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英雄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1章来路不明的书生
    屋子里没有人。
    灯光就像是自己燃着的。
    崭新的铜灯,亮得像黄金。
    崭新的铜灯摆在崭新的梨花木桌上,崭新的桌子摆在崭新的波斯地毡上,铜灯旁边还有鲜花——
    什么都有。
    只要是你能在一间屋子里看到的东西,这屋子里就样样俱全。
    这里就像是出现了奇迹。
    唯一还没有改变的,就是王动的那张大床。
    但床上也换了崭新的被褥,被上还绣着花朵。
    郭大路站在门口,看得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喃喃道:“我们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燕七苦笑道:“没有走错,别的地方绝没有这么大的床。”
    郭大路叹道:“看来这地方真像是有神仙来照顾过了,不知道是不是女神仙?”
    燕七道:“看来王老大一定也和董永一样,是个孝子,感动了天上的仙子。”
    郭大路道:“仙子说不定是来找我的,我也是个孝子。”
    燕七道:“你是个傻子。”
    他们嘴里虽这么样说,心里却都已明白,一定有个人将这些东西送来,这人也许就是那在奎元馆替他们付账的人。
    他们这么说,只不过是在掩饰心里的惊疑和不安。
    因为他们猜不出这人是谁,更猜不出这人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王动慢慢地走到床边,慢慢地脱下鞋子,很快地躺了下来。
    他无论做什么事时,都慢条斯理,一点也不着急,只有躺下去时,却快得很,快得要命。
    郭大路皱眉道:“你就这样睡了么?”
    王动打了个呵欠,呵欠就算他的回答。
    郭大路道:“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是谁送来的?”
    王动道:“不知道。我只知道累了就要睡觉。”
    这些东西是仙女送来的也好,是恶鬼送来的也好,他都不管。就算天下所有的仙女和恶鬼全都来了,也不能叫他不睡觉。
    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好像就立刻能睡得着。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我倒还真佩服他。”
    燕七咬着嘴唇,道:“我到后面的院子去看看,也许人在那里。”
    后面的院子里还有排屋子,就是那天酸梅汤他们住的地方。
    前面这排屋子除了正厅和花厅外,还有七八间房,除了王动睡的这间外,还有三间屋子里也摆着很舒服的床。
    郭大路喃喃道:“他居然还知道我们有四人住在这里,想得倒真周到。”
    突听燕七在后面院子里大叫道:“你们快来看看,这里有个……有个……”
    有个什么东西,他竟好像说不出来。
    郭大路第一个冲出去,林太平也在后面跟着。
    院子里已打扫得干净,居然还不知从哪里移来几竿修竹,一丛菊花,燕七正站在菊花丛中,看着样东西发呆。
    他看着的赫然是口棺材。
    崭新的棺材。
    ×××
    棺材头上仿佛刻着一行字,仔细一看,上面刻的赫然竟是“南宫丑之柩”。
    林太平突然全身冰冷,连嘴唇上的血色都褪得干干净净。
    郭大路心里也有点发毛,忍不住问道:“你在什么地方杀他的?”
    林太平道:“就……就在外面。”
    郭大路道:“什么地方外面?”
    林太平道:“他住的屋子外面。”
    郭大路道:“你杀了他后,有没有把他的尸体埋起来?”
    林太平咬着嘴唇,摇摇头。
    郭大路叹道:“你倒真是管杀不管埋。”
    林太平的样子就好像又要哭出来了。
    燕七道:“无论谁第一次杀人的时候,都难免心慌意乱,杀人之后只怕连看都不敢再看一眼,哪里顾得了别的。”
    郭大路道:“你这倒好像是经验之谈。”
    燕七道:“你莫忘了,我虽然没有杀过人,至少被人杀过。”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你杀他的时候,旁边还有没有别的人?”
    林太平又摇摇头。
    郭大路道:“若没有别人,是谁把他尸身装进棺材里的?这棺材又是谁送来的?”
    他忽然笑了笑,又道:“总不会是他自己跳进棺材,再将棺材送来的吧。”
    郭大路有个毛病,无论什么时候都忍不住要开开玩笑。
    他自己也知道玩笑开得并不妙。
    林太平的脸色变得更惨,咬着嘴唇,讷讷道:“我……我本不是……”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棺材里忽然“咚”的一响。
    接着,又是“咚”的一响。
    燕七和郭大路的脸色也不禁变了。
    “莫非棺材里的死人已还魂?”
    郭大路拍了拍林太平的肩,勉强笑道:“用不着害怕,他活着时我们都不怕,死了怕什么?”
    燕七道:“既然不怕,就索性打开棺材,让他出来吧。”
    他好像真的要去将棺材打开。
    郭大路忍不住道:“等一等。”
    燕七道:“你不是不怕的吗?”
    郭大路道:“我当然不怕,只不过……只不过……”
    “咚,咚咚!”这次棺材里竟一连串地响了起来,而且声音比刚才更大,真的好像死人急着要出来。
    胆子小的人,此刻只怕早已被吓得落荒而逃了。
    林太平忽然道:“让我来开这口棺材,他反正是来找我的。”
    郭大路道:“你不能去,还是让我来。”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跳了过去。
    其实他心里也很怕,也许比别人还怕得厉害,这若是他自己的事,说不定他早已溜之大吉。
    但林太平是他的朋友,只要是朋友的事,他就算怕得要命也会硬着头皮挺上去。
    燕七瞧着他,目光又变得很温柔,忽然道:“你不怕被鬼抓去?”
    郭大路道:“谁说我不怕的?”
    他嘴里在说“怕”,手已将棺材盖掀起。
    “嗖”地,一样活生生的东西从棺材里蹿了出来。
    郭大路就算真的胆大包天,也忍不住叫了出来。
    从棺材里跳出来的这样东西也在叫,“汪汪汪”地叫。
    是条狗,黑狗,活生生的黑狗。
    郭大路怔在那里,擦着汗,想笑,却笑不出口,过了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苦笑着道:“这玩笑实在开得不高明,只有白痴才会开这种玩笑。”
    燕七道:“他绝不是白痴,也绝不是在开玩笑。”
    郭大路道:“不是玩笑,是什么?”
    燕七道:“这人不但知道林太平杀了南宫丑,而且还知道林太平住在这里。”
    郭大路叹道:“他知道的事确实不少,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燕七也叹了口气,道:“也许他另有用意,也许他只不过吃饱了饭没事做而已;不管是为了什么,他既然已做了就绝不会停止。”
    郭大路道:“你认为他一定还要再做些别的事?”
    燕七点点头,道:“所以我们只要能沉住气,就一定能等得到他的。”
    他也拍了拍林太平的肩,笑道:“所以我们现在还是去睡吧,放着那么舒服的床,不睡才真的是白痴。”
    只听王动的声音远远从屋子里传出来,道:“答对了。”
    ×××
    第二天早上郭大路是被一串铃声吵醒的。
    他醒的时候,铃声还在“叮叮当当”地响,好像是从花厅那边传过来的。
    每个人起床时火气总比平时大些,尤其是被人吵醒的时候。
    这就叫作“下床气”。
    郭大路忍不住吼了起来,道:“是谁在穷摇那鬼铃铛?手痒么?”
    他叫的时候,好像听到王动也在叫。
    铃声却还是不停。
    郭大路跳起来,赤着脚冲出去,喃喃地道:“一定是燕七那小子,他的手好像随时随地都会痒。”
    只听一人笑道:“我的手痒时只想打人,却绝不摇铃。”
    燕七也出来了,身上的衣服居然已穿得整整齐齐。
    这人就好像每天都是穿着衣服睡觉的。
    郭大路揉了揉眼睛,做了个苦笑,又皱着眉说道:“总不会是林太平吧,除非他真的是被鬼迷住了。”
    铃声还在响。
    这时他们听得很清楚,的确是从花厅里传出来的。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同时冲了进去。
    林太平的确在花厅里,但摇铃的却不是他。
    他只不过站在那里发怔,摇铃的是条猫。
    黑猫。
    一个铃铛用绳子吊在花架下,绳子的另一头就绑在这黑猫的脚上。
    黑猫不停地跳,铃铛不停地响。
    花厅中的桌子上摆着一大桌的东西,都是吃的东西,有鸡、有鸭、有包子、有馒头,还有一大坛酒。
    黑猫摇铃,原来是叫他们来吃早饭。
    郭大路忍不住又揉揉眼睛,道:“我的眼睛有毛病么?”
    燕七道:“你的眼睛只有在看到女人时,才会有毛病。”
    郭大路苦笑道:“也许这是条女黑猫。”
    燕七道:“是公的。”
    郭大路道:“你怎么知道?”
    燕七道:“因为它看来并不喜欢你。”
    郭大路眨眨眼,道:“就算是母的,也不会喜欢我,喜欢的一定是王老大。”
    这次轮到燕七不懂了,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母猫都喜欢懒猫。”
    突听王动的声音在后面道:“我看这条猫一定是母的。”
    这次郭大路和燕七都不懂了,几乎同时问道:“为什么?”
    王动道:“因为它会做饭。”
    ×××
    猫当然不会做饭。
    郭大路撕下条鸡腿,塞进嘴里,又拿出来,道:“鸡还是热的。”
    燕七道:“包子也是热的。”
    郭大路道:“看来这些东西送来还不久。”
    燕七道:“答对了。”
    郭大路道:“是谁送来的呢?难道也是那个在奎元馆替我们付钱的人?”
    燕七道:“又答对了。”
    郭大路道:“他为什么要这样拍我们的马屁,难道真是我干儿子?”
    燕七道:“咪咪……咪咪……”
    郭大路道:“你几时变成一条猫了,我可听不懂猫说的话。”
    燕七“扑哧”一笑,道:“我是在跟你的干儿子说话。”
    他将每样东西都撕了一点,放在盘子上,那黑猫已跳了过来,燕七轻轻抚着它脖子上的毛,道:“这些东西都是你送来的,你自己先尝点吧。”
    郭大路也笑了,道:“这人好孝顺,看来倒好像是这条猫的干儿子。”
    其实他当然也知道燕七这样做是为了要试试这些东西里有没有毒。
    燕七做事好像总是特别细心,看来却偏偏又不像是个细心的人。
    细心的人没有那么脏的,他简直就从来不洗澡。
    ×××
    食物中没有毒,郭大路的鸡腿已下了肚。
    燕七道:“看来这人对我们倒没有什么恶意,只不过有点毛病而已。”
    郭大路道:“不是有点毛病,是有很多毛病,毛病不大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
    他吞下个包子,忽又道:“这人一定是个女的。”
    燕七道:“你怎么知道?”
    郭大路道:“只有女人才会做这疯疯癫癫的事。”
    燕七咬着嘴唇,居然也点了点头,才说道:“她这么样做,说不定是因为看上了你,要讨好你,因为……”
    郭大路笑了,忍不住问道:“因为什么?因为我很有男子气,还是因为我长得俊?”
    燕七道:“都不是。”
    郭大路道:“是因为什么呢?”
    燕七淡淡道:“只不过因为她是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也只有疯疯癞癞的女人才会爱上你。”
    郭大路想板起脸,却又忍不住笑了,道:“疯女人至少总比没有女人好。”
    窗外阳光普照大地,在这种天气里,别人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生气,尤其不会对燕七生气。
    他喜欢燕七。
    他渐渐觉得自己在这堆朋友中最喜欢的就是燕七。
    奇怪的是,燕七却偏偏好像处处都要跟他作对,随时随地都要找机会臭臭他。
    更奇怪的是,燕七愈臭他,他愈喜欢燕七。
    王动总是在旁边看着他们臭来臭去,他看着他们的时候,眼睛里总是有种很特别的笑意。
    郭大路的手刚将包子送到嘴里去,就去拿酒杯。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酒鬼,你难道就不能等到天黑再喝酒吗?”
    郭大路笑了笑,居然将酒杯放下来,喃喃地道:“谁说我要喝酒,我只不过是想用酒来漱漱口而已。”
    就在这时,他们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曼声长吟:“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看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好一片风光呀,好一处所在。”
    郭大路又笑笑,道:“来了个酸丁。”
    王动道:“不是一个,是三个。”
    郭大路道:“你怎么知道?”
    王动还没有说话,外面果然有另一人的声音道:“公子既然喜欢这里,咱们不如就在这里歇下吧,我走得腿都酸了。”
    又有一人道:“不知道这家的主人是谁?肯不肯让我们进去坐坐?”
    这两人的声音听来还是孩子,但孩子也是人,来的果然是三个人。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好灵的耳朵,虽然只不过是条懒猫,耳朵还是比人灵。”
    “咪”的一声,那黑猫已蹿了出去。
    猫的耳朵果然特别灵,连王动自己都不禁笑了。
    只听那位公子道:“高门掩而不闭,灵奴已来迎客,看来这家主人不但好客,而且,还必定风雅得很……风雅得很。”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风雅虽未必,好客却倒是真的。”
    他第一个迎了出去。
    ×××
    旭日新鲜得像刚出炉的馒头,令人看了不由自主从心底升出一种温暖之意。
    在这么好的天气里,无论谁都会变得分外友善的。
    郭大路脸上带着友善的微笑,望着门外的三个人。
    两个垂髫童子,一个背着个书箱,一个挑着担子,站在他们主人身后,两张小脸被晒得好像是个熟透了的苹果。
    他们的主人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年纪并不太大,长得非常英俊,而且风度翩翩,温文有礼。
    这么样三个人,无论谁看到都不会讨厌的。
    郭大路笑道:“你们是游山来的?倒真的选对了天气。”
    书生长揖,道:“小可无端冒昧,打扰了主人清趣,恕罪恕罪。”
    郭大路道:“也不是主人,是客人,所以我才知道这里的主人好客。”
    书生笑道:“却不知主人在何处?是否能容小可一见?”
    郭大路道:“这里的主人虽好客,却有点病。”
    书生道:“不知主人有何清急?小可对岐黄之道倒略知一二。”
    郭大路笑道:“他的病你只怕是治不好的,他得的是懒病。你若想见他,只好自己进去。”
    书生微笑道:“既然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走路也很斯文,简直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但那两个垂髫童子身上背的书箱和担子却好像不太轻。
    挑担子的一个走在最后面,一路走,担子里一路叮叮地响。
    郭大路摸了摸他的头,道:“你这担子里装的是什么呀?重不重?”
    这孩子眼睛眨眨,道:“不太重,只不过是些酒瓶子,茅台酒都是用瓶子装的。我们公子最爱喝酒,还喜欢作诗,我不会作诗,我只会喝酒。”
    郭大路笑了,问道:“你也会喝酒?你多大年纪了呀?”
    这孩子道:“十四了,明年就十五。我叫钓诗,他叫扫俗,我们家公子姓何,人可何,我们是从大名府来的。因为我们的主人喜欢游山玩水,所以我们成年难得在家里。”
    郭大路每问一句话,这孩子至少要回答七八句。
    郭大路愈看愈觉得这孩子有趣,故意逗着他,又问道:“你为什么叫钓诗呢?诗又不是鱼,怎么能钓得起来。”
    钓诗撇了撇嘴,好像有点看不起他,道:“这典故你都不懂吗?因为酒的别名又叫作‘钓诗钩’,我总是替公子背酒,所以叫钓诗;因为读书能扫掉人肚子里的俗气,所以他叫作扫俗。”
    他上上下下瞧了郭大路几眼,又道:“你大概没有念过什么书吧?”
    郭大路大笑,道:“好孩子,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不但能喝酒,还很有学问。”
    他大笑着又道:“我书虽念得不多,酒却喝得不少,你想不想跟我喝几杯?”
    钓诗道:“你酒量若真的好,为什么不敢跟我们公子喝酒去?”
    郭大路这才发现那何公子早已进了花厅,已开始和王动他们寒暄起来,从窗口看进去,可以看到王动和林太平对他也很有好感。
    燕七却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不时扭过头往窗子外面看。
    郭大路一看到他,他就站了起来,一面背对着别人向郭大路悄悄打了个手势,一面往外边走。
    他走出花厅时,郭大路迎了上去,道:“你找我有事?”
    燕七白了他一眼,道:“你为什么好像总是长不大似的?跟孩子聊得反而特别起劲。”
    郭大路笑道:“那孩子的一张嘴比大人还能说会道,有时你若跟孩子们聊聊,就会发现自己也好像变得年轻起来。”
    燕七没有说话,却沿着长廊,慢慢地向后院走了过去。
    郭大路也只好跟着他走,忍不住问道:“你有话要跟我说?”
    燕七又走了段路,才忽然回头,道:“你看这位何公子怎么样?”
    郭大路道:“看来他倒是个很风雅的人,而且据说还很能喝酒。”
    燕七沉吟道:“你想他会不会就是那……”
    郭大路眼睛一亮,抢着道:“就是那在奎元馆替我们付账的人?”
    燕七点点头,道:“你想可不可能?”
    郭大路道:“嗯,我本来没有想到这点,现在愈想愈有可能。”
    燕七道:“这地方又没有什么名胜风景,游山的人怎么会游到这里来?而且迟不来,早不来,恰巧在今天早上来。”
    郭大路道:“世上凑巧的事本来很多,但这件事的确太巧了些。”
    燕七道:“你以前有没有见过他?”
    郭大路道:“没有。”
    燕七道:“你再想想。”
    郭大路道:“用不着再想,这样的人我若见过,一定不会忘记。”
    燕七咬着嘴唇,道:“看王老大和林太平的样子,好像也不认得他。”
    郭大路道:“他叫什么名字?”
    燕七说道:“他自己说他叫何雅风,但也可能是假名。”
    郭大路道:“他为什么要用假名字?难道你认为他对我们有恶意?”
    燕七道:“到目前为止,倒看不出有什么恶意。”
    郭大路道:“非但没有恶意,简直可以说对我们太好了,好得已不像话。”
    燕七道:“就因为他对我们太好,所以我才更觉得怀疑——一个人若是对别人好得过了分,多少总有些目的。”
    郭大路忽然笑了笑。
    燕七道:“你笑什么?”
    郭大路道:“我在想,一个人‘做人’实在很难,你若对别人太好,别人会怀疑你有目的;你若对别人太坏,别人又会说你是混蛋。”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着他说话的。”
    郭大路道:“为什么?”
    燕七道:“因为他也能喝酒,酒鬼总认为一个人只要能喝酒,就绝不会是坏人。”
    郭大路笑道:“这倒是实话,喝酒痛快的人,心地总比较直爽些,你绝不会看到喝醉酒的人,还在打主意害人的。”
    燕七道:“他并没有醉。”
    郭大路道:“快醉了——我现在就打算进去把他灌醉。”
    他笑了笑,又道:“只要他一喝醉,就不怕他不说实话。”
    燕七忽然也笑了笑。
    郭大路道:“你笑什么?”
    燕七道:“我在想,你这人至少还有样别人比不上的长处。”
    郭大路笑道:“我的长处至少有三百多种,却不知你说的是哪一种?”
    燕七道:“你随时随地都能把握住机会。”
    郭大路道:“什么机会?”
    燕七道:“喝酒的机会。”
    ×××
    郭大路弄错了一件事——人清醒时有很多种,所以喝醉了时也并不完全一样,并不是都像他自己那样,只要一喝醉,就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
    有的人喝醉了喜欢吹牛,喜欢胡说八道,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等到清醒时早已忘得干干净净。
    还有的人喝醉了根本不说话。
    这种人喝醉了也许会痛哭流涕,也许会哈哈大笑,也许会倒头大睡,但却绝不说话。
    他们哭的时候如丧考妣,而且愈哭愈伤心,哭到后来,就好像世上只剩下了他这么样一个可怜人。
    你就算跪下来求他,立刻给他两百万,他反而会哭得更伤心。
    等他清醒时,再问他为什么要哭,他自己一定也莫名其妙。
    他们笑的时候,就好像天上忽然掉下了满地的金元宝,而且除了他之外,别人都捡不到。
    就算他的家已被烧光了,他还是要笑。你就算“噼噼啪啪”给他十几个大耳光,他也许笑得更起劲。
    他们只要一睡着,那就更惨,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来踢他一脚,也踢不醒,就算把他丢到河里,他还是照睡不误的。
    何雅风恰巧就是这种人。
    开始的时候,他好像还能喝,而且喝得很快,不停地把酒一杯又一杯往嘴里倒,但忽然间,你刚眨了眨眼,他已经睡着了。
    他一睡着,郭大路就笑。
    燕七恨恨道:“你也喝醉了么?”
    郭大路道:“我醉?你看,我有没有一点喝醉的样子?”
    燕七道:“没有一点,有八九点。”
    郭大路道:“你错了,我现在清醒得简直就像孔夫子一样。”
    燕七道:“你笑得却像是土狗。”
    郭大路道:“我只不过笑他,还没开始,他已经被我灌醉了。”
    燕七道:“你还记不记得为什么要灌他酒?”
    郭大路道:“当然记得,我本来是想要叫他说实话的。”
    燕七道:“他说了吗?”
    郭大路道:“说了。”
    燕七道:“说了?说了什么?”
    郭大路道:“他说,他若对我们有恶意,就不会喝醉,醉得像死猪一样。”
    燕七上上下下地看着他,摇着头道:“有时我真看不透你,究竟是喝醉了?还是很清醒?”
    郭大路嘻嘻地笑,看着王动。
    王动道:“你看我干什么?”
    郭大路笑道:“我在等着你说话,现在岂非已轮到你说话的时候了。”
    王动道:“你要我说什么?”
    郭大路道:“说我清醒的时候也醉,醉的时候反而清醒。”
    王动也忍不住笑了,这的确是他说话的口气。
    郭大路道:“我答对了么?”
    王动笑道:“答对了。”
    ×××
    后院那排屋子里,也摆了两张床。
    这两张床好像就是为喝醉了的客人准备的。
    何雅风就像是个死人般被抬到这张床上。
    郭大路笑道:“他今天来,还是算来对了时候,若是前两天来,就只好睡地板。”
    王动道:“我只望他这一觉能睡到明天天亮。”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道:“免得我们去当东西。”
    郭大路道:“为什么要当东西?”
    王动道:“请客人吃晚饭。”
    郭大路笑道:“也许我们用不着当东西,只等着猫儿摇铃就行了。”
    燕七道:“你认为晚饭还会有人送来?”
    郭大路道:“嗯。”
    燕七忍不住笑道:“你简直好像已经吃定他了。”
    郭大路大笑道:“一点也不错,我已经准备吃他一辈子,要他养我的老。”
    他声音说得特别高,好像故意要让那人听到。
    那人是不是一直躲在暗中偷看着他们?
    那人是不是何雅风?是不是喝醉了?
    ×××
    醉得快的人,往往醒得也快。
    还没到黄昏,那两个孩子忽然从后院跑到前面来,恭恭敬敬地站在他们面前,恭恭敬敬地送上了份请帖。
    钓诗道:“我们家公子说今晨叨扰了各位,晚上就该他回请,务必请各位赏光。”
    郭大路看了王动一眼,挤了挤眼睛。
    王动喃喃道:“看来用不着等猫摇铃了。”
    钓诗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就算听见,也听不懂,忍不住问道:“王大爷在说什么?”
    郭大路不等王动开口,已抢着道:“他说我们一定赏光。”
    燕七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这人的脸皮倒真不薄。”
    钓诗忽然眨眨眼,又问:“这位大爷在说什么?”
    郭大路又抢着道:“他说我们马上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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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郭大路的拳头
    (一)
    钓诗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得回去准备了。”
    郭大路道:“快去,愈快愈好。”
    钓诗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忽然也向扫俗挤了挤眼睛,悄悄道:“拿来。”
    扫俗瞪了他一眼,哼道:“你急什么,算你赢了就是。”
    这次郭大路忍不住问道:“你说什么?”
    钓诗抢着道:“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拉着扫俗就想溜,扫俗看来却比较老实,而且好像很着急,红着脸道:“我跟他打赌,输给他一吊钱,他逼着问我要。”
    郭大路道:“怎么输的?”
    扫俗道:“我生怕各位不肯赏光,他却说……”
    他眼睛瞟着郭大路,忽然摇摇头,道:“他说的话,我不敢说。”
    郭大路道:“你只管放心说,绝对没有人怪你。”
    扫俗眼珠子直转,道:“若是有人怪我呢?”
    郭大路道:“那也没关系,我保护你。”
    扫俗这才笑道:“他说,就算别人不好意思,大爷你也一定会去的;因为这些人里面,就数大爷你的脸皮最厚。”
    他话刚说完,已拉着钓诗溜之大吉。过了很久,还可以听到他们在吃吃地笑。
    郭大路又好气,又好笑,喃喃道:“原来这小鬼也不老实,居然会绕着圈子骂人。”
    燕七忍不住笑道:“其实他这也不能算骂人,只不过在说实话而已。”
    王动道:“其实他也不能算是脸皮厚,只不过是人穷志短……”
    燕七接着道:“而且是饿死鬼投胎。”
    郭大路也不生气,悠然道:“好,我又穷,又饿,又厚脸皮,你们都是君子。”
    他忽然冷笑了两声,道:“但若不是我这个厚脸皮,你们这些伪君子,今天晚上就要上当铺、出洋相。”
    燕七道:“人家到底是客人,你怎么好意思去吃人家的?”
    郭大路冷冷道:“他到底还是个人,吃他至少总比吃猫的好;一个人若连猫送来的东西都吃得不亦乐乎,还有什么脸摆架子?”
    王动道:“谁摆架子?我只不过想要他把酒菜送到这里来而已。”
    (二)
    菜不多,酒倒真不少。
    菜虽然不多,却很精致,摆在一格格的食盒里,连颜色都配得很好,就是看看都令人觉得很舒服。
    何雅风道:“这些菜虽是昨夜就已做好了的,但小弟终年在外走动,对保存食物的法子,倒可算是略有心得,可以保证绝不致变味;只不过以路菜敬客,实嫌太简慢了些。”
    郭大路忽然笑道:“你昨天晚上就准备了这么多菜,难道算准了今天晚上要请客?”
    钓诗正在斟酒,抢着道:“我们家公子最好客,一路上无论遇着什么人,都会拉着他喝两杯,所以无论到哪里,酒菜都准备得很充足。”
    郭大路向他挤了挤眼睛,悄悄笑道:“这么样看来,脸皮厚的人并不是只有我一个。”
    何雅风道:“郭兄在说什么?”
    郭大路道:“我在说他……”
    钓诗忽然大声咳嗽。
    郭大路笑道:“他酒倒得太慢了,我简直已有些迫不及待。”
    他第一个举起酒杯,嗅了嗅,大笑道:“好酒,我借花献佛,先敬主人一杯。”
    他刚想喝,何雅风已按住了他的手,笑道:“郭兄先等一等,这第一杯水酒,应该我敬四位,四位一齐……”
    忽然间,一条黑狗、一只黑猫,同时从外面窜了进来,蹿上了桌子;刚斟满的几杯酒就一齐被撞翻。
    何雅风脸色变了变,突然出手。
    他一双手看来又白净、又秀气,就好像一辈子没有碰过脏东西,连酒瓶子倒了,都不会去扶一扶。
    这只猫和这条狗却好像刚从泥里打过滚出来的。
    可是他一出手,就抓住了它们的脖子,一只手一个,将它们拎了起来,正准备往外面甩。
    他刚往外甩,忽然又有两双手伸过来,轻轻地接了过去。
    郭大路接住了那条黑猫,燕七接住了黑狗。
    郭大路抚着猫脖子笑道:“你来干什么?莫非要和何公子抢着做主人么?”
    燕七拍着狗头道:“你来干什么?莫非也和郭先生一样,急着要喝酒?”
    何雅风锁着眉,勉强笑道:“这么脏的小畜生,两位为何还抱在身上?”
    郭大路道:“我喜欢猫,尤其是好请客的猫。”
    燕七笑道:“我喜欢狗,尤其是好喝酒的狗。”
    酒倒翻在桌子上的时候,这条狗的确伸出舌头来舔了舔。
    王动忽然道:“只可惜这不是金毛狮子狗。”
    林太平挟起块油鸡,又放下,道:“只可惜这不是烤鸭。”
    何雅风声色不动,微笑道:“四位说的话,小弟为何总是听不懂?”
    郭大路笑道:“也许我们都在说醉话。”
    燕七抱着的狗突然惨吠了一声,从他怀中跳起来,“砰”地,落在桌子上,就像是忽然被人割断了脖子,连叫都叫不出了。
    本来鲜蹦活跳的一条狗,突然就变成了条死狗。
    燕七看看死狗,又抬起头看看郭大路,道:“你瞧见了么,这就是急着要喝酒的榜样。”
    郭大路也在看着死狗,又抬起头看看何雅风,道:“我们都不是广东人,阁下为何要请我们吃狗肉?”
    王动看看何雅风,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淡淡道:“听说黑狗的肉最滋补。”
    林太平冷笑道:“也许这并不是黑狗,只不过穿了身黑衣服。”
    何雅风居然还是声色不动,慢慢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酒渍道:“各位少坐,在下去换套衣服,去去就来。”
    郭大路看着王动,道:“他说他去去就来。”
    王动道:“我听见了。”
    郭大路道:“你相信?”
    王动道:“相信。”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道:“因为他根本不到别地方去,他就在这帘子后换衣服。”
    何雅风静静地看着他们,再也不说别的话,看了很久,缓缓转身,提起了后面椅上的箱子,走入帘后。
    帘子是锦缎做的,就挂在这小客厅中间。
    别的人瞪着帘子,郭大路却看着钓诗。
    钓诗的小脸也已发白。
    郭大路忽又向他挤了挤眼睛,笑道:“你们为什么不去换衣服?”
    钓诗嗫嚅着道:“我……我没有带衣服来。”
    郭大路笑道:“这里没有衣服换,难道不会回家去换?”
    钓诗立刻喜动颜色,拉起扫俗的手,拔腿就跑。
    燕七笑了笑,道:“看来这人的脸皮虽厚,心倒不黑。”
    他看着郭大路时,目中充满了温柔之意,但等他回过头时,目光立刻变得冰冷,脸色也立刻变得冰冷。
    何雅风已从帘子后走了出来。
    他果然换了身衣服。
    一身黑衣服。
    ×××
    黑衣服、黑靴、脸上蒙着黑巾,连身后背着的一柄剑,剑鞘都是乌黑色的。
    一柄四尺七寸长的剑。
    林太平变色道:“原来是你,你没有死。”
    黑衣人冷冷道:“只因你还不懂得杀人,也不会杀人。”
    林太平脸上阵青阵红。
    他的确还不会杀人,杀了人后就已心慌意乱,也不去看看那人是否真的死了。
    黑衣人道:“你若会杀人,就算我真的死了,你也该在我身上多戳几刀。”
    林太平咬着牙道:“我已学会了。”
    黑衣人道:“学不会的,不会杀人的人,永远都学不会的。杀人也得要有天分。”
    燕七忽然道:“这么样说来,阁下莫非很有杀人的天分?”
    黑衣人道:“还过得去。”
    燕七笑了笑,淡淡道:“阁下若真有杀人的天分,我们现在就已经全都死了。”
    黑衣人沉思了半晌,道:“你们还活着,真该谢谢那条狗。”
    燕七看着郭大路,道:“我发现了一样事。”
    郭大路道:“什么事?”
    燕七道:“他至少很有杀狗的天分,因为他至少杀了条狗。”
    郭大路眨眨眼,道:“我也发现了一件事。”
    燕七道:“什么事?”
    郭大路道:“他不是南宫丑。”
    燕七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他不丑。”
    王动忽然道:“名字叫南宫丑,人并不一定就会很丑。”
    郭大路笑道:“不错,就好像名字叫王动的人,并不一定喜欢动。”
    王动道:“答对了。”
    郭大路道:“但他脸上也没有刀疤。”
    江湖中很多人都知道,南宫丑虽侥幸自疯狂十字剑下逃了性命,脸上却还是被划了个大十字,所以从不愿以真面目见人。
    王动道:“谁看过南宫丑脸上有刀疤?”
    郭大路道:“至少我没有看见过。”
    王动道:“他既然从不以真面目见人,谁能看到他的脸?”
    郭大路笑道:“不错,也许他刀疤在屁股上。”
    黑衣人一直在冷冷地看着他们,此刻忽然道:“你们只说对了一样事。”
    郭大路道:“哪样?”
    黑衣人道:“我不杀人,只杀狗。”
    郭大路笑道:“原来你也很坦白。”
    黑衣人道:“我刚才杀了一条,你是第二条。”
    ×××
    夜很静,正是个标准的“月黑风高杀人夜”。
    除了他们外,这山上活人本就不多——今天晚上也许又要少一个。
    也许少四个。
    院子有树,风在吹,树在动。
    黑衣人却没有动。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已经和这杀人之夜融为一体。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是个“杀人”的人。
    他身上的确像是带着种杀气。
    剑还未出鞘,杀气却已出鞘。
    郭大路还在屋里慢慢地脱衣服。
    黑衣人就在外面等着,仿佛一点也不着急。
    郭大路忽然笑道:“这人倒很有耐心。”
    王动道:“要杀人,就要有耐心。”
    郭大路道:“耐心杀不了人。”
    王动道:“你故意想要他着急,他不急,你就急了,你一急,他就有机会杀你。”
    郭大路笑了笑,道:“所以我也不急。”
    燕七一直在看着他,忽然道:“你非但不必急,也不必一个人出去。”
    郭大路道:“我虽然是厚脸皮,却不是胆小鬼。”
    燕七道:“对付这种人,我们本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
    郭大路道:“你想四个打一个?”
    燕七道:“为什么不行?”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我倒也很想那么样做,只可惜我是个男人。”
    燕七垂下头,道:“可是你……你有没有把握对付他?”
    郭大路道:“没有。”
    燕七道:“那么你……”
    郭大路打断了他的话,笑道:“有把握要去,没有把握也要去,就等于有钱要喝酒,没有钱也要喝酒。”
    王动笑笑道:“这比喻虽然狗屁不通,却说明了一件事。”
    燕七道:“什么事?”
    王动道:“有些事本就是非做不可的。”
    林太平忽然道:“好,你去,他若杀了你,我替你报仇。”
    郭大路笑了,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虽然是个混蛋,但至少很够义气。”
    燕七忽又拉住他的手,悄悄道:“站得离他远些,他的剑并不长。”
    郭大路笑道:“你放心,我不会上当的。”
    他走了出去。
    燕七叹了口气,道:“我真不懂,有些人为什么总是硬要充英雄。”
    王动淡淡道:“也许他本来就是英雄——有些人天生就是英雄。”
    林太平叹道:“不错,无论他是酒鬼也好,是混蛋也好,但却的的确确是个英雄,不折不扣的大英雄。”
    燕七叹息着喃喃道:“可惜英雄大多都死得早。”
    ×××
    郭大路也站在院子里,果然站得离黑衣人很远。
    黑衣人道:“你的剑呢?”
    郭大路笑笑,道:“我的剑已送进当铺了。”
    黑衣人冷笑道:“你敢以空手对我?是不是还怕死得不够快?”
    郭大路又笑笑,道:“既然要死,就不如死得快些,也免得活着穷受罪,受穷罪。”
    黑衣人道:“好,我成全你。”
    说到“好”字,他已反手拔剑。
    他的手刚触及剑柄,郭大路已冲了过去。
    燕七的心几乎跳出了腔子。
    郭大路难道真的想快点死?明知对方用的是短剑,为什么还要送上门去?
    剑光一闪,剑已出鞘。
    不是短剑,是长剑。
    剑光如漫天长虹,亮得令人眼花。
    只可惜郭大路已冲入他怀里,已看不到这柄剑,看不到这剑光。
    他的眼睛也没有花。
    他虽然没有看到黑衣人的剑,却看到了黑衣人的弱点。
    他看得很清楚。
    “砰”地,黑衣人身子飞出。
    他身子向后飞出,剑光却向前飞出,身子撞上后面的墙,长剑钉入了前面的树。
    他一倒下去就不再动。
    ×××
    郭大路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拳头,仿佛觉得很惊讶、很奇怪。
    他自己仿佛也没有想到自己一拳就能将对方打倒。
    别人也没有想到。
    燕七更没有想到,他怔了半天,才冲出去,又惊奇,又欢喜,又带着几分惶恐,笑着道:“我叫你离他远些,你为什么偏偏要冲过去?”
    郭大路笑了,道:“也许因为我是个傻子。”
    他的笑看来真有点傻兮兮的。
    可是他当然一点也不傻——你认为他傻的时候,他却偏偏会变得很聪明,而且比大多数人都聪明得多。
    燕七笑道:“谁说你傻了,只不过,我实在不懂,你怎么看出他这次用的不是短剑?”
    郭大路笑笑道:“我根本没有看出来,我是猜出来的。”
    燕七怔了怔,道:“若是猜错了呢?”
    郭大路道:“我不会猜错。”
    燕七道:“为什么?”
    郭大路笑嘻嘻道:“因为我的运气好。”
    燕七怔了半晌,忽也笑了,大笑道:“你虽然不傻,但却也不老实,一点都不老实。”
    ×××
    郭大路的确不老实。
    因为他会装傻。
    他当然已看出黑衣人这次用的不是短剑。
    因为这次黑衣人的剑柄在左肩,却用右手去拔剑,拔剑的时候,胸腹向后收缩,力量全都放在前面。
    所以他胸膛和小腹之间就有了弱点。
    郭大路看出了这弱点。
    他一拳就打在这弱点上。
    只要能看得准,能判断正确,一拳就够了,用不着第二拳。
    高手相争,最有效的就是这第一拳。
    这一拳,你若不能打倒别人,自己也许就会被人打倒。
    胜与负的分别,往往只不过在一线之间——也往往只不过在一念之间。
    燕七忽又道:“我还有件事不懂。”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他的手比剑短得多,为什么一伸手就能将剑拔出来?”
    郭大路想了想,笑道:“我也不懂。”
    王动道:“我懂。”
    他走过来,手里拿着的就是黑衣人的剑鞘。
    燕七接过剑鞘,看了看,笑道:“我也懂了。”
    无论谁只要看过这剑鞘,都会懂的。
    剑鞘里本有两柄剑,一柄长,一柄短。这点燕七也已想到。
    他却未想到这剑鞘根本不是真正的剑鞘,只不过是个夹子。
    剑并不是从上面“拔”出来的,而是从旁边“挥”出来的。
    燕七笑道:“这就好像鸡蛋一样。”
    郭大路怔了怔,道:“像鸡蛋?”
    燕七道:“你知不知道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把鸡蛋站在桌子上?”
    郭大路道:“不知道。”
    燕七笑道:“呆子,你只要把鸡蛋大的那一头敲破,这鸡蛋岂非就能站住了。”
    郭大路笑道:“你真是个天才,这法子真亏你怎么想得到的。”
    ×××
    世上有些事的确就像鸡蛋一样。
    你认为很复杂的事,其实却往往很简单。
    有些人也和鸡蛋一样。
    无论多没用的人,你只要打破他的头,他就能自己站起来了。
    (三)
    院子里多了个坟。
    狗坟。
    燕七亲手将那黑狗装入棺材,黯然叹息着道:“你从棺材里来,现在又往棺材里去了,早知如此,你又何必来。”
    郭大路苦笑道:“它若不来,我们就要往棺材里去了。”
    林太平叹道:“它来的时候,我还踢了它一脚,谁知道它却救了我们的命。”
    王动道:“狗不像人,狗不记仇,只记得住别人的恩惠。”
    郭大路道:“不错,你只要给狗吃过一块骨头,它下次见了你,一定会摇尾巴;但有些忘恩负义的人,你无论给过他多少好处,他回过头来反而会咬你一口,所以……”
    林太平接着道:“所以狗比人还讲义气,至少比某些人讲义气。”
    郭大路道:“所以我们应该替它立个碑。”
    林太平道:“碑上写什么呢?”
    郭大路道:“义犬之墓。”
    燕七摇摇头,道:“义犬两个字还不够,你莫忘记,它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王动道:“碑不妨后立,祭文却不可不先读。”
    郭大路道:“你会作祭文?”
    王动点点头,忽然站起来,朗声道:“棺中一狗,恩朋义友,你若不来,我们已走,初一十五,香花奠酒,呜呼哀哉……尚飨。”
    ×××
    猪不能太肥,人不能太聪明。
    肥猪总是先挨宰,人若要活得愉快些,也得带几分傻气,做几件傻事。
    那并不表示他们就是傻子。
    他们当然知道猫自己不会做饭,狗也不会自己将自己装进棺材里。
    这只猫和这条狗一定有个主人。这人是谁呢?
    燕七道:“这人将棺材送来的时候,一定已知道南宫丑并没有死。”
    郭大路道:“不错,他送这口棺材来,就是要告诉我们南宫丑没有死。”
    燕七点点头道:“他早已知道了南宫丑的阴谋。”
    郭大路道:“可是他为什么不对我们说明白呢?”
    燕七道:“因为他还不想跟我们见面。”
    林太平道:“为什么?他既然没有恶意,做事为什么要这样鬼鬼祟祟的?”
    郭大路道:“我看这人一定是个女人。”
    燕七道:“怎见得?”
    郭大路道:“只有女人才会做这些鬼鬼祟祟、莫名其妙的事。”
    燕七板着脸道:“女人就算做这种事,那也只因为男人更莫名其妙。”
    郭大路笑道:“莫忘记你也是男人。”
    燕七道:“莫忘记你也是女人生出来的。”
    王动看着燕七,忽然道:“男人天生就看不起女人,女人也天生就看不起男人,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几千百年前如此,几千百年后一定还是这样,所以……”
    燕七道:“所以怎么样?”
    王动道:“所以这种事本没有什么好争辩的,我不懂你们为什么总是对这问题特别有兴趣。”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我们的问题本来已够多了,现在又多了一个。”
    郭大路道:“多了个什么问题?”
    王动道:“南宫丑。”
    南宫丑并没有死,因为没有人愿意杀他。
    他们谁都不愿意杀人,尤其不愿杀一个已被打倒的人。南宫丑至少有件事没有说错:“有些人天生就不会杀人,而且永远都学不会的。”
    郭大路道:“不错,他的确是个问题。”
    林太平道:“他不是已经被我们关起来了吗?”
    郭大路道:“是的。”
    林太平道:“你怕他会逃走?”
    郭大路道:“他逃不了。”
    一个人若已被绑得像只粽子,谁都休想能逃得了。
    林太平道:“既然逃不了,还有什么问题?”
    郭大路道:“问题就在这里,他既然逃不了,我们就得看着他,是不是?”
    林太平点点头。
    郭大路苦笑道:“我们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怎么养得起别人?”
    林太平终于明白了,皱着眉道:“我们不如放了他吧。”
    郭大路道:“这种人也放不得。”
    林太平道:“那么我们难道要养他一辈子?”
    郭大路道:“所以这才是问题。”
    燕七忽然道:“我们可以要他自己养自己。”
    郭大路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道:“不错,他比我们有钱得多。”
    燕七道:“至少他刚从凤栖梧身上捞了一票。”
    郭大路站了起来,道:“我这就去问他,将那些珠宝藏在什么地方了?”
    燕七道:“你问得出?”
    郭大路笑道:“我虽不是夹棍,但也有我的法子。”
    燕七失笑道:“看来这个人已从夹棍那里学会了几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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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男人和猫
    (一)
    后园有间柴房。
    柴房好像并不是堆柴的,而是关人的,无论哪家人抓住了强盗,一定都会将他关在柴房里。
    这柴房里有蜘蛛,有老鼠,有狗屎猫尿,有破锅破碗,有用剩下的煤屑……几乎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柴,连一根柴都没有。
    也没有人。
    被绑得跟粽子一样的南宫丑,也不见了。
    地上只剩下一堆绳子。
    郭大路发了半天怔,拾起根断绳子看了看道:“这是被刀割断的。”
    燕七道:“而且是把快刀。”
    只有快刀割断的绳子,切口才会如此整齐。
    林太平皱眉道:“这么样说来,他并不是自己逃走的,一定有人来救他。”
    郭大路笑道:“我实在想不到连这种人也会有朋友。”
    燕七道:“会不会是那两个小鬼?”
    郭大路道:“不会,他们既没有这么大本事,也没有这么大胆子,而且……”
    他忽又笑笑,道:“小孩子有点地方,就跟女人一样。”
    燕七道:“哪点?”
    郭大路道:“小孩子都不会很讲义气……他们根本不懂。”
    燕七瞪了他一眼,林太平已抢着道:“会不会是金毛狮子狗?”
    郭大路道:“你怎么想起他的?”
    林太平道:“我那天并没有看到金毛狮子狗,也许南宫丑已将他放了,也许他们根本就是串通好了的。”
    郭大路摇摇头,道:“南宫丑这种人就算什么事都做得出,但至少有一件事是绝不会做的。”
    林太平道:“哪件事?”
    郭大路道:“他绝不会留着别人跟他分赃。”
    他笑了笑,又解释着道:“桌上若有三碗饭,他就算吃不下,也不会留下一碗来分给别人,他就算胀死也全都要吃下去。”
    林太平道:“你认为棍子和金毛狮子狗都已被他杀了?”
    郭大路点点头,道:“我饿了。”
    这句话和他们现在谈论着的事完全没有关系,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简直无法想象一个人会在这种时候忽然说出这句话来。
    林太平看着他,眼睛张得很大。王动和燕七也在看着他,好像都想研究这个人,构造是不是和别人不同?
    郭大路笑笑,又道:“我说到三碗饭的时候,就已发觉饿了;说到吃的时候,就已想到我们至少已有大半天没吃东西。”
    王动道:“你说到什么的时候,就会想到什么?”
    郭大路道:“好像是的。”
    王动道:“你说到狗屎的时候,难道就会想到……”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郭大路忽然转身跑了出去。
    往厕所那边跑了过去。
    王动看着,看得眼睛发直,好像已看呆了。
    燕七长长叹了口气,又忍不住笑道:“这人实在是个天才。”
    林太平笑道:“这样的天才,世上也许还不多。”
    燕七道:“非但不多,恐怕只有这么样一个。”
    王动终于也叹了口气,道:“幸好只有一个。”
    ×××
    这也是结论。
    像郭大路这种人若是多有几个,这世界也许就会变得更快乐。
    (二)
    动物中和人最亲近的,也许就是猫和狗。有些人喜欢养狗,有些人认为养猫和养狗并没有什么分别。
    其实它们很有分别。
    猫不像狗一样,不喜欢出去溜达,不喜欢在外面乱跑。
    猫喜欢耽在家里,最多是耽在火炉旁。
    猫喜欢吃鱼,尤其喜欢吃鱼头。
    猫也喜欢躺在人的怀里,喜欢人轻轻摸它的脖子和耳朵。
    你每天若是按时喂它,常常将它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它,它一定就会很喜欢你,做你的好朋友。
    但你千万莫要以为它只喜欢你一个人,只属于你一个人。
    猫绝不像狗那么忠实,你盘子里若没有鱼的时候,它往往就会溜到别人家里去,而且很快就会变成那个人的朋友。
    你下次见着它的时候,它也许已不认得你,已将你忘了。
    猫看来当然没有狗那么凶,却比狗残忍得多,它捉住只老鼠的时候,就算肚子很饿,也绝不会将这老鼠一口吞下去。
    它一定要先将这老鼠耍得晕头转向,才慢慢享受。
    猫的“手脚”很软,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但你若惹了它,它那软软的“手”里就会突然露出尖锐的爪子来,抓得你头破血流。
    猫若不像狗,像什么呢?
    你有没有看过女人?有没有看过女人吃鱼?有没有看过女人躺在丈夫和情人怀里的时候?
    你知不知道有很多男人的脸上是被谁抓破的?
    你知不知道有些男人为什么会自杀?会发疯?
    那么我问你:猫像什么?
    你若说猫像女人,你就错了。
    其实,猫并不像女人,只不过有很多女人的确很像猫。
    (三)
    这只猫是黑的,油光水滑,黑得发亮。
    郭大路正在仔细研究着这只猫。
    一个饿得发昏的人,是绝没有兴趣研究猫的。一个饿得发昏的人,根本就没有兴趣研究任何东西。
    郭大路当然已吃饱了。就像昨天早上一样,饭菜又摆在桌子上的时候,他们就听见这只猫在摇铃。
    郭大路忽然道:“这只猫吃得很饱。而且一直都吃得很饱,常常挨饿的猫,绝不会长得像这个样子。”
    燕七笑了,问道:“你研究了半天,就在研究这件事?”
    郭大路理也不理他,又道:“假如说这些家具,这些酒菜,和那口棺材都是个叫好好先生的人送来的,那么这只猫一定也是他养的,所以……”
    燕七道:“所以怎么样?”
    郭大路道:“所以那好好先生家里一定很舒服、很阔气,否则这只猫就绝不会被养得这么肥、这么壮。”
    燕七眨眨眼,道:“那又怎么样呢?”
    郭大路道:“我若是猫,有个这么阔气的主人,就绝对不肯跟别人走的。”
    燕七道:“所以……”
    郭大路道:“所以我们若将这只猫放了,它一定很快就会回到主人那里去。”
    燕七眼睛亮了,道:“那么你还抱着它干什么?”
    郭大路拍了拍猫的脖子,笑道:“猫兄猫兄,你若能带我们找到你的主人,我一定天天请你吃鱼头。”
    他放开手,把猫送出门。
    谁知这只猫“咪呜”一声,又跳到他身上来了,而且伸出舌头轻轻舔他的手。
    燕七笑道:“看来这条猫一定是母的,而且已经看上了你。”
    郭大路拎起猫的脖子,放下。
    猫还是围着他打转。
    郭大路皱眉道:“你为什么还不走?难道不想你的主人?他对你一向不错呀。”
    王动忽然笑了笑,道:“猫的记性虽然不好,脑筋却很清楚。”
    郭大路道:“脑筋清楚?”
    王动道:“它既然知道这里有鱼吃,为什么还要跑到别的地方去?”
    郭大路道:“但我又不是它的主人,它为什么要缠住我?”
    王动道:“你刚才喂它吃过一条鱼,是不是?”
    郭大路点点头。
    王动道:“谁喂它吃鱼,谁就是它的主人。”
    郭大路叹了口气,喃喃地道:“看来这的确是条母猫。”
    林太平忽然道:“这里若没有鱼吃呢?”
    王动道:“那么它也许就会回去了。”
    林太平笑道:“我只希望这条猫也认得路的。”
    ×××
    猫的确认得路。
    它若在外面找不到东西吃,无论它在哪里,都一定很快就能找得到路回家。
    ×××
    下午。
    从早上到下午,都没有东西吃,无论是人是猫,都会饿得受不了的。
    现在郭大路就算还想抱着这条猫,猫也不肯让他抱了。
    它一溜烟蹿了出去。
    郭大路在后面跟着。
    燕七跟着郭大路,林太平跟着燕七。
    王动道:“你们最好不要跟得太近。”
    林太平道:“你呢?”
    王动没有说话,只叹了口气,仿佛觉得林太平这句话问得很愚蠢。
    他躺了下去。
    ×××
    山坡的左面是一大片荒坟,就算在清明时节,这里也很少有人来扫墓的;埋葬在这里的人,活着时就并不受人注意,死了后更是很快就被人遗忘。
    穷人的亲戚朋友本不多,何况是个死了的穷人。
    郭大路时常觉得很感慨,每次到这里来都会觉得有很多感慨。
    但现在却没有时间来让他感慨。
    那条猫跑得很快。
    它很快地蹿入坟场,又蹿出去,远远看来,就像是一股黑烟。
    无论谁要追上一条猫,都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你除了专心去追它之外,根本就没工夫去想别的事。
    追女人的时候也一样。
    也许就因为没工夫去想,所以才会去追。
    若是仔细想想,也许就会立刻回头了。
    坟场旁边,有片树林。
    树林里有间小木屋。
    这是枣林,木屋就是用枣木板搭成的,郭大路以前也曾到这枣林里来逛过,却没有看到这小木屋。
    木屋好像是这两天才搭成的。
    猫蹿入树林,忽然不见了。却有一阵阵香气从木屋里传出来。
    是红烧肉的味道。
    郭大路耸了耸鼻子,脸上露出微笑。
    ×××
    木屋里升着火,火上炖着肉。
    一个老头子蹲在地上扇火,一个老太婆正在往锅里倒酱。
    还有个头发长长的女人,一直蹲在旁边不停地催他们。
    这只猫蹿进屋子,就蹿入她怀里。
    她显然就是这只猫的主人。
    郭大路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人。他追到门口的时候,她刚好回过头。
    两个人目光相遇,都吃了一惊。
    然后郭大路就叫了起来:“酸梅汤,原来是你?”
    (四)
    红烧肉炖烂,切得四四方方的,每块至少有四两。
    郭大路恰好能一口吃一块。
    猫伏在酸梅汤脚下,懒洋洋的;这是条很随和的猫,并不一定要吃鱼,并不反对红烧肉。
    无论是人是猫,肚子饿的时候,都不会反对红烧肉的。
    吃下七八块肉,郭大路才叹了口气,道:“我简直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是你。”
    酸梅汤抿着嘴笑了。
    郭大路道:“你做事总是这么样神秘兮兮的么?”
    酸梅汤垂下头,笑道:“我本来是想自己送去的,可是我怕你们不肯收。”
    燕七冷冷道:“你根本不必送这些东西来的。”
    酸梅汤道:“你们帮了我很多忙,我总不能不表示一点心意。”
    郭大路道:“但这些东西还是不能收。”
    酸梅汤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因为你是女人。”
    酸梅汤道:“女人也是人。”
    郭大路瞟了燕七一眼,笑道:“她说话的口气倒跟你差不多。”
    燕七板着脸,道:“男人送这么多东西来,我们也一样不能收。”
    郭大路接着道:“何况,我们已吃了你好几顿,已经不太好意思了。”
    酸梅汤眨眨眼,道:“那么,就算我把这些东西存在你们这里好了。”
    王动道:“那就要租金。”
    酸梅汤道:“我付。”
    王动道:“还要保管费。”
    酸梅汤道:“我也付。”
    王动道:“每天十两银子。”
    酸梅汤道:“好。”
    王动道:“要先付,不能欠账。”
    酸梅汤笑道:“我先付十天行不行?”
    她真的拿出了一百两银子。
    王动没有动,只是盯着这一大锭银子看,好像看得出了神。
    郭大路他们却在盯着王动。
    他们忽然开始觉得王动这人很莫名其妙,很岂有此理。
    别人好心好意地送酒给他喝,送饭给他吃,送椅子给他坐,送床给他睡,还把他的破屋子修饰一新。
    他却要收人家的租金,而且还要先付。
    “这人他妈的简直是个活混蛋。”
    郭大路瞪着他,几乎已忍不住要骂了出来。
    王动的眼睛已经从银子上移开,瞪着酸梅汤,忽然道:“你有病。”
    酸梅汤怔了怔,道:“有病?”
    王动道:“不但有病,而且病很重。”
    酸梅汤笑道:“我吃又吃得下,睡又睡得着,怎么会有病呢?”
    王动道:“也许你这病就是吃多了胀出来的。”
    他脸上毫无表情,又道:“你花钱买了这么多东西,又费了很多事送到这里来,却还心甘情愿地付我租金,一个人若是没有病,怎么会做这种事?”
    郭大路笑了。
    他也开始觉得酸梅汤的确有病,而且还的确病得很重。
    酸梅汤眼珠子在打转,道:“我若说这么样做只不过因为觉得欠了你们的情,你们信不信?”
    王动看了看郭大路,道:“你信不信?”
    郭大路道:“不信。”
    王动道:“若连他都不信,只怕天下就没有别的人会信了。”
    酸梅汤叹了口气道:“所以我也没有这么样说。”
    郭大路道:“你准备怎么样说?”
    酸梅汤眼珠子不停地转,咬着嘴唇,道:“一个男人若是看上了一个女人,想要娶她,是不是就会做出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来?”
    王动道:“是。”
    男人为了一个他已爱上了的女人,简直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酸梅汤道:“女人也一样。”
    王动道:“一样?怎么一样?”
    酸梅汤道:“一个女人,若是看上了一个男人,想要嫁给他,也一样会做出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来的。”
    她的脸忽然红了,垂着头道:“我……我今年已经十八了。”
    十八岁的女孩子,通常都会想到一件事。
    嫁人。
    十八岁的女孩子,有哪个不怀春?
    这本是很正常的事。
    郭大路又笑了,道:“你没有病,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谁也不能说你有病。”
    他挺了挺胸,又道:“却不知你看上的人是谁?”
    燕七瞪了他一眼,冷冷道:“当然是你。”
    郭大路笑道:“那倒不一定。”
    他嘴里虽说“不一定”,脸上的表情却已是十拿九稳了。
    像他这样的男人,就算打锣都找不到的。
    酸梅汤的确正在看着他,但却摇了摇头,抿着嘴笑道:“也许是你,也许不是你,我现在还不能说。”
    郭大路道:“为什么?”
    酸梅汤道:“因为现在还没有到时候。”
    郭大路道:“几时才到时候?”
    酸梅汤眼波流动,又低着头,道:“我总要先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很好,这是我的终身大事,我总不能不特别小心。”
    郭大路道:“你现在还看不出?”
    酸梅汤道:“我……我还想再等等,再看看。”
    燕七冷冷道:“我看你还是快点看吧,有人已经快急死了。”
    郭大路笑道:“没关系,你慢慢地看,好人总是好人,愈看愈好的。”
    酸梅汤嫣然道:“我看出来之后,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燕七忽然站起来,扭头走了出去。
    郭大路道:“你为什么要走呢?大家一起聊聊天不好吗?”
    燕七道:“有什么好聊的?”
    郭大路道:“你难道没有话说?”
    燕七道:“我只有一句话说。”
    他头也不回,冷冷地接着道:“现在的女孩子,脸皮的确愈来愈厚了。”
    ×××
    郭大路看着燕七走出去,才摇了摇头,笑道:“这人的脾气虽然有点怪,但却是个好人,酸姑娘,你千万不能生他的气。”
    酸梅汤嫣然道:“我不姓酸,我姓梅。”
    郭大路道:“梅花的梅?”
    酸梅汤点点头,道:“我叫梅汝男。”
    郭大路笑道:“又是梅花,又是兰花,简直可以开花店了。”
    酸梅汤笑道:“不是兰花的兰,是男人的男。”
    郭大路道:“梅汝男,这名字倒有点怪。”
    梅汝男道:“先父替我取这名字的意思,就是告诉我,你要像个男人,不能扭扭捏捏的,想做什么事就去做,想说什么就说出来。”
    王动忽然道:“令尊九泉之下有灵,一定会觉得很高兴。”
    梅汝男道:“为什么?”
    王动道:“因为你的确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梅汝男的脸红了,道:“你……你认为我做事真的很像男人?”
    王动道:“你是女人?”
    梅汝男忍不住笑了。
    郭大路也笑道:“你做事的确比很多男人还像男人,譬如说……”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悄悄道:“我们那朋友燕七,有时就很像女人,不但有点娘娘腔,而且常常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
    梅汝男道:“你认为女人常会无缘无故地生气?”
    郭大路只笑,不说话。
    梅汝男道:“女人也跟男人一样,若是生气,一定有缘故的,只不过男人不知道而已。”
    她笑了笑,接着道:“其实男人并不如他们自己想的那么聪明。”
    郭大路想说话,却又忍住。
    他决心不跟她争辩,要争辩也等她说出她看上的是哪个人之后再争辩。
    那到时他就会告诉她,男人至少总比她想象中聪明得多。
    到那时她一定就会相信了。
    郭大路面上露出了笑容,好像已想象到那时候的旎旖风光,酸梅汤正躺在他的怀里,告诉他“那个人”就是他。
    “那时她就会知道究竟是谁聪明了。”
    郭大路笑得几乎连嘴都合不起来。
    林太平也在笑。
    他是不是也在想着同样的事呢?
    一个人若不会自我陶醉,也许就不能算是个真正的男人。
    也许根本不能算是个人。
    人之所以比畜生强,也许就因为人会自我陶醉,畜生不会。
    梅汝男忽又道:“其实一个男人能有点娘娘腔也不错。”
    郭大路道:“为什么?”
    梅汝男道:“那种人至少不会很野蛮、很粗鲁,而且一定比较温柔体贴。”
    郭大路忽然站了起来,一扭一扭地走出去,忽又回头,问王动道:“你看我是不是也有点娘娘腔呢?”
    王动道:“你是男人?”
    郭大路大笑,道:“我本来以为是的,现在连自己也有点弄不清了。”
    (五)
    月亮。月亮很亮。
    圆圆的月亮挂在树梢。
    燕七一个人坐在树下,痴痴地发着怔。
    郭大路忽然也走过来,坐在他旁边。
    燕七皱了皱眉,瞪起了眼睛,道:“你来干什么?”
    郭大路道:“来聊聊。”
    燕七板着脸,道:“你跟我有什么好聊的,你为什么不去找那位梅姑娘?”
    郭大路摸摸下巴,道:“你好像不太喜欢她。”
    燕七道:“喜欢她的人已经够多了,用不着我再去凑数。”
    郭大路没有说话。
    燕七横了他一眼,道:“今天下午,你们好像聊得很开心嘛。”
    郭大路道:“嗯。”
    燕七道:“既然聊得那么开心,何必来找我?”
    郭大路忽然笑了,道:“你在吃醋。”
    燕七的脸好像红了红,道:“吃醋?我吃谁的醋?”
    郭大路笑道:“你知道她喜欢的人一定是我,你却很喜欢他,所以……”
    燕七不等他的话说完,站起来就要走。
    郭大路拉住他的手,他用力甩开,郭大路又拉住,道:“我是来找你谈正经事的。”
    燕七皱着眉,道:“正经事?你嘴里还说得出什么正经事?”
    郭大路道:“你好像说过,这附近有个姓梅的人家,有个大少爷叫‘石人’梅汝甲。”
    燕七道:“我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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