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物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5章王大娘的真面目
    (一)
    天已黑了。
    屋里燃着灯,灯光从粉红色的纱罩中照出来,温柔得如同月光。
    燃灯的人却已不在了,屋子里静悄悄的,田思思只听到自己的心在轻轻的跳着,跳得很均匀。
    她觉得全身软绵绵的,连动都懒得动,可是口太渴,她不禁又想起了家里那用冰镇得凉凉的莲子汤。
    田心呢?
    这小鬼又不知疯到哪里去了?
    田思思轻轻叹了口气,悄悄下床,刚才脱下来的鞋子已不见了。
    她找着了双镂金的木屐。
    木屐很轻,走起路来“踢达踢达”地响。就好像雨滴在竹叶上一样。
    她很欣赏这种声音,走走,停停,停下来看看自己的脚,脚上穿着的白袜已脏了,她脱下来,一双纤秀的脚雪白。
    “屐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
    想起这位风流诗人的名句,她自己忍不住吃吃地笑了。
    若是有音乐,她真想跳一曲小杜最欣赏的“柘枝舞”。
    推开窗,窗外的晚风中果然有缥缈的乐声。
    花园里明灯点点,照得花色更鲜艳。
    “这里晚上果然很热闹,王大娘一定是个很好客的主人。”
    田思思真想走出去,看看那些客人,去分享他们的欢乐。
    “若是秦歌他们也自江南来了,也到这里来做客人,那多好!”
    想到那强健而多情的少年,想到那飞扬的红丝巾,田思思脸上忽然泛起了一阵红晕。红得就像是那丝巾。
    在这温柔的夏夜中,有哪个少女不会怀春?
    她没有听到王大娘的脚步声。
    她听到王大娘的亲密的语声时,王大娘已经到了她身旁。
    王大娘的手已轻轻搭上了她的肩,带着笑道:“你竟想到出神,在想什么?”
    田思思嫣然道:“我在想,田心那小鬼怎么连人影都瞧不见了。”
    她从来没有说过谎。
    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说谎,而且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谎话就自然而然地从嘴里溜了出来,自然得就如同泉水流下山坡一样。
    她当然还不懂得说谎本是女人天生的本领,女人从会说话的时候,就懂得用谎话来保护自己。
    说谎最初的动机只不过是保护自己,一个人要说过很多次谎之后,才懂得如何用谎话去欺骗别人。
    王大娘拉起她的手,走到那张小小的圆桌旁坐下,柔声道:“你睡得可好?”
    田思思笑道:“我睡得简直就像是个刚出世的小孩子一样。”
    王大娘也笑了,道:“睡得好,就一定会饿,你想吃什么?”
    田思思摇头道:“我什么都不想吃,我只想……”
    她眼波流动,慢慢地接着道:“今天来的客人好像不少。”
    王大娘道:“也不多,还不到二十个。”
    田思思道:“每天你都有这么多客人?”
    王大娘又笑了,道:“若没有这么多客人,我怎么活得下去?”
    田思思惊奇地张大了眼,道:“这么说来,难道来的客人都要送礼?”
    王大娘眨眨眼道:“他们要送,我也不能拒绝,你说是不是?”
    田思思道:“他们都是哪里来的呢?”
    王大娘道:“哪里来的都有……”
    她忽又眨眨眼,接着道:“今天还来了位特别有名的客人。”
    田思思的眼睛亮了,道:“是谁?是不是秦歌?是不是柳风骨?”
    王大娘道:“你认得他们?”
    田思思垂下头,咬着嘴唇道:“不认得,只不过很想见见他们,听说他们都是很了不起的大人物。”
    王大娘吃吃的笑着,轻轻拧了拧她的脸道:“无论多了不起的大人物,看到你这么美的女孩子时,都会变成呆子的。你只要记着我这句话,以后一定享福一辈子。”
    田思思喜欢拧田心的小脸,却很不喜欢别人拧她的脸。
    从来没有人敢拧她的脸。
    但现在她并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有种很温暖舒服的感觉。
    王大娘的纤指柔滑如玉。
    有人在敲门。
    敲门的也都是很美丽的小姑娘,送来了几样很精致的酒菜。
    王大娘道:“我们就在这里吃晚饭好不好?我们两个可以静静地吃,没有别人会来打扰我们。”
    田思思眼珠子转动,道:“我们为什么不出去跟那些客人一起吃呢?”
    王大娘道:“你不怕那些人讨厌?”
    田思思又垂下头,咬着嘴唇道:“我认识的人不多,我总听人说,朋友越多越好。”
    王大娘又笑了,道:“你是不是想多认识几个人,好挑个中意的郎君!”
    她娇笑着,又去拧田思思的脸。
    田思思的脸好烫。
    王大娘忽然将自己的脸贴上去,媚笑着道:“我这里每天都有朋友来,你无论要认识多少个都可以,但今天晚上,你却是我的。”
    她的脸又柔滑,又清凉。
    田思思虽然觉得她的动作并不大好,却又不忍推开她。
    “反正大家都是女人,有什么关系呢?”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的心忽然跳得快了些。
    从来没有人贴过她的脸,从来没有人跟她如此亲密过。
    田心也没有。
    田思思忽然道:“田心呢?怎么到现在还看不见她的人?”
    王大娘道:“她还在睡。”
    她笑了笑,道:“除了你之外,从来没有别人睡在我屋子里,更没有人敢睡在我床上。”
    田思思的心里更温暖,更感激。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的脸也更烫了。
    王大娘道:“你是不是很热?我替你把这件长衫脱了吧?”
    田思思道:“不……不热,真的不热。”
    王大娘笑道:“不热也得脱,否则别人看见你穿着这身男人的衣服,还以为有个野男人在我房里哩,那怎么得了?”
    她的嘴在说话,她的手已去解田思思的衣钮。
    她的手就像是一条蛇,滑过了田思思的腰,滑过了胸膛……
    田思思不能不动了。
    她觉得很痒。
    她喘息着,娇笑着,伸手去推,道:“你不能脱,我里面没有穿什么衣服。”
    王大娘笑得很奇怪,道:“那有什么关系?你难道还怕我?”
    田思思道:“我不是怕,只不过……”
    她的手忽然也推上王大娘的胸膛。
    她的笑容忽然凝结,脸色忽然改变,就好像摸着条毒蛇。
    她跳起来,全身发抖,瞪着王大娘,颤声道:“你……你究竟是女的,还是男的?”
    王大娘悠然道:“你看呢?”
    田思思道:“你……你……”
    她说不出。
    因为她分不出王大娘究竟是男?还是女?
    无论谁看到王大娘,都绝不会将她当成男人。
    连白痴都不会将她看成男人。
    但是她的胸膛……
    她的胸膛平坦得就像是一面镜子。
    王大娘带着笑,道:“你看不出?”
    田思思道:“我……我……我……”
    王大娘笑得更奇怪,道:“你看不出也没关系,反正明天早上你就会知道了。”
    田思思一步步往后退,吃吃道:“我不想知道,我要走了。”
    她忽然扭转头,想冲出去。
    但后面没有门。
    她再冲回来,王大娘已挡住了她的路,道:“现在你怎么能走?”
    田思思急了,大声道:“为什么不能走,我又没有卖给你!”
    王大娘悠然道:“谁说你没有卖给我?”
    田思思怔了怔,道:“谁说我已经卖给了你?”
    王大娘道:“我说的,因为我已付给赵老大七百两银子。”
    她又笑了笑,悠然接着道:“你当然不止值七百两银子,可惜他只敢要这么多。其实,他就算要七千两,我也是一样要买的。”
    田思思的脸已气白了,道:“你说赵老大把我卖给了你?”
    王大娘道:“把你从头到脚都卖给了我。”
    田思思气得发抖,道:“他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能把我卖给你?”
    王大娘笑道:“他也不凭什么,只不过因为你是个被人卖了都不知道的小呆子。你一走进这城里,他们就已看上了你。”
    田思思道:“他们?”
    王大娘道:“他们就是铁胳膊,刀疤老六,钱一套,大胡子和赵老大。”
    田思思道:“他们都是串通好了的?”
    王大娘道:“一点也不错,主谋的就是你拿他当好人的赵老大,他不但要你的钱,还要你的人。”
    她笑着,接着道:“幸好你遇见了我,还算运气,只要你乖乖的听话,我绝不会亏待你的,甚至不要你去接客。”
    田思思道:“接客?接客是什么意思?”
    她已气得要爆炸了,却还在勉强忍耐着,因为她还有很多事不懂。
    王大娘吃吃笑道:“真是个小呆子,连接客都不懂。不过我可以慢慢地教你,今天晚上就开始教。”
    她慢慢地走过去。
    走动的时候,“她”衣服下已有一部分凸出。
    田思思苍白的脸又红了,失声道:“你……你是个男人?”
    王大娘笑道:“有时是男人,有时候也可以变成女人,所以你能遇着我这样的人,可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田思思忽然想吐。
    想到王大娘的手刚才摸过的地方,她只恨不得将那些地方的肉都割下。
    王大娘还在媚笑着,道:“来,我们先喝杯酒,再慢慢地……”
    田思思忽然大叫。
    她大叫着冲过来,双手齐出。
    大小姐有时温柔如金丝雀,有时也会凶得像老虎。
    她的一双手平时看来柔若无骨,滑如春葱,但现在却好像变成了一双老虎的爪子,好像一下子就能扼到王大娘的咽喉。
    她出手不但凶,而且快,不但快,而且其中还藏着变化。
    “锦绣山庄”中的能人高手很多,每个人都说大小姐的武功已可算是一流的高手。
    从京城来的那位大镖头就是被她这一招打得躺下去的,躺下去之后,很久很久都没有爬起来。
    这一招正是田大小姐的得意杰作。
    她已恨透了王大娘这妖怪,这一招出手当然比打那位大镖头时更重,王大娘若被打躺下,也许永远也爬不起来了。
    (二)
    王大娘没有躺下去。
    躺下去的是田大小姐。
    她从来没有被人打倒过。
    没有被人打倒过的人,很难领略被人打倒是什么滋味。
    她首先觉得自己去打人的手反被人抓住,身子立刻就失去重心,忽然有了种飘飘荡荡的感觉。
    接着她就听到自己身子被摔在地上时的声音。
    然后她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整个人都好像变成空的。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脑袋,把脑袋塞得就仿佛是块木头。
    等她再有感觉的时候,她就看到王大娘正带着笑在瞧着她,笑得还是那么温柔,那么亲切,柔声问道:“疼不疼?”
    当然疼。
    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疼,疼得全身骨节都似将散开,疼得眼前直冒金星,疼得眼泪都几乎忍不住要流了出来。
    王大娘摇着头,又笑道:“像你这样的武功,也敢出手打人,倒真是妙得很。”
    田思思道:“我武功很糟?”
    这种时候,她居然问出了这么样一句话来,更是妙不可言。
    王大娘仿佛也很吃惊,道:“你自己不知道自己武功有多糟?”
    田思思不知道。
    她本来一直认为自己已经可以算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
    现在她才知道了,别人说她高,只不过因为她是田二爷的女儿。
    这种感觉就好像忽然从高楼上摔下来,这一跤实在比刚才摔得还重。
    她第一次发觉自己并没有想像中那么聪明,那么本事大。
    她几乎忍不住要自己给自己几个大耳光。
    王大娘带着笑瞧着她,悠然道:“你在想什么?”
    田思思咬着牙,不说话。
    王大娘道:“你知不知道我随时都可以强奸你,你难道不怕?”
    田思思的身子突然缩了起来,缩起来后还是忍不住发抖。
    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认真去想过这件事有多么可怕,多么严重,因为她对这种事的观念还很模糊。
    她甚至还根本不知道恐惧是怎么回事。
    但“强奸”这两个字却像是一把刀,一下子就将她那种模模糊糊的观念划破了,恐惧立刻就像是只剥了壳的鸡蛋般跳出来。
    强奸!
    这两个字实在可怕。太尖锐。
    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两个字,连想都没有想过。
    她只觉身上的鸡皮疙搭一粒粒的冒出来,每粒鸡皮疙瘩都带着一大颗冷汗,全身却烫得像是在发烧。
    她忍不住尖叫,道:“那七百两银子我还给你,加十倍还给你。”
    王大娘道:“你有吗?”
    田思思道:“现在虽然没有,但只要你放我走,两天内我就送来给你。”
    王大娘微笑着,摇摇头。
    田思思道:“你不信?我可以保证,你若知道我是谁的女儿……”
    王大娘打断了她的话,笑道:“我不想知道,也不想要你还钱,更不想你去找人来报仇。”
    田思思道:“我不报仇,绝不,只要你放了我,我感激你一辈子。”
    王大娘道:“我也不要你感激,只要……”
    她及时顿住了语声,没有再说下去。
    但不说有时比说更可怕。
    田思思身子已缩成了一团,道:“你……你……你一定要强奸我?”
    她做梦也未想到自己居然也会说出这两个字来。说出来后她的脸立刻红得像是有火在烧。
    王大娘又笑了,道:“我也不想强奸你!”
    田思思道:“那……那么你想干什么?”
    王大娘道:“我要你心甘情愿地依着我,而且我知道你一定会心甘情愿地依着我的。”
    田思思大叫,道:“我绝不会,死也不会。”
    王大娘淡淡道:“你以为死很容易?那你就完全错了。”
    桌上有只小小的金铃。
    她忽然拿起金铃,摇了摇。
    清脆的铃声刚响起,就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其实这两个人简直不能算是人,一个像狗熊,一个像猩猩。
    王大娘微笑着道:“你看这两个人怎么样?”
    田思思闭起眼睛,她连看都不敢看。
    王大娘淡淡道:“你若不依着我,我就叫这两个人强奸你。”
    田思思又大叫。
    这次她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叫得出来。
    等她叫出来后,立刻晕了过去。
    (三)
    一个人能及时晕过去,实在是件很不错的事。
    只可惜晕过去的人总会醒的。
    田思思这次醒的时候,感觉就没有上次那么舒服愉快了。
    她睡的地方已不是那又香又暖又软的床,而是又臭、又冷、又硬的石头。
    她既没有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也没有听到那轻柔的乐声。
    她听到的是一声声比哭还凄惨的呻吟。
    角落里蜷伏着一个人,阴森森的灯光照在她身上。
    她穿着的一件粉红袍子已几乎被完全撕碎,露出一块块已被打得又青又肿的皮肉,有很多地方已开始在慢慢地出血。
    田思思刚觉得这件袍子看来很眼熟,立刻就想起了那“受过很大刺激”的女孩子,那已被梅姐劝回屋里去的女孩子。
    她想站起来,才发觉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甚至连疼痛都感觉不出,身上似已完全麻木。
    她只有挣扎着,爬过去。
    那女孩忽然抬起头,瞪着她,一双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就像是只已被折磨得疯狂了的野兽。
    田思思吃了一惊。
    令她吃惊的,倒不是这双眼睛,而是这张脸。
    她白天看到这女孩子的时候,这张脸看来还是那么美丽,那么清秀,但现在却已完全扭曲,完全变了形,鼻子,已被打得移开两寸,眼角和嘴角还在流血,这张脸看来已像是个被摔烂了的西瓜。
    田思思想哭,又想吐。
    她想忍住,但胃却已收缩如弓,终于还是忍不住吐出。
    吐的是酸水,苦水。
    这女孩子却只是冷冷地瞧着她,一双眼睛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冷漠空洞,不再有痛苦,也没有恐惧。
    等她吐完了,这女孩子忽然道:“王大娘要我问你一句话。”
    田思思道:“她要你……问我?”
    这女孩子道:“她要我问你,你想不想变成我这样子?”
    她声音里也完全没有情感,这种声音简直就不像是她发出来的。
    任何人也想像不到她会问出这么样一句话。
    但的确是她在问。
    这句话由她嘴里问出来,实在比王大娘自己问更可怕。
    田思思道:“你……你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这女孩子道:“因为我不听王大娘的话,你若学我,就也会变得和我一样。”
    她声音冷漠而平淡,仿佛是在叙说着别人的遭遇。
    她的人似已变成了一种说话的机械。
    一个人只有在痛苦达到顶点,恐惧已达到极限,只有在完全绝望时,才会变成这样子。
    田思思看到她,才明白恐惧是怎么回事。
    她忽然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她几乎也已完全绝望。
    这女孩子还是冷冷地瞧着她,冷冷道:“你是不是已经肯答应了?”
    田思思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嘶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女孩子淡淡道:“不知道就是答应了,你本该答应的。”
    她转过脸伏在地上,再也不动,再也不说一句话。
    田思思忽然扑过去,扑在她身上,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这女孩子道:“我的话已说完。”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不想法子逃走?”
    这女孩子道:“没有法子。”
    田思思用力去扯她的头发,大声道:“一定有法子的,你不能就这样等死!”
    这女孩子头被拉起,望着田思思,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奇特的微笑,道:“我为什么不能等死?我能死已经比你幸运多了,你迟早总会知道,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连死都死不了。”
    田思思的手慢慢松开。
    她的手已冰冷。
    她的手松开,这女孩子就又垂下头去,伏在地上,仿佛再也不愿见到这世上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
    生命难道真的如此无趣?
    田思思咬咬牙,站起来。
    她发誓一定要活下去,无论怎么样她都要活下去!
    她绝不肯死!
    ×××
    墙壁上燃着只松枝扎成的火把。
    火把已将燃尽,火光阴森。
    阴森森的火光映在黑黝黝的墙壁上,墙壁是石块砌成的。巨大的石块,每块至少有两三百斤。
    门呢?
    看不见门。
    只有个小小的窗子。
    窗子离地至少有四五丈,宽不及两尺。
    这屋子好高,这窗子好小。
    田思思知道自己绝对跳不上去,但她还是决心要试试。
    她用尽全力,往上跳。
    她跌下。
    所以她爬。
    每块石头间都有条缝,她用力扳着石缝,慢慢地往上爬。
    她的手出血。
    粗糙的石块,锋利如刀。
    血从她的手指流出,疼痛钻入她的心。
    她又跌下,跌得更重。
    但她已不再流泪。
    这实在是件很奇妙的事——一个人流血的时候,往往就不再流泪。
    她决心再试,试到死为止。
    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有条绳索自窗户上垂下来。
    有人在救她!
    是谁在救她?为什么救她?
    她连想都没有去想,因为她已没有时间想。
    她用力推醒女孩子,要她看这条绳索。
    这女孩子抬头看了一眼,淡淡道:“我不想走,我宁可死。”
    只看了一眼,只说了这么样一句话。
    田思思跺了跺脚,用力抓住绳索,往上爬。
    她苗条的身子恰巧能钻出窗户。
    窗外没有人,绳索绑在窗户对面的一棵树上。
    风吹树叶,飕飕的响,树上没有人,灯光也很遥远。
    田思思爬过去,沿着树干滑下。
    四面同样黑暗,从哪条路才能逃出去呢?
    她不知道,也无法选择。
    面对着她的是片花林,她也不知道是什么花,只觉花的气息很芬芳。
    所以她就钻了进去。
    她很快就听到风中传来的乐声,然后就看到了前面的灯光。
    温柔的灯光从窗户里照出来,雪白的窗纸,雕花的窗棂,乐声比灯光更温柔,乐声中还穿插着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是后退?还是从这屋子后绕过去?
    田思思躲在一棵树后面,正不知该选择哪条路,乐声忽然停止,两个人慢慢的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看到这两个人,田思思的呼吸也停止。
    左面的一个风姿绰约,笑语如花,正是王大娘。
    右面的一个人长身玉立,风神潇洒,赫然竟是仗义疏财,挥金结客的“中原孟尝”田白石田二爷。
    王大娘说的那特别有名的客人,原来就是他。
    田思思做梦也没有想到竟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看到她爹爹。
    她欢喜得几乎忍不住叫了出来。
    ×××
    她没有叫。
    因为这时又有两个人跟在她爹爹身后走出了屋子。
    这两人一老一少。
    老的一个又矮又胖,圆圆的脸,头发很少,胡子也很少,腰上悬着柄很长的剑,几乎要比他的腿长一倍,使他的样子看来很可笑。
    年轻的一个看来甚至比老的这个还矮、还胖,所以样子就更可笑。
    年青时就发胖总是比较可笑的,他不是太好吃,就是太懒;不是太懒,就是太笨;不是睡得太多,就是想得太少。
    也许他这几样加起来都有一点。
    田思思认得这老的一个就是她爹爹的好朋友,大名府的杨三爷。
    这年轻的一个呢?
    难道他就是杨三爷的宝贝儿子杨凡?
    “难道爹爹竟要我嫁给他?”
    田思思脸都气红了,她宁可嫁给王大光,也不嫁给这条猪。
    她决心不去见她爹爹。
    “我这样子跑出去,岂非要笑死人么?”
    她宁可在任何人面前丢人,也不能在这条猪面前丢人的。
    王大娘正带着笑,道:“这么晚了,田二爷何必走呢?不如就在这里歇下吧?”
    田二爷道:“不行,我有急事,要去找个人。”
    王大娘道:“却不知田二爷找的是谁?我也许能帮个忙……这里来来往往的人最多,眼皮子都很杂。”
    田二爷笑笑,道:“这人你一定找不到的,她绝不会到这种地方来。”
    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接着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才能找得到她,但我走遍天涯海角,也非找到她不可……”
    他要找的,当然就是他最宠爱的独生女儿。
    田思思喉头忽然被塞住。
    到现在她才知道,世上只有她爹爹是真的关心她,真的爱她。
    这一点已足够,别的事她已全不放在心上。
    她正想冲出去,不顾一切冲出去,冲入她爹爹的怀里。
    只要她能冲入她爹爹怀里,所有的事就立刻全都可解决。
    她爹爹一定会替她报复,替她出这口气的。
    只可惜她没有机会冲出去。
    就在这时,忽然有只手从她后面伸过来,掩住了她的嘴。
    这只手好粗,好大,好大的力气。
    田思思的嘴被这只手掩住,非但叫不出来,简直连气都喘不出。
    这人当然有两只手。
    他另一只手搂住田思思,田思思就连动都不能动,她只能用脚往后踢,踢着这人的腿,就像踢在石头上。
    她踢得越重,脚越疼。
    这人就像拎小鸡似的,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往后退。
    田思思只有眼睁睁地瞧着,距离她爹爹已越来越远,终于连看都看不见了——也许永远都看不见了。
    她眼泪流下时,这人已转身奔出。
    他的步子好大,每跨一步至少有四五尺,眨眼之间已奔出花林。
    林外也暗得很。
    这人脚步不停,沿着墙角往前奔,三转两转,忽然奔进了一间石头屋子。
    这石头屋子也很高,很大,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
    床大得吓人,桌椅也大得吓人。
    椅子几乎已比普通的桌子大,桌子几乎已比普通的床大。
    这人反手带起门,就将田思思放在床上。
    田思思这才看到了他的脸。
    她几乎立刻又要晕过去。

举报

第06章粉红色的刀
    (一)
    这人简直不是人,是个猩猩——就是王大娘要找来强奸她的那猩猩。
    他的脸虽还有人形,但满脸都长着毛,毛虽不太长,但每根都有好几寸长,不笑时还好些,一笑,满脸的毛都动了起来。
    那模样你就算在做噩梦的时候都不会看到。
    他现在正在笑,望着田思思笑。
    田思思连骨髓都冷透了,用尽全力跳起来,一拳打过去,打他的鼻子。
    她听说猩猩身上最软的部位就是鼻子。
    她打不着。
    这人只挥了挥手,就像是赶蚊子似的,田思思已被打倒。
    她情愿被打死,却偏偏还是好好的活着。
    她活着,就得看着这人,虽然不想看,不敢看,却不能不看。
    这人还在笑,忽然道:“你不必怕我,我是来救你的。”
    他说的居然是人话,只不过声音并不太像人发出来的。
    田思思咬着牙,道:“你……你来救我?”
    这人又笑了笑,从怀中摸了样东西出来。
    他摸出的竟是圈绳子,竟然就是将田思思从窗户里吊出来的那根绳子。
    田思思吃了一惊,道:“那条绳子就是你放下去的?”
    这人点点头,道:“除了我还有谁?”
    田思思更吃惊,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这人道:“因为你很可爱,我很喜欢你。”
    田思思的身子立刻又缩了起来,缩成一团。
    她看到这人一只毛茸茸的手又伸了过来,像是想摸她的脸。
    她立刻用尽全力大叫,道:“滚!滚开些!只要你碰一碰我,我就死!”
    这人的手居然缩了回去,道:“你怕我?为什么怕我?”
    他那双藏在长毛中的眼睛里,居然露出了种痛苦之色。
    这使他看来忽然像是个人了。
    但田思思却更怕,怕得想呕吐。
    这人越对她好,越令她作呕,她简直恨不得死了算了。
    这人又道:“我长得虽丑,却并不是坏人,而且真的对你没有恶意,只不过想……”
    田思思嘶声道:“想怎么样?”
    这人垂下头,嗫嚅着道:“也不想怎么样,只要能看见你,我就很高兴了。”
    他本来像是只可怕的野兽,片刻却变成了只可怜的畜牲。
    田思思瞪着他。
    她已经不再觉得这人可怕,只觉得呕心,呕心得要命。
    她忽然眨眨眼,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问出这句话,显然已将他当做个人了。
    这人目中立刻露出狂喜之色,道:“奇奇,我叫奇奇。”
    “奇奇”,这算什么名字?
    任何人都不会取这么样一个名字。
    田思思试探着,问道:“你究竟是不是人?”
    她问出这句话,自己也觉得很紧张,不知道这人是不是会被激怒?
    奇奇目中果然立刻充满愤怒之意,但过了半晌,又垂下头,黯然道:“我当然是人,和你一样的是个人,我变成今天这种样子,也是被王大娘害的。”
    一个人若肯乖乖地回答这种话,就绝不会是个很危险的人。
    田思思更有把握,又问道:“他怎么样害你的?”
    奇奇巨大的手掌紧握,骨节“格格”的响,过了很久,才嗄声道:“血,毒药,血……她每天给我喝加了毒药的血,她一心要把我变成只野兽,好替她去吓人。”
    他抬头,望着田思思,目中又充满乞怜之意,道:“但我的确还是个人……她可以改变我的外貌,却变不了我的心。”
    田思思道:“你恨不恨她?”
    奇奇没有回答,也用不着回答。
    他的手握得更紧,就好像手里在捏着王大娘的脖子。
    田思思道:“你既然恨她,为什么不想个法子杀了她?”
    奇奇身子忽然萎缩,连紧握着的拳头都在发抖。
    田思思冷笑道:“原来你怕她。”
    奇奇咬着牙,道:“她不是人……她才真的是个野兽。”
    田思思道:“你既然这么怕她,为什么敢救我?”
    奇奇道:“因为……冈为我喜欢你。”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你若真的对我好,就该替我去杀了她。”
    奇奇摇头,拼命摇头。
    田思思道:“就算你不敢去杀她,至少也该放我走。”
    奇奇又摇头,道:“不行,你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休想逃得了。”
    田思思冷笑,道:“你就算是个人,也是个没出息的人,这样的人谁都不会喜欢的。”
    奇奇涨红了脸,忽然抬头,大声道:“但我可以帮你逃出去。”
    田思思道:“真的?”
    奇奇道:“我虽是个人,但不像别的人那样,会说假话。”
    田思思道:“可是我也不能一个人走。”
    奇奇道:“为什么?”
    田思思道:“我还有个妹妹,我不能抛下她在这里。”
    她忽又眨眨眼,道:“你若能将她也救出来,我说不定也会对你很好的。”
    奇奇目中又露出狂喜之色,道:“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田思思道:“她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嘴很小,时常都噘得很高,她的名字叫田心。”
    奇奇道:“好,我去找她……我一定可以救她出来的。”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走到门口,忽又回过头,望着田思思,吃吃道:“你……你会不会走?”
    田思思道:“不会的,我等你。”
    奇奇忽然冲回来,跪在她面前,吻了吻她的脚,才带着满心狂喜冲了出去。
    他一冲出去,田思思整个人就都软了下来,望着自己被他吻过的那只脚,只恨不得将这只脚割掉。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能说得出那些话来的。
    她自己现在想想都要吐。
    突听一人冷冷笑道:“想不到田大小姐千挑万选,竟选上了这么样一个人,倒真是别具慧眼,眼光倒真不错。”
    田思思抬起头,才发现葛先生不知何时已坐在窗台上。
    他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本身就像是也变成窗子的一部分。
    好像窗子还没有做好的时候,他就已坐在那里。
    田思思脸已涨红了,大声道:“你说什么?”
    葛先生淡淡道:“我说他很喜欢你,你好像也对他不错,你们倒真是天生的一对。”
    桌上有个很大的茶壶。
    田思思忽然跳起来,拿起这只茶壶,用力向他摔了过去。
    葛先生好像根本没有看到,等茶壶飞到面前,才轻轻吹了口气。
    这茶壶就忽然掉转头,慢慢地飞了回来,平平稳稳地落在桌子上,恰好落在刚才同样的地方。
    田思思眼睛都看直了。
    “这人难道会魔法?”
    若说这也算武功,她非但没有看过,连听都没有听过。
    葛先生面上还是毫无表情,道:“我这人一向喜欢成人之美,你们既是天生的一对,我一定会去要王大娘将你许配给他。”
    他淡淡地接着道:“你总该知道,王大娘一向很听我的话。”
    田思思忍不住大叫,道:“你不能这么样做!”
    葛先生冷冷道:“我偏要这么样做,你有什么法子阻止我?”
    田思思刚站起来,又“噗”地跌倒,全身又开始不停地发抖。
    她知道像葛先生这种人只要能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她忽然一头往墙上撞了过去。
    墙是石头砌成的,若是撞在上面,非但会撞得头破血流,一个头只怕要撞成两三个。
    她宁可撞死算了。
    (二)
    她没有撞死。
    等她撞上去的时候,这石块砌成的墙竟忽然变成软绵绵的。
    她仰面倒下,才发现这一头竟然撞在葛先生的肚子上。
    葛先生贴着墙站在那里,本身就好像又变成了这墙的一部分。
    这墙还没有砌好的时候,他好像就已站在那里。
    他动也不动地站着,脸上还是全无表情,道:“你就算不愿意,也用不着死呀。”
    田思思咬着牙,泪已又将流下。
    葛先生道:“你若真的不愿嫁给他,那我倒有个法子。”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什么法子?”
    葛先生道:“杀了他!”
    田思思怔了怔,道:“杀了他?”
    葛先生道:“谁也不能勉强将你嫁给个死人的,是不是?”
    田思思道:“我……我能杀他?”
    葛先生道:“你当然能,因为他喜欢你,所以你就能杀他。”
    他说的话确实很有意思。
    你只有在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她才能伤害你。
    大多数女人都只能伤害真正爱她的男人。
    田思思垂下头,望着自己的手。
    她手旁忽然多了柄刀。
    出了鞘的刀。
    ×××
    刀的颜色很奇特,竟是粉红色的,就像是少女的面颊。
    葛先生道:“这是把很好的刀,不但可以吹毛断发,而且见血封喉。”
    他慢慢地接着道:“每把好刀都有个名字,这把刀的名字叫女人。”
    刀的名字叫“女人”,这的确是个很奇怪的名字。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它为什么叫女人?”
    葛先生道:“因为它快得像女人的嘴,毒得像女人的心,用这把刀去杀一个喜欢你的男人,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田思思伸出手,想去拿这把刀,又缩了回来。
    葛先生道:“他现在已经快回来了,是嫁给他,还是杀了他,都随便你,我绝不勉强……”
    说到后面一句话,他声音似已很遥远。
    田思思抬起头,才发现这魔鬼般的人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他的确像魔鬼。
    因为他只诱惑,不勉强。
    对女人说来,诱惑永远比勉强更不可抗拒。
    田思思再伸出手,又缩回。
    直到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她才一把握起了这柄刀,藏在背后。、
    奇奇已冲了进来。
    他一个人回来的,看到田思思,目中立刻又涌起狂喜之色,欢呼着走过来,道:“你果然没有走,果然在等我。”
    田思思避开了他的目光,道:“田心呢?”
    奇奇道:“我找不到她,因为……”
    田思思没有让他说完这句话。
    她手里的刀已刺入了他的胸膛,刺入了他的心。
    奇奇怔住,突然狂怒,狂怒出手,扼住了田思思咽喉,大吼道:“你为什么要杀我?……我做错了什么?”
    田思思不能回答,也不能动。
    只要奇奇的手稍微一用力,她脖子就会像稻草般折断。
    她已吓呆了。
    她知道奇奇这次绝不会放过她,无论谁都不会放过她!
    谁知奇奇的手却慢慢地松歼了。
    他目中的愤怒之色也慢慢消失,只剩下悲哀和痛苦,绝望的痛苦。
    他凝视着田思思,喃喃道:“你的确应该杀我的,我不怪你……我不怪你……”
    “我不怪你。”他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四个字,声音渐渐微弱,脸渐渐扭曲,一双眼睛也渐渐变成了死灰色。
    他慢慢地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的时候,眼睛还是在凝注着田思思,挣扎着,一字字道:“我没有找到你的妹妹,因为她已经逃走了……但我的确去找过,我绝没有骗你。”
    说完了这句话,他才死。
    他死得很平静,因为他并没有欺骗别人,也没有做对不起人的事,他死得问心无愧。
    田思思呆呆地站在那里,忽然发现全身衣裳都已湿透。
    “我不怪你……我不怪你……”
    他的确没有。
    但她却骗了他,利用了他,而且杀了他。
    他做错了什么呢?
    “噹”的,刀落下,落在地上。
    泪呢?
    泪为什么还未落下?是不是因为已无泪可流?
    突听一人道:“你知不知道刚才他随时都能杀你的?”
    葛先生不知何时又回来了。
    田思思没有去看他,茫然道:“我知道。”
    葛先生道:“他没有杀你,因为他真的爱你,你能杀他,也因为他真的爱你。”
    他的声音仿佛很遥远,慢慢地接着道:“他爱你,这就是他惟一做错了的事。”
    他真的错了么?
    一个人若是爱上了自己不该爱的人,的确是件可怕的错误。
    这错误简直不可饶恕!
    但田思思的眼泪却忽然流下。
    她永远也想不到自己会为这种人流泪,可是她的眼泪的确已流下。
    然后她忽然又听到梅姐那种温柔而体贴的声音,柔声道:“回去吧,客人都已走了,王大娘正在等着你,快回去吧!”
    听到“王大娘”这名字,田思思就像是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
    她身子立刻往后缩,颤声道:“我不回去。”
    梅姐的笑还是那么温柔亲切,道:“不回去怎么行呢?你难道还要我抱着你回去?”
    田思思道:“求求你,让我走吧……”
    梅姐道:“你走不了的,既已来到这里,无论谁都走不了的。”
    葛先生忽然道:“你若真的想走,那我倒也有个法子。”
    田思思狂喜,问道:“什么法子?”
    她知道葛先生的法子一定很有效。
    葛先生道:“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让你走。”
    田思思道:“答应你什么?”
    葛先生道:“答应嫁给我。”
    梅姐吃吃地笑了起来,道:“葛先生一定是在开玩笑。”
    葛先生淡淡道:“你真的认为我是在开玩笑?”
    梅姐笑得已有些勉强,道:“就算葛先生答应,我也不能答应的。”
    葛先生道:“那么我就只好杀了你。”
    梅姐还在笑,笑得更勉强,道:“可是王大娘……”
    再听到“王大娘”这名字,田思思忽然咬了咬牙,大声道:“我答应你!”
    这四个字刚说完,梅姐已倒了下去。
    她还在笑。
    她笑的时候眼角和面颊上都起了皱纹。
    鲜血就沿着她脸上的皱纹慢慢流下。
    她那温柔亲切的笑脸,忽然变得比恶鬼还可怕。
    田思思牙齿打战,慢慢地回过头。
    葛先生又不见了。
    她再也顾不得别的,再也没有去瞧第二眼,就夺门冲了出去。
    前面是个墙角。
    墙角处居然有道小门。
    门居然是开着的。
    田思思冲了出去。
    她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只是不停地向前奔跑着。
    (三)
    夜已很深。
    四面一片黑暗。
    她本来就什么都看不到。
    但她只要一停下来,黑暗中仿佛立刻就现出了葛先生那阴森森,冷冰冰,全无表情的脸。
    所以她只有不停地奔跑,既不辨路途,也辨不出方向。
    她不停地奔跑,直到倒下去为止。
    ×××
    她终于倒了下去。
    她倒下去的地方,仿佛有块石碑。
    她刚倒下去,就听到一个人冷冷淡淡的声音,道:”你来了吗?我正在等着你。”
    这赫然正是葛先生的声音。
    葛先生不知何时已坐在石碑上,本身仿佛就是这石碑的一部分。
    这石碑还没有竖起的时候,他好像已坐在这里。
    他动也不动地坐着,面上还是全无表情。
    这不是幻觉,这的的确确就是葛先生。
    田思思几乎吓疯了,失声道:“你等我?为什么等我?”
    葛先生道:“我有句话要问你。”
    田思思道:“什……什么话?”
    葛先生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我?”
    田思思大叫,道:“谁说我要嫁给你?”
    葛先生道:“你自己说的,你已经答应了我。”
    田思思道:“我没有说,我没有答应……”
    她大叫着,又狂奔了出去。
    恐惧又激发了她身子里最后一分潜力。
    她一口气奔出去,奔出很远很远,才敢回头。
    身后一片黑暗,葛先生居然没有追来。
    田思思透了口气,忽然觉得再也支持不住,又倒了下去。
    这次她倒下去的地方,是个斜坡。
    她身不由己,从斜坡上滚下,滚入了一个不很深的洞穴。
    是兔窟?是狐穴?还是蛇窝?
    田思思已完全不管了,无论是狐,还是蛇,都没有葛先生那么可怕。
    他这人简直比狐狸还狡猾,比毒蛇还可怕。
    田思思全心全意地祈祷上苍,只要葛先生不再出现,无论叫她做什么,她都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她的祈祷仿佛很有效。
    过了很久很久,葛先生都没有出现。
    星已渐疏。
    黑夜已将尽,这一天总算已将过去。
    田思思长长吐出一口气,忽然间觉得全身都似已虚脱。
    她忍不住问自己:“这一天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情?”
    这一天就仿佛比她以前活过的十八年加起来还要长。
    这一天她骗过人,也被人骗过。
    她甚至杀了个人。
    骗她的人,都是她信任的,她信任的人每个都在骗她。
    惟一没有骗过她,惟一对她好的人,却被她杀死了!
    她这才懂得一个人内心的善恶,是绝不能以外表去判断的。
    “我做的究竟是什么事?”
    “我究竟还能算是个怎么样的人?”
    田思思只觉心在绞痛,整个人都在绞痛,就仿佛有根看不见的鞭子,正在不停地抽打着她。
    “难道这就是人生?难道这才是人生?”
    “难道一个人非得这么样活着不可?”
    她怀疑,她不懂。
    她不懂生命中本就有许许多多不公平的事,不公平的苦难。
    你能接受,才能真正算是个人。
    人活着,就得忍受。
    忍受的另一种意思就是奋斗!
    继续不断的忍受,也就是继续不断的奋斗,否则你活得就全无意思。
    因为生命本就是在苦难中成长的!
    ×××
    星更稀,东方似已有了曙色。
    田思思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已成长了许多。
    无论她做过什么,无论她是对,是错,她总算已体验到生命的真谛。
    她就算做错了,也值得原谅,因为她做的事本不是自己愿意做的。
    她这一天总算没有白活。
    她的确已成长了许多,已不再是个孩子。
    她已是个女人,的的确确是个女人,这世界上永远不能缺少的女人。
    她活了十八年,直到今天,才真真实实感觉到自身的存在。
    这世上的欢乐和痛苦,都有她自己的一份。
    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她都要去接受,非接受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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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大小姐与猪八戒
    (一)
    东方已现出曙色。
    田思思眼睛朦朦胧胧的,用力想睁开,却又慢慢地合起。
    她实在太累,太疲倦。
    虽然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够在这里睡着,却又无法支持。
    朦朦胧胧中,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呼唤:“大小姐,田大小姐……”
    是谁在呼唤?
    这声音仿佛很熟悉。
    田思思睁开眼睛,呼声更近,她站起来,探出头去。
    四个人正一排向这边走来,一个是铁胳膊,一个是刀疤老六,一个是钱一套,一个是赵老大。
    看到这四个人,田思思的火气就上来了。
    若不是这四个王八蛋,她又怎会落到现在这种地步。
    但他们为什么又来找她呢?难道还觉得没有骗够,还想再骗一次?
    田思思跳出来,手插着腰,瞪着他们。
    她也许怕王大娘,怕葛先生,但是这四个骗子,田大小姐倒还真没有放在眼里。
    她毕竟是田二爷的女儿,毕竟打倒过京城来的大镖头。
    她武功也许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高,但毕竟还是有两下子的。
    这四人看到她,居然还不逃,反而陪着笑,一排走了过来。
    田思思瞪眼道:“你们想来干什么?”
    钱一套的笑脸看来还是很自然,陪着笑道:“在下等正是来找田大小姐的。”
    田思思冷笑道:“你们还敢来找我?胆子倒真不小。”
    钱一套忽然跪下道:“小人不知道大小姐的来头,多有冒犯,还望大小姐恕罪。”
    他一跪,另外三个人也立刻全都跪了下来。
    赵老大将两个包袱放在地上,道:“这一包是大小姐的首饰,这一包是七百两银子,但望大小姐既往不咎,将包袱收下来,小人们就感激不尽了。”
    这些人居然会良心发现,居然肯如此委屈求全。
    田思思反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不好意思中,又不免有点得意,板着脸道:“你们都已知道错了么?”
    四个人同时陪着笑,道:“小人们知错,小人们该死……”
    田思思的心早已软了,正想叫他们起来,四个大男人像这样跪在她面前,毕竟也不太好看。
    谁知这四人刚说到“死”字,额角上忽然多了个洞。
    鲜血立刻从洞里流出来,沿着他们笑起来的皱纹缓缓流下。
    四个人眼睛发直,面容僵硬,既没有呼喊,也没有挣扎。
    八只眼睛直直地看着田思思,然后忽然就一起仰面倒下。
    田思思又吓呆了。
    她根本没有看出这四人额上的洞是怎么来的,只看到四张笑脸忽然间就变成了四张鬼脸。
    是谁杀了他们?用的是什么手段?
    田思思忽又想起梅姐死时的情况,手脚立刻冰冰冷冷。
    葛先生!
    田思思大叫,回头。
    后面没有人,一株白杨正在破晓的寒风中不停地颤抖。
    她再回转头,葛先生赫然正站在四具死尸后面,冷冷地瞧着她,身上的一件葛布衫在夜色中看来就像是孝子的麻衣。
    他脸上还是冷冷淡淡的,全无表情,他身子还是笔笔直直地站着,动也不动。
    他本身就像是个死人。
    这四人还没有死的时候,他好像就已站在这里了。
    田思思魂都吓飞了,失声道:“你……你来干什么?”
    葛先生淡淡道:“我来问你一句话。”
    田思思道:“问什么?”
    葛先生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我?”
    同样的问话,同样的回答,几乎连声调语气都完全没有改变。
    田思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问出这么愚蠢的话来。
    她迷迷糊糊地就问出来了。
    因为她实在太怕,实在太紧张,自己已根本无法控制自已。
    葛先生道:“这四个人是我叫他们来的。”
    田思思拼命点头,道:“我……我知道。”
    葛先生道:“东西他们既已还给了你,你为什么不要?”
    田思思还是在拼命点着头,道:“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
    她一面点头,一面说不要,那模样实在又可怜,又可笑。
    葛先生目中既没有怜悯之色,更没有笑意,淡淡道:“你不要,我要。”
    他拾起包袱,又慢慢地接着道:“这就算你嫁妆的一部分吧。”
    田思思又大叫,道:“你无论要什么,我都给你……我还有很多很多比这些更值钱的首饰,我全都给你,只求你莫要逼我嫁给你。”
    葛先生只是冷冷地道:“你一定要嫁给我,你答应过我的。”
    田思思不由自主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从没有正面看过他。
    她不看也许还好些,这一看,全身都好像跌入冰窖里。
    他脸上没有笑容,更没有血。
    但他的脸却比那四个死人流着血的笑脸还可怕。
    田思思大叫道:“我没有答应你……我真的没有答应你……”
    她大叫转身,飞奔而去。
    她本来以为自己连一步路都走不动了,但这时却仿佛忽然又从魔鬼那里借来了力气,一口气又奔出了很远很远。
    身后的风声不停地在响。
    她回过头,偷偷瞟了一眼。
    风在吹。没有人。
    葛先生这次居然还是没有追来。
    他好像并不急着追,好像已算准田思思反正是跑不了的。
    无论他有没有追来,无论他在哪里,他的影子已像恶鬼般缠住了田思思。
    田思思又倒下。
    这次她就倒在大路旁。
    ×××
    乳白色的晨雾正烟一般袅袅自路上升起,四散。
    烟雾飘绕中,远处隐隐传来了辚辚的车轮声,轻轻的马嘶声。
    还有个人在低低的哼着小调。
    田思思精神一振,挣扎着爬起,就看到一辆乌篷大车破雾而来。
    赶车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
    田思思更放心了。
    老头子好像总比年轻人靠得住些。
    田思思招着手,道:“老爷子,能不能行个方便,载我一程?我一定会重重谢你的。”
    老头子打了个呼哨,勒住缰绳,上上下下打量了田思思几眼,才慢吞吞地问道:“却不知姑娘要到哪里去?”
    到哪里去?
    这句话可真把田大小姐问住了。
    回家吗?
    这样子怎么能回家?就算爹爹不骂,别的人岂非也要笑掉大牙。
    才出来一天,就变成了这副鬼样子,非但将东西全部丢得干干净净,连人都丢了一大个。
    “田心这小鬼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逃了。她本事倒比我还大些。”
    去找田心吗?
    到哪里去找呢?她会逃到哪里去?
    若不回家,也不找田心,只有去江南。
    她出来本就是为了要到江南去的。
    但她只走了还不到两百里路,就已经变成这样子,现在已囊空如洗,就凭她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就能到得了江南?
    田思思怔在路旁,眼泪几乎又要掉了下来。
    老头子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忽然道:“姑娘你莫非遇着了强盗么?”
    田思思点点头,她遇到的人也不知比强盗可怕多少倍。
    老头子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一个大姑娘家,本不该单身在外面走的,这年头人心已大变了,什么样的坏人都有……唉!”
    他又叹了口气,才接着道:“上车来吧,我好歹送你回家去。”
    田思思垂着头,讷讷道:“我的家远得很。”
    老头子道:“远得很,有多远?”
    田思思道:“在江南。”
    老头子怔了怔,苦笑道:“江南,那可就没法子啰,怎么办呢?”
    田思思眨眨眼,道:“却不知老爷子你本来要到哪里去?”
    老头子满是皱纹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笑意,道:“我有个亲戚,今日办喜事,我是赶去喝喜酒的,所以根本没打算载客。”
    田思思沉吟着,道:“我看这样吧,无论老爷子你要到哪里去,我都先跟着走一程再说,老爷子要去的地方到了,我就下车。”
    她只想离开这见鬼的地方,离得越远越好。
    老头子想了想,慨然道:“好,就这么办,姑娘既是落难的人,这趟车钱我非但不要,到了地头我还可以送姑娘点盘缠。”
    田思思已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这世上毕竟还是有好人的,她毕竟还是遇到了一个。
    ×××
    车子走了很久,摇摇荡荡的,老头子还在低低地哼着小调。
    田思思朦朦胧胧的,已经快睡着了,她梦中仿佛又回到很小很小的时候,还躺在摇篮里,她的奶妈正在摇着摇篮,哼着催眠曲。
    这梦多美、多甜。
    只可惜无论多甜美的梦,也总有惊醒的时候。
    田思思忽然被一阵爆竹声惊醒,才发觉马车早已停下。
    老头子正在车门外瞧着她,看到她张开眼,才笑着道:“我亲戚家已到了,姑娘下车吧。”
    田思思揉揉眼睛,从车门往外看过去。
    外面是栋不算太小的砖头屋子,前面一大片谷场,四面都是麦田,麦子长得正好,在阳光下灿烂着一片金黄。
    几只鸡在谷场上又叫又跳,显然是被刚才的爆竹声吓着了。
    屋子里里外外都贴着大红的双喜字,无论老的小的,每个人身上都穿着新衣服,都透着一股喜气。
    田思思心里却忽然泛起一阵辛酸之意,她忽然觉得每个人都好像比她愉快得多,幸福得多。
    尤其是那新娘子,今天一定更是喜欢得连心花都开了。
    “我呢?我到什么时候才有这一天?”
    田思思咬了咬嘴唇,跳下车,垂首道:“多谢老爷子,盘缠我是一定不敢要了,老爷子送我这一程,我……我已经感激不尽。”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已哽咽,几乎连话都已说不下去。
    老头子瞧着她,脸上露出同情之色,道:“姑娘你想到哪里去呢?”
    田思思头垂得更低,道:“我……我有地方去,老爷子你不必替我担心。”
    老头子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看这样吧,姑娘若没有什么急事,不如就在这里喝杯喜酒再走。”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旁边就有人接着道:“是呀,姑娘既已到了这里,不喝杯喜酒,就是看不起我们乡下人了。”
    又有人笑道:“何况我们正愁客人太少,连两桌都坐不满,姑娘若是肯赏光,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快请进来吧。”
    田思思这才发现屋子里已有很多人迎了出来,有两个头上载着金簪,腕上金镯子“叮叮当当”在响着的妇人,已过来拉住了田思思的手。
    还有几个梳着辫子的孩子,在后面推着,乡下人的热肠和好客,已在这几个人脸上完全表现了出来。
    田思思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温暖之意,嘴里虽还在说着“那怎么好意思呢?”人已跟着他们走进了屋子。
    外面又是“乒乒乓乓”的一阵爆竹声响起。
    一对龙风花烛燃得正好,火焰活活泼泼的,就像是孩子们的笑脸。
    两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子,已摆满了一大碗一大碗的鸡鸭鱼肉,丰盛的食物正象征着人们的欢乐与富足。
    生命中毕竟也有许许多多愉快的事,一个人纵然遇着些不幸,遇着些苦难,也值得去忍受的。
    只要他能忍受,就一定会得到报偿。
    田思思忽然也觉得开心了起来,那些不幸的遭遇,仿佛已离她很远。
    她被推上了左边一张桌子主客的座位,那老头子就坐在她身旁。
    这张桌子只坐了五个人,她这才发现来喝喜酒的客人果然不多,除了她之外,彼此好像都是很熟的亲戚朋友。
    每个人都在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她,她又不免觉得有些不安,忍不住悄悄地向老头子道:“我连一点礼都没有送,怎么好意思呢?”
    老头子笑笑,道:“用不着,你用不着送礼。”
    田思思道:“为什么我用不着送礼?”
    老头子又笑笑,道:“这喜事本是临时决定的,大家都没有准备礼物。”
    田思思道:“临时决定的?我听说乡下人成亲大多都要准备很久,为什么……”
    老头子打断她的话,道:“普通人家成亲当然要准备很久,但这门亲事却不同。”
    田思思道:“有什么不同?”
    老头子沉吟着道:“因为新郎倌和新娘子都有点特别。”
    田思思越听越觉得有趣,忍不住又问道:“有什么特别?他们究竟是老爷子你的什么人?”
    老头子笑道:“新郎倌就快出来了,你马上就可以看到他。”
    田思思道:“新郎倌很快就会出来,那么新娘子呢?”
    老头子笑得好像有点神秘,道:“新娘子已经在这屋里了。”
    田思思道:“在这屋里?在哪里?”
    她眼珠子四下转动,只见屋里除了她和这老头子外,只不过还有六七个人。
    刚才拉她进来的那两个妇人,就坐在她对面,望着她嘻嘻地笑,笑得连脸上的粉都快掉下来了。
    这两人脸上擦的粉足足有五两。
    “越丑的人,粉擦得越多”,看来这句话倒真是没有说错。
    田思思暗暗好笑,她越看越觉得这两人丑,丑得要命。
    比较年轻的一个比老的更丑。
    田思思悄悄道:“难道对面的那位就是新娘子?”
    老头子摇摇头,也悄悄笑道:“那有这么丑的新娘子。”
    田思思暗中替新郎倌松了口气,无论谁娶着这么样一位新娘子,准是上辈子缺了大德。
    在她印象中,新娘子总是漂亮的,至少总该比别人漂亮些。
    但这屋子最漂亮的一个就是这妇人了,另外一个长得虽顺眼些,但看年纪至少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妈了。
    田思思心里嘀咕,嘴里又忍不住道:“新娘子总不会是她吧。”
    老头子笑道:“她已经可以做新娘子的祖奶奶了,怎么会是她。”
    田思思道:“若不是她们,是谁呢?”
    她虽然不敢瞪着眼睛四下去找,但眼角早已偷偷地四面打量过一遍,这屋里除了这两个妇人外,好像全都是男的。
    她更奇怪,又道:“新娘子究竟在哪里,我怎么瞧不见?”
    老头子笑道:“到时候她一定会让你看见的,现在连新郎倌都不急,你急什么?”
    田思思脸红了红。憋了半天,还是憋不住,又道:“新娘子漂不漂亮?”
    老头子笑得更神秘,道:“当然漂亮,而且是这屋里最漂亮的一个。”
    他眼睛又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田思思。
    田思思脸更红了,刚垂下头,就看到一双穿着新粉底官靴的脚从里面走出来,靴子上面,是一件大红色的状元袍。
    新郎倌终于出来了。
    这新郎倌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是丑?还是俊?是年轻人?还是老头子?
    田思思想抬头去看看,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她到底还是个没出嫁的大姑娘,而且和这家人又不熟。
    谁知新郎倌的脚却向她走了过来,而且就停留在她面前。
    田思思刚觉得奇怪,忽然听到屋子里的人都在拍手。
    有的还笑着道:“这两位倒真是郎才女貌,天成佳偶。”
    又有人笑道:“新娘子长得又漂亮,又有福气,将来一定是多福多寿多孩子。”
    田思思又用眼角去瞟,地上只有新郎倌的一双脚,却看不到新娘子的。
    她忍不住悄悄拉了拉那老头子的衣角,悄悄道:“新娘子呢?”
    老头子笑了笑,道:“新娘子就是你。”
    ×××
    “新娘子就是我?”
    田思思笑了,她觉得这老头子真会开玩笑,但刚笑出来,忽然又觉得有点不对,这玩笑开得好像未免太过火了些。
    屋子里的人还在拍着手,笑着道:“新娘子还不快站起来拜天地,新郎倌已经急着要入洞房了。”
    新郎倌的一双脚,就像是钉在地上似的,动也不动。
    田思思终于忍不住抬头瞧了一眼。
    只瞧了一眼,她整个人就忽然僵硬,僵硬得像是块木头。
    她的魂已又被吓飞了!
    ×××
    新郎倌穿着大红的状元袍,全新的粉底靴,头上戴的是载着花翎的乌纱帽,装束打扮,都和别的新郎倌没什么两样。
    可是他的一张脸——天下绝对找不到第二张和他一样的脸来。
    这简直不像是人的脸。
    阴森森,冷冰冰的一张脸,全没有半点表情,死鱼般的一双眼睛里,也全没有半点表情。
    他就这样动也不动地站着,瞬也不瞬地瞧着田思思。
    田思思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他好像就已经站在这里了。
    葛先生!
    这新郎倌赫然竟是葛先生!
    田思思只觉自己的身子正慢慢地从凳子上往下滑,连坐都已坐不住,牙齿也在“格格”地打着战。
    她觉得自己就活像是条送上门去被人宰的猪。
    人家什么都准备好了,连带洞房龙凤花烛,连客人带新郎倌全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她自己送上钩。
    她想哭,哭不出;想叫,也叫不出。
    葛先生静静地瞧着她,缓缓道:“我已问过你三次,打算什么时候成亲,你既然不能决定,就只好由我来决定了。”
    田思思道:“我……我不……”
    声音在她喉咙里打滚,却偏偏说不出来。
    葛先生道:“我们这次成亲不但名正言顺,而且是明媒正娶。”
    那老头子笑道:“不错,我就是大媒。”
    那两个妇人吃吃笑道:“我们是喜娘。”
    葛先生道:“在座的都是证人,这样的亲事无论谁都没有话说。”
    田思思整个人都像是已瘫了下来,连逃都没有力气逃。
    就算能逃,又有什么用呢?
    她反正是逃不出葛先生手掌心的。
    “但我难道就这样被他送入洞房么?”
    “噗咚”一声,她的人从凳子上跌下,跌在地上。
    突听一人道:“这宗亲事别人虽没话说,我却有话说。”
    说话的是个矮矮胖胖的年轻人,圆圆的脸,一双眼睛却又细又长,额角又高又宽,两条眉毛间更几乎要比别人宽一倍。
    他的嘴很大,头更大,看起来简直有点奇形怪状。
    但是他的神情却很从容镇定,甚至可以说有点潇洒的样子,正一个人坐在右边那张桌上,左手拿着酒杯,右手拿着酒壶。
    酒杯很大。
    但他却一口一杯,喝得比倒得更快,也不知已喝了多少杯了。
    奇怪的是,别人刚才谁也没有看到屋子里有这么样一个人。
    谁也没有看到这人是什么时候走进屋子,什么时候坐下来的。
    骤然看到屋子里多了这么样一个人,大家都吃了一惊。
    只有葛先生面上还是全无表情,淡淡道:“这亲事你有话说?”
    这少年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不想说的,只可惜非说不可。”
    葛先生又淡淡道:“说什么?”
    这少年道:“这亲事的确样样俱全,只是有一样不对。”
    葛先生道:“哪一样不对了?”
    这少年道:“新娘子若是她的话,新郎倌就不该是你。”
    葛先生道:“不该是我,应该是谁?”
    这少年用酒壶的嘴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道:“是我。”
    (二)
    “新郎倌应该是他?他是谁?”
    田思思本来已经瘫在地上,听到这句话,才抬起头来。
    这矮矮胖胖的少年也正在瞧着她。
    田思思本来不认得这个人的,却又偏偏觉得有点面熟。
    这少年已慢慢地接着道:“我姓杨,叫杨凡,木易杨,平凡的凡。”
    他看来的确是个平平凡凡的人,只不过比别的年轻人长得胖些。
    除了胖之外,他好像就没什么比别人强的地方。
    但“杨凡”这名字却又让田思思吓了一跳。
    他忽然想起这人了。
    昨天晚上她躲在花林里,看到跟在她爹爹后面的那个小胖子就是他。
    他就是大名府杨三爷的儿子,就是田思思常听人说的那个怪物。
    据说他十天里难得有一天清醒的时候,清醒时他住在和尚庙里,醉的时候就住在妓院里。
    他什么地方都呆得住,就是在家里呆不住,据说从他会走路的时候开始,杨三爷就难得见到他的人。
    据说他什么样奇奇怪怪的事都做过,就是没做过一件正经事。
    田思思始终想不到她爹爹为什么要把她许配给这么样一个怪物。
    她更想不到这怪物居然会忽然在这里出现。
    葛先生显然也将这人当做个怪物,仔仔细细盯了他很久,忽然笑了。
    这是田思思第一次看到他笑。
    她从来想像不出他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她甚至以为他根本就不会笑。
    但现在她却的确看到他在笑。
    那张阴森森,冷冰冰的脸上突然有了笑容,看来更是说不出的诡异可怕。
    田思思竟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就好像看到一个死人的脸上突然有了笑容一样。
    只听他带着笑道:“原来你也是个想来做新郎倌的?”
    杨凡淡淡道:“我倒不是想来做新郎倌,只不过是非来不可。”
    葛先生道:“非来不可?难道有人在后面用刀逼着你?”
    杨凡叹了口气,道:“一个人总不能眼看着自己的老婆做别人的新娘子吧?”
    葛先生道:“她是你的老婆?”
    杨凡道:“虽然现在还不是,却也差不多了。”
    葛先生冷冷道:“我只知道她亲口答应过,要嫁给我。”
    杨凡道:“就算她真的答应了你,也没有用。”
    葛先生道:“没有用?”
    杨凡道:“一点用也没有,因为她爹爹早已将她许配给了我,不但有父母之命,而且有媒妁之言,那才真的是名正言顺,无论谁都没有话说。”
    葛先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若要你不娶她,看来只有一个法子了。”
    杨凡道:“一个法子也没有。”
    葛先生道:“有的,死人不能娶老婆。”
    杨凡笑了。
    这也是田思思第一次看到他笑。
    他的脸看来本有点特别,有点奇形怪状,尤其是那双又细又长的眼睛里,好像有种说不出的慑人光芒,使得这矮矮胖胖,平平凡凡的人,看起来有点不平凡的派头,也使人不敢对他很轻视。
    就因为这缘故,所以屋子里才没有人动手把他赶出去。
    但他一笑起来,就变了,变得很和气,很有人样,连他那张圆圆胖胖的脸看起来都像是变得好看得多。
    就算本来对他很讨厌的人看到他的笑,也会觉得这人并没有那么讨厌了,甚至忍不住想去跟他亲近亲近。
    田思思忽然想要他快跑,跑得越快越好,跑得越远越好。
    她忽然不愿看到这人死在葛先生手上。
    因为她知道葛先生的武功很可怕,这小胖子笑起来这么可爱,她不愿看到鲜血从他的笑纹中流下来,将他的笑脸染成鬼脸。
    最可怕的是,他已亲眼看到五个人死在葛先生手上,五个人都是突然间就死了,额角上突然就多了个洞,但葛先生究竟是用什么法子将这五个人杀了的,她却连一点影子也看不出来。
    这小胖子的额角特别高,葛先生下手自然更方便,田思思几乎已可想像到血从他额上流下来的情况。
    幸好葛先生还没有出手,还是动也不动地直挺挺站着。
    杨凡又倒了一杯酒,刚喝下去,突然将酒杯往自己额上一放。
    接着,就听到酒杯“叮”的一响。
    葛先生脸色立刻变了。
    杨凡缓缓地将酒杯放下来,很仔细地看了几眼,慢慢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好歹毒的暗器,好厉害。”
    田思思实已看糊涂了。
    难道葛先生连手都不动,就能无影无踪地将暗器发出来?
    难道这小胖子一抬手就能将他的暗器用一只小酒杯接住?
    葛先生的暗器一刹那就能致人的死命,一下子就能将人的脑袋打出洞来,这次为什么连一只小酒杯都打不破?
    田思思想不通,也不相信这小胖子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但葛先生的脸色为什么变得如此难看呢?
    只听杨凡叹息着道:“用这种暗器伤人,至少要损阳寿十年的,若换了我,就绝不会用它。”
    葛先生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以前见过这种暗器没有?”
    杨凡摇摇头,道:“这是我平生第一次。”
    葛先生道:“你也是第一个能接得住我这种暗器的人。”
    杨凡道:“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有了第二个,就会有第三个,所以这种暗器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看你不用也罢。”
    葛先生又沉默了很久,忽又问道:“宋十娘是你的什么人?”
    宋十娘是天下第一暗器名家,不但接暗器,打暗器都是天下第一,制造暗器也是天下第一。
    在江湖人心目中,宋十娘自然是个一等一的大人物,这名字连田思思都时常听人说起。
    若非因为她是女人,田思思免不了也要将她列在自己的名单上,要想法子去看看她是不是自己的对象。
    杨凡却又摇了摇头,道:“这名字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听到。”
    葛先生道:“你从未听过这名字,也从未见过这种暗器?”
    杨凡道:“答对了。”
    葛先生道:“但你却将这种暗器接住了。”
    杨凡笑了笑,道:“若没有接住,我头上岂非早已多了个大洞。”
    葛先生瞪着他,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接住它的?”
    杨凡道:“不能。”
    葛先生道:“你能不能把这暗器还给我?”
    杨凡道:“不能。”
    葛先生忽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能不能让我走?”
    杨凡道:“不能。”
    他忽然笑了笑,悠然接着道:“但你若要爬出去,我倒不反对。”
    葛先生没有再说第二句话。
    他爬了出去。
    ×××
    田思思看呆了。
    无论谁看到葛先生,都会觉得他比石头还硬,比冰还冷,他这人简直就不像是个活人。
    他的脸就像是永远也不会有任何表情。
    但他一见到这小胖子,各种表情都有了,不但笑了,而且还几乎哭了出来,不但脸色惨变,而且居然还爬了出去。
    这小胖子可真有两下子。
    但田思思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他凭哪点有这么大的本事。
    他看来好像并不比白痴聪明多少。
    田思思看不出,别人也看不出。
    每个人的眼睛都瞪得跟鸡蛋一样。嘴张大得好像可以同时塞进两个鸡蛋。
    杨凡又倒了杯酒,忽然笑道:“你们坐下来呀,能坐下的时候何必站着呢?何况酒菜都是现成的,不吃白不吃,何必客气?”
    本来他无论说什么,别人也许都会拿他当放屁,但现在无论他说什么,立刻都变成了命令。
    他说完了这句话,屋子里立刻就再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田思思本来是坐着的,忽然站了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杨凡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悠然道:“葛先生一定还没有走远,现在去找他还来得及。”
    田思思的脚立刻就好像被钉子钉在地上了,转过头,狠狠地瞪着这小胖子。
    杨凡还是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举杯笑道:“我最不喜欢一个人喝酒,你们为什么不陪我喝几杯?”
    他只抬了抬头,一杯酒就立刻点滴无存。
    田思思忽然转过身,走到他面前,大声道:“酒鬼,你为什么不用酒壶喝呢?”
    杨凡淡淡道:“我的嘴太大,这酒壶的壶嘴却太小。”
    他有意无意间瞟了田思思的小嘴一眼,忽又笑了,接着道:“一大一小,要配也配不上的。”
    田思思的脸飞红,恨恨道:“你少得意,就算你帮了我的忙,也没什么了不起。”
    杨凡道:“你承认我帮了你的忙?”
    田思思道:“哼!”
    杨凡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谢谢我呢?”
    田思思道:“那是你自己愿意的,我为什么要谢你?”
    杨凡笑道:“不错不错,很对很对,我本来就是吃饱饭没事做了。”
    田思思咬着嘴唇,忽又大声道:“无论怎么样,你也休想要我嫁给你。”
    杨凡道:“你真的不嫁?”
    田思思道:“不嫁。”
    杨凡道:“决心不嫁?”
    田思思道:“不嫁。”
    杨凡道:“你会不会改变主意?”
    田思思的声音更大,道:“说不嫁就不嫁,死也不嫁。”
    杨儿忽然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她作了个揖,道:“多谢多谢,感激不尽。”
    田思思怔了怔,道:“你谢我干什么?”
    杨凡道:“我不但要谢你,而且还要谢天谢地。”
    田思思道:“你有什么毛病?”
    杨凡道:“我别的毛病倒也没有,只不过有点疑心病。”
    田思思道:“疑心什么?”
    杨凡道:“我总疑心你要嫁给我,所以一直怕得要命。”
    田思思大叫了起来,道:“我要嫁给你?你晕了头了。”
    杨凡笑道:“但现在我的头既不晕,也不怕了,只要你不嫁给我,别的事都可以商量。”
    田思思冷冷道:“我跟你没什么好商量的。”
    杨凡含笑道:“田老伯若是一定要逼着你嫁给我呢?”
    田思思想了想,道:“我就不回去。”
    杨凡道:“你迟早总要回去的。”
    田思思又想了想,才道:“我等嫁了人之后再回家去。”
    杨凡拊掌笑道:“好主意,简直妙极了。”
    他忽然又皱了皱眉,道:“但你准备嫁给什么人呢?”
    田思思道:“那你管不着。”
    杨凡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要管,只不过是担心你嫁不出去。”
    田思思又叫了起来,道:“我会嫁不出去?你以为我没有人要了?你以为我是丑八怪?”
    杨凡苦笑道:“你当然不丑,但你这种大小姐脾气,谁受得了呢?”
    田思思恨恨道:“那也用不着你担心,自然会有人受得了的。”
    杨凡道:“受得了你的人,你未必受得了他,譬如说,那位葛先生……”
    一听到葛先生这名字,田思思的脸就发白。
    杨凡悠然接着道:“其实他也未必是真想娶你,也许是另有用心。”
    田思思忍不住追问道:“另有用心?他有什么用心?”
    杨凡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用心,只怕他目的达到后就把你甩了,那时你再回头来嫁我,我岂非更惨。”
    田思思脸又气得通红,怒道:“你放心,我就算当尼姑去,也不会嫁给你。”
    杨凡还是在摇头,道:“我不放心,天下事本就难说得很,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田思思气极了,冷笑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美男子么?你凭哪点以为我会嫁给你?”
    杨凡淡淡道:“我是美男子也好,是猪八戒也好,那全都没关系,我只不过想等你真的嫁了人之后,才能放心。”
    田思思道:“好,我一定尽快嫁人,嫁了人后一定尽快通知你。”
    她简直已经快气疯了。
    不放心的人本来应该是她,谁知这猪八戒反而先拿起架子来了。
    她再看这人一眼都觉得生气,说完了这句话,扭头就走。
    谁知杨凡又道:“等一等。”
    田思思道:“等什么?难道你还不放心?”
    杨凡道:“我的确还有点不放心,万一在你还未出嫁前就已死了呢?”
    田思思怒道:“我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杨凡正色道:“当然有关系,现在你名份上已是我们杨家的人,你若有了麻烦,我就得替你去解决,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还得替你去报仇,那麻烦岂非多了?我这人一向最怕麻烦,你叫我怎么能放心?”
    田思思连肺都快要气炸了,冷笑着道:“我死不了的。”
    杨凡道:“那倒不一定,像你这种大小姐脾气,就算被人卖了都不知道,何况……”
    他又叹了口气,接着道:“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嫁得了人,田老伯却随时随刻都可能将你抓回去,那么样一来,你岂非又要嫁定我了?”
    田思思叫了起来,道:“你要怎么样才能放心,你说吧。”
    杨凡道:“我倒的确有个法子!”
    田思思道:“什么法子?”
    杨凡道:“你想嫁给淮,我就把你送到那人家里去,等你嫁了他之后,就和我没关系了,那样我才能放心。”
    田思思冷笑道:“想不到你这人做事倒还蛮周到的。”
    杨凡道:“过奖过奖,其实我这人本来一向很马虎,但遇着这种事就不能不分外小心了,娶错了老婆可不是好玩的。”
    田思思不停地冷笑,她实在已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杨凡道:“所以你无论想嫁给谁,都只管说出来,我一定能把你送到。”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我想嫁给秦歌。”
    杨凡又皱了皱眉,道:“情哥?谁是你的情哥哥,我怎么知道?”
    田思思真恨不得给他几个耳刮子,大声道:“我说的是秦歌,秦朝的秦,唱歌的歌,难道你连这人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杨凡摇摇头,道:“没听过。”
    田思思冷笑道:“土包子,除了吃饭外,你还懂得什么?”
    杨凡道:“我还会喝酒。”
    他真的喝了杯酒,才接着道:“好,秦歌就秦歌,我一定替你找到他,但他是不是肯娶你,我就不敢担保了。”
    田思思道:“那是我自己的事,我当然有我的法子。”
    杨凡道:“我虽然可以陪你去找他,但我们还得约法三章。”
    田思思道:“约法三章?”
    杨凡道:“第一,我们先得约好,我绝不娶你,你也绝不嫁我。”
    田思思道:“好极了。”
    杨凡道:“第二,我们虽然走一条路,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无论你做什么事我都绝不会勉强你,你也不能勉强我。”
    田思思冷笑道:“好极了。”
    杨凡道:“第三,你只要看到中意的人,随时都可以嫁,我看到中意的人,也随时可以娶,我们谁也不干涉谁的私生活。”
    田思思道:“好极了。”
    她已气得发昏,除了“好极了”这三个字外,她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些条件本该由她提出来的,谁知这猪八戒又抢先了一着。
    ×××
    屋子里的人不知何时已全都溜得干干净净。
    杨凡一口气喝了三杯酒,才笑着道:“无论如何,我总算沾了你的光,才能喝到这喜酒,我倒也该谢谢你才是。”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爹爹呢?”
    杨凡笑了笑,道:“有些事我不想告诉你,你也不能勉强我。”
    田思思咬着牙,恨恨道:“说不定你也和这家人一样,早就和葛先生串通好了的。”
    杨凡点点头道:“说不定,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一定的事。”
    田思思四下瞧了一眼,又忍不住问道:“他们的人呢?”
    杨凡道:“走了。”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放他们走?”
    杨凡道:“连葛先生我都放走了。为什么不放他们走?”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要将葛先生放走?”
    杨凡道:“他只不过要娶你而已,这件事做得虽然愚蠢,却不能算什么坏事,何况他总算还请我喝了酒呢。”
    田思思道:“可是他还杀了人。”
    杨凡淡淡道:“你难道没杀过人?有很多人本就该死的。”
    田思思脸又红了,大声道:“好,反正我迟早总有法子找他算账的。”
    她憋了半天气,忽又道:“他那暗器你能不能给我瞧瞧?”
    杨凡道:“不能。”
    田思思道:“为什么不能?”
    杨凡道:“不能就是不能,我们已约好,谁也不勉强谁的。”
    田思思跺了跺脚,道:“好,不勉强就不勉强,走吧。”
    杨凡道:“你急什么?”
    田思思道:“我急什么?当然是急着嫁人。”
    杨凡又倒了杯酒,悠然道:“你急,我不急,你要走,就先走,我们反正各走各的,我反正不会让你被人卖了就是。”
    田思思忽然抓起酒壶,摔得粉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杨凡叹了口气,喃喃道:“幸好那边还有壶酒没被她看见……”
    田思思忽又冲了回去,“啪”的一声,那边一壶酒也被她摔得粉碎。
    她的气这才算出了一点,转过头,却看到杨凡已捧起酒坛子,正在那里开怀畅饮,一面还笑着道:“酒壶你尽管摔,酒坛子却是我的,这坛口配我的嘴,大小倒正合适。”
    (三)
    田思思一路走,一路气,一路骂。
    “死胖子,酒鬼,猪八戒……”
    骂着骂着,她忽又笑了。
    田心打算要写的那本“大小姐南游记”里,本已有了一个唐僧,一个孙悟空,现在再加上个猪八戒,角色就几乎全了。
    这本书若真的写出来,一定更精彩,田心若知道,一定也会笑得连嘴都噘不起来。
    “但这小噘嘴究竟逃到哪里去了呢?”
    笑着笑着,田大小姐又不禁叹了口气,只不过这叹息声听来倒并不十分伤感——无论如何,知道有个人在后面保护着你,总是蛮不错的。
    猪八戒看来虽愚蠢,那几钉耙打下来有时也蛮唬人的。
    若没有猪八戒,唐僧也未必就能上得了西天。
    ×××
    猪八戒真的愚蠢么?
    在猪眼中,世上最愚蠢的动物也许就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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