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英雄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4章南宫丑的秘密
    郭大路道:“你想,梅汝男会不会是梅汝甲的妹妹呢?”
    燕七道:“是不是都和我没关系。”
    郭大路道:“梅家是不是和凤栖梧有仇?”
    燕七道:“不清楚。”
    郭大路道:“我想一定是的,所以,梅汝男才会用计除掉凤栖梧,可是她和南宫丑是不是也有仇?南宫丑是不是她救走的?她将南宫丑救走,是不是为了那批珠宝?”
    燕七道:“你为什么不问她自己去?”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她自己既然没有说,我问也问不出的。”
    燕七冷笑道:“我看你是不敢问。”
    郭大路道:“不敢?”
    燕七道:“你怕得罪她,怕她生气,所以……”
    他忽然闭上嘴,脸拉得更长。
    郭大路回过头,就看到梅汝男走过来。
    她脸上带着甜笑,眼睛又大又亮,笑道:“那些事你们本来就该问我的,我怎么会生气?”
    燕七板着脸,冷冷道:“我们刚才说的话,你全听见了?”
    梅汝男低下头,道:“我不是故意想来偷听的,我是来告诉你们,晚饭已准备好了。”
    燕七道:“来得倒真巧。”
    他本已站了起来,现在又扭头就走。梅汝男看着他走远,才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又没有得罪他,他为什么一看见我就走?”
    郭大路笑道:“也许因为他很喜欢你。”
    梅汝男眨了眨眼,道:“喜欢我?为什么反而躲着我呢?”
    郭大路道:“也许就因为他已看出你喜欢的人不是他。”
    梅汝男低着头,过了很久,忽然笑了。
    郭大路道:“你笑什么?”
    梅汝男抿着嘴笑道:“我笑你们男人,总是该问的话不问,该说的话不说。”
    郭大路道:“我想问你的那些事,你……”
    梅汝男打断了他的话,拉起他的手,笑道:“走,我们吃饭去,那些事吃完饭我再告诉你。”
    郭大路道:“现在为什么不告诉我?”
    梅汝男道:“我怕你听了吃不下饭去。”
    她拉着郭大路的手走进屋子,拉得很紧,坐下来后好像还舍不得放开。
    王动在盯着她的手,林太平也在盯着她的手,燕七想故意装作看不见,却还是忍不住偷偷瞟了几眼。
    郭大路心里真是说不出的舒服,所以这顿饭吃得特别多。
    他抹嘴的时候,梅汝男忽然道:“你们猜的都没有错,我是梅汝甲的妹妹,我们家的确跟凤栖梧有仇,只可惜一直找不着他,所以才想出这法子。”
    她笑了笑,接着道:“我们早已算准棍子和金毛狮子狗一定能将凤栖梧从窝里掏出来,他们是官差,找人自然比我们方便得多。”
    说到这里,她忽然叹了口气,才接着道:“直到这里为止,你们都还没有猜错。”
    郭大路道:“以后呢?”
    梅汝男道:“以后的事,你们就全都猜错了。”
    郭大路怔了怔,道:“我们猜错了哪些事?”
    梅汝男道:“第一,那黑衣人并不是南宫丑。”
    郭大路道:“不是南宫丑是谁?”
    梅汝男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下定决心,道:“是我哥哥。”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都吃了一惊,郭大路简直忍不住要叫了起来。
    林太平也不禁失声道:“你哥哥?他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
    梅汝男垂下头,道:“江湖中人都以为我们梅家是武林世家,一定是家财万贯,因为我们家的排场一向都很大,江湖上的朋友只要找到我们,我们从没有让他们失望过。”
    她神情变得很凄凉,黯然道:“其实自从先父去世之后,我们家早已变得外强中干,非但没法子接济别人,连自己的日子都过得很艰苦,所以……”
    王动道:“所以你们不但想要凤栖梧的命,还想要他的钱。”
    梅汝男点点头,道:“不错,我们计划本是双管齐下,我到这里来作案的时候,我哥哥早已找到棍子和金毛狮子狗,而且做了他们的保镖。”
    郭大路道:“像棍子和金毛狮子狗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随随便便相信他就是南宫丑?怎么会随随便便就用他做保镖呢?”
    梅汝男道:“第一,因为他们根本也没有见过南宫丑;第二,因为我哥哥身上带着样南宫丑的信物;第三,因为他们根本想不到会有人冒充南宫丑。”
    郭大路道:“第四,因为你们的运气不错。但是你哥哥身上怎么会有南宫丑的信物?”
    梅汝男道:“因为他是我哥哥的朋友。”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你哥哥倒也是个天才,居然能交到这种朋友。”
    梅汝男的脸红了红,道:“他本来就喜欢交朋友,而且喜欢帮人家的忙,江湖中得过他好处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就因为他朋友太多、太慷慨,所以我们家才会一天比一天穷。”
    郭大路笑道:“不错,守财奴就永远不会缺钱用,早知他是这么样的一个人,我那拳就该打得轻点的。”
    梅汝男的脸沉了下来,缓缓道:“我还要告诉你两件事。”
    郭大路道:“你说。”
    梅汝男道:“第一,我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侮辱我哥哥;第二,若非他用的兵器不顺手,挨揍的不是他,是你。”
    “石人”梅汝甲用的兵刃是石器,这点郭大路也听说过。郭大路只好笑笑,道:“却不知那真的南宫丑武功如何?”
    梅汝男淡淡道:“你遇见的若真是南宫丑,现在也许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郭大路道:“不坐在这里在哪里?”
    梅汝男道:“躺着,就算没有躺在棺材里,至少也躺在床上。”
    郭大路大笑,只不过笑得多少已有点不自然了。
    幸好梅汝男已接着道:“我们的计划从头到尾都进行得很顺利,直到……”
    她看了林太平一眼,林太平道:“直到我无意中看到了他。”
    梅汝男叹了口气,道:“我真希望那天你们没有到城里去,没有看到他。”
    林太平道:“他生怕我们还要追查他的秘密,所以想来把我们杀了灭口。”
    梅汝男凄然道:“他是我们梅家的独生子,绝不能让我们梅家几百年的声名毁在他手上。”
    王动叹道:“所以他宁可承认自己是南宫丑,也不肯说出自己真实的身份来;他宁可死,也不能丢人,是么?”
    梅汝男点点头,眼圈儿红了。
    王动忽然长叹了口气,道:“做一个武林世家的独生子,的确有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痛苦。”
    郭大路道:“世上也许只有一种人比他更痛苦。”
    王动道:“哪种人?”
    郭大路道:“他的妹妹。”
    梅汝男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似怨非怨,看来真是说不出的动人。
    林太平痴痴地看着她,忽然道:“那口棺材是你送来的?”
    梅汝男道:“嗯。”
    林太平道:“你为的是什么?”
    梅汝男叹道:“我知道你杀了人之后,心里一定很难受,送那口空棺材来,为的就是告诉你,你杀的人并没有死。”
    林太平的样子更痴了,喃喃道:“无论如何,我总该谢谢你。”
    郭大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梅汝男,也叹了口气,道:“你真该谢谢他,他对你真不错。”
    燕七一直没有开口,忽然冷冷道:“但棺材上还是写着南宫丑的名字。”
    梅汝男道:“无论如何,我总不能出卖我哥哥。”
    她眼圈儿更红了,接着道:“我虽然知道他做得不对,但也只能在暗中阻止……”
    燕七道:“所以你一直不敢露面。”
    梅汝男黯然道:“我不敢露面,也不能露面。但我还是尽我所有的力量来讨好你们,只希望你们能看在我的面上原谅他。”
    燕七道:“他的人呢?”
    梅汝男道:“回家了。”
    燕七道:“是你把他救走的?”
    梅汝男道:“当然是我,他是我嫡亲的哥哥,我总不能看着他受苦……”
    她忽然抬起头,道:“假如你们还不肯原谅他,也不必再去找他,可以来找我,我愿意承当一切过错。”
    林太平忽然站了起来,大声道:“无论别人怎么说,我总认为你没有错。”
    郭大路道:“谁说她错了,谁就是混蛋。”
    王动道:“我只能说她简直不是个人。”
    林太平立刻红了脸,连脖子都粗了,瞪眼道:“你说她不是人?”
    王动叹道:“她的确不是人,因为像她这么样有勇气的人,我还没见过。”
    郭大路拍手道:“一点也不错,这些话她本来根本不必告诉我们的,但她却一点也没有隐瞒,这种勇气谁能比得上?”
    燕七道:“你也比不上?”
    郭大路叹道:“若换了我,我倒真未必敢将这种事当面说出来。”
    燕七忽然笑了笑,道:“你现在总该知道,女人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差劲吧?”
    郭大路道:“非但不差劲,简直伟大。”
    梅汝男眼圈又红了,道:“你们……你们真的都不怪我?”
    郭大路道:“怪你?谁敢怪你?我们简直应该跪下来跟你磕头。”
    王动道:“若不是你,我们就算没有被毒死,也饿死了。”
    梅汝男垂下头,道:“其实我哥哥也并不是……”
    郭大路抢着道:“你也用不着为他解释,我们也不怪他。”
    梅汝男道:“真的?”
    郭大路道:“我若是他说不定也会这么样做的。”
    王动道:“我做得也许比他更凶。”
    郭大路道:“我只担心你哥哥,他以后若知道你在跟他捣蛋,一定会气得要命。”
    梅汝男苦笑道:“他现在就已知道。”
    郭大路怔了怔,道:“他知道后怎么样?”
    梅汝男道:“气得要命。”
    郭大路道:“你怎么办?”
    梅汝男道:“我就溜了。”
    郭大路皱眉道:“但你迟早总要回去的,那是你的家。”
    梅汝男又垂下头,不说话了。
    王动忽然笑了笑,道:“她若回去,当然一定要受罪,但是她却可以不回去。”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微笑着,道:“一个女孩子嫁了人之后,就可以不必回娘家。”
    郭大路恍然,失笑道:“不错,她若出了嫁,就不是梅家的人了,她哥哥就再也管不着她。”
    王动道:“所以她就不能不赶快出嫁。”
    郭大路道:“嫁给谁呢?”
    王动悠然道:“当然是嫁给她喜欢的人,也许是我,也许是你。”
    郭大路忽然怔住了。
    他忽然发现梅汝男在偷偷地笑。
    ×××
    梅汝男一直垂着头,红着脸,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像很难受、很伤心的样子,但嘴角却已情不自禁露出了微笑。她笑得就像是只刚偷来了八只鸡的小狐狸。
    郭大路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四个大男人全都上了她的当了。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她喜欢的人是谁,看来都已非娶她不可。
    这小狐狸已在不知不觉中将他们全都套住,套住了他们的脖子,现在只要她的手一提,就有个人要被她吊起来,吊一辈子。
    “看来女人的确要比男人想象中聪明得多。”
    只不过她想吊的人究竟是谁呢?
    王动还在笑,笑得也像是只狐狸,老狐狸。
    他好像已知道自己绝不会被吊起来的。
    他好像还知道一些郭大路不知道的事,忽又笑了笑,道:“我们这些人虽然并不是什么大英雄、大豪杰,但也绝不是忘恩负义的胆小鬼,对不对?”
    林太平道:“对。”
    王动道:“所以梅姑娘若是有什么困难,我们就一定要想法子替她解决,对不对?”
    林太平道:“对。”
    他又是第一个抢着说话的。
    郭大路看着他,暗中叹了口气:“到底是年轻人,随时随地都会热情过度,别人刚准备好绳子,他就抢着往自己头上套。”
    他这口气还没有完全叹出来,就发觉王动在瞪着他,道:“你呢?你说对不对?”
    郭大路想说不对也不行,只恨不得找个鸡蛋塞到王动嘴里去,燕七忽然道:“根本就不必问他,若论起怜香惜玉、见义勇为这种事,天下还有谁比得上郭先生?”
    王动点点头,好像被燕七说到心里去了,正色道:“这话倒真的一点也不假,但是你呢?”
    燕七笑笑,淡淡道:“只要王老大一句话,我还有什么问题?”
    王动长长吐出口气,展颜笑道:“梅姑娘,我们说的话,你全听到了么?”
    梅汝男低着头,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轻得就好像蚊子叫。
    王动道:“那么你若有什么困难,为什么还不说出来呢?”
    梅汝男头垂得更低,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轻轻道:“我不好意思说。”
    王动道:“你只管说。”
    梅汝男脸也红了,显得又可怜,又难为情的样子,费了半天劲,才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哥发现我这么做的时候,简直气得要发疯,一直逼着我,问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帮着外人害自己的哥哥?”
    王动道:“你怎么说?”
    梅汝男的脸更红,道:“我想不出别的话说,只好说……只好说……只好说……”
    她好像忽然抽了筋,说来说去都只有这三个字。
    郭大路实在受不了,忍不住道:“说什么?”
    梅汝男用力咬了咬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红着脸道:“我只好说,我帮的也不是外人。他就问,不是外人是什么人,我就只好说是……是……”
    郭大路又忍不住问道:“是什么?”
    梅汝男道:“我只好说是他的妹夫,因为我已和这人订亲。”
    说完了这句话,她好像全身都软了,差点跌到桌子底下去。
    郭大路也差点掉到桌子底下去。
    王动眨着眼,道:“你哥哥听了你这话,又怎么说呢?”
    梅汝男道:“他听了这话,气才算平了些,但却又警告我,假如我在骗他,他就要把我活活打死,又逼着我带……带回家去。”
    王动道:“带什么回去?”
    梅汝男咬着嘴唇道:“带人……”
    王动道:“带什么人?”
    梅汝男道:“妹……妹夫……”
    王动道:“谁的妹夫?”
    梅汝男道:“我……我哥哥的妹夫。”
    说完了这句话,她好像整个人又全都软了。
    郭大路的人也软了。
    王动又长长吐出口气,好像到现在才总算弄清楚她的意思。
    事实上,要弄清楚一个女孩子说的话,也的确不太容易。
    王动笑道:“看来现在已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林太平道:“什么问题?”
    王动道:“我们这四个人,谁是梅姑娘哥哥的妹夫呢?他是不是肯跟梅姑娘回去?”
    林太平道:“谁会不肯?难道他忍心看着梅姑娘被她哥哥活活打死?”
    王动道:“万一有人不肯呢?”
    林太平道:“那么他简直就不能算是我们的朋友,对这种不是朋友的朋友,我们就用不着客气了。”
    王动抚掌道:“不错,就算有人不肯去,另外的三个人也得逼着他去,你们赞成不赞成?”
    林太平道:“赞成。”
    王动眼角瞟着郭大路道:“你呢?”
    燕七忽又冷冷道:“这句话你也不该问的,你难道将郭先生看成了忘恩负义的人?”
    王动笑道:“那就好极了,现在所有的问题都已解决,梅姑娘,你还等什么呢?”
    梅汝男却偏偏还要让他们再等等。女人好像天生就喜欢让男人着急。
    她眼珠子不停地转,在这四个人脸上转来转去。
    郭大路只希望这双眼珠子不要停在他脸上。
    其实他一点也不讨厌这位“酸梅汤”,今天早上她来的时候,若说她喜欢的是别人,不是他,他一定会气得要命。
    但喜欢是一回事,娶她做老婆又是另一回事了。
    被逼着娶她做老婆,更是件完全不同的事,就好像他虽然喜欢喝酒,但也不愿被人捏着鼻子,拿酒往他嘴里灌的。
    他只望这位酸梅汤的眼睛有毛病,看上的不是他,是别人。
    酸梅汤的眼睛却偏偏一点毛病也没有,而且在盯着他。
    不但在盯着他,而且还在笑,笑得很甜,很迷人。
    无论谁知道自己已钓上条大鱼的时候,都会笑得很甜的。
    郭大路也想对她笑笑,却实在笑不出。
    他心里在叹气:“算我倒霉,谁叫我长得比别人帅呢!”
    梅汝男忽然道:“我答应过,我决定的时候,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郭大路喃喃道:“其实你也用不着对我太守信,女孩子答应人的事,常常都会忘的。”
    梅汝男嫣然道:“我没有忘记——你跟我出来,我告诉你。”
    她忽然站起来走出去,脚步轻盈得就像是燕子。
    一只刚捉住七八条大毛虫的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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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苦差
    (一)
    她走到门口还转回头向郭大路招了招手。她的手又白又嫩。
    你的脖子假如已被一双手扼住,无论这双手多么白,多么嫩,那滋味也是一样不太好受的。
    郭大路只好站起来,看看燕七。
    燕七没有看他。
    郭大路看看王动。
    王动在喝酒,酒杯挡住了他的眼睛。
    郭大路看看林太平。
    林太平在发怔。
    郭大路咬咬牙,恨恨道:“我祖宗一定积了德,否则怎会交到你们这种好朋友呢?”
    只听梅汝男在门外道:“你在说什么?为什么还不出来?”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在放屁。”
    他总算走了出去。看他那愁眉苦脸、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好像被人押着上法场似的。
    过了半天,林太平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这人原来也会装蒜的,心里明明喜欢得要命,却偏偏要装出这种愁眉苦脸的样子,叫人看着生气。”
    他口气好像有点酸溜溜的,肚子里的酒好像全都变成了醋。
    王动笑了,道:“你弄错了一样事。”
    林太平道:“什么事?”
    王动道:“他心里并不喜欢。”
    林太平道:“不喜欢?梅姑娘难道还配不上他?”
    王动道:“配不配得上是一回事,喜不喜欢又是另外一回事。”
    林太平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
    王动道:“因为他还没有变成呆子,也没有变成哑巴。”
    林太平眨眨眼,他听不懂。
    王动也知道他听不懂,所以又解释着道:“有个很聪明的人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他说,无论多聪明的人,若是真的喜欢上一个女人,他在她面前也一定会变得呆头呆脑的,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有意无意间向燕七看了看,笑道:“但他在梅姑娘面前,说的话还是比别人多……”
    燕七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这只因有的人天生就是多嘴婆。”
    王动笑笑,不说话了。
    没有人愿意做多嘴婆——平时也没有人会认为他是多嘴婆,但今天他却好像有点变了,说的话至少比平时多好几倍。
    林太平就在奇怪:这人今天为什么变得如此多嘴?这些话究竟是说给谁听的?
    林太平只知道一件事:若没有特别的原因,王动连嘴都懒得动。
    (二)
    月光很美。
    也许很少有人会注意到,但冬天的月光并不一定就不如春天的月光那么动人,冬天的月光也一样能打动少女的心。
    圆圆的月亮挂在树梢,梅汝男就站在树下。月光照着她的脸,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比月光更美。
    就连郭大路也不能不承认,她的确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尤其是她的身材,郭大路几乎从来也没有见过身材这么好的女人。
    她好像比郭大路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更漂亮了,这也许是因为她的衣服,也许是因为她的笑。
    她今天穿的不再是粗布衣服,窄窄的腰身,长长的裙子,衬得她的腰更细,风姿更迷人。
    她又在看着郭大路笑,笑得更甜。
    郭大路本来最欣赏她的笑,现在却几乎连看都不敢去看一眼。
    女孩子的笑就像是她们的衣服首饰、胭脂花粉一样,全都是她们用来诱男人上钩的饵。聪明的男人最好连看都不要看。
    郭大路那天若已懂得这道理,今天又怎会惹上这么多麻烦?
    他暗中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走过去,忽然道:“你哥哥真的酒量很好?”
    梅汝男笑道:“假的,他平常根本很少喝酒。”
    郭大路苦笑道:“那就更麻烦了。”
    梅汝男道:“有什么麻烦?”
    郭大路笑道:“我本来还想一见面就先想法子把他灌醉的,免得他想起昨天的事,故意找我的麻烦。”
    梅汝男嫣然道:“你若怕他找你麻烦,不妨躲着他些,等过几天他的气平了后,再去见他。”
    郭大路道:“你不是急着要我回去见他吗?”
    梅汝男眼睛忽然瞪得很大,瞪着他,道:“你以为……你以为……”
    她忽然笑了,笑得弯了腰。
    郭大路怔住,眼睛也已发直,也在瞪着她,讷讷道:“不是我……”
    梅汝男笑得连话都说不出了,只能不停地摇头。
    郭大路忍不住道:“不是我是谁?”
    梅汝男好不容易停住笑,喘口气道:“是燕七。”
    郭大路叫了起来,道:“燕七?……你看上的人是燕七?”
    梅汝男点点头。
    郭大路这才真的怔住了。
    其实他根本就不想跟梅汝男成亲,根本就不想跟任何人成亲。
    梅汝男看上的既然不是他,他本该大大地松口气,觉得很开心才对。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现在他忽然又觉得难受、很失望,甚至有点酸溜溜。过了很久,才将这口酸气吐出来,摇着头,喃喃道:“我实在不懂,你怎么会看上他的?”
    梅汝男眼波流动,笑道:“我觉得他很好,样样都好。”
    郭大路道:“连不洗澡那样也好?”
    梅汝男道:“有个性的男人,在没有成亲的时候,常常都不修边幅的,但等到有个妻子照顾他的时候,他就会变了。”
    她眼睛发着光,就像做梦似的,痴痴地笑着道:“老实说,我从小就喜欢这种不拘小节的男人,这种人才真的有男子气。那种成天打扮得油头粉脸的男人,我一看就要吐。”
    郭大路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这双眼睛简直一点也不美,简直就好像瞎子的眼睛一样。
    梅汝男道:“我也知道他总是在躲着我,好像很讨厌我,其实真正有性格的男人都是这样子的。那种一见了女人就像苍蝇见了血的男人,我更讨厌。”
    郭大路的脸好像有点发热,干咳了几声,道:“这么样说来,你是真的很喜欢他?”
    梅汝男道:“你连一点也看不出?”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只觉得你好像跟我特别亲热。”
    梅汝男嫣然道:“那不过是我故意逗他生气的。”
    郭大路道:“你既然喜欢他,为什么反而要逗他生气?”
    梅汝男道:“就因为我喜欢他,所以才要逗他生气,这道理你也不懂?”
    郭大路苦笑道:“这么样看来,一个男人还是莫要被女人看上的好,若是永远都没有女人看上他,他活得反而开心些。”
    梅汝男眨着眼,道:“你现在很开心么?”
    郭大路道:“当然很开心,简直开心极了。”
    ×××
    郭大路走进来的时候,就算瞎子也能看得出他一点也不开心。
    假如他出去的时候看来像是个被押上法场的囚犯,那么他现在这样子看来简直就像是个死人。也许只不过比死人多了口气而已。
    一大口又酸又苦的冤气。
    屋子里的情况几乎还是和他刚才离开时完全一样,王动还是在喝酒,林太平还是直发怔,燕七还是故意装作看不见他。
    郭大路把王动手里的酒杯抢了过来,大声道:“你今天怎么回事?变成了个酒坛子吗?”
    王动笑笑,道:“好朋友的喜酒当然要多喝几杯,你难道舍不得?”
    郭大路本来也想笑笑的,却笑不出来,用眼角瞟着燕七,道:“这里倒的确有个新郎官,但却不是我。”
    王动好像并不觉得意外,只淡淡地问道:“不是你是谁?”
    郭大路没有回答。
    他已转过身,瞪大了眼睛,看着燕七。
    燕七忍不住道:“你看什么?”
    郭大路道:“看你。”
    燕七冷笑道:“我有什么好看的?你只怕看错了人吧。”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我正是想找出你这人究竟有什么好看的地方,会有人看上你。”
    燕七皱了皱眉,道:“谁看上了我?”
    郭大路道:“新娘子。”
    燕七开始有点吃惊了,道:“新娘子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郭大路总算笑了笑,道:“新娘子若是跟新郎官没有关系,跟谁有关系?”
    燕七的眼睛也瞪了起来,道:“谁是新郎官?”
    郭大路道:“你。”
    燕七呆住了。
    开始时他显得很吃惊,后来忽然变得很欢喜,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就好像面前忽然掉下个大元宝似的。
    郭大路眨眨眼,道:“原来你也很喜欢她。”
    燕七不说话,直笑。
    郭大路道:“你若是不喜欢她,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燕七不回答,反问道:“她的人呢?”
    郭大路淡淡道:“正在院子里等新郎官,你最好不要让她等得太着急。”
    燕七没有让她等,郭大路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已跳起来,冲了出去。
    郭大路看着他,慢慢地摇着头,喃喃道:“看来新郎官比新娘子还急。”
    王动忽然笑道:“你是不是很不服气?”
    郭大路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我只不过觉得有点奇怪。”
    王动道:“有什么好奇怪的?”
    郭大路道:“我只奇怪,为什么每个女人的眼睛都有毛病。”
    王动道:“你认为梅姑娘不该看上燕七的?你认为他很丑?”
    郭大路想了想,道:“其实他也不能叫作太丑,至少他的眼睛并不丑。”
    其实,燕七的眼睛非但不丑,而且很好看,尤其是在眼睛带着笑意的时候,看来就像是春风中清澈的湖水。
    王动道:“他的鼻子很丑吗?”
    郭大路又想了想,道:“也不算是很丑,只不过笑起来的时候就像个肉包子。”
    燕七笑的时候,鼻子总是要先轻轻地皱起来,但那非但不像个包子,而且反显得很俏皮,很好看。
    王动道:“他的嘴很丑?”
    郭大路忽然笑了,道:“我很少看到他的嘴。”
    王动道:“为什么?”
    郭大路笑道:“他的嘴好像比金毛狮子狗的嘴还要小。”
    王动道:“小嘴很难看?”
    郭大路只好搔搔头,因为他并不是个会昧着良心说话的人。
    王动道:“他什么地方难看?”
    郭大路想了很久,忽然发觉燕七从头到脚实在都长得很好。
    就连他那双脏兮兮的手,都比别人长得秀气些。
    郭大路只好叹了口气,道:“他若时常洗洗澡,也许并不是个很难看的人。”
    王动忽又笑了,道:“他若真的洗了个澡,你也许会吓一跳。”
    郭大路也笑了,道:“我倒真希望他什么时候能让我吓一跳。”
    王动道:“你既然也觉得他不错,那么梅姑娘看上他,又有什么不对呢?”
    郭大路叹道:“对,对极了。”
    他忽然听到院子里发出一声尖叫。
    是梅汝男在叫,叫得就像一个被人踩到尾巴的猫。
    郭大路站起来,像是想出去看看,却又坐下,摇着头笑道:“我知道新郎官都很急,却还是没有想到燕七会急得这么厉害。”
    他这句话刚说完,就看到燕七走了进来。
    一个人走了进来。
    郭大路道:“新娘子呢?”
    燕七道:“没有新娘子。”
    郭大路道:“有新郎官,就有新娘子。”
    燕七道:“也没有新郎官。”
    郭大路看着他,忽又笑了,道:“新娘子是不是已经被新郎官吓跑了?”
    他忽然发现燕七脸上有三条长长的指甲印,就好像是被猫抓的。
    燕七却一点也不在意,反而好像很愉快,眨着眼,笑道:“她的确已经走了,但却不是被我吓走的。”
    郭大路道:“不是?你没有动手动脚,她为什么会叫?”
    燕七笑笑,道:“我若真的动手动脚,她还会走吗?”
    郭大路只有承认:“不会。”
    因为他也知道,一个女人若是喜欢了一个男人时,就怕他不动手动脚。
    “可是她为什么要走呢?”
    燕七道:“因为,她忽然改变了主意,不想嫁给我了。”
    郭大路愕然道:“她改变了主意?怎么会的?”
    燕七道:“因为……因为我对她说了一句话。”
    郭大路摇头道:“我不信,一个女人若已打定了主意要嫁给你,你就算说三千六百句话,她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他又笑着道:“你几时看过有人肯让已钓上手的鱼溜走的?”
    燕七笑道:“也许她忽然发现这条鱼刺太多,也许她根本不喜欢吃鱼。”
    郭大路道:“天下没有不喜欢吃鱼的猫。”
    燕七道:“她不是猫。”
    郭大路看着他的脸,笑道:“若不是猫,怎么会抓人呢?”
    ×××
    郭大路当然知道女人不但也会抓人,而且抓起人来比猫还凶。
    猫抓人总还有个理由,女人却不同。
    她高兴抓你就抓你。
    郭大路只有一件事想不通:“你究竟是用什么法子,让她改变主意的?”
    燕七道:“我什么法子也没有,只不过说了一句话而已。”
    郭大路道:“说的是什么话?”
    燕七道:“那是我的事,你为什么一定要问?”
    郭大路道:“因为我也想学学。”
    燕七道:“为什么要学?”
    郭大路笑道:“只要是男人,谁不想学?”
    燕七道:“那我更不能告诉你了。”
    郭大路道:“为什么?”
    燕七笑了笑,道:“因为那是我的秘密,若被你学会,我还有什么戏唱?”
    郭大路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还以为你是我朋友哩,谁知你连……”
    王动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朋友之间难道就不能有秘密?”
    郭大路道:“那也要看是什么样的秘密。”
    王动道:“秘密就是秘密,所有的秘密都一样。”
    郭大路道:“这么样说来,你也有秘密?”
    王动点点头,道:“你呢?你难道没有?”
    郭大路想了想,终于勉强点了点头。
    王动道:“别人若要问你的秘密,你肯不肯说?”
    郭大路又想了想,终于勉强摇了摇头。
    王动道:“那么你就也不能问别人的。”
    他躺了下去。
    他躺下去的时候,就表示谈话已结束。
    (三)
    只有正确的结论才能使谈话结束。
    王动的结论通常都很正确。
    每个人都有秘密。
    每个人都有权保留自己的秘密,这是他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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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郭大路的秘密
    (一)
    秘密是什么呢?
    秘密就是你唯一可以独自享受的东西。
    它也许能令你快乐,也许令你痛苦,它无论是什么,都是完全属于你的。
    它若是痛苦,你只有独自承当;若是快乐,你也不能让人分享。
    连最好的朋友也不能。
    因为假如有第二个人知道你的秘密,那就不能算是秘密了。
    ×××
    有些秘密的确是种享受。
    当你刚吃了顿好饭,洗了个热水澡,身上穿着件宽大的旧衣服,一个人坐在舒服的椅子上,面对着窗外满天夕阳的时候,你忽然想起秘密,心里就会不由自主泛起种温暖之意……
    你的秘密假如是这一种,就不妨永远保留着它,否则就不如快些说出来吧。
    (二)
    郭大路坐在檐下,已坐了很久。
    只要还有一样别的事可做,他就不会坐在这里。
    有的人宁可到处乱逛,看别人在路上走来走去,看野狗在墙角打架,也不肯关在屋子里。
    郭大路就是这种人。
    但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坐在这里发怔。
    檐下结着一根根的冰柱,有长有短,也不知有多少根。
    郭大路却知道,一共有六十三根,二十六根比较长,三十七根比较短。
    因为他已数过十七八次。
    天气实在太冷,街上非但看不到人,连野狗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他活了二十多年,过了二十多个冬天,但却想不起有哪一天比这几天更冷。
    一个人真正倒霉的时候,好像连天气都特别要跟他作对。
    他常常都很倒霉,但却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倒霉过。
    倒霉就像是种传染病,一个人真的倒霉了,跟他在一起的人也绝不会走运的。
    所以他并不是一个人坐在这里。
    燕七、王动、林太平,也都坐在这里,也都正发着怔。
    林太平忽然问道:“你们猜这里一共有多少根冰柱?”
    燕七道:“六十三根。”
    王动道:“二十六根长,三十七根短。”
    郭大路忍不住笑了,道:“原来你们也数过。”
    燕七道:“我已数过四十遍。”
    王动道:“我只数过三遍,因为我舍不得多数。”
    郭大路道:“舍不得?”
    王动道:“因为我要留着慢慢地数。”
    郭大路想笑,却已笑不出来。
    这话虽然很可笑,但却又多么可怜。
    郭大路忽然站起来,转过身,看着屋子中央的一张桌子。
    紫檀木的桌子,镶着整块的大理石。
    郭大路喃喃道:“不知道我现在还有没有力气将这桌子抬到娘舅家去?”
    王动道:“你没有。”
    郭大路眨眨眼,道:“要不要我来试试?”
    王动道:“你根本不必试。”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道:“我也知道你当然能抬得起一张空桌子,但桌上若压着很重的东西,那就不同了。”
    郭大路道:“这桌上什么也没有呀。”
    王动道:“有。”
    郭大路道:“有什么?”
    王动道:“面子!而且不是我一个人的面子,是我们大家的面子。”
    他淡淡地接着道:“我们不但收了人家的租金,还收了人家的保管费,现在若将人家的东西拿去当了,以后还有脸见人么?”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不错,这桌子我的确抬不起来。”
    王动道:“世上最重的东西就是面子,所以这张桌子只有一种人能抬得起来。”
    郭大路道:“哪种人?”
    王动道:“不要脸的人。”
    林太平叹了口气,道:“那种人通常都是吃得很饱的。”
    燕七道:“猪通常也都吃得很饱的。”
    林太平笑了,道:“所以一个人若要顾全自己的面子,有时不得不亏待自己的肚子,面子毕竟比肚子重要得多。”
    燕七道:“因为人不是猪,只有猪才会认为肚子比面子重要。”
    林太平道:“所以有人宁可饿死,也不愿做丢人的事。”
    王动道:“但我们并没有饿死,是不是?”
    林太平道:“是。”
    王动道:“我们虽然已有好几天都没有吃饱,但总算已挨到现在。”
    郭大路挺胸,道:“谁也不能不承认,我们的骨头确比大多数人都硬些。”
    王动道:“只要我们肯挨下去,总有一天能挨到转机的。”
    郭大路展颜笑道:“不错,冬天既已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王动道:“只要我们能挨到那一天,我们还是一样可以抬起头来见人,因为我们既没有对不起别人也没有对不起自己。”
    林太平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道:“我们能挨得过去吗?”
    郭大路抢着道:“当然能。”
    他走过去揽住林太平的肩,笑道:“因为我们虽然什么都没有了,但至少还有朋友。”
    林太平看着他,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温暖之意。
    他忽然觉得自己已有足够的勇气。
    无论多么大的困难,无论多么冷的天气,他都已不在乎。
    他忽然跑了出去。
    一直到晚上,他才回来,手里多了个纸包。
    他举起这纸包,笑道:“你们猜,我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郭大路眨眨眼,道:“难道是馒头?”
    林太平笑道:“答对了。”
    纸包里果然是馒头。
    四个大馒头,每个馒头里居然还夹着块大肥肉。
    郭大路欢呼道:“林太平万岁!”
    他拿起个馒头,又笑道:“我实在佩服,现在就算杀了我,我也变不出半个馒头来。”
    燕七盯着林太平,道:“这些馒头当然不是变出来的?”
    林太平笑了笑,道:“也许是天上掉下来的。”
    他拿了个馒头给王动。
    王动摇摇头,道:“我不吃。”
    林太平道:“为什么?”
    王动叹了口气,道:“因为我不忍吃你的衣服。”
    郭大路刚咬了口馒头,已怔住。
    他这才发现林太平身上的衣服已少了一件——最厚的一件。
    林太平穿的衣服本就不多。
    现在他嘴唇已冻得发白,但嘴角却带着很愉快的笑容,道:“不错,我的确将衣服当了,换了这四个馒头。因为我很饿,一个人很饿的时候,将自己的衣服拿去当,总没有人能说他不对吧。”
    王动道:“那么,你就该吃完了再回来,也免得我们……”
    林太平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没有一个人躲着偷偷地吃,只因我很自私。”
    王动道:“自私?”
    林太平道:“因为我觉得四人在一起吃,比我一个躲着吃开心得多。”
    ×××
    这就是朋友。
    他们有福能同享,有难也能同当。
    一个人若有了这种朋友,穷一点算得了什么,冷一点又算得了什么?
    ×××
    郭大路慢慢地嚼着馒头,忽然笑道:“老实说,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林太平笑道:“你说的话不老实,这只不过是个冷馒头。”
    郭大路道:“虽然是个冷馒头,但就算有人要用全世界的大鱼大肉来换我这冷馒头,我也不肯换的。”
    林太平的眼圈忽然好像有些红了,抓住郭大路的手,道:“听了你这句话,我也觉得这馒头好吃多了。”
    有些话的确就像是种神奇的符咒,不但能令冷馒头变成美味,令冬天变得温暖,也能令枯燥的人生变得多姿多彩。
    你若也想学会说这种话,就要先学会用真诚对待你的朋友。
    郭大路忽然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这件衣服太破。”
    林太平道:“破衣服并不丢人。”
    郭大路叹道:“只可惜那活剥皮绝不会这么想,否则……”
    燕七笑笑,道:“否则你早就脱下来去换酒了,对不对?”
    郭大路苦笑道:“答对了。”
    燕七忽然站起来往外走。
    郭大路道:“用不着去试,你的衣服比我的还破。”
    燕七不理他,很快地走出去,又很快就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提着壶水。
    燕七道:“寒夜客来茶当酒,茶既然可以当酒,水为什么不能?”
    郭大路失笑道:“想不到你倒很风雅。”
    燕七笑道:“一个人穷得要命的时候,想不风雅也不行。”
    ×××
    这就是他们对人生的态度。
    有酒的时候,他们喝得比谁都多,没有酒的时候,他们水也一样喝。
    他们喝酒的时候很开心,喝水也一样开心。
    所以他们活得比别人快乐。
    ×××
    但喝酒和喝水至少总有一种分别。
    酒愈喝愈热,水愈喝愈冷。
    尤其是在这种天气里喝冷水。
    郭大路忽然站起来,开始翻跟斗。
    燕七笑道:“你干什么?”
    郭大路道:“我有经验,动一动就会热起来的,你们为什么不学学我?”
    燕七摇摇头,道:“因为我也有经验,动得快,饿得也快。”
    郭大路笑道:“你想得太多了,只要现在不冷,又何必……”
    这句话他没有说完。
    他忽然看到有样东西从他面前掉了下来。
    一样黄澄澄的东西。黄澄澄的金子。
    ×××
    金子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郭大路怀里掉下来的。
    他正开始翻第六个跟斗,正在头朝下,脚朝上的时候,这金子就从他怀里掉了下来。“当”地,掉在他面前。
    金子掉在地上,会发出“当”的一声,就表示这金子很重。
    这的确是根很粗的金链子,上面还有个金鸡心。
    这金鸡心至少比真的鸡心大一倍。
    一个穷得好几天没吃饭的人,身上居然会掉出这么多金子来,简直是件令人无法相信的事。
    但王动他们却无法不相信,因为他们三个人都看得很清楚。
    他们只希望自己没有看见。
    他们实在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林太平连自己的衣裳都拿去当了,郭大路身上却还藏着条这么粗的金链子。
    一个身上藏着金链子的人,居然还在朋友面前装穷,居然还装得那么像。
    这算是什么朋友?
    他们实在不愿相信郭大路会是这样的朋友。
    王动突然打了个呵欠,喃喃道:“一个人吃饱了,为什么总是想睡觉呢?”
    他去睡了,从郭大路面前走过去,好像既没有看见这条金链子,也没有看见郭大路这个人。
    林太平打了个呵欠,喃喃道:“这么冷的天气,还有什么地方比被窝里好?”
    他也去睡了,也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只有燕七还坐在那里,坐在那里发怔。
    又过了很久,郭大路的脚才慢慢地从上面落下来,慢慢地把身子站直。
    他身子好像已难再站得直。
    没有星,没有月,只有一盏灯。
    一盏很小的灯,因为剩下的灯油也已不多。
    但这条金链子在灯下看来还是亮得很。
    郭大路低着头,看看这条金链子,喃喃道:“奇怪,为什么金子无论在多暗的地方,看来都会发亮呢?”
    燕七淡淡道:“也许这就是金子的好处,否则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将金子看得比朋友还重?”
    郭大路又怔了半天,忽然抬起头,道:“你为什么不去睡?”
    燕七道:“我还在等。”
    郭大路道:“等什么?”
    燕七道:“等着听你说……”
    郭大路大声道:“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你们若把我看成这种人,我就是这种人。”
    燕七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出去。
    郭大路没有看他。
    外面的风好大,好冷。
    灯已将枯,忽然间,也不知从哪里卷出了阵冷风,吹熄了灯。
    但金链子还在发着光。
    郭大路垂着头,看着这条金链子,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弯下腰,拾起了这金链子。
    他捧着这金链子,捧在掌心。
    他眼泪突然泉涌而出,一粒粒滴在掌心。
    冰冷的金链子,火热的眼泪。
    他忽然跪下去,终于哭了起来,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因为他不愿别人听到他的哭声。
    这是他的秘密,也是他一生最大的痛苦,他不愿别人知道这秘密,也不愿别人分担他的痛苦。
    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痛苦得多么深,多么强烈。
    那虽然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但现在他只要一想到,还是会心碎。
    他知道自己终生要背负着痛苦,至死都无法解脱。
    刚才的事也令他痛苦。
    他本来宁死也不愿失去这些朋友。
    但他并没有解释,因为他知道他们不会原谅他,因为连他自己都无法原谅他自己。
    也许世上有一种真正的痛苦,那就是不能向别人说的痛苦。
    “不能说……我怎么能说?……”
    “我怎么还有脸留在这里?”
    外面的风更大,更冷。
    他咬紧牙,悄悄擦干眼泪,站起来,外面的世界无论多冷酷无情,他都已准备独自去承受。
    他做错了事,就自己承当,既不肯解释,也不肯告饶。
    就算在朋友面前也不肯。
    可是上天知道,他实在将朋友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
    “朋友们,再见吧,总有一天,你们会了解我的。到那一天,我们还是朋友,可是现在……”
    他眼泪又在往下流。
    就在他伸手去擦眼泪的时候,他看到了燕七。
    不但看到了燕七,也看到了王动和林太平。
    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又走进了这屋子,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他看不到他们脸上的表情,只看到他们三双发亮的眼睛。
    他也希望他们莫要看到他的脸,看到他脸上的泪痕。
    他轻轻咳嗽了几声,道:“你们不是已睡了吗?”
    林太平道:“我们睡不着。”
    郭大路勉强笑了笑,道:“睡不着也该躺在被窝里,在这种天气,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比被窝里更好?”
    王动道:“有。”
    燕七道:“这里就比被窝里好。”
    郭大路道:“这里有哪点好?”
    王动道:“只有一点。”
    (三)
    燕七道:“这里有朋友,被窝里没有。”
    郭大路忽然觉得一阵热意从心里冲上来,似已将喉头塞住。
    过了很久,他才能说得出话来。
    他垂下头道:“这里也没有朋友,我已不配做你们的朋友。”
    王动道:“谁说的?”
    燕七道:“我没有说。”
    林太平道:“我也没有说。”
    王动道:“我们到这里来,只想说一句话。”
    郭大路握紧了拳,道:“你……你说。”
    王动道:“我们了解你,也相信你,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是我们的朋友。”
    ×××
    这就是朋友。
    他们能分享你的快乐,也能分担你的痛苦。
    你若有困难,他们愿意帮助。
    你若有危险,他们愿意为你挺身而出。
    就算你真的做错了什么事,他们也能谅解。
    在这种朋友面前,你还有什么秘密不能说的?
    (四)
    外面的风还是很冷,很大。
    屋子里还是很黑暗。
    但此时此刻,他们所能感受到的,却只有温暖和光明。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有朋友,有了真心的朋友。
    有朋友的地方就有温暖,就有光明。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是我们的朋友。”
    郭大路的血在沸腾。
    他本来宁死也不愿在别人面前流泪,但现在眼泪已又流出。
    他本来宁死也不愿说出自己心里的痛苦和秘密,但现在却愿说出。
    没有别的人能令他这么做,只有朋友。
    他终于说出了他的秘密。
    ×××
    郭大路的家乡有很多美丽的女孩子,最美的一个叫朱珠。
    他爱上了朱珠,朱珠也爱他。
    他全心全意地对待朱珠,他对她说,愿意将自己的生命和一切都献给她。
    他不像别的男人,只是说说就算了。
    他真的这么样做。
    朱珠很穷,等到郭大路的双亲去世时她就不穷了。
    因为他知道她是属于他的,她也说过,她整个人都属于他的。
    为了让她信任他,为了让她快乐,他愿意做任何的事。
    然后他就发现了一样事。
    朱珠并不爱他。
    就像很多别的女人一样,她说的话,只不过说说而已。
    她答应嫁给他,除了他之外,谁都不嫁。
    他们甚至已决定了婚期。
    可是在他们婚期的前一天,她已先嫁了,嫁给了别人。
    她出卖了郭大路所给她的一切,跟着那人私奔了。
    这条金链子就是她给他的订情之物。
    也是她给他的唯一的一样东西。
    ×××
    没有人开口,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郭大路自己先打破了沉默。他忽然笑笑,道:“你们永远猜不到她是跟谁跑了的。”
    林太平道:“谁?”
    郭大路道:“我的马夫。”
    他大笑,接着道:“我将她当作天下最高贵的人,简直将她当作仙女,但她却跟我最看不起的马夫私奔了,你们说,这可笑不可笑?”
    不可笑。
    没有人觉得这种事可笑。
    只有郭大路一个人一直不停地笑,因为他生怕自己一不笑就会哭。
    他一直不停地笑了很久,忽然又道:“这件事的确给了我个很好的教训。”
    林太平道:“什么教训?”
    他也并不是真的想问,只不过忽然觉得不应该让郭大路一个人说话。
    他觉得自己应该表示自己非常关心。
    郭大路道:“这教训就是,男人绝不能太尊重女人,你若太尊重她,她就会认为你是呆子,认为你不值一文。”
    燕七忽然道:“你错了。”
    郭大路道:“谁说我错了?”
    燕七道:“她这么样做,并不是因为你尊敬她——一个女人若能做出这种事来,只有一个原因。”
    郭大路道:“什么原因?”
    燕七道:“那只因她天生是个坏女人。”
    郭大路沉默了很久,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苦笑道:“所以我并不怪她,只怪自己,只怪我自己为什么看错了人。”
    王动忽然道:“这种想法也不对。”
    郭大路道:“不对?”
    王动道:“你一直为这件事难受,只因你一直在往最坏的地方去想,总觉得她是在欺骗你,总觉得自己被人家甩了。”
    郭大路道:“本来难道不是这样子?”
    王动道:“你至少应该往别的地方想想。”
    郭大路道:“我应该怎么想?”
    王动道:“想想好的那一面。”
    郭大路苦笑道:“我想不出。”
    王动道:“你有没有亲眼看到她和那个马夫做出什么事?”
    郭大路道:“没有。”
    王动道:“那么你又怎么能断定她是和那马夫私奔的?”
    郭大路怔了怔,道:“我……并不是我一个这么想,每个人都这么想。”
    王动道:“别人怎么想,你就怎么想?别人若认为你应该去吃屎,你去不去?”
    郭大路说不出话了。
    王动道:“每个人都有偏见。那些人根本就不了解她,对她的看法怎么会正确?何况,就算是很好的朋友,有时也常常会发生误会。”
    他笑了笑,慢慢地接着道:“譬如说,刚才那件事,我们就很可能误会你,认为你是个小气鬼,认为你不够朋友。”
    郭大路道:“但她的确是和那马夫在同一天突然失踪的。”
    王动道:“那也许只不过是巧合。”
    郭大路道:“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王动道:“有。不但有,而且常常有。”
    郭大路道:“那么他们为什么要突然走了呢?”
    王动道:“那马夫也许因为觉得做这种事没出息,所以想到别的地方去另谋发展。”
    郭大路道:“朱珠呢?她又有什么理由要走?我甚至连花轿都已准备好了。”
    王动道:“怎么不可能有别的理由?那天晚上,也许突然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的变化,逼得她非走不可;也许她根本身不由主,是被人绑架走的。”
    林太平忽然道:“也许她一直都很想向你解释,却一直没有机会。”
    燕七叹了口气,道:“世上极痛苦的事,也许是明知道别人对自己有了误会,自己明明受了冤枉却无法解释。”
    林太平道:“更痛苦的是,别人根本就不给他机会解释。”
    王动道:“最痛苦的是,有些事根本就是不能对别人解释的,譬如说……”
    郭大路长叹道:“譬如说刚才那件事,我本来就不愿解释的,刚才你们来的时候我若已走了,你们说不定就会对我一直误会下去。”
    王动道:“不错,现在你已想通了么?”
    郭大路点点头。
    王动道:“一件事往往有很多面,你若肯往好的那面去想,才能活得快乐。”
    燕七道:“只可惜有的人偏偏不肯,偏偏要往最坏的地方去想,偏偏要钻牛角尖。”
    王动道:“这种人非但愚蠢,而且简直是自己在找自己的麻烦,自己在虐待自己。我想你总不会是这种人吧?”
    郭大路笑了,大声道:“谁说我是这种人,我打扁他的鼻子。”
    ×××
    所以你心里要有什么令你痛苦的秘密,最好能在朋友面前说出来。
    因为真正的朋友非但能分享你的快乐,也能化解你的痛苦。
    郭大路忽然觉得舒服多了,愉快多了。
    因为他已没有秘密。
    因为他已能看到事情光明的一面。
    夜深梦回时,他就算再想到这种事,也不再痛苦,最多只不过会有种淡淡的忧郁。
    淡淡的忧郁有时甚至是种享受。
    (五)
    “你们虽然分别了,说不定反能活得更快乐些。”
    “她说不定也找到很好的归宿,至于你……若没有发生这变化,你现在说不定每天都在抱孩子、换尿布,而且说不定每天为了柴米油盐吵架。”
    “但现在你们都可以互相怀念,怀念那些甜蜜的往事,怀念对方的好处,以后若能再相见,就会觉得更快乐。”
    “以后就算不能相见也无妨,因为你至少已有了段温馨的回忆,让你坐在炉边烤火时,能有件令你温暖的事想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你既不能勉强,也不必勉强。”
    “所以你根本没有什么事好痛苦的。”
    ——这就是王动他们对这件事最后的结论。
    从此以后,他们谁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也没有再提起那金链子。
    因为他们了解郭大路的感情,了解这金链子在他心里的价值。
    有些东西的价值,往往是别人无法衡量的。
    王动还躺在床上,忽然听到郭大路在外面喊:“娘舅来了。”
    郭大路没有娘舅。
    “娘舅”的意思就是那当铺的老板“活剥皮”。
    活剥皮当然并不姓活,事实上也不太剥皮,他最多也不过刮刮你身上的油水而已——当然刮得相当彻底。
    奇怪的是,愈想刮人油水的人,愈长不胖。
    他看来就像是只风干了的野兔子,总是驼着背,眯着眼睛,说话的时候总是用眼角看着你,好像随时随地都在打量着你身上的东西可以值多少银子。
    王动他们虽然常常去拜访他,但他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所以王动总算也勉强起了床。
    像活剥皮这种人,若肯爬半个多时辰的山,去“拜访”一个人的时候,通常都只有一种理由。
    那理由通常都和黄鼠狼去拜访鸡差不多。
    王动走进客厅的时候,郭大路正在笑着问:“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难道你想来买王动的这栋房子?”
    他知道王动至少用过二十几种法子,想将这房子卖出去,只可惜看来他就算白送给别人,别人都不要。
    活剥皮的头摇得就像随时都会从脖子上掉下来,干笑着道:“这么大的房子,我怎么买得起?自从遇见你们之后,我简直连老本都快赔光了,不卖房子已经很运气。”
    郭大路道:“假如他肯便宜卖呢?”
    活剥皮道:“我买来干什么?”
    郭大路道:“你可以再转让别人,也可以自己住进来。”
    活剥皮道:“没有毛病的人,谁肯住进这种地方来?”
    郭大路还想再兜兜生意,活剥皮忽又道:“你们现在是不是很缺钱用?”
    王动笑道:“我们哪天不缺钱用?”
    活剥皮道:“那你们想不想平白赚五百两银子?”
    当然想。
    但无论谁都知道活剥皮的银子绝不会是容易赚的,从老虎头上拔根毛也许反倒容易些。瓷公鸡身上根本就没有毛可拔。
    只不过五百两银子的诱惑实在太大。
    郭大路眨眨眼,道:“你说的是五百两?”
    活剥皮道:“整整五百两。”
    郭大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道:“你是不是喝醉了?”
    活剥皮道:“我清醒得很,只要你们答应,我现在就可以先付一半定金。”
    他一向很信任这些人,因为他知道这些人虽然一文不名,但说出来的话却重逾千金。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这银子要怎么样才能赚得到呢?”
    活剥皮道:“很容易,只要你们跟我到县城里去走一趟,银子就到手了。”
    郭大路道:“走一趟?怎么走法?”
    活剥皮道:“当然是用两条腿走。”
    郭大路走了两步,道:“就这么样走?”
    活剥皮道:“嗯。”
    郭大路道:“然后呢?”
    活剥皮道:“然后你们就可以带着五百两银子走回来。”
    郭大路道:“没有别的事了?”
    活剥皮道:“没有。”
    郭大路看看王动,笑道:“走一趟就能赚五百两银子,这种事你听说过没有?”
    王动道:“没有。”
    活剥皮道:“有很多事你们都没有听说过,但却并不是假的。”
    王动道:“你赔本也不是假的。”
    活剥皮叹了口气,道:“最近生意的确愈来愈难做了,当的人多,赎的人少,断了当的东西又卖不出去,我要的利钱又少。”
    王动点点头,显得很同情的样子。
    郭大路却忍不住问道:“既然是赔本的生意,你为什么还要做呢?”
    活剥皮叹道:“那也是没法子,唉,谁叫我当初选了这一行呢?”
    王动道:“所以那五百两银子你还是留着自己慢慢用吧。”
    活剥皮抢着道:“那不同,那是我自己愿意让你们赚的。”
    王动淡淡地道:“你的钱来得并不容易,我们只走一趟,就要你五百两,这种事我们怎么好意思做呢。”
    活剥皮苍白的脸好像有点发红,干咳着道:“那有什么不好意思?何况,我要你们陪我走这一趟,当然也有用意的。”
    王动道:“什么用意?”
    活剥皮又干咳了几声,勉强地笑道:“你可以放心,反正不会要你们去当强盗,也不会要你们去杀人。”
    王动道:“你也可以放心,反正我不去。”
    活剥皮愕然道:“五百两银子你不想要?”
    王动道:“不想。”
    活剥皮道:“为什么?”
    王动道:“没有原因。”
    活剥皮怔了半晌,忽又笑道:“你一个人不去也没关系,我还是……”
    燕七忽然道:“他不是一个人。”
    活剥皮道:“你也不去?”
    燕七道:“我也不去,而且也没有原因,不去就是不去。”
    林太平笑道:“我本来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不肯去,谁知大家都一样。”
    活剥皮急了,大声道:“我的银子难道不好?你们难道没拿过?”
    王动淡淡道:“我们若要你的银子,自然会拿东西去当的。”
    活剥皮道:“我不要你们的东西,只要你们跟我走一趟,就给你们五百两银子,你们反而不肯?”
    王动道:“是的。”
    活剥皮好像要跳了起来,大声道:“你们究竟有什么毛病?……我看你们迟早总有一天会要饿死的……像你们这种人若是不穷,那才真是怪事。”
    ×××
    王动他们的确有点毛病。
    他们的确可穷死、饿死,但来路不明的钱,他们绝不肯要的。
    拿东西去当并不丢人,他们几乎什么东西都当过。
    但他们只当东西,不当人。
    他们宁可将自己的裤子都拿去当,但却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尊严和良心。
    他们只做自己愿意做,而且觉得应该做的事。
    (六)
    每个人都要上厕所的,而且每天至少要上七八次。
    这种事既不脏,也不滑稽,只不过是件很正常、很普通,而且非做不可的事,所以根本已不值得在我们的故事中提起。
    假如有人要将这种事写出来,那么一个十万字的故事,至少可以写成二十万字。
    但这种事有时却又不能不提,譬如说,现在——
    王动的确是刚上过厕所出来,他每天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上厕所。
    他回到客厅里的时候,发现燕七和林太平的神情好像都有点特别,好像心里都有话要说,却又不想说。
    所以王动也不问,他一向很沉得住气,而且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你如果想问,就不如等他们自己说出来。
    燕七果然沉不住气,忽然道:“你为什么不问?”
    王动道:“问什么?”
    燕七道:“你没有看到这里少了一个人?”
    王动点点头,道:“好像是少了一个。”
    少了的一个是郭大路。
    燕七道:“你为什么不问他到哪里去了?”
    王动笑笑,道:“他到哪里去都没关系,但你如果一定要我问,我问问也没关系。”
    他慢慢地坐下来,四面看了看,才问道:“小郭到哪里去了?”
    燕七突然冷笑了一声,道:“你永远猜不到的。”
    王动道:“就因为猜不到,所以才要问。”
    燕七咬着嘴唇,道:“去追活剥皮,活剥皮一走,他就追了出去。”
    王动这才有点奇怪,皱皱眉道:“去追活剥皮干什么?”
    燕七闭着嘴,脸色有点发青。王动看着他,喃喃道:“难道他为五百两银子,就肯去做活剥皮的跟班?”
    他摇了摇头,道:“这种事我绝不信,小郭绝不是这种人。”
    燕七冷冷道:“这种事我也不愿意相信,但却不能不相信。”
    王动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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