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英雄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44章秘屋奇人
    (一)
    凌晨。
    晨雾刚刚从鹅卵石铺成的道路上升起,路很窄。
    郭大路转过右边这条巷子,就看到一扇很熟悉的门户。
    那意思就是说,他曾到这扇门里去过。
    可是在这城市里,他几乎连一个熟人都没有,更没有一户熟悉的人家。
    他立刻就想起,这扇门就是白天他追踪那麻子时,曾经闯进去过的那扇门。
    现在里面已没有灯光。
    那面黄肌瘦的丈夫,是不是又正在做那些使他面黄肌瘦的事?
    郭大路本来就想晚上到这里来搜查的,看看那麻子会不会在这里出现。
    但现在他却已改变主意。
    他再往前走,又向右转。
    这条巷子的路上,铺着很整齐的青石板,看来远比别的巷子干净整齐。
    现在已是凌晨,巷子里居然还有几盏灯是亮着的。
    他看到其中两盏灯笼上的字,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留香院。”
    那位梅兰姑娘的香巢,原来就在这条巷子里。
    只可惜现在已不是寻芳的时候,梅兰姑娘的玉臂,说不定已成了别人的枕头。
    郭大路纵然是个登徒子,现在也不能去煞别人的风景。
    可是他心里,却似已有了种很特殊的感觉,就仿佛诗人在觅得一句佳句前的那种感觉一样。
    他走得更快,再向右转。
    这里已是大街,他沿着街走了十几步,就看到了那间粮食坊,也看到了斜对面会宾楼的金字招牌。
    ×××
    街道旁有几个石墩子,郭大路在上面坐了下来,沉思着。
    小姑娘住的那排房子,假如是第一排。
    那夫妇住的房子就是第二排。
    留香院的那排房子,算是第三排。
    粮食坊这排屋子,当然就是第四排。
    这四排屋子里,都有一户人家,和那麻子是有关系的。
    ——若不是那麻子要他到龙王庙去,他怎会遇见那小姑娘?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故意的安排?
    ——那小姑娘为什么要他走出巷子后,最好向右转呢?
    ——是不是因为她知道某些秘密,却不便说出来,所以才如此暗示他?
    ——她知道的秘密是什么?
    ——她是不是故意躲在那神案下,故意要郭大路发现的?
    ——这一切难道都是那麻子早就安排好的?
    ——他这么样做,究竟是什么用意?
    ×××
    郭大路站起来,又沿着原来的路,重走了一次。
    这四排房子,正是个不等边的四角形。
    无论什么城市的街道,前面的一排房子,必定是紧贴着后面一排房子的。
    但第一排房子和第三排房子之间,却有段很宽的距离。
    第二排房子和第四排也一样。
    所以这四排房子的中间,想必一定有块空地。
    郭大路的心突然跳了起来。
    “这四排屋子故意建筑成这样子,是不是有某种特殊的原因?”
    要找出这答案来,只有一种法子。
    郭大路纵身掠上了粮食坊的屋脊。
    ×××
    粮食坊前面一栋房子,是柜台门面,后面还有个院子。
    院子两旁的厢房,好像是住人的,后面的一栋,就是堆粮食的仓房。
    再后面就应该没有别的屋子了。
    郭大路现在已到了后面一栋堆粮食的仓房屋脊上,立刻看到这四排房屋中间,果然还有一栋屋子。
    这四排房屋就像是四面墙,将这栋屋子围在中间,所以这栋屋子既没有出路,也没有大门。
    天下哪有人将屋子盖在这种地方的?
    掠过这栋屋子的屋脊,就是那对夫妇住的地方,也就是第二排屋子。
    若是不特别留意,无论谁都会以为这栋屋子也和别的屋子连一起的,就算有夜行人从屋脊上经过,也绝不会发现这栋房子的奇怪之处。
    但现在郭大路已发现了。
    ——这屋子的主人,莫非就是那麻子?
    ——他将屋子建筑在这种地方,当然费了很大的力,花了很大的代价,为的是什么呢?
    ——莫非他也和那独脚和尚一样,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私?抑或是为了逃避个极厉害的仇家追踪,所以才要建筑这么样一栋房子躲起来?
    ——这房子的确比郭大路所看过的任何地方都隐秘,可是他为什么又要在有意无意间,让郭大路发现这秘密呢?
    ——若是他自己没有露出线索,郭大路是绝对找不到这地方的。
    郭大路想来想去,愈想愈觉得这件事不但诡秘已极,而且复杂已极。
    要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也只有一种法子。
    他跳了下去。
    ×××
    粮食坊的仓房,在这栋房子之间,还有道墙,墙内是条长而狭的花圃。
    现在春花还未凋,在晨雾中散发着清香。
    再过去就是条长廊,晨曦正照在洗得一尘不染的地板上。
    四下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声音。
    连风都吹不到这里。
    红尘间所有的一切烦恼、恩怨、悲欢,也都已完全被隔绝。
    只有一个已历尽沧桑、看透世情,已完全心如止水的人,才能住在这里,才配住在这里。
    那麻子并不像是个这么样的人,难道是郭大路看错了?想错了?
    他几乎忍不住要退了回去。
    但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人从长廊尽头处,悄悄地走出来。
    一个春花般美丽的少女,穿着件雪白的袍子,不施脂粉,足上只穿着双白袜,没有着鞋,仿佛生怕脚步声会踩碎这令人忘俗的幽静。
    她手里捧着个雨过天青的瓷皿,静悄悄地走过长廊。
    若不是她忽然回过头,瞟了郭大路一眼,郭大路几乎已认不出她了。
    这文静朴素的少女,赫然竟是白天打扮得像妖怪一样的梅兰姑娘。
    她回头看了一眼,明明看见了郭大路,但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又垂下头,静悄悄地往前走。
    郭大路却已几乎忍不住要叫了出来。
    但就连郭大路,也不敢在这种地方叫出声来,不忍扰乱这里的幽静。
    他只有怔在那里,看着。
    梅兰已悄悄地推开一扇门,悄悄地走了进去。
    屋子里还是没有声音,没有动静。
    这里明明是不容外人侵入的禁地,郭大路明明就站在这里,却偏偏没有人理睬,就好像根本没有他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这屋子里住的究竟是什么人?他们对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郭大路怔了半天,忽然大步走过去,大步跨上了长廊。
    屋里的无论是人是鬼,他好歹都得去看看。
    可是他一脚刚跨上去,却又缩了回来。
    他看到了自己脚上的泥。
    这长廊亮得就像是一面镜子,就用这双泥脚踩上去,连他都有些不忍,又有点不好意思。
    他脱下脚上的泥鞋,袜子总算还干净,虽然还有点臭气,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于是他走过去,推开了那扇门。
    ×××
    屋子里居然是空的,什么都没有,没有床,没有桌椅,没有一点摆设,也没有一点灰尘。
    地上铺着很厚的草席,草席上铺着一套雪白的被褥,一个人躺在被褥里。
    屋里充满了药香,这人显然得了重病。
    郭大路并没有看见他的脸,因为正有个长发披肩的白衣少女,正跪在他旁边,慢慢地喂着他喝梅兰送来的那碗药。
    郭大路也看不见这少女的脸,因为她也是背对着他的。
    只有梅兰的脸向着他,而且明明看见他推开了门,但脸上却偏偏还是连一点表情也没有,就好像根本没有将他当作活人。
    郭大路简直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揪住她的头发,问问她眼睛是不是长在头顶上的?
    但这屋子里实在太静,已静得好像个神殿似的,令人觉得有种不可冒渎的神圣庄严。
    郭大路几乎又忍不住想退回去了。
    他要找的人并不在这里,何况,这种气氛本就是他最受不了的。
    谁知就在这时,那长发披肩的白衣少女,忽然沉声道:“快进来,关上门,别让风吹进来。”
    听她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早就知道郭大路会来,又好像将郭大路当作自己家里的人一样。
    郭大路连心跳都已几乎停止。
    这明明是燕七的声音。
    难道这长发披肩的白衣少女就是燕七?
    ×××
    门已关上了。
    郭大路木头人般站在那里,瞪大了眼睛,看着这白衣少女。
    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她的背影瘦削苗条,乌黑的长发,云水般披散在双肩。
    郭大路双手紧握,嘴里发干,心却又跳得像是要跳出了嗓子眼来。
    他真想冲过去,扳住她的肩,让她回过脸来。
    谁也想不到他有多渴望想看看她的脸。
    可是他却只能像木头人一样站着。
    因为他不敢,不敢冒渎了这庄严神圣的地方,更不敢冒渎了她。
    病人终于喝完了碗里的药,躺了下去。
    郭大路总算看到了他的满头白发,却还是没有看见他的脸。
    她跪在旁边,轻轻放下了碗,为他拉起了棉被,显得又亲切、又敬爱、又体贴。
    郭大路若不是看到了他的满头白发,简直已忍不住要打破醋坛子了。
    这老人究竟是谁?她为什么要对他如此体贴?
    只听他轻轻地咳嗽着,过了半晌,忽然道:“是不是他已经来了?”
    白衣少女点点头。
    这老人道:“叫他过来。”
    他的声音虽然苍老衰弱,但还是带着种说不出的慑人之力。
    白衣少女终于慢慢地回过头。
    郭大路终于看到了她的脸。
    ×××
    在这一刹那间,宇宙间的万事万物,似都已突然毁灭停顿。
    在这一刹那间,宇宙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两双眼睛。
    “燕七……燕七……”
    郭大路在心里呼唤,热泪似已将夺眶而出。
    他的呼唤没有声音,但她却似能听得见,也只有她才能听得见。
    她眼睛里也已珠泪满盈。
    历尽了千辛万苦,历尽了千万重折磨,千万重考验,他总算又见到了她。
    那你怎么要他不流泪?你怎知他这眼泪是辛酸?还是欢喜?
    可是他终于将眼泪忍住。除了她之外,他不愿任何人看到他流泪。
    但他却无法忍耐住不去看她的脸。
    这已不是昔日那带着三分佯嗔、又带着三分调皮的脸。
    现在这张脸上剩下的已只有真情。
    这也不是昔日那虽然很脏、却充满了健康欢愉之色的脸。
    现在这张脸,是苍白的、憔悴的,美得令人的心都碎了。
    显然她也经历过无数折磨,无数痛苦。
    唯一没有变的,是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那么坚强。
    可是她为什么垂下头?难道她眼泪已忍不住流了下来?
    老人又在轻轻地咳嗽着。
    她终于悄悄擦干了眼泪,抬起头,向郭大路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郭大路眼睛还盯在她脸上,就像是受了某种魔法的催眠似的,一步步走了过去。
    她又垂下了头,面颊上似已泛起红晕,晚霞般的醉人。
    以前她脸上也曾泛起这种红晕,但郭大路却并没有十分留意。
    男人有时也会脸红的。
    现在郭大路只恨不得重重给自己七八十个耳刮子。
    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笨,为什么居然没有看出她是个女人。
    老人忽又叹息着,道:“你再过来一点,让我看看你。”
    郭大路没有听见。
    现在除了她之外,什么人的话他都听不见。
    燕七却咬着嘴唇,道:“我爹爹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郭大路怔了怔,道:“他……他老人家就是你的父亲?”
    燕七点点头。
    郭大路立刻走近了一点。
    他可以不尊重任何人,可以听不见任何人说的话,但燕七的父亲,那当然是例外。
    老人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这老人。
    他又怔住。
    (二)
    世上有很多种人,所以也有很多种脸。
    有的脸长,有的脸圆,有的脸俊,有的脸明朗照人,有的脸却永远都像是别人欠他三万两银子没还似的。
    郭大路看过很多人,看过很多种脸。
    但他从未看过这么样一张!
    ×××
    严格说来,这已不能算是一个人的脸,而是个活骷髅。
    长而方的脸上,已只剩下一张皮包着骨头,仿佛已完全没有血肉。
    但刀疤的两旁,却偏偏还有血肉翻起。
    最可怕的就是这刀疤!
    两条刀疤在他脸上划成了个十字。左面的一条,从眼睛划过,再划过鼻子,直划到嘴角。
    右边的一条自右颊划断鼻梁,直划到耳根。
    所以这张脸上,已分辨不出鼻子的形状,只剩下一只眼睛。
    眼睛半闭着。
    刀疤早已收了口,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留下来的,但刀疤两旁翻起的血肉,却仍然鲜血般殷红。
    血红的十字刀疤,衬着他枯瘦苍白的脸,看来就像是个正在燃烧着的、地狱中恶鬼的符号。
    这老人根本就像是活在地狱中的。
    ×××
    郭大路连呼吸都似已将停顿。
    他不忍,也不敢再看这张脸,却又不能逃避。
    他脸上甚至不能露出丝毫厌恶恐惧的表情,因为这老人是燕七的父亲。
    老人也正在半闭着眼,看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就是郭大路?”
    郭大路道:“是的。”
    老人道:“你是我女儿的好朋友?”
    郭大路道:“是的。”
    老人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脸很难看,而且很可怕?”
    郭大路沉默了半晌,终于道:“是的。”
    老人也沉默了半晌,喉咙里忽然发出短促的笑声,道:“难怪我女儿说你是老实人,看来你果然是的。”
    郭大路瞟了燕七一眼,燕七还是垂着头。
    梅兰的脸上,也有了笑意。
    郭大路也垂下头道:“有时我也并不太老实的。”
    这也是句老实话。他忽然发觉在这老人面前说老实话,是种很好的方法。
    老人果然微微颔首,道:“不错,不老实的人,休想到这里来;太老实的人,也休想找得到这里的。”
    他忽又感慨地叹了口气,道:“你能到这里来,总算不容易……实在不容易。”
    郭大路听在耳里,心里忽然觉得有些酸酸的。
    燕七为什么要让他受这许多折磨?为什么要他如此苦苦找寻?
    老人虽半闭着眼,却已似看到他心里,忽然道:“叫他们也进来吧。”
    梅兰道:“是。”
    她静悄悄地走过去,静悄悄地打开了另一扇门。
    门外立刻有三个人静静地走了进来。
    第一个人,就是那麻子。现在他也已换了件雪白的长袍,一进来就垂手站在屋角,显得既敬畏,又尊敬,就好像奴才看到了他的主子一样。
    跟在他后面的,当然就是那驼子。
    第三个人才是那独脚和尚。
    三个人都穿着同样的白袍,对这老人的态度都同样尊敬。三个人都垂着头,看都没有看郭大路一眼。
    老人道:“你们想必是认得的。”
    三个人同时点了点头。
    郭大路却忍不住道:“他们虽认得我,我却不认得他们。”
    老人唏嘘着,道:“现在的年轻人,认得他们的的确已不多了,但你也许还听过他们的名字。”
    郭大路道:“哦?”
    老人道:“你跟蓝昆是交过手的,难道还没有看出他武功来?”
    郭大路道:“蓝昆?”
    老人道:“蓝昆是他的俗号,自从他在少林出家后,别人就只知道他叫铁松了。”
    原来这独脚和尚竟是少林门下!也只有少林的“风雷降魔杖”,才能有那种惊人的威力。
    郭大路悚然动容,道:“莫非他就是昔日一杖降十魔、独闯星宿海的‘金罗汉’铁松大师?”
    老人道:“不错,就是他。”
    郭大路说不出话来了。
    这金罗汉正是他少年时,心目中崇拜的偶像之一,他七八岁时就已听说过这名字,后来又听说这人已物化仙去了,想不到竟隐居在这里。
    老人道:“天外游龙神驼子,这名字你想必也该听人说过。”
    郭大路又怔住。
    原来这驼子竟是昔年最负盛名的轻功高手,难怪他一回头,就已看不见这人的影子了。
    老人道:“天外游龙神驼子,千变万化智多星,这两人本是齐名的。”
    郭大路吃惊地看着那麻子,失声道:“难道他就是智多星袁大先生?”
    老人道:“原来你也知道他。”
    郭大路怔在那里,久久都吐不出气来。
    这三人在二十年前,全都是江湖中声名显赫、不可一世的武林高手。
    在江湖传说中,这三人已全都死了。
    谁也想不到这三人竟全都躲在这里,而且还好像都已成了这病老人的奴仆下属。
    想到这里,郭大路心里又一惊。
    像金罗汉、神驼子这样的绝顶高人,都已做了这老人的奴仆,而且对他如此敬畏,如此尊敬。
    这老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郭大路实在想不出。
    就算是昔日的少林方丈铁眉复生,金罗汉也不会对他如此敬畏。就算是昔日的天下第一名侠再生,神驼子和智多星也绝不会甘心做他的奴仆下人。
    这老人又有什么力量,能使得这三个人对他如此服从尊敬?
    老人缓缓道:“他们今天让你吃了不少苦,你心里是不是对他们很不满?”
    郭大路想摇头,没有摇,苦笑道:“有一点。”
    老人道:“他们这样做,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郭大路道:“也有一点……不止一点。”
    老人道:“你千方百计找到这里来,为了什么?”
    郭大路嗫嚅着,又瞟了燕七一眼,讷讷道:“来找她的。”
    老人道:“为什么要找她?”
    他说话好像永远都是在发问,而且问得咄咄逼人,丝毫不给别人转圜的余地。
    郭大路垂下头,仿佛忸怩不安。
    但这时燕七却忽然抬起头来,用一双明如秋水般的眼波,凝视着他。
    郭大路心里立刻又充满了勇气和信心,抬起头,大声道:“因为我喜欢她,想永远跟她厮守在一起。”
    这本是光明正大的事,他用这种光明磊落的态度,正显出了他的真诚坦率。
    老人的声音却更严肃,一字字道:“你是不是想要她做妻子?”
    郭大路毫不考虑道:“是。”
    老人道:“永不反悔?”
    郭大路道:“永不反悔。”
    老人半闭着的一只眼,突然睁开,眼睛里射出闪电般的光。
    郭大路从未看过如此逼人、如此可怕的眼睛,但他却没有逃避。因为他知道这是最重要的一刻,因为他心中坦然无愧。
    老人逼视着他厉声道:“但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郭大路摇摇头,这句话正是他憋在心里久已想问出来的。
    老人道:“你看到了我脸上的十字剑伤,还不知道我是谁?”
    郭大路心里突然一阵惊悸,整个人都几乎为之震动起来。
    十字剑伤!疯狂十字剑!
    唯一能在疯狂十字剑下逃生的人,就是南宫丑!
    莫非这病重垂危的老人,才是真正的南宫丑!
    郭大路只觉自己的头脑在晕眩。
    他再也想不到,江湖中声名最狼藉的第一恶人南宫丑,竟是燕七的父亲。
    ×××
    难怪燕七能确定那黑衣人绝不是南宫丑。
    自墙后刺入,穿入黑衣人心脏的那一剑,原来是燕七下的手。
    她这样做,显然是痛恨这人假冒她父亲的名,所以她不惜杀了他,来保护自己父亲的名誉。难怪她从不肯吐露自己的身世,仿佛有很多难言之隐。
    她始终不肯对郭大路说出自己是女儿身,只怕也是为了自惭家世,生怕郭大路知道了她的出身后,会改变对她的感情。
    所以她一直要等到临死前才肯说出来。所以她要逃避。
    这些想来仿佛永远无法解释的事,现在终于完全有了答案。但郭大路却几乎不能相信。
    ×××
    屋子里更静。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逼视着郭大路,只有燕七又垂下了头。她似已不敢再看郭大路。
    她生怕郭大路的回答,会伤透她的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才缓缓道:“现在你已知道我是谁了?”
    郭大路道:“是。”
    老人道:“现在你若是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郭大路道:“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老人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世上已没有任何事能改变我对她的感情,连我自己都不能。”
    他声音是如此坚定,如此真诚。
    他转头去看燕七的眼睛,燕七也已情不自禁,抬起头来,凝视着他。
    她目中已又露出泪光,但却已是欢喜的泪,也是感激的泪。
    连梅兰的眼睛都已有些潮湿。
    老人却仍然以厉电般的目光在逼视着郭大路,道:“你还是愿意娶她做妻子?”
    郭大路道:“是。”
    老人道:“你愿意做南宫丑女儿的丈夫?”
    郭大路道:“是。”
    老人的目光忽然像寒冰在春水中融化了,喃喃道:“好,你果然是个好孩子……燕儿果然没有看错你。”
    他又慢慢地阖起眼帘,一字字道:“现在我已可放心将她交给你,现在她已是你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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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前尘往事
    (一)
    洞房。
    世上有多少个未成亲的少年,在幻想着花烛之夜,洞房里的旖旎风光?又有多少个已垂暮的老人,在回忆着那一天洞房里的甜蜜和温暖?
    幻想和回忆永远都是美丽的。
    事实上,花烛之夜的洞房里,通常都没有回忆中那么温暖甜蜜,风光也远不如幻想中的那么绮丽。
    有些自以为很聪明的人,时常都喜欢将洞房形容成一个坟墓,甚至还说洞房里发出的声音,有时就像是个屠宰场。
    洞房当然也不是坟墓和屠宰场。
    那么洞房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
    洞房通常是间并不太温暖的屋子,到处都是红红绿绿的,到处都充满了油漆味道,再加上贺客们留下的酒臭,在里面耽上一两个时辰还能不吐的人,一定有个构造很特别的鼻子和胃。
    洞房里当然有一男一女两个人,这两个人通常都不会太熟,所以也不会有很多话说。
    所以外面就算吵翻了天,洞房里却通常都很冷静。
    贺客们虽然在拼命地吃,拼命地喝,生怕捞不回本钱似的,但新郎和新娘通常都在饿着肚子。
    这本来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但这一天却好像是为别人过的。
    ×××
    燕七蒙面的红巾已掀起,正垂着头,坐在床沿,看着自己的红绣鞋。
    郭大路远远地坐在小圆桌旁的椅子上,似乎也在发怔。
    她不敢看他,他也不敢看她。
    假如喝了点酒,他也许会轻松些,妙的是他今天偏偏没有喝。
    好像只要做新郎官的人一定要喝酒,马上就会有一些“好心人”过来拦住,抢着替他把酒喝了。
    他们本来就是很好的朋友,本来每天都有很多话可说。
    但一做了夫妻,就好像不再是朋友了。
    两个人竟好像忽然变得很遥远,很生疏,很怕难为情。
    所以谁也不好意思先开口。
    郭大路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应付得很好的,但一进了洞房,就忽然发觉自己就像是变成了一个呆子。
    这种情况他实在不习惯。
    他本来想走过去,坐到燕七身旁,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两条腿却偏偏在发软,连站都站不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郭大路只觉得连脖子都有点发硬的时候——
    燕七忽然道:“我要睡了。”
    她竟自己说睡就睡,连鞋都不脱,就往床上一倒,拉起上面绣着鸳鸯戏水的红丝被,把自己身子紧紧地裹住。
    她面朝着墙,身子蜷曲得就像是只虾米。
    郭大路咬着嘴唇,看着她,目中渐渐有了笑意,忽然道:“今天你怎么没有要我出去?”
    燕七不睬他,像是已睡着。
    郭大路笑道:“有别人在你的屋子里,你不是睡不着的吗?”
    燕七本来还是不想睬他的,却又偏偏忍不住道:“你少说几句,我就睡着了。”
    郭大路眨着眼,悠悠道:“有我在屋里,你也睡得着?”
    燕七咬着嘴唇,轻轻道:“你……你不是别人。”
    郭大路道:“不是别人是什么人?”
    燕七忽然“扑哧”一笑,道:“你是个大头鬼。”
    郭大路忽又叹了口气,道:“奇怪奇怪,你怎么会嫁给我这大头鬼的?我记得你以前好像说过,就算天下的男人全都死光了,也不会嫁给我。”
    燕七忽然翻过身,抓起了枕头,用力地向他摔了过来。
    她的脸红得就像是个刚摘下来的熟苹果。
    枕头又飞回来了,带着郭大路的人一起飞回来的。
    燕七红着脸道:“你……你……你想干什么?”
    郭大路道:“我想咬你一口。”
    ×××
    粉红色的绣帐,不知何时已垂下。
    假如有人一定要说,洞房里的声音像屠宰场,那么这屠宰场一定是杀蚊子的。
    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像是蚊子叫。
    郭大路好像在轻轻道:“奇怪,真奇怪。”
    燕七道:“又奇怪什么?”
    郭大路道:“你身上为什么一点也不臭?”
    只听“叭”的一响,就好像有人在打蚊子,愈打愈轻,愈打愈轻……
    (二)
    天已经快亮了。
    锦帐中刚刚才安静下来,又过了半天,就听到郭大路轻轻道:“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
    燕七道:“嗯。”
    她的声音如燕子呢喃,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郭大路道:“我想起了很多很奇怪的事,但最想的,还是个烧得又红又烂的大蹄髈。”
    燕七“扑哧”一笑,道:“你能不能说你是在想着我?”
    郭大路道:“不能。”
    燕七道:“不能?”
    郭大路道:“因为我怕把你一口吞下去。”
    他叹息着,喃喃道:“你这老婆我得来可真不容易,若是吞下去,岂非没有了?”
    燕七道:“没有了岂非正好再去找一个。”
    郭大路道:“找谁?”
    燕七道:“譬如说……酸梅汤。”
    郭大路慢慢地道:“不行,她太酸,而且她喜欢的是你。”
    他忽又一笑,道:“现在我才知道,那天你不要她,她为什么一点也不生气了……那天你想必已告诉她,你也跟她一样,是个女人。”
    燕七道:“我若是男人,我就要她了。”
    郭大路道:“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我,你是个女人呢?”
    燕七道:“谁叫你是个瞎子,别人都看出来了,就是你看不出来。”
    郭大路道:“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个秘密?”
    燕七道:“嗯。”
    郭大路道:“你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我快死的时候,才肯告诉我?”
    燕七道:“因为……因为我怕你不要我……”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嘴就像是已被件什么东西堵住了。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喘息着,道:“我们好好地聊聊,不许你乱动。”
    郭大路道:“好,不动就不动。可是你为什么要怕我不要你?你难道不知道,就算用全世界的女人来换你一个,我也不换的。”
    燕七道:“真的?”
    郭大路道:“当然是真的。”
    燕七道:“若用那个水柔青来换呢?”
    郭大路叹道:“她的确是个很好的女孩子,而且很可怜,只可惜我心里早已经被你一个人占满了,再也容不下别的人。”
    燕七“嘤咛”了一声。锦帐中忽然又沉默了很久,好像两个人的嘴又已被什么堵住。
    又过了很久,郭大路才叹息着道:“我知道你那么样做,是为了试试我,对你是不是忠心。”
    燕七咬着嘴唇,道:“你若肯在那里留下来,这一辈子就休想再看见我了。”
    郭大路道:“可是我已经到这里来了之后,你为什么还不让我来见你呢?”
    燕七道:“因为还有别的人也想试试你,看你是不是够聪明、够胆量,看你的心是不是够好,够不够资格做我爹爹的女婿。”
    郭大路道:“所以他们就看我是不是够聪明能找出这间屋子的秘密,是不是够胆到那龙王庙去。”
    燕七道:“在那龙王庙里,你若是敢动我那小表妹的坏主意,或是不肯先送她回来,你就算能找到这里,还是看不见我的。”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幸亏我是个又聪明,又有胆量的大好人……”
    燕七笑了,抢着道:“否则你又怎么能娶到我这么好的老婆呢?”
    郭大路叹道:“到现在我才发现我们真是天生的一对。”
    燕七道:“你现在才发现?”
    郭大路笑道:“因为我现在才发现,我们两个人的脸皮都够厚的。”
    ×××
    现在这屋子才真的像是个洞房了,甚至比你想象中的洞房还要甜蜜美丽。
    他们够资格享受。
    因为他们的情感受得住考验,他们能有这么样一天,可真是不容易。
    ×××
    钻石要经过琢磨,才能发得出光芒。
    爱情和友谊也一样。
    (三)
    经不住考验的爱情和友谊,就像是纸做的花,既没有花的鲜艳和芬芳,也永远结不出果实。
    树上已结出果实,春天虽已远去,但收获的季节却已快来了。
    燕七坐在树下,摘下了头上的马连坡大草帽做扇子,喃喃道:“好热的天气,王老大想必更懒得动了。”
    郭大路目光遥视向远方,道:“这些日子来,他和小林不知道在干什么。”
    燕七道:“你放心,他们绝不会寂寞的,尤其是小林。”
    郭大路道:“为什么?”
    燕七嫣然一笑,道:“你难道忘记了那个卖花的小姑娘?”
    郭大路也笑了,立刻又听到了那清脆的歌声:
    ×××
    小小姑娘,清早起床,
    提着花篮儿,上市场;
    穿过大街,走过小巷,
    卖花卖花,声声嚷……
    ×××
    歌声当然不是那卖花的小姑娘唱出来的,唱歌的是燕七。
    她轻摇着草帽,曼声而歌,引得路上的人都扭转头,瞪大了眼睛来瞧她。
    郭大路笑道:“你莫要忘记你现在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
    她身上穿的还是男人打扮,但歌声却清脆如黄莺出谷。
    燕七却笑道:“没关系,反正我就算不唱,别人也一样能看出我是个女人的,一个女人要扮得像男人,并不是件容易事。”
    郭大路道:“你以前呢?”
    燕七道:“以前不同。”
    郭大路道:“有什么不同?”
    燕七笑道:“以前我比较脏……很脏,大家都觉得女人总应该比男人干净。”
    郭大路道:“其实呢?”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其实女人本来就比男人干净。”
    ×××
    这条路,是回富贵山庄的路。
    他们并没有忘记他们的朋友,他们要将自己的快乐让朋友分享。
    “王老大和小林若知道我们……我们已经成为夫妻,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不知道小林会不会吃醋。”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开始跑,燕七就在后面追。
    他们既没有乘车,也没有骑马,在路上笑着,跑着,追着,就像是两个孩子。
    快乐岂非总是能令人变得年轻的?
    跑累了,就在树荫里坐下来,买一个烙饼就当午饭吃。
    就算是淡而无味的硬面饼,吃在他们嘴里,也是甜的。
    郭大路居然已经有好几天没喝酒了,除了他们临走前的那天,南宫丑为自己的女儿和女婿饯行,非但他自己居然也破例喝了半杯,而且还一定要他们放量喝个痛快,所以他们全醉了。
    燕七微笑道:“我爹爹自己现在虽不能喝酒了,却很喜欢看别人喝。”
    郭大路笑道:“他以前的酒量一定也不错。”
    燕七道:“何止不错,十个郭大路也未必能喝得过他一个。”
    郭大路道:“哈。”
    燕七道:“哈是什么意思?”
    郭大路道:“哈的意思就是我非但不服气,而且不相信。”
    燕七道:“只可惜他现在老了,而且旧伤复发,已有多年躺在床上不能动,否则他不把你灌得满地乱爬才怪。”
    提起了她父亲的病痛,她眼睛里也不禁露出了悲伤之色。
    郭大路也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他实在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我想不到他会让我们走的。”
    燕七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因为他实在太寂寞,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会要我们陪着他。”
    燕七道:“可是他不同,他从不愿为了自己让别人痛苦,无论多么难以忍受的事,他都宁可一个人独自忍受。”
    她眼睛里又发出了光,显然因自己有这么样一个父亲而骄傲。
    郭大路叹道:“说老实话,我从来也没有想到他是个这样子的人。”
    燕七道:“从前你以为他是什么样的人?”
    郭大路讷讷道:“你知道,江湖中的传说,将他说得多么可怕。”
    燕七道:“现在呢?”
    郭大路叹息着,道:“现在我才知道,江湖中的那些传说才真正可怕,他居然能忍受了这么多年,就凭这一点,已不是别人能比得上的了。”
    燕七黯然道:“这也许只因为他已没法不忍受。”
    郭大路道:“幸好他还有朋友,我看到神驼子他们对他的忠实和友情,总忍不住要替他觉得欢喜感动。”
    燕七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他们以前是想怎么对付他的?”
    郭大路摇摇头。
    燕七道:“他们以前也是一心想要来杀他的,可是后来,经过了几次生死缠斗之后,他们才发现他并不是传说中那样的人,也被他的人格所感动,所以才成了他的朋友。”
    她笑了笑,笑得很凄凉,又有些得意,接着道:“为了他,金罗汉甚至不惜背叛了少林,不惜做一个终生再也见不得天日的叛徒。”
    郭大路道:“人岂非也就因为有这种伟大的感情,所以才和畜生不同。”
    燕七道:“这种感情也唯有在生死患难之中,才能显得出它的伟大来。”
    他们说的不错。
    一个人也唯有在生死患难之中,才能显得出他的伟大来。
    南宫丑能博得神驼子他们的友情,所付出的代价是何等惨痛,只怕也不是别人能想象得到的。
    若不是在生死关头中,宁愿牺牲自己来保全别人,别人又怎知他人格的伟大?又怎会为了他牺牲一切?
    这其中,当然也有段令人惊心动魄、悲伤流泪的故事
    这故事已不必再提。
    因为我们现在要说的,是令人欢乐的故事
    这世上悲伤的故事已够多。
    已太多。
    (四)
    未到黄昏,已近黄昏。
    日色虽已西沉,但碎石路上仍是热烘烘的,摸着烫手。
    前面的树荫下,有个褴褛憔悴的妇人,手里牵着个孩子,背上也背着个孩子,正垂着头,伸出手站在那里向过路人乞讨。
    郭大路立刻走过去,摸出块碎银子,摆在她手里。
    他从未错过任何一个乞丐,纵然他已只剩下这块碎银,也会毫不考虑就施舍给别人。
    燕七看着,温柔的目光中,带着赞许之色。
    她显然也以自己有这样的丈夫而骄傲。
    这妇人嘴里喃喃地说着感激的话,正想将银子揣在怀里,有意无意间抬起了头,看了郭大路一眼。
    她苍白憔悴的脸上,立刻发生了种无法描述的可怕变化。
    她那双无神而满布血丝的眼睛,也立刻死鱼般凸了出来,就好像有把刀突然插入了她的心脏。
    郭大路本来还在微笑,但笑容也渐渐冻结,脸上也露出了惊骇的表情,失声道:“是你?”
    那妇人立刻用双手蒙住了脸,叫道:“你走,我不认得你。”
    郭大路的表情已由惊骇变为怜惜,长叹道:“你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妇人道:“那是我的事,和你没关系。”
    她虽然想勉强控制住自己,但全身都已抖得像是风中的烛光。
    郭大路目光垂向那两个发育不全、满脸鼻涕的孩子黯然问道:“这是你跟他生的么?他的人呢?”
    妇人颤抖着,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掩面痛哭道:“他骗了我,骗去了我的私房钱,又和别的女人跑了,却将这两个孽种留下来给我,我为什么这么苦命……为什么?”
    没有人能替她解答,只有她自己。
    她这种悲惨的遭遇,岂非正是她自己找来的。
    郭大路叹息着,也不知该说什么。
    燕七慢慢地走过来,无言地握住了他的手,让他知道,无论遇着什么事,她总是站在他这一边的,总是同样信任他。
    女人所能给男人的,还有什么能比这种信任和了解更能令男人感激?
    郭大路犹疑着,道:“你已知道她是谁了?”
    燕七点点头。
    女人对自己所爱的男人,仿佛天生就有种奇妙敏锐的第六感。
    她早已感觉出这妇人和她的丈夫之间,有种很不寻常的关系,再听了他们说的话,就更无疑问了。
    这妇人显然就是以前欺骗了郭大路,将他抛弃了的那个女人。
    郭大路长长叹息,道:“我实在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她,更没有想到她已变成这样子。”
    燕七柔声道:“她既然是你的朋友,你就应该尽力帮助她。”
    这妇人忽然停下哭声,抬起头,瞪着她,道:“你是什么人?”
    燕七的目光柔和而平静,道:“我是他的妻子。”
    这妇人脸上又起了种奇特的变化,转头瞪着郭大路,诧声道:“你已经成了亲?”
    郭大路道:“是的。”
    这妇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燕七,目中突然露出了一种恶毒的嫉妒之色,忽然一把揪住了郭大路的衣襟,大声道:“你本来要娶我的,怎么能和别人成亲?”
    郭大路动也不动,脸色已苍白如纸,这种情况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应付。
    燕七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凝视着这妇人道:“是你离开了他,不是他不要你,以前的事你自己也该记得的。”
    妇人的目光更恶毒,狞笑着道:“我记得什么?我只记得他曾经告诉过我,他永远只喜欢我一个人,除了我之外,他绝不再娶别的女人。”
    她又做出要流泪的样子,抽动着嘴角,大声道:“可是他却骗了我,骗了我这个苦命的女人,你们大家来评评理……”
    路上已有人围了上来,带着轻蔑和憎恶之色,看着郭大路。
    郭大路苍白的脸又已变得赤红,连汗珠子都已冒了出来。
    但燕七的神色却还是很平静,缓缓道:“他并没有骗你,从来也没有骗过你,只可惜你已不是以前那个人了,你自己也该明白。”
    这妇人大叫大跳,道:“我什么都不明白,我不想活了……我就是死也要跟这狠心的男人死在一起。”
    她一头向郭大路撞了过去,赖在地上,再也不肯起来。
    遇见了这种会撒泼使赖的女人,无论谁都无法可施的。
    郭大路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燕七沉吟着,忽然从身上拿出了条金链子,递到这妇人面前,道:“你认不认得这是什么?”
    妇人瞪着眼,怔了半晌,才大声道:“我当然认得,这本来也是我的。”
    燕七道:“所以我现在还给你,只不过希望你知道,为了保存这条金链子,他不惜挨饿挨骂,甚至不惜被朋友耻笑——他这是为了什么,你也该想得到的。”
    妇人看着这条金链子,目中的怨毒之色渐渐变为羞愧。
    她毕竟也是个人。
    人,多多少少总有些人性的。
    燕七道:“你换了这条金链子,已可好好地做点小生意,好好地养你的孩子。以后你一定还会遇着好男人的,只要你不再欺骗别人,别人也不会来欺骗你。”
    妇人的身子又开始颤抖,转过头,去看她的孩子。
    孩子脸上满是惊恐之色,撇着嘴想哭,却又吓得连哭都不敢哭出声。
    燕七柔声道:“莫忘记你已是母亲,已应该替你的孩子想一想,他将来也会长大的,你应该让他觉得,因为有你这样一个母亲而骄傲。”
    妇人颤抖着,突又伏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痛哭着道:“老天……老天,你为什么又要让我看见他……为什么?”
    这问题也没有人能为她解答,只有她自己。
    你栽下去的是什么样的种子,就一定会得到什么样的收获。
    你栽下去的若是砂石,就永远莫要期望它能开出美丽的花朵。
    ×××
    黄昏。
    夕阳已由绚烂而转为平静。
    郭大路慢慢地走在道旁,心情显然也和他脸色同样沉重。
    燕七没有说话,没有打扰他。
    她知道每个人都有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的时候,这也正是一个做人妻子的女人,所最需要了解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郭大路才沉声道:“你什么时候将那金链子赎出来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燕七笑了笑,道:“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赎出来。”
    郭大路道:“你没有?”
    燕七道:“刚才我给她的金链子,根本不是你的那条。”
    郭大路愕然道:“不是?”
    燕七微笑着道:“那是梅兰姐妹私下里送给我的贺礼。”
    郭大路道:“那你为什么要拿出来,为什么要这样做?”
    燕七笑道:“因为我也是个女人,我对女人总比你了解得多。”
    郭大路道:“你是说她看到了这条金链子,就会想起我以前对她总算是不错,所以才肯放过我?”
    燕七抿嘴笑道:“金链子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连你都已经分不清了,又何况她。”
    她笑得很愉快。
    因为这金链子只不过是个象征,象征着以前的那一段往事。
    现在他们既已连这金链子都分不清了,显然已将昔日的情感和怨恨全都淡忘。
    无论多大方的女人,都不愿自己的丈夫还将往事藏在心里的。
    郭大路道:“可是她看到我的时候,就应该已经想起以前……”
    燕七打断了他的话,道:“她那样子对你,并不是为以前的事,而是因为嫉妒。”
    郭大路道:“嫉妒?”
    燕七道:“也不是嫉妒你,是嫉妒我。看看她自己的日子,再看看我们,她更悔恨自己以前为什么要那样做。”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一个人对自己悔恨的时候,往往就会莫名其妙地对别人也怀恨起来,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和她一样痛苦。”
    郭大路叹道:“所以她就想破坏我们。”
    燕七道:“她恨你,只不过因为她知道自己已永远无法再得到你了。”
    郭大路道:“可是她看到了那条金链子时,为什么忽然又变了呢?”
    燕七道:“因为金链子和你不同。”
    她嫣然一笑,接着道:“金链子不但比你好看,而且她知道自己一定可以得到。”
    郭大路道:“那是不是因为金链子已经在她的手里了?”
    燕七笑道:“答对了!”
    ×××
    世上的确只有女人才了解女人。
    女人一向只相信自己已拿在手里的东西,就算她明知还有一百条金链子可以去拿,她也绝不肯用手里这一条去换的。
    也没有几个女人肯将自己的金链子,送给她丈夫以前的情人。
    只有最聪明的女人才会这样做。
    她只用一条金链子,已换取了她丈夫对她的信任和感激,也换来了她自己的一生幸福。
    ×××
    郭大路凝视着他的妻子,情不自禁,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谢谢你。”
    燕七眨着眼,笑道:“谢谢我?……谢谢我那条金链子?”
    郭大路摇摇头道:“你应该知道我谢的是什么。”
    燕七的确知道。
    他感激的当然不是一条金链子,而是她的了解和体谅。
    那远比世上所有的金链子加起来还要珍贵得多。
    ×××
    一个懂得了解和体谅的妻子,永远是男人最大的幸福和财富。
    也永远只有最幸运的男人才能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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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情人?仇人?
    (一)
    世上是不是真有天生幸运的人呢?
    也许有,但至少我并没有看见过。
    我当然也看见过幸运的人,但他们的幸运,却都是用他们的智慧、决心,和勇气换来的。
    幸运就像是烙饼一样,要用力去揉,用油去煎,用火去烤,绝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
    幸运的人就像是新娘子一样,无论走到哪里,都一定会被人多瞧几眼。
    无论多平凡的人,一旦做了新娘子,就好像忽然变得特别了。
    王动、林太平、红娘子三个人站作一排,盯着燕七,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脸。
    燕七的脸已被看得像是刚摘下的山里红,红得发烫,忍不住垂下头,道:“你们又不是不认得我,盯着我看什么?”
    红娘子嫣然道:“因为你实在已比以前好看三千六百倍。”
    燕七的脸更红,道:“但我还是我,连一点都没有变。”
    王动道:“你变了。”
    燕七道:“什么地方变了?”
    林太平抢着道:“以前你是我的朋友,现在却已变成我的嫂子;以前你是燕七,现在却已经变成了郭太太。这变得还不够多?”
    燕七咬着嘴唇,道:“我还是燕七,还是你们的朋友。”
    红娘子吃吃笑道:“但这个燕七至少已比以前干净多了。”
    郭大路忍不住插口道:“答对了,她现在每天都洗澡。”
    他的话刚说完,红娘子已笑弯了腰。
    燕七狠狠瞪了他一眼,红着脸道:“你少说几句话行不行?又没有人当你是哑巴。”
    红娘子失笑道:“若能少说几句话,就不是郭大路了。”
    郭大路干咳了两声,挺起胸,道:“其实我现在也变了,你们为什么不看我?”
    王动皱着眉,道:“你什么地方变了?我怎么看不出?”
    郭大路道:“我难道没有变得好看些?”
    王动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摇着头,道:“我看不出。”
    郭大路道:“至少我总也变得干净了些。”
    红娘子忍住笑道:“现在你也天天洗澡?”
    郭大路道:“当然,我……”
    这次,他的话还未说出口,红娘子已又笑得弯下了腰。
    燕七赶紧打岔,大声道:“这地方怎么好像少了一个人?”
    林太平抢着道:“谁?”
    燕七眨着眼,笑道:“当然是那个清早起床,就提着花篮上市场的小姑娘。”
    红娘子笑道:“这个人当然少不了的。”
    燕七道:“她的人呢?”
    红娘子道:“又上市场去了,但却不是提着花篮,是提着菜篮——因为我们的林大少忽然想吃新上市的菠菜炒豆腐。”
    燕七也忍住笑,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她小小的年纪,就已经这么样懂得温柔体贴。”
    红娘子道:“天生温柔体贴的人,无论年纪大小,都一样温柔体贴的。”
    她用眼角瞟着林太平,又道:“那就好像天生有福气的人一样,你说是不是?”
    林太平的脸也红了,忽然大声道:“你们少说几句行不行,我也不会当你们是哑巴的。”
    郭大路悠悠道:“不行,若能少说几句话,就不是女人了。”
    王动道:“答对了。”
    ×××
    晚霞满天。
    暮风中又传来悠扬清脆的歌声:
    ×××
    小小姑娘,清早起床,
    提着花篮儿,上市场……
    ×××
    燕七和红娘子对望了一眼,忍不住笑道:“小小姑娘已经从市场回来了。”
    红娘子笑道:“而且,她的花篮里还装满了青菜豆腐。”
    只听一个银铃般清脆的声音笑道:“不止菠菜豆腐,还有酒。”
    小小姑娘果然已回来了,挽着个竹篮子,站在门口,右手果然还提着一大坛酒。
    她好像已没有以前那么害羞,只不过脸上还是有点发红。
    王动道:“酒?什么酒?”
    小小姑娘嫣然道:“当然是喜酒,我在山下看到他们两位亲热的样子,就知道应该去买些喜酒回来了。”
    燕七眨着眼,道:“是谁的喜酒?是我们的?还是你们的?”
    小小姑娘“嘤咛”一声,红着脸跑了,沿着墙角跑到后院。
    燕七和红娘子都笑得弯下了腰。
    林太平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真不懂,为什么你们总喜欢欺负老实人?”
    王动道:“因为老实人已愈来愈少,再不欺负欺负,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
    这不是结论。
    (二)
    喜事里若没有酒,就好像菜里没有盐一样。
    这句话当然是个很聪明的人说的,只可惜他忘了说下面的一句:
    肚子里若有了酒,头就会疼的。
    第二天早上起来,郭大路的头已疼得要命。
    他当然已不是第一个起来的人——他刚刚发现睡觉有时也不能算是浪费光阴。
    他起来的时候,林太平和那小小姑娘已经在院子里,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无论说什么,他们都一样觉得很有趣,很开心。
    春天的花虽已谢了,但夏天里的花又盛开。
    他们就站在花丛前,初升的阳光,照着他们幸福而愉快的脸。
    他们也正和初升的太阳一样,充满了光明和希望。
    郭大路看着他们,头疼就仿佛已好了些。
    燕七悄悄地走了出来,依偎在他身旁,一只手挽着漆黑的长发,一只手挽着他的臂,目光中也充满了欢愉和幸福。
    天地间,一片和平宁静,生命实在是值得人们珍惜的。
    过了很久,燕七才轻轻道:“你在想什么?”
    郭大路道:“我在想另外两个人。”
    燕七道:“谁?王动和……”
    郭大路点点头,叹息着道:“我在想,不知要等到哪一天,他们才会像这样子亲热。”
    燕七凝视着她的丈夫,良久良久,才柔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
    郭大路没有说话,在等着听。
    他喜欢听。
    燕七柔声道:“因为你在你自己幸福的时候,还能想到朋友的幸福;因为你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你的朋友。”
    郭大路眨着眼,道:“你错了,有时我也会忘记他们的。”
    燕七道:“什么时候?”
    郭大路悄悄道:“昨天晚上……”
    他的话还未说出,燕七的脸已飞红,拿起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只听林太平笑道:“想不到我们的郭大嫂居然还会咬人的。”
    他们两个人不知何时已转过身子,正在看着这两个人微笑。
    郭大路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没有被女人咬过的男人,根本就不能算作男人。”
    林太平道:“这是哪一国的道理?”
    郭大路道:“我这一国的,但你说不定很快也会到我这一国来了。”
    小小姑娘的脸也飞红,垂下头道:“我去准备早点去……”
    郭大路大笑,道:“多准备一点,也好塞住我们的嘴。”
    ×××
    现在正是早饭的时候。
    湛蓝色的苍穹下,乳白色的炊烟四起。
    郭大路抬起头,喃喃道:“这地方怎么忽然热闹起来了,是不是又搬来了很多户人家?”
    林太平道:“没有呀!”
    郭大路望着自山坡上升起的炊烟,道:“若没有人家,哪来的炊烟?”
    林太平回头看了一眼,面上也露出惊异之色,道:“若有人家,也是昨天晚上才搬来的。”
    郭大路道:“昨天还没有?”
    林太平也在望着炊烟升起的地方,道:“昨天下午我还到那边去逛过,连一家人都没有。”
    燕七沉吟着,道:“就算昨天晚上有人搬来,也不会忽然一下子搬来这么多家。”
    林太平道:“何况,这附近根本连住人的地方都没有。”
    燕七道:“只不过露天下也可以起火的。”
    郭大路道:“为什么忽然有这么多人到这里来起火呢?难道真闲得没事做了?”
    只听一人缓缓道:“你们在这里猜,猜到明年也猜不出结果来的,为什么不自己出去看看。”
    王动正施施然从门外走了进来,脸上还是什么表情都没有。
    郭大路第一个迎上去,抢着问道:“你已经出去看过了?”
    王动道:“嗯。”
    郭大路道:“烟是从哪里来的?”
    王动道:“火。”
    郭大路道:“谁起的火?”
    王动道:“人。”
    郭大路道:“什么样的人?”
    王动道:“有两条腿的人。”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这样问下去,问到明年也一样问不出结果来的,还是自己出去看看的好。”
    王动道:“你早该出去看看了。”
    ×××
    富贵山庄的后面就是山脊,根本就无法可通,前面的山坡上,竟在一夜间搭起了八座巨大的帐篷。
    帐篷的形式很奇特,有几分像是关外牧民用的蒙古包,又有几分像是行军驻扎用的营帐。
    每座帐篷前,都起了一堆火。
    火上烤着整只的肥羊,用铁条穿着,慢慢地转动。
    一个精赤着上身的大汉,正将已调好的作料,用刷子刷在羊身上,动作轻柔而仔细,就像是个母亲在为她第一个婴儿洗澡一样。
    ×××
    烤肉的香气,当然比花香更浓。
    早餐的桌子上也有肉。
    他们刚从外面转了一圈回来,本该都已经很饿。
    但除了郭大路外,别人却好像都没有什么胃口。
    每个人心里都有数,那些帐篷当然不会是无缘无故搭在这里的。
    这些人既然能在一夜间不声不响地搭起八座如此巨大的帐篷来,世上只怕就很少还有他们做不到的事了。
    燕七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们又有麻烦来了。”
    红娘子目中也充满了忧郁之色,道:“而且这次的麻烦还不小。”
    燕七道:“却不知这次的麻烦是谁惹来的?”
    郭大路立刻道:“这次绝不是我。”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我还惹不起这么大的麻烦来。”
    他忽又笑了笑,道:“我这人一向是小麻烦不断,大麻烦没有。”
    燕七道:“你怎么知道这次麻烦是大是小?”
    郭大路道:“若不是为了件很大的事,谁肯在别人门口搭起这么大的八座帐篷来?”
    燕七道:“但直到现在为止,我们还看不出有什么麻烦。”
    郭大路道:“你看不出?”
    燕七道:“人家只不过是在外面的空地上搭了几座帐篷,烤自己的肉,又没有来惹我们。”
    郭大路道:“你看没有麻烦?”
    燕七道:“嗯。”
    郭大路道:“刚才是谁说又有麻烦来了的?”
    燕七道:“我。”
    郭大路道:“你怎么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燕七嫣然一笑,道:“因为这地方太闷了,我想跟你抬抬杠。”
    郭大路道:“我若说没有麻烦呢?”
    燕七道:“我就说有。”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样子我想不跟你抬杠都不行。”
    燕七笑道:“答对了。”
    ×××
    一个女人若想找她的丈夫抬杠,每一刻中都可以找得出八千次机会来。
    但抬杠有时也不是坏事,那至少可以让看他们抬杠的人心情轻松些。
    所以他们一抬杠,别的人都笑了。
    红娘子笑道:“不管怎么样,至少人家现在还没有找上我们,我们又何必自找烦恼?”
    只可惜现在已用不着他们去找,烦恼已经进了他们的门了。
    门外已有个人慢慢地走了进来。
    ×××
    这人很高、很瘦,身上穿着件颜色很奇特的长衫,竟是惨碧色的。
    他脸色也阴沉得像是衣裳一样,一双眼睛却黯淡无光,像是两个没有底的黑洞,连眼白和眼珠子都分不出,竟是个瞎子。
    但他的脚步却很轻,就好像在脚底下生了双眼睛,既不会踩着石头,更不会掉进洞。
    他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了进来,脸色虽阴沉,神态却很悠闲。
    郭大路忍不住,问道:“阁下是不是来找人的?找谁?”
    碧衫人好像根本没听见。
    郭大路皱着眉,道:“难道这人不但是个瞎子,还是个聋子?”
    墙角下的花圃里,夏季的花开得正艳。
    这碧衫人沿着花圃走过去,又走了回来,深深地呼吸着。
    他虽已无法用眼睛来欣赏花的鲜艳,却还能用鼻子来领略花的芬芳。
    也许他能领略的,有眼睛的人反而领略不到。
    他沿着花圃,来回走了两遍,一句话没说,又慢慢地走了出去。
    郭大路松了口气,道:“看来这人也并不是来找麻烦的,只不过到这里来闻闻花香而已。”
    燕七道:“他怎么知道这里有花?”
    郭大路道:“他鼻子当然比我们灵得多。”
    燕七道:“但他是从哪里来的呢?”
    郭大路笑道:“我又不认得他,我怎么知道?”
    王动忽然道:“我知道。”
    郭大路道:“你知道?”
    王动点点头。
    郭大路道:“你说他是从哪里来的?”
    王动道:“从帐篷里。”
    郭大路道:“你怎么知道?”
    王动的脸色仿佛很沉重,缓缓道:“因为别的人现在根本已不可能走到这里来,我们也没法子走到别的地方去了。”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道:“因为那八座帐篷已将所有的通路全都封死。”
    郭大路动容道:“你是说他们在外面搭起那八座帐篷,为的就是不让别的人到这里来,也不让这里的人出去?”
    王动不再开口,眼睛盯着外面的花圃,神情却更沉重。
    郭大路忍不住也跟着他回头瞧了一眼,脸色也立刻变了。
    本来开得正好的鲜花,就在这片刻之间,竟已全都枯萎。
    嫣红的花瓣竟已赫然变成乌黑色的,有风吹时,就一瓣瓣落了下来。
    郭大路失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刚才那个人放的毒?”
    王动道:“哼。”
    郭大路道:“难道这人是条毒蛇,只要他走过的地方,连花草都会毒死?”
    王动道:“只怕连毒蛇也没有他毒。”
    燕七道:“不错,我本来以为那无孔不入赤练蛇已是天下使毒的第一高手,可是他和这个人一比,好像还差了很多。”
    郭大路道:“还差很多?”
    这句话并不是问燕七的,他问的是红娘子。
    红娘子叹了口气,道:“赤练蛇下毒还得用东西帮忙,还得下在食物酒水里、兵刃暗器上,但这人下毒却连一点影子都没有,仿佛在呼吸间就能将人毒死。”
    郭大路不再问了。
    若连红娘子都说这人下毒的手段比赤练蛇高,那就表示这件事已经无疑问。
    现在的问题是,这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把他们的花毒死?
    这问题还没有答案,第二个问题又来了。
    门外又有个人走了进来。
    ×××
    这人很矮、很胖,身上穿着件鲜红的衣服,圆圆的脸上满面红光,好像比他的衣裳还红。
    他也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了进来,神情看来也很悠闲。
    这次没有人再问他是来干什么的了,但却都睁大着眼睛,看着他。
    院子里的花反正已全被毒死,看他还有什么花样玩出来。
    这红衣人,居然也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们,在院子里慢慢踱了一圈,就扬长而去,非但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玩一点花样。
    但地上却已多了一圈脚印,每个脚印都很深,就像是用刀刻出来的。
    郭大路叹了一口气,看着燕七问道:“我情愿让大象来踩我一下子,也不愿被人踩上一脚,你呢?”
    燕七道:“我两样都不愿意。”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你这人果然比我聪明得多了。”
    他并没有笑多久,因为门外已又来了个人。
    这次来的是白衣人,一身白衣如雪,脸色也冷得像冰雪。
    别人都是慢慢地走进来,他却不是。
    他身子轻飘飘的,一阵风吹过,他的人已出现在院子里。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又有一道青虹般的剑光冲天而起,横飞过树梢,一闪而没。
    树上的叶子立刻雪花般飘落了下来。
    白衣人抬头看了一眼,突然长袍一展,向上面招了招手。漫天落叶立刻不见了。
    他的人也立刻不见了,就像是突然被一阵风吹了出去。
    也就在这时,只听门外有人沉声道:“王动王庄主在哪里?”
    ×××
    两丈外的白杨树下,站着个白发苍苍的褐衣老人,手里拿着张大红帖子,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
    他们六个人一排站在门口,就好像特地走出来让别人看的。
    褐衣老人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个个看了过去,才沉声道:“哪位是王庄主?”
    王动道:“我。”
    褐衣老人道:“这里有请帖一张,是专程送来请王庄主的。”
    王动道:“有人要请我吃饭?”
    褐衣老人道:“正是。”
    王动道:“什么时候?”
    褐衣老人道:“就在今晚。”
    王动道:“什么地方?”
    褐衣老人道:“就在此地。”
    王动道:“那倒方便得很。”
    褐衣老人道:“不错,的确方便得很,王庄主只要一出门,就已到了。”
    王动道:“主人是谁呢?”
    褐衣老人道:“主人今夜必定在此相候,王庄主必定可以看到的。”
    王动道:“既然如此,又何必专程送这请帖来?”
    褐衣老人道:“礼不可废,请帖总是要的,就请王庄主收下。”
    他的手一抬,手上的请帖就慢慢地向王动飞了过来,飞得很稳,很慢,简直就好像下面有双看不到的手在托着一样。
    王动又笑了笑,才淡淡地说道:“原来阁下专程送这请帖来,为的就是要我们看看阁下这手气功的。”
    褐衣老人沉着脸,冷冷道:“王庄主见笑了。”
    王动也沉下了脸,道:“刚才还有几位也都露了手很漂亮的武功,阁下认不认得他们?”
    褐衣老人道:“认得。”
    王动道:“他们是谁?”
    褐衣老人道:“王庄主又何必问我?”
    王动道:“不问你问谁?”
    褐衣老人忽然也笑了笑,目光有意无意间,瞟了林太平一眼。
    郭大路也不禁跟着看了林太平一眼,这才发现林太平的脸色竟已苍白得全无血色,神情就仿佛王动那次忽然看见天上的风筝一样。
    这些人难道是来找林太平的?
    ×××
    褐衣老人已走了。
    他走的时候,王动既没有阻拦,也没有再问。
    每个人都已看出,今天来的这些人必定和林太平有点关系。
    但也没有人问他,大家甚至连看都避免去看他,免得他为难。
    郭大路甚至故意去问王动,道:“你说他刚才露的那一手是气功,是哪种气功?”
    王动道:“气功就是气功,只有一种。”
    郭大路道:“为什么只有一种?”
    王动道:“女儿红有几种?”
    郭大路道:“只有一种。”
    王动道:“为什么只有一种?”
    郭大路道:“因为女儿红已经是最好的酒,无论什么东西,最好的都只有一种。”
    王动道:“你既然也明白这道理,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郭大路眼珠子转了转,道:“依我看,最可怕的还是刚才那一剑,那简直已经和传说中,能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的御剑术差不多了。”
    王动道:“还差得多。”
    郭大路道:“你看过御剑术没有?”
    王动道:“没有。”
    郭大路道:“你怎么知道还差得多?”
    王动道:“我就是知道。”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人怎么忽然变得不讲理了。”
    王动道:“你几时看见我讲过理?”
    郭大路道:“很少。”
    他们说的当然是废话,为的只不过是想让林太平觉得轻松些。
    但林太平的脸却还是苍白得全无血色,甚至连一双手都紧张得紧紧握在一起,一个人来来回回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忽然停下脚步,大声说道:“我知道他们是谁。”
    没有人开腔,但每个人都在听着。
    林太平看着地上的脚印,道:“这人叫强龙,也正是天外八龙中硬功最强的一个。”
    王动皱眉道:“天外八龙?刚才出现的那三个人全都是天外八龙中的人?”
    林太平道:“全都是。”
    王动道:“是不是陆上龙王座前的天龙八将?”
    林太平道:“天外八龙也只有一种。”
    王动道:“你怎么知道的?”
    林太平道:“我就是知道。”
    王动看了看郭大路,两个人都笑了,郭大路道:“这就叫一报还一报,而且还得真快。”
    林太平目中却露出痛苦之色,紧握着双手,来来回回又转了几个圈子,突又停下脚步,大声道:“他们也知道我是谁。”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这就用不着他们告诉我了,我也知道。”
    林太平盯着他,目光好像很奇特,道:“你真的知道?”
    郭大路道:“当然。”
    林太平道:“我是谁?”
    这本是最容易回答的一句话,但郭大路反倒被问得怔住了。
    林太平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更痛苦,缓缓道:“没有人知道我是谁,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想知道。”
    郭大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林太平看着自己紧握着的手,道:“因为我就是陆上龙王的儿子。”
    这句话说出来,连王动面上都露出了惊讶之色。
    郭大路也怔住,吃惊的程度简直已和他听到燕七是南宫丑的女儿时差不多。
    红娘子勉强笑了笑,道:“令尊纵横天下,气盖当世,武林中谁不敬仰?……”
    林太平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大声道:“我!”
    红娘子怔了怔,道:“你?”
    林太平咬着牙,道:“我只希望没有这么样一个父亲。”
    郭大路皱了皱眉,道:“你就算很不满他替你订下的亲事,也不该……”
    林太平突又打断了他的话,道:“替我订亲的也不是他。”
    郭大路也怔了怔,道:“不是?”
    林太平目中已有泪盈眶,垂着头,道:“我五岁的时候他就已离开我们,从此以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一面。”
    郭大路道:“你……你一直跟着令堂的?”
    林太平点点头,眼泪已将夺眶而出。
    郭大路不能再问,也不必再问了。
    他看了看燕七,两个人心里都已明白,像陆上龙王这样的男人,甩掉个女人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但被抛弃的女人若是自己的母亲,做儿子的心里又会有什么感觉?
    每个人心里都对林太平很同情,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同情和怜悯有时也会刺伤别人的心。
    现在能安慰林太平的,也许只有那小小姑娘一个人了。
    大家正想暗示她,留下她一个人来陪林太平,但忽又发现这小姑娘脸上的表情竟也和林太平差不多。
    她的脸色也苍白得可怕,垂着头,咬着嘴唇,连嘴唇都快咬破了。
    这纯真善良的小小姑娘,难道也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林太平忽然在喃喃自语,道:“他这次来,一定是要逼我跟他回去——他生怕我会走,所以才先将出路全都封死。”
    郭大路忍不住道:“你准备怎么办呢?”
    林太平紧握双拳,道:“我绝不跟他回去,自从他离开我们的那一天,我就已没有父亲。”
    他擦干了泪痕,抬起头,脸上露出了坚决的表情,看着王动他们,一字字道:“无论怎么样,这件事都和你们没有关系,所以,今天晚上,你们也不必去见他,我……”
    那小小姑娘忽然道:“你也不必去。”
    林太平也怔住,怔了很久,才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我也不必去?”
    小小姑娘道:“因为他要找的也不是你。”
    林太平道:“不是我是谁?”
    小小姑娘道:“是我。”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更吃惊。
    叱咤一世的陆上龙王怎么会特地来找一个卖花的小姑娘?这种事有谁相信?
    但看到这小姑娘的脸色,大家又不能不信。
    她就像是已忽然变了个人,已不再害羞了,眼睛直视着林太平,缓缓地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这本来也是个很容易回答的话,但林太平也被问得怔住。
    小小姑娘看着他,嘴角露出了一丝凄凉的笑意,缓缓接着道:“没有人知道我是谁,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想知道。”
    这句话也是林太平刚说过的,她现在又说了出来,大家本该觉得很可笑。
    可是看到她现在的样子,无论谁都笑不出来的。
    若不是有燕七在旁边,郭大路几乎已忍不住过去握起她的手,问她为什么要如此悲伤,如此难受。
    她还年轻,生命又如此美丽,又有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呢?
    林太平已过去握起她的手,柔声道:“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都无妨,我只知道,你就是你。”
    小小姑娘就让自己冰冷的手被他握着,道:“我知道你说的是真心话,只不过——你还是应该问清楚我是谁的。”
    林太平勉强笑了笑,道:“好,我问,你究竟是谁呢?”
    小小姑娘闭上眼睛,缓缓道:“我就是你未来的妻子,你母亲未来的媳妇,但却是你父亲以前的仇人。”
    林太平忽然全身冰冷,紧握着的手也慢慢地放开,垂下……
    他的心也跟着一起沉下,仿佛已沉到他冰冷的脚心里,正被他自己践踏着。
    玉玲珑!
    她竟然就是玉玲珑。
    没有人能相信这是真的事,没有人愿意相信。
    这温柔善良纯真的小姑娘,真的就是那凶狠泼辣骄横的女煞星?
    每个人的目光都盯在她的脸上。
    她垂着头,发已凌乱,心也似已碎了。
    郭大路心里突也不禁有了怜悯之意,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是他母亲选中的媳妇,却是他父亲的仇人?世上哪有这么复杂的关系?你……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他当然也知道这绝不是玩笑,但却宁愿相信这不是真的。
    玉玲珑笑得更凄凉,黯然道:“我明白你的好意,只可惜世上有些事就偏偏是这样子的。”
    郭大路道:“我还是不信。”
    玉玲珑垂着头,道:“陆上龙王和我们玉家的仇恨,已积了很多年,二十年前就发过誓,一定要亲眼看到玉家的人全都死尽死绝。”
    郭大路失声道:“你父亲是不是他……”
    他不敢问出来,因为如果玉玲珑的父亲真是死在陆上龙王的手里,杀父的仇恨,就没有别的人能够解得开了。
    玉玲珑却摇了摇头,道:“我父亲倒不是死在他手上的。”
    她目中又露出了怨恨之色,冷冷接道:“因为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子再杀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郭大路松了口气,又忍不住皱了皱眉,道:“你母亲……”
    玉玲珑道:“我母亲不姓玉,姓卫。”
    郭大路道:“姓卫?难道是林夫人的姐妹?”
    玉玲珑点点头,道:“就因为这关系,所以他才放过了我母亲,但他却不知道那时我母亲腹中已有了我,我还是姓玉的。”
    郭大路叹道:“后来他当然已知道有你这么样一个人了。”
    玉玲珑道:“所以我一直都在躲着他,他在北边,我就不到北边来,他在南边,我就不到南边去。他的名气比我还大,我躲他,总比他找我容易。”
    郭大路苦笑着喃喃道:“我早就说过,一个人太有名,也不是件好事。”
    玉玲珑道:“也并不太坏。”
    郭大路道:“其实,你母亲本不该让你成名的,你如果真的是个很平凡的小姑娘,他也许就永远找不到你了。”
    玉玲珑咬牙道:“那么样地活着,和死又有什么分别?”
    郭大路道:“世上有很多人都是那么样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玉玲珑道:“但我们玉家从来没有那样的人,玉家的声名也不能从我这一代断绝。”
    郭大路道:“现在你母亲呢?”
    玉玲珑默然道:“已经在三年前去世了。”
    她咬着嘴唇,道:“她临死的时候,还怕陆上龙王不放过我,所以特地去找她的妹妹……”
    郭大路道:“是她去找林夫人的?”
    玉玲珑点了点头,道:“她希望林夫人能够化解开我们两家的冤仇,只可惜,林夫人自己也无能为力,所以……”
    郭大路道:“所以她才将你许配给她的独生子,希望你们两家的怨仇,能从这婚事中化解。”
    玉玲珑道:“我想她一定是这意思。”
    郭大路用眼角瞟着林太平长叹道:“只可惜她的儿子,却不明白母亲的好意。”
    玉玲珑凄然笑道:“下一代的人,总是不能了解上一代的好意,就连我也一样,我本来也一样不愿做他们林家的媳妇。”
    她不敢去看林太平,但她的眼波还是情不自禁,向林太平瞟了过去。
    林太平整个人都似已冰冷僵硬,忽然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找我?”
    玉玲珑笑得更凄凉,幽幽道:“你不明白?”
    林太平大声道:“我当然不明白。”
    玉玲珑咬着嘴唇,勉强忍耐着,不让眼泪流下,又问了一句:“你真不明白?”
    林太平道:“不明白!”
    玉玲珑身子突然颤抖,嘶声道:“好,我告诉你,我这么做,只为了我跟你说过,总有一天,要让你求我嫁给你的。”
    林太平胸口像是忽然被人重重一击,连站都已无法站稳。
    玉玲珑自己也像是要倒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太平才咬着牙,一字字道:“现在我已明白了……总算明白了!”
    他没有再说别的话,忽然转身,冲进了自己的房门里。
    “砰”地,门关起。
    玉玲珑也并没有再看他,但眼泪却已悄悄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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