柔青道:“不能?为什么不能?”
    郭大路慢慢地摇了摇头。
    水柔青道:“你摇头是什么意思,不喜欢我?”
    郭大路叹道:“像你这样的女人,若有男人不喜欢你,那人一定有毛病,可是……”
    水柔青道:“可是什么?”
    郭大路苦笑道:“可是我有毛病。”
    水柔青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之色。
    郭大路道:“我是个男人,已有很久没接近过女人;你是个非常美的女人,而且对我很好;这地方又如此温柔,我们又喝了点酒。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不动心,所以……”
    水柔青咬着嘴唇,道:“所以你要了我?”
    郭大路叹息着,道:“可是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真的感情。我……我……”
    水柔青道:“你怎么样?……难道你心里在想着另一个人?”
    郭大路点点头。
    水柔青道:“你跟她真的有感情?”
    郭大路点点头,忽又摇摇头。
    水柔青道:“到底是不是真的有感情?”
    郭大路叹道:“我也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感情,我不知道。我看不见他的时候,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他。你虽然又美、又温柔,我虽然也很喜欢你,但在我心里,无论谁也无法代替他。”
    水柔青道:“所以你还是只有去找他?”
    郭大路道:“非找到不可。”
    水柔青道:“所以你要走?”
    郭大路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水柔青看着他,眼睛里并没有埋怨,反而似也被感动。
    过了很久,她才长长叹息了一声,幽幽地道:“世上若有个男人也像这样子对我,我……我就算死,也甘心了。”
    郭大路柔声道:“你迟早一定也会找到这么样一个人的。”
    水柔青摇摇头,道:“永远不会。”
    郭大路道:“为什么?”
    水柔青也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是个很好的人,我从来也没有见到你这样的好人,所以我也愿意对你说老实话。”
    郭大路听着。
    水柔青道:“你知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郭大路道:“你姓水,叫水柔青,是位千金小姐,而且温柔美丽。”
    水柔青道:“你错了,我并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只不过是个……是个……”
    她咬着嘴唇,突又长长叹息,道:“我只不过是个妓女。”
    “妓女!”
    郭大路几乎从床上直跳了起来,大声叫道:“你不是。”
    水柔青笑得很凄凉,道:“我是的。不但是,而且是这地方身价最高的名妓,不是一掷千金的王孙公子,就休想做我的入幕之宾。”
    郭大路怔住,怔了半天,喃喃道:“但我并不是什么王孙公子,而且身上连一金都没有。”
    水柔青忽然站起来,打开了妆台的抽屉,捧着了一把明珠,道:“你虽然没有为我一掷千金,但却已有人为你量珠买下了我。”
    郭大路更吃惊,道:“是什么人?”
    水柔青道:“也许是你的朋友。”
    郭大路道:“难道是东城的老大?”
    水柔青淡淡道:“他还不配到我这里来。”
    郭大路道:“那么是谁?”
    水柔青道:“是个我从未见过的人。”
    郭大路道:“什么样的人?”
    水柔青道:“是个麻子。”
    郭大路愕然道:“麻子?我的朋友里连一个麻子都没有。”
    水柔青道:“但珍珠却的确是他为你付给我的。”
    郭大路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水柔青道:“他叫我好好地侍候你,无论你要什么都给你。”
    郭大路道:“所以你才……”
    水柔青不让他说下去,又道:“但他也算出来,你很可能不愿留下来的。”
    郭大路道:“哦?”
    水柔青道:“等到你不愿留下来的时候,他才要我告诉你一件事。”
    郭大路道:“什么事?”
    水柔青道:“一件很奇怪的事。”
    她慢慢地接着道:“几个月以前,这里忽然来了个很奇怪的客人,跟你一样,穿得又脏又破,我本来想赶他出去的。”
    郭大路道:“后来呢?”
    水柔青道:“可是他一进来,就在桌上摆下了百两黄金。”
    郭大路道:“所以你就让他留下来了?”
    水柔青眼中露出一丝幽怨之色,淡淡地道:“我本来就是个做这种事的女人,只认金子不认人的。”
    郭大路叹道:“我明白,可是……可是你并不像这样的女人。”
    水柔青忽然扭过头,仿佛不愿让郭大路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接着道:“世上本来就有很多富家小子,喜欢故意装成这种样子,来寻欢作乐,找别人开心,这并不奇怪。”
    郭大路道:“奇怪的是什么呢?”
    水柔青道:“奇怪的是,他花了百两黄金,却连碰都没有碰我,只不过在这里洗了个澡,而且还穿了我一套衣服走了。”
    郭大路道:“穿了你一套衣服?”
    水柔青点点头。郭大路道:“他究竟是男是女?”
    水柔青道:“他来的时候,本是个男人,但穿上我的衣服后,简直比我还好看。”
    她苦笑着,接着道:“老实说,我虽然见过许许多多奇怪的人,有的人喜欢要我用鞭子抽他,用脚踩他,可是,像他这样的人,我倒是从来没有见过,到后来连我都分不清他究竟是男是女。”
    郭大路又怔住,但眼睛却已发出了光。
    他似已隐隐猜出她说的人是谁了。
    水柔青道:“这些话我直到现在才说出来,只因为那麻子再三嘱咐我,你若愿意留下来,我就永远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你。”
    郭大路道:“你……你知不知道那奇怪的客人叫什么名字?”
    他似已紧张得连手都在发抖。
    水柔青道:“她并没有说出她的名字来,只告诉我,她姓燕,燕子的燕。”
    郭大路突然跳起来,用力握着她的肩,嗄声道:“你知不知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水柔青道:“不知道。”
    郭大路倒退了两步,似已连站都站不住了,“噗”地又坐到床上。
    水柔青道:“可是她最近又来过一次。”
    郭大路立刻又像中了箭一般跳起来,大声道:“最近是什么时候?”
    水柔青道:“就在前十来天。”
    她接着又道:“这次她来的时候,样子看来好像有很多心事,在我这里喝了很多酒,第二天就穿了我一套衣裳走了。”
    郭大路更紧张,道:“你知不知道她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水柔青道:“不知道。”
    郭大路好像又要倒了下去。
    幸好水柔青很快地接着又道:“但她喝醉了的时候,说了很多醉话,说她这次回去之后,就永远不会再回来,我永远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郭大路道:“你……你有没有问过她,她的家在哪里?”
    水柔青笑了笑,道:“我本来是随口问的,并没有想到她会告诉我。”
    郭大路眼睛里充满了迫切的期望,抢着道:“但她却告诉了你?”
    水柔青点点头,道:“她说她的家在济南府,还说那里的大明湖春色之美,连西湖都比不上,叫我以后有机会时,一定要去逛逛。”
    郭大路忽然又倒了下去,就像是跑了几天几夜的人,历尽了千辛万苦,终于到达了他的目的地。
    他虽然倒了下去,但心里却是幸福愉快的。
    水柔青看着他,目中充满了怜惜,轻轻道:“你要找的,就是她?”
    郭大路点点头。
    水柔青道:“她知不知道你对她如此痴情?”
    郭大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女人的心,有谁知道呢?
    水柔青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幽幽道:“她为什么要走?若是我,你就算用鞭子赶我,我也不会走的。”
    郭大路喃喃道:“她不是你……她也是个很奇怪的人,我始终都没有了解过她。”
    水柔青黯然道:“她不是我,所以她才会走;只有像我这样的女人,才懂得世上绝没有任何东西比真情更可贵。”
    她叹息着,又道:“一个女人若不懂得珍惜这一份真情,她一定会后悔终生。”
    郭大路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问道:“你看她究竟是不是个女人?”
    水柔青道:“难道你直到现在还不知道?”
    郭大路仰面倒在床上,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幸好现在我总算知道一件事了。”
    水柔青道:“什么事?”
    郭大路微笑着,缓缓道:“我并没有毛病……一点毛病都没有,我只不过是个瞎子而已。”
    ×××
    黄昏。
    夕阳照进窗户,照在郭大路刚换的一套新衣服上,他似已完全变了个人,变得容光焕发,而且非常清醒。
    水柔青看着他,咬着嘴唇,道:“你……你现在就要走?”
    郭大路笑道:“老实说,我简直恨不得长出两只翅膀来飞走。”
    水柔青垂下头,目中又露出种说不出的幽怨凄楚之色。
    郭大路看着她,笑容也渐渐黯淡,目中也充满怜惜,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柔声道:“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将来总有一天……”
    水柔青凄然一笑,道:“将来总有一天,我也会找到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的,是不是?”
    郭大路勉强笑道:“答对了。”
    水柔青也勉强笑了笑,道:“见到那位燕姑娘时,莫忘记替我向她问好。”
    郭大路道:“我会的。”
    水柔青道:“告诉她,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会到大明湖去看你们。”
    郭大路笑道:“说不定我们会先来看你。”
    他虽然在笑着,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心里总像是有点酸酸的。
    他实在已不忍再留下去,实在不忍再看她的眼睛,忽然转过头,望着窗外的夕阳,喃喃道:“现在天还没有黑,我还来得及赶段路。”
    水柔青垂着头,轻轻道:“不错,你还是快走的好,她说不定也在等着你去找她。”
    郭大路看着她,仿佛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他就这样走了出去。
    不走又能怎么样呢?还是走了的好——还是快走的好。
    水柔青突然道:“等一等。”
    郭大路慢慢地回过身,道:“你……”
    水柔青没有让他说出这句话,自怀中取出了个浅紫色的绣花荷包,递给他,柔声道:“这个给你,请转交给燕姑娘,就说……就说这是我送给你们的贺礼。”
    郭大路道:“这是什么?”
    他接过,就已用不着再问。
    他已可感觉到荷包里的明珠的光滑圆润。
    水柔青已转过身,看也不去看窗外的夕阳,淡淡道:“现在你可以走了。”
    郭大路紧紧握着这荷包,她的心岂非也正如荷包中的明珠一样,岂非也已被他握在手里?
    她没有再回头。
    他也没有再说话。
    有些话,是根本就用不着说出来的。
    ×××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或许也只有在天涯沦落的人,才能了解这种心情,这种意境。
    这种意境虽然凄凉,却又是多么美丽。

举报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名人轶事网  

GMT+8, 2025-5-13 10:56 , Processed in 0.140625 second(s), 24 queries .

郑重声明:本论坛资源均由会员从网上收集整理所得,版权属原作者。

如涉版权,请发邮件admin@storyren.com,将立即整改。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