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英雄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5章剑和棍子
    (一)
    棍子并不是人人都喜欢的东西。
    但棍子却很有用。
    棍子也比剑势利,他一棍打下去的时候,往往会先看看打的是什么。
    剑若出鞘,就只找人致命的弱点。
    尤其是这柄剑。
    这柄剑拔出来的时候要有代价,插回去的时候也要有代价。
    拔出来的代价是钱,插回去的代价是血。
    (二)
    一个多时辰已过去了,金狮子和黑衣人还坐在那里,郭大路他们也还坐在那里。
    他们舍不得走,也不能走。
    郭大路若是掏出那锭金子来付账,岂非等于告诉别人自己就是贼。
    夹棍终于回来了,郭大路这才看清他的脸。
    他的脸就好像只有皮包着骨头,既没有表情,也没有肉。
    金狮子道:“怎么样?”
    夹棍道:“那人不姓高,姓宋,本来是张家口‘辽东牛羊号’的账房,拐了老板一笔账,逃到这里来,所以金子丢了也不敢张扬。”
    金狮子冷笑道:“看来这倒正是他常用的手段,先抓住别人的把柄再下手。”
    夹棍道:“而且作案的手法也一样,做得又干净又漂亮,门窗不动,金子已丢了。”
    金狮子道:“什么时候丢的?”
    夹棍道:“昨天晚上。”
    金狮子道:“他只要一出手,至少就是十三件大案,这是他的老规矩。”
    夹棍道:“除了那姓宋的外,我又查出了五家。”
    金狮子道:“这五家人身上是不是也都背着有案子的?”
    夹棍道:“不错。其中居然还有家是以前陆上龙王还未洗手时的小头目,现在已娶了老婆,生了孩子。”
    金狮子道:“他们遇见他,总算也倒了霉,就放他们一马吧。”
    夹棍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自己的手冷笑。
    金狮子笑了笑,道:“其实我也知道你绝不肯松一松手的,只要和陆上龙王沾着点边的人,遇着你就倒霉了。可是你也得小心些,真要遇着陆上龙王和那条毒蛇,那时倒霉的可就是你了。”
    夹棍还是在冷笑着,没有说话。
    金狮子道:“无论如何,看来我们得到的消息并没有错,这些年他的确一直窝在这里。”
    夹棍道:“告诉我这消息的人本来就不会靠不住,否则我怎会要你付一万两?”
    金狮子道:“可是他既然已在这里窝了七八年,为什么忽然又出了手呢?”
    夹棍道:“这就叫手痒。”
    他们说话完全不怕被别人听见,郭大路当然每句话都不会错过。
    他也没法子不承认这夹棍果然有两下子。
    但他们嘴里说的“他”又是谁呢?
    夹棍忽又冷笑道:“他既然昨天晚上还在这里作了案,就一定还窝在这城里。今天早上出城的人我都盘过,除了一伙卖艺的稍为扎眼外,别的全是规矩人。”
    金狮子道:“他会不会将贼赃叫那伙卖艺的人夹带出城?”
    夹棍道:“不会,看他们脚底带起的尘土,身上带的绝不会超过十两银子。”
    金狮子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狞笑,道:“这么样说来,他一定还在城里了。”
    听到这里,郭大路真忍不住想问他们:“你怎么知道他没有从小路溜走?又怎么知道他现在不会溜走?”
    郭大路当然不能问。
    幸好用不着他问,夹棍自己已说了出来。
    “他要一出手至少就是上万两的金子,我已在四面都布下暗卡,无论谁也休想带着上万两的金子溜走。”
    金狮子道:“他当然也绝不肯把吃下去的再吐出来。这人见钱如命,有名的连皮带骨一口吞,吞下去就死也不吐出了。”
    夹棍冷笑道:“这是他的老毛病,我早就知道这毛病总有一天会要他的命!”
    金狮子道:“但这人实在太狡猾,易容术又精,还会缩骨,连身材高矮都能改变,我们还真未必能掏得出他的窝来。”
    夹棍突然一拍桌子,道:“这次他若还能逃得了,我就改自己的姓。”
    金狮子道:“你找到路没有?”
    夹棍道:“我拼着一个个的问,就算问上三个月,也要把他从窝里掏出来。”
    金狮子瞟了那黑衣人一眼,似乎又皱了皱眉,道:“这城里每个人你难道都要问?”
    夹棍道:“我也知道这是个笨法子,但笨法子往往却很有效。”
    金狮子又叹了口气道:“你准备从哪里开始问?”
    夹棍道:“就是这里。”
    他眼睛忽然瞪到郭大路身上。
    若是换了别人,心里本来就有鬼,再被他眼睛这么一瞪,纵然不吓得胆战心惊,脸上也难免要变了颜色。
    夹棍就是夹棍,无论谁遇着他都休想不说真话。
    但郭大路还是笑嘻嘻地面不改色,一点也不在乎。
    他本来就什么都不在乎,何况现在肚子里又装满了言茂源的陈年竹叶青。
    夹棍脸上也连半点表情都没有,眼睛一直盯着郭大路的眼睛,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了过去。
    他脸色变青,眼睛阴森森的,胆小的人在晚上见着他,非但实话要被他逼出来,也许连尿都被吓出来。
    “这人不该叫夹棍,应该叫僵尸才对。”
    这句话几乎已到了郭大路的嘴边,差点就说出了口——你千万莫要以为他不敢说,只要酒一到了他肚子里,“不敢”这两个字就早已离开他十万八千里了。
    王动他们倒也无所谓:“你只要交上郭大路这朋友,就得随时准备为他打架。”
    打架在他们说来,也早就是家常便饭了。
    就连林太平也不例外。
    夹棍的眼睛虽没有瞪着他,他的眼睛却在狠狠地瞪着夹棍。
    看样子无论是郭大路说错一句话也好,是夹棍问错一句话也好,这场架随时都会打起来。
    谁知金狮子忽然道:“这几个人用不着问。”
    夹棍道:“为什么?”
    金狮子笑了笑,道:“他们肚子里若有鬼,怎么会谈论我的鼻子?”
    原来这人不但鼻子灵,耳朵也很尖。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你全听到了?”
    金狮子道:“干我们这行的,不但要眼观四路,而且要耳听八方。”
    郭大路道:“你不生气?”
    金狮子笑道:“为什么要生气?鼻子大就算很难看,却一点也不丢人。”
    郭大路对这人的印象立刻好起来了,道:“非但不丢人,也不难看。男人就要鼻子大,愈大愈好,懂事的女人就喜欢大鼻子的男人。”
    金狮子大笑道:“你鼻子也不小。”
    郭大路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道:“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金狮子道:“你们就住在这城里?”
    郭大路道:“不在城里,在山上。”
    金狮子道:“山上也住着很多人?”
    郭大路道:“活人就只有我们四个,死人却倒有不少。”
    金狮子道:“死人?”
    郭大路道:“我们住的地方就在坟场旁边,叫富贵山庄,有空不妨过来喝两杯。”
    金狮子道:“一定去拜访。”
    他忽然站了起来,道:“掌柜的,算账,这几位的账我们也一齐候了。”
    郭大路跳了起来,道:“这是什么话,我们是地主,你一定要让我们尽一尽地主之谊。”
    他不但喜欢交朋友,更喜欢请客。
    朋友谁都没有他交得快,账也谁都没有他付得快。可是这次他的手伸进口袋,却掏不出来了。
    他总不能当着人家的面把那锭金子掏出来。
    谁知金狮子也并不再抢着付账,笑道:“既然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多谢。”
    夹棍忽然拍了拍郭大路的肩头,冷冷道:“这两天城里一定很乱,没事还是耽在家里的好,免得出来惹麻烦。”
    他不让郭大路说话,手用力在他肩上一按,道:“也不劳相送,请坐。”
    郭大路笑嘻嘻道:“我坐累了,就想站站。”
    夹棍用了八成力,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上上下下瞧了郭大路几眼,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突听金狮子道:“对面那人各位可认得么?”
    一个身形佝偻、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手里提着桶脏水,正从对面的门里走出来,“哗啦啦”将一桶水倒在地上。
    郭大路笑道:“当然认得,他就是利源当铺的老朝奉,我们都叫他活剥皮。”
    金狮子目光灼灼,不住盯着那老人,直到老人又转身走了进去,他才笑了笑,道:“各位有僭,我们先告辞了。”
    他赶上夹棍,两人轻轻说了几句话,一齐向当铺那边走了过去。
    黑衣人这时才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过郭大路他们面前。
    大家都低着头喝酒,谁也没有瞧他。因为每次看到他的时候,都好像看到条毒蛇一样,觉得说不出的不舒服。
    黑衣人脚步并没有停,却忽然唤道:“黄玉如,你好。”
    大家都怔了怔,谁也不知道他在跟什么人说话。
    这时黑衣人却已大步走了出去。
    郭大路摇了摇头,喃喃道:“这人莫非有毛病?”
    林太平又在盯着黑衣人背后的长剑,道:“这柄剑至少有四尺七寸。”
    燕七道:“你眼力不错,想必也是使剑的?”
    林太平好像没听见这句话,又道:“据我所知,武林中能使这种长剑的只有三个人。”
    郭大路道:“哦,哪三个?”
    林太平道:“一个叫丁逸郎,据说是扶桑浪人赤木三太郎和黄山女剑客丁丽的私生子;赤木三太郎是扶桑‘披风一刀流’的剑客,所以丁逸郎的剑法,也融合了扶桑和黄山两种剑法之长处。”
    燕七凝视着他,道:“想不到你知道的武林秘辛比我还多。”
    林太平迟疑了半晌,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郭大路道:“还有两个呢?”
    林太平道:“第二个是宫长虹剑法唯一的传人,叫宫红粉。”
    郭大路道:“宫红粉?这简直是个女人的名字。”
    燕七道:“她本来就是女人,你难道认为女人就不能用这么长的剑?”
    郭大路笑道:“我只不过觉得那黑衣人绝不可能是女人。”
    林太平道:“听说丁逸郎最近已远渡扶桑,去找他亲生的父亲去了,所以,这黑衣人也绝不可能是他。”
    郭大路道:“第三个呢?”
    林太平道:“这人叫‘剑底游魂’南宫丑。”
    郭大路道:“剑底游魂?这岂非一句骂人的话,他怎么会取了个这么样的名字?”
    林太平道:“很多年前,江湖中出了个怪人,叫‘疯狂十字剑’,遇着他的人没有一个能逃得过他的剑下,就连当时很负盛名的‘西山三友’和‘江南第一剑’都被他杀了,只有这南宫丑,居然从他剑下逃了出来。所以南宫丑自己也觉得很得意,就替自己取了个外号叫剑底游魂。”
    郭大路笑道:“败在人家剑下居然还得意,这人倒有趣得很。”
    林太平道:“这人非但无趣,而且无趣极了。”
    郭大路道:“为什么?”
    林太平道:“听说这人最喜欢杀人,有时固然是为了他自己高兴而杀人,有时也会为了钱而杀人。而且他虽然侥幸自十字剑下逃了性命,但脸上还是被划了个大十字,所以从来不愿以真面目见人。”
    郭大路道:“这么样说来,这黑衣人一定就是他了。”
    王动忽然道:“这倒也未必。”
    郭大路道:“未必?”
    王动道:“你们怎么知道他不是个女人,不是宫红粉?”
    郭大路道:“当然不会是。”
    王动道:“为什么?你看过他的脸?看过他的手?看过他的脚?……他连一寸地方都没有让你看到,你能看到的只不过是他那身黑衣服而已,男人可以穿这样的衣服,女人为什么就不可以?”
    郭大路怔住了,怔了半晌,又笑道:“他若是女人,那倒有趣得很,我倒真想看看她长得是什么样子。”
    燕七悠悠道:“只要是女人,你就觉得有趣么?”
    郭大路笑道:“大多数女人的确都比男人有趣些,太丑太老的自然是例外。”
    燕七叹了口气,道:“这人居然还敢说他不是色鬼,他不是谁是?”
    王动打了个呵欠,道:“我至少也有一点是和色鬼相同的。”
    燕七道:“哪一点?”
    王动道:“随时随地我都会想到床。”
    ×××
    床。
    五箱金珠就在床底下。
    纵然是天下最豪富的人,也不会将这五口价值亿万的箱子随随便便往床下一塞,连门都不锁就走了出去。
    但他们却硬是这么样做了。
    因为除了他们自己之外,别人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这张破床底下会有这么大的宝藏,而且这屋子里根本空空如也,除了床底下之外,也没有能藏得下这五口箱子的地方。
    “为什么不埋在地下?”
    燕七也曾经这么样提议过,但王动第一个就坚决反对。
    “现在我们若辛辛苦苦地埋下去,过不了两天又得辛辛苦苦地挖出来,既然总得要挖出来,现在又何必埋下去?”
    懒人永远有很充足的理由拒绝做事的。
    王动的理由当然最充足。
    现在他当然已经又躺在床上。
    郭大路正在苦练倒吊着喝酒,他听说喝酒有“囚饮”,甚至还有“尸饮”,所以已决心要把这“吊饮”练成。
    这世上若是有人能用眼睛喝酒,就算只有一个人,他也绝不会服输的,好歹也要练得和那人一样时才肯停止。
    林太平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用手抱着头,也不知是在发怔?还是在想心事?
    他年纪看来比谁都轻些,但心事却比谁都重。
    燕七又不知溜到哪里去了?这人的行动好像总是有点神秘兮兮的,常常会一个人溜出去躲起来,谁也不知道他去干什么。
    夜似已很深,又似乎还很早。
    有人说:“时间是万物的主宰,只有时间才是永恒的。”
    这句话在这里却好像并不十分正确。
    在这里的人虽然不会利用时间,却也绝不做时间的奴隶。
    ×××
    郭大路喝完了第三碗酒的时候,林太平突然从石阶上站了起来。
    他的表情很兴奋,也很严肃,就好像决胜千里的大将要对他的属下,宣布一项极重要的战术时的表情一样。
    只不过无论表情多严肃的人,假如你倒着去看,他那样子也会变得很滑稽的,郭大路刚喝下去的一口酒几乎忍不住喷了出来。
    林太平道:“我有话要说。”
    郭大路忍住笑道:“我看得出来。”
    林太平道:“这城里有个人,不但武功很高,而且还会易容术、缩骨法,曾经作过很多宗令官府头疼的案子。”
    郭大路眨眨眼,道:“这件事好像并不只你一个人知道,我好像也听说过。”
    林太平道:“不但你知道,酸梅汤也知道。”
    郭大路道:“哦?”
    林太平道:“她不但知道,而且还一定跟这个人有仇。”
    郭大路道:“有仇?”
    林太平道:“不过她也跟我们一样,只知道这人藏在城里,却不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用什么身份作掩护?她虽然想找他报仇,却找不着,所以……”
    郭大路忽然觉得他不像刚才那么可笑了,一个跟斗翻下来,道:“所以怎么样?”
    林太平道:“所以她就想法子要别人代她把这人找出来。”
    郭大路道:“她当然知道天下最会找人的就是棍子和金毛狮子狗。”
    林太平道:“她还知道他们都已到了附近,所以就先想法子去通风报信,让他们知道:这位名贼就藏在城里。”
    郭大路道:“然后她自己再到这城里来,一夜间做下十七八件无头案,而且还故意模仿那名贼作案的手法,让棍子和金毛狮子狗认定这些案子都是他作的。”
    林太平道:“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一点。”
    郭大路道:“最重要的是什么?”
    林太平道:“她这么样一做,棍子和金毛狮子狗才能确定这位名贼的确是在城里,才会认真去找。像他们这种身份的人,自然绝不会为了一点捕风捉影的消息就卖力的。”
    郭大路道:“但她还有个问题。”
    林太平道:“她的问题就是得手的赃物一时既不能脱手,也没法子运出去,因为她知道棍子和狮子狗已经来了。”
    郭大路道:“不错,这种又惹眼、又烫手的东西,就算要藏起来都不容易。”
    林太平道:“非但不容易,而且还得颇费工夫,所以……”
    郭大路苦笑道:“所以,她就要找个人代她藏这些东西,可是她为什么谁都不去找,偏偏找上了我呢?”
    林太平道:“她当然知道你就住在这里,也知道这个地方连鬼都不想来的,把贼赃物藏在这里,就好像……”
    郭大路道:“就好像把酒藏在肚子里一样的安全可靠。”
    王动忽然道:“这也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郭大路道:“哦?”
    王动道:“最重要的是,她找来做这种事的人,一定要是个做事马马虎虎,看到阿猫阿狗都会去交朋友的糊涂虫。”
    王动非但不动,也很少说话。
    他说的话往往就是结论。
    但这次下结论的人却不是他,是郭大路自己。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看到阿猫阿狗都会交朋友倒没关系,一看到漂亮的女人就走不动了的人才真的混账加八级。”
    林太平皱了皱眉,道:“你说的是谁?”
    郭大路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说的就是我。”
    ×××
    其实郭大路倒也不是真的糊涂,只不过有很多事他根本懒得认真去想,只要他去想,他比谁都明白。
    林太平忽又道:“你还做错了一件事。”
    郭大路叹道:“郭先生做错事不稀奇,做对了才是奇闻。”
    林太平道:“你刚才不该用那锭金子去付账。”
    郭大路道:“我不用那锭金子付账,难道用我自己的手指头去付?莫忘了你刚才喝得也并不比我少。”
    林太平道:“棍子和金毛狮子狗若知道我们是用金子付的账,一定会奇怪这些穷鬼的金子是从哪里来的,那时我们的麻烦也就来了。”
    郭大路道:“我也告诉你几件事好不好?”
    林太平道:“好。”
    郭大路道:“第一,棍子和狮子狗根本就不会知道,因为麦老广绝不是个多嘴的人。”
    林太平道:“有了第一,当然还有第二。”
    郭大路道:“第二,郭先生身上有几锭金子,也并不是空前绝后的事,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何况,那锭金子上连一点标记都没有,我早就检查过了,谁敢说那是偷来的,我就先给他几个大嘴巴子。”
    林太平道:“还有没有?”
    郭大路道:“还有,每个人都要吃饭的,我们若要吃饭,就非用那锭金子付账不可。”
    只听一人道:“这点才最重要,酸梅汤找的人不但要是个好色的糊涂虫,而且还要是个穷疯了、饿疯了的糊涂虫。”
    ×××
    这也是结论。
    这次下结论的也不是王动,是燕七。
    燕七每次出现的时候,也和他失踪的时候一样飘忽。
    郭大路摇了摇头,苦笑道:“这人无论跟谁说话都蛮像人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偏偏喜欢臭我。”
    燕七笑了笑,道:“你若不是我的朋友,想求我臭你都困难得很。”
    郭大路道:“王动也是你的朋友,你为什么不去臭臭他?”
    王动笑道:“能臭我的话已经被你说光,还用得着别人开口么?”
    郭大路也笑了,走过去拍了拍燕七的肩头,道:“这次你又溜到哪里去了?”
    燕七道:“我……我出去逛了逛。”
    他好像很不喜欢别人碰到他,每次郭大路碰到他的时候,他都好像觉得很不习惯,这也许因为除了郭大路外也很少有人去碰他。
    只要看到他那身衣服,别人已经连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
    郭大路道:“你到哪里逛去了?”
    燕七道:“山下,城里。”
    郭大路道:“那地方有什么好逛的?”
    燕七道:“谁说没有?”
    郭大路道:“有?”
    燕七道:“昨天晚上你岂非就看到个提着两个篮子的大美人么?”
    郭大路道:“今天晚上你看到了什么?”
    燕七道:“杀人。”
    郭大路悚然道:“杀人?谁杀人?”
    燕七道:“棍子。”
    郭大路道:“棍子杀人?杀的是谁?”
    燕七道:“有嫌疑的人。”
    郭大路道:“谁是有嫌疑的人?有什么嫌疑?”
    燕七道:“棍子要找的人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是十年前到这里来的,所以凡是十年前才搬到这里来的男人都有嫌疑,都可能是凤栖梧。”
    郭大路道:“凤栖梧是谁?”
    燕七道:“凤栖梧就是棍子要找的人。”
    林太平忽然道:“你说的凤栖梧,是不是‘鸡犬不留’凤栖梧?”
    燕七道:“就是他。”
    郭大路笑道:“名字如此风雅的人,怎么起了个如此难听的外号?”
    燕七道:“因为他一下手就非把人家偷得精光不可,有时连一文钱都不替人家留下,有的人被他偷得倾家荡产,只有自己上吊抹脖子,所以他虽然没有杀过人,但被他逼死的人却不少。”
    林太平道:“听说这人不但心黑手辣,而且视钱如命,偷来的钱自己也舍不得花。”
    郭大路道:“莫非他将偷来的钱全都救济了别人,做了好事?”
    燕七道:“这人平生什么事都做过,就是没做过好事。”
    郭大路道:“那么他的钱到哪里去了?”
    燕七道:“谁都不知道。”
    郭大路沉吟了半晌,道:“城里有这种嫌疑的人一共有多少?”
    燕七道:“本来就不多,现在就更少。”
    郭大路道:“棍子已杀了几个?”
    燕七道:“五六个、六七个。”
    郭大路瞪眼道:“他杀人,你就在旁边看着?”
    燕七道:“现在我连看都懒得看了。”
    郭大路瞪着他,忽然跳起来冲了出去。
    王动叹了口气,喃喃道:“为什么自从认得他之后,我总是非动不可呢?”
    ×××
    郭大路虽然不糊涂,却很冲动。
    他本来应该先问问燕七:“棍子杀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他没有问,因为他知道棍子杀的也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他很明白,却还是忍不住要冲动。这虽然并不是种好习惯,但至少也比那些心肠冷酷、麻木不仁的人好得多。
    (三)
    黑衣人也有种习惯——他永远不愿走在任何人的前面。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谦虚多礼,只不过因为他宁可用眼睛对着人而不愿用背。
    这习惯虽然也不太好,却至少已让他多活了几年。
    现在他就走在棍子和金狮子身后。
    他们对他倒放心得很,因为他们知道他的剑是绝不会从人背后刺过来的。
    他虽然用黑巾蒙住了脸,但却比很多人都要面子得多。
    长街很静,只有三两家的窗户里,还燃着暗淡的灯火。
    走到街左边的第四家,他们就停住了脚。
    这屋子也和城里别的人家一样,建造得朴实而简陋,窄而厚的门,小而高的窗子,昏黄的窗纸,昏黄的灯光。
    门窗都是紧紧关着的。
    金狮子沉声道:“就是这一家?”
    棍子点了点头。
    金狮子突然飞掠而起。他身材虽魁伟,行动却极灵便,轻功也不弱,脚尖在屋檐上轻轻一点,便已掠过屋脊,瞧不见了。
    棍子回头瞧了那黑衣人一眼,才厉声道:“这是公家办案,居民闭户莫出,否则格杀勿论。”
    话未说完,屋子里的灯已熄灭。
    只听“砰”的一声,显然有人撞破了后面的窗子,想夺窗而逃。
    只可惜金狮子早已防到了这一着。
    又是一阵惊呼。
    金狮子低叱道:“往哪里走?”
    接着就看到一条人影上了屋脊,轻功虽不在金狮子之下,身材却瘦小得多,四下略一逡巡,就向东南方飞掠了过去。
    棍子没有动。
    黑衣人似乎也没有动。
    但是忽然间,他已经上了屋脊,挡住了那人影的去路。
    那人影一惊,双拳齐出。
    黑衣人似乎没有出手。
    但忽然间,出手打人的人已从屋脊上滚了下来,跌到街心。
    棍子这才慢慢地走了过去。背负着双手,低头瞧着他。
    寒风凄厉,天地肃杀。
    他一双眼睛在冷夜中看来像两把锥子。
    结了冰的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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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送不走的瘟神
    郭大路已经在街角里看了很久,他本来早就想冲过去了。
    可是冲过去干什么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棍子抓的若真是个心黑手辣的强盗,他难道还能帮强盗拒捕么?
    从山上一路跑下来,一路冷风扑面,他的火已经小了很多。
    所以他还是在街角里等着。
    跌到街心上的那个人蜷曲在那里,就像是一摊泥,动都没有动。
    棍子突然一把将他拉了起来,用两只手揪着他的衣襟,一字字道:“看着我。”
    这人的身子虽已站起,头还是软软地垂着。
    棍子的右手松开,正正反反掴了他十几个耳刮子。
    血开始从他嘴角往外流,但他还是咬着牙,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棍子冷笑道:“好,有种。”
    他的膝盖突然抬起,用力一撞。
    这人痛得连脸都变了形,想弯腰,却弯不下去。只有将下身往上缩,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悬空吊在棍子手上,抖得全身的骨头都似已将松散。
    棍子道:“对付不听话的人,我有很多法子,这是其中最简单的一种,你想不想再试第二种?”
    这人终于抬起头,瞧着他,眼睛里充满了仇恨的怒火。
    棍子的神情却忽然变了,变得和气了些,道:“你不是凤栖梧?”
    这人牙齿咯咯打战,嘶声道:“你明知道我不是,为什么还要这么样对付我?”
    棍子道:“因为我还不能确定,除非你告诉我你是谁,我才能证实你不是凤栖梧。”
    这人道:“我谁都不是,只不过是这城里一个卖杂货的小商人。”
    棍子沉下了脸,冷笑道:“你若不是别的人,我只有把你当作凤栖梧了。”
    这人颤声道:“你怕抓错了人,怕上头怪你,所以你明知我不是凤栖梧,也不肯放过我。你这种人的手段,我早就知道。”
    棍子的脸色又和缓下来,道:“你错了,这次我找的只是凤栖梧一个人,和别人全没关系,只要你肯说出自己的身份来历,我立刻就放了你。”
    这人道:“放了我?你会放了我?”
    棍子居然笑了笑,道:“为什么我不会放你?就算你在别的地方有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何必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人想了很久,才咬了咬牙道:“我姓韩,叫一阵风。”
    棍子道:“一阵风,那年春天,在张家口杀了黄员外一家人的是不是你?”
    一阵风道:“你说过,只要我不是凤栖梧,别的事你都不管。”
    棍子道:“我当然不管,但我又怎知你就是一阵风,不是凤栖梧?”
    一阵风道:“我身上刺着花……”
    “哧”地,衣襟被撕开,胸膛上果然刺着龙卷风的形状。
    这的确是一阵风的标志。
    棍子淡淡道:“一阵风不会冒充凤栖梧,凤栖梧却可能冒充一阵风的。”
    一阵风道:“你要怎么样才肯相信?”
    棍子沉吟着,道:“听说,黄员外是被人一剑刺死的。”
    一阵风道:“不是,我从来不使剑。”
    棍子道:“他是怎么死的呢?”
    一阵风道:“我用药先毒死了他,再将他抛到井里去。”
    棍子又笑了笑,道:“这么样说来,你的确是一阵风了。”
    一阵风道:“我本来就是。”
    棍子道:“好,很好……”
    他突然出手,反手在一阵风脖子上一切。
    一阵风立刻又变成了一摊泥。
    他的人虽已死,但一双眼睛却还不肯死,狠狠地瞪着棍子,眼球慢慢地向外凸出,充满了愤怒与怨毒,像是在问:“你答应过放了我,为什么又下毒手?”
    棍子的嘴没有说话,但眼睛却似在替他回答。
    他眼睛里充满了得意之色,仿佛在说:“这就是我的手段,我既然不信任你,你为何又要信任我呢?”
    ×××
    郭大路的眼睛里也在冒火。
    但他还是只有瞧着,因为这一阵风的确该杀。
    官差杀贼,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只听一人道:“原来他杀人的时候,你也只不过在旁边瞧着的。”
    郭大路用不着回头,也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了。
    他只有叹了口气,道:“但我还是要看下去。”
    燕七道:“你喜欢看他杀人?”
    郭大路道:“我要等着看他杀错一个人。”
    燕七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那时我才有理由杀他。”
    燕七道:“你想杀他?”
    郭大路道:“一阵风虽该死,但他却更该死。”
    燕七道:“你认为他做错了事?”
    郭大路道:“他做的事也不能说不对,但用的手段却太卑鄙、太可恶。”
    燕七道:“他若永远不杀错人呢?”
    郭大路怔住了。
    燕七笑了笑,道:“这世上有些事本就是任何人都没法子去管的。何况棍子虽可恶,却很有用,有些人的确就要他这种人去对付。”
    郭大路忽也笑了笑,道:“你以为他这种人就没有人能对付得了?”
    燕七道:“谁能对付他?你?”
    郭大路道:“也许是我,也许是别人,无论是谁都没关系,我只知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迟早总有人去对付他的。”
    ×××
    这就是郭大路之所以为郭大路。
    他不但对人生充满了热爱,而且充满了信心。
    他确信真理永远不灭,公道永远存在。
    他确信正义必定战胜邪恶,无论什么样的打击都不会让他失去这种信心。
    ×××
    金狮子正拍着棍子的肩,笑道:“恭喜恭喜,又一件大案被你破了。一晚上连破七案,除了你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棍子道:“你。”
    金狮子大笑,道:“我不行,我的心不够狠,这碗饭已渐渐吃不下去了。”
    棍子脸色变了变,又忍住。
    金狮子道:“下一家是谁?”
    棍子抬起头,眼睛瞪着对面的一块招牌。
    黑底的招牌,金字:
    “利源当铺”。
    ×××
    利源当铺的老板虽然剥皮,却不啃骨头,而且常常还会在骨头上留点肉分给别人吃。
    郭大路对这人的印象一向不错,看到棍子和金狮子向当铺走过去,他忍不住也想赶过去。
    王动一直站在后面没有说话,此刻忽然道:“不能动。”
    郭大路笑道:“我又不是王动,为什么不能动?”
    王动道:“现在若动,一动就有麻烦。”
    郭大路道:“你几时怕过麻烦了?”
    王动道:“就是现在,而且怕的就是这种麻烦。”
    郭大路道:“莫忘了,他是我们的大娘舅,我们随时都可能去找他的。”
    王动道:“没有娘舅无妨,没有祖宗才麻烦。”
    郭大路怔了怔道:“没有祖宗?”
    王动道:“娘舅若真是有案底的贼,我去助他,岂非连我祖宗的人都丢光了。”
    郭大路道:“你用不着去,我去!”
    王动叹了口气,道:“我若能让你一个人去,现在为什么不耽在床上睡觉?”
    郭大路瞧着他,瞧着他冷冰冰的眼睛,冷冰冰的脸,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友情的温暖。
    他若想去做一件事,就没有人能拦得住。
    能拦住他的只有朋友。
    这时金狮子和棍子已走到当铺门口。
    门本来也是关着的,但他们还没有拍门,门忽然开了。
    剥皮老板从门里探出头,道:“我早就知道三位还会再来的,请进请进。”
    金狮子和棍子对望了一眼,走了进去。
    黑衣人把住了门。
    郭大路咬着牙,喃喃道:“不知道棍子要用什么手段对付他,看来我还是该去瞧瞧。”
    他用不着去。
    因为这时金狮子和棍子已经走了出来。
    只听剥皮老板的声音在门里面道:“三位要走了么,不送不送。”
    金狮子含笑抱拳,道:“不用客气,请留步。”
    郭大路看得呆住了,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两人怎么忽然变得客气起来了?”
    王动道:“棍子要打人的时候,并不是随随便便就打下去的,否则棍子早就打断了。”
    郭大路道:“这剥皮老板又是谁?凭什么能令他们如此客气?”
    王动沉吟道:“也许就因为他谁都不是,所以人家才会对他客气。”
    郭大路想了想,也不知是否想通了这句话的意思。
    他已没空再想,金狮子和棍子下一个目标竟是麦老广烧腊铺。
    郭大路皱眉道:“想不到他们连麦老广这种人也怀疑,疑心病倒真不小。”
    燕七道:“这次你倒用不着担心,麦老广绝不会有什么毛病被他们找出来。”
    郭大路道:“我当然不担心,但却不是为了你这原因。”
    燕七道:“你为的是什么?”
    郭大路道:“他们也是人,也得吃饭,若没有麦老广,他们明天吃什么?”
    王动道:“吃屁。”
    郭大路笑了,但笑容刚露出,立刻就又消失。
    烧腊店里竟忽然传出一声惊呼,正是麦老广发出来的。
    又听到棍子的声音在问:“这锭金子是哪里来的?说!”
    听到“金子”两个字,郭大路的人已箭一般蹿了出去。
    这次连王动都没有再拦他。
    只见棍子拎着麦老广,就好像麦老广拎着油鸡似的。
    油鸡当然有油,麦老广脸上的汗也像是油,在灯下闪闪发光。
    他不停地抖,抖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棍子厉声道:“你说不说?金子是哪里来的?”
    这次已用不着麦老广自己说了。
    郭大路已冲了进去,大声道:“金子是我给他的,一共买了他三十斤肉、四十斤酒,外加七只鹅、八只鸡,谁也没做蚀本生意。”
    棍子慢慢地放下麦老广,慢慢地转过身,瞪着郭大路。
    郭大路就吊儿郎当地站在那里,的确不像是个能用金子付账的人。
    棍子道:“金子是你的?”
    郭大路道:“是!”
    棍子道:“从哪里来的?”
    郭大路道:“一个人有金子若是也犯法的话,那么天下犯法的人可就太多了,只怕两位也不例外吧?”
    棍子的脸上虽然没有表情,瞳孔却已渐渐开始在收缩。
    突然间,他的手已伸出。
    他不但比别人高,手也比别人长,十根又干又瘦的手指,就像是一双装在棍子上的铁爪。
    但郭大路偏偏就要碰碰这双铁爪。
    他既没有闪避,也没有招架,“呼”地,双拳齐出,硬碰硬就往这双铁爪反打了过去。
    这一拳击出,非但棍子吃了一惊,金狮子也不禁为之失色。
    棍子这一双铁爪上显然练着有鹰爪功一类的功夫,就算是瞎子也能感觉得到,对方手上若没有惊人的内功,怎么敢一出手就使出这种硬碰硬的招式?
    其实郭大路的内力并不如他们想象中那么可怕,只不过他天生是个大路的人,不但花钱大路,做事大路,武功也大路。
    这一拳击出,是他的拳头击断对方的鹰爪?还是对方的鹰爪洞穿他的拳头?他根本连想都没有去想。
    他根本不在乎。
    只要他高兴,什么样的招式都能使得出来。
    但别人可没有这么样大路,何况武功讲究的本是招式的变化和技巧,不到万不得已时,谁肯和对方硬拆硬碰?
    郭大路一拳击出,棍子的招式已变,肘一沉,爪上翻,十指如钩,如抓似削,击向郭大路的腕脉。
    郭大路简直连瞧都没有瞧见,招式连一点都没有变。
    “不变就是变,以不变应万变。”
    这一招正又是武功中最高妙的原则。
    棍子凌空一个翻身,几乎就撞到墙上。
    郭大路简直可说是连一招都没有完全使出,就已将这六扇门里数一数二的高手击退了。
    他对自己很满意,也没有追击。
    “乘胜追击”这句话他并不是不知道,可是别人既然已示弱认输,既然已退了下去,又何必再追呢?
    赶尽杀绝这种事郭大路是从来不会做的。
    金狮子干咳两声,迎了上来,笑道:“小兄弟,有话好说,何必生这么大的火气?”
    郭大路道:“是他的火气大,是他想来揍我,我哪有什么火气?”
    金狮子道:“误会误会,大家全是误会。”
    郭大路道:“但他问了我半天,我倒也想问他一句话。”
    金狮子道:“请问。”
    郭大路道:“一个人用金子来买酒买肉,是不是犯法的?”
    金狮子笑道:“当然不犯法,我也常常用金子来付账的。”
    郭大路道:“既然不犯法,就请你们放过麦老广,也放过我吧。”
    金狮子道:“当然当然。”
    他瞟了门外的王动、燕七和林太平一眼,道:“今天下午我们已叨扰了各位一顿,晚上就由我来做东,喝几杯如何?”
    郭大路还在沉吟,意思已有点活动了。
    他倒并不是喜欢白吃,只不过拒绝别人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来。
    王动道:“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只想早点上床。”
    金狮子笑道:“那也好!反正我们早就想到府上拜访了,不如就趁今夜之便,到府上去作一长夜之饮,四位意下如何?”
    这么样一说,王动也没法子拒绝了——六扇门中的人要到你家里去“拜访”,你能有法子拒绝么?
    何况,他们若到了富贵山庄,就不能够在这里杀人了。
    所以他们到了富贵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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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床底下的秘密
    无论谁先听到“富贵山庄”的名字,再到那里去,免不了都要吃一惊。
    这么样“富贵”的山庄倒也的确少见得很。
    郭大路笑道:“这里本来非但没有灯,也没有油,幸好我今天从山下带了些蜡烛回来,否则大家就只好黑吃黑了。”
    王动道:“其实黑吃黑也蛮有趣,怕只怕吃到鼻子里去。”
    他本来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脱鞋子上床,但今天却连走都没有走过去,远远就坐了下来,又道:“各位若不嫌脏,就请坐到地上。”
    金狮子笑道:“这是古风,我们的老祖宗本就是坐在地上的。”
    郭大路道:“我们复古的精神比谁都彻底,连睡都睡在地上。”
    金狮子道:“那张床呢?”
    谁都不愿意他们注意到那张床,可是无论谁走进来都没法子不注意那张床。
    王动道:“床是我一个人睡的。”
    郭大路道:“这倒不是他做主人的小气,而是我们嫌脏。”
    屋子里只有他们三个人说话,林太平、燕七、棍子都没有开过口,那黑衣人更连门都没有进来,背负着手,站在院子里,仿佛已和这阴森森的院子、阴森森的夜色融成了一体。
    金狮子道:“小兄弟这么高的武功,不知是哪一门的高人传授的?”
    他自动将话题从“床”上移开,别人当然更求之不得。
    郭大路道:“我师傅倒有不少,教出来的徒弟却只有我一个。”
    金狮子道:“不知是哪几位?”
    郭大路道:“启蒙的恩师是‘神拳泰斗’刘虎刘老爷子,然后是‘无敌刀’杨斌杨二爷子、‘一枪刺九龙’赵广赵老师、‘神刀铁胳臂’胡得扬胡大爷……”
    金狮子瞪大了眼睛在听着,他名字说得愈多,金狮子的眼睛瞪得愈大,仿佛已怔住。
    这些名字他实在连一个也没听说过。
    武林中有样很妙的事,那就是外号起得愈吓唬人的武功往往愈稀松平常,尤其是“一枪刺九龙”“神刀铁胳臂”这一类的名字,更像是走江湖卖把式的,真正的名家宗主,若是起了个这么样的名字,岂非要叫人笑掉大牙。
    郭大路好不容易才把这些响当当的名字说完了,笑道:“家师们的名字,你可听说过?”
    金狮子咳嗽两声,道:“久仰得很,咳咳,久仰得很。”
    他忽然一抬脚,人已蹿了过去,蹿到床边,抓着床沿,人跃起,乘势将床也提了起来。
    郭大路、王动、燕七、林太平,四个人的心似也被提了起来。
    床下的五口箱子若是被人发现,今天他们就算能挡住金狮子的刀、棍子的爪、黑衣人的长剑,这做贼的污名只怕是再也洗不掉的了。
    他们的年纪还轻,若是背上了做贼的黑锅,到几时才能抬得起头来?
    ×××
    谁知床下连一口箱子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郭大路几乎忍不住要叫了出来。
    金狮子似也怔了怔,慢慢地放下床,勉强笑了笑道:“我刚才明明看到床底下有只老鼠的,怎么忽然就不见了。”
    王动冷冷道:“是白老鼠还是黑老鼠?”
    金狮子道:“这……我倒没看清楚。”
    王动道:“白老鼠就是财,藏金的地方往往会有白老鼠出现,明天我倒要挖挖看,说不定这下面埋着好几箱金子也未可知。”
    他脸上还是冷冰冰的,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郭大路瞟了他一眼道:“金兄若肯留下来,说不定也可以发个小财的。”
    金狮子勉强笑道:“不必了,我这人天生没有横财运。”
    这屋子现在虽破旧,本来的建筑却讲究得很,地上都铺着整块的青石板,石板缝中都长满了藓苔。
    无论谁都能看出这些石板,至少已有十年没有动过。
    棍子忽然站起来,道:“我醉了,告辞了。”
    他明明连一滴酒都没有喝,明明是睁着眼睛在说瞎话,但谁也不想揭穿他。
    大家都觉得这假话说得很是时候。
    ×××
    棍子和金狮子走了很久,郭大路才长长松了口气,笑道:“还是我们的王老大高明,若不是他把箱子搬走,我们今天就要当堂出彩了。”
    王动道:“王老大是谁?”
    郭大路道:“当然是你。”
    王动道:“你认为我会一个人把这五口箱子搬走,再藏起来么?”
    郭大路怔住了。
    若要王动搬箱子,倒不如要箱子搬王动也许反倒容易。
    郭大路抓着头皮,道:“若不是你,是谁?”
    他转过头,就看到了燕七。
    燕七道:“你不必看我,我也未必比王老大勤快多少。”
    林太平道:“我一辈子没搬过箱子。”
    他一双手又白又细,简直比小姑娘的脸还嫩。
    郭大路几乎把头皮都抓破了,吃吃道:“你们既然都没有搬箱子,那五口箱子,难道是自己长腿跑走的么?”
    王动道:“箱子虽然没有腿,酸梅汤却有腿,而且一定是双很好看的腿。”
    ×××
    王动说的话,往往就是结论。
    除了酸梅汤之外,他们实在想不出还能有谁知道床底下有五口箱子,更没有别人会将箱子搬走。
    燕七道:“现在她目的已达到了,自然不必把五大箱子白白留给我们。”
    林太平道:“所以她一看到我们下山,就乘机把箱子搬走。”
    王动伸了个懒腰,道:“搬走了反而好,否则我在床上躺着也不舒服。”
    林太平道:“我只奇怪一样事,我们明明谁都没有往床这边瞧过一眼,金狮子怎么会怀疑到床底下有毛病?”
    王动道:“也许就因为我们谁都没有往床这边瞧过一眼,所以他才会怀疑。”
    这也是结论。
    ×××
    你愈是故意装着对一件事全不关心,反而显得你对它特别关心。
    尤其是女孩子。
    一个女孩子若是对别人全都很和气,只有对你不理不睬,那也许就是说她心里没有别人,只有你。
    ×××
    林太平叹了口气,道:“看来这狮子狗倒真是个厉害人物。”
    燕七道:“这人老奸巨猾,笑里藏刀,实在比棍子还厉害很多。”
    郭大路已有很久没说话了,此刻忽然道:“箱子绝不是酸梅汤搬走的。”
    燕七道:“不是她是谁?”
    郭大路道:“她若要将箱子搬走,昨天就根本不会留下来。”
    燕七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要把那五口箱子搬出城,今天比昨天还困难得多,她为什么昨天不搬今天搬?她难道会是呆子?”
    燕七冷笑道:“她当然不是呆子,我才是,我就是想不出还有别人会来搬箱子。”
    郭大路忽然笑了,道:“为什么我一提起酸梅汤你就生气,难道你也偷偷地看上她了?我把她让给你好不好?”
    燕七道:“为什么要你让?她难道是你的?”
    王动叹了口气,道:“你们酸梅汤还没有吃到嘴,醋已喝了几大碗,这又何苦呢?”
    燕七也笑了。
    他笑得很特别,也很好看。
    别人开始笑的时候,有的是眼睛先笑,有的是嘴先笑。
    他开始笑的时候,却是鼻子先笑,鼻子先轻轻地皱起一点点,然后面颊上再慢慢地现出两个很深很深的酒窝。
    郭大路在瞧着他,喃喃道:“假如这小子不是个这么样的人,我一定会认为他是个女的。”
    燕七眼睛又瞪了起来,道:“我若是女的,你就是个阴阳人。”
    郭大路道:“我当然也知道你绝不会是女的,可是你那笑、那酒窝……”
    燕七道:“酒窝怎么样?酒窝的意思只不过表示会喝酒,你懂不懂?”
    郭大路忽然拉起了他的手,道:“走,咱们喝酒去。”
    燕七道:“哪里喝酒去?”
    郭大路道:“山下。”
    燕七道:“这里的酒还没有喝完,为什么要到山下喝?”
    郭大路眨了眨眼,道:“听说麦老广的烧烤都是半夜做的,我想去吃他半只新出炉的烧鸭。”
    燕七道:“我没有你这么馋,你一个人去吧。”
    郭大路道:“你知道我从来不一个人喝酒。”
    燕七道:“要不然,你找王老大陪你去。”
    郭大路道:“现在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下床了。”
    燕七道:“他不去,我也不去。”
    郭大路笑道:“你又不是个大姑娘,跟我一个人去难道还不放心?”
    燕七的脸仿佛红了红,道:“说不去就不去,你死拉住我干什么?”
    郭大路笑道:“我偏要你去,不管你是男是女,我都找定你了。”
    王动叹道:“我看,你还是跟他去吧,遇见了他这种人,只怪你交友不慎,你若不去的话,连我也睡不成觉。”
    燕七也叹了口气,道:“幸好我是男人,若是个女的,那才真受不了。”
    郭大路笑道:“你若真的是女人,受不了的只怕是我。”
    ×××
    遇见郭大路这种人,的确谁也没法子。
    燕七毕竟还是被他拉了出去,刚走出大门,两人就怔住。
    此刻已是深夜,这山城中的人本该都已睡了好几觉,有的甚至已快起床了。
    谁知山下现在却还是灯火通明,郭大路到这里已有三个月,从来也没看见山城里灯火如此明亮过。
    郭大路道:“今天难道已过年了么?”
    燕七道:“好像还没有。”
    郭大路道:“不是过年,为什么如此热闹?”
    燕七喃喃道:“过年的时候,这里只怕也没有如此热闹。”
    郭大路又拉起他的手,道:“走,我们快去凑热闹去。”
    燕七道:“我自己会走路,你为什么总是要拉住我的手?”
    郭大路笑嘻嘻道:“你若不愿意我拉你的手,你就拉住我的好了。”
    燕七又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又得改名字了,叫燕八。”
    郭大路道:“为什么?”
    燕七道:“遇到你这种人,我非再死一次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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