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英雄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2章燕七与蚂蚁
    (一)
    有郭大路和王动这么样两个人,做出来的事已经够叫人瞧老半天的了,怎么能再加上个燕七?
    燕七一个人做出来的事,已经比别人三百个加起来都要精彩,怎么能再加上郭大路?再加上王动?
    但老天偏偏要叫他们三个人凑在一起,你说这怎么得了。
    (二)
    郭大路和王动并不是天天都穷,时时刻刻都穷的,偶尔他们也会有不穷的时候,只不过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不穷,更不知道他们钱是从哪里来的。
    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他们的钱总是来得出乎意外,连他们自己都有点莫名其妙。
    这也许因为他们花钱更花得莫名其妙。
    已经快秋天了,“富贵山庄”后园里的树上,忽然结出了满树又甜又大的梨子,摘下来足足可以装几十篓,卖出去居然卖了二三十两银子。
    梨是自己从树上长出来后,就有人来问价钱,自己从树上摘走,从头到尾都用不着他们出一分力,帮一点忙。
    这钱简直就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当然一定要庆祝庆祝。
    要庆祝,当然不能没有酒,有了酒,当然更不能没有肉。
    “穿威风,赌对冲,嫖成空”,只有“吃”最实惠,这是王动的原则,也是他最大的享受。
    开始的时候,他总是躺着吃、睡着吃,吃得高兴的时候,才坐起来,但一吃累了,就又要躺去,躺下去再吃。
    所以他那张床简直比厨房里的桌子还油腻,你无论往什么地方去随手一摸,总会摸出一两块吃剩下的肉,三四根还没啃完的肉骨头。
    郭大路虽不是很爱干净的人,但宁可睡地铺,也不敢躺在他床上。
    王动就乐得独自享受一张床,这张床不但是他睡觉的地方,也是他的客厅、他的花园、他的饭桌。
    最妙的是,他还能躺在床上喝酒,先把酒瓶子对着嘴,然后“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去,绝不会有半滴酒漏出来。
    郭大路对他这手可佩服极了,自己也想学学,又有点犹疑,忍不住问道:“躺着喝酒也能喝得下去么?”
    王动道:“当然喝得下去。”
    郭大路道:“会不会从鼻子里喷出来?”
    王动道:“绝不会,就算头下脚上吊着喝,也不会从鼻子里喷出来。”
    郭大路道:“你怎么知道?”
    王动道:“我试过。”
    郭大路笑了,道:“你连坐都懒得坐,怎么肯把自己吊起来?”
    王动道:“你若不信,为什么不自己试试?”
    所以郭大路就把自己吊了起来,然后再将酒瓶对着嘴,慢慢地一口一口往肚子喝,刚喝了两口,酒已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燕七——先看到了燕七的一双脚。
    ×××
    燕七的脚也许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但穿的一双靴子却特别极了。
    他穿的靴子是用小牛皮做的,手工极精致,上面还带着花纹,比起塞外回回大王爷脚上穿的靴子,也毫无逊色。
    这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这双靴子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鞋底。
    他身上穿的衣服本来也很华丽,而且很合身,但现在却已被撕得七零八落,简直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
    只有他头上戴的帽子,倒不折不扣是顶很漂亮的帽子。
    他的人并不太高,但手脚却很长。
    他的脸很秀气,甚至有点像小姑娘的脸,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两个酒窝;但不笑的时候,他的脸立刻就变得冷冰冰,脸色也白得发青,几乎令人有点不敢亲近。
    他的衣服本来好像是淡青色的,现在却是一块红,一块黄。
    黄的自然是泥,红的是什么呢?
    难道是血?
    两个人好好地在家里喝酒,突然看到这么样一个人闯了进来,无论谁都难免要吓上一跳。
    但郭大路和王动却还是一个睡着、一个吊着,好像根本没看到这个人似的。
    你走进一间屋子,若是看到一个人睡在床上喝酒,一个人倒吊着喝酒,只怕会以为自己走进了疯人院,纵然没有被吓得夺门而逃,也难免头皮发毛。
    但这人却像是一点也不觉得惊奇,就好像吊着喝酒本来就是很正常的方式,坐着喝酒才应该奇怪,这人就是燕七。
    ×××
    郭大路的脚倒挂在屋梁上。
    燕七突然凌空翻了个跟斗,把一双脚也倒挂上屋梁,脸对着郭大路的脸,像是觉得这样子才好说话。
    但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郭大路又开始觉得这人有趣了,突然挤了挤眼,做了个鬼脸。
    燕七也挤了挤眼,做了个鬼脸。
    郭大路道:“你好。”
    燕七道:“好。”
    郭大路眼珠子一转,道:“喝口酒?”
    燕七道:“好。”
    郭大路立刻将酒瓶递了过去,他存心想看看酒从这人的鼻子里往外冒的模样。
    谁知这人的技术比他强多了,“咕嘟咕嘟”,一口气将大半瓶酒全都喝了下去,居然连一滴都没有漏。
    郭大路的眼睛已看得发直,道:“你以前就这样喝过酒?”
    燕七道:“喝过几次。”
    他忽然笑了笑,接着道:“我想试试这么样喝酒是不是能喝得下去。”
    一个人若连这种事都试过,他没有做过的事只怕就很少了。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你还试过干什么?”
    燕七道:“你能说得出来的事,大概我全试过。”
    郭大路笑道:“世上大概很少再有别的事比倒吊着喝酒更难受的吧?”
    燕七道:“还有几样。”
    郭大路道:“还有?那么最难受的事是什么?”
    燕七道:“最难受的事就是被人钉在棺材里,埋在地下。”
    郭大路眼睛瞪得更大,道:“这种事你也试过?”
    燕七道:“试过的次数倒也不太多,只不过才两次而已。”
    郭大路突然一个跟斗从半空中跳下来,瞪着他。
    燕七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过了很久,郭大路才叹了口气,道:“你这人若不是吹牛大王,就一定是个怪物。”
    王动忽然道:“他是怪物。”
    燕七笑了笑,道:“彼此彼此。”
    郭大路抚掌大笑,道:“不错不错,大家都是怪物,否则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他忽又接道:“我第一次到这里来,是为了想做强盗,你呢?”
    燕七道:“我却不想做强盗,因为,我早就是强盗了。”
    郭大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忍不住笑道:“像你这样的强盗,一定是笨强盗。”
    燕七道:“不是笨,只不过走了霉运。”
    郭大路道:“走了霉运?”
    燕七叹了口气,道:“若不是走霉运,怎么会闯到这里来。”
    郭大路道:“对了,你到这里来,究竟是想干什么的?”
    燕七道:“什么都不想干,只不过想找个地方躲一躲。”
    郭大路道:“为什么要躲?”
    燕七道:“因为又有人想把我钉在棺材里,埋到地下去。”
    郭大路道:“这次是什么人?”
    燕七道:“蚂蚁。”
    郭大路张大了嘴,几乎连下巴都掉了下来,道:“你……你说什么?”
    燕七道:“我说蚂蚁。”
    郭大路道:“蚂蚁?……”
    他忽然笑弯了腰,喘着气道:“你若连蚂蚁都怕,胆子可真不小。”
    燕七却叹了口气,摇着头道:“看来你简直没有在江湖中混过,居然连‘蚂蚁’是什么都会不知道。”
    郭大路道:“在我三岁的时候,就知道蚂蚁是什么了。”
    燕七道:“是什么?”
    郭大路道:“是一种很小很小的,在地上爬来爬去的虫。王动的床上就有不少,我随时可以捉几只来给你瞧瞧。”
    燕七道:“我说的不是这种蚂蚁,是人。”
    郭大路怔了怔,道:“人?蚂蚁是人?”
    燕七道:“是四个人,这四个人是蚂蚁王,手下还有很多小蚂蚁。”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这四个人一个叫金蚂蚁,一个叫银蚂蚁,一个叫红蚂蚁,一个叫白蚂蚁。”
    郭大路忍住笑,道:“既然有红蚂蚁、白蚂蚁,就应该有黑蚂蚁才对。”
    燕七道:“本来的确有一个,现在却已死了。”
    郭大路眨了眨眼,道:“既然明明是人,为什么要叫小蚂蚁?”
    燕七道:“很多人都有外号的。”
    郭大路道:“要取外号,至少也该取个威风堂皇点的名字,譬如叫什么‘插翅虎’喽,‘金毛狮’喽,什么外号都好取。为什么要叫蚂蚁?”
    燕七道:“因为他们都长得很小,都是侏儒。”
    郭大路愈听愈不像话了,还是忍住笑道:“侏儒有什么可怕的?”
    燕七道:“这几个侏儒非但可怕,而且可怕极了,世上比他们更可怕的人只怕已没有几个。”
    郭大路道:“哦?莫非他们的本事很大?”
    燕七道:“他们每个人都有种很特别的功夫,连峨嵋派的第一高手都已死在他们手下。”
    郭大路道:“既然如此可怕,你为什么还要去惹他们?”
    燕七又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最近闹穷,又走霉运,半个月里连输了十五场,连鞋底都卖了,拿去还赌债……”
    郭大路叫了起来,道:“什么?你说你将鞋底卖了还赌账?”
    燕七道:“不错。”
    郭大路道:“你欠了多少赌账?”
    燕七道:“大概七八千两。”
    郭大路道:“你鞋底卖了多少?”
    燕七道:“两只鞋底一共卖了一千三百两。”
    他愈说愈不像话了,郭大路索性就想再听听他还有什么鬼话可说,拼命忍住笑道:“那就岂非还差六千七百两?”
    燕七道:“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要打别的主意。”
    郭大路道:“你既然是强盗,为什么不去抢?”
    燕七正色道:“你以为我这个强盗是什么人都抢的吗?”
    郭大路道:“你还挑人?”
    燕七道:“不但挑人,而且挑得很厉害,不是贪官我不抢,不是奸商也不抢,不是强盗更不抢,人不对不抢,地方不对也不抢。”
    郭大路道:“原来你这强盗还抢强盗?”
    燕七道:“不错,这就叫黑吃黑。”
    郭大路道:“所以,你主意就打到那些蚂蚁头上去了。”
    燕七道:“对了,我碰巧知道那几天他们做了票大买卖,所以就去问他们借一万两银子。”
    郭大路道:“他们答应了没有?”
    燕七道:“答应是答应了,却有个条件。”
    郭大路道:“什么条件?”
    燕七道:“他们要我睡在棺材里,再埋到地下去耽两天,看看我究竟死不死得了。”
    郭大路道:“这样的事你岂非早就干过了么?”
    燕七道:“虽然干过,但那滋味却实在不好受。”
    郭大路道:“所以你就没有答应。”
    燕七道:“我答应了,因为什么债都可以欠,只有赌债是欠不得的。”
    郭大路道:“你答应了他们,却又不肯认账,所以他们才来追你?”
    燕七道:“一点也不错。”
    郭大路道:“你叫什么名字?”
    燕七道:“燕七。”
    郭大路道:“你还有六个哥哥姐姐?”
    燕七道:“没有。”
    郭大路道:“你既然不是排行第七,为什么要叫燕七?”
    燕七道:“因为我已死过七次。”
    郭大路道:“若是再死一次,你岂非就要叫作燕八了?”
    燕七苦笑了笑,道:“燕七这名字蛮好,我不想再改了。”
    郭大路突然弯下腰,大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指着他笑道:“你不是怪物,你不折不扣是个吹牛大王。”
    燕七道:“我说的话你不信?”
    郭大路道:“连一个字都不信,你说的话简直连三岁大的小孩子都不会相信。”
    燕七叹了口气,道:“我本来就不打算说真话的,因为我早就知道谎话比真话更容易令人相信。”
    郭大路笑道:“你说的若是真话,我情愿在地上爬……”
    突听一人道:“你爬吧。”
    ×××
    这声音又尖又细,声音虽不大,却刺得人的耳朵发麻。
    郭大路抬起头,就看到一个人。
    这人就站在窗台上,却还没有窗子高。
    窗子最多也不过只有三尺半。
    他身上穿着件金光闪闪的衣服,若不是脸上生着胡须,眼角有了皱纹,无论谁都会将他看成个五六岁的小孩子。
    郭大路怔了半晌,才长长吐出口气,道:“你就是金蚂蚁?”
    金蚂蚁道:“不错,所以我可以保证他说的全都是真话,一个字也不假。”
    郭大路又吐了口气,苦笑道:“金蚂蚁既然来了,银蚂蚁呢?”
    话未说完,窗子上就又出现了个人。
    这人总算比金蚂蚁高些,但,最多也只不过高两三寸。
    他身上穿着件银光闪闪的衣服,脸上还戴着个银面具,看来就像是个用白银铸成的小妖怪,实在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连郭大路都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喃喃道:“看来红蚂蚁穿的一定是红衣服。”
    只听一人娇笑道:“你猜对了。”
    笑声又清脆,又娇媚,这么好听的笑声无论谁都很少能听到。只要听到这种笑声,就可以想象到笑的人一定很美。
    红蚂蚁的确很美。
    侏儒的身材本来一定不会长得很匀称,但她却是例外。
    她穿着件紧身的红衣服,该细的地方绝不粗,该胖的地方绝不瘦,一张端端正正的瓜子脸,眉似远山,目如春水,笑靥甜甜的,更浓得化不开,只要将她再放大一倍,就是个绝色的美人。
    若是真的将她放大了一倍,甚至连郭大路这种男人也许都不惜为她犯罪。
    纵然还没有放大一倍,郭大路的眼睛也不禁瞧得发直了。
    她那双春水般的眼波也正在瞟着郭大路,媚笑道:“你这人的眼睛不老实。”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我本来就不是个老实人,从头至脚都没有一个地方老实的。”
    红蚂蚁咯咯笑道:“难道你是个色鬼?”
    郭大路道:“虽然不完全是,也差不了多少,只可惜……”
    红蚂蚁脸上的笑容忽然不见了,道:“只可惜怎么样?”
    郭大路道:“只可惜人不能缩小,否则我倒也想变成个黄蚂蚁。”
    红蚂蚁咬着嘴唇,嘴角又露出了甜甜的笑容,道:“你敢调戏我,胆子倒真不小,难道就不怕我的老公吃醋么?”
    郭大路道:“你老公是谁?白蚂蚁?……听说白蚂蚁会飞的。”
    红蚂蚁娇笑着,道:“你又猜对了,真是个天才儿童。”
    银铃般的笑声中,窗外忽然有样东西飞了进来。
    这样东西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人,轻飘飘的,就像是片淡淡的云,又像片白白的雪,轻飘飘地飞了进来,突然“呼”地从郭大路头顶上飞过。
    郭大路只觉头顶一凉,若不是躲得快,脑袋说不定已搬了家。
    只听“呼”的一声,这片东西又飞了回来。
    这当然不是人,人绝不会有这么可怕的轻功。
    但他却偏偏是个人,一个穿着雪白衣裳的人,袖子又宽又大,就像是两只翅膀,人却又瘦又小,长不满三尺半,宽不及一尺,若是放在秤上称一称,绝不会比一只兔子重多少。
    若不是这么样一个人,又怎么会练得成这么样的轻功?
    郭大路又叹了口气,喃喃道:“白蚂蚁果然是会飞的。”
    燕七道:“白蚂蚁轻功天下第一,红蚂蚁全身都是暗器,金蚂蚁拳剑双绝,银蚂蚁刀枪不入。我早就说过,他们每个人都有种很特别的功夫,现在,你总该相信了吧?”
    郭大路苦笑,道:“你要我现在就爬,还是等等再爬?”
    白蚂蚁冷冷道:“最好现在就爬,爬出去,免得被人抬出去。”
    红蚂蚁吃吃笑道:“你看,我说他会吃醋的,现在你总也该相信了吧?”
    金蚂蚁道:“我们的事与你们无关,你们的确还是爬出去的好。”
    郭大路道:“我不会爬,你最好先教教我。”
    红蚂蚁笑道:“看来我们只带一口棺材来的确太少,应该带三口来才对。”
    郭大路道:“你们连棺材都带来了?真的要把他钉入棺材?”
    金蚂蚁道:“我早就说过,他说的话,每个字都不假。”
    燕七忽然拍了拍郭大路的肩膀,笑道:“这是我惹的麻烦,用不着你来逞英雄、管闲事。”
    红蚂蚁笑道:“这就对了,反正你已死过七次,再多死一次又何妨?”
    燕七道:“这是人家的地方,我要死,也不能死在这里。”
    白蚂蚁道:“那么你出去。”
    燕七拍了拍衣服,笑道:“出去就出去……两位,这次我若还死不了,一定会回来找你们喝酒的。”
    王动一直睡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此刻忽然道:“等一等。”
    金蚂蚁道:“等什么?”
    王动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红蚂蚁吃吃笑道:“我知道,这是你的猪窝。”
    王动道:“这里若是猪窝,我就是猪大王,无论谁到了这里,都得听我的。”
    金蚂蚁怒道:“你要怎么样?”
    王动道:“我要燕七留下来陪我喝酒,要想再找个能倒吊着陪我喝酒的人并不容易,我怎么肯让他睡到棺材里?”
    郭大路笑了,道:“你想动了么?”
    王动道:“这些蚂蚁会咬人,我想不动也不行。”
    郭大路道:“怎么动?”
    王动道:“红蚂蚁是我的,白蚂蚁归你。”
    ×××
    王动不动,一动起来就动得厉害。
    这句话刚说完,他的人已忽然从床上弹起,扑了出去。
    不但人扑了出去,他身上盖着的那床被也跟着扑了出去。
    他认准了红蚂蚁。
    红蚂蚁却根本看不到他的人,只看到一床黑黝黝的棉被向自己卷了过来。
    她身子一转,已有三四十件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暗器飞了出来,有的又快又急,有的互相撞击,有的在空中打着转。
    因为她的人小,所以暗器也特别小。
    因为暗器特别小,所以破风之力特别强,别人也特别难躲。
    但她却忘了一件事,棉被不是人。
    棉被是打不死的。
    她的暗器虽然奇巧,手法虽然高明,也一点用都没有。
    只听“噗、噗、噗”一连串声响,三四十件暗器,全都打在棉被上,棉被上有猪油、有鸭油、有鸡油,还有麻油。
    这床棉被简直就像是用油泡过的,泡得又滑又韧,就算是强弓硬弩,也未必能够射得穿,何况是这么小的暗器?
    等到红蚂蚁发觉上当了,身形向后倒掠而出,棉被已乌云般卷了过来。
    王动不动,谁也想不到他一动起来竟这么快。
    红蚂蚁刚嗅到一种奇奇怪怪的油腻味道,整个人已被棉被包了起来。
    她的人若是长得高大些,王动也未必能用床棉被将她包住,怎奈她的人实在太小了,王动两只手一围,她整个人已像是裹粽子似的被包在中间。
    王动的身子却还是没有停,只听身后风声响动,白蚂蚁已飞掠了过来,王动再快,也没有这只会飞的白蚂蚁快。
    眨眼间白蚂蚁就已追上了他。
    王动就是要白蚂蚁追上他,因为他知道自己绝对追不上白蚂蚁。
    等白蚂蚁追过来了,他身子骤然一停,一转,将手里的一卷棉被送了过去。
    棉被里卷着的是自己的老婆,白蚂蚁当然不能不接住。
    这卷棉被比他的人大一倍,重两倍,他一伸手接住,身子就立刻往下掉。王动却已绕到他背后,轻轻松松就拍了他的穴道。
    白蚂蚁小小的脸上青筋暴露,瞪着他,连眼珠子都好像要凸了出来。
    王动却又不动了,淡淡笑道:“你败得不甘心是不是?因为我用的不是真功夫。告诉你,若用真功夫就不算本事了。我打架从来也不用真功夫的。”
    白蚂蚁气得简直要吐血。
    王动的确好像连一点真功夫也没有,完全是投机取巧。
    但若没有一等一的真功夫,又怎能这么样投机取巧?时间又怎能拿得这么准?出手又怎会这么稳?
    这不但手脚上要有真功夫,脑袋里更要有真功夫。
    王动不动,一动起来可真不得了。
    再看那边的金蚂蚁,已被郭大路的拳风迫得连气都透不过来。
    燕七却在围着银蚂蚁打转。
    银蚂蚁个子虽较大,却是一身的硬功夫,功夫一硬,手脚就慢。
    燕七转得愈急,他愈慢。
    突然间,燕七摘下头上的帽子,往他头上一扣,帽子大,头小,他整个头都被蒙住,什么都看不见了。
    燕七伸脚一绊,他就跌倒,只听“哗啦啦”一声,原来他身上穿的竟是银甲,一跌倒再想爬起来,就不容易。
    他想去抓头上的帽子,但人已被一样很重很重的东西压住。原来燕七已一屁股坐在他身上,笑嘻嘻道:“这凳子倒不错,只可惜太小了些。”
    金蚂蚁呢?他本就连气都透不过来了,此刻一发急,一口气就被憋在肚子里,用不着郭大路动手,他自己就晕了过去,嘴角吐出了白沫。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原来这人有羊癫风,看来我找错人了。”
    王动道:“我本来说白蚂蚁归你,你没听见?”
    郭大路笑道:“你说你的,我找我的,白蚂蚁我追不上他,他却一定会去追你,所以我就挑了这金蚂蚁。无论如何,我块头总比他大些,力气自然也不会比他小,就凭力气我就已吃定他了。”
    王动也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你这人居然也会捡便宜。”
    郭大路道:“我也想不到你这床棉被居然还有这么大用处,以后若有人要学接暗器,我一定要劝他在床上吃油鸡。”
    王动道:“鸡油太少,还是吃烧鸭好。”
    燕七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想不到的是,居然会遇见你们这么样两个人,大概是我的霉运已走得差不多了。”
    郭大路笑道:“这只因你真的是怪物,不是吹牛大王。”
    燕七道:“你们肯帮我的忙,就因为我说的是老实话?”
    郭大路道:“也因为你能倒吊着喝酒。”
    燕七也笑了,道:“若不是看到你倒吊着喝酒,我又怎么会说那种话?”
    他忽又叹了口气,道:“其实我还有句话要说的,却又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
    王动道:“你是不是想谢谢我?”
    燕七叹道:“这样的事,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谢法?”
    王动道:“你若真要谢我,倒有件事可以做。”
    燕七道:“什么事?”
    王动道:“把我抬回床上去,我又懒得动了。”
    (三)
    “富贵山庄”无论在任何人眼中看来,都不会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简直连一样可以使人留恋的东西都没有。
    奇怪的是,燕七居然也和郭大路一样,一来了就再也舍不得走。
    这倒并不是因为他们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而是因为……
    因为什么呢?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
    有些人彼此之间,仿佛有种很奇怪的吸引力,正如铁和磁石一样,彼此只要一遇着,就会被对方牢牢地吸住。
    这些人只要彼此能在一起就会觉得很开心,睡地铺也没关系,饿两顿也没关系,甚至连天塌下来他们都不会在乎。
    世上只有很少几件事能令他们受不了,其中有一样就是眼泪。
    女人的眼泪,尤其是一个还不满四尺的小女人的眼泪。
    红蚂蚁的人虽小,但眼泪却真不少。
    郭大路忽然发觉一个女人眼泪的多少,和她身材的大小连一点关系都没有,愈瘦小的女人,眼泪往往反而愈多。
    女人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愈胖的人吃得愈少,愈丑的人花样愈多,愈老的人粉擦得愈厚,衣服愈多的人穿得愈薄。
    “唉,女人真是种奇怪的动物。”
    郭大路叹了口气,红蚂蚁一直不停地哭,已哭得他受不了。
    他只好走。
    燕七却不让他走。
    王动早已又躺了下去,蒙头大睡,他只要一睡着,就死人也不管了。
    燕七拉住郭大路,道:“你若再走,我拿这四个人怎么办?”
    郭大路道:“这本就是你的麻烦,不是我的。”
    燕七道:“但若不是你们帮我,我怎么能将他们抓住,他们若没有被我抓住,我怎么会有这种麻烦?”
    郭大路怔住了。
    燕七还怕自己说得不够明白,又道:“你们若不帮我,我就会被他们抓住,最多再死一次,连一点麻烦都没有。但现在我既不能杀他们,又不能放他们,你说该怎么办?”
    他说得愈明白,郭大路愈糊涂。
    王动忽然从被里伸出头来,笑道:“我倒有个好法子。”
    燕七松了口气,道:“你为何不早说?”
    王动道:“你既不想杀他们,又不想放他们,不如就将他们留在这里,养他们一辈子。”
    郭大路立刻拍手笑道:“不错,的确是好主意,反正他们人长得这么小,吃得绝不会多。”
    红蚂蚁也立刻不哭了,道:“我每天只要吃两小碗珍珠粉拌饭,再加上一点海鲜,几片水蜜桃就够了;没有水蜜桃,哈密瓜也行。”
    燕七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站在那里,喃喃道:“珍珠粉拌饭?海鲜?水蜜桃?……这倒也不难。”
    他忽然转过身,掉头就走。
    郭大路道:“你到哪里去?”
    燕七道:“找那口棺材,躺下去,再找个人埋起来,这至少总比每天找珍珠粉水蜜桃容易多了。”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这么样看来,为了要救你,就只好把他们放走了,这至少也比再找个能吊起来喝酒的人容易得多。”
    他嘴里说着话,手里已解开了蚂蚁们的穴道。
    他们来得快,走得也不慢。
    三个人眼看着他们走出去,然后忽然一齐转过去,我看着你,你看着我。
    郭大路道:“你早就想放他们走了,是么?”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可是,你又不好意思明说,因为我们也出了力,若就这样放他们走了,你怕我们不甘心,其实……”
    燕七道:“其实你也早就想放他们走了,是么?”
    三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然,一齐大笑了起来。
    郭大路笑道:“看来放人不但比杀人容易,而且愉快得多。”
    燕七道:“一点也不错,我们若杀了他们,现在绝不会这么开心。”
    王动道:“但我们放了他们后,他们若再去害别人,那就不愉快了。”
    郭大路摇摇头,大声抢着道:“绝不会,我看他们并不是十分坏的人。就算以前做过不太好的事,此后一定会改过的。”
    他忽然挤了挤眼,压低声音,道:“就算他们真的很坏,听到了我这句话后,也一定不好意思再去做坏事了。”
    燕七道:“你想他们会不会听到?”
    王动道:“当然听得到,这人说话的声音连十里外的聋子都能听得到。”
    郭大路笑道:“对了,我嗓子一向不错,以前还有很多人说我是天生的金嗓子,等我心情好的时候我唱两段给你们听听。”
    王动叹了口气,道:“你若一定要唱,最好等我睡着了再唱。”
    他将头又蒙进被里,道:“只要我一睡着,你就算踩到鸡脖子,我都不会醒的。”
    ×××
    他们就是这么样的人,他们做事的法子的确特别得很。
    他们有时做得很对,有时也会做错。
    但,无论如何,他们做事,总不会做得血淋淋的,令人觉得很恶心。
    他们做的事,不但能令自己愉快,也能够令别人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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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林太平
    (一)
    每个月里,燕七都会一个人溜出去两三次,谁也不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更不知道他去干什么。
    每次他回来的时候,总会带一两样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
    他带回来的说不定是双新袜子,是块绣花手帕,也说不定是锅红烧肉,是一整坛家酿的糯米酒。
    有时他甚至会带只花猫,带只金丝雀,带几条活鱼回来。
    但无论是什么,都没有他这次带回来的东西奇怪。
    这次他居然带了个人回来。
    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人叫林太平,但自从他来了后,就没有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太平。
    (二)
    有些人很喜欢冬天,因为冬天可以赏雪、赏梅,可以吃热烘烘的火锅,可以躲在热烘烘的被窝里读禁书、睡大觉。
    这些乐趣都是别的季节享受不到的。
    喜欢冬天的人当然绝不会是穷人,冬天是穷人最要命的日子,穷人们都希望冬天能来得迟些,最好永远莫要来。
    只可惜穷人的冬天总是偏偏来得特别早。
    ×××
    现在已经是冬天了。
    富贵山庄院子里的雪也和别的地方一样白,而且也有几株梅花。但一个人的身上穿的若还是春天的薄衣服,肚子里装的若还是昨天吃的阳春面,他唯一还有心情欣赏的东西就是可以往嘴里吞下去、塞饱肚子的,绝不会是白雪梅花。
    郭大路望着院子里的白雪梅花,喃喃道:“这梅花若是辣椒多好。”
    王动道:“有什么好?”
    郭大路道:“你看,这满地的雪岂非正像是面粉,配上几根红辣椒,岂非正好做一碗辣乎乎的热汤面。”
    王动叹了口气,道:“你这人真俗,林逋若听到你的话,一定会活活气死。”
    郭大路道:“林逋是谁?”
    王动道:“连林逋你都没有听说过?”
    郭大路道:“我只听说过肉脯,无论是猪肉脯、牛肉脯、鹿肉脯,用来下酒都不错。”
    王动道:“林逋就是林君复,也就是林和靖,是宋真宗朝的一位大隐士,隐居在西湖孤山,据说有二十年没有下山一步,除了种梅养鹤外,什么事都不做,世称‘梅妻鹤子’;作的咏梅诗有两句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更是传诵千古。”
    郭大路悠悠道:“这么样说来,这位林先生倒的确是位高人。”
    王动道:“高极了。”
    郭大路道:“但他的肚子若饿得和我一样厉害,还会不会这么高?”
    王动想了想,忽然笑道:“到了你这种时候,我想他说不定比你还俗。”
    郭大路也笑了。
    他忽然发现一个人无论多冷多饿,一笑起来总会觉得舒服得多。
    就在这时,王动忽然从床上跳了起来,大声道:“想起林和靖,我倒想起一样事来了。”
    能叫王动从床上跳起来的事,那真是非同小可。
    郭大路忍不住问道:“你想起了什么?难道也想把梅花作老婆?”
    王动道:“我这梅花比老婆还好,是酒……”
    郭大路的下巴立刻好像要掉下来了,喃喃道:“酒?哪里来的酒?”
    王动道:“就在梅花下面。”
    郭大路苦笑道:“把梅花当老婆已经够疯了,想不到这人居然更疯。”
    但梅树下的的确确埋着一坛酒。
    王动道:“这酒还是我十几年前埋下去的,那年我刚听到林和靖的故事,也爱上了梅花,所以就弄了坛酒埋在梅树下,想沾点梅花的香气。”
    你无论将一坛酒埋在什么地方,若已埋了十几年,这酒都一定会香得很。
    郭大路拍碎封坛的泥盖,闭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叹道:“这不是香气,简直是仙气。”
    王动笑道:“你现在总该感激林先生了吧,若不是他,我就不会埋起这坛酒;若不是他,我也不会想起有这坛酒。”
    郭大路已经没工夫说话了,有酒喝的时候,他的嘴绝不做别的事。
    他捧起酒坛就想往嘴里倒。
    王动却拉住了他,道:“等一等。”
    郭大路道:“还等什么?”
    王动道:“燕七已经出去了两天,算时间已经快回来了,我们至少该等等他。”
    郭大路道:“等多久?他回来的时候我们说不定已冻死了。”
    他用不着等这么久。
    燕七的声音已在墙外响起,道:“你们死了最好,这坛酒我乐得一个人享受。”
    王动笑道:“这人不但耳朵长,鼻子也长,我早就知道他一嗅到酒香就会赶回来。”
    郭大路也笑了,道:“却不知这长鼻子带了什么东西回来给我们下酒?”
    燕七道:“下酒的这次我倒没带回来,只带回来个喝酒的。”
    林太平的确是个喝酒的。任何人第一眼看到他,都绝不会相信他能喝那么多酒。
    郭大路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尤其不信。
    林太平是个很秀气、很纤弱,而且非常漂亮的人。若说燕七长得有点像女孩子,那么他简直就像是个女孩子化装的。
    他的嘴很小,就算用“樱桃小嘴”来形容他也绝不过分。
    郭大路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他的嘴闭得很紧,嘴唇的颜色发青,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扳得开他的牙齿灌下酒去。
    他已被冻得半死,饿得只剩下一口气。
    郭大路实在想不到世上还有比他更冷更饿的人,苦笑道:“这人你是从哪里带来的?”
    燕七道:“路上。”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第一次你从路上带了条猫回来,第二次带回条狗,现在居然捡到个人了。照这样子下去,你下次岂非要从路上带个大猩猩回来?”
    王动笑道:“最好是母猩猩,刚好可以跟你配成一对。”
    郭大路也不生气,笑嘻嘻道:“若是母猴子就糟了,我岂非还得叫她一声王大嫂?”
    他身材很高大,比王动至少要高一个头,这一向是他最自傲的事。若有人用这件事来笑他,他非但不生气,而且还很得意。
    他总认为这样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
    燕七已找了个破碗,舀了半碗酒,用力扳开林太平的嘴灌了下去。
    喝到第二碗的时候,他苍白的脸上才渐渐有了些血色,但眼睛还是闭着的,将嘴里剩下的半口酒慢慢地咽下去,才说了句话:“这是三十年陈的竹叶青。”
    这就是林太平说的第一句话。
    王动笑了,郭大路也笑了,就凭这句话,他们就已将林太平当成朋友。
    郭大路笑道:“想不到这位朋友倒是个喝酒的大行家。”
    林太平慢慢地张开眼睛,瞧见燕七手里的破碗,立刻皱起了眉头,失声道:“你们就用这种碗来喝酒?”
    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看到有人用鼻子吃饭、用脚拿筷子一样。
    郭大路道:“不用这种碗喝用什么喝?”
    林太平道:“喝竹叶青就该用翡翠碧玉盏,用这种碗喝,简直糟蹋了好酒。”
    郭大路笑道:“我看你还是将就点吧,只要闭起眼睛,破碗和碧玉盏也没什么两样。”
    林太平想了想,道:“这话倒也不错,但我还是宁可用坛子喝。”
    酒坛就在他面前,他居然真的捧了起来,仰起头往嘴里灌。
    郭大路在旁边干看着,看得眼睛都发了直。
    直等半坛酒下了肚,林太平才抹了抹嘴,道:“好酒,下酒的菜呢?”
    郭大路道:“下酒菜?”
    林太平道:“你们喝酒难道不用下酒菜的么?”
    郭大路笑道:“这你就不懂了,真正喝酒的人,喝酒都不用菜的。”
    林太平又想了想,道:“这话也有道理。”
    他又仰起头,居然将剩下的半坛酒又喝了下去。
    一坛酒若已埋藏了十几年,酒已浓缩,剩下的本就只不过有半坛子而已,但酒力却比普通的两坛子还大。
    林太平居然还是面不改色,道:“这样的酒还有没有?”
    郭大路只有苦笑,道:“抱歉得很,这坛酒非但是我们三个人今天的全部粮食,也是我们的全部财产。”
    林太平怔了怔,道:“你们平常光喝酒,从来不吃饭的?”
    郭大路道:“很少吃。”
    林太平叹了口气,道:“看来你们真是酒鬼,要知道光喝酒最伤胃,偶尔也该吃点饭的。”
    他伸了个懒腰,四下瞧了一眼,道:“你们平时就睡在这张床上?”
    王动道:“嗯。”
    林太平皱眉道:“这床也能睡人么?”
    王动道:“至少总比睡在路上好。”
    林太平又想了半天,笑道:“这话也有理,你们说的话好像都蛮有理,看来我倒可以跟你们交个朋友。”
    王动道:“多谢多谢,不敢当,不敢当。”
    林太平道:“但现在我却要睡了,我睡觉的时候,不喜欢有人来吵我,你们最好出去逛逛。”
    他打了个哈欠,躺到床上,翻了个身,居然立刻就睡着了。
    郭大路瞧着王动,苦笑道:“看来他不但酒量比你好,睡觉的本事也不比你差。”
    燕七瞧着那空坛子,发了半天怔,喃喃道:“我带回来的究竟是个人?还是匹马?”
    郭大路叹道:“马也喝不了这么多酒。”
    燕七道:“你为什么不要他少喝些?”
    郭大路道:“我就算穷,至少总不是个小气鬼。”
    王动忽然道:“我倒觉得这人很有趣。”
    燕七道:“有趣?”
    王动道:“他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又喝光了我们三个人今天的粮食,占据了这屋子里唯一的一张床。可是他非但没有说一句感激的话,而且还挑三挑四,还觉得跟我们交朋友,是很给我们面子。”
    他笑了笑,接着道:“这样的人,你说到哪里才能找到第二个?”
    所以林太平也留下来了。
    所以在江湖中你若说起“富贵山庄”,那意思并不仅是说一栋靠近坟场、烟囱里永远没有烟,有时甚至连灯火都没有的空房子。
    你只要说起“富贵山庄”,江湖中人就明白你说的是一个很奇妙的团体——一栋空房子和四个人,他们之间所产生的那种亲切、快乐和博爱的故事,还有他们四个人那种伟大而奇妙的友情。
    (三)
    这些朋友之间仿佛有种很奇怪的默契,那就是他们从不问别人的往事,也从不将自己的往事对别人说起。
    可是在燕七将林太平带回来的那天晚上,郭大路却破坏了这规矩。
    那天晚上,雪已开始融化。
    林太平还在呼呼大睡,王动当然也不甘示弱,郭大路只有拉着燕七到山下去“打猎”。
    打猎的意思就是去找找看有没有赚钱的机会。
    没有。
    雪融的时候,比下雪的时候更冷,吃饱了就上床,正是对付寒冷最聪明的法子,街道上几乎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郭大路和燕七就像是两个孤魂野鬼,高一脚低一脚走在泥泞里,郭大路一直在瞧着燕七的靴子。
    到后来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这双靴子又装上底了?”
    燕七道:“嗯。”
    郭大路道:“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以前那双鞋底怎会值上千两银子的,是不是?”
    燕七道:“是。”
    郭大路道:“我也没有问过你怎么会死过七次的,是不是?”
    燕七道:“你的确没有问过。”
    郭大路眼睛里满怀希望,道:“我若问呢?你肯不肯说?”
    燕七道:“也许肯……但我知道你绝不会问的,因为我也从来没有问过你什么。”
    郭大路板起脸,用力咬着牙齿。
    燕七忽又道:“你看林太平是个怎么样的人?”
    郭大路板着脸道:“我不知道,也不想问。”
    燕七笑了,道:“我们当然不会问他,但自己猜猜总没关系吧。”
    燕七又道:“他也许是为了件事,所以从家里溜了出来。他穿的衣服很单薄,表示他一定是从很暖和的地方出来的。他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带,那表示他出来的时候一定很匆忙,说不定是逃出来的。”
    郭大路道:“想不到你倒很细心。”
    燕七笑了笑,道:“一个人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挨冻受饿,一定支持不了多久。”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最多,也不过能支持三两天。”
    燕七道:“你若只能支持三天,他最多就只能支持一天半。”
    郭大路笑道:“不错,我已经习惯了,他却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燕七道:“在这种天气,一天半之内,无论谁也走不了多远路。”
    郭大路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他的家就在附近不远?”
    燕七道:“嗯。”
    郭大路道:“附近有什么豪富人家呢?”
    燕七道:“没有几家,武林世家更少。”
    郭大路道:“为什么一定要武林世家?难道他那么文质彬彬的人也会武?”
    燕七道:“非但会武,而且武功还不弱。”
    郭大路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燕七道:“我就是看出来了。”
    他不等郭大路再问,接着又道:“据我所知,附近的武林世家只有两个。”
    郭大路道:“有哪家是姓林的?”
    燕七道:“两家都不姓林,林太平本就不一定姓林,他既然是逃出来的,怎么会告诉别人他的真名实姓?”
    郭大路道:“你知道的是哪两家?”
    燕七道:“一家姓熊,庄主叫‘桃李满天下’熊橱人,是家大武场的主人,虽然桃李满天下,自己却是个独身汉,非但没有儿女,也没有老婆。”
    郭大路道:“还有一家呢?”
    燕七道:“还有一家姓梅,虽然有一儿一女,但儿子‘石人’梅汝甲在江湖中成名已久,年纪一定比林太平大得多。”
    郭大路道:“他为什么要起个名字叫石人?”
    燕七道:“据说这一家的武功很奇特,所用的兵刃和暗器都是石头做的,所以他父亲叫‘石神’,他就叫‘石人’。”
    郭大路笑道:“那么他以后生的儿子叫什么呢?会不会叫石狗?”
    ×××
    这是座很宁静的山城,街道都很窄小,而且有点陡斜。
    两旁房屋的构造也很平凡。现在虽然还没有起更,但大多数人家的灯火都已熄了,做生意买卖的也大多都上起了门,就算有的窗户里还有灯光透出,灯光也很暗淡。很少有人会在一间屋子里燃两盏灯,用蜡烛的更少,因为灯油总比蜡烛便宜。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这实在是个穷地方,人在这里耽得久了,不但会愈来愈穷,而且会愈来愈懒。”
    燕七道:“你错了,我就很喜欢这地方。”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我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觉得很紧张,也只有在这里,才会觉得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
    郭大路道:“因为这地方的人都穷得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所以绝没有工夫去管别人的闲事。”
    燕七道:“你又错了,这地方一点都不穷。”
    郭大路笑道:“比起我们来当然都不穷,可是……”
    燕七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看着这地方的人穷,只不过是因为他们都不愿炫耀而已。譬如说,王动认得的那当铺老板,他非但不穷,而且还必定是个很有来头的人。”
    郭大路道:“有什么来头?”
    燕七道:“以我看,这人以前纵然不是个江洋大盗,也必定是个很有名的武林人物。也不知是因为避仇避祸,还是因为厌倦了江湖,所以才躲到这里来。”
    他接着又道:“像他这样的人,在这里还有不少。将来我若要退休的时候,一定也会住到这里来的。”
    郭大路道:“照你这么样说,这里岂非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
    燕七道:“一点也不错。”
    郭大路道:“我怎么看不出?”
    燕七笑了笑,道:“一个人若是死过七次,看得就自然比别人多些。”
    郭大路道:“但你还是没看出林太平的来历,他既然不会是梅家的儿子,也不会是熊家的后代,你说了半天,还不是等于白说。”
    燕七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听说过‘陆上龙王’这名字没有?”
    郭大路笑道:“这名字只有聋子才没有听说过,我就算孤陋寡闻,至少总不是聋子。”
    燕七道:“听说陆上龙王也有座别墅在附近。”
    郭大路道:“你难道怀疑林太平是他的儿子?”
    燕七道:“有可能。”
    郭大路道:“没有可能,绝没有可能。”
    燕七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陆上龙王是个昂藏七尺的男子汉,怎么会生出个像小姑娘似的儿子来?”
    燕七冷冷道:“一个人是不是男子汉,并不是从他外表来决定的。”
    郭大路瞧了他一眼,笑道:“当然不是,不过……”
    他忽然闭上了嘴,整个人都像是呆住了。
    ×××
    街上本已没有行人,这时却有个人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
    郭大路一看到这人,眼睛就发了直。
    能令郭大路眼睛发直的,当然是个女孩子,漂亮的女孩子。
    这女孩子非但漂亮,而且漂亮极了。
    她身上穿的虽然是件粗布衣服,但无论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会变得很好看,郭大路几乎从来也没见过身材这么好的女人。
    她手里提着两个大篮子,无论谁手里提着两个这么大的篮子,走起路来都一定会像是只螃蟹。
    但她走路的风姿却还是那么美,足以令人看得眼睛发直;她手里若没有提篮子,郭大路说不定会看得连眼珠子都掉下来。
    这女孩子本来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忽然瞟见郭大路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抿了抿嘴,嫣然一笑。
    郭大路的一颗心立刻就像鼓槌般“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直等这女孩子已转过街角,他还是痴痴地站在那里。
    又过了很久,他才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地方果然是卧虎藏龙……”
    燕七笑道:“恐怕不是藏龙,是藏凤吧。”
    郭大路道:“对对对,对极了。古人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这句话果然一点不差。”
    他忽然挺起胸,道:“你看我长得怎么样?”
    燕七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几眼,答道:“还不错,高高的个子,大大的眼珠,笑起来也蛮有人缘的。”
    郭大路道:“你若是女孩子,会不会看上我?”
    燕七抿嘴一笑,道:“也许……”
    郭大路忽然见他笑得不但很妩媚,而且也很像女孩子,也忍不住笑道:“但你若是女孩子,世上只怕没有一个男人能受得了。”
    燕七板起了脸,道:“能受得了你的女人只怕也没几个。”
    郭大路道:“为什么?你刚才不是还说我长得蛮好看的么?”
    燕七道:“可是你又脏、又懒,又靠不住,女人喜欢的绝不会是这种男人。”
    郭大路笑道:“那只因为你不是女人,其实女人就喜欢这样子,这样子才是男儿本色。”
    燕七看来好像要吐了,苦着脸道:“你认为刚才那女孩子看上了你?”
    郭大路道:“当然,否则她为什么对我笑?”
    燕七忍住笑,道:“女孩子的笑有很多种,她们看见一个人呆头呆脑的样子就会笑,看到癞蛤蟆、猪八戒时也会笑的。”
    郭大路火大了,几乎要叫了起来,道:“你难道认为我……”
    他忽又闭上了嘴,因为刚才那女孩子这时又从街角转了出来。
    她手里提着的篮子本是空的,现在却装满了东西,所以她显得很吃力;地上又满是泥泞,她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倒,手里的篮子也飞了出去。
    幸好她遇见了郭大路和燕七。
    燕七的反应一向很快,郭大路的反应也不慢,她脚下刚一滑,他们的人已像箭一般蹿了出去。
    篮子还没有掉在地上,燕七已伸手接着;这女孩子还没有跌倒,郭大路已伸手将她扶住。
    她喘了半天气,才定过神来,忽然发现一个陌生男人的手还扶着自己,脸上立刻飞红。
    郭大路的心也在跳,嗫嚅着道:“姑娘没事么?”
    少女红着脸,垂下头,道:“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样谢你们。”
    燕七已发现篮子里装的全是吃的东西,有熏鸡、有牛肉,还有一张张烙得两面发黄的油饼。
    他真想说:“你要谢我们容易极了,只要一只鸡、两张饼。”
    但看到郭大路对人家那种深情款款的样子,他怎么能丢自己朋友的人?
    何况,郭大路早已抢着道:“这是小事,没关系,没关系。”
    少女忽然抬头瞧了他一眼,又一笑,道:“你们真是好人。”
    她说的虽是“你们”,但眼睛却只盯着郭大路一个人。
    郭大路心也酥了,人也酥了,吃吃地道:“姑娘你……你……你用……用不着客……客气。”
    少女已接过篮子,忽又回头嫣然一笑,才低下头往前走。
    若说郭大路的魂还在,这一笑可真把他的魂也笑飞了。
    他的人虽然像钉子般钉在那里,但他的魂却似已被人装在篮子里带走。
    燕七道:“有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还不快追过去?”
    郭大路叹道:“你难道认为我真是个色鬼?”
    燕七淡淡道:“就算不是,也差不多了。”
    那少女本已走出很远,此刻忽又停下了脚步,回头笑道:“我买了很多菜,两位肯不肯赏光跟我回去喝一杯?”
    这种要求从一个美女嘴里说出来,听在两个又冷又饿的人耳朵里,只怕比世上最好听的音乐都要好听十倍。
    若有人拒绝这种要求,不是呆子才怪。
    燕七不是呆子,郭大路更不是。
    他嘴里虽然还在说:“这怎么好意思呢?”但他的一双脚却早已迈开大步,跟了过去。
    ×××
    唉,为什么英雄总是难过美人关呢?
    为什么郭大路也不问问这女孩子要将他们带到哪里去?
    看来就算她要将他们带去卖了,郭大路也会跟着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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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元宝·女人·狗
    (一)
    有人说:女人是祸水。
    有人说:没有女人,冷冷清清;有了女人,鸡犬不宁。
    这些话自然是男人说的。但无论男人们怎么说,女人总是这世界上所不能缺少的。一万个男人中,至少有九千九百九十个宁愿少活十年也不能没有女人。
    有人说:钱可通神。
    有人说:金钱万恶。
    但无论怎么说,钱也是任何人都不能缺少的。一个人若是没有钱,就好像一口空麻袋,永远都没法子站得直。
    这两样东西不但可以令最聪明的人变成呆子,也可以令最要好的朋友变成冤家。
    四个光棍的男人中若是忽然多了个女人,那情况简直就像一只筷子忽然伸到装着四个生鸡蛋的碗里去,想不搅得一塌糊涂都不行。
    王动、郭大路、燕七、林太平,这四个人过得本来的确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因为他们既没有钱,也没有女人。
    他们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都觉得很快乐,因为那倒霉的“昨天”总算已过去,今天又充满了希望。
    可是,忽然间,这两样东西都来了,你说要命不要命?
    (二)
    王动也许已醒了很久,却还是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他先把一床破棉被卷成圆筒,然后再一点一点伸进去,把整个人都伸进这个筒里,四面都密不透风。
    老鼠就在他身旁跑来跑去,本来还有点顾忌,不敢在他身上爬;可是后来渐渐就将他看成个死人,几乎都爬上了他的头。
    王动还是不动。
    林太平已注意他很久,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悄悄走过去,伸出手,伸到他鼻子前面,想试探他是不是还有呼吸。
    王动突然道:“我还没有死。”
    林太平吓了一跳,赶紧缩回手,道:“老鼠在你身上爬,你也不管?”
    王动道:“我从来不跟老鼠打交道,也不跟它们一般见识——只有猫才会跟老鼠斗气。”
    林太平怔了怔,道:“这里的确应该养只猫。”
    王动道:“这里本来有只猫,是燕七带回来的。”
    林太平道:“猫呢?”
    王动道:“跟山下的公猫私奔了。”
    林太平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看了很久。
    雪已住,星月升起。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他脸上。他脸上轮廓极分明,额角宽阔,鼻子高而挺,纵然不是个很英俊的男人,至少很有性格。
    “这人看来既不像疯子,也不像白痴,为什么偏偏有点疯病?”
    林太平叹了口气,四下瞧了一眼,道:“你那两个朋友呢?”
    他实在想找个不是疯子的人说话。
    王动道:“下山打猎去了。”
    林太平道:“打猎?这种天气去打猎?”
    王动道:“嗯。”
    林太平说不出话来了,他忽然发现了一条定理:
    疯子的朋友一定也是个疯子。
    过了半晌,黑暗中忽然传出“咕噜”一声,接着又是“咕噜”一声。
    王动喃喃道:“奇怪!今天怎么连老鼠的叫声都和平时不一样?”
    林太平脸红了,讷讷道:“不是老鼠,是……是……”
    王动道:“是什么?”
    林太平忍不住大声道:“是我的肚子在叫,你们难道从来不吃饭的么?”
    王动笑了,道:“有饭吃的时候当然要吃的,没饭吃的时候也只好听着肚子叫。”
    林太平又怔住了,他实在不懂,一个人连饭都没得吃,怎么还能这么开心?
    王动忽又道:“今天你运气总算不错。”
    林太平苦笑道:“我?运气不错?”
    王动道:“今天我有种预感,他们打猎的收获一定不错,带回的东西说不定会让你大吃……”
    他本来想说“大吃一顿”,但这句话没说完,他自己却“大吃了一惊”。
    郭大路已经回来了,走进了门,而且果然带了样东西回来,是个会跑会跳会爬树,还会“吱吱”乱叫的东西。
    是个猴子。
    假如说王动也有脸色发白的时候,那么就是现在。
    看到王动的表情,郭大路几乎笑断了肠子,喘着气笑道:“你用不着害怕,这是个公猴子,不是母的。”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道:“你的朋友怕母猴子?”
    郭大路笑得更厉害,道:“的确有点怕,不怕老婆的人这世上又有几个呢?”
    王动板着脸,道:“好笑好笑,好笑极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风趣的人,倒真是怪事。”
    林太平既不知道什么事如此好笑,也不想知道。
    他只觉眼前一亮,黑黝黝的屋子里好像忽然燃起了几千几百盏灯。
    所有的光亮都是从一个人身上发出来的。这人穿着件粗布衣服,手里提着两个篮子,已经跟着郭大路走了进来。
    跟在她后面的还有三个人:一个大人,两个孩子。孩子们都穿得很整齐,大人的身上却只围着张豹皮。
    这些人已经够瞧老半天了,却还不是全部。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两条狗、一大捆刀枪、三四面锣、五六根竹竿。
    王动喃喃道:“我知道他一直想和燕七比比看谁的本事大,谁带回来的东西多,可是至少也该给他留点面子,用不着让他输得这么惨呀。”
    燕七倚着门,笑道:“虽然输得很惨,却输得口服心服,我出去二十次,带回来的东西也没有他一次多。”
    郭大路笑道:“我这些朋友们的嘴巴虽然坏,人倒并不太坏。来,我先替你们引见引见,这位姑娘是……”
    那少女笑道:“还是让我自己说吧。我叫酸梅汤,这是我的堂哥‘飞豹子’,还有我两个小表弟,一个叫‘小玲珑’,一个叫‘小金刚’。”
    “飞豹子”是谁?其实根本用不着介绍,别人一看就明白。
    但那两个孩子却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两人都是大大的眼珠,都梳着朝天辫子,笑起来都有个酒窝。
    而且他们的酒窝并不是一个在左,一个在右。
    两个人的酒窝都在右边。
    王动忍不住问道:“谁是小玲珑?谁是小金刚?”
    两个孩子一齐道:“你猜猜看。”
    王动眨了眨眼,道:“小金刚旁边的是小玲珑,小玲珑旁边的是小金刚,对不对?”
    两个孩子,一齐笑了,其中一个忽然跑过来,凑到王动耳旁,悄悄说了两句话,又笑道:“这是我们的秘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这孩子的笑声如银铃,原来是个女孩子。
    郭大路拉起了另一个孩子的手,道:“小玲珑是你姐姐,对不对?”
    这男孩子摇头道:“不对,她是我妹妹。”
    话还未说完,小玲珑已叫了起来,道:“笨蛋!我早就知道男孩子都是笨蛋,被人一骗就骗出来了。”
    小金刚涨红了脸,抗声道:“你不笨,你聪明,你为什么要打扮得和男孩子一样?”
    这孩子的话倒真是一针见血——女人都瞧不起男人,认为男人是笨蛋,但又偏偏希望自己是个男人,这就是女人最大的毛病。
    林太平一直眼睁睁瞧着酸梅汤,此刻忽然道:“这些当然不是你们的真名字。”
    酸梅汤叹了口气,幽幽道:“像我们这些走江湖卖艺的,连祖宗的人都丢光了,哪里还有什么真名字?”
    林太平也叹了口气,道:“走江湖卖艺又有什么不好?有些人想去走江湖还不行哩。”
    酸梅汤又瞧了他一眼,道:“看来你好像有很多心事……”
    郭大路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这人本来就像个女孩子。”
    林太平瞪了他一眼,脸色已有点变了。
    酸梅汤抢着笑道:“难道只有女孩子才能有心事?这么样说来,男人岂非真的全都变成没心没肺的傻蛋了吗?”
    林太平瞧着她,目光充满了感激。
    郭大路耸了耸肩,道:“就算男人全都没心没肺,至少都有肚子。”
    酸梅汤吃吃笑道:“你不说我倒差点忘了……”
    她放下篮子,掀起盖在上面的纸,自己先撕下条鸡腿,又笑道:“其实女人的肚子也并不比男人小多少,只不过有时不好意思吃得太多而已。”
    小金刚道:“可是你为什么从来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呢?”
    酸梅汤用鸡腿去敲他的头,小金刚抢了半只鸡就跑,猴子在地上不停地跳,两条狗“汪汪”地叫。
    王动摇着头,喃喃道:“这地方已有十几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郭大路道:“你放心,这里还有好几天热闹的。”
    王动道:“几天?”
    郭大路望着酸梅汤窈窕的背影,道:“很多天……我听说他们要找屋子住下来,所以已经把后面那一排五间屋子租给他们了。”
    王动几乎把刚喝下去的一口酒呛了出来,道:“租金多少?”
    郭大路瞪起了眼,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小气鬼么?会问人家要租金?若不是我,这样的客人你连请都请不到。”
    王动看着他,看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有件事我已愈来愈不懂了。”
    郭大路道:“什么事?”
    王动道:“这房子究竟是你的?还是我的?”
    ×××
    若说世上还有什么事能令一个又脏又懒的男人变得勤快起来,那就是女人。
    第二天一早,王动还躺在“筒”里,郭大路已经去提水了,林太平却在屋子里找来找去。
    王动忍不住道:“你找什么?”
    林太平道:“洗脸盆、洗脸布,还有漱口杯子。”
    王动笑了,道:“这些东西我非但已有很久没有看到过,有的连听都没有听过。”
    林太平就好像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张大了嘴,吃吃道:“你……你们难道连脸都不洗?”
    王动道:“当然洗,只不过是三日一小洗,五日一大洗。”
    林太平道:“小洗是怎么洗?大洗是怎么洗?”
    王动道:“燕七,你洗给他看看。”
    燕七伸了个懒腰,道:“我昨天刚洗过,今天该轮到你了。”
    王动叹了口气,道:“那么你至少总该把洗脸的家伙拿过来吧。”
    郭大路刚好提了两桶水进来,燕七就用那个破碗舀了大半碗水,又从墙上拿下块又黄又黑、本来也不知是什么颜色的布。
    王动这才勉强坐起来,先喝了口水,含在嘴里,用手摊开毛巾,用力漱了漱口,然后就将一口水“噗”地喷在手里的布上,随便在脸上一抹,松了口气道:“好,洗完了。”
    林太平就好像看到鬼似的,吓得脸色发青,道:“这……这就算是小洗?”
    王动道:“不是小洗,是大洗。小洗若这么麻烦那还得了?”
    林太平连嘴唇都有点发青,看样子好像立刻就要晕过去,过了很久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道:“若有谁还能找到比你们更脏的人,我情愿跟他磕头。”
    王动笑道:“你现在就磕吧,比我们脏的人满街都是。”
    林太平拼命摇头,道:“我不信。”
    王动淡淡道:“我们的人虽脏,心却不脏,非但不脏,而且干净得很。一个人的心若是脏的,他就算每天用肥皂煮十次,也不算干净。”
    林太平歪着头,想了半天,忽然一拍巴掌,道:“有道理,很有道理。一个人若是活得快快乐乐,问心无愧,吃不吃饭都没关系,洗不洗脸也没关系。”
    他仰面大笑了三声,跑到院子里,在地下打了个滚,大笑道:“我想通了,我想通了……我以前为什么一直想不通呢?”
    王动和燕七含笑瞧着他,像是也都在替他高兴,因为他们也都已看出他本来的确有件很重的心事。
    他本来一直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现在才知道并没有做错。
    一个人活着,就要活得问心无愧,这才是最重要的。
    但郭大路却在洗脸,嘴里还喃喃道:“不洗脸没关系,洗脸也没关系,是不是?”
    他洗完了脸,又用布擦身上的衣服,擦靴子。
    燕七冷冷地瞧着他,道:“你为什么不索性脱下鞋子洗洗脚?”
    郭大路笑道:“我正有这意思,只可惜时间来不及了。”
    他忽然冲出门,道:“他们一定也醒了,我到后面瞧瞧去。”
    林太平道:“我也去。”
    两人同时冲了出去,就好像赶着去救火似的。
    王动瞟了燕七一眼,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为什么不去?”
    燕七沉着脸,淡淡道:“我不是君子。”
    王动道:“你好像一点也不喜欢那酸梅汤姑娘。”
    燕七沉默了半晌,忽然问道:“你看他们究竟是干什么的?”
    王动眼珠子一转,问道:“他们不是走江湖卖艺的么?”
    燕七道:“你若真的也拿他们当作走江湖卖艺的,你就也是个呆子。”
    王动道:“为什么?”
    燕七道:“你难道看不出那只猴子和那条狗一点也不听他们的话,显然是临时找来装佯的。还有那飞豹子,故意奇装异服,其实却是个很规矩的人,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双手更是又白又细,哪里像是个整天提箱子牵狗的?”
    王动静静地听着,终于点了点头,道:“想不到你居然这么细心。但他们若不是走江湖卖艺的,是干什么的呢?”
    燕七道:“谁知道,也许是强盗都说不定。”
    王动笑道:“他们若真的是强盗就不会来了,这地方又有什么东西好让他们打主意的?”
    燕七还没有说话,就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惊呼。
    是郭大路的声音。
    像郭大路这种人,就算看到鬼也不会吃惊得叫起来的。
    世上只怕很少有事能令他叫起来。
    燕七第一个冲了出去。
    王动也动了。
    ×××
    后面的院子比前面小些,院子种满了竹。以前每当风清月白的夏夜,主人就会躺到这里,听那海浪般的竹涛声。
    所以这里也和其他许多种了竹子的院子一样,叫作“听竹小院”,那一排五间屋子,就叫作“听竹轩”。
    可是等到王动做主人的时候,就替它改了个名字,叫“有竹无肉轩”,因为他觉得“听竹”这名字本来虽很雅,现在却已变得很俗。
    他认为第一个用“听竹”做轩名的人虽然是个很风雅的聪明人,但第八十个用“听竹”做轩名的人就是俗不可耐的笨蛋了。
    现在这院子里非但“无肉”,连竹子都几乎被砍光了。
    竹子可以做晒衣服的竹竿,也可以用来搭凉棚,所以王动常常拿竹子去换肉。一个人肚子很饿的时候,就常常会忘记风雅是怎么回事。
    酸梅汤、飞豹子他们昨天晚上就住在这里,但现在连人带狗带猴子,已全都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郭大路和林太平站在那里发怔。
    他们脚旁还摆着几口箱子,崭新的箱子。
    王动道:“你的客人已不告而别了么?”
    郭大路点了点头。
    燕七冷冷道:“走了就走了,这也用不着大呼小叫,大惊小怪的。”
    郭大路也不说话,却将手里的一张纸条递了过来。
    纸条上用木炭写了几个字:“五口箱子,聊充房租,敬请收下,后会有期。”
    燕七道:“住房子本来就要付房租,这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稀奇虽不稀奇,只不过付得太多了些。”
    王动道:“箱子里是什么?”
    郭大路道:“也没什么别的,只不过几箱铜臭物而已。”
    ×××
    若说钱有铜臭气,那么这五箱东西就足足可以将三万八千个人全部臭死。
    其中四口箱子里什么别的都没有,就只有元宝。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元宝,最小的也有十两重,就算臭不死人,也压得死。
    还有一口箱子里全是珠宝,各式各样的珠宝,有珍珠、有翡翠、有玛瑙,还有七七八八一些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宝石。
    其中无论哪口箱子,都可以把富贵山庄全买下来。
    王动和燕七也怔住了。
    过了很久,燕七才吐出口气道:“昨天晚上他们来的时候,并没有带这五口箱子来。”
    郭大路道:“没有。”
    林太平道:“那么箱子是哪里来的呢?”
    燕七冷笑道:“不是抢来的,就是偷来的。”
    郭大路道:“这些元宝后面的戳记都不同。”
    燕七道:“当然不同,谁家里都不会放着这么多元宝,他们一定是从很多不同的人家偷来的。”
    王动叹道:“能在一天晚上偷这么多人家,本事倒真不小。”
    燕七道:“这也不稀奇,高明的贼本就能日走千家,夜盗百户。”
    郭大路道:“他们辛辛苦苦偷来的东西,却送给了我们,这样的贼倒也天下少有。”
    燕七道:“也许他们是想栽赃。”
    郭大路道:“栽赃?为什么要栽赃?我们跟她又没有仇。”
    燕七悠悠道:“你难道以为她真看上了你,特地送这五口箱子来作嫁妆?”
    林太平道:“这些全不去管他,问题是我们现在拿这五口箱子怎么办呢?”
    郭大路道:“怎么办?人家既然送来了,我们当然就收下。”
    燕七叹道:“这个人有个最大的本事,无论多复杂的事,被他一说,马上就变得简单起来了。”
    郭大路道:“这事本来就简单得很。”
    王动道:“不简单。”
    郭大路道:“有什么不简单?”
    王动道:“他们绝不会无缘无故送我们这么多财宝,一定另有目的。”
    燕七道:“何况,这些东西既然是偷来的,我们若收下来,岂非也变成了贼?”
    王动道:“什么事都能做,只有贼是万万做不得的。你只要做了一次贼,尝着了甜头,以后别的事就全都不想做了,一辈子就都得做贼。”
    燕七道:“而且以后生出来的儿子也是贼,老贼生大贼,大贼生小贼。”
    郭大路笑道:“你用不着臭我,我虽也做过一次贼,可是非但没尝甜头,反把最后的一把剑也赔了出去。”
    王动道:“做贼也有学问,本来就不是人人都会做的。”
    林太平道:“我看我们最好将这些东西拿去还给别人。”
    郭大路道:“还给谁?谁知道这些东西是从谁家偷来的?”
    燕七道:“不知道可以打听。”
    郭大路道:“到哪里去打听?”
    燕七道:“山下。这些东西既然全是他们在昨天晚上一夜中偷来的,想必就是在山下偷的。”
    郭大路瞧着那整箱的元宝,叹道:“你说得不错,这地方的确不是个穷地方……无论什么地方有这么多金子就不是穷地方了。”
    他忽又笑了笑,道:“所以这富贵山庄至少在今天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富贵山庄。”
    ×××
    富贵山庄名副其实的时候虽然并不长,但他们却还是快乐的。
    因为他们作了个最聪明的选择。
    他们放弃了财富,却留下了良心。
    这也许就是富贵离他们最近的时候,但他们并不贪图富贵,也不要以贪婪、卑鄙、欺诈的方法去攫取富贵,所以他们永远快乐,就像沐浴在春日阳光中的花草一样。
    他们知道快乐远比财富可爱得多。
    (三)
    麦老广。
    麦老广是个小饭铺的名字,也是个人的名字。
    “麦老广”的烧腊香得据说可以将附近十里之内的人和狗全都引到门口来。麦老广也就是这小饭铺的老板、大师傅兼跑堂。
    除了烧腊外,麦老广只卖白饭和粥。若想喝酒,就得到隔壁几家的“言茂源酒铺”去买,或者是买了烧腊到言茂源去喝。
    有人劝麦老广,为什么不带着卖酒呢,岂非可以多赚点钱?
    但麦老广是个固执的人,“老广”大多是很固执的人,所以要喝酒,还得自己去买,你若对这地方不满意,也没地方好去。
    因为麦老广的烧腊不但最好,也是这附近唯一的一家。
    山城里的人连油灯都舍不得点,怎么舍得花钱到外面吃饭。所以就算有人想抢老广的生意,过几天也就会自动关门大吉。
    麦老广对王动和郭大路他们一向没有恶感,因为他知道这些人虽然穷,却从不赊账。
    他们每次来的时候,身上总有两把银子,而且每次都吃得很多。无论哪个饭铺老板都不会对吃很多的客人有恶感的。
    麦老广的斜对面,就是王动他们的“娘舅家”。
    娘舅家的意思就是当铺。
    他们每次来的时候,差不多都会先到娘舅家去转一转,出来的时候一定比进去的时候神气得多。
    但今天却很例外。
    他们走过娘舅家的时候,居然连停都没有停下来,而且胸挺得很高。看他们走路的样子,就知道口袋绝不会是空的。
    麦老广又放心,又奇怪:“乜呢班契弟改行做贼?点解突然有咁多钱?”
    契弟并不完全是骂人的意思,有时完全是为了表示亲热。
    这次来的有四个人,还没进门,麦老广就迎了上去,用他那半生不熟的广东官话打招呼,道:“你今日点解这么早?”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说官话。
    好在郭大路已听惯了,就算听不懂,也猜得出。笑道:“不是人来得早,是钱来得早,先给我们切两只烧鹅,五斤脆皮肉,再来个油鸡。”
    麦老广眨眨眼,道:“唔饮酒?”
    郭大路道:“当然要,你先去拿十斤来,等等一齐算给你。”
    他说话的声音也响,因为他身上有锭足足十两重的金子。
    既然是为了要打听谁家被偷的消息,花他们十两金子又何妨。肚子饿的时候连话都懒得说,怎么能打听消息?
    所以他们的良心上连一点负担都没有。
    ×××
    酒渐渐在瓶子里下降的时候,责任心就在他们心里上升起来。
    喝了人家的酒,就该替人家做事。
    他们绝不是白吃的人。
    于是郭大路就问道:“这两天你可有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没有。
    城里最耸动的消息,就是开杂货店的王大娘生了个双胞胎。
    大家开始奇怪了。
    郭大路道:“也许他们不是在这里偷的。”
    燕七道:“一定是。”
    郭大路道:“那么这地方为什么没有被偷的人?一夜间偷了这么多人家,是大事,城里早该闹翻天了。”
    燕七道:“不是没有,而是不说,不敢说。”
    郭大路道:“被偷又不是件丢人的事,为什么不敢说?”
    燕七道:“一个人的钱财若是来路不正,被人偷了也只好哑巴吃黄莲,苦在心里。”
    郭大路笑道:“这么样说来,可就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反正已尽了力,是不是?”
    这时酒已差不多全到了他的肚子里,已快将他的责任心完全挤了出来。他忽然觉得轻松得很,大声道:“再去替我们拿十斤酒来。”
    麦老广还没有走出门,门外忽然走进来三个人。
    第一人很高,穿的衣服金光闪闪,好像很华丽;第二人更高,瘦得出奇。但这两人长得究竟是什么模样,别人并没有看清。
    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已被第三个人吸引。
    这人全身都是黑的,黑衣、黑裤、黑靴子,手上戴着黑手套,头上也戴着黑色的毡笠,紧紧压在额上。
    其实他就算不戴这顶毡笠也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脸,他连头带脸都用一个黑布的套子套了起来,只露出一双刀一般的眼睛。
    这是夜行人的打扮,只适合半夜三更去做见不得人的事时穿着,但他却光明正大地穿到街上来。
    他长得是什么样子?
    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知道,他全身上下根本没有一寸可以让人家看见的地方。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每个人都觉得他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充满了危险。
    最危险的当然还是他背后背着的那柄剑。
    一柄四尺七寸长的乌鞘剑。
    很少人用这种剑,因为要将这么长一柄剑,从剑鞘中拔出来就不是件容易事,那必须有很特别的手法,很特别的技巧。
    能用这种剑的人,就绝不是容易对付的。他既然已很困难地将剑拔出来,就绝不会轻轻易易放回去。
    剑回鞘的时候通常已染上了血。
    别人的血!
    ×××
    这三个人走进来后,就占据了最里面角落的一张桌子,显然不愿意打扰别人,更不愿意被别人打扰。
    他们要的东西是:“随便。”
    那表示他们既不是为了“吃”而到这里来的,也不讲究吃。
    不讲究吃的人若不是忧心忡忡,就一定是在想着别的事。无论他们想的是什么,都一定不会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林太平一直在瞧着黑衣人的剑,喃喃道:“剑未出鞘,就已带着杀气。”
    王动道:“不是剑的杀气,是人的杀气。”
    林太平道:“你们知不知道这人是谁?”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就算已喝得酩酊大醉,也绝不会找这人打架。”
    燕七忽然道:“另外两个人我倒认得。”
    郭大路道:“他们却不认得你。”
    燕七笑了笑,淡淡道:“我算什么,像他们这么有名气的人怎会认得我?”
    郭大路道:“他们很有名?”
    燕七道:“坐在最外面那个又瘦又高的人,叫作夹棍,又叫作棍子。”
    郭大路道:“棍子,倒也像,夹棍这名字就有点特别了。”
    燕七道:“夹棍是种刑具,无论多刁多滑的贼,一上了夹棍,你要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要他叫你祖宗他都不敢不叫。”
    郭大路道:“他也有这种本事?”
    燕七道:“据说无论谁遇着他都没法子不说实话,就算是个死人,他也有本事问得出口供来。”
    王动道:“这人的手段一定很辣。”
    燕七道:“他还有个外号叫棍子,那意思就是‘见人就打’。无论谁落到他的手里,都免不了要先被他打得鼻青眼肿再说。黑道上的朋友一遇见他,简直就好像遇见了要命鬼、活阎王。”
    王动道:“他是干什么的?”
    燕七道:“清河县的捕头。”
    王动道:“清河县并不是个大地方,岂非埋没了人才?”
    燕七道:“就因为他的手段太辣,所以一直升不上去。但无论什么地方有了办不了的大案子,都免不了要到清河县去借他。”
    郭大路道:“那位金光闪闪的仁兄呢?”
    燕七道:“他姓金,又喜欢金色,所以叫‘金狮’,但别人在背地里却都叫他金毛狮子狗。”
    郭大路笑道:“凭良心讲,这人倒一点也不像狮子狗。”
    燕七道:“你看过狮子狗没有?”
    郭大路道:“各种狗我都看过。”
    燕七道:“狮子狗脸上什么东西最大?”
    林太平抢着道:“鼻子最大。”
    燕七道:“什么东西最小?”
    林太平道:“嘴。”
    他笑了笑,又解释着道:“我小时候养过好几条狮子狗。”
    燕七道:“你们再看看那人的脸。”
    从这边看过去,刚好可以看到那“金毛狮子狗”的脸。
    无论谁看他的脸,都无法不看到他的鼻子。
    他的鼻子就已占据了整个一张脸的三分之一。
    无论谁的嘴都比鼻子宽,但他的鼻子却比嘴宽;若是从他头上望下去,一定看不到他的嘴,因为嘴巴已被鼻子挡住。
    郭大路几乎笑出声来,忍住笑道:“果然是个特大号的鼻子。”
    王动道:“他眼睛一定不太灵。”
    郭大路奇道:“你怎么知道?”
    王动道:“因为他眼睛已被中间的鼻子隔开了,所以左边的眼睛只能看到左边的东西,右边的眼睛只能看到右边。”
    他话未说完,连燕七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郭大路道:“可是到现在我还没有找到他的嘴。”
    燕七忍住笑道:“他的鼻子下面的那个洞,就是嘴了。”
    郭大路道:“那是嘴么,我还以为是鼻孔哩。”
    林太平道:“鼻孔上怎么会长胡子?”
    郭大路道:“我以为那是鼻毛。”
    王动道:“所以他吃东西的时候,别人往往不知道东西是从哪里吃下去的。”
    他们虽然在拼命忍住笑,但这时实在忍不住了。
    郭大路笑得几乎滑到桌子底下去。
    那金毛狮子狗忽然回过头,瞧了他们一眼。
    只瞧了一眼,就又转回头。
    这一眼就已足够。
    每个人都已感觉到他眼睛里那种逼人的锋芒,竟真的有点像是雄狮的眼睛,连眼珠子都是黄的。
    他们说话的声音本来就很低,现在更低了。
    郭大路道:“这人又是干什么的?”
    燕七道:“也是捕头,两年前还是京城的捕头,最近听说已升到北九省的总捕头。”
    郭大路道:“看他穿得就像是个花花公子,实在不像是位名捕。”
    王动道:“你也不像穷光蛋。”
    林太平道:“他的本事又在哪里?”
    燕七道:“在鼻子上。”
    林太平道:“鼻子?”
    燕七道:“他的鼻子虽大,却不是大而无当。据说他的鼻子比狗还灵,一个人只要被他嗅过味道,无论怎么改扮,都逃不了。”
    林太平道:“这本事倒的确不小。”
    燕七道:“这两人可说全都是六扇门里一等一的顶尖高手,若不是什么大案子,绝惊动不了他们,所以……”
    王动道:“所以你奇怪,他们为什么忽然到了这种地方来。”
    燕七道:“我的确奇怪得很,若说他们是为了昨天晚上的案子来的,他们的消息怎会这么快?”
    就在这时,街上忽然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尖叫声,就好像有人踩到了鸡脖子似的。
    然后,他们就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对面一家房子里冲出来,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拼命拉也拉不住。
    到后来这女人索性赖到地上,号啕大哭,边哭边叫,道:“我连棺材本都被人偷去了,为什么不能说?……我偏要说。”
    她愈说愈伤心,索性用头去撞地,大哭道:“天呀,天杀的强盗呀,你好狠的心呀,你为什么不留点给我?……整整的三千两金子,还有我的首饰,若有哪位好心的人替我找回来,我情愿分给他一多半。”
    那男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用出吃奶的力气,总算把她死拖了回去,抽空还扭转头,勉强笑道:“我们哪有三千两金子给人家偷?”
    郭大路和燕七交换了眼色,正想问麦老广:“这人是谁?”
    但那夹棍却比他们问得更快。
    他声音很沉,说话很慢,每个字说出来都好像很费力。那给人一种感觉,他说的每个字你最好都留神去听着。
    麦老广道:“这夫妻两人听说是从开封来的,本来做的是棉布生意,积了千多两银子,准备到这里节节省省地过下半辈子。他们家里若真有三千两金子被人偷了,那才真是怪事。”
    他本不是个多嘴的人,但现在嘴上却好像抹了油,而且连官话都突然说得比平时标准多了。
    夹棍在听着。
    他说得慢,听得更仔细,像是要把你说的每个字都先嚼烂,再吞到肚子里去,而且一吞下去就永远不会吐出来。
    等麦老广说完,他又问道:“他们姓什么?”
    麦老广道:“男的姓高,女的娘家好像是姓罗。”
    夹棍突然站了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那黑衣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个字,此刻忽然道:“午时到了没有?”
    麦老广道:“刚过午时。”
    黑衣人道:“拿来。”
    金狮子迟疑着,道:“这地方不方便吧。”
    黑衣人道:“方便。”
    金狮子好像叹息了一声,从怀里取出锭约莫有二十两重的金子,放在桌上,轻轻地推了过去。
    黑衣人收下金子,再也不说一个字。
    金狮子长长吐出口气,望着窗外的天色,喃喃道:“一天过得好快。”
    ×××
    可是在有些人看来,这一天就好像永远也熬不过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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