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英雄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8章麦老广和他的烧鸭子
    (一)
    山城里只有三百多户人家,现在每家人都燃起了灯,而且还敞开着门,像是在迎财神的样子。
    只不过他们迎接的不是财神,而是瘟神。
    几十个戴着红缨帽,穿着皂服的人,腰里佩着刀,手里举着火把,挨家挨户地搜查。
    燕七和郭大路一下山,就遇见了金狮子,负手站在街头,呼来喊去,俨然就像是一位在沙场上指挥若定的大将。
    郭大路迎了上去,笑道:“金将军准备将这里辟为战场么?”
    金狮子的脸上本来仿佛带着层寒霜,看到他来了,才有了笑容,道:“这也是万不得已,否则我们绝不敢惊扰良民的。”
    燕七道:“既然明知是良民,又何必惊扰?”
    金狮子叹道:“我们只知道那批赃物还留在镇上,没有运走,却不知是藏在哪一家?所以只好将附近十八县的差役捕快全都调到这里来,挨户调查。”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只要能查出那批赃物在哪里,凤栖梧这次就再也休想跑得了。”
    郭大路道:“这样说来,镇上我们也进不去了?”
    金狮子目光闪动,道:“如此深夜,两位还要到镇上去干什么?”
    郭大路道:“喝酒。”
    金狮子道:“到麦老广店里喝酒?”
    郭大路道:“嗯,山上的酒已喝完了,我们的酒瘾还没有过足。”
    金狮子笑道:“那地方我们上半夜已经搜查过了,只搜出了一锭金子,两位现在只管去无妨,请。”
    他向街上巡逻的捕快,打了个手势,自己也让开了路。
    走过去一段路,燕七才笑道:“看样子他对你倒很买账。”
    郭大路笑道:“那只因我的底细,他连一点也摸不透。”
    燕七也笑了,道:“你说的那些名字,真的全都是你师傅?”
    郭大路道:“这倒一点也不假。”
    燕七道:“你武功虽也不太怎么样,但他们还教不出你这样的徒弟来。”
    郭大路笑道:“我学的并不是他们武功的长处,而是他们武功的短处。”
    燕七皱眉道:“短处?”
    郭大路道:“我若看到他们武功有什么破绽缺点,自己就尽量想法子避免。这就叫‘三人行,必有我师’,无论从什么人你都能学得点东西的。”
    燕七瞟了他一眼,道:“看不出你倒有点学问。”
    郭大路正色道:“在你面前,我也用不着谦虚,我的学问本来就大得很。”
    燕七又忍不住笑了,问道:“那么你的长处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郭大路道:“我问过你靴底的事没有?问过你怎么死了七次的事没有?”
    燕七道:“没有。”
    郭大路道:“那你为什么要问我?”
    (二)
    麦老广是个老光棍,店里大大小小,一共只四间房。
    一间就是前面的店铺,一间是厨房,一间是他睡觉的地方。
    最重要的一间在最后面,是他的烧烤房。
    这间房门总是关着的,因为麦老广的烧烤卤味也是“独门秘方”,若是被别人偷偷学去了,他的饭碗也就砸破了。
    燕七他们来的时候,麦老广正在烧烤房,房门虽是关着的,但一阵阵扑鼻的香气已经从门缝里透出。
    郭大路咽了口口水,大声道:“老广,生意上门了,还不快出来?”
    过了半晌,麦老广才走了出来,浑身都是油,就好像刚在猪油堆里打过滚。
    看到郭大路,他不耐烦的脸上才有了笑容,道:“今晚大家都睡不成,天亮时生意一定好,所以我特地多烤了几十只鸭子,才会比平时忙点。”
    郭大路笑道:“老广,你没有儿子,又没有老婆,自己更是省吃俭用,连新衣服都舍不得添一件,赚这么多钱干什么?”
    麦老广道:“我地呢的整日系油里打滚唧人,要新衫做乜哩?而且,钱系不怕多唧,愈多就愈更好。”
    燕七也笑了,道:“他说的这倒是老实话。”
    麦老广道:“老实人当然说老实话。”
    郭大路道:“麦老广倒真是个老实人,听说他来了十几年,连赵寡妇贞节牌坊后的石头巷,都没有去过一次。”
    燕七道:“石头巷是什么地方?”
    郭大路笑道:“石头巷是个好地方,不但美女如云,而且温柔体贴。”
    燕七望了他一眼,道:“你去过?”
    郭大路道:“我倒并不是不想去,只不过每次喝醉了的时候,却都忘了。”
    燕七道:“清醒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去?”
    郭大路道:“清醒的时候我不敢去。”
    燕七冷冷道:“你会不敢?”
    郭大路道:“我只怕那些美女见了我这样的美男子,就再也不肯放我走了。”
    燕七忍不住又笑了,道:“那种地方,偏偏要设在人家的贞节牌坊后面,你说是不是要叫人活活气死?”
    麦老广道:“这么夜了,两位还要饮酒?”
    燕七道:“他想来吃你刚出炉的烧鸭。”
    麦老广道:“好,我去拣只肥唧来。”
    他转身走了进去,郭大路居然也在后面跟着,道:“我也到后面去瞧瞧。”
    麦老广停住脚道:“后面龌龊邋遢,有乜好睇?”
    郭大路道:“我不怕脏,反正我已经够脏了。”
    燕七叹道:“他若一定要去,你最好还是让他去吧,否则他就算缠到后天大天亮,也是非去不可的。”
    麦老广也笑了,道:“后面黑迷蒙,你行路要小心些呀。”
    ×××
    后面的院子果然很黑。
    烧烤房就在院子的尽头,也是个黑黝黝的屋子。
    麦老广步履蹒跚,走得很慢。
    郭大路笑道:“看你走路的样子,好像也喝过酒似的。”
    麦老广道:“今晚天时冻,我只饮了两杯,已经好似有点醉醉地……”
    他脚下忽然一个踉跄,像是要跌倒。
    郭大路刚想伸手去扶,谁知麦老广忽然一转身,如蛟龙出海、如鹞子翻身,其矫健轻捷,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
    郭大路的手刚伸出,已被他扣住了脉门。
    燕七做梦也想不到这平时连走路都似要跌倒的糟老头子,忽然间变得如此可怕,大惊之下,想扑过去。
    麦老广已沉声叱道:“站住,否则要他的命。”
    这句话说出来,竟是标准的北方口音,连一点广东味都没有。
    燕七呆住,失声道:“你……你就是……”
    郭大路笑道:“他就是凤栖梧,就是把箱子从我们床底下搬走的人,你难道还想不到?”
    他人已被制,命在旦夕,居然还是笑笑嘻嘻的一点也不在乎。
    麦老广冷冷道:“不错,我就是凤栖梧,你怎么知道的?”
    郭大路道:“我本来也只不过是胡乱猜猜,因为除了棍子、金狮子、黑衣人和我们四个人之外,这地方就只有你知道我们藏有金子,只有你有机会趁我们慢慢走上山的时候,先赶去将箱子搬走。”
    凤栖梧冷笑。
    郭大路道:“还有,你既已被棍子他们‘冤枉’过,他们现在当然不会再怀疑你,何况,你那烧烤房谁都不能进去,把箱子藏在那里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凤栖梧道:“还有没有?”
    郭大路道:“金狮子的鼻子最灵,他既已见过你,你身上的味道就瞒不过他的鼻子,所以你才故意来做这行生意。”
    他耸起鼻子长长吸了口气,才接着道:“因为无论任何人身上的味道,都绝不会有烤鸭那么浓的,就算有狐臭的女人都不例外。”
    凤栖梧道:“还有没有?”
    郭大路道:“还有,我听说凤栖梧是个一毛不拔的小气鬼,就算是偷来的银子都舍不得花,甚至连老婆都舍不得娶一个;而我这阵子见到的人,再也没有比你更小气的了,放着新鲜的酒肉舍不得吃,却专门吃我们剩下的剩菜冷饭。”
    他忽然笑了,接着道:“我现在才发现你这凤栖梧的名字取得真是妙极了,人家林逋是梅妻鹤子,你的妻子就是你自己,所以叫作‘妻吾’。”
    他似乎对自己的幽默感欣赏极了,自己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别人都没有笑,也笑不出。
    凤栖梧冷冷地瞧着他,等他笑完了,才冷冷道:“还有没有?”
    郭大路道:“没有了,这些已经够了,三样事加起来,所以凤栖梧就是麦老广,麦老广就是凤栖梧。”
    凤栖梧道:“想不到你这样的混小子,也有聪明的时候。”
    郭大路道:“就算是最笨的人,一生中也会聪明一两次的;何况我本来就是个天才,只不过偶尔会装装糊涂而已。”
    凤栖梧道:“你想到我的烧烤房去,是么?”
    郭大路道:“本来是想的。”
    凤栖梧道:“好,进去。”
    郭大路道:“本来虽想,现在却不想了,因为我不想被人当作鸭子吊在架上烤。”
    凤栖梧冷笑道:“只可惜,现在去不去已由不得你了。”
    燕七道:“你杀了他也没有用,还有我,我还是可以把你的秘密传出去。”
    凤栖梧道:“他进去了,你自然也会跟着进去的,因为你绝不会放过救你朋友的机会,我活了五六十岁,这一点至少还能看得出。”
    燕七咬着牙,连眼睛都红了,莫说是五六十岁的老江湖,就算是三岁大的孩子也能看得出他对郭大路是多么关心。
    郭大路敞声大笑,道:“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有了这样的好朋友,死活又有什么关系,只不过……”
    凤栖梧道:“只不过怎样?”
    郭大路道:“我知道你绝不会杀我们的。”
    凤栖梧道:“哦?”
    郭大路道:“因为你就算把我们两个全杀了也没有用。”
    凤栖梧道:“哦?”
    郭大路道:“不但王老大知道我们要到你这里来,金狮子也知道,我们若是突然失踪了,他们怎么会不怀疑?”
    凤栖梧冷冷道:“那是以后的事。”
    郭大路道:“你既然不在乎,现在为什么还不动手杀我?”
    凤栖梧道:“这里反正不会有人来,我用不着那么急。”
    郭大路道:“你还没有动手,只因你还拿不定主意,我知道你一向是个很小心的人,不是十拿九稳的事,你绝不肯做。”
    燕七忽然道:“只要你放了他,我们也许可以替你保守秘密。”
    凤栖梧目光闪动,看来就像是一只老狐狸。
    老狐狸的毛病就是太多疑,不但怀疑别人,也怀疑自己。
    郭大路悠然道:“你知道,我对于抓贼并没有兴趣,只不过不喜欢被人骗而已。”
    只听一人笑道:“谁都不喜欢被人骗的。”
    这是金狮子的声音。
    语声中,金狮子、棍子、黑衣人已慢慢地走进了院子。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四面墙头火把高举,几十个捕快弓上弦,刀出鞘,已将这小小的院子团团围住。
    凤栖梧满脸发光,也不知是油?是汗?突然反手一抡。
    郭大路百把斤重的身子竟被他抡了出去,冲向金狮子和那黑衣人。
    凤栖梧的人就像已变成了一根箭,“嗖”地射出,一眨眼已掠上房脊,顺手夺过了两把刀,施出“凤凰展翅”。
    刀光一闪间,已有两名捕快自房上跌下,再一闪,凤栖梧身形已远在三丈开外。
    这闯了几十年江湖,作过无数件大案的巨盗,果然有非常人能及之处。
    他不但身法快,出手快,而且善于把握机会。
    这是他第一个机会,也是他最后一个机会。
    黑衣人、金狮子的轻功就算比他强,被冲过来的郭大路挡了挡,也是万万追不上他的了。
    突听一声低叱:“下去。”
    房脊后突然出现了两个人,挡住了凤栖梧的去路。
    其中有个人好像只挥了挥手,凤栖梧就被震出,在房脊上踉跄倒退,原路退回,“砰”地,跌下院子,刚好跌在那两名捕快的身上。
    房脊后的两个人轻轻一掠,也已落入院中,一个面容冷漠,喜怒不形于色,一个斯斯文文,秀气得如少女。
    王动和林太平也来了。
    郭大路刚站稳,就拍手笑道:“我们的王老大果然有两下子。”
    王动道:“不是我。”
    不是他,自然就是林太平。
    这小姑娘似的人竟有这么大的本事?
    谁也看不出,却又不能不相信。
    这时凤栖梧已被人像裹粽子似的绑了起来。
    金狮子仰天吐出口气,笑道:“追踪了二十年,今天总算才将这条老狐狸抓住。”
    郭大路道:“赃物一定就在烧烤房里,随时可以搬出来。”
    金狮子笑着道:“这就叫人赃俱获,当真是功德圆满。”
    郭大路道:“你也用不着谢我,若是一定要谢,就谢谢他吧。”
    他指着林太平,笑道:“我这位朋友长得虽然秀里秀气的,喝起酒来却像是个大水缸。”
    金狮子眼睛瞟着棍子,道:“我们可真该谢谢他们才是,你说怎么谢呢?”
    棍子沉着脸,道:“拿下来,统统拿下来。”
    郭大路几乎跳了起来,道:“你说什么?”
    棍子沉声道:“这四人窝贼收赃,纵不是凤栖梧的同党也是江洋大盗!统统给我五花大绑带回去,严刑拷问,不怕他不招。”
    郭大路简直肚子都要气破,气极了,反而笑了,道:“我倒要看看谁敢来动我?”
    棍子厉声道:“你敢拒捕?”
    王动忽然道:“不敢。”
    棍子道:“既然不敢,还不束手就缚?”
    王动道:“我们虽不敢拒捕,只可惜你不是捕快,而是强盗。”
    燕七道:“比强盗还凶。”
    王动道:“你们苦苦追踪凤栖梧,根本不是为了他的人,而是为了他的钱。”
    燕七道:“一个捕头每月的薪俸有多少?能养得起你们?就凭金大爷身上的这套衣服,只怕连将军都穿不起。”
    王动道:“何况,要雇这位黑仁兄这样的职业杀手,花费一定必不在少,官家自然是不会出这种钱的。”
    燕七道:“但赃物却多得很,天下到处有贼,所以贼赃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王动道:“小贼不妨拿回去邀功领赏,凤栖梧这样的大贼,不如就索性自己留下了。”
    燕七道:“像这样的贼,抓一个至少可以吃上个两三年。”
    王动道:“但留着我们,总有泄露风声的一天,所以不如也索性杀了灭口。”
    燕七道:“你们做的事虽然比强盗凶,但却不犯法,这真妙极了。”
    王动道:“我早就说过,黑吃黑反而有趣,怕只怕吃到鼻子里去。”
    两人一搭一档,连郭大路和林太平都听得怔住了,江湖中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他懂得实在没有燕七他们多。
    棍子几乎想发作,却都被金狮子拦住。
    等他们话说完,金狮子才笑道:“你们说得一点也不错,我全都承认。”
    他指着棍子笑道:“这人在开封、洛阳、济南、天津,每个城里都有个家,每个家里都有老婆,单凭一份捕头的薪俸,能养得起么?”
    棍子板着脸道:“你的老婆也不比我少。”
    郭大路怒道:“只可惜你们这些老婆眼看都要做寡妇了。”
    金狮子笑道:“你们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将这些事说给你们听?”
    他指着墙头,道:“这里有三十张强弓、四十把快刀,这些人都是我过命的兄弟,他们会不会放你们走?”
    棍子冷冷道:“乱箭穿心而死,那滋味可不太好受。”
    金狮子道:“何况,还有这位我不惜重资请来的黑仁兄。”
    他笑了笑,接着道:“你们当然也知道他不姓黑,他那柄剑至少就可以对付你们两三个,所以我看你们不如还是听话些好,至少死也死得痛快些。”
    郭大路怒道:“放你妈的屁!”
    金狮子变色道:“先杀了他,以儆效尤。”
    黑衣人一直负手站在旁边,此刻忽然道:“你要谁杀他?”
    金狮子道:“当然是你。”
    棍子道:“杀一个多加黄金三百两。”
    黑衣人道:“好!”
    他忽然反手拔剑,剑光一闪,已刺入了金狮子的肩头。
    不是长剑,是短剑。
    四尺长的剑鞘中,装着的竟只不过是柄一尺七寸长的短剑。
    金狮子本来也不是容易对付的角色,但他既想不到黑衣人会向他出手,更想不到是这么短的一柄剑。
    棍子大惊之下,喝道:“射!”
    喝声中,他身形已掠起。
    但别人怎么会放他走。
    郭大路,燕七,两个往上一夹,棍子斜斜冲出。
    王动本来没有动。
    现在忽然动了,只动了一动。
    这一动之准,之快,也简直叫人没法子形容。
    棍子只觉眼前一花,自己的手上就好像忽然多了副手铐。
    墙头上的人呼啸一声,抛弓的抛弓,丢刀的丢刀,眨眼间就逃得一个不剩。他们得到的好处,还不值得他们拼命。
    然后,每个人的眼睛都瞪着那黑衣人,谁也不知道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金狮子的目中更似已要冒出火来,咬着牙道:“你拿了我的金子,却反过来咬我一口,你这种人简直连狗都不如。”
    黑衣人淡淡道:“我本来就不是狗。”
    金狮子道:“久闻‘剑底游魂’南宫丑是条好汉,说一不二,所以我们才不惜重金请你来,谁知终日打雁的人,今日倒被雁啄了眼。”
    黑衣人道:“你们本来就瞎了眼。”
    金狮子道:“你……你难道……”
    黑衣人道:“你以为我真是南宫丑?”
    金狮子道:“你不是南宫丑是谁?”
    黑衣人道:“也是个专找人麻烦的人,只不过这次是特地来找你们麻烦的。”
    金狮子道:“你究竟是谁?”
    黑衣人道:“你的顶头上司提督老爷,早已知道你们有毛病了,所以特地请我来调查调查你们究竟有什么花样。”
    他发出声短促而尖锐的冷笑,接着道:“现在你自己供出了自己的罪状,真凭实据全都有了,这是不是也叫作人赃俱获、功德圆满?”
    金狮子瞪着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黑衣人这才向王动他们拱了拱手,笑道:“无论哪一行里都有败类,六扇门里也不例外。但望四位下次见到捕快时,莫要以为人人都和他们一样。”
    郭大路含笑道:“实不相瞒,我也几乎就做了捕快。”
    燕七笑道:“他若做了捕快,那真是强盗们的运气来了。”
    黑衣人道:“今日之事,全仗着四位仗义援手,这三个人我现在就想带回去交差了。”
    燕七道:“请便。”
    郭大路忽然拍了拍凤栖梧的肩,笑道:“其实进了监牢反而会更舒服些,那里包管一文钱都用不着花。”
    凤栖梧翻了翻白眼。除了翻白眼外,他还能做什么别的?
    黑衣人道:“至于这贼赃……”
    郭大路道:“贼赃自然该入库充公。”
    黑衣人道:“其实这件案子本该算四位破的,在情在理,都该从贼赃里提出三成来,作为各位的酬劳,只要四位肯随我到府城里去走一趟……”
    他话未说完,王动已抢着道:“不必了。”
    只为了金子就要他走一趟远路,杀了他的头他也不干。郭大路、燕七、林太平也不干。在他们眼中看来,世上还有很多事都比钱财重要得多。
    郭大路笑道:“这些东西除了带给我们不少麻烦外,别的什么都没有,阁下只要肯将这烧烤房里的鸭子拨给我们作酬劳,我们已领情得很了。”
    (三)
    黎明。城里又恢复宁静,风还是那么吹,雪还是那么落。世上有些东西本就不是其他任何事所能改变的。有些人也一样。
    ×××
    鸭子烤到现在,正恰是时候。郭大路撕开只鸭子,正待放怀大嚼。忽然间,七八块指头般大小的翡翠从鸭肚子掉了下来。每个人的眼睛都圆了。再撕开鸭子,肚子里装的是玛瑙。三四十只鸭子,倒有十来只肚子里是装着东西的。
    燕七眨着眼,忽然道:“我明白了。”
    郭大路道:“你明白了?”
    燕七道:“凤栖梧本来是想将值钱的珠宝藏在鸭肚里运走,好瞒过别人的耳目,谁知却被我们闯了去,所以他只塞了一小半。”
    郭大路道:“有道理。”
    燕七道:“那位黑仁兄也不知道贼赃有多少,就算清点,也点不出。”
    郭大路道:“有道理。”
    燕七笑道:“你还装什么糊涂,这道理你早就知道了。”
    郭大路眨了眨眼,道:“我知道?”
    燕七道:“你若不知道,为什么要人家把鸭子留给你?”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你若一定要这么样想,我也没法子。”
    他忽又笑了笑,道:“反正在情在理,他都应该提出三成来作我们酬劳的,这种钱取不伤廉,我们不花也是白不花。”
    燕七盯着他,摇着头道:“有时我真猜不透你。”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我实在猜不出你究竟是真聪明?还是真糊涂?”
    王动悠然道:“你说他糊涂时他偏偏聪明得很,你说他聪明时他反而糊涂了。”
    这也是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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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菩萨和臭虫
    (一)
    钱是男人不可缺少的,女人也是。
    钱能惹祸,女人惹的祸更多。
    除此之外,钱还有一样和女人相同的地方:
    来得容易,去得一定也快。
    ×××
    郭大路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很有原则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有原则。
    他吃鸭子的原则是:“有肉的时候,绝不啃骨头,有皮的时候,绝不吃肉。”
    现在鸭子的皮都已被剥光了,剥了皮的鸭子看来就像是个五十岁的女人被剥光了衣服,忽然变得说不出的臃肿可笑。
    柚子却像是二十岁的女人,皮剥得愈干净,就愈好看。
    很少人能从鸭子身上联想到女人,郭大路能。
    酒已喝下他肚子,钱已装进他口袋的时候,无论从任何东西上,他都能立刻联想到女人。
    现在酒已喝完,珠宝也已分成四份。
    郭大路眨眨眼,忽然道:“你们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谁也没有打算。
    燕七瞪着他,道:“莫非你有什么打算?”
    郭大路眼睛盯着只剥了皮的鸭子,道:“大家都已经憋了很久,今天当然都应该去活动活动,否则骨头只怕都要生锈了。”
    燕七道:“我们的骨头不像你,一有了几个钱就会发痒。”
    郭大路叹了口气,又笑了,道:“就算我是贱骨头,反正我想去活动活动。”
    燕七道:“你是不是想单独活动?”
    郭大路道:“嗯。”
    燕七冷笑,道:“我就知道有些人只有穷的时候才要朋友,一有了钱,花样就来了。”
    郭大路瞪眼道:“你难道没有单独活动过?”
    燕七扭过头,道:“你要走,就走吧,又没有人拉住你。”
    郭大路站起来,又坐下,笑道:“我只不过想单独活动个一天半天,明天晚上我们再见面。”
    没有人理他。
    郭大路搓着手,又道:“麦老广既已被抓去,这里就连家好馆子都没有了,我知道县城里有家奎元馆,酒菜都不错,好在县城也不远,明天我们就在那里见面如何?……我请客。”
    还是没有人理他。
    郭大路急了,道:“难道我连单独活动一天都不行吗?”
    王动这才翻了个白眼,道:“谁说不行?”
    郭大路道:“那么明天你去不去?”
    王动道:“你难道就不能把酒菜从奎元馆买回来请我么?”
    郭大路道:“求求你,不要这么懒行不行?你也该去买几件新衣服换换了,这套衣服再穿下去,连你的人都要发霉。”
    王动忽然站起来,慢慢地往外走。
    郭大路道:“你要到哪里去?”
    王动道:“到麦老广的床上去。”
    郭大路道:“去干什么?”
    王动叹了口气,道:“到床上去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去睡觉,你到床上去难道是干别的事么?”
    郭大路笑了,他的确是想干别的事去,而且的确是在床上。
    他站起来,笑道:“你在这里睡一觉也好,反正明天要到县城去,也省得再回家还要来回地跑。能少走一段路也是好的。”
    王动道:“答对了。”
    郭大路瞟了燕七一眼,道:“你明天是不是也跟王老大一起去?”
    林太平点点头,燕七却淡淡道:“我今天就跟你一起去。”
    郭大路怔了怔,道:“可是……我……”
    燕七也瞪起了眼,道:“你怎么样?难道一有了钱,就真的连朋友都不要了?”
    ×××
    郭大路一路走,一路叹着气。
    燕七用眼角瞟着他,道:“你怎么回事?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郭大路苦着脸,道:“好像吃坏了,肚子有点不舒服。”
    燕七冷冷道:“我看你难过的地方恐怕不是肚子吧。”
    他忽然笑了笑道:“其实你什么地方难过,我早就清楚得很。”
    郭大路道:“你清楚?”
    燕七眼珠子转动,道:“有经验的都知道一句话,叫‘单嫖双赌’,我怎么会不清楚。”
    郭大路怔了半天,只有笑了笑,苦笑着道:“你以为我撇开你们,是想一个人溜去找女人?”
    燕七道:“你难道没有这意思?”
    郭大路不说话了。
    燕七悠然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男人有了钱,哪个不想找女人?”
    郭大路立即接着问道:“你难道也有这意思?”
    燕七也不说话了。
    燕七道:“老实说,跟着你,就因为要你带我去,我知道你在这方面一定很有经验,是不是?”
    郭大路“嗯”了一声,忽然咳嗽起来。
    燕七道:“像你这样又风流、又潇洒的花花公子,当然一定知道在什么地方才能找到最好的女人。”
    他用眼角瞟着郭大路,又道:“大家既然是朋友,你总不能不指点我一条明路吧。”
    郭大路的脸好像已有点发红,喃喃道:“当然,当然……”
    燕七道:“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走呢?”
    郭大路道:“当然是……先到城里去再说。”
    燕七又笑了笑,道:“其实你本该把王老大他们也一起找来的,让他们也好开开眼界,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瞒着他们。”
    ×××
    郭大路一点也不想瞒别人,他本觉得找女人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找不到女人才丢人。
    他瞒着别人,只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才找得到女人。
    他根本还没有找过,就因为还没找过,所以才想找,所以才想得这么厉害。
    县城好像很快就到了。
    一进城,燕七就问道:“现在我们该怎么走呢,往哪条路走?”
    十步之内,必有芳草。
    郭大路干咳了几声道:“往哪条路上走都一样。”
    燕七道:“都一样?”
    郭大路道:“哪条路上都有女人。”
    燕七笑道:“我也知道每条路上都有女人,但女人却有很多种,问题是哪条路上才有你要找的那种女人?”
    郭大路擦了擦汗,忽然间计从心上来,指着旁边一家茶馆,道:“你先到那里去等着,我去替你找来。”
    燕七眨着眼,道:“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等,难道不能我们一起去吗?”
    郭大路正色道:“这你就不懂了,这种地方都很秘密,愈秘密的地方愈精彩;但若看到陌生人,她们就不肯了。”
    燕七叹了口气,道:“好吧,反正你是识途老马,我什么都得听你的。”
    看着燕七走进茶馆,郭大路才松了口气。
    谁知燕七又回过头,大声道:“我在这里等你,你可不能溜呀!”
    郭大路也大声道:“我当然不会溜的。”
    他的确不想溜,只不过想先将行情打听清楚,好教燕七佩服他。
    “像我这样又风流、又潇洒的花花公子,若连这种地方都找不到,岂非要叫燕七笑掉大牙,而且至少要笑上个三五年。”
    他用最快的速度转过这条街,前面的一条街好像还是和那条一模一样:有茶馆、有店铺、有男人,当然也有女人。
    “但哪个才是我要找的那种女人呢?”他看来看去,哪个都不像,每个女人好像都很正经。
    “干这种事的人,脸上又不会挂着招牌的。”
    郭大路站在路旁,发了半天怔,自己鼓励自己,安慰自己:“只要有钱,还怕找不到女人?”
    他准备先去买套风光的衣服再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穿得风光些,至少先占了三分便宜。
    奇怪的是,买衣服的铺子好像也不太容易找。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忽然看到有个人在里面选衣服,竟是燕七。
    “这小子居然没有在茶馆里等我。”
    只听燕七在里面笑着道:“要最好看的衣服,价钱贵点没关系,今天我与佳人有约,要穿得气派些。”
    郭大路皱起了眉头:“难道这小子反而先找到路了么?”
    看到燕七满脸春风的样子,郭大路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既然你不仁,我又何妨不义,现在你总不能说我溜了吧。”
    他决定连衣服都不换,决定撇开燕七了。
    “姐儿爱的是俏,鸨儿爱的是钞,我既俏又有钞,换不换衣服又何妨?”
    ×××
    这条街上也有茶馆,一个人手提着鸟笼,施施然从茶馆里走了出来。
    这人年纪并不大,但两眼无光,脸色发青,一脸疲劳过度的样子,而且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他是干什么疲劳过度的。
    郭大路忽然走过去,抱抱拳,笑道:“我姓郭,我知道你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但现在我们已经认得了。”
    他做事喜欢用直接的法子。
    幸好这人也是在外面混混的,怔了怔之后,也笑了,道:“郭朋友有何见教?”
    郭大路道:“人不风流枉少年,这句话你想必也有同感。”
    这人道:“原来郭兄是想风流风流。”
    郭大路道:“正有此意,只恨找不着入天台的路而已。”
    这人笑道:“郭兄找到我,可真是找对人了。但要风流,就得有钱,没有钱是要被人打出来的。”
    ×××
    郭大路被人打了出来。
    他忽然发现姐儿并不爱俏。
    姐儿爱的也是钞。
    ×××
    郭大路并不是个好欺负的人,绝不肯随随便便挨人打的。可是他又怎么能跟这种女人对打呢?
    他膀子上被人咬了两口,头上也被打出了个包,现在他一只手摸着头上的这个包,一只手还在摸着口袋。
    口袋是空的,比他的肚子还空。他明明将那份珠宝放在这口袋里的,现在却已不见了。
    早上吃的鸭皮,现在都已消化得干干净净,酒也早就变成了汗。
    等到天黑时,汗都流干了。
    郭大路找了个破庙,坐在神案前,望着那泥菩萨发怔。泥菩萨好像也正望着他发怔。
    他本来已计划得很好,准备先舒舒服服地吃一顿,再舒舒服服地洗个澡,他甚至已想象到一双玉手替他擦背时的旖旎风光。
    可是现在呢?
    现在替他擦背的是只臭虫,也许还不止一只,他坐着的蒲团就好像是臭虫的大本营,好像全世界的臭虫都已集中到这里,正一队一队地钻入他衣服,准备在他背上开饭。
    郭大路一巴掌打下去,只恨不得一巴掌将自己打死算了。
    “我这人难道是天生的穷命?就不能有一天不挨饿的?”
    他忽然又想到了朋友的好处。
    “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单独行动?为什么要撇开燕七呢?”
    想到他们现在一定在大吃大喝,他更饿得几乎连臭虫都吞得下去。
    “一个人的确不该撇开他的朋友,无论想干什么,也得跟朋友在一起,除了朋友外,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珍惜的呢?”
    郭大路忽然变得又珍惜友情,又多愁善感起来——无论谁又穷又饿的时候,他都会变成这样子的。
    幸好明天又要和他们见面了,但他只希望时间过得愈快愈好。
    “我这么样想他们,他们说不定早已忘了我,王动一定早已呼呼大睡,燕七说不定正在跟他的佳人打情骂俏。”
    想到这里,郭大路又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忽然发现自己实在是个很重友情的人,觉得自己对朋友,总比朋友对他好。
    于是他又觉得安慰,安慰中又带着点伤感。
    这种心情使他暂时忘记了别的。
    他忽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二)
    第二天早上,郭大路一醒来就决定先到奎元馆去等他的朋友。
    他决定先大吃一顿,等他的朋友来付钞。
    他决定选最好的吃,来补偿补偿这一夜受的罪。
    他只觉得每个人都应该好好补偿补偿他,因为他几乎已忘了自己是为什么受的罪,为什么吃的苦。
    这也许因为他的头已饿得发晕,昏昏迷迷中,他好像觉得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朋友而牺牲的。
    他很同情自己。
    只可惜奎元馆的老板并不这么想。非但没有开门,连窗子都没有开。
    郭大路当然不会怪自己来得太早,只怪这些人太懒,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开门,难道存心跟他过不去?
    一个饿得发晕的人,通常都不太讲理的。
    他正想去敲门,后面忽然有个人拍了拍他肩头,道:“早。”
    燕七穿着身崭新的衣服,满面春风地站在那里,一副吃得饱、睡得足的样子。
    郭大路一肚子没好气,嘟着嘴道:“现在还早?太阳都晒到屁股上了。”
    燕七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为什么不躺在美人膝上多晒晒太阳呢?”
    郭大路道:“那里臭虫太多。”
    燕七道:“臭虫?美人窝里怎么会有臭虫?”
    郭大路也发觉自己说漏嘴了,咳嗽了两声,嘿嘿笑道:“并不是真的臭虫,只不过她那双手老是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比臭虫还讨厌。”
    燕七眨了眨眼,摇头叹息道:“最难消受美人恩,你真是有福不会享,我想找个臭虫在我身上爬爬还找不到哩。”
    郭大路道:“哈哈,哈哈。”
    他也想笑得开心些,但声音却偏偏像是从驴脖子里发出来的,好像有只脚踩着了驴脖子。
    燕七上上下下地瞧着他,道:“你是不是肚子又不舒服了?一定又吃得太饱。”
    郭大路道:“嗯。”
    燕七吃吃笑道:“那位姑娘既然对你这样好,一定亲自下厨房,特别弄了不少好东西给你吃,好让你补补元气。”
    郭大路冷冷瞟了他一眼,道:“想不到你忽然也变得很有经验了。”
    燕七又叹了口气,道:“我怎么有你这么好的福气呢。”
    郭大路道:“你昨天晚上到哪里去了?”
    燕七道:“你还好意思问我,我在茶馆里等得发昏,连你的鬼影子都没等着,只好一个人孤魂野鬼般到处乱逛,差点连睡觉的地方都找不到。”
    “原来这小子也会装蒜。”
    郭大路恨得牙痒痒的,偏偏又不能拆穿他的把戏,只好嘿嘿笑道:“谁叫你没耐心多等等的?害得我一个人要应付好几个大姑娘,简直烦得我要命。”
    燕七摇着头,不停地咳声叹气,好像后悔得要命。
    郭大路又有点开心了,接道:“其实你也用不着难受,下次总还有机会的。尤其其中有个小姑娘,不但长得漂亮,对人更温柔体贴,你心里想要什么,用不着开口,她已经替你准备得好好的。”
    燕七听得眼睛发直,道:“这么样说来,她简直是位救苦救难的泥菩萨。”
    郭大路怔了怔道:“泥菩萨?哪里来的泥菩萨?”
    他忽然想起昨天庙里的那泥菩萨。
    燕七笑道:“我的意思是女菩萨,专门救男人的女菩萨。”
    郭大路这才松了口气——做过贼的人,心总是比较虚的。
    燕七道:“今天早上那女菩萨替你做了些什么好东西吃?”
    郭大路咽了口口水,淡淡道:“也没什么好吃的,只不过是些燕窝啰、鸡汤啰、面啰、包子啰、火腿啰、蛋啰……”
    他简直恨不得把自己心里想吃的东西全说出来,虽然没吃到,至少也解解馋。
    只可惜他实在说不下去了,因为再说下去,他口水立刻就要流下来。
    燕七叹道:“看来你非但艳福齐天,口福也真不错,我却已经快饿死了,非要找个地方吃东西去不可……”
    他话还没有说完,郭大路已抢着道:“到哪里去吃?我陪你去。”
    燕七道:“不必了,你既然已吃饱,我怎么好意思叫你陪我?”
    郭大路又急又气,已经忍不住快将老实话说出来了,幸好就在这时,奎元馆的门忽然开了一线,一个人从里面探出头来,眼睛半闭,仿佛终年都睡不醒,一脸懒洋洋的样子,斜眼瞄着他们,淡淡道:“小店就有东西吃,客官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燕七和郭大路全都笑了。
    王动!
    郭大路失笑道:“你这人做事倒真是神出鬼没,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做了‘奎元馆’的伙计?”
    王动淡淡道:“难得被郭大少请次客,若是睡过了头,错过机会,岂非冤枉得很?倒不如索性头一天晚上就赶来,睡在这里等,也免得走路。”
    燕七笑道:“好主意,王老大做事果然是十拿九稳,能请到这么诚心诚意的客人,做主人的也一定感动得很。”
    郭大路满肚子苦水吐也吐不出,只有嘿嘿地干笑,喃喃道:“我实在感动得很,简直他妈的感动极了。”
    王动道:“现在还没到你感动的时候,等我们吃起来,那才真要你感动哩。”
    燕七笑道:“不错,非他妈的要他感动得眼泪直流不可。”
    ×××
    奎元馆地方不小,有楼上楼下两层,楼下也有十七八张桌子。
    晚上桌子就都拼在一起,店里的伙计就在桌子上打铺。
    店里一共有七个伙计,现在正一个个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纷纷招呼着王动,显得既殷勤又亲切。
    “王大哥等的人已经来了么?”
    “还不快起来招呼王大哥的客人!”
    郭大路眼睛发直,真想问问王动,什么时候又做了这些人的大哥?
    他忽然发觉王动这人做事不但神出鬼没,而且交朋友也有两手,他自己就永远没法子跟饭铺的伙计交上朋友。
    燕七已忍不住问道:“这地方你以前常来么?”
    王动道:“这还是第一次。”
    燕七的眼睛也直了,心里也实在佩服得很,一天晚上就能够将饭铺里的伙计弄得这么服帖,可真不是件容易事。
    王动道:“你们要吃什么,说吧,我这就叫他们去起火。”
    燕七道:“给我来碗炖鸡面,煮三个蛋下去,再煎两个排骨,有熏鱼和肴肉也来两块。”
    王动道:“我也照样来一份好了,郭大少呢?”
    郭大路又咽了口口水,道:“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燕七已抢着道:“他不要,他已经吃得快胀死了。”
    郭大路又急又气又恨,恨得牙痒痒的,手也痒痒的,恨不得把拳头塞到这多事婆的嘴里去。
    燕七眼珠子直转,好像在偷偷笑,忽又问道:“林太平呢?来了没有?”
    王动道:“也来了,还在楼上睡大觉。”
    燕七笑道:“看不出他睡觉的本事倒也不小。”
    ×××
    楼上非但没有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屋角里有几张桌子拼在一起,桌上的确铺着被,但被窝却是空的。
    燕七道:“他的人呢?”
    王动也在发怔,道:“我刚刚下楼的时候,他明明还睡在这里的,怎么一下子人就不见了?”
    燕七道:“你没看到他下楼?”
    王动摇摇头,眼睛盯着扇窗子。
    燕七笑道:“看来这人做事也有点神出鬼没,又不要他付账,他溜什么?”
    他眼睛也随着王动向那扇窗子看过去。
    楼上一共有八扇窗子,只有这扇窗子是开着的。
    燕七又道:“刚才这扇窗子是不是开着的?”
    王动道:“没有,我不喜欢开着窗子睡觉,我怕着凉。”他悄悄地走向窗口。
    窗下就是奎元馆的后门,后门对着条小河,河上有条小桥。
    河水虽然又脏又臭,小桥虽然又破又旧,但现在太阳刚升起,淡淡的阳光照着河水,河水上的晨雾还未消散,微微的风吹着河畔的垂柳,风中隐隐传来鸡啼,看来倒真还有几分诗情画意。
    煞风景的是,桥对面正有个背着孩子的妇人蹲在河畔洗马桶。
    燕七皱了皱眉,又皱了皱鼻子,大声道:“这位大嫂,刚才有个人从这扇窗户里下去,你瞧见了没有?”
    妇人抬起头,瞪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喃喃道:“大清早的,这人莫非撞见鬼了么?”
    燕七碰了一鼻子灰,只有苦笑着喃喃道:“这小子到哪里去了?莫非掉在河里淹死了么?”
    郭大路肚子愈来愈空,虚火上升,正想找个人出出气,板着脸道:“淹死一个少一个,就怕他淹不死。”
    王动眼角瞟着他,道:“这人今天早上怎么这么大的火气,难道昨天晚上还没有把火气放出去?”
    燕七吃吃笑道:“人家昨天晚上又有臭虫,又有女菩萨,就算有天大的火,也该出得干干净净。”
    王动道:“女菩萨?臭虫?难道昨天晚上他睡在破庙里的?那就不如到这里来睡桌子了。”
    郭大路的脸一下子就涨得通红,幸好这时伙计已端着两碗面上楼。
    好大的两碗面,还外带两大碟熏鱼排骨。一阵阵香味随着热气往郭大路鼻子里钻,你叫郭大路怎么还受得了?
    郭大路忽然集中注意,全心全意地盯着桌子下面,就好像桌子下面正有几个小妖怪在演戏。
    燕七和王动嘴里虽在吃着面,眼睛也不由自主随着他向桌子下瞧了过去。
    郭大路就趁着这机会,飞快地伸出手,往最大的一块排骨上抄了过去。
    谁知他的手刚摸到排骨,一双筷子突然平空飞过去,“波”地,在他手背上重重地敲了一下。
    燕七正在斜眼瞟着他,带着笑道:“刚吃了十七八样东西,还想偷人家的肉吃,难道真是饿死鬼投胎?”
    这小子当真是天生的一双贼眼。
    郭大路涨红着脸,讪讪地缩回了手,喃喃道:“狗咬吕洞宾,好心替他赶苍蝇,他反而要咬我一口。”
    燕七道:“这么冷的天,哪来的苍蝇?”
    王动道:“苍蝇虽没有,至少臭虫有几个。”
    这两人今天也不知犯了什么毛病,时时刻刻都在找郭大路的麻烦,随时随地都在跟他作对。
    郭大路只好不理不睬,一个人发了半天怔,忽然笑道:“你们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没有人说话,因为嘴里都塞满了肉。
    郭大路只好自己接着道:“我在想,这碗面的味道一定不错。”
    燕七喝口面汤把肉送下肚,才笑道:“答对了,我们真还很少吃到这么好吃的面。”
    郭大路道:“你知不知道这碗面为什么特别味道不同?”
    燕七眨眨眼,道:“为什么?”
    郭大路悠然道:“因为这碗面是用河里的水煮的,洗马桶的水味道当然特别不同了。”
    燕七居然不动声色,反而笑嘻嘻道:“就算是洗脚水煮的面,也比饿着肚子没有面吃好。”
    郭大路怔了半晌,忽然跳起来,张开双手,大叫道:“我也要吃,非吃不可——谁再不让我吃,我就要拼命了。”
    (三)
    林太平坐着在发怔。
    他已回来了很久,发了半天怔,好像在等着别人问他:“怎么会忽然失踪?到哪里去了?干什么去了?”
    偏偏没有人问他,就好像他根本没有离开过似的。
    林太平只有自己说出来,他先看了郭大路一眼,才缓缓道:“我刚才看到了一个人,你们永远都想不到是谁。”
    郭大路果然沉不住气了,问道:“那个人我认不认得?”
    林太平道:“就算不认得,至少总见过。”
    郭大路道:“究竟是谁?”
    林太平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因为我也不认得他。”
    郭大路又怔住了,苦笑着道:“这人说的究竟是哪一国的话?你们谁能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林太平也不理他,接着又道:“我虽不认得他的人,却认得他那身衣服。”
    郭大路忍不住又问道:“什么衣服?”
    林太平道:“黑衣服。”
    郭大路笑了,道:“穿黑衣服的人满街都是,我随便从哪里都能找到几十个。”
    林太平道:“除了他的衣服外,我还认得他的那柄剑。”
    郭大路这才听出点名堂来了,立刻追问道:“什么样的剑?”
    林太平道:“一尺七寸长的剑,却配着四尺长的剑鞘。”
    郭大路吐出口气,道:“你什么时候看到他的?”
    林太平道:“你们来的时候。”
    郭大路忽然笑了,道:“你认为这件事很奇怪?”
    林太平道:“你认为不奇怪?”
    郭大路道:“他本来就是要到县城里来交差的,你若没有在这里看到他,那才奇怪。”
    林太平道:“他本来应该将金狮子、棍子、凤栖梧和那批贼赃都交到衙门里去,是不是?”
    郭大路道:“是。”
    林太平道:“但衙门里却没有听说过这件事,这两天根本没有人押犯人来。”
    郭大路这才觉得有点吃惊道:“你怎么知道的?”
    林太平道:“我已经到衙门里去打听过了。”
    郭大路想了想,道:“也许他准备将犯人押到别的地方去。”
    林太平道:“没有犯人。”
    郭大路皱眉道:“没有犯人是什么意思?”
    林太平道:“没有犯人的意思,就是金狮子、棍子、凤栖梧,已经全不见了,那批贼赃也不见了,我一直追踪到他落脚的地方,那地方只有他一个人。”
    郭大路怔住了。
    燕七和王动也怔住了。
    林太平将郭大路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淡淡道:“现在你认为这件事奇怪不奇怪?”
    郭大路道:“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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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杀人与被杀
    (一)
    桌子已拉开,棉被已收走。
    奎元馆客人上座的时候已经快到了。但现在楼上却还是只有他们四个人。四个人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就像是四个木头人。
    会喝酒的木头人。
    壶里的酒就像是退潮般消失了下去,大家你一杯,我一杯,自己倒,自己喝,谁也不去招呼别人。
    然后燕七、王动、郭大路就像是约好了似的,同时大笑了起来。
    他们就算是白痴,现在也知道这次又上了别人个大当。
    那黑衣人根本就不是官差,也不是什么提督老爷派来调查金狮子和棍子的密探,他也是黑吃黑。
    被人骗得这么惨,本是很恼火的事。
    但他们却认为很可笑。
    燕七指着郭大路,笑道:“王老大说得一点也不错,该聪明的时候你反而糊涂了;不但糊涂,而且笨;不但笨,而且笨得要命。”
    郭大路也指着他,笑道:“你呢?你也并不比我聪明多少。”
    林太平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们,等他们笑声停下来,才问道:“你们笑完了没有?”
    郭大路喘着气,道:“还没有笑完,只不过已没力气再笑。”
    林太平道:“你们认为这件事很可笑?”
    王动忽然翻了翻白眼道:“不笑怎么办?哭么?”
    这就是他们做人的哲学。
    他们会笑,敢笑,也懂得笑。
    笑不但可以令人欢愉,也可以增加你对人生的信心和勇气。
    “笑的人有福了,因为生命是属于他们的。”
    林太平看来却笑不出。
    郭大路道:“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样笑?”
    林太平道:“若是笑就能解决问题,我一定比你们笑得还厉害。”
    郭大路道:“笑就算不能解决问题,至少总不会增加烦恼。”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何况,你若学会了用笑去面对人生,渐渐就会发觉人生本没有什么真正不能解决的问题。”
    林太平道:“无论你笑得多开心,还是一样被人骗。”
    郭大路道:“你不笑还是一样被骗了,既然已被骗,为什么不笑?”
    林太平不说话了。
    郭大路道:“你究竟有什么问题?”
    燕七道:“你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关心?”
    林太平沉默了半晌,道:“因为那人就是真的南宫丑。”
    燕七道:“你怎么知道?”
    林太平道:“我就是知道。”
    郭大路道:“南宫丑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林太平道:“没有关系——就因为没有关系,所以我才要……”
    郭大路道:“要怎么样?”
    林太平道:“要杀了他。”
    郭大路看看燕七,又看看王动,道:“你们听见他说的话没有?”
    王动一动也不动。
    燕七点点头。
    郭大路道:“这孩子说他要杀人。”
    王动还是不动。
    燕七又点点头。
    郭大路慢慢地回过头,看着林太平。
    林太平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郭大路道:“你刚才已看见他?”
    林太平道:“是。”
    郭大路忽然笑了,道:“那么你刚才为什么不杀了他?”
    林太平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他脸上就像是戴上了个面具。
    铁青色的面具,看来几乎已有点可怕。
    他一字字道:“我已经杀了他。”
    ×××
    壶里又添满了酒,因为王动吩咐过:“看到我们的酒壶空了,就来加满。”
    奎元馆里的伙计对王动很服帖。
    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望着酒壶。
    郭大路忽然笑了笑,道:“酒不是用眼睛喝的。”
    燕七道:“我的嘴很忙。”
    郭大路道:“忙什么?”
    燕七道:“忙着把想说的话吞回肚子里去。”
    客人已渐渐来了,这里已不是说话的地方。
    郭大路端起酒杯,又放下,道:“郭大少难得请次客……”
    燕七道:“这次便宜了你,我们走吧。”
    林太平第一个站了起来,王动居然也站了起来。
    郭大路的手已伸到他面前。
    王动看看他,道:“你想干什么?想要我替你看手相?”
    郭大路勉强笑了笑,道:“不必看了,我是天生的穷命;最要命的是,只要我一想请客,袋子里就算有钱也会飞走。”
    王动道:“你想问我借钱付账?”
    郭大路干咳了几声,道:“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干的是件很费钱的事。”
    王动本来想笑的,但看了林太平一眼,却叹了口气,道:“你找错人了。”
    郭大路愕然道:“你的钱也花光了?”
    王动道:“嗯。”
    郭大路道:“你……你怎么花的?”
    王动道:“我昨天晚上干的也是件很费钱的事。”
    郭大路道:“你在干什么?”
    王动道:“世上只有一件事比找女人更费钱,那就是赌。”
    郭大路道:“你输光了?输给了谁?”
    王动道:“这饭铺里的伙计。”
    郭大路怔了半晌,忍不住笑了,道:“难怪他们对你这么服帖,饭铺里的伙计对冤大头总是特别服帖的,何况,你若把钱输给我,我也一样服帖你。”
    王动道:“冤大头不止我一个。”
    郭大路道:“还有谁?”
    王动看看林太平,又看看燕七。
    郭大路跳起来,道:“难道你们的钱都输光了?”
    没有人出声,沉默就是答复。
    郭大路又一屁股坐了下去,苦笑道:“如此说来,这些伙计岂非全发了财?”
    王动道:“他们也发不了财——他们迟早也会输给别人的。”
    郭大路慢慢地点着头,喃喃道:“不错,来得容易去得快,怎么来的怎么去。”
    王动道:“但我们对人类总算也有点贡献。”
    郭大路道:“什么贡献?”
    王动道:“钱流通得愈快,市面愈繁荣,人类就是这样进步的。”
    郭大路想了想,苦笑道:“你说的话好像总有点道理。”
    王动道:“所以你也不必难受。”
    郭大路道:“我难受什么?我又没有输……”
    王动道:“抱歉的是我们把你的钱也一齐输了。”
    郭大路怔住。
    王动道:“破庙里的泥菩萨陪人睡觉,也不会收钱的。”
    郭大路的眼睛慢慢地变圆了,道:“你们知道?……你们早就串通好了的?……偷我的小偷就是……”
    他手指忽然直戳到燕七的鼻子上,大叫道:“就是你。”
    燕七道:“答对了。”
    郭大路一把揪住他衣襟,咬着牙道:“你为什么做这种事?”
    燕七不说话,脸却似有点发红。
    王动淡淡道:“他也是为你好,他不想朋友得花柳病。”
    郭大路的手慢慢放开,一屁股又坐到椅子上,手摸着头,喃喃道:“天呀……天呀,你怎么会让我交到这种好朋友的?”
    他忽又跳起来,咬着牙道:“你们既然知道四个人都已囊空如洗,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大吃大喝?”
    王动道:“为了要让你高兴。”
    郭大路忍不住叫了起来,道:“让我高兴?”
    王动道:“一个人请客的时候,总是特别高兴的,是不是?”
    郭大路双手抱头,道:“是是是,我真高兴,真他妈的高兴得不如死了算了。”
    一个伙计忽然走过来,道:“王大哥不必为付账的事发愁,这里的账已算清了。”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这里总算有个良心好的人。”
    这伙计脸红了红,笑道:“我本来的确想替王大哥结账,只可惜有人抢着先把账会了。”
    王动道:“是谁?”
    这伙计道:“就是坐在那边角上的那位客人。”
    他回过身,想指给他们看,又怔住。
    那边角上的桌子上还摆着酒菜,人却已不见了。
    ×××
    郭大路走在最后面,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拍了拍那送客下楼的伙计肩膀,道:“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这伙计道:“请说。”
    郭大路道:“你赢了这么多钱,准备怎么花呢?”
    这伙计道:“我不准备花它。”
    郭大路瞪着他,就好像忽然看到个圣人似的。
    这伙计忽又笑了笑,道:“我准备用它作本钱,再去赢多些,最近我手气不错。”
    郭大路还在瞪着他,忽然大笑,笑得弯下腰,差点从楼上滚下去。
    他大笑着拍这伙计的肩,道:“好主意,好主意,就要这样,人类才会进步,我代表天下的人感激你。”
    这伙计还想问:“感激我什么?”
    郭大路却已走下了楼。
    这伙计叹了口气,摇着头,喃喃道:“看来这些人不但是冤大头,而且还是疯子。”
    ×××
    以前有个很聪明的人说过一句很聪明的话:“被人当作冤大头和疯子,其实也是件很有趣的事,甚至比被人当作英雄圣贤更有趣。”
    那伙计并不是聪明人,当然没听过这句话,就算听过,也不会懂。
    这句话其中的道理,本就很少有人能听得懂的。
    ×××
    世上有两种人。
    一种人做的事永远是规规矩矩、顺理成章,他们做的事无论谁都能猜得出,都能想得通。
    另一种人做事却不同了,他们专喜欢做些神出鬼没的事,非但别人想不通他们在做什么,也许连他们自己都想不通。
    王动就是这种人。
    林太平也是。
    但世上却还有样东西比这种人更神出鬼没。
    那就是钱。
    你不想要钱的时候,它往往会无缘无故、莫名其妙地来了。
    你最需要它的时候,却往往连它的影子都看不到。
    (二)
    杀人是什么滋味?
    很少人知道。
    一万个人中,也许只有一个是杀过人的。
    有人说:“不管杀人是什么滋味,至少总比被人杀好。”
    说这种话的人,他自己一定没有杀过人。
    也有人说:“杀人的滋味比死还可怕。”
    说这种话的人,就算自己没有杀过人,至少已经很接近了。
    ×××
    “你有没有杀过人?”
    “你怎么杀他的?”
    “你为什么要杀他?”
    林太平一直在等着他们问他这三句话。
    他们没有问。
    王动、燕七、郭大路,三个人又好像约好了,连一句话都没有问。
    一路上三个人根本没有开过口。
    县城距离那山城并不远,但是不说话的时候就显得很远了。
    郭大路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小调,曲调也许已流传很久,歌词却一定是他自己编的。
    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编得出这种歌词来。
    “来的时候威风,去的时候稀松。来的时候坐车,去的时候乘风。来的时候当当响,去的时候已成空。来的时候……”
    燕七忽然道:“你在唱什么?”
    郭大路道:“这叫‘来去歌’,来来去去,一来一去,去的不来,来的不去。”
    燕七忽地跟着他的调子唱道:“放的不通,通的不放,放放通通,一通一放。”
    郭大路道:“放什么?”
    燕七道:“狗屁。这叫放狗屁。”
    郭大路板着脸道:“你们用不着臭我,以前有人求我唱,我还懒得唱哩。”
    王动点点头,道:“我知道那些是什么人。”
    燕七眨眨眼,道:“是什么人?”
    王动道:“聋子。”
    郭大路想板起脸,自己却忍不住笑了。
    林太平忽然冷笑,道:“聋子至少比那些装聋作哑的人好。”
    郭大路眨眨眼,道:“谁装聋作哑?”
    林太平道:“你,你,你。”
    他用手指往他们三个人脸上一个个点了过去,接道:“你们心里明明有话要问,为什么还不问出来?”
    王动道:“不是不问,是不必问。”
    林太平道:“为什么不必问?”
    王动道:“那种人活着不嫌多,死了也不嫌少。”
    郭大路道:“对,对,那种人死一个少一个,愈少愈好。”
    他拍了拍林太平的肩,笑着道:“你既然没有杀错人,我们又何必问呢?”
    林太平咬着牙,忽又道:“你们杀过人没有?”
    郭大路看看王动,王动看看燕七。
    燕七苦笑道:“我只被人杀过。”
    林太平忽然纵身向路旁掠了过去,刚落到树后,哭声已传了出来。
    燕七看看郭大路,郭大路看看王动。
    王动道:“他以前没有杀过人。”
    郭大路点点头,道:“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燕七叹了口气,道:“原来杀人的滋味比被杀还难受。”
    王动道:“南宫丑发现他在后面跟踪,一定以为他已发现了黑吃黑的秘密,所以就先向他出手,想杀了他灭口。”
    郭大路道:“谁知想杀人的,反而被杀了。”
    燕七道:“林太平的武功好像比我们强得多,比南宫丑也强得多。”
    郭大路叹道:“这就叫作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刚看到他的时候,还以为他连只鸡都抓不住。”
    哭声还没有停。
    燕七道:“想杀人的未必杀得了人,他虽然杀了人,却不想杀人的。”
    郭大路道:“我们去劝劝他好不好?”
    王动道:“不好。”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道:“哭虽然没有笑好,但一个人偶尔能大哭一场也不错。”
    郭大路叹道:“我还是宁可笑,一个人要笑的时候,至少用不着躲在树后头。”
    燕七也叹了口气,道:“而且你无论怎么笑都不必怕人家来看热闹。”
    你愈怕别人看热闹,愈有人来看热闹。
    现在还没有天黑,路上的人还很多,有的人已停下脚,直着脖子往这边瞧,有的人甚至已走了过来。
    郭大路擦了擦汗,苦笑着悄悄道:“我只希望别人莫要怀疑他是被我们欺负哭的。”
    没有人“怀疑”。
    每个人简直都已确定了。
    看到这些人的眼色,燕七也不禁擦了擦汗,道:“你赶快想法子把他劝走好不好?”
    郭大路苦笑道:“我没那么大本事,我最多也不过只能挖个洞。”
    燕七道:“挖个洞干什么?”
    郭大路道:“好钻到洞里去,也免得被人家这么样死盯着。”
    燕七叹道:“你最好挖个大点的。”
    郭大路恨恨道:“你们若是少输些,若是没有输光,我们至少还能雇辆车,让他坐在车里去哭个痛快。”
    这句话刚说完,居然真的就有辆很漂亮的马车驶了过来,而且就停在他们面前。
    燕七瞟了王动一眼,悄悄道:“我们最后那一把的确不该赌的,既然已输定了,就不该想翻本。”
    王动淡淡道:“赌钱的人若不想翻本,靠赌吃饭的人早就全都饿死,你总不至于想看人饿死吧。”
    那马车的车夫忽然跳下车,走到他们面前,赔着笑道:“哪位是郭大爷?”
    郭大路道:“谁找我?找我干什么?”
    车夫躬身道:“请郭大爷上车。”
    郭大路道:“我不喜欢坐车,我喜欢走路。”
    车夫赔笑道:“这辆车是郭大爷的朋友特地雇来的,车钱早已付过了。”
    郭大路怔了怔,道:“谁雇的?”
    车夫笑道:“那是郭大爷的朋友,郭大爷不认得,小人怎么会认得?”
    郭大路想了想,忽然点点头,道:“我想起他是谁了,他是我的干儿子。”
    ×××
    一坐上车,林太平就不哭了,只是坐在那里呆呆地发怔。
    郭大路也在发怔。
    燕七忍不住问道:“你真有干儿子?”
    郭大路苦笑道:“我有个见鬼的干儿子。我就算想做人家的干儿子,人家也嫌我太穷,哪有人肯做我的干儿子?”
    燕七皱眉道:“那么雇车的人是谁呢?”
    郭大路道:“八成就是那个在奎元馆替我们会账的人。”
    燕七道:“你瞧见那人没有?”
    郭大路叹道:“那时别人不看我,已经谢天谢地了,我怎么还敢去看别人?”
    一个人要付账,口袋里却没钱的时候,的确连头都抬不起来的。
    燕七道:“你呢?”
    他没有问林太平,问的是王动。
    林太平那时当然也没有心情去注意别人。
    王动笑了笑,道:“那时我只顾着看郭大少脸上的表情,我从来也没有看过他那么可爱。”
    郭大路瞪了他一眼,道:“我只恨没有看到你把钱输光时的样子,你那时脸上的表情一定也很可爱。”
    于是燕七也开始发怔,他自己也没看见替他们付账的是谁。
    王动道:“那车夫找的是郭大少,那人一定是郭大少的朋友。”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我可没有那么阔的朋友,我的朋友中,最阔的就是你。”
    王动道:“我很阔?”
    郭大路道:“你至少还有栋房子,虽然是人厌鬼不爱的房子,但房子总归是房子。”
    王动淡淡道:“你若喜欢,我就送给你吧。”
    郭大路道:“我不要。”
    王动道:“为什么不要?”
    郭大路笑道:“我现在身无长物,囊空如洗,乐得无牵挂,不像你们,还要为别的事担心。”
    燕七道:“王老大还有栋房子可担心,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郭大路上上下下瞟了他一眼,笑道:“你至少还有身新衣裳,做事的时候就免不了要担心会不会把衣服弄脏,坐下来的时候免不了要看看地上有没有泥巴,怎及得我这样自由自在。”
    燕七凝视着他,道:“这世上真的没有一个你关心的人?没有一样你关心的事?”
    郭大路忽然不说话了,眉目中间似乎露出了一丝悲伤之色。
    燕七忽然发现这人也许并不像表面看来那么开心,说不定也有些伤心事,只不过他一直隐藏得很好,从不让别人知道。
    他只让别人知道他的快乐,分享他的快乐。从不愿别人来分担他的痛苦和忧郁。
    燕七看着他,一双眸子忽然变得分外明亮。
    他和郭大路相处得愈久,愈觉得郭大路确实是个很可爱的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动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快到了,快到家了。”
    他叹息声中充满了欢愉满足之意。
    往窗外望出去,已可看到那小小的山坡。
    郭大路也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无论是金窝银窝,也比不上你那狗窝。”
    王动瞪眼道:“我的狗窝?”
    郭大路笑了,道:“我们的狗窝。”
    (三)
    黄昏。
    夕阳满山。
    半枯的秋草在夕阳下看来宛如黄金,遍地的黄金;石板砌成的小径斜向前方伸展,宛如黄金堆中的一串白玉。
    风在吹,鸟在啼,秋虫在低语,混合成一种比音乐还美妙的声音,它美妙得宛如情人的耳畔低语。
    满山弥漫着花的香气、草的香气、风的香气。甚至连夕阳都仿佛被染上了芬芳,芬芳得宛如情人鬓边的柔发。
    人生原来竟如此芬芳,如此美妙。
    郭大路长长叹了口气,大笑道:“我现在才知道穷原来也是件很开心的事。”
    燕七道:“开心?”
    郭大路说道:“有钱人有几个能享受到这样的美景?能呼吸到这样的香气?他们只能闻得到铜臭气。”
    燕七也笑了。
    郭大路忽然发觉他的笑容如夕阳般灿烂,忍不住笑道:“我现在才发现你一点也不丑,只不过有时的确太脏了些。”
    燕七这次居然没有反唇相讥,反而垂下了头。他本来并不是这么好欺负的人,是什么令他改变了的?
    是这夕阳?是这柔风?还是郭大路这明朗的笑脸?
    王动忽然道:“有钱也并不是坏事。”
    郭大路道:“穷呢?”
    王动道:“穷也不坏。”
    郭大路道:“什么才坏?”
    王动道:“什么都不坏,坏不坏只看你这个人懂不懂得享受人生。”
    郭大路仔细咀嚼着他这句话,心中忽然充满了温暖、幸福,和满足。
    他满足,只因他能活着。
    他活着,就能享受人生——如此美妙的人生。
    ×××
    所以,朋友们,你绝不要为有钱而烦恼,更不要为穷而烦恼。
    只要你懂得享受人生,你就算没有白活。
    那么有天你就算死了,也会死得很开心。
    因为你活得也比别人开心。
    ×××
    马车不能上山,他们就走上山。
    他们走得很慢。
    因为他们知道无论走得多慢,总还是会走到的。
    天已渐渐黑了。
    他们也绝不担心。
    因为他们知道天很快还会亮的。
    所以他们心中充满了欢愉,就连林太平眼睛都明亮了起来。
    他们终于看到了王动那栋房子,虽然是栋又旧又破的房子,但在这夕阳朦胧的黄昏时看来,也美丽得有似宫殿。
    每个人都有座宫殿,他的宫殿就在他心里。
    奇怪的是,有些人却偏偏找不到。
    王动尖锐的面容也变得柔和起来,忽然笑了笑,问道:“你们猜猜,我回去后,第一件事想干什么?”
    郭大路和燕七同时抢着道:“上床睡觉。”
    王动道:“答对了。”
    ×××
    但人生中时常也会发生意外的。
    他们还没有走到那栋屋子,忽然看到窗子里亮起了灯光。
    开始时是对着门的那扇窗子。
    然后每扇窗子都接着有灯光亮起。
    灯光明亮。
    他们又怔住。
    燕七道:“屋子里有人。”
    郭大路道:“会不会有朋友来看你?”
    王动道:“本来是有的,自从我将最后一张椅子卖掉了后,朋友就忽然全都不见了。”
    他淡淡地笑了笑,接着道:“他们也许全都和我一样懒,怕来了之后没地方坐。”
    这淡淡的笑容,正象征着他对人生了解得多么深刻。
    所以他对任何人都没有很大的要求。
    他给的时候,从没有想到要收回来——这也许就是他为什么活得比别人快乐的原因之一。
    燕七皱眉道:“那么,是谁点的灯呢?”
    郭大路笑道:“我们何必猜?只要进去看看,岂非就知道了?”
    这本来也是种很正确的态度,但这次却错了。
    他们进去看了,还是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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